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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夫道一而已矣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貫通的,厚字翻過來,即是黑,黑字翻過來,即是厚。從前有個權臣,得罪出亡。從者說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對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對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遺我以鳴琴,我好佩,他就遺我以玉環。他平日既見好於我,今日必以我見好於人,如去見他,必定縛我以獻於君。」果然此人從后追來,把隨從的人捉了幾個去請賞。這就是厚臉皮變而為黑心子的明證。人問:世間有黑心子變而為厚臉皮的沒有?我答道:有!有!《聊齋》上馬介甫那一段所說的那位太太,就是由黑心子一變而為厚臉皮。
緒初辱罵某君一事,詢之他人,迄未聽見說過,除我一人而外,無人知之,後來同他相處十多年,也未聽他重提。我嘗說:「緒初辱罵某君,足見其人剛正,雖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後絕口不言,隱人之惡,又見其盛德。」但此種批評,是站在儒家立場來說,若從厚黑哲學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條公例:「黑字專長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暫;厚字專長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暫。」緒初是厚字專長的人,其以黑字對付某君,是暫時的現象;事過之後,又回復到厚字常軌,所以後此十多年隱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於心不安,故此後見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辦敘屬學堂的時候,業師王某來校當學生,因事犯規,緒初懸牌把他斥退。後來我曾提起此事,他蹙(cu)然道:「這件事我疚心。」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復常軌的明證。因知他辱罵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緒初已經死了十幾年,生平品行,粹然無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學生,至今談及,無不欽佩。去歲我作了一篇《廖張軼事》,敘述緒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迹,曾登諸《華西日報》。緒初是國民黨的忠實信徒,就是異黨人,只能說他黨見太深,對於他的私德,仍稱道不置。我那篇《廖張軼事》,曾臚舉其事,將來我這《厚黑叢話》寫完了,莫得說的時候,再把他寫出來,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緒初為廖大聖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個厚字。我曾說:「用厚黑以圖謀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緒初人格之高尚,是我們朋輩公認的。他的朋友和學生存者甚多,可證明我的話不錯,即可證明我定的公例不錯。
我發表《厚黑學》,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與朋友寫信也用別號,後來我改寫為「蜀酋」。有人問我蜀酋作何解釋?我答應道:我發表《厚黑學》,有人說我瘋了,離經叛道,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那麼,我就成為蜀中之罪酋了。因此名為蜀酋。我發表《厚黑學》過後,許多人實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有人向我說道:國中首領,非你莫屬。我說:那麼,我就成為蜀中之酋長了。因此又名蜀酋。再者,我講授厚黑學,得我真傳的弟子,本該授以衣缽,但我的生活是沿門托缽,這個缽要留來自用,只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脫與他穿。所以獨字去了犬旁,成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弟子之足高,則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寸,則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寸字,成為酋字。有此原因,我只好稱為蜀酋了。
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唯有厚黑學最特別,知也難,行也難。此道之玄妙,等於修仙悟道的口訣,古來原是秘密傳授,黃石老人因張良身有仙骨,於半夜三更傳授他,張良言下頓悟,老人以王者師期之。無奈這門學問太精深了,所以《史記》上說:「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嘆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見這門學問不但明師難遇,就遇著了,也難於領悟。蘇東坡曰:「項籍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衣缽真傳,彰彰可考。我打算作一部《厚黑學師承記》,說明授受淵源,使人知這門學問,要黃石公這類人才能傳授,要張良、劉邦這類人才能領悟。我近倡厚黑救國之說,許多人說我不通,這也無怪其然,是之謂知難。
劉邦能夠分杯羹,能夠推孝惠、魯元下車,其心之黑還了得嗎?獨至韓信求封假齊王,他忍不得氣,怒而大罵,使非張良從旁指點,幾乎誤事。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其面之厚還了得嗎?沼吳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踐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虧范蠡悍然不顧,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劉邦、勾踐這類人,事到臨頭,還需軍師臨場指揮督率才能成功,是之謂行難。
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論及沼吳之役,深以范蠡的辦法為然。他這篇文字,是以一個黑字立柱。諸君試取此二字,細細研讀,當知鄙言不謬。人稱東坡為坡仙,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種妙諦。諸君今日,聽我講說,可謂有仙緣。噫,外患迫矣,來日大難,老夫其為黃石老人乎!願諸君以張子房自命。
厚黑叢話卷三?
我不知過去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我的厚黑,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家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衝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中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為里,仁義為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
有人讀《厚黑經》,讀至「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義,而充其本然之厚黑」,發生疑問道:「李宗吾,你這話恐說錯了。孟子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見仁義是本然的。你怎麼把厚黑說成本然,把仁義說成外誘?」我說:「我倒莫有說錯,只怕你們那個孟子錯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他這個話究竟對不對,我們要實地試驗。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來,由我當著孟子試驗。母親抱著小孩吃飯,小孩伸手來拖,如不提防,碗就會落地打爛。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孩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尋得出一個小孩,莫得這種現象,我的厚黑學立即不講,既是全世界的小孩無一不然,可見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學當然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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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人之所不學能者

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伸手去奪,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義,都該認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擴而充之,現在許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錢,即是把小孩時奪取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許多志士,對於忠實同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來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現在的偉人,小孩時那種心理,絲毫莫有失掉,可見中國鬧到這麼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乾的,不是我的信徒乾的。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指定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幾個人為模範人物。迄今廿四年並莫一人學到。假令有一人像劉備,過去的四川,何至成為魔窟?有一人像孫權,過去的寧粵,何至會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偽滿敢獨立嗎?有一人像劉邦,中國會四分五裂嗎?吾嘗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劉備、孫權斯可矣。」所以說中國鬧得這麼糟,不是我的信徒乾的。
漢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奪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唐太宗殺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詠漢高祖詩云:「俎上肉,杯中羹,黃袍念重而翁輕。羹嫂,羹頡侯,一飯之仇報不休。……君不見漢家開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乃如此。」漢高祖把通常所謂五倫與夫禮義廉恥掃蕩得乾乾淨淨,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去夫外誘之仁義。」
有人難我道:「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據你這樣說,豈不是應該改為『惻隱之心,人皆無之』嗎?」我說:「這個道理,不能這樣講。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惻隱』四字。下文忽言『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憑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請問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說:『乍見孺子將入於井』,這是孺子對於井發生了死生存亡的關係,我是立在旁觀地位。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孟子,此心作何狀態?此時發出來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我之死,不暇顧及孺子之死。非不愛孺子也,事變倉促,顧不及也。必我心略為安定,始能顧及孺子,惻隱心乃能出現。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為我的念頭,惻隱是為人的念頭。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講仁義,以惻隱為出發點。我講厚黑,以怵惕為出發點。先有怵惕,後有惻隱,孟子的學說是第二義,我的學說才是第一義。」
成都屬某縣,有曾某者,平日講程朱之學,品端學粹,道貌岩岩,人呼為曾大聖人,年已七八十歲,當縣中高小學校校長。我查學到校,問:「老先生近日還看書否?」答:「現在纂集宋儒語錄。」我問:「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論,其意安在?」他聽了沉吟思索。我問:「見孺子將入於井,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他信口答道:「是惻隱。」我聽了默然不語,他也默然不語。我本然想說:第一念既是惻隱,何以孟子不言「惻隱怵惕」而言「怵惕惻隱」?因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問,只問道:「宋儒之書,我讀得很少,只見他們極力發揮『惻隱』二字,未知對於『怵惕』二字,亦會加以發揮否?」他說:「莫有。」我不便往下再問,就談別的事去了。
《孟子》書上,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是性善說最根本的證據。宋儒的學說,就是從這兩個證據推闡出來的。我對於這兩個證據,根本懷疑,所以每談厚黑學,就把宋儒任意抨擊。但我生平最喜歡懷疑,不但懷疑古今人的說法,並且自己的說法也常常懷疑。我講厚黑學,雖能自圓其說,而孟子的說法,也不能說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孟子所說孩提知愛和惻隱之心,又從何處生出來呢?我於是又繼續研究下去。
中國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告子言性無善無惡,揚雄言善惡混,韓昌黎言性有三品。這五種說法,同時並存,竟未能折中一是。今之政治家,連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於醫生連藥性都未研究清楚。醫生不了解藥性,斷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國?今之舉世紛紛者,實由政治家措施失當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當者,實由對於人性欠了精密的觀察。
中國學者,對於人性欠精密的觀察,西洋學者,觀察人性更欠精密。現在的青年,只知宋儒所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個道理講不通……這都是對於人性欠了研究,才有這類不通的學說。學說既不通,基於這類學說生出來的措施,遂無一可通,世界焉得不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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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中國的禮教

從前我在報章雜誌上,常見有人說:「中國的禮教,是吃人的東西。」殊不知西洋的學說,更是吃人的東西。阿比西尼亞被墨索里尼摧殘蹂躪,是受達爾文學說之賜,將來算總賬,還不知要犧牲若干人的生命。我們要想維持世界和平,非把這類學說一律肅清不可。要肅清這類學說,非把人性徹底研究清楚不可。我們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政治上的設施,國際上的舉動,才能適合人類通性,世界和平才能維持。
我主張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談及。友人說:「近來西洋出了許多心理學的書,你雖不懂外國文,也無妨買些譯本來看。」我說:「你這個話太奇了!我說個笑話你聽:從前有個查學員視察某校,對校長說:『你這個學校,光線不足。』校長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購買去了。』人人有一個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就是一副儀器標本,隨時隨地都可以試驗,朝夕與我往來的人,就是我的試驗品,你叫我看外國人著的心理學書,豈不等於到上海買光線嗎?」聞者無辭可答。
我民國元年著的《厚黑學》,原是一種遊戲文字,不料發表出來,竟受一般人的歡迎,厚黑學三字,在四川幾乎成一普通名詞。我以為此種說法能受人歡迎,必定於人性上有關係,因繼續研究。到民國九年,我想出一種說法,似乎可以把人性問題解決了,因著《心理與力學》一文,載入《宗吾臆談》內。我這種說法,未必合真理,但為研究學術起見,也不妨提出來討論。
西洋人研究物理學研究得很透徹,得出來的結論,五洲萬國無有異詞,獨於心理學卻未研究透徹,所以得出來的結論,此攻彼訐(jie)。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研究物理,乃是以人研究物,置身局外,冷眼旁觀,把真相看得很清楚,毫無我見,故所下判斷最為正確。至於研究心理學,則研究者是人,被研究者也是人,不知不覺就摻入我見,下的判斷就不公平。並且我是眾人中之一人,古人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即使此心放得至公至平,仍得不到真相。因此我主張:研究心理學,應當另闢一個途徑來研究。科學家研究物理學之時,毫無我見,等他研究完畢了,我們才起而言曰:「人為萬物之一,物理與人事息息相通,物理上的公例也適用於人事。」據物理的公例,以判斷人事,而人就無遁形了。聲光磁電的公例,五洲萬國無有異詞。人之情感,有類磁電,研究磁電,離不脫力學公例,我們就可以用力學公例以考察人之心理。
民國九年,我家居一載,專干這種工作,用力學上的公例去研究心理學,覺到許多問題都渙然冰釋。因創一公例曰:「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從古人事迹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有了這條公例,不但關於人事上一切學說若網若綱,有條不紊,就是改革經濟政治等,也有一定的軌道可循,而我心中的疑團,就算打破,人性問題就算解決了。但我要聲明:所謂疑者,是我心中自疑,非謂人人俱如是疑也。所謂解決者,是我自謂解決,非謂這個問題果然被我解決也。此乃我自述經過,聊備一說而已。
本來心理學是很博大精深的,我是個講厚黑學的,怎能談這門學問?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等於說「水之波動,循力學公例而行」。據科學家眼光看來,水之性質和現象,可供研究者很多,波動不過現象中之一小部分。所以我談心理,只談得很小很小一部分,其餘的我不知道,就不敢妄談。
為甚力學上的公例可應用到心理學上呢?須知科學上許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種假說,根據這種假說,從各方試驗,都覺可通,這假說就成為定理了。即如地球這個東西,自開闢以來就有的,人民生息其上,不經經過了若干萬萬年,對於地球之構成就無人了解。距今二百多年以前,出了個牛頓,發明萬有引力,說:「地心有吸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團,成為地球。」究竟地心有無吸力,無人看見,牛頓這個說法,本是假定的,不過根據他的說法,任如何試驗,俱是合的,於是他的假說就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體之物,俱要受吸力的吸引。」到愛因斯坦出來,發明相對論,本牛頓之說擴大之,說:「太空中的星球發出的光線,經過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因天空中眾星球互相吸引之故,於是以直線進行之光線,就變成彎彎曲曲的形狀。」他這種說法,經過實地測驗,證明不錯,也成為定理。從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無體之光線,也要受吸力的吸引。我們要解決心理學上的疑團,無妨把愛因斯坦的說法再擴大之,說:「我們心中也有一種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我們這樣的設想,牛頓的三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可適用到心理學方面,而人事上一切變化,就可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稱的心,是由於一種力,經過五官出去,把外邊的事物牽引進來,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視之,即是一種力從目透出去,與那個物聯結;我將目一閉,能夠記憶那物的形狀,即是此力把那物拖進來綰(wan)住了。聽人的話能夠記憶,即是把那人的話拖進來綰住了。由這種方式,把耳濡目染與夫環境所經歷的事項一一拖進來,集合為一團,就成為一個心。所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說自己有一個心,佛氏出來,力辟此說,說:「人莫得心,通常所謂心,是假的,乃是六塵的影子。」《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們試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則六塵影子之經過,亦如雁過長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存。而吾人見雁之過,其影能留在心中者,即是心中有一種引力把雁影綰住的緣故。所以我們拿佛家的話來推究,也可證明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是相似的。
佛家說:「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成為種子,永不能去。」這就像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為種子一般。我們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於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是由於人心有引力。因為有引力綰住,所以穀子豆子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塵影子在八識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們如把心中所有知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即知其無一不從外面進來。其經過的路線,不外眼耳鼻舌身。雖說人能夠發明新理,但仍靠外面收來的知識作基礎。猶之建築房屋,全靠外面購來的磚瓦木石。假如把心中各種知識的來源考出了,從目進來的,命他仍從目退出去,從耳進來的,令他仍從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俱從來路退出,我們的心即空無所有了。人的心能夠空無所有,對於外物無貪戀,無嗔恨,有如湖心雁影,過而不留,這即是佛家所說「還我本來面目」。
地球之構成,源於引力,意識之構成,源於種子,試由引力再進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種子再進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則只有所謂寂兮寥兮的狀況,而二者就會歸於一了。由寂兮寥兮生出引力,而後有地球,而後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種子,而後有意識,而後有人。由此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物理與人事相通,故物理學的規律可適用於心理學。
心理的現象,與磁電現象很相像。人有七情,大別之,只有好、惡二種。心所好的東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惡的東西,就推之使遠。其現象與磁電相同。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與情合併而成,其元素只有知、情二者。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他相推相引的作用,是情的現象。能夠差別同性異性,又含有知的作用。可見磁電這個東西,也具有知、情,與我們的心理是一樣的。陽電所需要的是陰電,忽然來了一個陽電,要分它的陰電,它當然把它推開。陰電所需要的是陽電,忽然來了一個陰電,要分它的陽電,它當然也把它推開。這就像小兒食乳食糕餅的時候,見哥哥來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現象。至於磁電異性相引,猶如人類男女相愛,更是不待說的。所以我們研究心理學,可當如磁電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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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真佛法身,映物現形

佛說:「真佛法身,映物現形。」宛然磁電感應現象。又說:「本性圓融,用遍法界。」又說:「非有非無。」宛然磁電中和現象。又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簡直是物理學家所說「能量不滅」。因此之故,我們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人性,想來不會錯。
孟子講性善,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我講厚黑學,說:「小兒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小兒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走近來,就用手推他打他。」這兩種說法,豈不是極端相反嗎?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我們下細觀察,即知小兒一切動作,都是以我為本位,各種現象,都是從比較上生出來的。將母親與己身比較,小兒更愛己身,故將母親口中糕餅取出,放入自己口中。母親是懷抱我、乳哺我的人,拿母親與哥哥比較,母親與我更接近,故更愛母親。大點的時候,與哥哥朝夕一處玩耍,有時遇著鄰人,覺得哥哥與我更接近,自然更愛哥哥。由此推之,走到異鄉,就愛鄰人;走到外省,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就愛本國人。其間有一定之規律,其規律是:「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牛頓萬有引力定律是相像的。我們把它繪出來,如甲圖所示,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這個圖是人心的現象,我們詳加玩索,就覺得這種現象很像講堂上試驗的磁場一般。距磁石越近的地方,鐵屑越多,可見人的情感與磁力相像。我們從甲圖研究,即知我說的小兒搶母親口中糕餅,和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原是一貫的事,俱是以我字為出發點,性善說與厚黑學就可貫通為一。
上面所繪甲圖,是否真確,我們可再設法證明:假如暮春三月的時候,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去遊玩,走至山明水秀的地方,心中覺得非常愉快,走至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戚然不樂,這是甚麼緣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與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們心中很替落花悲戚,對於碎石不甚動念,這是甚麼緣故?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對於落花更覺關情。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將斃之犬,哀鳴婉轉,那種聲音,入耳驚心,驟聞之下,就會把悲感落花之心移向犬方而去了。這是甚麼緣故?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自然會起同情心。我們游畢歸來,途中見一隻犬攔住一個行人,狂跳狂吠,那人持杖亂擊,人犬相爭,難解難分,我們看見,總是幫人的忙,不會幫犬的忙。因為犬是獸類,那人與我同是人類,對乎人的感情,當然不同。假如我們回來,一進門就有人來對我說:某個友人,因為某事,與人發生絕大衝突,勝負未分,我就很替這個友人關心,希望他得勝。雖然同是人類,因為有交情的關係,不知不覺就偏重在我的友人方面去了。我把朋友邀入室中,促膝談心,正在爾我忘情的時候,陡然房子倒下來,我們心中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防衛自己,第二個念頭,才顧及友人。我們把各種事實、各種念頭匯合攏來,搜求它的規律,即知每起一念,都是以我字為中心點,我們步步追尋,層層剝剔,逼到盡頭處,那個我字,即**裸地現出來了。我們可得一個結論:凡有兩個物體,同時出現於我的面前,我無須計較,無須安排,心中自然會有親疏遠近之分。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終不外牛頓萬有引力的定律。我們把它繪出圖來,如乙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它的現象仍與磁場一般。我們繪這乙圖,是捨去了甲圖的境界,憑空另設一個境界,乃繪出之圖與中圖無異,可知甲圖是合理的,乙圖也是合理的。這兩個圖,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既是與磁場相像,與地心引力相像,即可說心理變化不外力學公例。
孟子講性善,有兩個證據,第一個證據是:「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前已繪圖證明,是發源於為我之心,根本上與厚黑學相通。他第二個證據是:「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我們細細推求,仍是發源於為我之心,仍與厚黑學相通。茲說明如下:
怵惕是驚懼的意思,是自己畏死的表現。假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陡見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個現象,即是怵惕。這是因為各人都有畏死的天性,看見刀彷彿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會把畏死的念頭放大,化我身為被追的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就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先有怵惕,後有惻隱,是天然的順序,不是人力安排的。由此可知:惻隱是從怵惕生出來的,莫得怵惕,就不會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我們把他繪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之物,孺子對於井生出死生存亡的關係,我當然對孺子表同情,不能對井表同情。有了第一圈的我,才有第二圈的孺子。因為我怕死,才覺得孺子將入井是不幸的事;假如我不怕死,就叫我自己入井,我也認為不要緊的事,不起怵惕心。看見孺子將入井,也認為不要緊的事,斷不會有惻隱心。莫得我,即莫得孺子,莫行怵惕,即莫得惻隱,道理本是極明白的。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孟子看見怵惕心能放大而為惻隱心,就叫人把惻隱心再放大起來,擴充到四海。道理本是對的,只因少說一句:「惻隱是怵惕擴充出來的。」就生出宋儒的誤會。宋儒言性,從「惻隱」二字講起,捨去「怵惕」二字不講,成了有惻隱無怵惕,知有第二圈之孺子,不知有第一圈之我。宋儒學說,許多迂曲難通,其病根就在這一點。
我們把甲乙兩圖詳加玩味,就可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甲圖是層層放大,由我而親,而兄,而鄰人,而本省人,而本國人,而外國人,其路線是由內向外,越放越大。孟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就想利用它,創為性善說。所以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舉斯心,加諸彼……推恩足以保四海。」力勸人把圈子放大點。孟子喜言詩,詩是宣暢人的性情,含有利導的意思。乙圖是層層縮小,由石而花,而犬,而人,而友,而我,其路線是由外向內,越縮越小。荀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就想制止它,創為性惡說。所以他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說:「拘木待(yin)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long)厲然後利,人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生怕人把圈子縮小了。荀子習於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含有制裁的意思。甲乙兩圖,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甲圖是離心力現象,乙圖是向心力現象。從力學方面說,兩種現象俱不錯,即可說孟荀二人的說法俱不錯。無奈他二人俱是各說一面,我們把甲乙二圖一看,孟荀異同之點就可瞭然了。事情本是一樣,不過各人的看法不同罷了。我們詳玩甲乙二圖,就可把厚黑學的基礎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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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王陽明

王陽明講的致良知,是從性善說生出來的。我講的厚黑學,是從性惡說生出來的。王陽明說:「滿街都是聖人。」我說:「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此兩說何以會極端相反呢?因為同是一事,可以說是性善之表現,也可說是性惡之表現。舉例言之:假如有個友人來會我,辭去不久,僕人來報道:「剛才那個友人,出門去就與人打架角孽,已被警察將雙方捉去了。」我聽了,就異常關心,立命人去探聽。聽說警察判友人無罪,把對方關起了,我就很歡喜。倘判對方無罪,把友人關起,我就很憂悶。請問我這種心理,究竟是善是惡?假如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這明明是性善的表現,何以故呢?你的朋友與人相爭,與你毫無關係,你願你的朋友勝,不願他敗,這種愛友之心,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此種念頭,是人道主義的基礎。所謂博施濟眾,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謂民胞物與,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就須把他擴充起來。」假如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這明明是性惡的表現,何以故呢?你的朋友是人,和他打架的也是人,人與人相爭,你不考察是非曲直,只是願友勝不願友敗,這種自私之心,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此種念頭,是擾亂世界和平的根苗。日本以武力佔據東北四省,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墨索里尼用飛機轟炸阿比西尼亞,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即須把他制伏下去。」我們試看上面的說法,兩邊都有道理,卻又極端相反,這是甚麼緣故呢?我們要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只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所示: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此心愿友得勝,即是第二圈。請問這第二圈是大是小呢?孟子尋個我字,與友字比較,即是在外面畫個小圈來比較,說第二圈是個大圈。荀子尋個人字,與友字比較,即是在外面畫個大圈來比較,說第二圈是個小圈。孟子以為第二圈是第一圈放大而成,其路線是向人字方面擴張出去,故斷定人之性善。荀子以為第二圈是由第三圈縮小而成,其路線是向我字方面收縮攏來,故斷定人之性惡。其實第二圈始終只有那麼大,並未改變。單獨畫一個圈,不能斷它是大是小;單獨一種愛友之心,不能斷他是善是惡。畫了一圈之後,再在內面或外面畫一圈,才有大小之可言。因愛友而做出的事,妨害他人,或不妨害他人,才有善惡之可言。
願友勝不願友敗之心理,是一種天然現象,乃人類之通性,不能斷他是善是惡,只看如何應用就是了。本此心理,可做出相親相愛之事,也可做出相爭相奪之事,猶之我們在紙上畫了一圈之後,可以在內面畫一小圈,也可以在外面畫一大圈。孟子見人畫了一圈,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張開點,在外面畫一個較大之圈。荀子見人畫了一圈,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收攏點,在內面畫一個較小之圈。若問他二人的理由,孟子說:「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小圈放大而成。依著它的趨勢,當然會再放大,在外面畫一個更大之圈。」荀子說:「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大圈縮小而成。依著它的趨勢,當然會再縮小,在內面畫一個更小之圈。」這些說法,真可算無謂之爭。
我發表厚黑學后,繼續研究,民國九年,創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並繪出甲乙二圖,因知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都帶有點詭辯的性質。同時悟得:我民國元年講的厚黑學,和王陽明講的致良知,也帶有點詭辯的性質。甚麼是詭辯呢?把整個的道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說得條條有理,是之謂詭辯。戰國策士,遊說人主,即是用的此種方法。其時,堅白異同之說甚盛,孟荀生當其時,染得有點此種氣習,讀者切不可為其所愚。我是厚黑先生,不是道學先生,所以我肯說真話。
力有離心、向心兩種現象,人的心理也有這兩種現象。孟荀二人,各見一種,各執一詞。甲乙兩圖,都與力學公例不悖,故孟荀兩說,能夠對峙二千餘年,各不相下。我們明白這個道理,孟荀兩說就可合而為一了。孟荀兩說合併,就成為告子的說法。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任從何方面考察,他這個說法都是對的。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可說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裁取半面以立說,成為性善說。遺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論,就成為性惡說。因為各有一半的真理,故兩說可以並存。又因為只佔得真理之一半,故兩說互相攻擊。
有孟子之性善說,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有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王陽明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李宗吾說:「小孩見著母親口中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近前,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有人呼我為教主,我何敢當?我在學術界,只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吃冷豬肉,我將來只好另建厚黑廟,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恆、雷民心諸人配享。
我的厚黑學,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訾(zi)議呢?因為自古迄今,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這種黑幕,只許彼此心心相喻,不許揭穿,揭穿了,就要受社會的制裁。這算是一種公例。我每向人講厚黑學,只消連講兩三點鐘,聽者大都津津有味,說道:「我平日也這樣想,不過莫有拿出來講。」請問:心中既這樣想,為甚麼不拿出來講呢?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緣故。我**裸地揭穿出來,是違反了公例,當然為社會不許可。
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俗語有兩句:「逢人短命,遇貨添錢。」諸君都想知道,假如你遇著一個人,你問他尊齡?答:「今年五十歲了。」你說:「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幾的人,最多不過四十歲罷了。」他聽了,一定很歡喜,是之謂「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見一張桌子,問他買成若干錢?他答道:「買成四元。」你說:「這張桌子,普通價值八元,再買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會買。」他聽了一定也很喜歡。是之謂「遇貨添錢」。人們的習性,既是這樣,所以自然而然地就生出這種公例。主張性善說者,無異於說:「世間儘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歡迎?主張性惡說者,等於說:「世間儘是壞人,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排斥?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的,後來因為他言性惡,把他請出來,打脫了冷豬肉,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制裁。於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廟中,大吃其冷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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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 轉至 八十四章 閹然媚於世也

《孟子》書上有「閹然媚於世也」一句話,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惡說是箴世,性善說是媚世。性善說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婦媚語也。性惡說者曰: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此志士真言也。天下妾婦多而志士少,真言為舉世所厭聞,荀子之逐出孔廟也宜哉。嗚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近人蔣維喬著《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說:「荀子在周末,倡性惡說,后儒非之者多,絕於一人左袒之者,歷一千九百餘年,俞曲園獨毅然贊同之……我國主張性惡說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園是經學大師,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經學,他著的《性說》上下二篇,若存若亡,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除荀子而外,幾乎莫有了。真言為舉世所厭聞,故敢於直說的人,絕無僅有。
滔滔天下,皆是諱疾忌醫的人,所以敢於言性惡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捨得犧牲者不能。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才敢於言性惡。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才敢於講厚黑學。將來建厚黑廟時,定要在後面與荀子修一個啟聖殿,使他老人家借著厚黑教主的餘蔭,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豬肉。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你的說法,未免太偏。」我說:誠然,惟其偏,才醫得好病,芒硝大黃,薑桂附片,其性至偏,名醫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葯也。葯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參甘草,請問世間的大病,被泡參甘草醫好者自幾?自孟子而後,性善說充塞天下,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非得痛痛地打幾針,燒幾艾不可。所以聽我講厚黑學的人,當說道:「你的議論,很痛快。」因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針之灸之,才覺得痛;針灸后,全體暢適,才覺得痛快。
有人讀了《厚黑叢話》,說道:「你何必說這些鬼話?」我說:我逢著人說人話,逢著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甚麼?我這部《厚黑叢話》,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
我不知過去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我的厚黑,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家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衝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中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為里,仁義為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從此以後,我的信徒,即是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們兩家學說,永世不會衝突了。千百年後,有人出來作一篇《仲尼宗吾合傳》,一定說道:「仁近於厚,義近於黑,宗吾引繩墨,切事情,仁義之弊,流於麻木不仁,而宗吾深遠矣。」
諱疾忌醫,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針灸了一下,醫界就嘩然,說他違反了公例,把他逐出醫業公會,把招牌與他下了,藥鋪與他關了。李宗吾出來,大講厚黑學,叫把衣服脫了,赤條條地施用刀針。這是自荀子而後,二千多年,都莫得這種醫法,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
昨有友人來訪,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一類書,詫異道:「你怎麼看這類書?」我說:「我怎麼不看這類書?相傳某國有一井,汲飲者,立發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全國人皆狂。獨有一人,自鑿一井飲之,獨不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捉他來,針之灸之,施以種種治療,此人不勝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飲之。於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道:『我們國中,從此無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疾,針之灸之,只好讀宋明諸儒的書,自己治療。」
人性是渾然的,彷彿是一個大城,王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攻進去之後,所見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樣。人性以告子所說,無善無不善,最為真確。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是主張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等語,請問此種說法,與告子何異?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是性惡說這面的說法。民國九年,我創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種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循著力學公例走的,所以「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噁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體,何能混為一談?至於你說的『心理變化』,則是就用上言之,更不能牽涉到體上。」我說:我的話不足為憑,請看陽明的話。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心體即是性,這是陽明自己下的定義。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難道我冤誣了陽明嗎?
告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請問東流西流,是不是就用上言之?請問水之流東流西,能否逃出力學公例?我說:「『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似乎不是穿鑿附會。」
陽明曰:「性,心體也,情,心用也。」世之言心言性者,因為體不可見,故只就用上言之,因為性不可見,故只就情上言之。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又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皆是就情上言之。也即是就用上言之。由此知:孟子所謂性善者,乃是據情之善。因以斷定性之善。試問人與人的感情,是否純有善而無惡?所以孟子的話,就會發生問題,故陽明易之曰:「有善有惡意之動。」意之動即用也,即情也。陽明的學力,比孟子更深,故其說較孟子更圓滿。
王陽明從性善說悟入,我從性惡說悟入,同到無善無惡而止。我同人講厚黑學,等於用手指月,人能循著手看去,就可以看見天上之月,人能循著厚黑學研究去,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常有人執著厚黑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於在我手上尋月,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學,拿與此等人讀,真是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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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我對於聖人之懷疑》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鴞?清世宗呼允禩為阿其那,允禟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鴞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兩月前成都某報總編輯對我說:「某君在宴會席上說道:李宗吾作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把孔子的面子大傷了,我當著一文痛駁之。」靜待至今,寂然無聞,究竟我那篇文字,對於孔子的面子,傷莫有傷,尚待討論,原文於民國十六年載入拙著《宗吾臆談》內,某君或許只聽人談及,未曾見過,故無從著筆。茲特重揭報端,凡想打倒厚黑教主者,快快地聯合起來。原文如下: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為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內面有種種黑幕,曾作了一篇《聖人之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眾議嘩然,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體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過程,不妨把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底稿早不知拋往何處,只把大意寫出來。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出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生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儘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為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性,都是悚(song)慕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肯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少,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於是道家托於黃帝,墨家托於大禹,倡並耕的托於神農,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托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託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託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諸子,個個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
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布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義,不過是「聞聲知情,事無不通」罷了,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為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御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為僭(jian)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楊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們為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彰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承認他一人是聖人,諸子的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成為御賜的聖人了。孔子既成為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成為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都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託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字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士簡把文改作,託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託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託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志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受賜不少。我們對於他們是應該感謝的,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內幕不能不揭穿。
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唯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幹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堪輿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東西,就會改變形象,戴綠色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戴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子,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變形象,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fei)無胈,脛無毛,憂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后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fu)冕,卑宮室而儘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懦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狸精,彷彿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敷面的粉,又彷彿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瞭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作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學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彷彿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了,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殺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禹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為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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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老子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御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等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pin)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著者按:後來我偶翻《太玄經》,見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詞,惟理牝欲牝的名詞,我還未看見)。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作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子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地說道:「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的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chi)鴞(xiao)?清世宗呼允禩(si)為阿其那,允禟(tang)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鴞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成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后的屍,載以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動,他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成為惟精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豈不成為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成為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几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zuan)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迹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聖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他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銷,唯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中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菲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只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麼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ying)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以此說進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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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學術上的黑幕

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制人民的行動,聖人鉗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消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只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制我們,也未嘗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時,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達爾文諸人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達爾文諸人,成一個變形的孔子,執行聖人的任務。有人違反了他們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誌罵個不休。如果達爾文諸人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聖人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批評,如果我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我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達爾文諸人歡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磋商,不許孔子、達爾文諸人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達爾文諸人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我對於聖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錄天下: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莫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畫幾根杠子。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知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如遇一個古人,知識與我相等,我就把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知識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我雖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實並莫有做到,自己很覺抱愧。我現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達第二步,還未達到。至於第三步,自量終身無達到之一日。譬如行路,雖然把路徑尋出,無奈路太長了,腳力有限,只好努力前進,走一截,算一截。
以上就是《我對聖人之懷疑》的原文。這原是我滿清末年的思想,民國十六年才整理出來,刊入《宗吾臆談》內。因為有了這種思想,才會發明厚黑學。此文同《厚黑學》,在我的思想上,算是破壞工作。自民國九年著《心理與力學》起,以後的文字,算是我的建設工作。而《心理與力學》一文,是我全部思想的中心點。
民國九年,我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又繪出甲乙兩圖,以後一切議論,都以之為出發點。批評他人的學說,就以之為基礎,合得到這個方式的,我就說他對,合不到的,我就說他不對。這是我自己造出一把尺子,用以度量萬事萬物。我也自知不脫我見,但我開這間鋪子,是用的這把尺子,不能不向眾人聲明。
我們試就甲乙兩圖,來研究孟荀楊墨四家的學說:孟子講「差等之愛」,層層放大,是很合天然現象的,便他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與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類話,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渾而不言。楊子主張為我,算是把中心點尋出了,他卻專在第一圈之我字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論。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兩家都不知: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孟言性善,荀言性惡,楊子為我,墨子兼愛,我們只用「擴其為我之心」一語,就可將四家學說折中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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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

孟子言「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是自己畏死,惻隱是憫人之死。孟子知道人之天性,能因自己畏死,就會憫人之死,怵惕自然會擴大為惻隱,因教人再擴大之,推至於四海。道理本是對的,只因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又未把「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心作何狀態」提出來討論,以致生出宋明諸儒的誤會,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就是惻隱,忘卻惻隱之上還有怵惕二字。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總是儘力發揮惻隱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就流弊百出了。
怵惕是利己心之表現,惻隱是利人心之表現。怵惕擴大即為惻隱,利己擴大即為利人。荀子知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惡說;孟子知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說。我們可以說:荀子的學說,以怵惕為出發點;孟子的學說,以惻隱為出發點,譬如竹子,怵惕是第一節,惻隱是第二節。孟子的學說,叫人把利人心擴充出來,即是從第二節生枝發葉。荀子的學說,主張把利己心加以制裁,是怕它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以致生不出第二節。兩家都是勉人為善,各有見地,宋儒揚孟而抑荀,未免不對。我解釋《厚黑經》,曾經說:「漢高祖之分杯羹,唐太宗之殺建成、元吉,是充其本然之厚黑。」這即是竹子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
王陽明《傳習錄》說:「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說來。」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有無源頭,我們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講之惻隱,則確非源頭。怵惕是惻隱之源,惻隱是怵惕之流。陽明所下流源二字,未免顛倒了。
孟子的學說,雖不以怵惕為出發點,但人有為我之天性,他是看清了的,怵惕二字,是明明白白提出了的。他對齊宣王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又說:「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知道自己有一個我,同時又顧及他人之我,這本是孟子學說最精粹處。無奈后儒乃以為孟子這類話是對時君而言,叫人把好貨好色之根搜除盡凈,別求所謂危微精一者,真是舍了康庄大道不走,反去攀緣絕壁,另尋飛空鳥道來走。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我字的代名詞。孟子講學,不脫我字;宋儒講學,捨去我字。所以孟子的話,極近人情;宋儒的話,不近人情。例如,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是捨去了我字。韓昌黎羑(you)里操說:「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很為嘆賞,這也是捨去了我字。其原因就由宋儒讀孺子將入井章,未能徹底研究,其弊流於自己已經身在井中,宋儒還怪他不救孺子。諸君試取宋儒語錄及胡致堂著的《讀史管見》讀之,處處可見。
孟子的學說,不脫我字,所以敢於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敢於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敢於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宋儒的學說,捨去我字,不得不說:「臣罪當誅,天王聖明。」
宋儒創出「去人慾存天理」之說,天理隱貼惻隱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慾二字,界說不清。其流弊至於把怵惕認為人慾,想盡法子去剷除,甚至有身蹈危階,練習不動心,這即是剷除怵惕的工作。於是「去人慾,存天理」變成了「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怵惕為惻隱的來源,把怵惕去了,怎樣會有惻隱?何以故呢?孺子為我身之放大形。惻隱為怵惕之放大形,我者圓心也,圓心既無,圓形安有?怵惕既無,惻隱安有?宋儒呂希哲目睹轎夫墜水淹死,安坐轎中,漠然不動。張魏公符離之敗,死人三十萬,他終夜鼾聲如雷,其子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宋儒自稱上承孟子之學,孟子曰:「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呂希哲的轎夫,張魏公的部下,當然要算同室之人,像他們這樣漠不動心,未免顯違孟氏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就會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匪,身臨刑場,往往談笑自若,就是明證。
我們研究古今人之學說,首先要研究他對於人性之觀察,因為他對於人性是這樣的觀察,所以他的學說,才有這樣的主張。把他學說的出發點尋出了,才能批評他的學說之得失。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格外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親。
孟子看見前兩種現象,忘了第三種,故創性善說。荀子看見第三種現象,忘了前兩種,故創性惡說。宋儒卻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但不知這三種現象原是一貫的,乃造出氣質之性的說法,隱指第三種現象;又用「義理之性」四字,以求合於孟子的性善說。人的性只有一個,宋儒又要顧孟子,又要顧事實,無端把人性分而為二,越講得精微,越(jiao)(ge)不清。
孟子創性善說,以為凡人都有為善的天性,主張把善念擴充之以達於天下。荀子創性惡說,以為凡人都有為惡的天性,主張設法制裁,使不致為害人類。譬如治水,孟子說水性向下,主張疏瀹,使之向下流去。孟子喜言《詩》,《詩》者宣導人之意志,此疏瀹之說也。荀子說水會旁溢,主張築堤,免得漂沒人畜。荀子喜言《禮》,《禮》者約束人之行止,此築堤之說也。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治水者疏瀹與築堤二者並用。我們如奉告子之說,則知孟荀二家的學說可以同時並用。
蘇東坡作《荀卿論》,以為荀卿是儒家,何以他的門下會有李斯,很為詫異,其實不足怪。荀卿以為人之性惡,當用《禮》以制裁之。其門人韓非,以為《禮》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大,於是改而為刑名之學,主張嚴刑峻法,以制止軌外的行動。李斯與韓非同門,故其政見相同。我們提出性惡二字,即知荀卿之學變而為李斯,原是一貫的事。所以說:要批評他人的政見,當先考察他對於人性之觀察。蘇東坡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他全集中論時事,論古人,俱有卓見,獨於這篇文字,未免說外行話。
學問是進化的。小孩對於母親有三種現象,孟子只看見前兩種,故倡性善說;荀子生在孟子之後,看見第三種,故倡性惡說;宋儒生在更后,看得更清楚,看見小孩搶奪母親口中糕餅的現象,故倡物慾說。這「物慾」二字,是從《禮記》上「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兩句話生出來的。物者何?母親口中糕餅是也。感於物而動,即是看見糕餅,即伸手去搶也。宋儒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真算特識。所以朱子注孟子,敢於說:「以事理考之,程子較孟子為密。」其原因就是程子於性字之外,發明了一個氣字,說道:「論性不論氣不備。」問:「小孩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氣為之也,氣質之性為之也。」宋儒雖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惜乎不能貫通為一。把小孩愛親敬兄認為天理,搶奪母親口中糕餅認為人慾,把一貫之事剖分為二,此不能不待厚黑先生出而說明也。
宋儒造出物慾的名詞之後,自己細思之,還是有點不妥,何也?小兒見母親口中糕餅,伸手去搶,可說感於物而動,但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時只有**裸一個怵惕之心,孟子所謂惻隱之心,忽然不見,這是甚麼道理呢?要說是物慾出現,而此時並無所謂物,於是又把物慾二字改為人慾。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慾,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我心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也是人慾,在宋儒之意,提出「人慾」二字,就可把二者貫通為一了。他們這種組織法,很像八股中作截搭題的手筆。我輩生當今日,把天理人慾物慾氣質等字念熟了,以為吾人心性中,果有這些東西,殊不知這些名詞,是宋儒憑空杜撰的。著者是八股先生出身,才把他們的手筆看得出來。
宋儒又見偽古文《尚書》上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語,故又以「人心」二字替代人慾,以「道心」二字替代天理。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何以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故。因為凡人必有這種天性,故生下地才會吃乳,井在我面前,才不會跳下去。朱子曰:「人莫不有是形,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換言之,即是人若無此種心,世界上即不會有人。道理本是對的,無奈這種說法,已經侵入荀子學說範圍去了。據閻百詩考證:「人心惟危」等十六字,是撰偽古文《尚書》者竊取荀子之語,故曰侵入荀子範圍。因為宇宙真理,明明白白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留心觀察,俱見得到,荀子見得到,朱子也見得到,故不知不覺與之相合。無如朱子一心一意,想上繼孟子道統,研究出來的道理,雖與荀子暗合,仍攻之不遺餘力,無非是門戶之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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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中庸章句・序》

細繹朱子之意,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心,愛親敬兄是道心,人心是氣,是人慾,道心是性,是天理,人心是形氣之私,道心是性命之正。這些五花八門的名詞,真把人鬧得頭悶眼花。奉勸讀者,與其讀宋元明清學案,不如讀厚黑學,詳玩甲乙二圖,則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愛親敬兄也,均可一以貫之,把天人理氣等字一掃而空,豈不大快!
最可笑者,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仆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仆。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僕人職供驅使,惟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意,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總而言之,宋儒有了性善說橫亘胸中,又不願抹殺事實,故創出的學說,無在非迂曲難通。此《厚黑叢話》之所以不得不作也。予豈好講厚黑哉,予不得已也。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慾也同是一物,猶之煮飯者是火,燒房子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慾看做截然不同之二物,創出去人慾之說,其弊往往流於傷害天理。王陽明《傳習錄》說:「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這種說法,彷彿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了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座者皆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很有涵養的人,他平日講學,任人如何問難,總是勤勤懇懇地說,從未動氣。何以門人這一問,他會動氣?何以始終未把那門人誤點指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為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做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慾看做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他的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動起氣來了。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慾。剜肉做瘡,即是把天理認作人慾,去人慾即未免傷及天理。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之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即是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厲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宋明諸儒主張去人慾存天理,所做的即是剜肉做瘡的工作。其學說之不能饜(yan)服人心,就在這個地方。
以上一段,是從拙作《社會問題之商榷》第二章「人性善惡之研究」中錄出來的,我當日深疑陽明講學極為圓通,處處打成一片,何至會把天理、人慾歧而為二,近閱《龍溪語錄》所載「天泉證道記」,錢緒山謂「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lie)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今既是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復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泄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把天理、人慾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由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憤然作色,正是恐增門人躐等之弊。《傳習錄》是陽明早年的門人所記,故其教法如此。
錢德洪極似五祖門下的神秀,王龍溪極似慧能,德洪所說,時時勤拂拭也,所謂漸也。龍溪所說,本來無一物也,所謂頓也。陽明曰:「汝中須用德洪功夫,德洪須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見,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頓悟漸修之說也。《龍溪語錄》所講的道理,幾與《六祖壇經》無異,成了殊途同歸,何也?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所見,是相同的。
就真正的道理來說,把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理論就圓滿了。二說相合,即成為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怎樣與荀子學說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請問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嗎?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五十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是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嗎?
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可合而為一,則王陽明之致良知,與李宗吾之厚黑學,即可合而為一。人問:怎麼可合為一?我說: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厚黑經》曰:「大好色終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於大舜見之矣。」《厚黑經》曰:「八百歲而慕少艾者,予於彭祖見之矣。」愛親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好色也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愛親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父母,同時就可把少壯好色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少艾。昔人說:王學末流之弊,至於盪檢逾閑,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學致出來的緣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愛親,是性命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真是穿鑿附會。其實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飲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貫的,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為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故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少壯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既是這樣,則對於人性之處置,又當怎樣呢?於是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告子這種主張,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個口,則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個口,則可以漂房舍,殺人畜。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製為棍棒以打人,也可製為碗盞裝食物。我們把它製為碗盞好了。這個說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生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自今觀之,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以為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之謂性」章曰:「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li),紛紜舛(chuan)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原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合理。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一切說法,離開生存立論,所以才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類怪話。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釋道二家之說,在《尚書》上尋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四語,詫為虞廷十六字心傳,遂自謂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嗣經清朝閻百詩考出,這四句出諸偽古文《尚書》,作偽者系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經之語。閻氏的說法,在經學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鐵案。這十六字是宋儒學說的出發點,根本上就雜有道家和荀學的元素,反欲借孔子以排道家,借孟子以排荀子,遂無往而不支離穿鑿。朱子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又要顧事實,又要回護孟子,真可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也。以視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論,明白簡易,何啻天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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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告子不知何許人

王龍溪說是孔門之徒,我看不錯。孔子贊《易》,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告子以「生」字言性,可說是孔門嫡傳。孟子學說,雖與告子微異,而處處仍不脫「生」字。如云:「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云:「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於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論,竊意孟子與告子論性之異同,等於子夏、子張論交之異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與告子之交誼,當如子夏與子張之交誼,平日辨疑析難,互相質證。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心地隱微之際亦知之,交誼之深可想。宋儒有「道統」二字橫亘在胸,左袒孟子,力詆告子為異端,而其自家之學說,則截去「生」字立論,叫婦人餓死,以殉其所謂節,叫臣子無罪受死,以殉其所謂忠。孟子有知,當必引告子為同調,而斥程朱為叛徒也。
孟子說:「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全是從需要生出來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飲我食我之父母;少壯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滿**之少艾與妻子;出仕所需者功名也,君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謂目標,目標一定,則只知向之而趨,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標在功名,則吳起可以殺其妻,漢高祖可以分父之羹,樂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標在父母,則郭巨可以埋兒,姜詩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屍。目標在**,則齊襄公可以淫其妹,衛宣公可以納其媳,晉獻公可以烝(zheng)父妾。著者認為:人的天性,既是這樣,所以性善性惡問題,我們無須多作爭辯,負有領導國人之責者,只須確定目標,糾正國人的目標就是了。我國現在的大患,在列強壓迫,故當提出列強為目標,手有指,指列強,口有道,道列強,使全國人之視線集中在這一點。於是乎吳起也、漢高祖也、樂羊子也、郭巨也、姜詩也、伍子胥也、齊襄公也、衛宣公也、晉獻公也,一一向目標而趨。救國之道,如是而已。全國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列強。根根力線,挺然特立,此種主義,可名之曰「合力主義」,而其要點,則從人人思想獨立開始。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當然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據你說,你不懂外國文,有人勸你看西洋心理學譯本,你也不看,像你這樣的孤陋寡聞,怎麼夠得上稱教主?」我說道:「我試問,你們的孔夫子,不惟西洋譯本未讀過,連西洋這個名詞,都未聽過,怎樣會稱至聖先師?你進文廟去把他的牌位打來燒了,我這厚黑教主的名稱,立即登報取消。我再問,西洋希臘三哲,不惟連他們西洋大哲學家康德諸人的書一本未讀過,並且恐怕現在英法德美諸國的字,一個也認不得,怎麼會稱西洋聖人?更奇者,釋迦佛,中國字、西洋字一個都認不得,中國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個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聞,萬倍於我這個厚黑教主,居然成為五洲萬國第一個大聖人,這又是甚麼道理?吁,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正在劃出厚黑區域,建立厚黑哲學,我行我是,固不暇同諸君嘵(xiao)嘵置辯也。」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生平所知者,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說道:「可惜你不懂科學,所以你種種說法,不合科學規律。」我說:「我在講八股,你怎麼同我講起科學來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學家不懂八股,一切著作,全不合八股義法。」我把達爾文的《種源論》,斯密士的《原富》,孟德斯鳩的《法意》,以評八股之法評之,每書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
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而不謂西洋科學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於中國之八股。現在全世界紛紛擾擾,就是幾部死不通的文章釀出來的。因為達爾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會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因為孟德斯鳩的文章不通,我國過去廿四年,才會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會組織不健全。人問:「這部書也不通,那部書也不通,要甚麼書才通?」我說:「只有厚黑學,大通而特通。」
幸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學也!如果我懂了科學,恐怕今日尚在朝朝日日地喊:「達爾文聖人也,斯密士聖人也,孟德斯鳩聖人也,墨索里尼、希特勒,無一非聖人也。怎麼會寫《厚黑叢話》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這《厚黑叢話》為新刑律,把古之達爾文、斯密士、孟德斯鳩,今之墨索里尼、希特勒,一一處以槍斃,而後國際上、經濟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國的八股研究好了,不過變成迂腐不堪的窮骨頭,如李宗吾一類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學家,達爾文諸人的學說研究好了,立即要「屍骨成山,血水成河」。等我把中國聖人的話說完了,再來懷疑西洋聖人。
我之所以成為厚黑教主者,得力處全在不肯讀書,不惟西洋譯本不喜讀,就是中國書也不認真讀。凡與我相熟的朋友,都曉得我的脾氣,無論甚麼書,抓著就看,先把序看了,或只看首幾頁,或從末尾倒起看,或隨在中間亂翻來看,或跳幾頁看,略知書中大意就是了。如認為有趣味的幾句,我就細細地反覆咀嚼,於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想到別個地方去了。無論甚麼高深的哲學書和最粗淺的戲曲小說,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視之,都是一樣讀法。
我認為世間的書有三種,一為宇宙自然的書,二為我腦中固有的書,三為古今人所著的書。我輩當以第一種、第二種融合讀之,至於第三種,不過藉以引起我腦中蘊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證而已。我所需於第三種者,不過如是。中國之書,已足供我之用而有餘,安用疲敝精神,讀西洋譯本為?
我讀書的秘訣,是「跑馬觀花」四字,甚至有時跑馬而不觀花。中國的花圃,馬兒都跑不完,怎能說到外國?人問:「你讀書既是跑馬觀花,何以你這《厚黑叢話》中,有時把書縫縫裡細微事說得津津有味?」我說:「說了奇怪!這些細微事,一觸目即刺眼。我打馬飛跑時,瞥見一朵鮮艷之花,即下馬細細賞玩。有時覺得芥子大的花兒,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書縫縫裡細微事,也會跳入《厚黑叢話》中來。」
我是懶人,懶則不肯苦心讀書,然而我有我的懶人哲學。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項羽,七十餘戰,戰無不勝,到了烏江,身邊只有二十八騎,還三戰三勝。然而他學兵法,不過略知其意罷了。古今政治家,推諸葛武侯為第一,他讀書也是只觀大略。陶淵明在詩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讀兵書者莫如趙括,長平之役,一敗塗地。讀書最多者莫如劉歆(xin),輔佐王莽,以周禮治天下,鬧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選》的李善,號稱書簏(lu),而做出的文章就不通。書這個東西,等於食物一般,食所以療飢,書所以療愚。飲食吃多了不消化,會生病;書讀多了不消化,也會作怪。越讀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謂書獃子是也。王安石讀書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讀書不消化,才有洛蜀之爭。朱元晦讀書不消化,才有慶元黨案,才有朱陸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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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世界是進化的

從前的讀書人是埋頭苦讀,進化到項羽和諸葛武侯,發明了讀書略觀大意的法子。夫所謂略觀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則並大意亦未必了解。進化到了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則並大意亦未必了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而並且不好讀書。將來再進化,必至一書不讀,一字不識,並且無理可解。嗚呼,世無慧能,斯言也,從誰印證?
我寫《厚黑叢話》,遇著典故不夠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人問:「何必這樣干?」我說:「自有宇宙以來,即應該有這種典故,乃竟無這種典故出現,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個所以補造化之窮。」人說:「這類典故,古書中原有之,你書讀少了,宜乎尋不出。」我說:「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晝夜擺在面前,舉目即見。既是好典故,我寫《厚黑叢話》時,為甚躲在書堆中,不會跳出來?既不會跳出,即是死東西,這種死典故,要他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說:「你主張思想獨立,講來講去,終逃不出孔子範圍。」我說:豈但孔子,我發明厚黑學,未逃出荀子性惡說的範圍;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猶湍水也」的範圍;我作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範圍;格外還有一位說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範圍。
宇宙真理,明明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夠細心觀察,得出的結果,俱是相同。我主張思想獨立,揭出宗吾二字,以為標幟,一切道理,經我心考慮而過。認為對的即說出,不管人曾否說過。如果自己已經認為是對的了,因古人曾經說過,我就別創異說,求逃出古人範圍。則是:非對古人立異,乃是對我自己立異,是為以吾叛吾,不得謂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老子也、釋迦也,甚至村言俗語,與夫其他等也,合一爐而冶之,無畛(zhen)域,無門戶,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謂宗吾。
宗吾者,主見之謂也。我見為是者則是之,我見為非者則非之。前日之我以為是,今日之我以為非,則以今日之我為主。如或回護前日之我,則今日之我,為前日之我之奴,是曰奴見,非主見,仍不得謂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大笑,不笑不足以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張信徒也,皆達爾文諸人信徒也,一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破口大罵。吾因續老子之語曰:「下下士聞道則大罵,不罵不足以為道。」
日前我同某君談話,引了幾句孔子的話。某君道:「你是講厚黑學的,怎麼講起孔子的學說來了?」我說:從前孔子出遊,馬吃了農民的禾,農民把馬捉住。孔子命子貢去說,把話說盡了,不肯把馬退還。回見孔子,孔子命馬夫去,幾句話說得農民大喜,立即退還。你想,孔門中,子貢是第一個會說的,當初齊伐魯,孔子命子貢去遊說,子貢一出而卻齊存魯,破吳霸越。以這樣會說的人,獨無奈農民何。其原因是子貢知識太高,說的話,農民聽不入耳,馬夫的知識與之相等,故一說即入。觀世音曰:應以宰官身得度者,現宰官身而為說法。應以婆羅門身得度者,現婆羅門身而為說法。你當過廳長,我現廳長身而說法,你口誦孔子之言,我現孔子身而說法。一般人都說:「今日的人,遠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錯。鄙人雖不才,自問可以當孔子的馬夫,而民國時代的廳長,不如孔子時代的農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談話,旁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吾談些,謹防把你寫入《厚黑叢話》!」我說:「兩君放心,我這《厚黑叢話》中人物,是預備將來配享厚黑廟的,兩君自問,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們寫入《厚黑叢話》,我正怕你們將來混入厚黑廟。」因此我寫這段文字,記其事而隱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廟中,五花八門的人,鑽些進來,鬧得來如孔廟一般。我撰有《敬臨食譜序》一篇,即表明此意,錄之如下:
我有個六十二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入厚黑廟配享,我業已允許,寫入《厚黑叢話》第一卷。讀者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肴饌(zhuan),招徠顧主,讀者或許照顧過。昨日我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鑒》。我詫異道:「你怎麼干這個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以後,即矢志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通,補寫新舊《唐書》合鈔,李善注《文選》,相台《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通,現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鑒》,以完夙願而垂示子孫。」我說:「你這種主意就錯了。你從前歷任射洪、巫溪、滎經等縣知事,我遊蹤所至,詢之人民,你政聲很好,以為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干一番驚人事業。歸而詢知,退為庖師,自食其力,不禁大讚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干這個生活。須知:古今干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特別專長,棄其所長而與人爭勝負,何若乃爾!鄙人所長者厚黑學,故專讀厚黑學,你所長者庖師,不如把所寫《十三經》與夫《資治通鑒》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譜,倒還是不朽的盛業。」
敬臨聞言,頗以為然,說道:「往所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充烹飪教師,曾分『熏、蒸、烘、爆、烤、醬、酢(cu)、鹵、、糟』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為一種教科書。但茲事體大,苦無暇晷(gui),奈何!」我說:「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為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出之,積久成帙,有暇再把它分出門類,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余言,乃著手寫去。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其祖父由江西宦遊到川,精於治饌,為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制鹹菜三百餘種,乃聘之,即敬臨母也。於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冶為一爐。清末,敬臨宦遊北京,慈禧后賞以四品銜,供職光祿寺三載,復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於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后,不亦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於民則祀之。我嘗笑:孔廟中七十子之徒,中間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則姓名亦在若有若無之間,遑論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jian)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嘉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美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孔子平日飯蔬飲水,後人以其不講肴饌,至今以冷豬肉祀之,腥臭不可嚮邇。他日厚黑廟中,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於眾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於口矣!是為序。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於成都。
近有某君發行某種月刊,叫我作文一篇。我說:我作則作,但有一種條件,我是專門講厚黑學的,三句不離本行,文成直署我名,你則非刊不可。他惶然大嚇,婉言辭謝。我執定非替他作不可,他沒法,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讀者只知我會講厚黑學,殊不知我還會作各種散文。諸君如欲表彰先德,有墓誌傳狀等件,請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絕不會蹈韓昌黎諛墓之嫌。至於作壽文,尤是我的拿手好戲,壽星老讀之,必多活若干歲。君如不信,有謝慧生壽文為證。壽文曰:
慧生謝兄,六旬大慶,自撰徵文啟事云:「知舊矜之而錫之以言,以糾過去六十年之失,乃所願承。苟過愛而望其年之延,多為之辭,乃多持(慧生名)之慚且悗,益不可仰矣。」等語。慧生與我同鄉,前此之失,惟我能糾之,若**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為獻。
民國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報上發表《厚黑學》。其時張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見著我,說道:「你瘋了嗎?甚麼厚黑學,天天在報上登載,成都近有一夥瘋子,巡警總監楊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剛,其他如盧錫卿、方琢章等,朝日跑來同我吵鬧,我將修一瘋人院,把這些瘋子一齊關起。你這個亂說大仙,也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噫!我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你把他認為瘋子,我很替你的甑子擔憂。」後來列五改任民政長,袁世凱調之進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會著我,說道:「昨夜謝慧生說:『下細想來,李宗吾那個說法,真是用得著。』」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豈妄哉!瘋子的話,都聽得嗎?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經倒了。今當臨別贈言,我告訴你兩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哪知他通道不篤,后在天津織襪,被袁世凱逮京槍斃。他在天牢內坐了幾個月,不知五更夢醒之時,會想及四川李瘋子的學說否?宣布死刑時,列五神色夷然,負手旁立,做微笑狀。同刑某君,呼冤憤罵。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大約列五此時,大夢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實系違反瘋子學說所致。
同學雷君鐵崖,留學日本,賣文為活,滿肚皮不合時宜,滿清末年跑在西湖白雲寺去做和尚。反正時,任孫總統秘書,未幾辭職。作詩云:「一笑飄然去,霜風透骨寒。八年革命黨,半月秘書官。稷下竽方濫,邯鄲夢已殘。西湖山色好,莫讓老僧看。」他對時事非常憤懣,在上海,曾語某君云:「你回去告訴李宗吾,叫他厚黑學少講些。」旋得瘋癲病,終日抱一酒瓶,逢人即亂說,常常獨自一人,倒卧街中,人事不省。警察看見,把他弄回,時愈時發,民國九年竟死。我這種學說,正是醫他那種病的妙藥,他不惟不照方服藥,反痛詆醫生,其死也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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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列五、鐵崖,均系慧生兄好友

渠二人反對我的學說,結果如此。獨慧生知道,瘋子的學說,用得著,居然活了六十歲。倘循著這條路走去,就再活六十歲也是很可能的。我發明厚黑學二十餘年,私淑弟子遍天下,盡都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業,偏偏同我講學的幾個朋友,列五、鐵崖而外,如廖君緒初、楊君澤溥、王君簡恆、謝君綬青、張君荔丹,對於吾道,均茫無所得,先後憔悴憂傷以死。慧生於吾道似乎有明了的認識了,獨不解何以蟄居海上,寂然無聞?得非過我門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窺涯涘,亦獲享此高壽,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進之可以干驚天動地的事業,退之亦可延年益壽。今者遠隔數千里,不獲登堂拜祝,謹獻此文,為慧生兄慶,兼為吾黨勸。想慧生兄讀之,當亦掀髯大笑,滿飲數觴(shang)也。民國二十四年元月,弟宗吾拜撰。
後來我在重慶,遇著慧生侄又華新自上海歸來,說道:「家叔見此文,非常高興,說道:『李先生說我還要再活六十歲,那個時候,你們都**十歲了,恐怕還活我不贏!』」子章骷髏不過愈瘧疾而已,陳琳檄文不過愈頭風而已,我的學說,直能延年益壽。諸君試買一本讀讀,比吃紅色補丸、參茸衛生丸,功效何啻萬倍!
民國二年,討袁失敗后,我在成都會著一人,瘦而長,問其姓名,為隆昌黃容九。他問了我的姓名,而現驚愕色,說道:「你是不是講厚黑學那個李某?」我說:「是的,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在北京聽見列五說過。」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傳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為之慶幸。民國三年下半年,我在中壩省立第二中校,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歷敘近況及織襪情形,並說當局如何如何與他為難,中有云:「復不肯伈(xin)伈,乞憐於心性馳背之人!」我讀了,失驚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聞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請名人題跋,以為通道不篤者戒。
列五是民國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槍斃,如今整整的死了二十一年。我這瘋子的徽號,最初是他喊起的。諸君旁觀者清,請批評一下:「究竟我是瘋的,他是瘋的?」宋朝米芾,人呼之為「米癲」。一日蘇東坡請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為米癲,我是否癲?請質之子瞻。」東坡笑曰:「吾從眾。」我請諸君批評,我是不是瘋子?諸君一定說:「吾從眾。」果若此,吾替諸君危矣!且替中華民國危矣!何以故?曰:有張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國過去二十四年的歷
我發明厚黑學,一般人未免拿來用反了,對列強用「厚」字,搖尾乞憐,無所不用其極;對國人用「黑」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把中國鬧得這樣糟。我主張翻過來用,對國人用「厚」字,事事讓步,任何氣都受,任何舊賬都不算;對列強用「黑」字,凡可以破壞帝國主義者,無所不用其極,一點不讓步,一點氣都不受,一切舊賬,非算清不可。
去歲元旦,華西報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題曰《元旦預言》。我的預言,是「中國必興,日本必敗」八個字,這是從我的厚黑史觀推論出來,必然的結果,不過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罷了。今年華西報發元旦增刊,先數日總編輯請我作篇文字。我說:作則必作,但我作了,你則非刊上不可,我的題目,是「厚黑年」三字。他聽了默然不語,所以二十五年華西報元旦增刊,諸名流都有文字,獨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這個原因,我認為民國二十五年,是中國的厚黑年,也即是1936年,為全世界的厚黑年。諸君不信,且看事實之證明。
昔人說:「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至今已二十五年,遺臭萬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國二十五年,在我個人方面,也可說是厚黑年,是應該開慶祝大會的。我想我的信徒,將來一定會仿耶穌紀年的辦法,以厚黑紀年,使厚黑學三字與國同休,每二十五年,開慶祝大會一次,自今以後,再開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國萬年了。我寫至此處,不禁高呼曰:中華民國萬歲!厚黑學萬歲!
去年吳稚暉在重慶時,新聞記者友人毛暢熙,約我同去會他。我說:「我何必去會他呢?他讀盡中外奇書,獨莫有讀過《厚黑學》。他自稱是大觀園中的劉姥姥,此次由重慶,到成都,登峨眉,游嘉定,大觀園中的風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獨於大觀園外面,有一個最清白的石獅子,他卻未見過。歡迎吳先生,我也去了的,他的演說,我也聽過,石獅子看見劉姥姥在大觀園進進出出,劉姥姥獨未看見石獅子!我不去會他,特別與他留點憾事。」
有人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罵曰:「李宗吾是壞人!」我即還罵之曰:「你是宋儒。」要說壞,李宗吾與宋儒同是壞人,要說好,李宗吾與宋儒同是聖人。就宋學言之,宋儒是聖人,李宗吾是壞人,就厚黑學言之,李宗吾是聖人,宋儒是壞人。故罵我為壞人者,其人即是壞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了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說。程伊川身為洛黨首領,造成洛蜀相攻,種下南渡之禍,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講性善,流而為洛黨,在他們目中視之,人性皆善,我們洛黨,儘是好人,唯有蘇東坡,其性與人殊,是一個壞人。王陽明講致良知,滿街都是聖人,一變而為東林黨。吾黨儘是好人,唯有力抗滿清的熊廷弼是壞人,是應該拿來殺的。清朝的皇帝,披覽廷弼遺疏,認為他的計劃實行,滿清斷不能入關,憫其忠而見殺,下詔訪求他的後人,優加撫恤。而當日排擠廷弼最力,上疏請殺他的,不是別人,乃是至今公認為忠臣義士的楊漣、左光斗等。這個道理,拿來怎講?嗚呼洛黨!嗚呼東林黨!我不知倉頡夫子,當日何苦造下一個黨字,拿與程伊川、楊漣、左光斗一般賢人君子這樣用!奉勸讀者諸君,與其研究宋學,研究王學,不如切切實實地研究厚黑學。研究厚黑學,倒還可以做些福國利民的事。
宋儒主張去私,究竟私是個甚麼東西,非把它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子之語來解釋。韓子原文,是「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是,畫一個圈圈。公字,從八從厶,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只知有我,不顧妻子,這是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子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弟兄這個圈撤去,環鄰人畫一個圈;但國人在圈外,又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外,又要說我徇私,這隻好把本國人這個圈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為甚麼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為甚麼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木道:你為甚麼要吸取我的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為甚麼把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問太陽道:你為甚麼把我向你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為甚麼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地牽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它徇私,它不牽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飛向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它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滅。
我們從上項推論,繪圖如丙,就可得幾個要件如下:
(1)遍世界尋不出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
(2)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無怪宋儒去私之說,行之不通。
(3)我們討論人性善惡問題,曾繪出甲乙兩圖,說:「心理的現象,與磁場相像,與地心引力相像。」現在討論私字,繪出丙圖,其現象仍與甲乙兩圖相合。所以我們提出一條原則:「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想來不會錯。
我們詳玩丙圖,中心之我,彷彿一塊磁石,周圍是磁場,磁力之大小,與距離成反比例。孟子講的差等之愛,是很合天然現象的。墨子講兼愛,只畫一個人類的大圈,主張愛無差等,內面各小圈俱無之,宜其深為孟子駁斥。
墨子志在救人,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楊朱主張為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來,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楊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認為楊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為近,豈非很奇的事嗎?這正是孟子的卓見,我非宜下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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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凡人在社會上做事

總須人己兩利,乃能通行無礙。孔孟的學說,正是此等主張。孔子所說「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大學》所說「修齊治平」,孟子所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等語,都是本著人己兩利的原則立論。叫儒家損人利己,固然絕對不做,就叫他損己利人,他也認為不對。觀於孔子答宰我「井有人焉」之問,和孟子所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等語,就可把儒家真精神看出來,此等主張,最為平正通達。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捨去我字,成為損己利人之行為,當然為孔門所不許。
楊子為我,是尋著了中心點,故孟子認為他的學說高出墨子之上。楊子學說中最精粹的,是「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四語(見《列子》)。他知道自己有一個我,把他存起;同時知道,他人也有一個我,不去侵犯他。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然而尚為孟子所斥,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儒家的學說,是人己兩利,楊子只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失去人我之關聯。孔門以仁字為主,仁字從二人,是專在人我間做工作,以我之所利,普及於人人。所以楊子學說,亦為孟子所斥。
我因為窮究厚黑之根源,造出甲乙丙三圖,據三圖以評判各家之學說,就覺得若網在綱,有條不紊了。即如王陽明所講的「致良知」,與夫「知行合一」,都可用這圖解釋。把圖中之我字作為一塊磁石,磁性能相推用引,是具有離心向心兩種力量。陽明所說的良知,與孟子所說的良知不同:孟子之良知,指仁愛之心而言,是一種引力;陽明之良知,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引之使近,非者推之使遠,兩種力量俱具備了的。故陽明的學說,較孟子更為圓通。陽明所謂致良知,在我個人的研究,無非是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事事物物上罷了。
王陽明講「知行合一」,說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這個道理,用力學公例一說就明白了。例如,我聞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這樣想,即是心中發出一根力線,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走到病人面前,即是沿著這根力線一直前進。知友人病重,是此線之起點,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線的終點,兩點俱一根直線上,故曰:「知行合一。」一聞友病,即把這根路線畫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畫定了,即沿著此線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功夫。」陽明把明德親民二者合為一事,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合為一事,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者合為一事,即是用的這個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線上,從起點說至終點。
王陽明解釋《大學·誠意章》「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二句,說道:「見好色屬行,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后別立一個心去惡。」他這種說法,用磁電感應之理一說就明白了。異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電的定例。能判別同性異性者知也,推之引之者行也。我們在講室中試驗,即知磁電一遇異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並不是判定同性異性后,才去推之引之,知行二者,簡直分不出來,恰是陽明所說「即知即行」的現象。
歷來講心學者,每以鏡為喻,以水為喻,我們用磁電來說明,尤為確切。倘再進一步,說:「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一源。」講起來更覺圓通。人事與物理,就可一以貫之。科學家說:「磁電見同性自然相推,見異性自然相引。」王陽明說:「凡人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李宗吾說:「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吃乳吃糕餅,見哥哥近前來,自然會推他打他。」像這樣地講,則致良知也,厚黑學也,就成為一而二,二而一了。
萬物有引力。萬物有離力。引力勝過離力,則其物存;離力勝過引力,則其物毀。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勝過離力的,故有「萬有引力」之說。其離力勝過引力之物,早已消滅,無人看見,所以「萬有離力」一層,無人注意。地球是現存之物,故把外面的東西向內部牽引;心是現存之物,故把六塵緣影向內部牽引。小兒是求生存之物,故見外面的東西,即取來放入自己口中;人類是求生存之物,故見有利之事,即牽引到自己身上。我們曠觀宇宙,即知天然現象無一不是向內部牽引,地球也,心也,小兒也,人類也,將來本是要由萬有離力的作用,消歸烏有的,但是未到消滅的時候,他那向內牽引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說,等於想除去地心吸力,怎能辦得到?只好承認其私,提出「生存」二字為重心,人人各遂其私,使人人能夠生存,天下自然太平。此鄙人之厚黑學所以不得不作,閱者諸君所以不得不研究也。
人人各遂其私,可說是私到極點。也即是公到極點。楊朱的學說,即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他說道「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即是「各遂其私」的說法;同時他又恐各人放縱其私,妨害他人之私,所以跟著即說:「力之所賤,侵物為賤。」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施之現今,最為適宜,我們應當特別闡揚。所以研究厚黑學的人,同時應當研究楊朱的學說。楊氏之學,在吾道雖為異端,然亦可借證,對鈍根人不能說上乘法,不妨談談楊朱學說。
地球是一個大磁石,磁石本具有引之推之兩種力量,其被地球所推之物,已不知推到何方去了,出了我們視覺之外,只能看見它引而向內的力量,看不出推而向外的力量,所以只能說地球有引力,不能說地球有推力。人心猶如一塊磁石,是具備了引之推之兩種力量,由這兩種力相推相引,才構成一個社會,其組織法,絕像太空中眾星球之相推相引一般。人但知人世相賊相害,是出於人心之私。不知人世相親相愛,也出於人心之私,人但知私心擴充出來,可以造成戰爭,擾亂世界和平;殊不知人類由漁獵,而游牧,而農業,而工商業,造成種種文明,也由於一個私字在暗中鼓盪。斯義也,彼程朱諸儒,烏足知之!此厚黑學所以為千古絕學也。
「厚黑」二字,是從一個私字生出來的,不能說它是好,也不能說它是壞,這就是我那個同學朋友謝綬青跋《厚黑學》所說的:「如利刃然,用以誅盜賊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我發明厚黑學,等於瓦特發明蒸汽機,無施不可。利用蒸汽,造成火車,駕駛得法,可以日行千里,駕駛不得法,就會跌下岩去。我提出「厚黑救國」的口號,就是希望司機先生駕駛火車,向列強衝去,不要向前朝岩下開,也不要在街上橫衝直撞,碾死行人。
物質不滅,能力不滅,這是科學家公認的定律。吾人之性靈,算是一種能力,請問:其生也從何而來,其死也從何而去,豈非難解的問題嗎?假定: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這個問題,就可解釋了。其生也,地球之物質,變為吾身之毛髮骨血,同時地球之磁電,變為吾之性靈;其死也,毛髮骨血,退還地球,仍為泥土,是謂物質不滅。同時性靈退還地球,仍為磁電,是謂能力不滅。我們這樣的解釋,則昔人所謂「浩氣還太虛」,所謂「天地有正氣……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所謂「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種種說法,就不是空談了。倘有人問,靈魂是否存在?我們可以說:「這是在各人的看法:吾人一死,此身化為泥土,性靈化為磁電,可謂之靈魂消滅。然吾身雖死,物質尚存,磁電尚存,即謂之靈魂尚存,亦無不可。性靈者吾人之靈魂也,磁電者地球之靈魂也,性靈與磁電,同出一源。」我所繪甲乙丙三圖,即基於此種觀察生出來的,是為厚黑哲學的基礎。至於實際的真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我只自己認為合理,就寫出來,是之謂宗吾。
我雖講厚黑學,有時亦涉獵外道諸書,一一以厚黑哲理繩之。佛氏說:佛性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無邊際,無終始;楞嚴七處征心,說心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我認為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則佛氏所說,與太空磁電何異?佛說:「本性圓融,周遍法世。」又說:「非有非無。」推此與磁電中和現象何異?黃宗羲著《明儒學案》自序,開口第一句曰:「盈天下皆心也。」高攀龍自序為學之次弟云:「程子謂『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間否耶?覓注不得,忽於小學中見其解曰:『腔子猶言身子耳。』以為心不專在方寸,渾身是心也。」我們要解釋黃高二氏之說,可假定宇宙之內,有一至靈妙之物,無處不是灌滿了的。就其灌滿全身軀殼言之,名之曰心,就其灌滿宇宙言之,名之曰磁電,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佛氏研究心理,西人研究磁電,其途雖殊,終有溝通之一日。佛有天眼通,天耳通,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西人發明催眠術,發明無線電,也是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這即二者溝通之初基。
我們把物質的分子加以分析,即得原子,把原子再分析,即得電子。電子是一種力,這是科學家業已證明了的。我們的身體,是物質集合而成,也即是電子集合而成。身與心本是一物,所以我們心理的變化,逃不出磁電學的規律,逃不脫力學的規律。
人類有誇大性,自以為萬物之靈,彷彿心理之變化,不受物理學的支配。其實只能說,人是物中之較高等者,終逃不出物理學的大原則。我們試驗理化,溫度變更,或摻入他種藥品,形狀和性質均要改變。吾人遇天氣大熱,心中就煩躁,這是溫度的關係。飲了酒,性情也會改變,這是摻入一種藥品,起了化學作用。從此等地方觀察,人與物有何區別?故物理學中的力學規律,可適用到心理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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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知行合一

王陽明說「知行合一」,即是「思想與行為合一」。如把「知」字改作「思想」二字,更為明了。因為人的行為,是受思想的支配,所以觀察人的行為,即可窺見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預料其行為,古人說:「誠於中,形於外。」又說:「中心達於面目。」又說:「根於心,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這都是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力線一發動,即依著直線進行的公例,達於面目,跟著即見於行事了。但有時心中起了一個念頭,竟未見諸實行,這是甚麼緣故呢?這是心中另起一種念頭,把前線阻住了,猶如我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因事見阻一樣。
陽明說的「知行合一」,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行,只要動了看病人的念頭,即算行了。他說:「見好色屬行,好好色屬行。」普通心理學,分知、情、意三者,這「好好色」,明明是情,何以謂之行呢!因為一動念,這力線即注到色字上去了,已經是行之始,故陽明把情字看做行字。他說的「知行合一」,可說是「知情合一」。
人心如磁石一般。我們學過物理,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因為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只因內部凌亂,致受列強的欺凌。我們只要把內部力線排順,四萬萬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內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順?我說:你只有研究厚黑學,我所寫的《厚黑叢話》,即是引導鐵條的磁石。
我國有四萬萬人,只要能夠聯為一氣,就等於聯合了歐洲十幾國。我們現受日本的壓迫,與其哭哭啼啼,跪求國聯援助,跪求英美諸國援助,毋寧哭哭啼啼,跪求國人,化除意見,協助中央政府,先把日本驅逐了,再說下文。人問:國內意見,怎能化除?我說:你把厚黑學廣為宣傳,使一般人了解厚黑精義及厚黑學使用法,自然就辦得到了。
我發明厚黑學,一般人未免拿來用反了,對列強用「厚」字,搖尾乞憐,無所不用其極;對國人用「黑」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把中國鬧得這樣糟。我主張翻過來用,對國人用「厚」字,事事讓步,任何氣都受,任何舊賬都不算;對列強用「黑」字,凡可以破壞帝國主義者,無所不用其極,一點不讓步,一點氣都不受,一切舊賬,非算清不可。然此非空言所能辦到,其下手方法,則在調整內部,把四萬萬根力線排順,根根力線,直射列強,這即是我說的「厚黑救國」。
人問我:對外的主張如何?我說:我無所謂主張,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國是當門之虎,歐美諸強國,是宅左宅右之獅豹,請問諸君,處此環境,室內人當如何主張?
世界第二次大戰,迫在眉睫,有主張聯英美以抗日本的,有主張聯合日本以抗俄國的,又有主張如何如何的,若以我的厚黑哲學推論之,都未免錯誤。我寫的《厚黑叢話》第二卷內面,曾有「黑厚國」這個名詞,邇來外交緊急,我主張將「厚黑國」從速建立起來,即以厚黑教主兼充厚黑國的國王,將來還要欽頒厚黑憲法。此時東鄰日本,有甚麼水鳥外交、啄木外交,我先把我的厚黑外交提出來,同我的厚黑弟子討論一下:
我們學物理化學,可先在講室中試驗。唯有國家這個東西,不能在講室中試驗,據我看來,還是可以試驗,現在五洲之中,各國林立,諸大強國,互相競爭,與我國春秋戰國時代是一樣的。我們可以說:現在的五洲萬國,是春秋戰國的放大形,當日的春秋戰國,即是我們的試驗品。
春秋戰國,賢人才士最多,他們研究出來的政策,很可供我們參考。那個時候,共計發生兩大政策:第一是春秋時代,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戰國時代,蘇秦「聯六國以抗強秦」的政策。自從管仲定下「尊周攘夷」的政策,齊國遂崛起為五霸之首;後來晉文稱霸,也沿襲他的政策;就是孔子修春秋,也不外「尊周攘夷」的主張。這個政策,很值得我們研究。戰國時,蘇秦倡「聯六國以抗強秦」之議,他的從約成功,秦人不敢出關者十五年,這政策,更值得研究。我國現在情形,既與春秋戰國相似,我主張把管仲、蘇秦的兩個法子融合為一,定為厚黑國的外交政策。管仲的政策,是完全成功的,蘇秦的政策,是始而成功,終而失敗。究竟成功之點安在?失敗之點安在?我們可以細細討論。
春秋時,周天子失了統御能力,諸侯互相攻伐,外夷乘間侵入,弱小國很受蹂躪,與現在情形是一樣的。楚國把漢陽諸姬滅了,還要問鼎中原,與日本滅了琉球、高麗,進而佔據東北四省,進而佔據平津,是一樣的。那個時候,一般人正尋不著出路,忽然跳出一個大厚黑家,名曰管仲,霹靂一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幟,用周天子的名義驅逐外夷,保全弱小國家的領土,大得一般人的歡迎。他的辦法,是九合諸侯,把弱小民族的力量集中起來,向外夷攻打,伐山戎以救燕,伐狄以救衛邢。這是用一種合力政策,把外夷各個擊破。以那時國際情形而論,楚國是第一強國,齊雖泱泱大國,但經襄公荒淫之後,國內大亂。桓公即位之初,長勺之戰,連魯國這種弱國都戰不過,其衰弱情形可想。召陵之役,竟把楚國屈服,全由管仲政策適宜之戰。我國在世界弱小民族中,弱則有之,小則未也,絕像春秋時的齊國,天然是盟主資格。當今之世,「管厚黑」復生,他的政策,一定是:「擁護中央政府,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然後進而聯合弱小民族,把全世界力量集中起來,向諸大強國攻打。」基於此種研究,我國當「九一八」事變之後,早就該使下厚黑學,退出國際聯盟,另組一個「世界弱小民族聯盟」,與那個分贓集團的國聯成一個對抗形勢,由我國出來,當一個齊桓公,領導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對諸大強國奮鬥。
到了戰國,國際情形又變,齊楚燕趙韓魏秦,七雄並立,周天子已經扶不起來,紙老虎成了無用之物,「尊周」二字,說不上了。秦楚在春秋時,為夷狄之國,到了此時,「攘夷」二字更不適用。七國之中,秦最強,駸駸(qin)乎有并吞六國之勢,於是第二個大厚黑家蘇秦,挺身出來,倡議聯合六國,以抗秦國,即是聯合眾弱國,攻打一強國,仍是一種合力政策,可說是「管厚黑政策的變形」。基於此種研究,我們可把日俄英美法意德諸國,合看為一個強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做六國,當然組織一個「弱小民族聯盟」,以與諸強國周旋。
諸君莫把蘇秦的法子小視了,他是經過引錐刺股的功夫,揣摩期年,才研究出來。他這個法子,含有甚深的學理。他讀的是《太公陰符》,陰符是道家之書。古陰符不傳,現行的陰符,是偽書。我們既知是道家之書,就可借老子的《道德經》來說明。《老子》一書,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戰國時厚黑大家文種、范蠡,漢初厚黑大家張良、陳平等,都是從道家一派出來的。管子之書,《漢書·藝文志》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內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為根據。鄙人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創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還讀老子之書,就覺得處處可用力學公例來解釋,將來我講「中國學術」時,才來逐一說明。此時談厚黑外交,談到蘇秦,我只能說,蘇大厚黑的政策,與老子學說相合,與力學公例相合。
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這明明是歸到一個平字上。力學公例,兩力平衡,才能穩定。水不平則流,人不平則鳴。蘇秦窺見這個道理,遊說六國,抱定一個平字立論,與近世孫中山學說相合。他說六國,每用「寧為雞口,毋為牛後」和「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一類話,激動人不平之氣。孫中山說:中國人,連高麗、安南等亡國人都不如,位置在「殖民地」之下,當名曰「次殖民地」。其論調是一樣的,無非是求歸於平而已。蘇秦對付秦國的法子,是「把六國聯合起來,秦攻一國,五國出兵相救」。此種辦法,合得到克魯泡特金「互助」之說。秦雖強,而六國聯合起來,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達爾文「強權競爭」之說。他把他的政策定名為「合縱」,更可尋味。齊楚燕趙韓魏六國,發出六根力線,取縱的方向,向強秦攻打,明明是力學上的合力方式。他這個法子,較諸管仲政策,含義更深,所以必須揣摩期年,才研究得出來。他一研究出來,自己深信不疑地說道:「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果然一說就行,六國之君,都聽他的話。《戰國策》曰:「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決於蘇秦之策。」又曰:「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戰國時候,百家爭鳴,是學術最發達時代,而「蘇厚黑」的政策,能夠風靡天下,豈是莫得真理嗎?
管蘇兩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雖不同,裡子是一樣的,都是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蘇秦之政策終歸失敗,縱約終歸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蘇秦,都是起的聯軍,大凡聯軍,總要有負責的首領。唐朝九節度相州之敗,中有郭子儀、李光弼諸名將,卒至潰敗者,就由於莫得負責的首領。齊國是聯軍的中堅分子,戰爭責任,一肩擔起,其他諸國,立於協助地位。六國則彼此立於對等地位,不相統轄,缺乏重心。蘇秦當縱約長,本然是六國的重心,無奈他這個人,莫得事業心,當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的氣,才發憤讀書,及佩了六國相印,可以驕傲父母妻嫂,就志滿意得,不復努力。你想,當首領的人都這個樣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來當六國的縱約長,是決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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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蘇秦的政策

確從學理上研究出來,而後人反鄙視之,其故何也?這隻怪他早生了二千多年,未克複領教李宗吾的學說。他陳書數十篋(qie),中間缺少了一部《厚黑叢話》,不知道「厚黑為里,仁義為表」的法子。他遊說六國,純從利害上立論,**裸地把厚黑表現出來,忘卻在上面糊一層仁義,所以他的學說,就成為邪說,無人研究,這是很可惜的。我們用厚黑史觀的眼光看去,他這個人,學識有餘,實行不足,平生事迹,可分兩截看:從刺股至當縱約長,為一截,是學理上之成功;當縱約長以後,為一截,是實行上之失敗。前一截,我們當奉以為師;后一截,當引以為戒。
我們把春秋戰國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來研究魏蜀吳三國的外交政策。三國中,魏最強,吳、蜀俱弱。諸葛武侯,在隆中,同劉備定的大政方針,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合兩弱國以攻一強國,仍是蘇大厚黑的法子。史稱:孔明自比管樂。我請問讀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齊,自比管仲,尚說得去,惟他平生政績,無一點與樂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戰國策》:燕昭王伐齊,是合五國之兵,以樂毅為上將軍。他是聯軍的統帥,與管仲相桓公,帥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樣。燕昭王欲伐齊,樂毅獻策道:「夫齊霸國之餘教,而聚勝之遺事也,閑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因主張合趙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對劉先帝說道:「曹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因主張:西和諸戎,南撫夷越,東聯孫權,然後北伐曹魏,其政策與樂毅完全一樣。樂毅曾奉昭王之命,親身赴趙,把趙聯好了,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齊打破。孔明奉命入吳,說和孫權,共破曹操於赤壁,其舉動也是一樣,此即孔明自比樂毅所由來也。至於管仲糾合眾弱國,以討伐最強之楚,與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聯吳伐魏的主張,不外管仲、樂毅的遺策。
東漢之末,天子失去統御能力,群雄並起,與春秋戰國相似。孔明隱居南陽時,與諸名士討論天下大勢,大家認定:曹操勢力最強,非聯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滅,希望有春秋時的管仲和戰國時的樂毅這類人才出現。於是孔明自詡有管仲、樂毅的本事,能夠聯合群雄,攻打曹魏。這是所謂「自比管樂」了。不過《古史簡略》,只記「自比管仲樂毅」一句,把他和諸名士的議論概行刪去了,及到劉先帝三顧草廬時,所有袁紹、袁術、呂布、劉表等,一一消滅,僅剩一個孫權,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這種政策,是同諸名士細細討論過的,故終身照著這個政策行去。
「聯合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是蘇秦揣摩期年研究出來的,是孔明隱居南陽,同諸名士討論出來的,中間含有絕大的道理。人稱孔明為王者之才,殊不知:孔明淡泊寧靜,頗近道家,他生平所讀的,是最粗淺的兩部厚黑教科書,第一部是《韓非子》,他治國之術,純是師法申韓,曾手寫申韓以教後主,申子之書不傳,等我講厚黑政治時再談。第二部是《戰國策》,他的外交政策,純是師法蘇秦。《戰國策》載:蘇秦說韓王曰:「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異於牛後乎?」韓王憤然作色,攘臂按劍,仰天太息曰:「寡人雖死,必不能事秦。」《三國志》載:孔明說孫權,叫他按兵束甲,北面降曹,孫權勃然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我們對照觀之,孔明的策略,豈不是與蘇厚黑一樣?
「聯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非統籌全局從大處著眼看不出來。這種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吳只有魯肅一人能了解。魯肅主張捨出荊州,以期與劉備聯合,其眼光之遠大,幾欲駕孔明而上之。蜀之關羽,吳之周瑜、呂蒙、陸遜,號稱英傑,俱只見著眼前小利害,對於這種大政策全不了解。劉備、孫權有相當的了解,無奈認不清,拿不定,時而聯合,時而破裂,破裂之後,又復聯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聽見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行聯合了,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落了。其實孫劉聯合,不過抄寫蘇厚黑的舊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聽了都要心驚膽戰,這個法子的厲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從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結論曰:「當今之世,諸葛武侯復生,他的政策、決定是:退出國聯,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向諸大強國進攻。」
我們倡出「弱小民族聯盟」之議,聞者必惶然大駭,以為列強勢力這樣的大,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豈不觸列強之怒,豈不立取滅亡?這種疑慮,是一般人所有的。當時六國之君,也有這樣疑慮。張儀知六國之君膽怯,就乘勢恐嚇之,說道:「你們如果這樣干,秦國必如何如何地攻打你們。我勸你們還是西向事秦,將來有如何的好處。」六國聽他的話,遂聯袂事秦,卒至一一為秦所滅。歷史俱在,諸君試取戰國策細讀一過,看張儀對六國的話,像不像拿現在列強勢力,去恐嚇弱小國一般?六國信張儀的話而滅亡,然則為小民族計,何去何從,不言而決。
蘇秦說六國聯盟,是從利害立論,說得娓娓動聽;張儀勸六國事秦,也是從利害立論,也是說得娓娓動聽。同是就利害立論,二說極端相反,何以俱能動聽呢?其差異之點:蘇秦所說利害,是就大者遠者言之,張儀是就小者近者言之。常人目光短淺,只看到眼前利害,雖以關羽、周瑜、呂蒙、陸遜這類才俊之士,尚不免為眼前小利害所惑,何況六國昏庸之主?所以張儀之言,一說即入。由後日的事實來證明,從張儀之說而亡國,足知蘇秦之主張是對的。今之論者,怕觸怒列強,不敢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恰走入張儀途徑。願讀者深思之!深思之!
蘇秦與張儀同學,自以為不及儀,後來回到家中,引錐刺股,揣摩期年,加了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學力遂超出張儀之上,說出的話,確有真理。孟子對齊宣王曰:「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這種說法,宛然合縱聲口。孟子譏公孫衍、張儀以順為正,是妾婦之道,獨未說及蘇秦。我們細加研究,公孫衍、張儀教六國事秦,儼如妾婦事夫,以順為正,若蘇秦之反抗強秦,正是孟子所謂「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學說,最富於獨立性。我們讀孟子答滕文公「事齊事楚」之問,答「齊人築薛」之問,答「事大國則不得免焉」之問,獨立精神,躍然紙上。假令孟子生今之世,絕不會仰承列強鼻息,絕不會接受喪權辱國的條件。
宇宙真理,只要能夠徹底研究,得出的結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蘇秦「合眾弱國以抗一個強國」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學說,也是合的,司馬光著《資治通鑒》,也說合縱是六國之利,足證蘇秦的政策是對的。我講厚黑學有兩句秘訣:「厚黑為里,仁義為表。」假令我們明告於眾曰:「我們應當師法蘇秦聯合六國之法,聯合世界弱小民族。」一般人必詫異道:「蘇秦是講厚黑學的,是李瘋子一流人物,他的話都信得嗎?信了立會亡國。」我們改口說道:「此孔孟遺意也,此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馬溫公之主張也。」聽者必歡然接受。
大丈夫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寧為玉碎,無為瓦全。我國以四萬萬民眾之國,在國聯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強馬首是瞻,亡國之禍,迫於眉睫。與其坐以待斃,孰若起而攻之?與其在國聯中仰承列強鼻息,受列強之宰割,曷若退而為弱小民族之盟主,與列強為對等之周旋?春秋之義,雖敗猶榮,而況乎斷斷不敗也。
晉時李特入蜀,周覽山川形勢,嘆曰:「劉禪有如此江山而降於人,豈非庸才?」我國有這樣的土地人民,而受制於東鄰三島,千秋萬歲后,讀史者將謂之何!余豈好講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萬萬民眾,快快地厚黑起來,一致對外!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快快地厚黑起來,向列強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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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孫中山演說集》

日俄戰爭的時候,俄國把波羅的海的艦隊調來,繞過非洲,走入日本對馬島,被日本打得全軍覆沒。這個消息傳出來,孫中山適從蘇伊士河經過,有許多土人,看見孫中山是黃色人,現出很喜歡的樣子來問道:「你是不是日本人呀?」孫中山說道:「我是中國人。你們為甚麼這樣的高興呢?」他答應道:「我們東方民族,總是被西方民族壓迫,總是受痛苦,以為沒有出頭的日子。這次日本打敗俄國,我們當如自己打勝仗一樣,這是應該歡喜的,所以我們便這樣的高興。」我們試想:日本打敗俄國,與蘇伊士河邊的土人何關?日本又從莫說過要替他們解除痛苦的話。他們現出這種樣子,世界弱小民族心理,也就可想見了。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的口號,大受弱小民族的歡迎。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於「民族自決」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號,對內自決,對外互助,當然更受歡迎。且威爾遜不過徒呼口號而已,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有特設之機關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爾遜「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於本身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威爾遜代表美國,美國是列強之一,是站在壓迫者方面。威爾遜個人雖有這種主張,其奈美國之立場不同何?我國與弱小民族是站在一個立場,出來提倡「民族自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彼此互助,是決定成功的。
至於和會上威爾遜之所以失敗者,則由威爾遜是教授出身,不脫書生本色,未曾研究過厚黑學。美國參戰之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巴黎和會初開,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爾遜當如救世主一般,以為他們的痛苦可以在和會上解除了。哪知英國的路易·喬治,法國的克利滿梭,都是精研厚黑學的人,就說克利滿梭,綽號「母大蟲」,尤為兇悍,初聞威爾遜鼎鼎大名,見面之後,才知黔驢無技,時時奚落他,甚至說道:「上帝只有十誡,你提出十四條,比上帝還多了四條,只好拿在天國去行使。」威爾遜只好忍受。後來義大利全權代表下旗歸國,日本全權代表也要下旗歸國,就把威爾遜嚇慌了,俯首帖耳,接受他們要求,而「民族自決」四字遂成泡影。
假令我這個厚黑教主是威爾遜,我就裝痴賣獃,聽憑他們奚落,坐在和會席上,一言不發,直待義大利下旗歸國,日本下旗歸國,已經出了國門,猝然站起來,在席上一拍巴掌說道:「你們要這樣幹嗎?我當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你們認了可,我美國才參戰,而今你們這樣干,使我失信於美國人民,失信於全世界弱小民族,而今只好領率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們英法意日四國決一死戰,才可見應諒於天下後世。你母大蟲說我這十四條應拿在天國行使,你看我於一個星期內,用鮮血將這個地球染紅,就從這鮮血中現出一個天國,與你母大蟲看!」說畢,退出和會,應用我的補鍋法,把鍋敲破了再說,三十分鐘內,通電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來,對列強反戈相向,由美國指揮作戰。這樣一來,請問英法敢開戰嗎?當日事實俱在,我們不妨研究一下,德國戰鬥力並未損失,最感痛苦者,食料被列國封鎖耳。只要接濟他糧食,單是一個德國,已夠英法對付。大戰之初,英法許殖民地許多權利,弱小民族拋棄舊日嫌怨,一致贊助。印度甘地,也叫他的黨徒幫助英國,原想戰勝之後,可以抬頭,哪知和會上,列強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噴天。有了威爾遜這樣的主張,他們在戰地,還有不立即倒戈嗎?兼之美國是生力軍,國家又富,英法已是精疲力倦,如果實行開戰,可斷定:一個星期,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這個戰火,請問英法敢打嗎?如果要我美國不打,除非十四條,條條實行,並須加點利息,格外增加兩條。何以故呢?因為你英法諸國,素無信義,明明白白地承認了的條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條之外,非增加兩條,以資保障不可。威爾遜果然這樣干,難道「民族自決」之主張,不能實現嗎?無奈威爾遜一見義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歸國,就手忙腳亂,用「鋸箭法」了事,竟把千載一時之機會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頭在內面陸續發作,我國東北四省,無端失去,阿比西尼亞,無端受義大利之摧殘。世界第二次大戰,行將爆發。凡此種種,都由威爾遜在和會席上少拍了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學之不可不講也!
上述的辦法,以威爾遜的學識,難道見不到嗎?就說威爾遜是書獃子,不懂厚黑學,同威爾遜一路到和會的,有那麼多專門人才,那麼多外交家,一個個都是在厚黑場中來來往往的人,難道這種粗淺的厚黑技術都不懂得,還待李瘋子來說嗎?他們懂是懂得的,只是不肯這樣干,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美國是壓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這種大矛盾,美國怎能這樣干呢?
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四字,與他本國的立場是矛盾的。日本是精研厚黑學的,窺破威爾遜有此弱點,就在和會上提出「人種平等」案,朝著他的弱點攻去,意若曰:「你會唱高調,等我唱個高調,比你更高。」這本是厚黑學的妙用,果然把威爾遜制住了。然而威爾遜畢竟是天稟聰明,他並莫有讀過《厚黑學》譯本,居然懂得厚黑哲理,他明知「民族自決」之主張為列強所不許,為本國所不許,竟大吹大擂起來,鬧得舉世震驚,此即是鄙人「辦事二妙法」中之「補鍋法」也,把鍋之裂痕敲得長長的,乘勢大出風頭,迨至義大利和日本全權代表要下旗歸國,他就馬馬虎虎了事,此「辦事二妙法」中之「鋸箭法」也。威爾遜可以昭告世界曰:「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貫徹者,非我不儘力也,其奈環境不許何!其奈英法意日之不贊成何!」是無異外科醫生對人說道:「我之只鋸箭桿而不取箭頭者,非外科醫生不儘力也,其奈內科醫生袖手旁觀何!」噫,威爾遜真厚黑界之聖人哉!
中國八股先生有言曰:「東海有聖人,西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也。」鄙人發明補鍋法、鋸箭法,此先知先覺之東方聖人也。威爾遜實行補鍋法、鋸箭法,不勉而中,不思而得,雖欲不謂之西方聖人,不可得矣。
我當日深疑:威爾遜是個老教書匠出身,是一個書獃子,何以會懂得補鍋法、鋸箭法?後來我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後站有一位軍師,豪斯大佐,是著名的陰謀家,是威爾遜的腦筋。威爾遜之當總統,他出力最多。威爾遜的閣員,大半是他推薦的。所有美國絕交參戰也,山東問題也,都是此公的主張。他專門唱後台戲,威爾遜不過登場之傀儡罷了。威爾遜聽信此公的話,等於劉邦之聽信張子房。我們既承認劉邦為厚黑聖人,就呼威爾遜為厚黑聖人,也非過譽。
一般人都以為巴黎和會,威爾遜厚黑學失敗,殊不知威爾遜之失敗,即是威爾遜之成功;他當美國第二十八屆的總統,試問:從前二十七位總統,讀者諸君,記得幾人姓名?我想除了華盛頓、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第三恐怕要數威爾遜了。任人如何批評,他總算是歷史上有名人物。問其何修而得此,無非是善用補鍋法、鋸箭法罷了,假使他不懂點厚黑學,不過混在從前二十七位總統中間,姓名若有若無,威爾遜三字,安能赫赫在人耳目?由是知:厚黑之功用大矣哉!成則建千古不朽之盛業,敗亦留宇宙大名,讀者諸君快快地與我拜門,只要把臉兒弄得厚厚的,心兒弄得黑黑的,跳上國際舞台,包管你名垂宇宙,包管你把世界列強打得棄甲曳兵而逃。
巴黎和會,聚世界厚黑家於一堂,鉤心鬥角,彷彿一群拳術家在擂台上較技。我們站在台下,把他們的拳法看得清清楚楚,當用何種拳法才能破他,台下人了瞭然然,台上人反漠然不覺。當初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大得弱小民族之歡迎,深為英法意日所不喜,可知「民族自決」四字,可以擊中列強的要害。及後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威爾遜就啞口無言,而「民族自決」案就無形打消,可知「人種平等」四字,可以擊中歐美人的要害。我國如出來提倡「弱小民族聯盟」,把威爾遜的「民族自決」案和日本的「人種平等」案合一爐而冶之,豈不更足以擊中他們的要害嗎?
美國和日本,是站在壓迫者方面的,威爾遜主張的「民族自決」,日本主張的「人種平等」,不過口頭拿來說說,並無實行的決心,已經鬧得舉世震驚,列強大嚇;我國是站在被壓迫者方面,循著這個路子做去,口頭這樣說,實際上就這樣做,並且猛力做,當然收很大的效果。
譬之打仗,先要偵探一下,再用兵略略攻打一下,才知敵人某處虛、某處實,既把虛實明了了,然後才向著他的弱點猛攻。陸遜大破劉先帝,就是用的這個法子。劉先帝連營七百里,陸遜先攻一營不利,對眾人說道:「他的虛實,我已知道了,自有破之之法。」於是縱火燒之,劉先帝遂全軍潰敗。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案,舉世震動,算替弱小民族偵探了一下,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就把威爾遜挾持著了,算是向列強略略攻了一下。他們幾位厚黑家,把自家的弱點盡情暴露,我們就向著這個弱點猛力攻去,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可以一舉而摧滅之。
劉先帝之失敗,是由於連營七百里,戰線太擺寬了。陸遜令軍士每人持一把茅,隔一營,燒一營,同時動作,劉先帝首尾不能相顧,遂至全軍潰敗。列強殖民地太寬,彷彿劉先帝連營七百里一般。我們糾約世界弱小民族,同時動作,等於陸遜燒連營,遍地是火,列強首尾不能相顧,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潰敗。英國自誇:凡是太陽所照之地,都有英國的國旗。我們把「弱聯會」組織好了,可說:凡是太陽所照之地,英國人都該挨打。
劉先帝身經百戰,矜驕極了,以為陸遜是個少年,不把他放在眼裡。不知陸遜能夠忍辱負重,是厚黑界後起之秀,猝然而起,出其不意,把這位老厚黑打得一敗塗地。列強自恃軍械精利,把我國不看在眼,矜驕極了。我國備受欺凌,事事讓步,忍辱負重,已經到了十二萬分,當然學陸遜,猝然而起,奮力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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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弱小民族,極形渙散,不易聯合。

這也不必慮,以歷史證之: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陳涉振臂一呼,山東豪俊,群起響應,立即嬴秦滅了。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人人積恨嬴秦已久,人人都想推倒他,心中發出的力線,成為方向相同的合力線,所以陳涉起事之初,並未派人去聯絡山東豪俊,而山東豪俊,自然與之行動一致。現在列強壓迫弱小民族,苛虐情形,較諸嬴秦,有過之無不及,嬴秦亡國條件,列強是具備了的。我國出來,當一個陳涉,振臂一呼,世界當然聞風響應。
劉備、孫權兩位厚黑家,本是郎舅之親,大家的眼光注射在荊州上,劉備把他向西拖,孫權把他向東拖,力線相反,其圖如a。於是郎舅決裂,夫婦生離,關羽被殺,七百里之連營被燒,劉先帝東徵兵敗,身死白帝城,吳蜀二國,幾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後來諸葛亮遣鄧芝入吳,約定同齊伐魏,目標一變,心理即變,其圖如b。於是仇讎(chou)之國,立即和好。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a圖力線,是橫的方向,彼此是衝突的,b圖的力線,是縱的方向,是合力的方式,彼此不生衝突。
我國連年內亂,其原因是由國人的目光注射在國內之某一點,彼此的力線,成了橫的方向,當然生衝突。我們應當師法諸葛武侯,另提目標,使力線成縱的方向,國內衝突,立即消滅。問:「提甚麼目標?」答曰:提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之主張,全國人一致去干這種工作。譬之射箭,以列強為箭垛,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支箭,支支箭向同一隻箭垛射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每支箭是不生衝突的。於是安內也,攘外也,就成為二而一、一而二了。奉勸讀者諸君,如果有志救國,非研究我的厚黑學不可。
我們學過物理學,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只因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了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只因內部凌亂,故受外人的欺凌。我們只要把內部排順了,四萬萬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四萬萬人的心理,怎能走在同一的線上呢?」我說:我發明的厚黑學,等於一塊磁石,你把它向國人宣傳,就等於在鐵條上引導了一下,全國分子,立可排順,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只要把厚黑學研究好了,何畏乎日本?何畏乎列強?
日本的厚黑家,可以反詰我道:據你說,吳蜀二國結下不解之深仇,諸葛武侯提出伐魏之說,以魏為目標,二國立即和好。而今你們中國人仇視日本,我日本提出「中日聯合,抵抗蘇俄」的主張,以蘇俄為目標,豈不與諸葛武侯聯吳伐魏的政策一樣嗎?怎麼你這個厚黑教主,還說要攻打日本呢?我說:你這話可謂不通至極!荊州本是孫權借與劉備的,孫權取得荊州,物歸原主,吳蜀二國,立於對等地位,故能說聯合伐魏的話。日本佔據東四省,進窺平津,純是劫賊行為,世間哪有同劫賊聯合之理?必須恢復了「九一八」以前的狀況,荊州歸還了孫權,才能說聯合對俄的話。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國是卧門之虎,歐美列強,是宅左宅右之獅豹,必須把室中之狼驅逐出去了,才能說及門前之虎,才能說及宅左宅右之獅豹。
我講厚黑學,分三步功夫,諸君想還記得。第一步:麵皮之厚,厚如城牆;心子之黑,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日本對於我國,時而用劫賊式,武力侵奪,時而用娼妓式,大談親善,狼之毒,狐之媚,二者俱備。所謂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他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唯有黑而亮的功夫,他卻毫未夢見。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中國的八股,博大精深,真所謂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我寢饋數十年,只能說是修業,不敢言畢業。我作八股有兩個秘訣:一曰:抄襲古本;二曰:作翻案文字。先生出了一道題,尋一篇類似的題文,略略改換數字,沐手敬書的寫去,是曰抄襲古本。我主張弱小民族聯盟,這是抄襲管仲、蘇秦和諸葛亮三位的古本。人說冬瓜做不得甑子,我說,冬瓜做得甑子並且冬瓜做的甑子,比世界上任何甑子還要好些。何以故呢?世界上的甑子,只有裡面蒸的東西吃得,甑子吃不得,唯有冬瓜做的甑子,連甑子都可以當飯吃。此種說法,即所謂翻案文字也。我說:厚黑可以救國,等於說冬瓜可以做甑子,所以我的學說最切實用,是可以當飯吃的。
剿襲陳言,為作文之大忌,俾斯麥唱了一出鐵血主義的戲,全場喝彩;德皇威廉第二重演一出,一敗塗地;日本接著再演,將來決定一敗塗地。諸君不信,請拭目以觀其後。
抄襲古本,總要來得高明,諸葛武侯,治國師法申韓,外交師法蘇秦,明明是縱橫雜霸之學,後人反說他們有儒者氣象,明明是霸佐之才,反說他們是王佐之才。此公可算是抄襲古本的聖手。
剿寫文字的人,每喜歡剿寫中式之文,殊不知應當剿寫落卷,「鐵血主義」四字,俾斯麥中式之文也,我們萬不可剿寫,「民族自決」四字,是威爾遜的落卷,「人種平等」四字,是日本的落卷,如果沐手敬書出來,一定高高中式。「九一八」這類事,與其訴諸國聯,訴諸英美,毋寧訴諸非洲澳洲那些野蠻人,訴諸高麗那些亡國民,表面看去,似是作翻案文字,實在是抄寫威爾遜的落卷,抄寫日本的落卷。
川省未修馬路以前,我每次走路,見著推車的、抬轎的、邀馱馬的、挑擔子的,來來往往,如螞蟻一般,寬坦的地方,安然過去,一到窄路,就彼此大罵,你怪我走得不對,我怪你走得不對。我心中暗暗想道:何嘗是走得不對,無非是路窄了的關係。我國組織、政權集中在上面,任你有何種抱負,非握得政權施展不出來,於是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其實非不對也,政治舞台,地位有限,容不了許多人,等於走入窄路一般。無怪乎全國中志士和志士,吵鬧不休。
以外交言之,我們當辟一條極寬的路來走,不能把責任訴諸當局的幾個人。甚麼是寬路呢?提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的主張,這個路子就極寬了,舞台就極大了,任有若干人,俱容得下。在國外的商人、留學生和遊歷家,可以直接向弱小民族運動;在國內的,無論在朝在野,無論哪一界,都可擔任種種工作。四萬萬人的目標,集中於弱小民族聯盟之一點,根根力線,不相衝突,不言合作,而合作自在其中。有了這種寬坦的大路可走,政治舞台,只算一小部分,不需取得政權,救國的工作也可表現出來,在野黨、在朝黨,也就無須吵吵鬧鬧的了。
民主國人民是皇帝,無奈我國四萬萬人,不想當英明的皇帝,大家都以阿斗自居,希望出一個諸葛亮,把日本打倒,把列強打倒,四萬萬阿斗,好坐享其成。我不禁大呼道:陛下誤矣!阿斗者,亡國之主也!有阿斗就有黃皓,諸葛亮千載不一出,且必三顧而後出,黃皓則遍地皆是,不請而自來。我國之所以瀕於危亡者,正由全國人以阿斗自居所致。我只好照抄一句《出師表》曰:「陛下不宜妄自菲薄。」我們何妨自己就當一個諸葛亮,自己就當一個劉先帝。我這個厚黑教主,不揣冒昧,自己就當起諸葛亮來,我寫的《厚黑叢話》,即是我的「隆中對」。我希望讀者諸君,大家都來當諸葛亮,各人提出一種主張,四萬萬人就有四萬萬篇「隆中對」。同時我們又化身為劉先帝,成了四萬萬劉先帝,把四萬萬篇「隆中對」加意選擇。假令把李厚黑的「弱小民族聯盟」選上了,我們四萬萬劉先帝,就親動聖駕,做聯吳伐魏的工作,想出種種法子,去把非洲澳洲那些野蠻國,與夫高麗、安南、緬甸那些亡國民聯為一氣,向世界列強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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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欲求我國獨立

必先求四萬萬人能獨立,四萬萬根力線挺然特立,根根力線,直射列強,欲求國之不獨立,不可得矣。問:四萬萬力線何以能獨立?曰:先求思想獨立。能獨立乃能合作,我國四萬萬人不能合作者,由於四萬萬人不能獨立之故。不獨立則為奴隸,奴隸者,受驅使而已,獨立何有!合作何有!
野心家辦事,包攬把持,視眾人如奴隸,彼所謂抗日者,率奴隸以抗日以謂也。日本在東亞,包攬把持,視中國人如奴隸,彼所謂抗俄者,率奴隸以抗俄之謂也。既無獨立的能力,哪有抵抗的能力,所以我們要想抵抗日本,抵抗列強,當培植人民的獨立性,不當加重其奴隸性。我寫這部《厚黑叢話》,千言萬話,無非教人思想獨立而已。故厚黑國的外交,是獨立外交,厚黑國的政策,是合力政策。軍商政學各界的厚黑家,把平日的本事直接向列強行使,是之謂厚黑救國。
孔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我教門弟子曰:「汝為大厚黑,無為小厚黑。」請問大小厚黑如何分別?張儀教唆六國互相攻打,是小厚黑。孫權和劉備,互爭奪荊州,是小厚黑。要管仲和蘇秦的法子,才算大厚黑。日本佔據東北四省,佔據平津,是小厚黑。歐美列強,掠奪殖民地,是小厚黑。鄙人主張運動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和列強,才算大厚黑。孟子曰:「小固不可以敵大。」我們的大厚黑成功,日本和列強的小厚黑,當然失敗。
我國只要把弱小民族聯盟明定為外交政策,政府與人民打成一片,全國總動員,一致去做這種工作,全國目光,注射國外,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線,不但內爭消滅,並且抵抗日本和列強,也就綽綽然有餘裕了,開戰也可,不開戰也可。惜乎諸葛武侯死了,恨不得起斯人於地下,而與之細細商榷。
我們一談及「弱小民族聯盟」,反抗列強,聞者必疑道:列強有那樣的武力,弱小民族如何敵得過?殊不知戰爭的方式最多,武力只佔很小一部分。以戰爭之進化言之,最初只有戈矛弓矢,後來進化,才有槍彈,這是舊式戰爭。再進化有飛機炸彈,這是日本在淞滬之役用以取勝的,是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亞用以取勝的。再進化則為化學戰爭,有毒瓦斯、毒菌、死光等,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般人所凜凜畏懼的。再進化則為經濟戰爭,英國對意制裁,即算是用這種戰術。人問:經濟戰爭之上,還有戰術莫得?我答道:還有,再進化則為心理戰爭。三國時馬謖曾說:「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這即是心理戰爭。心理戰爭的學說我國發明最早。戰國時,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心理戰爭之說也。又云:「……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此心理戰爭之說也。我們從表面上看去,這種說法,豈非極迂腐的怪話嗎?而不知這是戰術中最精深的學說,一般人特未之思耳。
現在列強峙立的情形,很像春秋戰國時代。春秋戰國,為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賢人才士最多。一般學者所倡的學說,都是適應環境生出來的,都是經過苦心研究,想實際地解決時局,並不是徒托空談,所以他們的學說很可供我們今日之參考。即以兵爭一端而論,春秋時戰爭劇烈,於是孫子的學說應運而生,他手著的《十三篇》,所談的是軍事上最高深的學理。這是中外軍事家所公認的。到了戰國時代,競爭更激烈,孫子的學說已經成了普通常識。於是孟子的學說,又應運而生,發明了心理戰爭的原則,說道:「可使制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無奈這種理論太高深了,一般人都不了解,以為世間哪有這類的事!哪知孟子死後,未及百年,陳涉揭竿而起,立把強秦推倒,孟子的說法居然實現,豈非很奇的事嗎?
現在全世界兵爭不已,識者都認為非到世界大同,人民是不能安定的。戰國時情形也是這樣,所以梁襄王問:「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於一。」也認為:非統一是不能安定的。然則用何種方法來統一呢?現今的人,總是主張武力統一,而孟子的學說則恰恰相反。梁襄王問:「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主張武力統一者,正是用殺字來統一,孟子的學說,豈非又是極迂腐的怪話嗎?後來秦始皇并吞六國,算是用武力把天下統一了,迨至漢高祖入關,除秦苛政,約法三章,從「不嗜殺」三字做去,竟把秦的天下奪了。孟子的學說,又居然實現,豈不更奇嗎?楚項羽坑秦降卒二十餘萬人於新安城南,又屠咸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絕,其手段之殘酷,豈不等於淞滬之役,日本用飛機炸彈任意轟炸嗎?豈不等於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亞種種暴行嗎?然而項羽武力統一的迷夢,終歸失敗,死在漢高祖手裡。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高祖的謀臣,是張良、陳平,他二人是精研厚黑學的,懂得心理戰爭的學理,應用最高等戰術,故把項羽殺死。這是歷史上的事實,很可供我們的研究。
秦始皇和楚項羽,純恃武力,是用一個「殺」字來統一;漢高祖不嗜殺人,是用一個「生」字來統一。生與殺二者,極端相反,然而俱有統一之可能,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凡人皆怕死,你不服從我,我要殺死你,所以殺字可以統一;凡人皆貪生,你如果擁護我,我可以替你謀生路,所以生字也可以統一。孟子說的「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完全是從「利害」二字立論,律以我的厚黑學,是講得通的,所以他的學說,能夠生效。
當舉世戰雲密布的時候,各弱小國的人民,正在走投無路,不知死所,忽然有一個國家,定出一種大政方針,循著這個方針走去,是唯一的生路,這個國家,豈不等於父母替子弟謀生路嗎?難道不受弱小國的人民熱烈擁戴嗎?孟子說:「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就是基於這種原則生出來的。不過我這種說法,道學先生不承認的,他們認為:「孟子的學說,純是道德化人,若摻有『利害』二字,未免有損孟子學說的價值。」這種說法,我也不敢深辯,只好同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研究研究!
秦始皇、楚項羽,用「殺」字震懾人民,漢高祖用「生」字歆動人民,人之天性,好生而惡死,故秦皇、項羽為人民所厭棄,漢高祖為人民所樂戴。秦項敗,而漢獨成功,都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由此知「殺」字政策敵不過「生」字政策。日本及列強,極力擴張軍備,用武力鎮壓殖民地,是走的秦皇、項羽的途徑。大戰爆發在即,全世界弱小民族,正在走投無路,我們趁此時機,提倡弱小民族聯盟,向他們說道:「這是唯一的生路,所謂民族自決也,人種平等也,掃滅帝國主義也,唯有走這條路,才能實現。你們如果跟著列強走,將來大戰爆發,還不是和第一次大戰一樣,只有越是增加你們的痛苦的。」我們倡出這種論調,弱小民族還有不歡迎的嗎?我們獲得弱小民族的同情,把弱聯會組織起,以後的辦法就很多很多,外交方面,就進退裕如了。
楚漢相爭,項羽百戰百勝,其力最強,高祖百戰百敗,其力最弱,而高祖卒把項羽打敗者,他有句名言:「吾寧鬥智不鬥力。」這即是楚漢成敗的關鍵。漢高祖是厚黑界的聖人,他的聖訓,我們應該細細研究。日本和歐美列強,極力擴張軍備,是為鬥力,我們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採用經濟戰爭和心理戰爭,是為鬥智。我們也不是廢去武力不用,只是專門研究經濟和心理兩種戰爭的方術,輔之以微弱的武力,就足以打倒帝國主義而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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