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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你和我還有誰


晨光,煦和,開業大吉。


褚青摸出根煙,點著火,抽了一口,看著星點慢慢燎裂開暗黃的菸絲,略微鬱悶。


幾掛萬響長鞭門前鋪滿,再用煙火一點,劈裡啪啦的紅屑亂飛,漫天塵煙,這才有個開張的樣。可惜京城從93年就不讓放鞭了,老百姓只能逢年過節自個貓院裡放掛小鞭過過癮,但他這店可在大馬路邊,萬一被舉報了合不上。


其實就是罰幾百塊錢的事,但第一天開張,就被罰款,太觸霉頭。所以,他這嘴裡叼著煙,心裡卻叫一個空虛。


辦喜事要是沒點動靜,自己都沒底,放不了鞭炮,只好請了個舞獅隊。也不搞剪彩那一套,人就聚在大門兩側,招牌上蒙著紅布,范小爺站在底下,拽根繩一扯,露出黑底金字的長匾。


「咚咚咚!」


緊跟著鼓點響起,一紅一白兩個扁毛獅搖頭晃腦的就開始蹦躂,圍觀群眾也很給面的喝了聲彩。


大門敞開,人都湧了進去,劉曄跟在他屁股後面,偷偷摸摸的問:「我說哥,那店名誰起的,太,太那個了點。」


褚青衝前頭的女朋友一努嘴,特無辜道:「別問我。」


事實上,在場的每個人看了匾上那仨字後,都面色古怪,但稍後一想,倒還真符合這兩口的傻缺屬性。


范小爺一搞定《青春出動》,就急急忙忙的飛了回來,總算趕上了那場集思廣益大會暨給飯店取個好名字共同奮進會議。


在會上,丫頭霸氣四射,把那些個「冰青閣」「知味亭」「鴛鴦樓」神馬的直接踢出局。拎出自己早就想好的一個:兩味爺。


範媽範爸當時臉都綠了,恨不得按住她揍一頓,丫頭卻倍儿有底氣:第一,這店是咱們倆開的;第二,店裡主打東北菜和魯菜。


合起來。正好是兩味爺……


褚青也不樂意,太沒特色,知道的是飯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鴨店。不過在她的逼迫兼撒嬌下,也只能點頭。畢竟是他們倆自己的生意,範媽範爸給給建議還成。不好多插手,捏著鼻也認了。


當然,最後做成品的時候,還是改動了下,那個爺字,換成了繁體字。並且縮小,把兩味放大些,這樣看起來總算沒那麼逗比。


店門臉有點像古時的垂花門,兩側簷廊背靠落地大窗,正一級高階,周邊的方磚道留出車位,空間很是寬闊。


此時自然沒有車停的。都被紅紅艷豔的花籃堆滿,成對成雙,怕是有幾十個,門口放不下,已經拐到牆根底。大紅條貼在上面,蓋住半個花籃,字也特大,尤其是落款,一個字能毀半拉燒餅,就像故意讓人看見似的。


獅還在哪兒蹦躂。不少閒人在觀熱鬧,顯得很擁擠。有好事的湊過去瞅瞅花籃,剛瞄了一眼,就被驚著了。


「利澤源頭水,生意錦上花——林心茹」


再往下看:


「昌期開景運。泰象啟陽春——趙微」


這哥們不信邪,一個個往下扒拉,蘇友鵬、張鐵霖、王燕、週遜、吳晶、張國利、王鋼……又忽略掉賈璋柯和樓燁,直奔最後,紅條上印著倆大字:姜聞。


他不由抬頭往門裡面望了眼,咂吧咂吧嘴。


不遠處站著的一兄弟看他扒拉的特歡實,也好奇起來,過來挨個翻,然後也抬頭往門裡瞅了瞅,咂吧咂吧嘴……


此時是上午,沒到飯點,廚服務員已經全部就位,褚青范小爺領著親友團在樓上聚餐,等到了午,就可以正式迎客。


幾天之前,他們本來是想通知各自朋友圈的,能拉來一個算一個。


褚青最先打電話的就是老賈,結果還沒開口邀請,那貨就嚷嚷著剛在一師範學校挑演員,相個舞蹈老師,人家還沒吊他。


他的話瞬間憋在嘴裡,反倒聊了半天電影的事。老賈憑著《小武》的聲譽,終於獲得了日本法國兩地投資,新片已經在籌備階段,還順便提醒他預留檔期。等他毫無興致的說起自家飯店要開業,老賈愣了幾秒鐘,似乎很疑惑為什麼要跳轉到這種話題上,當然還是很客氣的恭喜幾句,並表示會託人送花籃。


第二個電話給趙微,她正在外邊拍《俠女闖天關》,對話過程大抵跟上面一樣,仍然客氣的恭喜幾句,結尾仍然提到了花籃。


再然後,是張鐵霖、林心茹、樓燁……只有周公表示會抽出半天來捧場,雖然她也在拍戲,褚青很慌張的婉拒掉。


因為他發現,自己很重視的事情,在別人眼,其實一點都不重要。當然,不是說他們交情很虛,而是,你就開個飯店而已啊,又不是結婚,更非生離死別,這算什麼大事情,還要我們犧牲原本就緊巴巴的時間跑過來。


送個花籃,以後有空去吃頓飯,拍幾張照片掛牆上讓你顯唄,難道這還不夠?


果然,范小爺那邊的情況也一樣,丫頭還有點生氣。褚青勸了勸,剩下還沒通知的也不打電話了,索性發請柬,特別是張國利王鋼這些還不算很熟的。


經過一番折騰,他總算明白請柬到底是乾嘛用的了,能給人家留出選擇或拒絕的餘地,不像直接對話那般,抹不開情面。


最後,褚青和范小爺商量了下,隻請了黃穎和程老頭一家,這算親故。又覺著人少了點,乾脆叫上了班的同學,他們可不忙,能來蹭頓飯,又不用隨份,但也買了倆花籃,上面寫著——班全體贈。


放到十年後,這花籃價比黃金。


分開兩桌,坐的很鬆泛,范家和程家兩口坐在主座,褚青在旁邊陪著。丫頭在另一桌,主要跟同學們哈拉。


所謂的開張大吉,遠不如兩人想像的情景,明星扎堆,記者齊聚。第二天屠版各大頭條,顧客就跟攻占向日葵似的往裡面衝。


褚青還罷,范小爺就不太開心,不過也想明白了,我們倆開店就是我們倆的事兒,除了自己爸媽。別人,都指望不上。


在這桌陪了會兒,褚青拎著酒瓶跑到另一桌挨個敬,這幫人已經明顯分化成兩個部分,名字大概叫「章依和她的同學們」。


章依仍在外面奮鬥著,導演是個叫李桉的人。而她的同學們,則沒日沒夜的泡在排練室,一個個累得趴在地板上想哭。


他非常喜歡跟他們打交道,年輕,純粹,對朋友熱心,今兒一大早就過來。裡裡外外幫了不少忙。


「對了哥,後天能來麼,看咱們演出。」敬到劉曄的時候,他忽然問了句。


褚青道:「你們那話劇排完了?」


「嗯,戲小劇場,下午四點。」


「行,我一定去。」


他說著摟過范小爺,笑道:「你嫂也去。」


「……」


劉曄抽了抽嘴角,叫你聲哥,你丫還真敢順杆爬。


…………


「貝絲。我忘不了家鄉的那條小河,每當我們吃過晚飯或是早晨醒來,推開窗戶,看到河面蕩起的層層薄霧。我忘不了夏日裡當太陽把草地曬得發黃,和你散步時聞到的芳香……」


小劇場裡。褚青和范小爺坐在前面第三排,看得很清楚。


劉曄對著秦海路,又念叨起這段齁長的台詞,比起上次聽,消去了刻意的激動和煽情,要更加自然一些。這一段,有二百多個字,全靠念白功力,處理的不好很容易讓人冷場。他耍了個小聰明,拉著秦海路的手,輕輕踩著步點,在舞台上慢慢轉動,用肢體動作來填充空白。


看起來效果還不錯,立體感一下就出來了。


《靈魂拒葬》大意是說,幾個士兵因為己方冒進,被無差別砲擊幹掉了。結果怨念滿滿,就是不死,就是不願意被埋掉。軍官只好找來他們最親近的人,一個個勸慰,趕緊跳坑安息。


褚青看了好幾遍排練,這會還能裝大掰蒜給女朋友上上課。


「貝絲,我應該去的地方是地上面,做的事情也應該在地上面,而不是他媽的地下!」


台上,背景黯淡,兩個人手握著手,面對面,被揉進月亮一般的冷光裡。


劉曄的身影顯得特別動人,明明是清冷的色調,照在他身上卻散出很溫暖的光朵,柔軟得像棉花。


褚青四處瞅瞅,見左邊的小女生一眨不眨盯著那個身影,睫毛下都閃爍著一種真摯。不由偏頭跟范小爺咬耳朵,低聲笑道:「這貨演完,肯定有不少小姑娘追他。」


「你羨慕啊,那你也被幾個小姑娘追追?」丫頭也笑道,還挑了挑眉毛。


褚青知道她啥意思,不甘示弱,道:「我還告訴你啊,我真有人追。」


「誰?你說誰?」范小爺立馬追問。


「呃……」他根本就隨口一說,這讓他怎麼接。


「小穎姐姐?嗯,不對。」丫頭開始神經病一樣的自言自語:「以前我信,現在她那眼神可不像……」


「心茹?也不是,人家看不上你。」


「趙微?不對不對。」


「週遜!」范小爺猛地一抬頭,眼睛閃著光亮,道:「果然還是這個小狐狸精!」


褚青聽著她碎碎念,臉色越來越像便秘許久的狀態,啪地就扇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賤。


五點半的時候,演出結束。劉曄本想叫上他倆一起去聚餐,褚青看還有幾個老師跟著,也不認識,就推掉了。


「咱去哪吃啊?」


倆人到了外面,丫頭憋得無精打采的,看話劇對她來說太糟心了,道:「隨便,就近吃吧。」


「去上次那家?」他問。


「行啊,他們家黃瓜拉皮還挺好吃的。」


褚青笑了笑,拉著她手,下了台階,不時有學生認出來,也沒上前搭話,只稍稍瞅一眼。這二位談戀愛的事兒,經常看電視的人大概都知道了。


順著小石路往校門走,路過一溜平房,他指了指道:「喏,那就是圖書館。」


「真寒磣。」丫頭左晃右晃的打量幾眼,表示不感興趣。


「你那是……」


他說了一半,猛地衝前面大聲喊:「張婧初!」


正往門口走的那個人回過身,停在原地,目光先落在了他臉上,隨後又掃過倆人緊握住的手。


「你也剛看完啊?」他拉著范小爺走過去。


「嗯,剛看完。」


「這我女朋友,範兵兵。」


「你好。」張婧初跟丫頭點點頭,頓了下,又道:「前天我有課,不好意思。」


「哎沒事,上課重要。」他笑道。


范小爺在他邊上站著,瞅這倆人說話,瞇著眼睛,還微微揚起了下巴。


「你這幹嘛去?」褚青問。


「吃飯。


「我們也吃飯去,那……」他想說改天再聊,卻被范小爺打斷:「那咱們一塊吃吧!」


褚青偏頭看她,你搞什麼?


丫頭沒甩他,自來熟的挽著張婧初的胳膊,笑道:「你幾歲?」


「十。」


范小爺嘻嘻笑道:「比我大一歲,小初姐姐走吃飯去!」


張婧初忙道:「不用不用,我一會還有事……」


「哎呀,有什麼事啊!好容易認識你呢,走走!我請客!」


不由分說,丫頭硬拽著她出了校門,褚青在後面跟著,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著涼之後果然是發燒,虛弱,我討厭換季!謝謝大家貢獻的店名,特別感謝馬甲同學的「二味爺」,我們倆審美相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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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夜奔


總之,褚青不知道她在搞什麼……


「小初姐姐,你想吃什麼?」


范小爺抱著菜譜,挨著張婧初坐,一手翻頁,一手搭在她胳膊上。


「什麼都行。」張婧初在裡面,靠牆,被她貼得緊緊實實,好像堵住了所有出口。


褚青自己坐在對面,默默的給她們涮好杯碟,又倒上茶水。這場面,就像一姑娘勉為其難答應了某個追求者的邀請,順便還捎上了自己的閨蜜,其實,跟他一點都不熟。


「那我就點了啊,這家黃瓜拉皮挺好吃的。」她扭頭對服務員道:「來一個!」


「嗯,拆骨肉、苦瓜煎蛋、溜肉段、大盤雞……」丫頭就跟念菜譜似的,從嘴裡吐溜出一串,而且還要往下念。


張婧初忙拽住她,道:「吃不了這麼多,大盤雞不用了。」


「啊,那不要了。」她擺擺手,又翻了幾頁,都沒太中意,隨手合上,道:「再來三瓶啤酒。」


張婧初又拽住她,道:「我不會喝酒。」


范小爺卻瞅瞅褚青,他正看著她點菜呢,見目光掃過來,奇道:「你看我幹嘛?」


「沒事!」她轉過頭,道:「那算了!就這些。」


「好嘞!」服務員利索的記好,忽然羞澀起來,道:「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丫頭笑道:「行啊,簽哪兒?」


服務員想都沒想,擼起袖子,露出截胳膊……褚青馬上推過來一張餐巾紙,道:「簽這兒。」


范小爺扯了扯嘴角,拿過他的筆,在上面寫了專門找人設計的藝術簽名。


服務員有點不滿意的收好餐巾紙,扭扭細腰去遞單。


張婧初抿抿嘴,忽地輕咳一聲。拿起杯子,水剛浸到上唇,沒忍住,又咳了一下。「噗!」她緊摀住嘴,悶悶的發出不舒服的聲音,一手忙去抽餐巾紙。


褚青已經起身,迅速的擦好桌子,看了她一眼。


「嗓子有點發炎,不好意思。」她喘勻氣,輕聲道。


「多喝……」


「多喝點水。多睡覺,注意休息!」范小爺扒著她胳膊,道:「甭理他,他跟誰都這麼說。」


張婧初的位置斜對著褚青,但身子坐得很正,被她欺過來,只覺得自己的空間好小,挪又挪不動。


這店有包房,可惜都滿了。一樓充斥著中戲學生們的熱熱鬧鬧,談論的也多是《靈魂拒葬》的精彩。他們的座位較偏,褚青背後是株碩大的盆栽,只能稍彎著腰。不然就會碰到那厚厚的葉子。


拆骨肉最先端上來,范小爺夾了一塊放到張婧初的碟子裡,她湊到嘴邊,小小咬了一口。


丫頭也塞進去一大塊肉。腮幫子鼓鼓的,含糊不清道:「哎小初姐姐,你那本書看完了麼?」


她微微抬頭。似想往斜對面看過去,卻停住,垂下眼睛,道:「嗯,看完了。」


「哦。」丫頭點點頭,嚥下食物,對男朋友笑道:「那你看完了麼?」


「我還沒看呢,都想不起來這茬了。」他實話實說。


「你得學學人家,還報英語班,比你強多了!」丫頭嘲諷了下,又嘆道:「我現連24個英文字母都忘了。」


褚青好容易抓住她小辮子,馬上回擊:「哪來的24個,23個。」


「哎!不服咱背背!」丫頭不信那邪,掰著手指頭開始小聲唱:「abcdefg……」


張婧初坐在旁邊,不禁又咳了咳,覺得嗓子更難受,連茶水都不喝了。


別的菜也依次上桌,范小爺唱完字母表,跟男朋友很默契的瞬間清除記憶,沒事人一樣給她夾菜。這姑娘還是小口小口的吃,吃完碟子裡的就不再伸筷子,只偶爾挑幾根黃瓜絲。


褚青見了,喊過服務員,就是要簽名的那貨,問:「有果盤沒?」


那哥們生硬道:「得現買。」


「買幾個梨吧,塊切小點。」他道。


范小爺看著他,舔了下嘴唇,隨即也笑道:「再買個西瓜,切幾塊就行,剩下的你們就吃吧,辛苦了啊!」


那哥們大概是純粉,臉上菊花都樂開了,道:「沒事沒事,我這就買去。」


「快著點啊!」


她叮囑了一句,抱歉道:「不好意思小初姐,我不知道你嗓子疼。」


張婧初開始還以為他們倆想吃水果,聽了忙道:「我,不用,哎,謝謝。」


「謝什麼,好容易一起吃頓飯……」


丫頭正說著,就被一陣刺耳的鈴聲打斷,不爽道:「你那破手機鈴再不換,我就給你摔了!」


褚青沖她撇撇嘴,接道:「餵?啊,吃著呢,你們擱哪呢?」


「……我問問啊。」


他拿下電話,道:「劉曄他們一會唱歌去,老師都走了,問咱們去不?」


自開張那天後,范小爺對同學們的印象就大大提升,她愛熱鬧,一下來了興致,道:「去去!」


「去,地址你給我發過來吧。」


他揣好手機,道:「行了,快點吃。」


「那果盤咋辦啊?」丫頭問,那服務生還沒回來。


「拎那邊去吧。」


「人讓你帶麼?」她鄙視道,挽住張婧初,笑問:「你愛唱什麼歌?一會咱倆合唱啊。」


「我不去了,我,我還有事兒。」這姑娘笑了笑。


「哎呀你老說有事兒!去唄去唄!」


褚青插話道:「人不愛去就不去了,咱倆去。」


范小爺立即住嘴,眼睛偏出一個特詭異的角度,看著森人。


…………


果盤終究是沒成功,那哥們估計失踪了,直到結賬的時候也沒回來,不過還是多給了份水果錢。


張婧初沒回學校,拐進一條胡同裡,許是又租了個房子。褚青和范小爺打車到了一家ktv,門口停著不少車,亮堂堂的燈光透過大門。白衫黑褲的服務生在裡面走來走去。


這種地方,他以前也就過年聚會才來一回,每次進去都顯得陌生和局促。


上了二樓,還沒進屋,就聽劉曄那嗓子在嚎:「夢裡依稀,依稀有淚光……」


褚青掏掏耳朵,推開門。


黨浩瞬間撲上來,大笑道:「青子你總算來了,哥哥想死你了!」


褚青一把推開,扇了扇犯沖的酒氣。道:「你丫喝多少啊?」


「這貨今兒瘋了,一人乾了半箱,到這還喝!」田政嚼著爆米花,臉色平淡。


劉曄拿著麥,站在場中很騷氣的對他笑了下,眼神都飄了,正拽著秦海路給自己伴舞。


「來來坐這,有人正念叨你呢。」


胡婧讓開一個身位,還拍了拍沙發。邊上的元泉特無語。


范小爺湊過去,一屁股坐下,笑道:「元元姐,你說他什麼壞話啦?」


胡婧誇張道:「她還能說壞話?她都把你男朋友當她男朋友……」


「哎!」元泉伸手捏住她的圓臉。胡婧急忙扒拉著,笑道:「青子哥現在可是她偶像,心疼著呢!」


「喲!他那德行還能當偶像呢。」范小爺笑道,狀態跟在飯店時完全不一樣。輕鬆了許多。


姑娘們的玩笑話,她壓根沒在意。褚青在朋友圈中的交際關係,一般都會告訴她。丫頭心裡也有數,他處得好的,自己對人家也會熱情些,像劉曄和元泉。特別是元泉,褚青很明白的跟她說過,沒有頻繁往來,可就是有種好朋友的感覺。


范小爺接受這個理由,一是相信男朋友,二是相信自己的直覺。在她看來,元泉對他欣賞有加,可要說到什麼愛慕之情,那是扯蛋。


剛才那位就不一樣了,她著實的感到很不安。


「哎兵兵,我一直都想問你來著。」元泉拔開胡婧,移了個位置,道:「就你倆拜堂那場戲,怎麼拍出來的?」


「啊?」丫頭扭了扭腰肢,鬱悶道:「姐姐,咱能不說工作的事兒麼?」


元泉也喝了點酒,微醺,狀態剛剛好,意識清醒,又變得很健談,完全無視她的話,繼續道:「你們不是拜了三下麼,最後那下,那感覺,嘖,太對了!」


她張開手指,胡亂比劃著,眼睛裡都閃著光,范小爺有點害怕。


「還能怎麼拍啊,人家本來就兩口子,拜個堂算什麼,洞房都沒問題!」胡婧從後邊抱住元泉,嘻嘻哈哈道。


「嗯,這話對。」隔著兩個人坐的曾梨隨口補刀。


女生們在這邊聊著,劉曄那貨終於吼完了一首,滿頭的汗,秦海路比他還累,一坐下就乾了杯酒。


「青子,來一首!」黨浩欠欠的把麥克風塞過去,道:「從來沒聽過你唱歌,來來!」


「我,我待會的,待會的,你們先唱。」褚青結結巴巴道。


出來玩就得放的開,自黑才能有嗨點,扭扭捏捏的端著,很討人厭,所以他再不想上去唱,也沒直接拒絕。


「瞅青哥得醞釀會兒,青嫂你來一個。」黨浩笑道。


范小爺倒大大方方的走了出來,先跟負責點歌的田政耳語一番,田政看她的表情特古怪。


隨即,一陣酒廊小夜曲風格的前奏響起,一個穿著大花裙戴草帽的姑娘出現在屏幕上,然後歌名才翻了出來。


「噗!」


所有人都噴了。


褚青眼皮一抖,從剛才吃飯的時候,他就覺著丫頭不對勁,這歌一出來,啥都明白了。


個敗家媳婦兒!


「是否每一位你身邊的女子,最後都成為你的妹妹……」


范小爺背對著屏幕,倆大眼睛直直的盯著他,褚青手都不知道往哪擱了,只得環抱胳膊,硬挺著跟她對眼。


氣氛一下就變得很矜持,這幫人已經集體憋出內傷。


老黨劉曄抱在一起倒在沙發上,顫顫巍巍的,像倆只被掐住脖子的鴨子。胡婧捂著肚子,死攥著曾梨的手,額頭抵在茶几上,不停抽搐。元泉就要平和一點,咬著指尖。似乎在奇怪這倆人與眾不同的調情方式。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那麼憔悴……」


丫頭身子晃來晃去,很投入,音準也可以。唯一不協調的,她嘴裡唱著淒淒婉婉的歌,眼裡卻霸道的宣示著自己對這個男人的主權:你就是我的!


褚青死撐了一會,實在不行了,一巴掌捂在臉上,無顏見人。


「啊我的哥哥你心裡頭愛的是誰,猜不透摸不著你。我也只是妹妹。」


最後一句唱完,如此難熬的幾分鐘總算過去,他搓了搓臉,招招手。范小爺乖乖坐到他身邊,仰著頭,小臉在迷彩的燈下顯出繽紛的顏色,眸中也不似方才的堅定,竟有些惶惶。


褚青原本感覺很無奈,丟人。可見她這樣子,那點情緒煙消雲散。他伸出手,想捏捏她鼻子,丫頭一張嘴。咬住了手指,隨即鬆口,留下兩個淺淺的牙印。


「還誰沒唱了?」


黨浩爬起來,揉揉笑抽了的腮幫子。繼續熱場。他掃視一圈,直接忽略掉秦浩、牛慶峰、李鑫雨這幾位慫咖,道:「元泉。該你了!」


元泉起身接過麥克風,又坐下,田政提醒道:「你可別唱戲啊,咱們聽得夠夠的了。」


她敲了敲額頭,比劃著,道:「那個什麼,哦,《不再讓你孤單》。」


田政一愣,這麼冷門?


要說這裡面,夠得上專業素質的還要屬元泉,她第一句出來,就hold住全場。


「讓我輕輕的吻著你的臉,擦乾你傷心的眼淚……」


她唱歌的聲音和說話時完全不一樣,要更為清澈,偏偏每個字還帶著啞啞的尾音,就像摔碎在窗子上的雨珠,細細流淌著痕跡。


「路遙遠,我們一起走,我要飛翔在你每個彩色的夢中,對你說,我愛你。」


這首歌,居然還真唱出了點滄桑感。


同學們都安靜下來,最鬧騰的黨浩也消停了。褚青靠在沙發上,看著最親近的那個女孩子,忽動了動嘴唇,極為小聲的說了三個字。


丫頭皺了皺鼻子,也小聲說了仨字:「不要臉。」


晚上十一點鐘,今天所有活動才散了場。


他們明天還得接著演出,由於觀眾反應很火爆,老師表示要連演十五場。這是他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屬於自己的舞台,每人又醉又累,卻感不到消沉和退縮,希望滿滿,東倒西歪的互相攙扶上車遠去。


褚青把車讓給同學們,跟范小爺往回走了一段。


夜色不漂亮,沒有月亮,黑黑的如團抹布遮在頭頂。他握著女朋友的手,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感受那涼涼的掌心慢慢變得溫熱。


拐過條小街,車更少,好容易看著輛出租,上面還有人。


倆人走著走著,丫頭忽然哼起歌來,一開始聽不清,後來越來越大聲:「我不再讓你孤單,我的風霜,你的單純。我不再讓你孤單,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你還記下來了?」褚青訝然。


「就記住這幾句。」丫頭笑道:「我覺著這歌挺好聽的,我一定要學會。」


「行啊,學會了給我唱。」


「美得你!」范小爺撇撇嘴,見前面道上有顆碎石子,快走幾步一腳踢得老遠,得意的笑了聲。


又過了一段路,天空愈加黯淡,前後左右都看不清遠處,只有倆人所在的方寸地才亮著光。


她輕輕搖晃著手,問:「你什麼時候走?」


褚青道:「還沒信呢,估計快了。」


她低著頭,道:「我媽說沒給我接到什麼戲,還要帶著我去走穴。」笑了笑,又道:「咱倆以後一定要一起拍部電影,你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然後,然後我就在裡面唱這歌給你聽。」


「呵……」褚青看著裹進她眸子裡的夜色,純粹的讓人痴迷。


「你別笑啊!好不好?好不好?」她不滿。


「好啊!咱倆以後一定要一起拍部電影,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然後你就在裡面唱歌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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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流氓與致敬


「你說咱倆是不是被忽悠了?」飛機上,褚青翻弄著劇本,怨念滿滿。


王瞳在旁邊,蓋著毛毯,本想瞇一覺,聽他碎碎念個沒完,不由拍了下他的頭,小聲喝道:「別嘟囔了!」


褚青立時住嘴,悶哼一聲,又翻了下劇本,一頁,兩頁,三頁……沒了。


三頁的本子,撐死三十多分鐘戲,而且據說還要放在結尾,有特麼這樣的男女主角麼?


他一直很期待這部新戲,不光因為好久沒拍電影了,更主要的還是王瞳。以前,她算影視初戀,算年少偶像;現在,則是姐姐。能跟她一起拍戲,想想就興奮好麼!


呂勒說秋天開機,結果還是拖了拖,那幫子作家太不定性,這眼瞅著都十一月了,才聚齊人馬。為了歸攏這幫人,他和劉一偉費了老大勁,有的提前三個月,有的提前半年,最吊的是阿誠,一年前就開始約檔期。


沒辦法,誰叫人家是主角,褚青所怨念的前面那三分之二的戲份,都得靠他們撐場。


他收好劇本,調了調座椅,往後靠去,偏頭看了看王瞳,也閉上眼睛。在火車或飛機上,丫從來就睡不著覺,約莫瞇了十多分鐘,忍不住又坐起身,抽出本雜誌打發時間。


范小爺被老媽帶去了南方,第一站好像是個什麼省福彩中心,大概又得唱歌。她這趟出門,活動特多,估計沒有兩個月是回不來了。


兩味爺開張後,壓根沒打算走高冷路線,主打風格就是「精緻的家常菜」,比一般的飯館稍貴,味道也確實好。就是那種自己吃飯能吃好,請人酬客也不掉價的檔次。


兩口子前段時間都沒事,成天在店裡閒晃,多花一點錢。就能看到傳說中的老闆和老闆娘,又能滿足腸胃,顧客們還是很願意掏兜的。


趙微和張鐵霖等人抽空都來蹭了一頓,照片也都掛上了牆。周公子就比較忙,一部接一部的拍,很抱歉的樣子。褚青卻暗暗鬆口了氣,虧得沒來,不然范小爺見了她還不定怎麼暴走。要說倆人屁事都沒有,清清白白,但他發現,丫頭其實比他小心眼多了,沾點火就著。


黃穎也正式上崗,幫他們管賬。她在夜校讀了兩年,變化真的很大,眼界一開,氣質自然就有了,加上好看的容貌。妥妥的預備女神範。褚青倒覺得挺不好意思,人家好容易學點本事,好像就為了給你打工。


由於范小爺的存在,黃穎已經徹底熄了心思,但褚青在她心裡,永遠是那個在小雜院一起租房子的哥哥。能幫上他忙,這姑娘挺樂意的。何況還欠著人錢呢……


她的月薪,是丫頭主動提出來的,非常給面子的一個數。


第一個月,瑣碎支出太多,加上開業酬賓,不僅沒賺到錢。還賠了點,從第二個月開始,效益就好了起來。倆人都沒指望靠這個發大財,就是捎帶手的,找點事幹。


中午的時候。飛機入蜀。


阿誠、汪朔、綿綿、趙枚、陳存、馬園、方芳、餘樺……隨便拎出一位就夠一省作協主席逼格的大咖們,悠哉悠哉的下了飛機。


褚青一手拖著自己的行李,一手提著王瞳的箱子,倆人小跟班似的尾隨在後面。


「你都認識麼?」他悄悄問了句。


「一個都不認識。」王瞳也悄聲道:「他們的書我都沒看過。」


褚青找到了知音,心裡多了點底氣。他這種能把議論文寫成說明文的貨色,在那幫人面前,先天性的智商低下,打個招呼都得仰望,跟望菩薩似的。


剛過出口,離遠就瞅見一群人呼啦衝過來,精準的圍在汪朔旁邊,瞬間攻占每一塊可以立足的地方,手裡的小本子都快戳到了他臉上。


就在前幾天,某報紙上發了他的一篇文,名叫,瞬間挑起了所有自認為文化圈人士的g點。


「您把四大天王、瓊遙劇、程龍電影和金庸稱作四大俗,您的勇氣從何而來?」


「您認為對金庸的吹捧是不正常的,是嗎?」


「那您覺著自己跟金庸比,誰更差?」


綿綿、趙枚幾個女作家看都沒看,徑直上車閃人。陳存倒饒有興致的站在外圍瞄了幾眼,又馬上被餘樺拉走。


汪朔挺了挺發福的肚子,摸了下吃胖了的臉,特享受這種場合,不緊不慢,依次答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勇氣,先問一句,他們怎麼就不能罵呢?」


「把金庸捧得這麼高,別人糊塗,我可不傻。就算是為了生態平衡,也得有人罵一句。」


他撓了撓鼻子,想了一會,最後道:「咱倆比不著,也可能一樣差,都挺折磨人的。」


說完,他挺著肚子繼續往外走,眼瞅著要上車,一記者猛地攔在前面,又問:「關鍵是,別人認為你寫不出東西,所以藉罵人出出風頭。」


汪朔手已經扒到車門上,又放下來,一本正經對那哥們道:「我是寫不出來東西,這跟有沒有權利罵人有關嗎?」


…………


呂勒的意思,是讓作家們先撒著歡的玩幾天,逛錦城,遊青城山,各自會朋友,晚上約好了一起吃飯,神侃海聊。


總之,先把筆會的氣氛給炒起來。


筆會這東西,按褚青的理解,跟約炮是一回事,主題大概就兩個,賣弄,和爽。


從七十年代末的傷痕文學開始,到八十年代中期的尋根文學湧現,再順過幾年湊整十個年頭,創作界、評論界和讀者,雖然也有攪屎棍存在,但總體是齊心的,共同搭建了國內文學最後的黃金時期。


有浮躁,有深刻,有憂傷,反正到了八九年的那天之後,一切煙消雲散。文學的樣子在九十年代重新出現時,早已不復曾經氣質。


筆會,就是在八十年代大量冒出來的,哪會是種時尚。沒有指點江山,也有吐沫激昂,人們熱愛這項身體靜坐思想碰撞的運動。


而現在,已經是1999年了……


呂勒把電影背景直接挪到這種複古的大幕之下。基本上就沒有褚青和王瞳的事兒了,他們摻和不上這種高端,只能負責世俗的部分。


就像被拋棄的倆小孩,坐著大巴安靜的轉到郫縣,這個除了豆瓣醬就挑不出別東西來的地方。


入住的酒店叫桃園賓館,許是郫縣最有譜的了,南北兩棟樓,大門前還擴開一個小廣場,栽著點矮矮翠翠的植物。


「你吃飽了麼?」


倆人剛在一樓餐廳吃完晚飯,順著樓梯往上走。王瞳看他沒怎麼吃,便問道。


「飽了,本來也不太餓。」褚青道,張大嘴打了個呵欠。


王瞳抬腕瞅了眼,道:「幾點啊。就困了?」


「我在飛機上可沒睡覺,折騰一天了。」他說著又打了個呵欠,伸手抹了抹眼角。


他們房間都在三樓,先到了308房,停住腳。


她掏出門卡刷開,手指搭在把手上,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褚青。偏頭問:「你是回去睡覺,還是進來坐會兒?」


「呃……」褚青糾結了下,立在哪不動,也不走。


王瞳斜他一眼,直接推門進去,手指一撥。木門慢悠悠的合起來,卻沒關上,留出寸寬的空間。


他看著那條縫隙,又呆立了幾秒鐘,還是伸出手。


房間的裝修和佈局。非常有城鄉結合部那種拼命扮洋氣的調調,進門右側是衛生間,隔出個小廊道,左面是桌子,牆上鑲著方鏡。鏡子對面是兩張床,比一般的單人床要寬,大概可以睡一個胖子再加個瘦子。


床單、被子和枕套,是很古怪的淺青底,一個暗紅色大皮箱扔在床上。


「還沒收拾呢?」褚青問。


「嗯,不愛動。」王瞳脫掉外套,隨手一扔,裡面是件藏青色的高領毛衫,袖子帶著兩條白紋。


然後,又在屋子裡隨意踩了幾步,抻了抻胳膊,頭微微後仰,懶懶的吐出口氣。她的腰肢很細,從瘦瘦的手臂順下來,直接滑到腰間,勾出一條柔和的弧線。


褚青看到她的側面,那般輕軟,似沾了雨滴的蜻蜓翅膀,稍稍一顫,就波動出陣陣透明的魅惑。


他別過頭,道:「要不下去走走?」


「不用,我坐時間長了身子就僵,抻抻就好了。」她說著,那截腰肢又開始輕輕蕩漾。


「哦,這地方沒暖氣,還挺冷。」他已經不敢抬頭,接了句完全不搭的話。


好容易,王瞳停下動作,臉上泛著些紅暈,看了他一會,忽然掩嘴笑了笑。


「笑什麼?」他問。


「沒事,就看你頭髮那麼長,挺不習慣的。」


「嗯,我也不太習慣。」褚青撓撓亂糟糟的頭髮,笑道。


「留長了就得勤打理,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王瞳停在桌前的軟椅旁,道:「過來。」


他乖乖走過去,坐下,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那個纖長的身影出現在背後。


她拉開皮箱,翻出一個棗紅色的木梳子,一手輕輕按著他頭,一手細細的梳著發。頭髮烏黑且濃密,白白的小手捏著木齒,柔而緩慢的滑過他的前額和鬢邊。


「太乾了。」


她嘟囔一句,跑到衛生間,抹身回來,垂著手指,似花瓣綻著晨露,滴了幾滴水在他頭髮上。


「行了!」


王瞳滿意的晃了晃身子,笑道:「你沒事就拾掇拾掇,梳梳頭,燙燙衣服,擦擦皮鞋,你要是沒功夫,不還有女朋友呢麼,別一天弄得臟兮兮的。」


「我天生就是她保姆,指望不了她幹這個。」褚青笑道。


「那也是你自己願意的。」


她右手捏著梳子,左手懸在他耳邊,似想往下落去,又頓了頓,最終還是搭在了他肩膀上。


褚青微微一顫,盯著前面的鏡子,裡面的兩個人,一個在看他,一個在看她,目光在鏡中上下交錯,纏繞成絲絲線線。


「哎哥們,有火沒有?」


這時,門外忽然闖進來一人,嘴裡叼著根煙,大頭方臉,最奇葩的是衣服,襯衫還罩著件襯衣,不知道哪門子穿法。


褚青回過神,趕緊站起來,忙道:「汪朔老師。」


「嗯,借個火。」他點點頭。


褚青從褲兜裡摸出打火機,啪地按著,汪朔那大腦袋湊過來,吸了兩口,滿足的瞇起了眼。


王瞳瞄著他,你沒關門?


他滿臉抱歉,沒關嚴實……


「謝謝啊!」


汪朔夾著煙,打量這倆人一番,問:「哎你倆是跟咱們一塊來的吧?」


「啊,對。」


「我說瞅著挺熟呢,是工作人員?」他問。


倆人不禁對視一眼,褚青道:「不是,我們都是演員。」


汪朔也愣了,猛然道:「我操還有演員呢!我還當一紀錄片呢!」又笑道:「哥們不好意思啊,沒看過你們的戲,認不出來。」


「沒事沒事。」


知道他們的身份,汪朔卻來了興致,也不走了,不客氣的搭在床邊,翹起腿,道:「呂勒找我的時候,就他媽說開一筆會,丫怎麼忽悠你的?」


「他跟我說拍一電影……」褚青老實道,對著這哥們有點打怵。


「哈哈!這孫子,咳咳!」汪朔一口煙嗆在嗓子眼裡,猛咳了幾下。


喘均了氣,他轉頭又問王瞳:「你怎麼說的?」


王瞳眨眨眼,笑道:「劉一偉老師跟我說的,說想拍部電影,向文學致敬。」


「什麼致敬?」汪朔歪著腦袋,搔搔耳朵根。


「他說這不世紀末了麼,看大傢伙跟這個致敬,跟那個致敬的。他和導演都挺喜歡文學的,說現在文學書都不好賣了,就想拍部電影,向文學致敬。 」她保持禮貌,耐心道。


汪朔笑道:「哥們,你可比不上人姑娘,人家還能說那麼多話,你丫一句拍電影就忽悠來了?」


「呃……」


褚青和王瞳都很無奈,這貨就是個精神病,說話顛三倒四的。


他倒完全沒有這個自覺,仍然翹著腿,抽著煙。


汪朔抽煙抽得很快,這麼會功夫,一根煙居然已經到頭了。他狠吸了兩口,煙頭冒著火星子,快燒到手才拿下來。


褚青連忙遞過煙灰缸,他把煙頭按在裡面,使勁捻了捻,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這青年,不錯!」


「你倆繼續,剛才那景兒挺對,什麼都對,這話怎麼說來著……」他揮了下手,笑道:「特詩意!」


說著轉身,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將要出門時,忽回頭罵了一句:


「致他媽了個比的敬,文學早就玩完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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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詩意的年代


不管汪朔承不承認,這終究是部致敬的電影。


呂勒是個很神奇的人,他算老謀子的同門師弟,前兩年拍了第一部長片《趙先生》,大概也想從攝影師轉型當導演。但他骨子裡特瘋狂,天生沒有師兄的國師範兒,太過理想和文化氣,以至於鼓搗出了這部同樣很神奇的電影。


非常明顯的分成兩部分,一個是作家湊堆海聊,這算紀錄片;一個就是男女主角的戲份,這算劇情片。他拆除了紀錄片和劇情片的框架,把兩者糅合在一起,造就了場式的試驗。


至於為什麼找一幫子作家來討論詩意這個話題,按朔哥的說法,大概是因為自己紅,你找北島來,有幾個能認識的?


當然,真實原因是,詩人這個群體太邊緣了,邊緣到誰也不愛搭理。若真找他們,怕是連劇本都過不了,早早就斃了。


到郫縣的前幾天,作家們不務正業,鬥雞走狗,等玩夠了,終於能穩當的坐在一塊。開拍前,呂勒給每人發了張紙,上面寫著三個問題,頭兩個是:這個時代還有沒有詩意,以及對電影電視的看法。


作家們針對這兩個問題,悶在會議室神侃,兩台攝影機架在屋裡,記錄著他們從「什麼是詩意」,談到「有錢就有詩意」,再說到「把自己摧殘到底就是詩意」。吐沫橫飛,面目香濃,總之,沒有人真正的在關心這個東西。


光靠這些裝逼的文人酸性,是撐不起一部電影的,所以呂勒又安排了第三個問題,也就是褚青和王瞳的故事……


「咚咚咚!」


王瞳敲著一扇門,道:「林老師開會了。」隨即又移步到隔壁,同樣敲了敲。道:「余老師開會了。」


她的頭髮散開,正好搭在肩膀上,穿著件紅色的小西裝,左胸前別著筆會組織單位的標牌。


小西裝是她自己的,呂勒開始說讓她帶件紅衣服,最好是正裝。本來還想著萬一不合適,還得給找一套,結果這姑娘一來,那身鮮豔,直接晃瞎了這幫人的狗眼。


王瞳真的很喜歡紅色。從羽絨服到襯衫,各式各樣,還有褚青曾見過的那雙紅襪子。


她踩著坡跟皮鞋,夾著筆會日程表,頭髮一顫一顫的走在廊道裡,路過休息區。


「基本上就是這樣……」


一個好聽清潤的聲音傳過來,她撇頭,隨意看了眼,沒在乎的轉過去。剛走了幾步,又緩了下來。


廳裡擺著套木製桌椅,褚青坐在正中,左右各有一個男人。他臉部皮膚化得很暗黃。眼角還貼了絲細紋,眸子裡藏著對生活的疲憊厭倦,看上去就是個四十來歲的苦逼中年。


他正跟左邊的哥們介紹:「合同已經擬好了,我們保證。都是99年,」說著上身前傾,用食指勾出一個九字。禮貌中帶著點謙卑,道:「德國產的最新的印刷機,這次進中國,我們公司拿到了百分之七十的份額。」


那哥們抽了口煙,漫不經心的捻住合同,往桌子裡送了送,一口川音,道:「價格方面,我們需要再考慮。」


褚青聽他這話,眼神閃動了下,一偏頭,目光忽地凝住,面上仍然保持謙卑的笑容,點頭應和道:「好,對不起啊,碰著個熟人。」說完按住扶手,站起身。


……


等了會,居然沒動靜。


又等了會,還是沒動靜。


褚青一腦袋黑線,大哥,這場戲完事了,過沒過你倒給個話啊?


他立在原地,偷摸瞅了瞅呂勒,這貨悠哉悠哉的坐在椅子上,正跟劉一偉小聲嘀咕,壓根沒往這邊看。


「導演,那個,要再來一遍麼?」他不好直接問你丫是個逗比麼,只得婉轉道。


「啊,不用,挺好,準備下一場。」呂勒抽空轉頭應了聲,又跟劉一偉神聊。


褚青小步跑到王瞳跟前,悄聲道:「我現心裡特沒底,太不靠譜了。」


「你沒底什麼,我告訴你啊,導演厲害著呢,圈裡誰不認識,也就你,什麼也不知道。」她教訓道。


「說的就像你跟他挺熟似的。」褚青撇撇嘴,嘟囔一句。


王瞳拍了下他的頭,道:「別跟我撇嘴,一臉褶子。」她手指動了動,似想摸摸他的臉,隨即又縮了回去,笑道:「別說,你這妝還挺像的,嗯,演的也挺像。」


「糊的難受,一點都不透氣。」褚青抱怨道。


那化妝師也不知道給他抹的啥東西,黃黃一坨攤在臉上,感覺皮膚死死往裡收著,繃得特緊,乾巴瘦的效果倒是出來了。


扮老,不是說化上妝就ok,神態表情都得搭調。


褚青頭回演這種跟自己年齡相差較大的角色,沒什麼特別感覺。因為這個人物很簡單,人到中年,有妻有子,到處跟人賠笑賣印刷機,像他這樣的,隨便在街上一划拉就能拎出七八個。


真正有壓力的是跟王瞳對戲,這個更讓他緊張。


…………


其實,從選中這兩個演員那刻起,呂勒就變得輕鬆無比。甚至片子還沒開拍的時候,他就覺得,這肯定有了!


每個人物,每件東西,每次眼神的對撞和細語試探,就像早早的擺在哪裡,一切都好,只等他拿著攝影機原封不動的記錄。


王瞳的角色叫陳曉,是筆會的秘書,她的工作就是按時叫作家們起來開會,然後傻呼呼的陪坐在會場,端茶倒水,換換煙灰缸。


然後,她就遇到了趙子軒,上大學時中文系的老情人,回憶浮現,卻已物是人非。


這是個特俗氣的故事,呂勒偏想把它往詩意這種東西上靠,所以他找來褚青和王瞳。他覺得,這兩個人身上,絕對有那麼一股子不俗的味道。


說來挺奇怪,呂勒是因為看過,才動了心思。老實講。若把他們分開單論,也許還略有不足,但只要湊在一塊,那種味道瞬間就會流淌出來。


王瞳立在台階上,右胳膊夾著日程表,身子輕輕搖晃著。


褚青雙手插兜,慢慢踱到跟前,旁邊是賣零食飲料的玻璃櫃子。他非常細微的上下打量她一眼,又把手拿出來,揉在一起。笑道:「你好。」


王瞳彎了彎嘴角,沒說話,左手忽抬到身前,手裡的圓珠筆不停的按下去,彈出來,再按下去。


「在這開筆會?」他問。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眨了眨眼,還是沒說話。


褚青也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倆人又同時笑了笑。


王瞳的笑很特別。緊閉著嘴,下唇往上輕輕擠壓著,下巴顯出幾道淺淺的褶皺。


不同的情緒,有不同的笑法。有時你咧開嘴。發出很大的聲音,不一定是真的開心。但當你閉上嘴巴,露出這種笑容時,那就一定是非常無措。


這一笑。她完全是隨性而發,恰到好處。


褚青忽然有點很不妙的感覺,只好擺弄著手指。道:「什麼時候來的?」


「我前幾天來的。」


「我也是剛到,我是跟這邊……」他說著一轉頭,抬手指了指,道:「兩個朋友,談生意上的事情。」


王瞳沒接話,特隨意的往右邊掃了眼,又更加隨意的收回來。她那雙眼睛裡,就像根本沒有這個人存在,而且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轉來轉去就是不落到他身上,有點神經兮兮的。


褚青看著她那瘋癲的狀態,心裡那點不妙就愈放愈大,最後砰的一下子清晰起來。


不禁暗暗哀嚎:姐姐,你至於這麼不客氣麼?


王瞳現在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極不安份的狀態,睫毛、眸光、手指、唇角,還有微微顫著的肩膀……幾乎每個部位都在隱隱躁動。


這個曾經深愛過的男人的偶然出現,就如一陣細風,而她則是被風吹起的蒲草,在天空兜來兜去,始終沒有落腳的地方。那種游離和散亂,精緻細膩,近乎沒有漏洞的向對方施加過去。


有那麼一秒鐘,褚青差點就要繳械投降。


他垂下眼睛,深深提了口氣,又揚起,直視著她。


一個人瘋癲的時候,另一個人必須要沉下來,這樣畫面感才會平衡。就如此刻,王瞳已經把那種游離表現到了極致,他就不能再做出同樣的反應,否則兩個人之間的感覺就會顯得特飄,不穩當。


「特別奇怪,穿這個衣服。」


褚青的語氣忽然活潑起來,還帶著點調侃,見到昔日戀人時的興奮已經過去,很輕鬆的笑道:「剛才還以為是服務員呢。」


「呵……」王瞳也笑。


「住在這麼?」


「嗯,我住308。」


「哦,我是在北樓,805。」他舔了下嘴唇,像對一個孩子那般的問:「能記得住麼?」


「記得住。」她又笑了下,跟剛才不同,這次是咧開了嘴,露出白白的牙齒。


「那……」褚青往後撤了半步,道:「你先忙吧,完了我們再打電話。」


「嗯,我過兩天才走呢。」


停頓了兩秒鐘,他又撤了另外半步,在耳邊比劃著打電話的手勢,笑道:「再見。」


說著轉身出鏡。


……


一場戲結束,倆人平復下情緒,等了會,又特麼沒動靜!


這回連王瞳都鬱悶了,跟褚青一起瞪著那邊,這哥們拍戲從來不喊停麼?


呂勒跟劉一偉兩個貨,躲在監視器後面,連臉都懶得露,一個光腦袋尖,一個圓腦袋尖,緊貼著。


見他倆不演了,都往這邊看,劉一偉先冒出頭,不滿道:「繼續啊,沒看夠呢!」


褚青:「……」


王瞳:「……」






第一百零四章  電影照進現實


「媽,江江乖麼?」


「挺聽話的,嗯,那我就放心了。」


王瞳坐在房間裡,拿著電話,道:「我這都挺好的。」


她輕輕晃動著上身,顯出幾分小女兒的嬌憨,道:「可能我明天就回去,但現在也說不好,反正您就別操心了,行,那我掛了啊。」


說著撂下電話,呆坐片刻,忽又摘下話筒,撥了幾個號,等了會兒,沒人接……


對面的床上,行李箱敞開著,裡面是散亂的衣物。她利索的收拾好,拉上箱,又坐了回去,兩手撐在身側,聳著肩膀,安靜的看著地面。


然後,就聽到了敲門聲,起身去開。


這個鏡頭足有一分多鐘,王瞳毫不費力的順了下來,甚至讓人感覺再給她一分鐘的時間,仍會這般的精彩。她就算在哪幹坐著,全身散發出的味道也能驅散畫面的枯燥感。


褚青碰上的電影導演似乎都對長鏡頭有所偏好,呂勒不像老賈那般晦澀,樓燁那般頹艷,他的影像裡充滿了生活化的靈動和自然,一點都不遙遠。


「好!」


呂勒對這種單人戲份就沒那麼不著調了,一本正經的喊了聲。


這房間不是臨時的,就是王瞳自己住的房間,那個行李箱和衣物也都是她自己的。話說這戲可沒有造型師,除了褚青第一場那身藍西裝,是劇組跟人借的,剩下的衣裳,都是他們倆自帶的。


這會他穿著件卡其色的夾克,正站在門外,等著下一場戲。


「con!」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露出褚青的臉。這段是雙機拍,他背後也有台攝影機,對著王瞳。


她剛才沒打通的電話就是給他的。本來心裡很鬱悶,結果一開門,就像拉開了滿目繁花的世界,這個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她一下就笑了,驚喜而雀躍,可隨即又慢慢合上嘴角,恢復平靜。因為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會說些什麼,是來告別,還是來告別……


「準備要,走麼?」褚青壓著嗓。帶出點沙啞的意思,問道。


王瞳垂了垂眼眸,搖頭道:「沒有。」


褚青往別處掃了眼,道:「我是看那些作家……他們都走了麼?」


「我還有點事。」她輕輕吸了口氣,聲音變得很低。


「哦。」


「你合同簽了麼?」她問。


「還沒有。」


「……」


有些時候,兩個人是很害怕話題說盡的,一旦盡了,那就表示,這次的不期而遇也該結束了。而他們的聯繫紐帶。偏偏又只能靠這些無趣的話題來支撐。


舊情人相見,各自都已為人父母,寒暄過後,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麼?


褚青低下頭。眼神游離不定。


王瞳這次沒有躲閃,直直的盯著他,忽然又笑了笑,很不自然。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所以只好笑了笑。


她期待著他下面的話,卻又害怕不是自己想聽到的。


「那……」褚青終於抬頭。咽了下口水,喉結動了動,故作自然的笑道:「怎麼著?」


見他這樣,王瞳的笑意更盛,把兩條胳膊背到身後,勾著手指,調皮的看著他,似在等著鮮花盛開般的憧憬。


褚青卻還要矜持一番,探頭往屋裡看了眼,問:「整理東西呢?」


「嗯。」她乾脆擰了擰身。


褚青也笑了,舔了下嘴唇,道:「出去,轉轉?」


「好啊。」


戲一結束,倆人同時往呂勒那邊看過去。


「過!」


這貨急忙喊道,又操起導筒叮囑:「晚上還有夜戲,大家可以先休息,到時候給我打起精神來!」


眾人稀稀拉拉的應著,各自收拾道具回屋。


褚青被化妝師按在椅上,開始抹另一種黃坨坨的東西,這個抹完之後,才能洗臉,這樣卸妝會容易些。


他臉繃了一上午了,難受得緊,直接跑到這屋的衛生間,嘩啦啦的沖水。


王瞳就拿著條毛巾,站在旁邊。


他腦袋還伏在水池裡,就那麼一伸手,感覺毛巾搭在了手裡,又緊抹了兩把水,才抬起頭,開始擦臉。


劉一偉看著他們的互動,眨了眨小眼睛,摟過呂勒,二人轉出門,悄聲道:「老呂,這倆人肯定不是在談戀愛。」


「我知道。」呂勒扶了扶眼鏡,黑黝黝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道:「他們要真在談戀愛,我這片就毀了。」


…………


曖昧這概念,特博大,所有看不見摸不著,又讓人心癢癢的東西,都可以稱之為曖昧。


詩意,恰恰就在其。


呂勒那雙眼睛,見識過無數男男女女,他第一次看到這倆人,就察覺到那種絲絲連連的牽扯。他是先寫的劇本,後挑的演員,可後來反倒覺得,這戲就是給這倆人量身定做的一樣。


不遠不近,不熟悉,不陌生,感覺剛剛好。


若是換了范小爺來拍,即便演技夠格,最後也得搞成一部逗比片,因為她跟褚青的關係太確定了。而男女之間,往往就是那股不確定,才愈發讓人騷動無比。


夜,微涼。


這是郫縣一家很普通的飯店,道邊擺著兩張桌,藉著店裡的光亮,一劇組人員客串的食客正把手指湊到嘴邊,不停掰弄。


他努力想裝成自己在嗑毛豆的樣……


鏡頭慢慢移到店裡,暗淡的光陡然亮起,褚青和王瞳背對著大門,坐在一張圓桌旁。仍然是雙機,而且很吝嗇的一點正臉都不給,只露出倆人的四十五度側顏。


她明顯的打扮了一下,棉布裙裹著長腿,青色的呢大衣,脖搭著長圍巾,小巧的耳墜上還多了一枚銀色耳釘。


王瞳拿著餐巾紙,輕輕擦了擦嘴。流露出一種細膩柔和的甜美,就像蝴蝶停在夜草上,月光照著它的翅膀。


「你不喝酒麼?」他有些看傻了,急忙收斂情緒,說著台詞。


「待會吧。」她見他一口就乾了半杯啤酒,微微驚訝道:「你挺能喝的。」


褚青擺擺手,放下杯,道:「原來也不行,現在做生意沒辦法。人讓你喝酒,你一點都不會。買賣就談不成了。」看她不動筷,又道:「吃啊,怎麼不吃呢?」


王瞳笑道:「我想跟你說話。」


她合下了眼,問:「我們倆有多少年沒這樣一起吃飯了?」


褚青用腿夾著手,晃了晃上身,道:「年了吧,三年,你畢業的時候麼。」


她微微點頭,伸筷夾了口菜。道:「那你為什麼不當老師了?」


「其實,我很喜歡老師這個職業。」


他說的很慢,每個字都在考慮,似乎在找一個能說服自己。也能說服對方的理由:「但你說,結了婚了……」


聽到結婚這個詞,王瞳的眼睛一下就恍惚了,漆黑如墨。映不出一點影。


「然後有孩了,就是,我想現在可能有很多做生意的。都像我這樣,沒辦法。」他攤開手,無奈笑道:「孩一出生,一張嘴,他喜歡的東西你肯定就得花錢。你說我要在系裡上課的話,一個月就這麼點錢,肯定不夠。」


褚青肩膀縮著,後背傴僂,整個人顯得筋疲力盡,嘴裡卻道:「男人麼,怎麼辦呢,總要,總要負起這個責任來。」


「那你自己還寫東西麼?」她理解的笑了笑,又吃了口菜。


他搖搖頭,道:「不會再寫了,沒有,沒有興趣。」說著,聲音忽地轉輕,試探著問:「你,喝點吧?」


「好吧。」


「來。」褚青馬上拿過酒瓶,給她倒了一杯,笑道:「我記得你原來可以喝點。」


「喝一杯,我就,醉,我就,發酒瘋。」她語氣略含羞澀。


褚青聽這話,倒酒的手都抖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斜了她一眼,姐你鬧呢?一人能乾一斤白酒的量……


王瞳也悄悄眨眼,拍戲呢,別鬧!


「為我們見面,乾杯。」


倆人碰了下,她只喝了一口,撩了撩頭髮,不經意的問:「你和她還挺好的吧?」


「誰啊?」


她右手拄著腮,抿抿嘴,似在嗔怪,因為真的不想說得那麼明確,又抿了下,才問:「你和,你老婆還挺好的吧?」


沉默了幾秒鐘,褚青的聲音才響起。


「其實,也無所謂好不好。」他伸出手,好像要去拿杯,卻忽地一翻,張開手指,道:「就是這樣麼,結婚,生孩,然後組成一個家庭……反正無所謂好或不好,就是正常的家庭。」說著,又乾下去半杯。


「那你小孩挺大的吧?」她問。


「四歲半,男孩,現在這個歲數是最淘氣的。」


褚青提到了孩,面上的疲憊感消散了些,揮動著右手,笑道:「我現在每天,基本上白天工作,回去就是陪陪孩,有時候我真是筋疲力盡的,但是看到孩,心裡頭還是有種比較寬慰的東西……」


他已經喝了一瓶多了,微微有點醉意,緩慢,詳細,又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內心,訴說著一個為生活奔波的年男人的心情。


「有時候確實也有種壓力,覺得是種麻煩,但這種麻煩是我們自己心甘情願的……」


王瞳很認真的在聽,她想知道這個男人的每件事情,這年來的變化和辛苦,快樂和悲傷,即便那是跟她毫無關係的,另一個家庭的生活。


他說了好久好久,終於呼出一口氣,全身放鬆了許多,此刻才想起問她的近況,道:「你孩多大了?」


「四歲半。」


「一樣啊,幾月份生的?」


「八月,八月二十一號,你呢?」王瞳雙手交叉,胳膊肘搭在桌上,輕輕咬著拇指尖。


「那我孩比你大,他是月份,男孩女孩?」


「男孩。」


「女孩多好啊。我們倆就可以攀攀親家了。」他笑道。


她也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褚青低著頭,左手撓了撓右手背,許是酒精發揮了作用,許是對這個角色的情緒太過深入,他就覺得腦袋有些暈眩,迷迷濛蒙的問:「孩他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


「……」


王瞳忽然就安靜下來,手指在臉上滑來滑去,不停變換著姿勢。


她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不願意談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孩,自己的老公。她只想知曉對方的一切,這對她來講,是給已經有些蒼白的記憶,再次填充上了色彩。


我只願聽到,你過得好。


卻不願讓你知道,我過得如何……


褚青托著腮,瞇著眼,不知道是在演戲。還是在醉酒。


「你覺得,我有變化麼?」半響,她才問了句跟剛才完全不搭的話,舌頭在嘴裡舔了一圈。略微緊張的樣。


他仍然不說話,頭偏向她這邊,眼睛卻慢慢的失了神。


「算了算了,別說了。」王瞳見他不吭聲。自己找著台階下,笑道:「哎對了,我一會帶你去一個。挺好的地方。」


這裡,褚青應該回應道「什麼地方」。結果她等了一會,沒聽到動靜,不由看了看他,嚇了一跳。


「停!」


呂勒也喊道:「怎麼回事?」


褚青還傻坐在哪,呆呆的看著王瞳,


「哎,怎麼了?」她推了推他胳膊。


「啊,沒事沒事。」


他猛地一顫,回過神,有點迷瞪的站起來,道歉:「對不起導演。」


「那重來一遍!」呂勒道:「王瞳,你從有變化那塊開始接。」


「知道了,導演。」


「Action!」



「你覺得,我有變化麼?」她問道,水準一如既往。


褚青卻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根本就處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失序狀態,完全跟不上節奏,混亂的一塌糊塗。


「停!」


呂勒又喊,皺了皺眉,不想再試第三遍,問道:「青,你感覺怎麼樣?有什麼問題麼?」


「導演,我,我想抽根煙。」他啞著嗓道。


呂勒看了看他,並沒覺得太奇怪。演員麼,總有些神經質,保不准啥時候就犯病了,這東西還不能跟別人說,只能自己調解,便道:「好!休息十分鐘。」


此時已是晚上點多了,這裡的夜晚跟京城真的不一樣,單調得太過孤獨。


褚青走到門口,深深吸了口氣,躲開喧鬧的劇組人員,藏進飯店側面的陰影裡。燈光停在一米之外的地面上,清晰的劃出明暗界線。


小街對面的鋪早已經關門,黑漆漆的好像時間都停擺了,他叼著根煙,剛要蹲下去。


「別老蹲著!跟個老農民似的。」


一個細長的人影拐過牆角,嗒嗒嗒地走過來,邁過那條界線時,光亮在她臉上一閃即逝,劃出橘色的溫潤眉眼。


褚青笑了笑,往後一歪,屁股搭在台階上,兩條大長腿伸展開,鞋跟支著地面。


「怎麼了你?」


王瞳陪著他坐下,問道。


「你裙!」他看那長裙毫不憐惜的拖在地上,不由責怪。


「沒事,反都自己的衣服。」她不在意的笑道,


「那倒是,我裡裡外外就這一套,你可換了三套了。」褚青彈了彈煙灰,笑道:「難怪你比我多一萬呢,這算服裝費了。」


王瞳拍了下他的頭,道:「少說風涼話!那是我經紀人談的,誰叫你不好意思開口?」


褚青揉揉後腦勺,反抗道:「你別老打我腦袋行不行?」


「那你想我打哪兒?」她細聲問。


「呃……」他鬱悶,有你這樣問的麼?


倆人坐在牆根下,離遠瞅只有一團黑影堆在哪兒,他手裡剩的那半支煙,忽明忽暗的閃著星點。


「給我抽一口。」王瞳忽道。


褚青立馬把胳膊伸出去老遠,道:「你沒事抽什麼煙!」


「許你抽風,就不許我抽煙?」王瞳欺身過來,扒著他肩膀,使勁夠他的手。


他一邊胡亂揮動著手臂,一邊盯著她的側臉,就像個白月亮在自己眼前跳動。


「姐。」


「幹嘛?」她還努力扒拉著,笑應。


「你從來不讓我問你,最近怎麼樣……」他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王瞳的手一頓,偏過頭,倆人的鼻尖幾乎貼在了一塊,在漆漆的黑夜裡,彼此的面龐卻清晰無比。


褚青看著她,輕輕問:「你過的不好,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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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我居然是個忙人


王瞳雙腿曲起,胳膊搭在膝蓋上,輕輕咬著拇指尖。


「其實,也無所謂好不好。」她模仿著褚青的樣,低低道:「就是這樣麼,出生,長大,工作,然後出來拍戲……反正無所謂好或不好,就是正常的拍戲。 」


語氣,神態,都對,可你那憋不住翹起來的嘴角是怎麼回事?


褚青一腦袋黑線,第一次對她大聲講話:「你別學我行麼,我問你呢!」


「你跟我喊什麼喊?」王瞳眨眨眼,拍了下他的頭,道:「快點把你那煙抽了,等會給我一條過,我困著呢。」


她終究還是躲躲閃閃的,說完就站起身,拍了拍裙,拐過牆角。


褚青把還剩下一小截的煙頭彈出去,看著沒熄滅的火點頑強的在地上殘喘,忽站起身上前幾步,用力踩了踩。然後嘆了口氣,抻了抻被夜涼侵襲得有些僵硬的胳膊,也拐過明暗相間的牆角。


「哎對了,我一會帶你去一個,挺好的地方。」


重新開拍,她右手拿著半杯酒,貼在臉上,笑道。


「什麼地方?」褚青情緒也緩和了下來,發揮正常的對著台詞。


「去了你就知道了。」她聲音放輕,還點了點頭,露出一種絕對沒騙你的表情。


「可以啊。」褚青回頭喊道:「小姐,結賬。」


這家飯店真實的老闆娘入鏡,道:「四十一。」


他掏出一疊錢,細細的拈出幾張,笑道:「走吧。」


「謝謝你啊。」王瞳挎著包,起身,跟他出了店。直到這個時候,攝影機總算給他們倆一個正面的特寫,隨即就消失在黑夜。


…………


京城。北影厂一個小型的放映室,小幕上正放著一段樣片。


入眼的先是一段十米來高的城牆,厚厚的夯底,白灰包砌的城磚裹著外壁,敦敦實實的戳在哪兒,佔了屏幕將近一半的空間。


這段畫面的構圖很獨特,高高大大的城牆,底下站著兩個小小的人,一男一女,貼著封死的城門洞。他們在固定的範圍內走動。不時揮舞著胳膊,能看出在說話,但裡面沒有聲音,像出古怪的默劇。


片不長,五分鐘就到了頭,小屋裡的燈光亮起,照著座位上的三個人。


「那個男演員的褲不對,哪會還沒有這種款式。」一個戴著眼鏡,頭髮半禿的年男人開口道:「而且。演的好像也差了點……」他換了種委婉的方式,繼續道:「其實也不錯了,但跟那女演員一比,節奏就顯得很亂。」


賈璋柯歪在椅上。眼睛腫的厲害,還不到三十卻已經有早衰的跡象,笑道:「林老師您放心,他是男二號。就是臨時搭一下,我那個男主角正在外邊拍戲呢,抽不出空。」


「哦。就是演《小武》的那個?」


「對,就是他。」


這人叫林旭東,是這部新戲《站台》的顧問,職業是畫家,順便搞搞電影研究。因為片的背景是在八十年代,很多細節都要突出那種年代感,賈璋柯不可能一個人全搞定,有紕漏的地方就需要他來補足。


這一年,對老賈來說,無比的漫長,苦悶且灰暗。更可怕的是,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待。


年初那紙禁令發出後,原本保持合作意向的上影厂,直接放任這個項目扑街,更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為他走動關係。


老賈一直等到了年,見實在無望,就回到京城,去聯繫北影厂。畢竟根正苗紅,地處央,跟某局要更密切一些。


當時廠裡幾個比較有影響力的人物,非常喜歡這個本,願意為他奔走活動。比如副廠長史東名,還有田莊莊。


話說田莊莊從二年開始,就因為《藍風箏》被禁了十年,這個超長的期限,在所有被虐的導演裡獨一無二。他空掛著個第五代的頭銜,卻不能拍片,只好把對電影的熱愛轉到了對青年導演的扶持上。連續在王曉帥、路學常、彰明等人的片裡擔任監製,並且疏通關係,為他們拉來了廠裡的資金。


甚至可以說,這幾個第代主力軍的試驗電影,能獲得半官方注資,都是他的功勞。


正是因為有了這兩位的鼎立支持,老賈一度又燃起了希望。他拍的,畢竟是這片土地上的事情,他迫切的希望自己的電影能在國內傳播,而不只是小規模地學術放映。


但他唯一能做的,仍然只有等待。


就在兩個月前,從那邊傳來些比較樂觀的消息,也就是那個時候,老賈開始啟動新片的籌備工作。片方的資金已經到位,也定好了組,選好了演員,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很快就能拿到拍攝許可證,可倆月過去,依舊毫無消息。


老賈到現在還記著田莊莊非常非常抱歉的樣,以及對這部一開始就注定不能上映的電影,那種惋惜和無奈。


直到這個時候,賈璋柯才總算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幼稚。他拉上幾個人,跑到平遙開始了第一次試拍,數天的簡單預演,成果就是這個五分鐘的樣片。


「那就好,那就好。」林旭東明顯知道那個傳說的男主角,點點頭,笑道:「那女演員倒是不錯,專業的?」


「不是,就一舞蹈老師。」


倆人正說著,就聽有人輕輕敲門,一直閉口不言的副導演陶俊起身開門,見顧正挎著一皮包大步走了進來。


「學校事太多,不好意思。」他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


林旭東也認識他,握了握手,道:「小賈,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


「哎,謝謝您,到時候還得再麻煩您。」


「哪說的,行了,再聯繫。」


把他送出去,顧正一屁股坐在椅上。道:「正忙著改論呢,真特麼不是人幹的活。」


「正常,你現在可是我們這批裡學歷最高的了,就該干點非人類的事兒。」老賈笑道。


「別扯沒用的!」顧正知道自己不是當導演的料,索性往學術上發展發展,就考了個研究生。


「怎麼著,想留校當老師?」老賈問。


「看看吧。」他搖搖頭,帶著點憤慨,道:「學校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關心的都是廣告攝影。電腦特技。前兒放《萬尼亞舅舅》,特麼的全場鼓倒掌,非得讓放一美國大片!」


賈璋柯聽了也沉默半響,他和顧正的感受相同。不是說非要求人都得看藝術片,而是你對電影觀念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了,在他們上學那個年代,這是無法想像的事情。


「行了,別廢話了,趕緊的。放一遍我看看。」顧正轉換話題。


燈光暗下,小幕上繼續閃亮著無聲的影像。


「這趙滔真不錯。」顧正剛看幾眼就興奮了,道:「我說你就是狗屎運,這種演員隨便都能撿著。先是青,這又來個繆斯。」


他咂吧咂吧嘴,又盯了會那個男二,搖頭道:「真不如青。差太多。」說著偏頭問:「哎?他檔期來得及麼?」


老賈想了想道:「應該來得及,他說那電影不太靠譜,就三十分鐘的戲。十來天就能殺青。」


「你再催催,那貨更不靠譜,不定扯出啥麼蛾來。」顧正擺擺手,很了解他的樣。


老賈正要答話,感覺腰裡震動了下,摸出手機接道:「餵,您哪位?」


「……我不知道!」


他拿著手機聽著聽著,忽然就大喊了一聲,舉手就要摔,還是忍住,默默掛斷。


「誰啊?」顧正嚇了一跳,難得見他這麼失態。


「問我!」賈璋柯用力揮動著胳膊,道:「怎麼能參加電影節!怎麼能打通關係!怎麼能得獎!我一天得接三四個這種電話!我……」他說不下去了。


顧正也訝然,而後微微一嘆,拍了拍他肩膀。


…………


十天,就是呂勒給這部電影的時間,而且還包括了作家開會用去的那三天。


褚青看著手機裡的日曆,很慌張的算著日,十一月,這部戲殺青,老賈那沒良心的居然要他馬上飛到汾陽,而且據說要呆到明年……


這還不算完,丫說那新戲要有四季的鏡頭,也就是說,冬天拍完了,還有春天戲,春天拍完了,還有夏天戲……


他頓時就覺得慘無人道,喪心病狂!合著我半年功夫,都搭給你了?不過也就嘮叨嘮叨,讓自己心裡痛快點,該去還得去。


褚青撓撓頭,趴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寒雨鬧心。這破地方沒有暖氣,只能開著空調,還潮乎乎的,那感覺,就跟穿件濕衣服在太陽底下暴晒一個鐘頭似的。


他正琢磨著給女朋友打個電話訴訴苦,手一抖,手機卻先響了。一看號碼,他摸摸鼻,忽有種不妙的預感。


「餵,樓導。」褚青開著玩笑。


那邊停頓了一秒鐘,道:「你別這麼叫行麼?聽著跟導彈似的。」


「燁哥!」他一本正經的換了個稱呼。


樓燁瞬間放棄對自己稱呼的所有權,直接說正事:「《蘇州河》拍完了。」


「啊?」褚青還沒反應過來,這片週期也太長了點,讓他都有點模糊了。但隨即,心裡又生出一種雀躍,興奮道:「那太好了!什麼時候上映?」


「上映不了,沒過審查。」


樓燁用那種跟片裡一模一樣的旁白語調,乾淨利落的澆了他一盆冷水。


「……為,為啥啊?」他結巴道。


「太灰暗,小眾,沒有積極因素。」


「我操!」褚青直接把電話摔了,在被上顛了幾下,哧溜到床邊。


灰暗,小眾,不積極……這不是《小武》被斃的時候說得那套詞兒麼?感情你這局裡都特麼是自動回复啊!


他默默地撿回電話,整個人一下就不好了,越想越苦逼。


算這部,自己都拍四部片了,可連個影兒都沒看著。莫名其妙的,他懷疑起自己的人品值來,順便對《鬼來了》的前景不表示任何希望。


樓燁倒是一點都不激動,道:「你然後還有戲麼?」


「有,得拍半年呢。」褚青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道。


「嗯,你給我留出來十天時間,一月末到二月初那段吧。」


「幹嘛?」


「去荷蘭參加一個影展,週遜檔期排不開,男女主角怎麼也得去一個。」


「……」


褚青扯了扯嘴角,直接崩潰,不帶這樣的!她排不開,我就能排開?


不過還是老樣,心裡抱怨抱怨,嘴上仍道:「行。」


掛了電話,這貨又開始翻日曆,一月底,二月初……就看著紅通通的除夕倆字,標在二月四號那天。


打擊多了,反而無所謂了,瞅這樣,今年春節都不能好好過了。


他把手機扔在一邊,看著玻璃上淅瀝的雨滴,愈加覺得很荒謬:我特麼居然還是個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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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姐姐


陳曉說,一個挺好的地方,是個破敗的游泳池。


深凹進去的池底,面積頗大,四周圍著高台階,有點像空空的幽谷,說話都帶著回音。


倆人坐在邊上,陳曉回憶起很多年前系的那次篝火晚會,就是在學校的破游泳池裡。趙軒卻已經模糊了,在女人一點點的提醒下,往日的影就像浮水慢慢滲出地面。


在那場晚會上,趙軒喝多了,念了自己寫的詩,撒著歡的繞著場地跑,那是陳曉第一次注意起這個男人。


這段長鏡頭更加的喪心病狂,機位跟釘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對著兩個人。


「軒,我有一個請求。」王瞳輕聲道。


「你說。」


「我想,讓你像當年那樣,在游泳池裡再跑一圈。」她說著,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


褚青搓了搓膝蓋,尷尬道:「別鬧了,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這麼大歲數。」


「我從來沒覺得你老。」她馬上道:「真的真的!你為我再跑一圈!」


「算了吧。」


「不不,再跑一圈!」她開始撒嬌。


褚青看看四周,猛地拍了下大腿,有幾分動搖,她已經在捂著嘴大笑。


「豁出去了我!」他費勁的站起身,指著腳下,道:「就從這跑了啊。」


慘白的燈光照著泳池底,就像個可愛的小世界,一個年男人邁著不太利索的步,在裡面跑動。


女人開心的笑聲從上面傳來:「你瞧你傻的那樣!」


鏡頭是遠景,看不清褚青的臉,他卻看得見自己在地上晃動的影,一時興起,還學著芭蕾舞的動作,往上跳了跳。兩條腿使勁的想叉開,卻像個滑稽的蛤蟆。


他跑了一圈又一圈,王瞳笑得愈加歡暢。


呂勒居然真的在場裡點了堆篝火,火光映著她不再年輕的臉龐,通紅閃亮,似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說實話,褚青看完整個本,覺得這倆人比那幫作家有詩意多了。尤其是這段,特俗,但就是讓人心癢癢的。


郫縣最近跟抽風一樣。老落著寒雨,不大,涼的慎人。這場戲本該早就拍的,都被雨攪了,好容易晴了點,趕緊拉出來分分鐘搞定。


呂勒又欣慰了,演員的優秀性,不光體現在戲的質量上,還能給你節省開支。縮短週期,甚至讓你心情愉悅,對這個世界還抱有希望,總之。是居家旅行必備良品。


其實拍到現在,褚青真的有點分不清戲裡戲外,因為這兩個角色跟他們實在太像了。他時常恍惚著,也許隔個四五年後。跟王瞳,說不定在哪天,在哪個場合又碰上了。大概就是這副樣。


……


第二天一早,褚青剛睜眼,覺得腦袋迷迷糊糊的。他看表,已經快點了,就知道肯定又下雨了,生物鐘才會這麼亂。


先把空調打開,才哆哆嗦嗦的爬起來,直吃完早飯,還沒有停的意思。


這最後一場,也是夜戲,不過是在屋裡。呂勒等到了午,看看天色,覺得可以人工處理一下,便決定馬上開拍。


陳曉和趙軒的故事,都發生在一天裡,他們在泳池抽風結束,就回到賓館,一起進了她的房間。


「還有被沒有,再罩一層!」


呂勒指揮幾個人,拿著棉被按在窗簾上。外面的天色很暗,但拉上簾還是有薄薄的光透進來,而屋裡要顯出一種非常非常黑的基調。


這是全片最重頭的一場戲,呂勒病態的要求著各種細節,甚至連牆上人影的美感都要試驗再三。最終決定打開一個廊燈,再加個檯燈,這種光,照出來的影最合心意。


「一會你就坐這。」


他把王瞳按在床頭,緊貼著櫃,強迫症一樣的調著檯燈角度,直到她臉上形成一條斜線,把麵部劃開,一半是亮色,一半是暗色。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con!」


「坐吧,你喝點茶,還是喝點水?」王瞳問。


「都成。」褚青坐在床上,一手拄著膝蓋。


「那我給你倒點水。」王瞳拿起暖壺,又問:「你還得呆幾天呢吧?」


「是啊,那天你見著那倆人,他們就是不跟我簽合同,人家德國人已經把機器運到港裡了。」他接過水,一手拈著杯蓋,道:「其實我也知道,就是回扣的事。要回扣,做生意很正常,但他們要的太多了。」


「總會好的。」


王瞳坐在劃定的位置,她對做生意實在不了解,只能乾巴巴的安慰一句。


褚青把杯放在櫃上,忽道:「哎,說不定你過兩年再組織作家來開筆會,你往北樓805打個電話,我還在哪等他們簽合同。」


她噗哧一笑,道:「那我一定打,如果你真在這的話,那我每個月都安排作家來開筆會。如果我每個月都在這的話,那乾脆我常駐這算了。」


經過半天接觸,她又找回了以前相戀時的熟悉感,說話不再客氣和陌生,很直白的表露了心意。


褚青卻板著臉,一言不發的看著她,王瞳雀躍的神情瞬間崩潰,有些喏喏。


「哎!」他撓了撓鼻,正經道:「我們這樓旁邊不有個草坪麼,我們可以在草坪劃塊地,然後,種點菜什麼的。」


「你可以種,我才不種。」


她又恢復了笑容,就像個孩一樣在憧憬著:「我要在那個游泳池裡養魚,養蝦,如果我們住不起這的房,我們可以租老百姓的房,比較便宜,然後我們倆還可以,在樹林裡……」


「行了,陳曉。」褚青忽道,沒興趣一直說這些不著邊際的事。


她立時止住嘴,臉上空白一片,好像生命都被打斷了。


「不要想那麼多了。」他抱著手臂,道:「你看你。還是像在一年三班的時候,那麼傻。」


這句話真的刺痛了她,因為她傻,所以才會憧憬。而他更冷靜,所以才如此生硬。


王瞳垂著眼眸,揉弄著手指,道:「本來,我可以跟作家一起走的。可我覺得,我應該留下來跟你打聲招呼。所以,我……」


褚青微微驚訝。還以為她是真的有事,才會留在這。目光漸漸柔和起來,盯著對面那張精緻的臉。


「你不用這麼看著我。」


王瞳噎著嗓,想哭,又不好意思,想笑,又笑不出來,只能張著嘴,喘息著。像條被沖上岸的金魚。


褚青嘆了口氣,握住那雙小手,往前湊了湊,離得更近些。


這個動作終於讓她忍耐不住。抽泣一聲,眼淚滴落在臉頰,滿是委屈。又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了他脖。


懷裡這個女人。全身都在顫抖,柔軟而溫暖,他的心都在砰砰的跳。


「我不想這樣。」


王瞳蹲在他身前。細長的手指抹著眼淚,惱恨自己的沒出息。


「什麼?」他一怔,仍在克制著情緒。


「我不知道。」


她輕輕搖著頭,又哭又笑,眼裡流出的抱怨和愛戀,立時沖開了他的克制。


「別哭。」他終於主動抱住了她。


…………


劇本到這裡就戛然而止,呂勒並沒有交待兩人在這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也是他留給作家們那張紙上的第三個問題。


這個問題沒有在會上討論,而是他親手扛著攝影機,一個個單獨採訪對結局的想像。


林白說,**。


丁天說,可能一個會把另一個殺了。


汪朔說,什麼都沒幹,淨剩下後悔了。


最後還是綿綿實在,說讓他們看動畫片去吧,放鬆點。


在這電影裡,呂勒暢想的詩意有兩種,作家的形而上,和舊戀人無奈的現實。但他也沒想到,最後居然衍生出了第三種,褚青和王瞳。


拍完殺青戲,雨還在下,全組人一起在賓館餐廳吃了頓飯,過了這最後一晚,明早就各自散伙。


夜。


褚青正在收拾行李,他只帶了幾套衣服,無論數量還是厚度,都頂不了一冬天,只能到汾陽那邊現買。


疊了件褲,忽又從箱裡翻出個隨身聽,還是他去年買的,出去拍戲就帶著,但總忘了聽。


還有兩盒磁帶,一盒是任賢齊的專輯,這是常備。一盒是什麼老歌精選,還沒拆封,早不記得啥時候買的了。


他三兩下拆開包裝,塞進去,戴上耳機,邊聽歌邊整理。第一首是《大約在冬季》,記不住詞,但能跟著哼兩句。


聽了兩首,隱約有人敲門,他摘下一隻耳機,又細聽,果然傳來「咚咚」聲。


褚青過去打開門,露出王瞳的臉。


「喲,比我收拾的都好。」她看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讚道,沒等他說話,又道:「你把那拿下去,這個彆扭。」


「你明天幾點的飛機?」褚青拿下耳機,按了停。


「十點,七點就得走。」王瞳坐在床上,順手把一雙襪收進箱。


「我比你還早點。」褚青頓了頓,倆人都沉默。


天亮之後,一個要馬上飛到汾陽,一個要返回京城。他們有各自的戀人和生活,不願意互相打擾和侵入,以前就在盡量的避免見面,這次偶然在電影相遇,都覺得是莫大的饋贈。


他們不想搞那種曖昧的藕斷絲連,那樣對自己的戀人,對彼此的美好印象,都不太公平。


褚青對王瞳的感覺,其實很古怪,在她面前,自己什麼都不用偽裝,而且十分渴望著去親近那股溫暖。


就像,范小爺對他的感覺一樣。


對他們來說,能一起拍這部電影,能在裡面談一場早就結束的戀愛,能擁抱一次,牽下手,就已經是最好的禮物。


畢竟倆人都是理智和克制的,戲完了,電影結束,現實重現,這才是最冷漠的地方。


「哎對了。」


半響,她忽道,從裡兜摸出個黑色的小錦袋,袋口繫著紅色絲繩。


「給你這個。」


「啥東西?」他接過,取出了一個手串,十八顆深碧色的珠,顆顆細膩圓潤,毫無瑕疵。


「綠檀的手串,說是能清神醒腦,還有香味呢,你聞聞。」王瞳笑道。


褚青戴在左腕上,貼近鼻,果然有股淡淡清香,不由問:「擱哪兒買的?」


「昨天沒事上街逛了逛,就看著這個,覺得你戴能挺好看的。」


「那我,用不用回贈一個啥東西?」他笑道。


「別扯沒用的!」王瞳拍了下他的頭,特使勁。


雨似乎停了,隔著窗簾已經聽不見碎碎的敲打聲,褚青又開始收拾行李。


王瞳坐著沒事,隨意掃了掃,看著扔在一邊的隨身聽,順手拿起來,道:「什麼歌?」


「都老歌,瞎聽呢。」


她按下鍵,一聲嘶吼瞬時從耳機裡傳出來:


「姐姐,我要回家,牽著我的手,我有些困了……」


ps: (最近訂閱掉挺多的,不少人說已經追不下去了。我知道本書特小眾,也知道最近這幾章寫得太個人化,沒抱什麼希望,但發現仍然有那麼多朋友在支持這本書,還有哥們特意去看了這部電影,這確實讓我很意外和感動。謝謝,真的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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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躺槍


天光透淨,清冷得連朵雲彩都沒有。


汾陽的位置很邊緣,西北是呂梁山區,峰巒重疊,西南是黃土丘陵,溝壑縱橫。東南才有那麼一小丟丟平原,也是主要的產糧和聚集地。


褚青坐著大巴自東南方來,一路平緩,田野廣闊,走著走著就地勢漸高,土黃土黃的山脈隱隱露出輪廓,構圖一下就有了立體感。


兩年多沒來,汾陽還是這個吊樣,不時能看到停擺的路政工程。這地方產酒,但聽說最近捲進了假酒新聞,經濟蕭條得很。


他下了車,冷風撲面,全身一個激靈。連忙拉上外套,直接擼到脖領,拖著行李箱出站。


「老賈!」


「老顧!」


「威哥!」


這三個貨早等在那裡,褚青急跑了幾步,小孩似的撲過去,最後狠狠抱了下餘力威,這片的攝影還是他。


「咱們終於又能在一塊拍電影了!」他是真的高興。


「青仔,成明星了啊,可有不少師奶意你呢。」餘力威拍拍他肩膀,笑道。


還珠幾個月前才登陸香港,照舊爆種橫掃同期,而趙微前不久也終於去了趟港島做宣傳。


「師奶?」褚青一哆嗦,咧嘴道:「那個,是老點的,還是年輕點的?」


「你管她呢!別墨跡了,趕緊走,凍死我了!」顧正耍帥就穿了件單衣,抱著肩膀不停跺腳。


賈璋柯還是話少,伸手攔了輛出租,車很小,四個老爺們強擠進去。褚青個高,坐前座,那三個就苦逼點,體位古怪。


「太冷了這地方!這還沒到十二月份呢,我連件厚衣服都沒帶。」他在外面站著感覺還行。坐進車反倒一陣陣的起雞皮疙瘩。


「要不先買衣服?」老賈問。


「先到賓館吧,完了我自己去。」


開了幾分鐘,直接進了一大院,院裡停著不少車,還有麵包和小貨。


「你們住這?」


褚青瞬間傻眼,上回住的那小破旅館,跟這白刷刷的層樓一比。就特麼是草雞窩棚。


「那你看,要沒點出息,還好意思混麼?」顧正得瑟道。


褚青沒甩他,問老賈:「咱組裡多少人?」


「一百出頭吧。」他略微想了想。


「嘖……」


褚青咂舌,拍《小武》的時候才十幾個人,誰能想到當初那草台班能走到今天。不由畢恭畢敬的沖他彎了彎腰,道:「賈大導!」


老賈抽了抽眼角,搖頭無語,拉過餘力威上樓。


「導演好!」


「導演好!」


從大堂到電梯,再到走廊,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還都瞄了瞄褚青。對這個能被導演、副導演、攝影師一起去接站的男主角很好奇。


「還有外國人啊?」


他倒沒有一丁點的高端範,拎著箱,沒見過世面的扭頭瞅剛過去那姐,一個金發的年胖。


「那是法國監製。」顧正道。


《站台》這片,是日本、香港、韓國、法國四地投資,最大頭是日本,然後是香港。但無論大小,都有他們國家的工作人員參與進來。


這一百來號人。直接包了半個賓館。老闆可不認識什麼賈璋柯,他就每天看著這些個老外進進出出的,瞬時有種自己正在搞國際貿易的成就感。


褚青的房間是個單人間,把他安頓好後,老賈把劇本扔給他,不出意外,明天就要開機。


這屋裡可比郫縣那破賓館暖和多了。東西也齊全,還有個小衣櫥。他把衣服拿出來掛好,又翻出了那個隨身聽,弓著腰頓了下。收回箱裡。


他摸了摸左腕上的珠,壓住想問她有沒有安全到家的衝動。


「青!」


老顧那破鑼嗓忽在門外面吼起。


「你們幹嘛呢?」他拉開門,居然見五個人圍在門口。


「吃飯去唄,跟大夥認識認識,走走就差你了。」老顧說著就要摟他脖。


「等我套件衣服!」褚青甩開這個老玻璃,轉身往屋裡走。


「這麼大體格還怕冷?」


那幾個人裡,不知誰嘟囔了一句,男聲,聽著挺尖,反正不太舒服。


褚青腳步一緩,對這聲音有點熟,也沒在意,隨手拿了件運動服。


幾人下樓,離賓館不遠,找了家稍大的館,要了個包房。老賈是導演,在主座,餘力威是老大哥,在旁邊陪著,褚青在另一邊,其他人就隨意了。


「這是趙滔。」老賈指著一個臉和身材都挺肉乎的姑娘,介紹道。


「滔姐。」褚青忙站起來,跟她握握手。


「別看誰都叫姐,人跟你同歲。」顧正笑道。


褚青也笑:「反叫了也不吃虧。」


「這是楊莉娜。」


「娜姐。」這貨繼續套近乎。


「哎,這回叫對了。」顧正又插嘴。


老賈斜了他一眼,指著最後一人,笑道:「這不用我介紹了。」


那人頭髮挺長,瘦臉細眼,褚青還真認識,是《小武》的美術設計梁敬東。有點疑惑為啥把他叫來,稍稍一想,應該是老賈給他安排了個角色。


「東哥,又見面了。」他熱情道。


「嗯,我也挺高興。」梁敬東抬了抬屁股,算是起身,尖著嗓道。他僅比餘力威小一歲,跟老賈早就認識,算貧賤之交。


褚青眨眨眼,有點納悶這人不咸不淡的態度。


賈璋柯笑道:「東哥這次演張軍,你們倆好好合作。」


「一定一定。」他點頭道。


幾個人聊了聊,其實就那四人組在說,這次又能聚在一起,心裡都很高興。說起兩年前在這的故事,左璐的那一萬塊錢,在大雨亂蹦亂跳,圍著個破電視機看國足比賽,還不小心摔了一酒瓶……


趙滔和楊莉娜話不多,不知是真內向。還是初次見面放不開,梁敬東則自己在哪抽煙。


一會,菜陸續上了來。


褚青看那小服務員端著大盤歪歪倒倒的,伸手接過,裡面一條滿滿澆汁的醋魚,小心推到桌間。


「謝謝。」小姑娘很有禮貌,歪頭看了看他。忽眼睛睜大,道:「哎你是不是柳青?」


「呃……是我。」他鬱悶,自從還珠二播出後,他就被熱情的群眾強行給改了姓。凡是認出他的人,沒有一個叫褚青的,都是柳青。


「真是你啊!我可喜歡你了!」小姑娘興奮了:「哎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好啊。」


「你等會啊!」


她說完就跑出去。沒過多久,後面又跟了幾個小姑娘一起衝進來。


「簽這簽這!」她遞過一條白手絹。


褚青汗了下,小學生似的一筆一劃寫著方塊字,又聽她們開始嘰嘰喳喳的。


「你來這拍戲啊,他們也都是演員麼?」


「哎我們都覺得你跟金鎖可配了,千萬別分啊!」


「對啊對啊,將來結婚生孩。小燕就是乾媽……」


他滿頭黑線的在各種物件上簽好名,道:「那個,我們吃飯呢,你們就別跟別人說了啊。」


「沒問題。」小姑娘拍了拍胸脯。


打發走她們,總算安靜了,其他人卻有點尷尬,一時悶悶的。


「青仔!」餘力威笑道:「香港那些喜歡你的師奶,也都這麼年輕。」


「哎喲那我就放心了。」褚青誇張道。


眾人都明白他們在打趣。也給面的笑了笑,氣氛又活躍了點。


「嗤!」


坐在旁邊的梁敬東忽地吐出口煙,很看不上眼的嗤笑一聲,雖然細微,他也聽見了。


褚青舔了下嘴唇,起身笑道:「不好意思,我去下衛生間。」說著瞄了眼顧正。


「啊。我也去,一起一起。」老顧連忙也站起來。


「那人咋回事?」


衛生間裡,他拉開褲鏈,對著小便池。問道。


顧正在邊上保持相同的姿勢,他本來沒有,結果往這一站,居然也能尿出來點,道:「這劇本,老賈拍《小武》之前就有個草稿。哪會就跟張軍說,讓他演主角,誰知道後來你又冒出來了,老賈抹不開面,就給他個男二號。這不,正不忿呢麼!」


他一挺腰,放出最後幾滴,又道:「他以前是寸頭,就為演這個,留一年了。」


褚青微微點頭,明白自己是躺槍了,利索的係好褲。又隨意瞥了一眼,老顧正用手抓著東西,抖了抖。


丫頓時驚住了,尼瑪那是橡皮筋麼?


…………


「你到汾陽啦?」


在可南邊可南邊的一個大城市裡,范小爺趴在軟軟的床上正給男朋友打電話。


「嗯,剛洗完澡。」褚青道:「你哪冷不冷?」


「不冷啊,就是潮,我都快長蟲了。」丫頭抱怨著。


她這一趟,身價直接翻倍,而且那幫土豪,一個個都哭著喊著要她過去商演,不像以前,得範媽主動打交道,人家還得拿拿喬。


「今天都嚇死我了,我唱完歌剛下來就被堵住了,根本動不了。後來四個警察,四個警察啊!」


她還特意強調了下,不知是害怕多一點,還是顯唄多一點,道:「架著我胳膊,把我抬起來了,反我就覺得腳沒沾地。那幫人就跟瘋了似的,拽我,還揪頭髮,有個男的可壞了,使勁掐了我一下,現在還青著呢!」


「你以後啊,直接把車停在台底下,演完就鑽車裡。」褚青聽她沒啥事,放心了,就給支招。


「哎你真聰明,我怎麼沒想著呢!」


她讚道,爬下床,拿起桌上的飲料喝了兩口,又道:「你在郫縣那邊拍的怎麼樣?那女演員你不說認識麼?」


「呃……還行。」


他一卡殼,范小爺立馬覺出不對,吼道:「你倆親嘴兒啦?」


「沒!絕對沒有!」


「那,那拍床戲啦?」


「什麼都沒有,就是抱了一下。」褚青汗道。


「哼,你別讓我抓到!」范小爺相信他,但嘴上不能輸了氣勢,繼續威嚇:「不然……」


她話音一頓,歪著頭,好像在細聽什麼動靜。


「等會啊……」


丫頭說了聲,拿下手機,面色古怪的湊到牆邊,耳朵貼上去。


「啊……啊……老公……」


「啊……」


范小爺的五官慢慢皺成了一團,整個人都不好了,就像小時候無意窺視到妖精打架那般,驚恐又帶著點躁鬱。


「餵,餵,又拉屎呢?」褚青聽那邊沒動靜了,不禁問。


「你才拉屎呢!你個大混蛋!大壞蛋!去死吧你!我掛了!」


丫頭情緒一下就暴走了,衝男朋友大喊一通,把手機一摔,撲倒在床上。


這是種,嗯,特古怪的感覺,怎麼說呢……每個做兒女的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爹媽幹過那事,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們至少干過一次,不然自己從哪冒出來的?


可是,可是,你倆都四十歲了好不好,還在閨女隔壁……注意點啊餵!


她用被蒙住頭,狠狠悶了一會,猛地又掀開,喘著氣,瞪著眼睛瞎想:我不會又多個弟弟妹妹吧?


(大家不要吐槽,不要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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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我誰都不強姦


風輕雲淡,是個好天。


白剌剌的野地一眼望不到邊,跟垂下來的天際線相接,矮小稀疏的植被橫鋪過去,沒有一丁點的生機。


幾十個人圍在一塊,身後停著數輛大車,吵吵嚷嚷的造出片活力區域,賈璋柯在間,戴著小帽,面色枯敗。


拍一部明知道不能上映的電影,感覺特奇怪,有點茫然,有點失落,但無論怎樣,組裡每個人都沒覺得這是件無價值的事情,反倒在這片蕭條曠野,油然生出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感。


「來了來了,讓讓!」


褚青和顧正抬著一張桌擠了進來,上面堆著幾個大塑料袋。


長桌停在正,倆人開始忙活,從袋裡一樣樣的拿水果,擺在盤裡,摞的老高。褚青又掏出個金漆香爐,變出三炷大香,插上去,最後還摸出一條喘氣的河魚,飄著犯賤的腥氣。


香港電影人開機,講究個拜神燒香,最好還要有小乳豬。大陸就沒這個習慣,當然後來國內電影市場繁盛,大批導演北上,把這股風俗也帶了過去,慢慢的就成了規矩,凡是開機不拜神,自己心裡都不踏實。


賈璋柯不信這個,但香港來的監製李潔明勸他搞個開機儀式,不光是祈福保佑,還能激勵精神,共同奮鬥。


顧正是副導演,褚青是男主,可倆人誰也沒把自個當回事,本就是幫哥們的忙,組裡有什麼大事小情都主動伸手。這次也自告奮勇去划拉供品,別的還好說,小乳豬這玩意實在偏門了點,只好拎條魚代替。


老賈拿著塊紅布,蒙在攝影機上,自己在前,手捻燃香。一干主創列在身後,端端正正的,順時針轉圈對著東南西北方,拜了四拜。


拜過後,揭開紅布,就算完事。


可老賈把香插好後,卻傻站了會兒。眾人正納悶時,就見他雙膝一曲,居然跪倒在地,動作極為緩慢恭敬的,磕了個頭。


擦!玩這麼大?


所有人都怔住,頓時處在一種很尷尬的境地。


褚青瞄了眼顧正。咱用陪著磕麼?


顧正也哧著牙,拿捏不准,再看看……


好在老賈沒給他們太多糾結的時間,只磕了一個就站起,揭下紅布,回身對著幾十號人道:「《站台》,開機!」


十一月初的時候。賈璋柯就帶著幾個人到了汾陽,做前期準備。這片的背景是從1979年開始,所以時代氣息是最重要的特徵,他對道具組的工作完成情況非常不滿意,少見的發了脾氣,拎著條十年代風格的褲把那幫人大罵一通。


最後,還是自己發動了在汾陽的所有關係,去找十幾年前的舊家具和日用品。


這第一場戲。是說工團下鄉演出回來,在路上的一個鏡頭。


「慢點。」


褚青扶著趙滔上了輛破破爛爛的卡車,又隨手把楊莉娜扶上去,左右瞅瞅,沒發現梁敬東的身影,撇撇嘴,自己縱身也竄到車廂裡。


今天早上出來時。風是細細的,有些冷,但還不至於凍人。結果他屁股剛搭在邊上,就覺得腦門一涼。接著頭髮被掀亂,絲絲糟糟瞇了眼睛,然後手背的汗毛抖起,寒意瞬間侵入體內。


「這天,說起來就起來。」


趙滔是長發,樣更為散亂,縮了縮身,捂著腦袋抱怨。


老賈正準備喊話,帽忽然被吹的一歪,也愣了愣。


「怎麼樣?」顧正立即問道。


他抬頭看看疏離的天空,道:「先拍段試試。」


「Acon!」


一輛藍皮老解放晃晃的在田野上行駛,十幾個工團成員坐在後面車廂裡。


褚青雙手揮動,似模似樣的當指揮,其他人嘻嘻哈哈的開始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一大堆……」


像趙滔和楊莉娜她們,唱歌都挺好聽的,別人也不錯,他就很有自知之明的干嘎巴嘴,在裡面划水。


卡車從右到左,駛進鏡頭。餘力威沒跟著跑,只是站在原地,慢慢偏轉攝影機,抓到了一截車頭,一截車尾。


他背著天光,車上的人看著都黑乎乎的一團影,分不清誰是誰,卑小得無足輕重,笑得卻開心,歌聲歡快,無憂無慮。


這歌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原詞是「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但青年嘛,不管什麼時代的青年,某些特性都是相同的,就跟我們哪會唱「太陽天空照,我去炸學校……」一樣。


第一天的拍攝,往往都是劇組人員磨合的過程,導演一般也不會安排過多鏡頭。首場很順利,接下來就不行了,風越來越大,怕是有七級的程度,捲著荒野的枯草衰莖,肆無忌憚的襲來。


褚青最後嘴都張不開了,一說話就灌進去滿口風。人還挺得住,機器卻嬌氣,不能在野外工作太久,拍一會就得進車暖和暖和。


直到了午,賈璋柯看情況實在不妥,費時費力,進度又不快,索性宣布收工。


褚青哆哆嗦嗦的鑽進車,懷疑道:「我說你不是磕頭磕錯了吧?你往哪邊磕來著?」


這大風起的實在突然,就像老天爺故意似的,老賈也有點吃不准了,撓頭道:「我記著往東啊……應該沒錯。」


「不是方位的事。」餘力威摸摸胡,一拍巴掌道:「你拜神是拜四方神,但磕頭就磕了一個,少了!」


「哎威哥這話靠譜!」顧正馬上招呼司機,歡實道:「大哥咱調頭,回去讓他再磕仨!」


…………


《站台》的主要角色有四個,褚青演的崔明亮,趙滔演的尹瑞娟,梁敬東演的張軍,和楊莉娜演的鐘萍。


他們都是縣工團的,經常下鄉慰問演出,平日裡就是排練。唱唱歌,跳跳舞,順便詩朗誦。


要說八十年代的這撥人,算是新國的第一批藝青年,電影、流行歌、寫作、戲劇各種藝術形式,就好像憋了好久好久,一下全迸發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哪會可是真藝……


「媽,還沒做好?」


褚青穿著身運動服,下面卻只有一條紅色的秋褲,正拿著大瓷缸喝水。


一老太太坐在縫紉機前,改著褲腿,頭也不回道:「你一下午啥也不干。就等這褲?」


老太太是正經的本地人,沒有表演經驗,一口從祖上傳下來的汾陽話,直接把他那山寨口語轟成渣。聽得是欲仙欲死,要不是有劇本對照,壓根不懂啥意思。


張軍的姑姑在廣州,給他寄來一條時下最流行的喇叭褲。崔明亮窩在縣城裡,沒地方買,又眼熱,只好讓老娘把原本的褲改改。


「有啥活干麼,我是藝工作者,腦力勞動。」褚青一手拿著缸,一手指了指頭,自認為很弔的樣。


老太太拿著捲尺在他腿上比了比。道:「啥個藝,還腦力哩,在家裡就得聽我的。」


褚青撩起衣服,讓她量,道:「你不養我,那我到社會上混去了。」


《站台》裡,除了他是專業演員。還有楊莉娜 是演話劇出身,別的角色都是由非職業演員來充當。


老太太別看沒演過戲,狀態特自然,人家就是在過生活。改褲,訓兒,都是自己熟悉不過的場景。稍微難點的就是背台詞,不過老賈很寬容,不要求一字字的重複,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意思對了就行。


這倒簡單了,用老人家的話說:這就叫個拍戲?莫球意思!


「過!下場準備」


賈璋柯喊了一聲,掃了掃,似在找人,然後眉頭一皺,推門出了去。


餘力威在屋裡擺弄攝影機,老太太還在踩著縫紉機,發出「嘎噠嘎噠」的聲音,人不做假,說改成喇叭褲就改成喇叭褲,一會可是要真穿的。


褚青趕緊跑到外屋,拎過一板凳,湊到爐旁邊。這是當地的一個老工人宿舍,裡外兩屋,門口戳著大水缸,旁邊是臉盤架,牆上釘顆釘,掛著個竹簸箕。


兩場戲是連起來的場景,崔明亮在裡屋跟老媽說完後,就轉到外屋,和張軍聊天打屁,但現在人家正傲嬌著呢……


他烤了幾分鐘,冷颼颼的兩條腿才有了點熱度,隨意瞅瞅,看著角落裡堆著幾個地瓜,眼睛一亮。


這貨早上沒太吃飽,見房主人沒在,鬼鬼祟祟的拎來一大的,洗了洗,又掃掃爐盤,拿把菜刀將就著,削成一片片的,擺在爐上烤。


不一會,地瓜片就慢慢捲邊脫水,散出糊糊的甜香。


「威哥。」他扒在門口,壓著嗓喚道。


倆人湊在爐邊,瞬間成了共犯。


「紅薯還能這麼吃呢?」餘力威覺得新鮮,他倒吃過烤地瓜,但像這種充滿了吊絲氣質的吃法還是頭回見。也不怕燙,用手拈起一片,咬在嘴裡,點頭讚道:「嗯,不錯。」


褚青一邊削,一邊吃,一邊問:「他還鬧騰呢?」


「是啊,唉,耽誤大家。」餘力威顯然也沒啥好感。


他們嘴裡的那人,是梁敬東,這貨被褚青翹了主角之後……至少他是這麼覺得的,一直在鬧情緒。


因為張軍是個短髮帥氣的潮男,他那特意留一年的頭髮就保不住了。原本昨天就該剪好的,這貨死活不樂意,老賈只好讓他坐在卡車的駕駛室裡,沒露臉。


但今天可有他的正戲,必須得剪。


老賈先拍褚青,就是想再給他點緩衝時間,自覺把頭剃了,沒成想還在耍脾氣。馬上就該他的戲了,三十幾號人都準備完畢,在哪乾等著,丫就是視而不見。


這樣的性,難怪連一向好脾氣的餘力威都看不順眼。


「吱呀」門被拉開,顧正也閃身進來。


「嗬,外面真冷!」他自動加入團隊,搶過一地瓜片,笑道:「有年頭沒吃這玩意了。」


「怎麼樣了?」餘力威問。


「老賈正勸呢。」顧正又吃了一片,道:「要我說,就是慣的,愛特麼演不演,直接踢了,非得顧著情面。」


「話不能這麼說,他畢竟是導演,有自己的想法。」餘力威道。


褚青站起身,透過小窗戶瞅了瞅,又坐下,撇嘴道:「好傢伙,老賈拿把大剪正跟丫談呢。」


「甭管他,哎這玩意還真管飽,有點脹了都。」顧正這會功夫能吃了十來片,揉揉肚抱怨。


「我讓你……」


褚青笑道,正想嘲諷,就聽外面傳來一聲大喊:「賈璋柯!你特麼誰都強姦!」


三人手裡的動作都停住,對視一眼,連忙扔下東西,推門跑出去。


就見片場所有人都站在外圍,一角落裡,梁敬東和賈璋柯正對持著。


褚青只能看到老賈的背影,就覺得愈加傴僂。聽了剛才那話,他沉默了半天,才緩緩說了句:「我誰都不強姦。」


說著把剪一扔,轉身就走,而且看樣要直接走出片場。梁敬東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哎哎,導演,你別生氣!」


「就是,我們再好好談一談,有什麼事情不能解決的?」


離得近的陶俊和李潔明趕緊拉住,又攔又勸,老賈似乎鐵了心,擰擰身,甩開他們,直接出了這片工人宿舍。


眾人就看他走到街上,伸手攔了輛出租,頭都沒回的上車開了。


「我操!」


導演撂挑不干,這不能再嚴重了!大家還傻眼的功夫,顧正先罵了聲,反應過來,著急忙慌的跟上。褚青還穿著那條紅秋褲,和余力威緊隨在後,三人也打了輛車,一溜煙的就開始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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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心上的石頭


「追著前面那車!」


褚青坐在副駕駛位,門還沒關上就急忙道。


司機斜了他一眼,雖然對他一身復古的鄉土造型感覺很奇葩,但對追車這種難得一見的場面興奮度卻更大,痛快的應了聲:「好嘞!」


老賈坐的車直直穿過街道,兩邊的建築從小樓慢慢變成低矮平房,人煙漸稀。顧正坐在後面,不停的給他打電話,根本不接。餘力威則抱著胳膊,一言不發。


「哥們,你們都是便衣啊?前面那小犯啥事了,傻啊!這時候還往山裡跑,連棵樹都沒有,就一隻耗鑽裡面也能找著。」


司機看那車出了城,一直開向呂梁山區,嗤笑道:「我這車性能好,你說句話,我一腳油門就能攔下來!」


什麼眼神兒啊!你特麼見過有穿秋褲的便衣麼?


「不用,跟著就行。」褚青懶得跟他廢話,扭頭問:「還沒接?」


「沒!」顧正狠狠道了聲,一拳頭捶在座椅上,道:「還拍什麼電影!」


餘力威忽笑道:「怎麼不拍,我們越來越像好萊塢電影了,有粗口,還有追車……」


「別介,等會蹦出一冰山來,都得玩完。」褚青靠在椅背上,瞇著眼睛,盯著前面那輛破車。


又開了一會,四周已經沒有聚集區,都是荒野,呂梁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司機有些不耐煩,道:「我說啊,直接攔下來得了,就眨眨眼的事。」這貨唯恐天下不亂,老惦記顯唄一下他這車碉堡的性能。


「真不用,您就慢慢跟著。」褚青汗道。


往山區的主幹道,大概是新修的,寬闊平整,就這兩輛車在路上。一前一後,空曠得有點森人。


褚青看著窗外的枯樹刷刷飛過,忽然覺得自己特瘋狂,確切的說,自從乾上演員這行,短短兩年,就把以前的認知全顛覆了。


他接觸到的這些事情。細膩,敏感,火熱,純粹,深沉,複雜……就像一個全新的世界。裡面的人各行其是,熟悉規則,並且保持目標。


而自己,則如一個蒙著眼睛的闖入者,沒頭沒腦的紮進去,幼稚無比。雖說也得到了一些實惠,比如錢。比如小小的名聲和虛榮,可總覺得差那麼一點融入感。他仍然不想摘下這塊遮眼布,看著這個光溜溜的世界。


「嘖……」


冷風順著破舊的車門溜進來,他脫下運動服外套,蓋在腿上,在腰後係了個結,這樣還能暖和點。


從城區出來約莫二十多分鐘後,前面的車拐上了一條岔道。終於停住,遠遠看見下來一個人。


這是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前面豎著大大的「禁止通行」牌。他們跑過來的時候,老賈正坐在路基上,低著頭抽煙。


車卡在岔道口,倆司機開始互相交流技術,以及表示對這幫坐車不給錢的爛貨們的鄙視。


褚青把衣服翻過來。墊在屁股底下,坐到他身邊,仍覺得石頭拔涼拔涼的,不由一咧嘴。老賈扭頭看了眼他的syle。苦逼的臉上也忍不住扯出抹笑容。


顧正和余力威坐在另外一邊,腳踩著泛起青白霜凍的草根。


「給我根煙。」


褚青哆哆嗦嗦的,是真冷,急需干點什麼轉移下注意力。


老賈摸出煙盒,他一把搶過去,點著一根,又扔給顧正。於是,這四個人,每人夾著一根煙,排排坐在路基上,對著沒有方向的荒野發呆。


「……」


他舔了下嘴唇,忍著沒說話。


又枯坐了一會,丫實在受不瞭如此傻缺的場景,嚷嚷道:「我說,咱回去吧,我特麼連條褲都沒穿!」


尼瑪四個老爺們跟拍瓊遙劇一樣擱這默默無語兩眼淚,還有倆飚車上癮的司機堵在路口,這叫什麼腦抽畫風?


可惜沒人應他,這貨鬱悶的抽了口煙,摟過賈璋柯,心道,哥再勸最後一句,你丫再不識好歹,哥就直接扛回去了!


誰知他剛轉頭,就嚇了一跳,立馬鬆開手,往邊上躲了躲,道:「老大你不是吧,又哭?」


顧正和余力威也很詫異,看著老賈臉上掛著的淚水,不知如何安慰。的確,這一年對他來說太過艱難,被打小報告,被禁拍,被人罵「你誰都強姦!」


其實,他真的誰也沒欺負過,一直都是被虐的那個,他只想好好的拍電影。可就是這點心願,如今看來,都困難重重。


「大哥,有話說話,咱能不跟個娘們似的麼?」這時候,也就褚青能說出來。


老賈可能也覺得很失態,抹了抹眼淚,啞著嗓道:「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他呼出口長氣,把煙叼在嘴裡,沒抽,一會又拿下來,點著腳底下的草根,根本沒有火星,只冒出縷縷白煙。


褚青看得蛋疼,你倒是吭聲啊,這會玩什麼行為藝術?


「青,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麼?」半響,他終於開口。


「呃,記著。」褚青點頭。


「呵,我也記著,哪會真好……」老賈說著又擺擺手,道:「可能也不是好,就因為是小孩,所以才覺著好。哪會縣裡有個計劃生育宣傳隊,每天都從我家門口過;晚上我還跟一群人擠在鄰居家,圍著台黑白電視看《加里森敢死隊》……」


他用一種夢囈般的自語,緩緩訴說著自己的青春記憶。


「我從小學習不好,我爸我媽給我送到太原去學美術,準備考個美術院校。學校旁邊有個公路局的電影院,就經常去看電影。有天放的是《黃土地》,我看完就覺著,學美術有個蛋用!我想當導演!」


褚青認識他這麼久,還是頭回聽他講自己以前的事情,顧正雖是同學,對這些也不太了解,一時間都側耳傾聽。


「我拍這戲,就是想把那點記憶都拍出來。上大學的時候,就常跟老顧念叨。將來一定得拍,一定得拍,哪會名字都想好了。」


老賈笑道:「可我哪知道,拍個電影居然這麼難!」他搓了搓乾澀的臉,道:「一開始真沒想太多,就是給自己留個念想,哪怕別人都不愛看呢。我也知足了。後來又寫劇本,寫著寫著,就發現從這……」


他指著自己的心口,道:「就冒出股衝動,自己都有點害怕,我居然想拍一部普通人的史詩。」


褚青一句話都接不上。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嘮叨。


他忽略了「普通人」的前綴,腦袋裡就轉著「史詩」這個字眼,瞬間被震住了。喂喂,我這種吃飽了不愁明兒的貨,也能跟這個扯上關係,你丫真瘋了吧?


老賈顧不上他的吐槽,繼續道:「這電影就像我心裡的一塊石頭。不把它搬走,我一輩都拍不了別的戲。」


「哎這我知道!」


褚青難得有聽懂的地方,興奮的插嘴:「姜聞也說過,《鬼來了》就是他心裡的石頭,不倒騰出來,憋得難受!」


他眨眨眼,忽伸出手指,點了一圈。笑道:「你說的那些玩意,我不明白。我就知道,有石頭,就特麼得搬走,你自己搬不動,不還有咱們呢麼?至於愁成這樣麼!」


這大概是他兩輩說過的,最碉堡的一句話。


賈璋柯張了張嘴。看著他發呆,好一會,「噗哧」笑出了聲,配上那垂下來的眉毛。跟懶羊羊似的。


他嘮叨了半天內心獨白,總算不再四十五度悲傷逆流了,顧正餘力威也鬆了口氣。


「哎青,你會彈吉他麼,我剛才想了想,應該給崔明亮加段戲。」老賈心結一開,馬上回到工作狀態,問道。


這電影裡有很多主角唱歌的鏡頭,褚青卻一直迴避了這個問題,這會老實交待道:「別說彈吉他,我連歌都唱不好。」


「再差能差到哪去,我唱的也不好。」顧正不在意道。


褚青沒搭話,訕訕笑了笑。


「你唱段我聽聽。」老賈看他這樣,心不妙,丫不是那種謙虛的主,這麼自貶,怕是真的很爛。


「唱啥?」


「嗯,《站台》會唱麼?」


「會,這歌以前多火啊,咳咳,我唱了啊!」他清清嗓,直奔高潮:「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


「停停!」


那仨人同時喊,臉都綠了。聽過不著調的,可沒聽過這麼不著調的,完全是把原歌摧毀,自己又重新譜曲來著。


也算本事!


那倆司機聊得正歡,被這嗓徹底嚇到了,甚至都有放棄要車錢的打算,這就一精神病啊!


老賈咂吧咂吧嘴,道:「還好有時間,春天才能拍到你唱歌,這段完事你麻溜給我回京城找個老師練練,不說多好聽,起碼得在調上。 」


「行行。」褚青自覺沒臉,連連應聲。


事情已了,情緒也不鬧了,仨人拍拍屁股站起來,正往車那邊走。


「嘀嘀!」


就聽喇叭聲響,又一輛車拐了進來,三輛車堵在路口,形成品字形。門一開,李潔明跟梁敬東下了來。


餘力威使了個眼色,拉著他們先上了車。


梁敬東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老賈則面色如常,站在原地等他。


「師傅開暖風吧!」


褚青在車裡捶著腿,喊著司機,媽蛋的,下半身都凍僵了!這些個青年太遭人恨,影響老生育能力,以後誰他喵的賠我?


「你說這次能行麼?」顧正看著那倆人又在路邊私聊,擔心道。


「沒問題,不然他也不會來。」餘力威笑道。


果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總之和解了,沒多會兒,老賈跟梁敬東一起回身。


第三天一早,梁敬東當著大伙的面,剪掉了頭髮。


《站台》到此刻,才算正式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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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偽作者電影


很多人說是部作者電影,其實是錯誤的,因為壓根就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作者電影。


這個概念有很多高大上的解讀論述,簡單說,就是導演主宰一切。


1954年,特呂弗首次明確這個概念的時候,還只是個年輕的影評人。哪會的就像個烏托邦的玫瑰園,以大龍頭巴讚為首,麾下特呂弗和戈達爾兩尊門神,靈感沸騰,青春激昂,如革新世界的鬥士一樣,盡情揮灑著個性與自由,忽悠了一個時代的藝術電影的誕生。


任何導演,無論商業片或藝術片,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就是完全不受片方乾涉,從劇本到選角,從攝影到剪輯,從配樂到佈景等等,體現的只有個人意願。同時還可以倍儿牛逼的對投資方嘲諷一句,爺是拍電影的,不是給你們這些低等咖摟錢賺名聲的!


誰都想這麼爽一把!


特呂弗發出「作者電影」的論調,本意是給藝術片搖旗吶喊,卻忽視了商業片也同樣受到資本製約,其實是同一戰壕裡的兄弟。所以,這位大師後來拍的時候,就被自己啪啪打臉。


第一,他需要錢。第二,他需要演員。


再吊的導演,沒有充足的預算,沒有合適的演員,鼓搗出來的東西只能是:這特麼拍的啥狗屁玩意兒?


當藝術片越來越在立牌坊,尤其是好萊塢電影工業體系成熟之後,開始喪心病狂的侵占全世界,已經沒幾個人再記著「作者電影」究竟是個神馬東西。


當然,好萊塢也玩藝術,但最藝術的好萊塢電影也包含著商業元素,因為美國壓根就不是一個藝術的國家。他們商業片有商業的體系,藝術片有藝術的體系。都在流水線製造。


相比之下,歐羅巴地域的那種厚重,放到電影中,就太過沉重和晦澀。


老賈是很幸運的,他有不指手畫腳的投資方,也有最理想的演員,更有最合適的時機來拍這部片。


如果在之後,直接把他拎到電影市場裡,去面對觀眾和票房,那就玩蛋去吧。分分鐘死無全屍。正是因為他被禁,斷絕了市場關係,所以才能一門心思的去拍這部,彷彿跟自己天生注定的片子。


而實際上,第六代後來大批被招安後,紛紛浮上水面,沒一個玩得轉商業價值的,接連被爆掉,最後有的選擇回歸。有的繼續在電影經濟裡掙扎。


最失敗的例子,就是張園。


這貨在那紙禁令下來後,乾脆利落的把攝影機架到了天安門前,擼出了一部很弔的紀錄片。這種囂張。自信,不妥協的態度,在國內一時無兩,甚至成了新生代電影人的大領袖。


直到98年。他解禁,電影圈都瘋了,媒體跟蒼蠅似的見天圍著轉。紛紛期待著他將會帶來的驚喜。


結果這貨,慫了。


張園首部由官方注資的電影,即便拿了威尼斯影展的最佳導演獎,但是銳氣已經不在。再到後來的,更是一塌糊塗。所謂的保持藝術與商業間的平衡,看上去更多的是一種迷茫的混亂狀態,而這種混亂,又更直觀的體現在電影裡。


哪會所有人都在哀呼:那個先鋒身影早已模糊不清。


瞧瞧,這特麼就是矛盾所在!


你自嗨的時候,他們希望你大眾化,等你大眾化了,他們又痛斥你為毛不繼續堅挺?


能帶著觀眾一起嗑藥高潮的導演不是沒有,但國內,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人達到那種等級。


老賈現在的心態,就是一光腳不怕穿鞋的,特通透,想怎麼著就怎麼著,隨心所欲的鼓搗這部戲。


「到處流浪,到處流浪……」


漆黑擁擠的小影院裡,大幕上正放著印度電影。細弱的燈光打在褚青和趙滔臉上,他們跟那幾十號群演一樣,看的都好生無聊,偏偏還得表現出一種瞅見七分女的跪舔狀態。


這時一工作人員穿過過道,大聲喊:「尹瑞娟!尹瑞娟!門口有人找!」


「過!下場準備!」


老賈喊道,對影院裡的真實效果很滿意。


這幾個片段,是可以後期剪進去的,他偏不,非得現場實拍。這種上古世紀的片源很難找了,最後特意從京城調來一盤拷貝,就為了這段一分鐘左右的戲份。


「青子,一會趙滔說完詞,你就出來。」


他叮囑著注意事項,還不放心,又喊:「老顧,你再給他打個手勢。」


「沒問題!」顧正道。


「action!」


鏡頭轉到廳外,趙滔一掀厚厚的棉布簾,走出來,道:「爸。」


一大叔穿著老式的製服,道:「咋你在這湊熱鬧?」


「我莫湊熱鬧。」


「和誰看電影了?」大叔手裡捏著煙,繼續審問。


「和鍾萍。」趙滔眨眨眼道。


「你就跟人學好吧。」


「你咋這說話了?」她罩著小棉襖,藍褲黑鞋,不自覺的踩了幾步,表示對老爸鄙視自己朋友的不滿。


褚青藏在裡頭,扒著縫看,暗讚她這幾個小碎步。


鏡頭外的顧正掐著時間,沖他打了個手勢,他馬上低下頭,也掀簾子出來。


這場戲說的是崔明亮約尹瑞娟看電影,結果被老丈人抓包。話說八十年代搞對象的風格,純潔得讓人害怕,連對個眼都覺著自己能懷孕那種……


「崔明亮!」大叔喝住他。


褚青腳步一頓,本想出來看看到底誰找她,結果發現是老丈人,只能裝成沒看見的樣子直直往出走。這會被喊住,不自然的回身,道:「叔叔。」


「你也來看電影了?」趙滔簡直神反應,跟老爸鬥智斗勇。


褚青點頭,露出一副「哎呀你也在這啊」的表情。


「你不看電影出來幹啥?」大叔問。


「回去寫個材料。先走了啊。」褚青隨便編個藉口,擺擺手,麻溜閃人。


「你還有那個寫作能力?」大叔嘲諷道,根本沒看上這小子跟自己女兒配對。


這是褚青跟趙滔第一次搭戲,感覺還不錯。這個肉乎乎的妹子雖說不是職業的,可往鏡頭裡一站,就特有範。


要多上幾倍,而且都是非專業的,跟他們相處對老賈的壓力更大。


這貨忍耐了數天。也終於開始給演員講戲了,用一大串的汾陽土語跟另一大串土語對飚。每當這時候,劇組人員自動退避三舍。


那幾個老外監製還蠻拼的,總想摻合進去,那種對飚的激烈程度,看起來的確像是在吵架。他們想了解演員的真實情緒,以便解決問題,只可憐了那個小翻譯,譯普通話還成。遇到這種中外文化夾帶鄉土文化碰撞的大場面,直接就醉了。


…………


不知不覺也拍了半個多月,褚青每天都在散亂和緩慢中度過,聽上去似乎挺矛盾的。


老賈拍的那些青春懷念。他大多也經歷過,或者說,在同一年代長大的人,都有共同的一種情感ji。


不然。80後,90後這些蛋疼的族群劃分是怎麼來的呢?


賈璋柯說要拍一部普通人的史詩,並不是在吹牛逼。他真有這個本事,並且讓劇組的人相信,他可以完成。


唯一不靠譜的,丫靈感似乎太多了點,比鏡頭更加瑣碎,說不上啥時候就蹦出來,讓大家之前的工作成果完全作廢。


十二月份剛到,汾陽就下了幾場雪。


老賈還挺激動的,因為可以拍雪景,也臨時加了幾段戲。可雪下起來就沒完,連續幾天都飄飄灑灑的,這就影響拍攝了,進度也沒想像中的快。


他琢磨了琢磨,索性轉場到平遙,去拍那邊的城牆戲。兩地很近,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戲份也不多,不需要大隊人馬,於是一行三十來人顛顛過了去。


「威哥,你一定得離我那麼遠麼?」


高大厚重的城根底下,褚青瞅著架在兩站地開外的攝影機,鬱悶的喊道。


「這段是遠景。」餘力威也喊,都帶著回音。


他撇撇嘴,慢騰騰的爬上城牆,我知道是遠景,可尼瑪也太遠了點。


「action!」


就見趙滔從城牆上走下來,到最後一階,靈巧的一蹦,落在地面,褚青跟在後邊。倆人踱到城門洞子旁邊,門洞裡鋪著些許乾草。


「你爸那人真有意思。」他道,不用擔心聲大聲小,老賈那邊根本聽不著,得後期配音。


趙滔低著頭,用鞋尖划拉著雪沫子,問:「咋啦?」


「跟克格勃差不多。」


「咋這說話呢,那是我爸。」


這段戲足有五分鐘,長鏡頭加遠景,妥妥的讓演員崩潰掉。


還好褚青早被蹂躪出來了,站在哪不動,點著根煙裝深沉。趙滔繼續在雪地上劃來劃去,又轉了幾個小圈,最後腳尖一掂,正面對著自己。


他心裡有些驚詫,這姑娘天分真的很高,能從不同的場景中提取出最能凸顯人物性格的動作。


「你明天干啥?」她問。


「上班啊。」


「我明天,我二姑讓我去見個男的。」她低聲道。


褚青抽了口煙,跟趙滔對視一眼,倆人同時移步,默契的換了個位置。


「我二姑說,他是個牙醫,還是個工農兵大學生了。」


褚青隨手把那半支煙彈出去,落到門洞裡,也踢著雪道:「好,牙醫好,大學生好。」


趙滔雙手插著棉襖口袋,晃了晃身子,道:「你咋這麼高興?」


「不咋。」


他往後退了幾步,跟她並肩,又回頭。


「……」


褚青咧咧嘴,那煙頭好死不死的落在乾草堆上,居然燒著了,火苗燃得正歡實。


餘力威從攝影機後面抬起頭,提醒老賈,動著嘴型:「著了!」


賈璋柯擺擺手,沒喊停。


那邊趙滔見他轉過身就頓住了,不明所以,也轉身,一眼看見那堆火,不由愣住。這算突發狀況,她不知道怎麼辦,但褚青不動,她也跟著不動。


於是,兩個人一起盯著那簇火焰發呆,慢慢化作埃燼的草,冒出縷縷青煙飄出門洞,升騰在白雪覆蓋的老城牆上,又悠蕩著消散。


他們站了半分鐘,賈璋柯可能覺得意境夠了,才喊:「好!」


話音剛落,褚青立馬搓了搓手,喊道:「你再不停,我都要烤火了。」


「彈得倒挺準,這段發揮不錯,效果比原本的要好。」老賈又瞅了眼趙滔,笑道:「小趙也不錯,沒慌。」


她卻有點不好意思,道:「都是跟著青子哥走,我不行呢。」


這姑娘比褚青大一個月,可平時非得喊哥,那貨也腆著大臉接受。


「青子,電話!」


這時,顧正顛顛跑過來,拿著他的手機,賊巴兮兮的眨眨眼:「弟妹!」


褚青踹了他一腳,見聯繫人標註著「媳婦」,笑了笑,按下接聽。


他估摸著時間,以為她圈錢結束,已經返回京城,結果范小爺第一句話就把他嚇尿了:「啥?你在汾陽?」


(放假回老家了,這邊條件很爛,晚上,嗯,應該還有,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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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客串


「你咋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呢?」


「想給你個驚喜嘛!」


驚喜個毛線!明明被你嚇尿了好麼?


褚青暗自嘀咕,問:「你現在在哪呢?」


范小爺啥也沒帶,空倆手,左右瞅瞅,都不認識,吼道:「我怎麼知道在哪啊!」


也是,褚青揉揉額頭,道:「你先到賓館吧,我讓老賈打聲招呼,在我房間待會,我晚上就回去了。」


「好吧,那你快點啊!」丫頭不情不願的,卻也沒吵。這就是她最聰明的地方,知道什麼時候能發脾氣,什麼時候該懂事。


她這趟出去圈錢,總體是很圓滿的,歷經兩個來月,跑遍大陸的正南方。最後一站好容易找了個北方的城市,正好還是本省首府,就不可抑制的冒出個念頭,來探男盆友的班。


其實有時候想想,挺愧疚的,一直都是他跟個老媽子一樣把自己照顧的無微不至,自己卻做的很少。當然了,那愧疚感也就一秒鐘的事兒,這種相處模式她還是非常享受的。


在省城的活動結束後,丫頭就打發走爸媽,也沒傻到坐大客過來,而是托商家派了輛車,開了幾小時一直送到了汾陽。


範媽早就懶得管了,隨他們折騰去,別給我搞出孩子來就行。


「嘀嘀!」


丫頭攔了輛出租,坐上後座,看著破破爛爛的縣城皺眉。還以為他在呢,沒想到前後腳就錯開了,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忽然有了點不安。


特別是那司機還不停的從後視鏡裡邊瞄她……


「那個,」司機開口道:「你是金鎖吧?」


「呃。」


「來找柳青的吧?」


丫頭:「……」


她抽了抽眼角,敢情在全國人民眼裡,咱倆就跟連體嬰似的分不開了是吧?她走穴的時候也經常被人問,柳青呢?柳青呢?他怎麼沒跟你一塊來啊?


開始還耐心回答,被問得多了。就有點煩,但是不討厭,終究還是欣喜的,說明自己這對cp集贊很成功。


那哥們話匣子一開。壓根收不住,越說越亢奮,道:「我前幾天剛拉過他,好傢伙!這麼冷的天就穿一秋褲,還是紅的,跑到山里頭蹦躂了一上午。虧得我這車性能好,不然真不敢拉他,當一神經病呢。哎我說,你們平時跟電視裡頭差別是不都特大啊?」


丫頭:「……」


她低著頭,緊緊抿著嘴。那叫一個丟臉。老娘累死累活在外頭給咱們倆漲粉,你特麼擱這穿一秋褲撒歡玩?


簡直不能忍!


司機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在放地圖炮,短短的路程,不停在白話,後來說到褚青唱歌的橋段。仍然心有餘悸,總算止住話頭。


到了賓館,車剛停,丫頭馬上推門溜下來,撒腿就往裡跑,太羞恥了!


……


褚青接完電話,下面的戲份都有點心不在焉。接連ng,反倒耽誤了進度。後來收斂心神,才總算在晚上之前,完成了在平遙的拍攝計劃。


「青子,這回弟妹來了,可一定得聚聚。」


一輛破捷達里。顧正對這個未謀面的弟媳很好奇,笑道:「你特麼老說這姑娘怎麼怎麼好,可就不帶出來讓咱們看看,還得人家找上門才能看著,忒不地道! 」


「哎。電視裡不都看過了麼,有啥好看的。」褚青真不是藏著掖著,而是覺著范小爺跟這幫人可能沒啥共同話題,怕席間尷尬,所以一直沒正式介紹給他們。


車飛速的行駛,天空漸漸暗淡,他胳膊支在車窗上,看著蕭條的村落田野,總覺得開的很慢。


八點鐘的時候,一行人回到汾陽,時間不算晚,冬夜卻早已漆黑一片。


「我先上去了啊!」褚青招呼道。


「一會找你們吃飯!」顧正看著他急匆匆的背影,連忙喊了一嗓子。


上了五樓,通過長長的走廊,正看著楊莉娜從屋裡閃出來,見了他便笑道:「呀,回來了?」她沒有平遙的戲份,在這留守。


「嗯,吃飯去啊?」褚青隨口應著,停在房間門口。


「沒,下去溜達溜達。」她眨眨眼,笑道:「行了快進去吧,人等你半天了。」


褚青尷尬的扯了扯嘴角,開門進了屋。


裡面沒開燈,黑乎乎的,他輕手輕腳的關門,按開玄關的小燈,藉著一道光亮,看丫頭正老老實實躺在床上,歪著脖子,像是在睡覺。


他剛要邁步,忽頓住腳,又把燈關上。摸黑湊到床邊,脫掉外套,看著那團小小的影子,胳膊張開,猛地往上一撲。


范小爺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就感覺有個很沉的東西一下壓在身上,悚然驚醒。接著一張嘴就湊過來,對著自己臉狂親。


「啊!」


她驚叫一聲,立馬睜大眼睛,雙手使勁推著那人,腳也胡亂踢著,腦袋左扭右扭的不讓他得逞,嘴裡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褚青一聽她這動靜,滿頭黑線,也太浮誇了點,嬌柔做作,沒丁點真情實感。他本想玩次夜襲來著,瞬間興致全無,放開她的手,鬱悶道:「你咋看出來的?」


范小爺停下表演,嘻嘻笑道:「還用看啊,聞味就知道是你。」說著摟住男朋友脖子,嬌聲道:「哎呀,我不是配合你了麼?」


「情緒啊,情緒不對!」


褚青有點痛心疾首的意思,現在青年演員的職業素養就是不夠!


他壓在她身上,倆人一本正經的探討了下,在這種場景中女性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才算真實的問題。


好吧,對逗比生物,習慣習慣就好了。


……


還是那家稍大的飯館,老賈老顧和威哥,最親近的這仨人,加上褚青兩口子,小規模聚了一下。


那個服務員小姑娘特興奮,能親眼看到柳青和金鎖湊在一塊,頓時相信世間還是有真愛的。


「賈哥。我敬您一杯。」


范小爺倒了滿滿一杯酒,舉起來笑道:「謝謝您多照顧我們家那不省心的。」


褚青在邊上揉腦袋……


賈璋柯雖然覺得跟一小孩這麼正經的對話很搞笑,但還是舉起杯,道:「別這麼說。青子才是我貴人,多虧了他幫忙。」


倆人碰了下,一飲而盡。


丫頭又滿上,跟顧正和余力威分別乾了一杯,三杯下去,小臉已經有點紅,可能喝得急,掩嘴輕輕打了個酒嗝。


褚青給她擦擦嘴,有點責怪和心疼。


范小爺對他笑了笑,眨眨眼。她知道以這四個人的交情。不需要這些虛頭巴腦的客套,可她以一個初見面的女朋友身份,必須得表示出禮節性的敬意。


就像你一哥們頭回帶女朋友來聚餐,那姑娘上來就不拿自個當外人,你就算跟他交情再好。也會有點反感。


不管在家裡怎麼逗比,到外邊能給自己男人撐住場面,這才是好媳婦。相反,不管在外邊多慫,在家裡能把媳婦當成寶,這才是好老公。


幾個人吃吃喝喝,聊來聊去。丫頭對他們的電影話題不感興趣。也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表現的相當得體。不管是衝褚青的面子,還是沖她本身,那中年三人組都對她印象頗佳。


「明天那戲,我有點擔心楊莉娜。」賈璋柯是個相當無趣的人,三句話不離本行。


「你怕她過火?」褚青問。


老賈點頭。道:「她演話劇的模式還是很明顯,明天得收著點。」


「我倒覺得應該爆發一下。」顧正提出不同意見,道:「就算現在,做流產都是大事,更甭提八十年代。她要是收著演。反倒假了。」


餘力威也贊同道:「對,一味追求內斂,的確不真實。」


老賈不是聽不進話的人,自己悶頭抽了半根煙,覺著挺有道理,道:「行,明天先試試效果。」又轉頭問顧正:「佈景都完事了吧? 」


「完了。」老顧夾了口菜,道:「好容易找著一防空洞,還挺像樣的,就那護士又撂挑子了,明兒還得現找。」


「那都好說。」老賈點點頭,目光隨意劃過范小爺,小眼睛眨了眨,忽道:「兵兵,要不你來客串一下?」


「啊?」


他的提議太突然,丫頭有點傻,下意識的瞅了瞅男朋友,褚青輕輕踢了她一下。


「行啊,沒問題。」她反應過來,立即道。


「那就謝謝了。」老賈笑道。


其實,除了褚青,他不想用任何一個職業演員。但那護士就是個路人甲,只有一句台詞,還戴著口罩,誰演都行。他突發奇想的找范小爺客串,沒啥特別的原因,就為了省事。


可丫頭就這樣糊里糊塗的,把自己第一次電影秀獻出去了,直回到賓館,還在忿忿不平。


「行啦,就當幫忙麼。」


褚青捏了捏她的包子臉,安慰道。


「人家第一部電影還想跟你拍呢!」她不滿。


「這也是跟我一起拍啊。」


「那能一樣麼,你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那才叫一起拍!」


「以後肯定有機會的。」褚青揉著她的臉蛋,覺得燙,皺眉道:「你洗洗快睡吧,喝了不少酒。」


「哦。」丫頭瞥了眼那張大床,不在意的點點頭,直接拿著他的牙具和毛巾,在衛生間嘩啦嘩啦的。


褚青脫了毛衣,看看下身,嘆了口氣,又得穿褲子睡了。也不知道老賈那貨咋說的,製片人居然沒另給安排房間,就跟他住一屋。


住就住吧,又不是沒一起睡過。


丫頭洗漱好了,挺著白白嫩嫩的小臉出來,看著他露出來的手腕,問:「你那珠子哪買的?」


褚青正按著電視遙控器的手微微一抖,道:「在郫縣買的。」


「我看看。」她 坐在旁邊,拽過來端詳一番,道:「挺好看的,哎你怎麼不給我帶一個?」


「呃,就剩一個了。」他汗都下來了,道:「那我這個給你。」


「行了,你戴著吧。」


范小爺也就隨口一說,爬上了床,先扯掉襪子,然後脫了毛衫,露出件白襯衣。手指又勾住腰帶,抿抿嘴,還是沒解開。


「你不洗腳啊?」褚青笑道。


「不愛洗,累。」她倒在他懷裡,哼哼唧唧的撒嬌。


「那我給你洗?」


得了吧,連個盆都沒有。」范小爺枕在他大腿上,仰著臉,眼睛閃閃發亮,道:「你說,咱倆什麼時候能脫光光啊?」


褚青也特無辜,聳聳肩道:「我也不知道那個操蛋貨啥時候能給我解除性功能封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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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男人


第二天早上,老賈帶著幾個人先拉到一個防空洞裡,拍了一小段鏡頭,要的是那幽暗的弧形穹頂。就這幾秒鐘的片段,花了美工一天的時間佈景。


等陽光微潤的時候,大隊人馬才聚到汾陽的一家老醫院,開始拍攝白天的主戲份。


《站台》四個主要角色,分成兩條感情線。相比崔明亮和尹瑞娟的扭扭捏捏,鐘萍和張軍就要大膽的多,都是八十年代的時尚青年,無論思想還是身體,**之後,鐘萍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所謂啪啪一時爽,大肚悔一生,兩個年輕人頓時慌了手腳,只得求助工團的團長幫忙。


團長還算仁義,介紹了一個相識的醫生,準備偷摸把孩拿掉。


這段戲主要是楊莉娜和梁敬東的情緒主導,褚青就一醬油黨,他換好了衣服,坐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等待開拍。


范小爺湊在旁邊,穿著身白大褂,手裡拿著口罩,好奇寶寶一樣的打量他。


「看夠沒?」褚青昨晚沒睡好,右胳膊又被壓了一宿,現在還酸疼,正自閉目養神,不用看就知道這丫頭在幹嘛。


「我怎麼覺著,這麼,這麼彆扭呢。」她形容不好這種感覺。


她對男朋友拍戲的印象,還停留在還珠裡。可柳青再不濟,也是個堂堂正正的江湖豪俠,行頭一扮上,多少還有點玉樹臨風的範。但這身造型,土也就罷了,偏偏還讓人覺得很猥瑣……


丫頭對電影和電視劇,沒啥區別化的概念,大抵就是知道,拍電視混臉熟,拍電影刷逼格。她幻想的電影男主角,不說戰鬥值飆百萬,起碼也得碾壓全場才對得起身份。


為毛輪到自己男朋友。就變成了這種蛋疼畫風?


她心裡碎碎念,也曉得不是添亂的時候,老老實實的坐著。她睡得倒踏實,精神舒暢,看著老賈等人忙忙叨叨的做準備。


一會,顧正開始喊,閒雜人等自動退散。


「Action!」


團長翹著腿坐在長椅上。旁邊是梁敬東,呆滯的看著前方,楊莉娜則低著頭,都是一言不發。


褚青坐在對面,沒入鏡,只有聲音傳過來:「團長。你年輕時候就在這個插隊了?」


「對啊,哪會我們知青都在這,這片算富的,你看這醫院……」


這時一個醫生過來,到了他跟前,招呼道:「老徐!」


「哎梁大夫,這事太謝謝您了。給您添麻煩了。」團長起身攥住他的手,感激道。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都是自己妹,走吧,都準備好了。」醫生說著,就瞅那兩個當事人。


梁敬東回過神,站起來小聲道:「走吧。」


楊莉娜輕應一聲,在他陪同下。臉色惴惴的跟著大夫去手術室。


直到這會,褚青才從對面椅上移過去,露出正臉。他陪著過來,只是朋友間的情面,實際上,肚裡那孩死不死跟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所以倆當事人一不在場。馬上問了個自己真正關心的問題:「咱團裡搞承包到底咋回事?」


團長比劃著手,道:「咱私下說啊,就是以前公家的,現在你花錢給承包了。這團歸你了,演員器材啥的,你拉出去……」


正說著,梁敬東抹身回來,褚青腦袋都沒扭,挪了挪屁股,給讓了個位置,繼續聽他白話。


這又是長鏡頭,攝影機跟死了似的釘在哪,范小爺在旁邊圍觀的直打哈欠:這特麼拍的啥狗屁玩意?


她知道褚青拍了好幾部電影,風格也都蠻鄉土的,平時聽他叨咕過,可真正在現場看,才有了一種最直觀的感受。何止是鄉土,簡直就是無聊!沉悶!冗長!瞌睡連篇!玩蛋去吧!


總之,完全沒有愛。


丫頭只看了一會,已經對這片感官奇差,但把男朋友單獨摘出來,那又不一樣了。


話說倆人在還珠裡對戲時,她真沒覺得這貨演技有多好,因為太熟了,根本就是習慣性的逗比。而且褚青都在壓著演,不敢開掛,不然范小爺分分鐘吃了他。


所以,她對他演技的印象,更多是聽別人說的,就曉得挺好,可究竟咋個好法,想像不出來。


而此時,范小爺就在旁邊看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人,面孔沒有變,可全身都散出一股陌生感,就像從沒認識過他。


自私,迷茫,對什麼都無所謂,自己卻沒屁大本事……她沒看過劇本,就憑褚青這短短一段戲,卻明白了這個人物的基本性格。


丫頭怎麼說也是受過專業表演訓練的,懂得做角色分析,更懂得想要達到這程度有多難。她現在心情頗為古怪,就像隨手撿了塊石頭,已經高估它是塊銅,沒想到丫居然是塊金。


「過!」


那邊賈璋柯喊,又馬上招呼:「兵兵!」


「這呢!」范小爺趕緊過去聽指示。


「一會你就站在手術室門口,口罩戴上,她說完這句詞,你就接一句\'莫事,別害怕\'。」


「莫事,別害怕。」她重複了一遍。


「口音不對,舌頭別捲起來,要平的,是莫死。」老賈耐心指導。


「莫死。」


「對,就這調。」他給予肯定,又喊道:「大家別歇著,馬上接下一場,儘早拍完儘早吃飯,午再休息!」


今天的拍攝計劃很滿,褚青除了開始跟她扯了兩句,根本沒工夫搭理,早早的準備好了。


「Action!」


「老徐,快快快,不行,你家人不進去。」那醫生小跑著過來,急道。


梁敬東聽了霍地站起身,褚青則皺了下眉,似乎很嫌麻煩的樣。


鏡頭跟著幾個人走,轉到暗暗的走廊裡,只有最裡頭的窗戶透著點光亮。這段還是遠景,比城牆那段更過分,別說臉,連身都看不清。就幾個黑影在鏡頭前面晃。


楊莉娜正坐在手術室門口,低聲啜泣。


「咋了?」梁敬東問。


「我害怕麼!」她委屈道。


范小爺演的護士,來了一句:「莫事,別害怕。」


褚青和團長對人家的事插不上嘴,也不好勸,只能看著牆壁裝深沉。他微微偏頭瞅了眼女朋友,表現算規矩。


楊莉娜是演話劇出身。可能習慣了那種激烈衝突的表演風格,情緒代入的過深,真覺得自己是個要墮胎的可憐女人,已經有點崩潰了,失控道:「怎麼就不害怕呢,我不做。我就是不做,我就是不做……」


梁敬東本來就煩躁,她再火上澆油,一下爆發了,喊道:「你想要咋!就在這丟人呢!快進去!」


楊莉娜頓時止住哭腔,瞪著眼睛盯他半響,猛地站起來。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罵道:「我草*你媽!」


說完,大步進了手術室。


褚青就听那啪的一聲,走廊裡都帶著回音,身不禁一抖,咂咂嘴,尼瑪這得使多大勁啊?


……


「你以後不會這麼對我吧?」在去機場的路上,范小爺一直在嘀咕這句話。


她呆了兩天。第三天,褚青請了假,又從劇組借了輛車,送她回去。許是客串那場戲對丫頭有些觸動,覺著感情這回事,確實不太靠譜。說的再漂亮,不定哪天有壓力撲面而來。就把當初的山盟海誓碾壓得粉碎。


「我怎麼對你啊?」褚青有點好笑,故意逗她。


「就是,就是像他們倆那樣啊!」


「哎呀,想那麼遠幹嘛。等你懷孕了再說。」他撇撇嘴,不在意道。


「說什麼屁話呢!我要真懷孕了,你還想讓我把孩打掉啊?」丫頭撲過來,張嘴就要咬。


褚青沒躲,伸出手背給她,她也沒客氣,兩排小牙啃在皮肉上,一小下一小下的磨蹭,像只剛學會吃生肉的奶豹。


「你要是懷孕了,我得高興死了。」褚青輕輕摸著她的頭髮,道:「我是怕你,怕你到時候不想生了,也不想跟我結婚。」


范小爺停下動作,抬起頭,難得的沒抬槓,而是凝固了一瞬間,隨後才嘻嘻笑了笑。


「你回去幹嘛,還有事麼?」


褚青裝著沒看到她的停頓,主動轉移話題。


「倒是有一部劇,明年能開拍,我媽正給我聯繫呢。」她抱住男朋友的胳膊,歪在他身上。


「叫什麼?」


「《亂世飄萍》,說是湘南湘北兩個台一起投的錢。」


湘南湘北……


褚青抽了抽嘴角,道:「合著你現在成芒果台御用女演員了?這都第四部劇了。」


「什麼御用女演員啊,真難聽!哎,那本我看了個大樣,我要演兩個角色。」說起這個,范小爺來了興致,比劃著手指,道:「是對母女,演完媽媽演女兒,性格完全不一樣。以前沒拍過這種的,我想試試。」


幹演員這行的,沒人不想演好角色,不想挑戰自己。褚青看她眼睛裡跳動著的小火苗,笑道:「不用擔心,你肯定能拿下來,沒問題。」


「是吧是吧,我也覺得沒問題。」


范小爺嘚瑟道,瞅了瞅他,忽地把頭湊過去,在他嘴上親了一下,而且還有繼續伸舌頭的意思。


這倆貨在後面一直秀恩愛,前面司機忍了很久了,好心塞啊好心塞,見這會都特麼快舌吻了,終於咳了咳嗓。


「抽風啊,幹嘛你?」這司機是劇組熟人,褚青不太好意思,推開她。


「不幹嘛呀,我就是今天在旁邊看著你,就覺著……」


范小爺看著自己的男人,笑道:「我有點崇拜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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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冬至


12月22日,冬至。


天冷的嚇人,風都凍得碎裂在空氣裡,直接透過衣服,黏在皮肉上。


老賈還是厚道的,沒有像褚青想像那樣在這熬一個冬天,他覺得冬季的素材已經足夠,可以打道回京。今天,亦是最後一次拍攝,下次再來,便要等到春暖花開。


《站台》從時間跨度上,很是豪氣,但內容並沒有激烈的戲劇衝突,平實簡單,只是普通人在時代變遷下,無可奈何的人生。


話說每個時代都有一大批的符號作為表皮印象,人們也許會忘了曾經的日子,但對這些符號一定記憶猶新。


賈璋柯在影片的前半部,喪心病狂的植入所謂的時代象徵,太過密集和刻意,以至到了失控的狀態。當然,導演都有自己的想法,這部電影就像個裝不滿的垃圾筒,他任性的往裡面傾倒著一切想傾倒的東西。


比如喇叭褲,《流浪者》,急智歌王張帝,以及某位偉人۰大閱兵的廣播……還有,嗯,看上去就很蛋疼的一個節目。


「車輪飛汽笛響,火車向著韶山跑,穿過峻嶺越過河,迎著霞光千萬道。」


古怪的歌聲響起,六個人,排成一排,每個人都把左手搭在前面小伙伴的肩膀上。排頭是梁敬東,腦袋上包著白手巾,老農打扮。他左手伸的筆直,帶領小伙伴們從幕後嘎悠出來。


為毛是嘎悠呢?


因為他們屁股底下都塞著張小板凳,右腳得勾著凳子腿,左腳先邁一步,右腳再帶著凳子往前挪一步。


原意上,這應該是模仿火車長龍,不過好像三條腿的蛤蟆,也是這麼個style。


更蛋疼的是,右手還得在身側劃圈。以示車輪跑得飛快。


最蛋疼的是,他們出來的時候,還要跟傻缺一樣,嘴裡發出「嗚……」的汽笛聲。


最最蛋疼的是,還特麼得唱歌!


這是汾陽郊區一個公社的大禮堂,建於文*革後期,容量約有一千五百人,而現在整個村子才兩千多人。禮堂已經完全破損了,被公社當成堆建築材料的倉庫,亂糟糟的。整個劇組的爺們一起上手,花了很長時間才清理乾淨。


老賈打算把這段文工團下鄉演出的鏡頭,放在電影開篇,非常重要,特意請來當地的一個老導演,指導他們按照文*革時期的表演方式重新排練。


《火車向著韶山跑》是當時很紅的一個節目,大意是說,工農兵學商以及少數民族六種形像人物,盼望早點到達韶山。並在火車上唱讚歌。


褚青排在第二位,一身藍色工人服,對此類原生態的文藝匯演,感覺既新鮮又羞恥。


六人嘎悠到舞台正中。停住,跨過板凳,正面朝著台下,雙臂斜舉。作托起太陽狀,同時唱出最後一句歌詞:「嘿,迎著霞光千萬道。」


「哎!演工人那個。你咋幹嘎巴嘴不出聲?」


老頭那是相當負責,一眼就看出有人在裡面划水。


「呃……」褚青撓撓頭,很尷尬。


「老師,他唱歌實在沒法聽。」賈璋柯解釋道。


「不會唱他上個球?撤!」老頭一瞪眼,很鄙視這種靠關係搏出位的慫貨。


別看他在家歇了挺多年,心中的一團火還燃燒著,好容易有過把癮的機會,怎麼能讓一攪屎棍擱裡邊戳著!


老賈也尷尬,褚青是主角,所以得上,可現人家說的算,真要惹毛了這老頭,撂挑子不幹了,都得傻眼。


「哎老師您別生氣,我這就下來,咱們唱歌好聽的多了去了,肯定能把這節目排好。」沒等他吭聲,褚青自己先蹦下來了,一副以大局為重的樣子。


丫哪有什麼高風亮節,就是想光明正大的偷懶,老賈明白,可也沒法說,只得找別的哥們補位。


這歌其實很簡單,卻硬生生扯成了歌劇的形式,六個演員,每位都有solo,一共能有半個小時。賈璋柯要求他們從頭學到尾,真正當成節目來演,趙滔那幾個人只好苦逼的在台上耗心血。


練了一白天,沒達標準,傍晚歇了會,又接著排。直到夜深,老頭才勉強點頭,同意出師。


顧正事先已經聯繫好老鄉們來當群演,但不知道這邊什麼時候可以開始,畢竟鄉里鄉親,不好意思直接拽過來候場。


等老賈說可以拍了,他先瞅了眼時間,咧著嘴找到村長。於是,大晚上的,村里喇叭開始廣播,通知到禮堂集合。


鄉親們還是很給力的,速度雖慢,答應過來的,一個不差。


等了好半天,三三兩兩的聚齊,看著蠻多,佔了禮堂還不到一半。只能盡量往前邊緊湊,造成人山人海的假象。


褚青沒有他的事,自覺的劃到雜工那堆,幫著調度群演,擺弄器材,沒活了也不敢停,禮堂呼呼漏風,太特麼冷。


這貨罩了件棉襖外加大衣,身上還行,鞋就掛了,腳都沒啥知覺了,跺起來跟塊石頭摔在地上,梆梆硬。


折騰一氣,真到開拍的時候,夜已過半,都凌晨了。


楊莉娜扎著馬尾辮,走到正中,用普通話報幕:「汾陽縣農村文化工作隊慰問演出,現在開始!」


褚青縮在人堆後面,看這姑娘似模似樣,聲情並茂,頓時有種小動會即視感,「金秋艷陽」神馬的。


「一列火車,正奔馳在灑滿陽光的土地上,開向我們偉大領袖毛爺爺的故鄉!」她念著配詞,揮動手臂,拗了個十分中二的造型。


這節目是表演唱,就是有演,有唱,還有表……


結果剛說了第一句,底下就有老鄉喊:「好!」


「停!」


賈璋柯搓搓手,道:「大爺,一會人都出來,您再喊。」


「啊。行嘞!這不看這女娃子挺好看的麼。」一老頭咧著黃牙笑道。


話說文*革時期的文藝演出,模式基本一樣,誇張的形體,上口的歌詞。開始還ng了幾次,後來就越來越順暢,在這破舊禮堂的映襯下,演員們似乎也感受到了1979年的氣氛,比排練時發揮的更好,表演得輕鬆自然。


老鄉們不停的在笑,非常給面子的沒走神。年老點的可能看過,年輕點的可能聽說過。總之,在這個晚上,他們沒意識到自己參與了一部電影的拍攝,只當是看了一出免費的戲,陪一群神神叨叨的人熬過了今年冬至。


凌晨四點,鄉親們看完熱鬧,各自回家睡覺,而劇組還得等待下一場的拍攝。


「我說你不過去。跟這擠個什麼勁?」顧正邊烤火邊嫌棄的往外推。


「這不沒到我呢麼,凍成傻*逼了快。」


褚青死乞白賴的用屁股一拱,佔了他半個小板凳,手伸到爐子上方。感受著旺熱的溫度,血液都舒活了些。他呼出口氣,扭頭瞅了瞅,忽道:「你那機器別烤化了。」


這場戲是文工團演出完。坐在汽車上準備返回的一個場面。


因為車上太窄,沒地方站人,閒著的都跑到禮堂看門大爺的屋裡烤火。小屋裡擠了十來號人。估計就算不生火,也能搓出一身汗。


裡面還有個韓國姑娘,叫金必貞,她的工作就是拎著dv在組裡晃悠,看著點好玩的就拍下來,事後做成花絮彩蛋什麼的。


她那破dv被凍得已經掛掉了,正湊在爐火邊回血,用讓人很鬱悶的普通話道:「沒事,它的……」可能想說質量這個詞,又記不起來,只得接:「它的,好!」


「嗯,好!」褚青撇撇嘴。


那邊老顧跟看門大爺聊得正歡實,老頭瞅著乾巴巴的,沒想到真人不露相,說自己是退伍軍人,參加過朝鮮戰爭,在1951年到過漢城。這等身份,瞬間讓眾人肅然起敬。


「哎老爺子,我爹也打過那仗。」陶俊一下來了興致,道:「他還教過我一句韓語,好像叫什麼繳槍不殺,記不太清了。」


大爺裹著破棉襖,臉上的褶皺裡抹著黑煤灰,笑道:「你那不對,這麼說。」他糾正了一下發音。


金必貞忽聽著一句家鄉話,也好奇的湊了過來,褚青連說帶比劃的給她講明白內容。這姑娘眼睛都亮了,非常想參與進去,嘴皮子又不利索,擱哪乾著急。


顧正倒很奇怪她的態度,中國人和韓國人,對那場戰爭的印象,似乎完全不一樣。


老顧也是個愛多愁善感的貨,他覺得小屋裡忽然變得很有意思,這幾個人,之前素不相識,彼此間被奇妙的因果連在一起,僅在此刻圍爐夜話。天明之後,分道揚鑣,可能終生不見。


褚青沒他那麼多想法,正想問老爺子一些戰事秘聞,就听外面「嘀……」,汽車的大喇叭響,傳到屋裡清清楚楚。


「得,我過去了。」他惋惜的起身,慢悠悠的離開爐火。


外面車上,亮著燈,文工團團長正在點名,人都齊了,就差個崔明亮。


這時,褚青爬上車,剛露頭,他就問:「戲演完了麼?」


「完了,咋了?」


「你說咋了?一車人就等你一人,你少爺啊!」團長夾著煙頭,胳膊支在腿上,很看不慣這種刺頭。


「我遲到一會咋了,又沒耽誤你演出。」褚青踩在台階上,扒著車門,不在乎道。


「沒耽誤演出……」他嗤笑一聲,道:「你以為你演的咋樣?」


「你說我演的咋樣,我就是演的好。」


團長扔掉煙,用鞋底踩了踩,道:「你那火車叫,那他*媽叫的什麼啊?」


褚青上了台階,邊往裡走,邊道:「我又沒坐過火車,我哪知道咋叫。」


其他人見這倆貨越說越激,連忙打圓場,紛紛道:「算了吧。」


「明亮,別說了。」


「開車吧。」


褚青坐在最後一排,悶聲不語,團長也咂吧了下嘴,扭頭道:「開車。」


話音剛落,燈光瞬間熄滅,十幾個人化作一團團影子,澆築在鏡頭前的黑暗裡。


老舊的汽車嘶吼一聲,緩緩啟動,顛顛簸簸的,外面有光亮偶爾照進來,晃出幾雙模糊的眼睛,看著看不見的前方。


褚青身子隨著車晃來晃去,融入這抹暗色,連身邊人都看不清臉龐。他忽地張嘴,發出一聲長音:「嗚……」


就像,火車鳴笛而過;就像,風吹動長草。


這聲似嘯似訴的音節響起,緊接著,小伙伴們一併跟上。


「嗚……」


「嗚……」


後排,前座,連成一片,還有「轟隆轟隆」的音效加持。


餘力威已經完全捨棄了光亮,攝影機就對著黑漆漆的空間拍。


他們都沒坐過火車,但在這黑暗中,在這顛簸的汽車上,並不妨礙他們對火車那種飛馳般自由的幻想。


(前面說褚青沒上台演,但後面跟團長對話又顯示丫上台了,這就矛盾了。我漏了一句解釋:演出的時候,鏡頭還是遠景,根本看不清台上演員的臉,所以這貨演沒演,觀眾看不出來。老賈的意思,就是找個唱歌靠譜點的替身,代他表演。這麼明顯的紕漏,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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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還珠同學會


「老闆娘好!」


「老闆好!」


「喲,又視察來了!」


「有倆月沒見著了,拍戲去了吧,真夠忙的啊!啥時候播知會一聲啊,咱抱著電視都不帶撒手的!」


兩味爺,兩位爺正穿堂而過,服務生紛紛點頭打招呼,熟客們也都揮揮手,跟著湊趣喊。之所以用這個順序稱呼,不僅是因為丫頭走在褚青前面,而是這種家庭地位,孰高孰低,旁人一眼就看得出來。


話說館開張小半年,過了漲粉階段,有了一大批固定客源,同時也根據市場需求做了些變化。比如最初只有午餐晚餐,後來又加了早餐,包油條,白粥豆漿,鹹豆腐腦,量足味正。


現在的城市裡,還沒有被喪心病狂的開封菜包圍,能找到挺多做傳統早餐的地方。店周圍都是住宅區,也有幾家小舖賣,甚至還有上古世紀的豆汁焦圈兒。客人多是上年紀的老主顧,年輕人嫌髒,來了也是打包帶走。


兩味爺的豪華早餐一推出,由於價格適,環境乾淨,上學的,上班的,遛早的,都很願意坐下來,吃頓可心的早飯。


明星開店,食客就圖個新鮮,等三板斧過去,看重的還是服務和環境,價格和味道。畢竟除了死忠粉,多數人還是來吃飯的。


店裡現每天從早上七點開門,到晚上十一點關門,就沒斷過客。倆人有點驚訝,確實沒想到生意會這麼火,可也沒冒進,穩穩噹噹的往前走,小心經營。


別的明星搞副業,抽空管管就得了,平時想見一面都難,誰像這兩個貨,有事沒事就往店裡跑。還真有閒得蛋疼的客人。連續三天都特意來這吃,結果特麼碰著三回老闆和老闆娘……丫整個人都不好了。


黃穎還是理著財務,倆人對她都放心,出去拍戲的時候,就讓她全權做主。這姑娘一丁點管理經驗都沒有,但好學,懂得改進自己。到目前至少沒出大錯,正在慢慢升級。


上個月,她看人手實在吃緊,又新招了幾個。都是外地來打工的,年紀輕輕,有個小姑娘才十七歲。比范小爺還小。


還是孩,擱誰也不落忍,老闆脾氣好,好說話,老闆娘瞅著抽風點,可也是暖心腸。所以,這些個小服務生。對他們都頗為尊重,別看彼此年齡差不多,人家還是明星,說笑扯皮絲毫不介意。


「小穎姐!」


剛到樓上,就看著黃穎從辦公室出來,丫頭撲上去抱了抱。


二樓除了雅間,還有倆辦公室。黃穎最初對自己的身份有誤解,營業那天巴巴跑到收銀台去刷單。把人家收銀員擠得很尷尬。


最後褚青拎著她上樓,往辦公室一扔,才算明白,財務主管究竟是乾嘛的。


另一間是他們倆的,也談不上辦公室了,被珠簾隔成兩個屋,外面是個小沙龍。裡面擺著圓桌和椅,其實就是個私人聚會的地方。


「胖了點。」黃穎拉著她手,打量一番。


「哎呀,在南邊天天好吃好喝。不然冬天我就該瘦的。」丫頭捏了捏自己的小肚腩,鬱悶道。


「別找藉口,你那熱脹冷縮早就不靈了。」褚青在旁邊開嘲諷。


黃穎忙按住丫頭,制止她暴走,扭頭道:「程伯叫你倆晚上過去吃飯。」


「嗯,行,咱們早點過去。」褚青點頭,又道:「你也早點,別老加班,不還有倆人呢麼,該用就用。」


「我不放心。」黃穎笑道,輕輕推了推范小爺,道:「行了,人家都等半天了,進去吧。」


……


「怎麼才來!你們請客還遲到!」倆人一進屋,林心茹就嚷嚷。


「堵會車。」褚青笑道,沒好意思說是因為女朋友一直睡到下午,都睡成壽司捲了還不起床。


蘇友鵬嫌棄道:「這理由真夠爛,你們再不來,我都要走了。」


「就是,你可不知道他現在多忙,今天能出來太給面了。」趙微笑道。


她和林心茹,跟劇角色正好相反,本人是挺安靜的性,反倒林心茹要鬧騰一些。也就是這幫人太熟了,才能多說點話。


「少來!」蘇友鵬白了她一眼,道:「我們誰忙也沒有你忙。」


今天這頓,算還珠班同學會。


難得蘇友鵬和林心茹都在京城,趙微也有空,又正趕上褚青回來,撞大運都碰不著這麼好的日。范小爺愛熱鬧,乾脆挨個打電話,約出來聚一聚。


菜早就做好,一直溫著,人齊了,一道道的端上來,擺滿小圓桌。每人還備了一壺酒,細細的白瓷,三兩不到,底座架了個精緻的小爐,燃著火苗。


「可以啊!」蘇友鵬拈起小壺,傳來一股溫熱的手感,光貼著就很舒服,讚道。


「哎我上回來怎麼沒有?他們一來就有!」趙微開始挑理。


「你上回來喝酒了麼?」褚青直接嗆聲,道:「再說這不冬天麼。」


他倒滿一盅,舉起來,笑道:「咱們就別整那虛頭巴腦的了,乾了!」


「哎媽,你別整這東北口行不?」林心茹學了他一句。


「哎媽,你一說更嚇銀,啥也別說了,幹!」趙微咧著大嘴笑。


幾個人現在各有各的事業,越來越難湊到一塊,拍還珠時,趙微和褚青還好點,那仨人卻是人生最不得志的時候,這算革命情誼。


度數本來就低,酒精又揮發了不少,一盅下肚,都沒咋樣,自覺的又滿上。


「哎你那部《小武》上個月在台灣上映了,嗯,這個不錯。」蘇友鵬第一次來,嚐了口菜,覺著很對胃口。


「你去看沒?」褚青蠻期待的問。


「沒。」


「……」


那你跟我說個毛啊?就為了讓我知道知道,我拍部電影,兩年多才特麼能在華語地區上映?


褚青無語,范小爺在邊上及時補刀:「他現在拍的那部,還是那個破導演的片。我去看了,什麼啊那叫!」


可能覺著有點過份,又笑嘻嘻的對男朋友討好:「不過你別擔心啊,我還是挺崇拜你的。」


褚青伸手就捏她的臉,丫頭則很碉堡的展示著PASS技能。


趙微看得肉麻,身抖了抖,還挺感慨:「哪會誰能想到你們倆會在一塊。」


「反正我早就看出來了。不過好像是兵兵主動追的他。」林心茹抿了口酒,淡定的爆大料。


「我,我才沒追他!」范小爺心一慌,停止閃避,臉上一坨肉被他捏起來,嘴角斜斜的。還死不承認。


「那你成天老跟在人家屁股後頭跑?」趙微也笑。


褚青鬆開手,很希望丫頭被繼續調*戲,但為了不讓自己事後被家暴,只好岔開話題,道:「昨天袖瓊姐給我打電話了。」


「你答應沒?」


他一開口,所有人注意力都轉移過來,蘇友鵬忙問。


「沒答應。我那電影拖的挺長,實在騰不出空。」


「唉……」三人組惋惜的嘆了口氣。


他們已經預留出明年的檔期,交給瓊遙公司的一部大戲,角色基本已經定了。還缺幾個大配,范小爺本來很合適演的,可跟經濟公司鬧的太不愉快,斷絕了再合作的可能。


這部戲,傻都知道。只要圈住還珠的班底,拍得再爛也能紅。而演員接戲,考慮的因素往往有很多,除了劇本和導演,合作演員也很重要。演技先不說,脾氣秉性對頭才行,不然那叫一個鬧心。


就像。褚青VS周潔,二選一,妥妥的選前者啊。說實在的,他們還挺想再跟他搭次戲的。可惜人家沒檔期。


「她讓你去試哪個?」趙微問。


「陸尓豪。」褚青道。


「哦。」趙微點點頭,沒再多說。


「你不演啊,我們可就放心了,不然壓力好大!」蘇友鵬開了句玩笑,轉手卻給趙微夾了塊牛肉。


范小爺看著他的動作,眨眨眼,低頭擦了擦嘴。


褚青則笑笑,他可不能說,這輩都不想再演瓊遙劇了,簡直能雷出個鳥來!這是標準的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畢竟在座幾個人,誰不是靠瓊遙劇紅的?


他一拎酒壺,還剩個底,瞅瞅別人也差不多,便道:「來,把這點都喝了。」


五個人又舉起小盅,裝模作樣的一飲而盡。


聚會嘛,吃什麼從來不重要,一是人,二是話題,這兩個要素對了,一切都對。


酒喝了,聊天的正戲才開始,可能平時都憋的太厲害,話就跟不要錢似的,各種八卦緋聞爆大料。若是有個娛記蹲這,一年的頭條都不用愁了。


他們沒顧忌,是因為信任,聊天的內容絕對不會出了這間屋。


等說的也差不多了,才給自己經紀人打電話,一會過來接。褚青和范小爺倆苦逼孩,對經紀人這種生物都很好奇,一個是跑單幫,一個連單幫都沒得跑,光靠別人友情推薦。


跟他們相比,廉價的就像街頭自動販賣機裡的安全套。


「對了,我最近想學唱歌,你們有門路沒?介紹個老師。」飯局最後,褚青總算想起正事。


「喲,你也想改行了?」趙微笑道。


「不是,我就電影裡得唱段歌,導演嫌難聽,讓我學學。」


那幾人都一愣,這得爛到啥地步……


蘇友鵬斟酌著問:「呃,那需要練到什麼程度?」


「不跑調就行,好聽賴聽無所謂。」褚青倒看得開,一點沒不好意思。


五音不全這回事,百分之十的人是先天性的,就是大腦迴路缺陷,簡稱有病……這部分人,估計都是治療無效的那種。


但褚青覺得自己還可以拯救一下,通過專業的聲樂練習,起碼讓人可以忍受得了的唱完一首歌。


蘇友鵬自然不用說,趙微也出過專輯,林心茹的專輯也正在籌備,無論實力還是人脈,都比他強。他們音樂方面的經紀公司,都在台灣,大陸的不太熟悉,可也不是什麼難事,紛紛應承。


正事說完,經紀人也都到了,兩口把客人送到樓下,看著車遠去。


「我怎麼覺著,友朋哥對趙微有點意思啊?」范小爺忽道。


「正常,任權不還對李兵兵有意思呢麼。」褚青拉著她進門,不在意道:「有意思也沒用,你們這些女生太猛,男的只能當閨蜜。」


「屁!那是男的沒本事,管我們什麼事兒?」范小爺在他熏染下,對這些個詞彙很嫻熟,甩開他的手,嫌棄道:「還是說,你要當我閨蜜?」


「那我也不能找你啊!」褚青斜著眼睛,跟她互相嫌棄,笑道:「我找周遜去。」


丫頭挪著小碎步,往上一竄,蹦到他背上,劈裡啪啦一頓打,狠狠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褚青背著她到處亂轉,又得注意別磕了邊邊角角,到了樓梯口,一客人剛從衛生間出來,就看著倆神經病,小心翼翼的溜邊回到座位。


「快下來,別丟人。」他趕緊上了台階,捏了下她屁股。


「我丟什麼人!我丟了你好找別人是不是?」范小爺輕輕揪著他頭髮,又回頭衝前台喊:「那誰,給那桌送個果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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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爬爬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養成的習慣,每拍完一部電影,褚青都要休整段時間。倒不是說入戲太深,難以自拔,而是人的情緒,需要變化和調節,若總保持一個調子,那就要壞掉了。


激情,平淡,激情,平淡……這才是有益健康的頻率。


而且,這次出去,他一口氣拍了倆片子,身體上和心理上,都覺得有些疲憊。回來偏偏又不能歇,還得學歌,還得參加影展,還得照看生意,還得準備《站台》第二期拍攝。


所以,趁一切還未開始的這幾天,他忙著吃飯,忙著睡覺,忙著看電視,忙著發呆……店裡也先緩緩,若出去,就是陪女朋友逛街。


范小爺的新片還沒頭緒,同樣很無聊,除非有事,倆人白天基本不見面,各自趴窩,然後發短信床聊,晚上再一起吃飯。睡的腦袋疼了,才想著爬起來逛逛。


有時去西單,有時去動批,有時自己都不曉得這是哪兒,全看心情和迷路的程度。丫頭總愛戴個口罩裝大牌,偽裝的其實蠻好,但忽略了一個事實:她自己便罷了,身邊還掛著個男人呢,褚青可是說死都不想戴口罩的。


在街上往往遇到的情景,就是他先被人認出來,然後殃及無辜。到最後,范小爺索性也不戴了,妝都懶得化,素面朝天的挎著自己男人遛彎。


京城的老百姓也覺得很逗比,開始還跟挺大個事似的,打雞血一樣衝過來要簽名。後來就特麼發現,為毛一個禮拜有三天都能碰著這倆貨?


拜託,表這麼閒好不好!你們這樣讓我們也很尷尬啊!


後來,就慢慢習慣了,連賣菜的都能一本正經的跟倆人砍價,搭根黃瓜。順把香菜啥的。


範爸範媽回膠東收尾,準備徹底告別老家的生活。由於閨女走穴撈金成功,家財百萬談不上,也算小有餘資,便決定過完年就在京城買套房,正式定居。


比不得范家的全款無壓力,褚青就苦逼一點,剛夠買個小戶型,還得是清水,裝修錢都沒有。店裡倒能抽出幾萬。他又不想拿。


據丫頭悄悄匯報,說爸媽已經看好了一套,一百多平,高層。她把那小區誇得天花亂墜,話裡話外就是想讓他一起買。


倆人處的再好,畢竟不能替對方做主,何況還是買房子的事。丫頭明白這點,即便非常想跟他當鄰居,也始終懂得分寸。


褚青還真想到別的地方買了。總跟著女朋友算怎麼個style,人家搬到哪兒,自己追到哪兒,死乞白賴似的。可看丫頭眨著大眼睛賣萌。伏低做小,就差開口求了,也一陣頭疼,就覺著這輩子。只要碰到跟她有關的事兒,大概是堅定不了了。


12月31日,元旦的頭一天。


老爸老媽還沒回來。倆人在店裡擺了一桌,拉上在京城的孤苦小伙伴恭賀新年。


來的還是九六班的同學們,人數卻少了一大半,他們已經大四了,都在為將來打算,章子依終究只有一個,混不出來才是正常。他們奔波在各個劇組和話劇團,以便謀得一絲機會,相互間見面的次數都越來越少。


除了胡婧和黨浩,還有剛出爐的兩對,元泉和新交的男朋友夏宇,劉曄和新交的女朋友,嗯,不是閏土夫人,是個叫林欣的女孩子。聽說,她是看完《靈魂拒葬》就迷上劉曄了,天天跑到中戲操場上坐著,就為見他一面。


這種情況,只要女生長得不醜,性格不討人厭,男的就算不那麼喜歡,也會答應,劉曄同學就屬於此類。


夏宇是個愛鬧騰的,自來熟,初次見面就跟褚青兩口子打得火熱,和元泉的性格完全兩樣,可人家就看對眼了。


話說這姑娘剛得了金雞獎的最佳女配,是圈子裡第一個摘牌的,眾人各種羨慕嫉妒恨,在席間紛紛灌酒,很快就不省人事,散局的時候被男朋友背下樓。


「車就放這,甭擔心。」


夏宇開車來的,不能酒駕,褚青伸手幫攔了輛出租,笑道。


「哎,我一點都不擔心,沒事幫我擦擦車啊!」


他先把軟成一灘泥的元泉扶上車,自己又挪挪屁股擠進去,探出頭擺擺手。


「拜拜,明年再見!」


經常跟這些朋友小聚,丫頭愈發像個得體的老闆娘,方方面面照顧的極為周到。等送走客人,才忍不住吐槽:「怎麼咱倆的店像給他們開的?老來白吃白喝。」


「哪有老來,人家一年才來幾回。」


「你就幫著他們說話。」


今晚的兩味爺早就爆滿,吃飯的人們觥籌交錯,吵吵嚷嚷,聲音被隔絕的很徹底,外面倒顯得安靜。


褚青從背後抱住她,聞著彼此熟悉的味道,倆人站在街邊,搖搖晃晃的,看著高高的路燈桿子發呆。


「哎呀!」


好一會,他忽叫道。


「怎麼了?」


「明天就2000年了。」


范小爺回頭,沒反應過來,問:「那又怎麼了?」


「千禧年啊!沒看電視老報。」


「對啊!我都忘了!」丫頭也興奮起來,道:「那咱們,咱們該幹點啥呢?」


「呃,要不去長安街,肯定很多人,熱鬧。」


「不愛動,多擠啊。」


「那回屋看電視,說有晚會的麼。」


「更沒勁!」


褚青咬了下她的鼻尖,笑道:「那你說乾嘛?」


「我也不知道啊。」她也只是笑。


「那就站著?」


「嗯,站著。」


…………


趙微還是很給力的,元旦沒過幾天,就來了消息,說已經聯繫好了老師。


找聲樂老師,一般都去大學的音樂學院找,專業,有水準。褚青不想那麼麻煩,因為他就學一首歌。以後也沒想往這方面發展,有那個系統訓練的時間,還不如多接部戲。


這天一早,他拾掇乾淨,跟女朋友打聲招呼,便出門求藝。


按著街牌號,轉來轉去到了地方,很古怪的建築。兩邊是門市,一家藥房,一家飯店。中間漏出個寬寬的門洞,窄牆上掛著牌子:青春裊影視藝術發展中心。


他猶豫了下,好像不太靠譜的樣子,想了想,又給趙微打了個電話。


「大姐,你給我找的啥地方?跟個破賓館似的。」


「我也不太清楚,一朋友介紹的,說是培訓學校,老師水平還可以。」她正在外邊。全是雜音。


「那老師叫什麼啊?」


「哎呀名字我不知道,你進去就說找江老師,我朋友都打好招呼了。行了我這邊有事呢,先掛了啊!」


褚青鬱悶。這叫什麼狗屁朋友啊!連個聯繫人電話都不給,辦事太不著調了。


沒辦法,還是得進。往裡是個小院,圍著一圈矮樓。空空蕩蕩的。他瞅了瞅,左邊一個門,右邊一個門。隨便左轉。穿過黑黝黝的樓道,走到頭才看著個屋,門虛掩著。


「咚咚!」


他敲了敲,推門進去。


「你找誰啊?」裡面那人問。


「請問,您這有個姓江的老師麼?」


「你什麼事兒?」


「我來學歌。」


「哦,在二樓呢,第三個門。」


「謝謝啊。」


褚青退出來,上到二樓,豁然開闊,光線也充足明亮。長長的走廊,一側是大玻璃窗,一側是數間屋子。


他直奔第三間,又敲了敲門。


「進來。」一個很乾淨的聲音道。


屋裡看不出來是乾嘛用的,桌椅散亂,堆在四周,一女生正抱著吉他坐在正中,前面戳著紙板。


她臉偏向這邊,短眉小眼,鼻子和嘴倒挺大,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


褚青往後退了一步,確定是第三個門沒錯,才小心問道:「您是姓江?」


「對啊。」女生點點頭。


你確定?


他整個人都掛掉了,這也太年輕了,妥妥一中學生好不好!趙微那個倒霉催的,能不能有點下限啊,我是找老師,又不是找幼師……


「啊,江老師你好。」他走進來,伸出手,道:「我就是褚青。」心里特尷尬,對著這麼個小姑娘,實在叫不出「您」字。


那女生看著他懸在半空的手,眨眨眼,也伸出小手跟他握了握。


「現在當老師的真年輕啊,你這是寫歌呢?」褚青自己拎過把椅子坐下,開始套近乎。


「嗯。」


「厲害!」他看著紙板上的五線譜,勾勾畫畫的完全不懂,又道:「那個,我的情況你都了解了吧,呃,起點確實比較低,你別嫌棄,我態度還是挺端正的,雖然只學一首歌,我肯定好好學,絕對不糊弄……」


他巴拉巴拉的停不住嘴,其實不想這麼多話,可小老師太文靜了,你說倆人第一次見面,就默默無語兩眼淚,那不得憋死。


而且,他總覺得這小姑娘有點臉熟,又想不起來像誰。


「你要學什麼歌?」她一直安靜的聽,不時拿鉛筆在紙上劃兩下,等他說完,才問。


「《站台》。」


「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她哼了兩句,道:「是這個麼?」


「對,就是這個,哎老師你唱歌真好聽。」這貨繼續不要臉的拍馬屁。


女生調調弦,試了試前奏,道:「你先唱一遍我聽聽。」


「啊?這就唱?」他有點愣。


她瞄過來,意思是,不然你還想怎麼的?


「行行,咳。」褚青清了清嗓子,挺直腰,隨著吉他聲響起,壓根不合節拍的亂入:「長長的站台,漫長的等待……」


「砰!」


小老師手一滑,敲在琴身上,歪著頭,沉默了片刻,道:「你音準太差了。」


「我知道啊,所以全靠你了。」


「你這得從頭練,先練姿勢,再練呼吸,橫膈膜,共鳴……」她個子小小,抱著大吉他,佔了半個身子,一本正經的介紹課程。


褚青聽得腦仁疼,打斷道:「那個,我就學這一首歌,要不學一段也行,有沒有速成的?」


「你不說你不糊弄麼?」小老師嘴巴咧開,露出白白的牙齒,笑道:「慢慢來,學歌不能急。」


哥是影視圈的,又沒想開掛刷金曲榜,早學完早利索,慢慢來個錘子!


他正想說話,就听門被推開,一個三十多歲的哥們走進來,見了他,眼睛一亮,問:「你是褚青?」


「啊,你好。」他起身道。


「哎我等你一上午了,最愛看你的戲了,老王說讓我教你唱歌,我還以為丫玩鬧呢!」這哥們湊過來,握住他手就不放,興奮道:「你啥時候來的,我剛才去趟廁所,不好意思啊!」


「……」


褚青直接石化了,心裡不停的在:我草草草草草!


他偏頭看向那小姑娘,她正裝模作樣的在紙板上寫寫畫畫,眼睛都沒眨。


「這也是我學生,咱們剛推出一個組合,叫漂亮寶貝,她就是主唱。能唱能寫,好苗子!」那哥們熱情的介紹:「小江,別坐著了,打個招呼。」


女生把吉他放在一旁,慢慢站起來,伸出小手,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笑道:「你好,我叫江依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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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學歌


青春裊,主體大概是個演藝培訓學校,同時也做些明星經紀方面的業務。老闆在日本呆過很多年,借鑒了那邊的模式,自己招收學員,然後培養,再出道。這公司到後世開了快二十年,不溫不火,旗下唯一有點名氣就是「青春美少女組合」一代接一代的出,始終在低檔晃蕩。


話說內地的偶像團體,總有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鄉土味。美少女在那個年代,還真屬小清新的,吸引了很多無知青年,可惜後來就變成站街路線,不僅鄉土,還特風塵,徹底掛掉了。


除了美少女,青春裊在99年還推出了一個女團,叫「漂亮寶貝」。江依燕本來在京城舞蹈學院附中的音樂劇班,就被挑中入團。但這組合也只維持了一年多,最後散伙。


小姑娘才十六歲,今天拿著剛寫好的歌過來請老師指點,水平沒到家,被訓了一頓。正不爽的時候,褚青這隻野生逗比,好死不死的就闖了進來。


雖然這貨整個過程顯得很傻缺,那也是自個智商不足,人家也沒撒謊,人家本來就姓江,人家壓根就沒承認自己是老師。


好吧


後進來那哥們,也就是真正的江老師,教學熱情奇高,直接把褚青拉到一間教室開始調*教。


江依燕也輕手輕腳的跟過來,貓在一邊。


「咱先練耳試試。」


他雙手按在琴鍵上,道:「音階知道吧?」


「呃,知道,八個音階麼。」褚青道。


「噗!」角落裡的女孩子摀嘴輕笑,見他望過來,馬上挺直腰板,作面無表情狀。


喂喂!你不要擺出一副光明正大看猴戲的樣子好不好?


「七個音階,哪冒出八個?」江老師鬱悶。


「我上音樂課的時候。老師讓我們唱的都八個音。」他弱弱的反駁。


「你,你唱唱,我聽聽。」


褚青張嘴就來:「哆來咪發梭拉西哆,哆西拉梭發咪來哆。」唱完還道:「你看,八個。」


江老師敲敲額頭,無奈道:「你音樂課數學老師教的吧?您就沒發現首尾那倆音是一樣的麼?」沒等他說話,又道:「記住,七個音階!不是八個!出去可別說是我學生。」


「啊,七個,七個。記住了!」褚青連忙道。


「我試試你音準,聽好了啊,我先給你一個音。」老師按住琴鍵,發出一聲長音,道:「這是拉,哆來咪的拉!」


「嗯,哆來咪的拉!」這貨點頭符合。


「然後,我再給你一個音,你聽聽。是哪個音階?」他說著鬆手,又按下去。


褚青腦袋都快貼到鋼琴上了,豎著耳朵琢磨片刻,小心道:「發?」


老師瞅了他半天。道:「還是拉!大哥你耳朵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麼,我手壓根就沒挪窩。」


褚青:「」


「咣啷!」


氣氛正尷尬時,忽然傳來一聲響。倆人偏頭,就見江依燕歪在凳子底下,哧牙咧嘴的掙扎著起身。


「小江。寫的你歌去,別擱這添亂!」老師怕褚青撐不住面子,喝道。


「我不出聲了,我保證不出聲了!」她臉憋得通紅,央求道。


「讓她聽著吧,我還能有點動力。」褚青絲毫不在意,笑道。


老師瞪了她一眼,轉頭嘆道:「行了,咱也不用試了。你什麼水準,我心裡有底了。」


「那還有得救麼?」褚青忙問,感覺不像是在上課,而是在對著一男科大夫,指不定就被判終生不舉了。


「倒沒那麼嚴重。」老師擺擺手,問:「你是想系統的練習練習,打算出專輯,還是說就玩票?」


他講話很直接,沒因為學生是個小明星而有半點客氣,這性子反倒好相處。


「我就是電影裡面得唱首歌,就來學學,沒想幹別的。哦,那歌叫《站台》。」


老師點點頭,表示了解,咂吧了下嘴道:「這歌鋼琴彈著沒效果,小江,你給他彈一下。」


「好!」江依燕拿起吉他,抱在懷裡,開始調弦。


裝!


褚青就覺著這小姑娘特腹黑,你剛才都彈了一遍了,這會又調哪門子弦?


沒辦法,他只得又羞恥的唱了一次。


老師比她敬業多了,雖然一直皺著眉,可好歹從頭聽到尾。


「你嗓子還真不錯,氣息足,聲音好聽,吐字也清楚。」他略微驚訝,隨後反應過來,道:「啊我忘了,你是演員來著,學過,但是」


褚青聲都不敢吱,眼睛不眨的瞅著他,就怕來句搶救無效啥的。


「這個音準吧,分天賦和後天努力,你就屬於後邊那種,得苦練。」老師豎起三根手指,接著道:「關於上課內容,我給你分三個部分。」


「第一,我教你一些基本的發聲和唱歌技巧,很簡單。」


「第二,你得學點樂理,不用深,能明白我講的是什麼。」


「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你得多聽歌。先聽原唱,買本磁帶掛耳朵上,聽熟還不行,譜也得記。然後再聽自己唱的,都錄下來,唱一遍放一遍,跟原唱比比哪塊不對。」


褚青老老實實的記下,問:「那我每天得學幾個小時?」


「不用每天都來,我教的東西在家也能練,這是個長期的事情,貴在堅持。你要是照我說的練下來,一個禮拜之後就能有點效果了,哪會你再過來讓我看看。」老師笑道。


有他這句話,褚青心裡就踏實多了,忽又想起來個事兒,問:「江老師,那個,學費您看」


「啊,你看著給就行,等你學成了再說。」他擺擺手。


「呵呵,行行,那就麻煩您了。」褚青暗自撇嘴。


范小爺最近就感覺好累。


自打褚青閉關練歌之後。整個世界都不好了。丫頭前幾天去過一次他家,結果沒過五分鐘就倉皇跑路,再也沒登過門。


太糟心了!


在她看來,男朋友已經處於一種魔症的狀態,南洋十大邪術附身神馬的。


你試過每天循環二十個小時的《站台》,聽歌聽到吐麼?


還有一大清早,就跑到陽台上,對著居民樓「啊啊啊」的吊嗓子,然後一遍遍的自唱自錄放大招,小蘋果也沒這麼喪心病狂的擾民好伐?


可即便這樣。范小爺總體還是鼓勵和支持的,哪怕這貨被全樓的大媽痛罵和嘲諷,她也覺著自己的男人認真做一件事情的樣子,齁帥齁帥。


當然了,支持歸支持,正常的日子還得過,該膩歪還是得膩歪,不然算哪門子情侶?


在褚青把自己悶在家裡一個禮拜後,並得到江老師些許的認可。丫頭終於受不了兩樓分居的生活,以「你特麼再不陪我逛街我就不給你親」做威脅,總算把他拎出門透透氣。


許是憋得太難受,倆人早上出門。晚上才回來。而且真的是純逛,足足一大天,啥都沒買,啥都沒吃。就跟專門去磨鞋底似的。


「兩碗肉,加面!」


「你傻啊!」


小區樓下的削麵館,倆人挺著被凍成紅柿子的腮幫子。哆哆嗦嗦的喊。沒愛去自家的店,還得繞遠。


「好嘞!先喝點茶水。」老闆很高興,忙不迭拎過來一壺熱茶。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他們在這小區住,談不上與有榮焉,起碼跟人吹牛*逼的時候也能漲漲臉面。


「讓你戴圍巾非不戴。」褚青摘下手套,摀住她的小臉。


「誰知道這麼冷啊!」丫頭捧著杯,呼呼的吹著,熱氣包裹著她的臉和他的手,濕濕的潤成一團。


「我老長時間沒來這吃飯了。」她喝了一口,燙得直吐舌頭,道:「以前旁邊還有個賣涼皮的,現在都沒了。」


「這生意看著也不咋樣,估計也要黃。」褚青見只有他們一桌客人,小聲道。


「哎,說點好聽的。」丫頭兩隻腳不停的抖,鞋底磕在地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音,笑道:「你不還在這看著個瞎眼老太太麼,不然你能頓悟麼?」


「什麼瞎,那叫盲。」


「嗯,盲盲。」她點頭,又喝了一口,道:「你手機給我。」


「幹嘛?」他遞過去。


「我換個鈴聲。」她從兜里掏出自己手機,鼓搗一番,然後用男朋友的電話撥通。


「怎麼沒動靜,電話都過來了。」


她看著屏上正顯示來電中,可就是沒聲,晃了兩下,鬧心的掛掉「破手機!」


「嗡嗡」


此時左手上的電話忽然一陣震動,她看了看號,沒印象,道:「找你噠。」


褚青瞄了眼,也納悶,接道:「餵?」


「餵,你要買房子麼?」是個很生硬的女聲,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


他毛愣了,道:「我不買房子。」


「嗯?那我手機裡怎麼有你的號?你哪位?」


「你給我打電話還問我是誰?你哪位?」他無語。


「我李昱,我肯定見過你,不然我不能存你的號。」


褚青眨眨眼,猶疑道:「等會我想想啊,我也覺著你這名有點熟。」


倆人隔著電話,詭異的安靜了幾秒鐘。


「哎!」褚青一抬頭,道:「你就是騎個破車把我撞了那個吧!」


「怎麼還訛上人了,我什麼時候把你撞了?」


「怎麼沒撞,你還說賠我包呢。」


「啊啊!我想起來!」那女人馬上換了個語氣,笑道:「不好意思啊,我這一天事太多,忙忘了。那個,你現在沒事吧,咱們見個面,我賠你錢。」


褚青嚇一跳,這人性子太奇葩了,忙道:「我開玩笑的,不用你賠了。」


「那不行啊!我是真給忘了,不是故意的,必須得賠,不然你還當我裝的呢!」


「不用了,就這麼著啊!」他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誰啊?」范小爺問。


「一神經病,那天我上課,她就從胡同里拐過來」


「嗡嗡!」


手機又開始震,還是那女人。


「沒完了還!」褚青又給按了,道:「這人真有病,我得關機。」


「別別!人家這麼誠心,我還想見見呢。」丫頭攔住他。


「你吃飽了撐的吧?」


「怎麼著?我就是吃飽了撐的!」范小爺揚揚下巴。


他把手機扔桌上,道:「她要不打了,你就別折騰了啊。」


話音剛落,又來了第三次震動。


褚青扯了扯嘴角,接道:「大姐你還真堅持啊。」


「你在哪呢?」那女人不廢話,開口就問。


他只好說了地址。


「行,我這就過去,你稍等會。」


「我告訴你,一會她犯病了,我可不救你。」他這回關了機,鬱悶道。


范小爺笑道:「你別老說人家有病,人那是講究,我覺著挺對我脾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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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瘋婆子


等人的時間大抵是無聊的。


褚青吃完了自己的加肉削麵,就擠到對面,跟女朋友並排坐,把位空出來。丫頭吃的慢,其實多半時間是在玩耍,拿筷攪來攪去,最後挑起一小條。


「再來個鍋包肉,打包!」他衝老闆喊。


「你沒吃飽啊?」她問。


「給你明天吃的,午睡醒了自己熱一下。」


她停下筷,扭頭道:「你明天不過來給我做飯啊?」


「我還得練歌呢。」


「哎,男人果然都靠不住,才兩年就這樣了。」丫頭嘆了口氣。


褚青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臉,又瞄了眼老闆,手沒縮回來,有意無意的搭在她大腿上。然後,隔著厚厚的牛仔褲,慢慢往上滑。


范小爺斜了他一眼,很鄙視這種耍流*氓的行為,低頭繼續吃麵。


褚青得寸進尺,手指又轉到她大腿內側,磨蹭來磨蹭去,磨蹭來磨蹭去。


「嗯!嗯!」


丫頭嘴裡塞著麵條,哼哼唧唧的表示不滿,兩條腿晃啊晃的,想把他甩開,見沒啥效果,索性大腿一夾,把那隻手夾在了間。


褚青略微使勁,想拔出來,范小爺身繃得緊緊的,雙腳離地,使出吃奶的力氣沉到腿上,跟他較勁。


因為被桌擋著,看不到下半身,只能瞅見倆人上身在古怪的動作。男人的左手似乎伸到了女生的某個位置,還在不停的抽動,女生則隨著他的抽動,身體在一抖一抖……


李昱掀簾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這麼個羞恥的場景。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呆了片刻,才咳嗽了一聲。


倆人瞬間停止幼稚的互動。沒丁點的不好意思,站起來打招呼。


李昱穿著件灰色的羽絨服,扎著頭髮,本來年紀不算大,這身打扮卻添了幾分年味道,面部線條仍然不柔和,顯得很生硬。


褚青有點尷尬,像這種情況,雙方根本談不上認識,就因為一個破包才不得不坐在一塊。還得裝裝樣聊聊天。


可聊什麼呢?


他只能隨口問:「吃飯了麼?」


話出口。等了兩秒鐘,沒聽見回音,不由抬頭,就見這女人坐在自己對面,眼睛卻壓根沒瞧他,正死死盯著旁邊那位。


范小爺往男朋友身上靠了靠,那眼神實在太嚇人了,就像要把自己一口吞掉。又想起來褚青說這女人有病,不禁暗暗發毛。


「呃。你們以前見過?」他問。


「哦,沒吃呢。」李昱總算收回目光,答了一句。


褚青無語,扯著嗓又喊:「再來碗麵!」


「不好意思啊。我是真給忘了,這都大半年了吧。」她回過神,直奔主題,邊說邊掏兜。「你那包多少錢?」


「哎你可別寒磣我了,真不用賠。」褚青擺擺手,笑道:「算了。咱就當交個朋友。」


「那不行,我心裡過意不去。」這女人還是那麼一根筋。


范小爺忽笑道:「那這頓飯就你請了。」


「嗯,行。」李昱也不矯情,收好錢,打量了一下店裡,問:「你倆怎麼在這吃飯?」


「我們就住這,剛逛完街回來。」褚青道。


「住這?」她見過外面的破爛小區,微微驚訝,好歹也是在電視上混個臉熟的,生活至於這麼艱苦麼。


「嗯,剛到京城的時候就在這租的房,不過最近想換了。」范小爺道。


一提房,李昱眼睛都閃著光,馬上道:「哎你倆是想買房麼?我手裡正好有一套,剛住兩年的新房,七十多平,位置特好,拎包就住,還便宜,十八……十五萬就賣!」


褚青撓撓頭,難怪你上來就問我買房麼,原來改行當介了,他對二手房可沒興趣,便道:「現在還沒打算買,再等等的。」


「哦,想買的時候一定聯繫我。」李昱明顯很失望。


「你幫朋友賣麼?」丫頭問。


「不是,我自己的房。」


丫頭好奇道:「那剛住兩年怎麼就賣了?」


李昱讓了讓身,老闆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削麵,她拿起醋瓶,澆了一圈,才道:「我想拍部電影,缺錢。」


「你不是在央視拍那什麼,什麼來著?」褚青光對她在央視有印象,具體做什麼可沒記住。


「紀錄片。」


「啊對,紀錄片,怎麼還拍上電影了?」


李昱比他們餓多了,呼嚕呼嚕的幹掉半碗麵,道:「辭職了,沒意思。」


褚青和范小爺對視一眼,同時暗嘆,這特麼才叫猛人,多吊的工作,說辭就辭。


「哎兵兵,你老家是膠東的吧?」她口似乎很重,又澆了一圈醋,忽問。


「嗯對。」


「我也是膠東的,那邊有個電視台你知道吧?」她說了個名稱。


「知道知道,恁也愛看那?」丫頭沒成想還碰到個老鄉,一激動,口音都變了。


「我以前就在哪當主持人。」李昱放下筷,滿足的擦擦嘴。


「那怎麼又不幹了?」


「還是沒意思唄。」


褚青在旁邊看著,忽然有種怪阿姨在誘騙小蘿莉的敢腳。他對自己的事稀里糊塗,怎麼都行,但一跟女朋友有關,智商立時上線。見丫頭二了吧唧的上套,還跟人家聊得歡實,不由插了句嘴:「你那電影說什麼的?」


李昱止住話頭,瞅了瞅他,不再套近乎。從包裡掏出本,推到范小爺跟前,露出了狐狸尾巴,笑道:「兵兵,我覺著有個角色挺適合你的,想不想試試?」


……


范小爺覺得很神奇,因為一開始沒有她的事兒,是她自己非鬧著要見見這人,可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變成跟她有關係了。


李昱也覺得很神奇,她為了自己的電影東奔西走快一年了。始終沒找著冤大頭掏錢。好容易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決定**製片,拿出全部積蓄,又向所有的朋友借了錢,但還是不夠。


她估摸著,這片最低最低的成本,是四十萬。實在沒辦法了,居然彪悍的想把房掛牌賣掉,還是清倉大處理,不考慮賠賺。只想著盡快湊齊錢。


這些個舉動,在旁人看來,絕對又二又殘。


可旁人,那算個啥東西?


李昱一直就是個瘋婆,她連續兩次捨棄了在外人看來體面又有保障的好工作,只想做自己喜歡,並可以追求一生的東西。


開始,她覺得是主持人,後來。又覺得是紀錄片,現在,她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就是電影。


就為了那份。把自己的靈魂和思想燃燒在膠片上的渴望,她甚至讓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哪怕蒸發的一乾二淨。


即便沒有經驗,即便紀錄片跟電影完全不同。但李昱相信自己的感覺和實力。別看是個女導演,內心卻充滿著強大和銳氣,她有自己獨特的想法和創造力。比如劇本,比如鏡頭,比如演員。


特別是演員,她對這份職業的理解,跟別人不同。


好演員,不是把一切都擺在那裡,讓人一看就知道,哦,他能演到這個程度。


好演員,得給導演留出想像的空間,不知道他能發揮到何種地步,這樣的神秘感和期待,才更讓李昱興奮。


此種心態,簡稱:調*教。


因為資金缺乏,她本來打算找非專業演員,今天卻偏偏看到了范小爺,李昱忽然有一種命注定的感覺。


雖然青澀,浮躁,天真,但丫頭身上,有她想要的那份顫栗和不確定,她甚至想吞掉這個女孩,完全揉碎在自己的影像裡。


而此刻,丫頭看著面前的劇本,很是心動,舔了下嘴唇,剛要翻開,就被男朋友攔住。


褚青拍了拍她的手,坐直身,一本正經的道:「李姐,既然您誠心,我也就直說了,你這片有許可證麼?」


他跟一幫苦逼導演混了兩年多,從滿腦袋抓瞎,到對流程一清二楚,都在共同成長。


像賈璋柯,鼓搗《小武》的時候,確實不知道還得申請拍攝許可證,所以這電影從根上就是部地下電影。


等後來拍《站台》,規矩倒是明白了,可人已經被擼爆了。


再像樓燁,《蘇州河》是有許可證的,但是拍完了沒通過審查,特麼的更悲摧!


所以,李昱說自己缺錢的時候,褚青基本就曉得了,這大概是部什麼類型的片。


他自己拍沒關係,誰讓你犯賤喜歡呢。可女朋友不一樣,他希望丫頭能有個充實而美好的演藝事業,總不能兩口組團當禁片情侶玩……


那一點都不好玩!


「沒有。」李昱一怔,沒料到他會問這個,沉默片刻,還是實話實說。


「那資金什麼時候能到位?」


「房賣了就夠了。」


「是不是演主角?」


「嗯,有三個主要角色,戲份都差不多。」


……


褚青不能幫丫頭做主,只是把該問的都問了,讓她有個了解,最後怎麼決定,還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丫頭顯然也明白,沒有許可證的電影是個什麼性質,所以一時間也有點退縮。可看著那劇本,又捨不得,老忍不住想翻開。


她期待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電影很久了,尤其還是主角。扉頁上面那四個大字,就像流溢著光彩,在勾著她心裡的躁動。


半天,丫頭也沒合計好,求助般的衝男朋友賣萌。


褚青笑道:「你別看我,自己決定。」


范小爺抿抿嘴,道:「嗯,我能不能先把本拿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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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今年夏天


「不錯不錯!」


練習室裡,褚青唱完一首《站台》後,江老師拍了拍巴掌,讚道:「你進步還挺快的。」


「我一天聽歌都聽吐了,再沒點進步死了算了。」褚青拿起礦泉水瓶,喝了口水,曬道。他已經練了倆禮拜了,這是第二次匯報演出,感覺真的明顯不同,自己都覺著挺靠譜。


「你現在的水平,去kv倒是可以了,能唬住人。」江老師笑道。


「唬也就唬這一首,沒勁。」褚青左右看看,道:「那女生今兒沒來啊?」


「她們有場演出。」


「哎她那組合現在怎麼樣?」他隨口問了一句。


江老師忍不住拆自己公司的台,搖搖頭,道:「不行啊,咱們這就沒有音樂市場,老闆搞的都是日本那套東西,在國內根本吃不開。」


「哦。」褚青點點頭,半毛錢興趣都沒有,又問:「那您看怎麼著,我是能出師了,還是得再練練?」


「你要光唱這首,那就沒問題。」


「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褚青笑道:「江老師,這次真得謝謝您,不然我還抓瞎呢。」說著從兜里掏出準備好的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裡。


「哎,你這幹什麼,我就上了兩節課,都你自己努力。這,這就算了,你趕緊拿回去。」江老師連忙推拒。


「您別見外啊,一定得收著,您不收我都不好意思。」


倆人假模假式的推搡一番,最後還是攥到他手裡。


「那我就先走了,有時間再聯繫啊。」褚青笑道。


「好嘞,還有想學唱歌的別忘了給我介紹介紹。」江老師送到門口,擺擺手。


見他閃出門,背影在走廊裡慢慢消失,才回到教室。先掃了一眼,然後拆開信封。取出薄薄的一疊新幣,數了數,八百塊,不由聳聳肩,沒嫌多,也沒嫌少。


今天有些許回溫,褚青沒穿羽絨服,就罩了件大衣,踩著雙黑色的休閒棉鞋。還是范小爺剛給買的。一黑一紅,情侶款。


她現在打扮男朋友,老喜歡往高冷色系的衣服上套,像黑色,深藍,藏青。自己卻常穿著一身大紅,或者暖暖的橙色。


就跟故意的似的,倆人往哪一站,色彩分明。冷男暖女……


總算搞定了一件事,褚青心裡也鬆了口氣,剛出那個門洞,就得瑟的給賈璋柯打了個電話。老賈還真讓他對著手機唱了幾句。聽完效果,委婉的表示,尚可。


話說賈璋柯回到京城之後,又開始宅男般的擼片生活。《站台》的冬季素材很快就ok了。大概有八十分鐘長,已經差不多是一部電影的長度。


成片看起來非常好,跟老賈在現場拍攝時的想像差不多。鏡頭乾淨樸實,還有點淡淡裝逼的歷史感。這給了所有人相當強的信心,尤其是日本和法國的監製,覺得可以賣出個好價錢。


投資方,甭管口號喊得多偉大,扶持品質電影,扶持新人導演神馬的,其實目的還是為了賺錢。藝片也有藝片的市場,尤其是歐羅巴這樣的逼格集地,好片根本不愁發行,掙的就是個臉面錢。


他們肯掏錢幫你拍,是認為你的片能賣出去,而不是吃飽了撐的搞什麼「藝咖救濟兄弟會」。


跟《小武》的路線不同,《站台》從開拍到現在,種種利好,一切都預示著這將是部很弔的悶逼大片。


就在前幾天,又從法國傳來消息,戛納影展的選片人很樂意邀請這部電影參加今年的電影節,但是必須在影展開幕前一個月徹底完工。這個消息讓老賈的團隊非常振奮,意味著在商業上能得到最好的推廣。


但賈樟柯興奮過後,卻開始猶豫,他不希望自己的拍攝計劃被一個電影節打亂。每天都數著倒計時,以便把命運交給那個虛無縹緲的影展,特麼的有種被綁架的憤怒感。


因為片下半部分的劇本還沒有影,沒人知道賈璋柯心裡裝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故事,更沒人知道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完成。


他的理想國里,是要包涵著四季的鏡頭,而此時僅僅完成了冬季,以及少部分的秋季。如果沒有春季的場面來調和,電影就會顯得浮躁和淺薄。


所以,老賈想來想去,還是願意等,等他心裡的石頭被徹底搬掉,等春天樹上長出鮮嫩的枝椏,然後開出花來。


至於戛納,讓它玩蛋去吧!


褚青不太曉得,一名僅完成一部半作品的導演,哪來的勇氣拒絕戛納。可他又毫不驚訝,因為早知道這個瞇著眼睛的小個男人,就像他家鄉的老陳醋一樣,酸巴的嗆人。


褚青更頭疼的是另外一件事。


……


出租屋裡,床墊上,范小爺正抱著被打滾。


已經過午了,她還沒爬起來,也不睡覺,就貓在被窩裡哼唧。忽聽到門外嘩啦啦的鑰匙聲,便以極快的速度套了條家居褲,趿拉著拖鞋迎到門口。


「我都快餓死了!」


她就跟個小嬰兒一樣,離了他好像連喝口水都能被噎住喉嚨。


「趕緊吃吧,還熱乎呢。」褚青把一個塑料袋放到桌上。


丫頭翻弄著,打開飯盒,看了眼菜式,拈起一塊肉塞進嘴裡,問:「你去店裡啦?」


「嗯,小穎讓我去看看上半個月的帳。」他進廚房給她洗了雙筷。


范小爺也不洗手,拿過來就吃,不在意道:「她就自己歸攏唄,我們有啥不放心的。」


褚青笑笑,脫下大衣,掛在臥室的衣架上,瞅了瞅散亂的被,搖搖頭。


「你這馬上就要拍戲去了,想好了沒啊?」他把棉被疊好,又拿起枕頭邊的劇本,捻掉上面的幾根頭髮。


「哎呀,我再考慮考慮。」


「這都一個禮拜了。還考慮個屁啊?」


丫頭端著飯盒跑進來,鬱悶道:「誰,誰知道是那種片嘛!」


那天晚上見過李昱之後,倆人回到家,便湊在一塊看劇本,結果越看越汗。


這片叫《今年夏天》,聽著很清新,內容卻特壓抑。裡面的三個主要角色,都是女性,而是還是三角關係。相愛相殺。李昱的筆還可以,起碼把她們之間那種熱烈又陰晦的情感,寫得清晰透徹。


倆人確實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類型片,就像給他們推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覺著新鮮又古怪。


開始的時候,范小爺還有點蒙,還傻乎乎的分析角色,後來反應過來,嚇尿了都。特別是想起李昱看她的眼神。就感覺自己像只洗白白的小羔羊,真要進了組,說不定哪天就會被她按在床上吃掉。


這對她近二十年的三觀正常的人生,是個不小的衝擊。不過驚悚過後。又冷靜下來,因為這本的確有吸引人的地方。


三個女人,小群,小玲和君君。大概的關係是,君君是小群的前女友,小玲是小群的現任。


李昱並沒有寫成很狗血的撕比大戰。而是充滿了一種悲憫和無奈。她刻意的去表現這個群體在社會的邊緣性,以及自身對社會的疏離感。


比如小群是個動物園的大像管理員,小玲則開了家檔口,賣自己設計的衣服。這些職業,就算在後世看來,都是很怪異和孤獨的存在。


最被邊緣化的是君君,小時候因為被父親強暴,腦袋裡就一直糾纏著要殺掉他的念頭。後來她跟一個警察睡覺,偷了把槍,終於乾掉了那個人渣。


她跑回去找曾經交往過的小群,小群把她藏在自己的值班室裡。最後,當小群和小玲瘋狂做*愛的時候,她在動物園,被一群警察包圍……


這種人設,固然很極端,但從角色本身來講,卻是演員難得刷經驗的機會。


判定一個角色的好壞,起碼有兩點要素:張力和時間。


先說張力,其實每個角色都有它出彩的地方。不同的是,主角的特點已經寫在劇本上,配角卻得靠自己挖掘出更深層次的東西來,這個挖掘的過程,是悟性,其次才是努力。


然後是時間,我們劃定的主角配角,以及龍套,說白了就是出鏡時間的多少,這個更重要。


好比吳剛,好比丰紳殷德,就算褚青把人物剖析的再透徹,如果只給他一場戲的時間,那就像周星星在《喜劇之王》裡演的神父一樣,死來死去都死不了。


所謂的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那都是屁話。只有兩種人會這麼說,一種功成名就,一種死熬不出頭,都在自欺欺人。


而君君這個角色,就是既有張力又有時間的好角色。


范小爺不傻,她知道自己不能一輩都演無知少女,更知道什麼樣的機會應該抓住。這丫頭的心早在蠢蠢欲動,差的就是,對女同這個身份還有些遲疑。


褚青也很古怪,女朋友要演個拉拉?


當然談不上討厭了,也沒有那種被nr的蛋疼感,可就是挺複雜的,而且他不想承認,對丫頭的表現居然還有那麼一絲期待。


「哎呀你說我到底演不演啊?」丫頭吃完了飯,還跟在他後面不停的磨嘰。


「你想演就演,不想演就不演,至於這麼糾結麼?」褚青戳在衛生間門口,比她更鬧心。


「我想演啊。」


「那你就演!」


「但我又害怕……」范小爺剛嘀咕,就看男朋友擼起袖,準備把她按地上打屁股的架勢,連忙住嘴,眨眨眼睛,討好道:「那個,你行李都收拾好啦?用不用我送你?」


「……大姐,我還有兩天才走呢!」


「啊!對哦。」范小爺裝作驚訝的樣,嘻嘻笑道:「那,那你給我拿個獎回來。」


褚青看著她,嘆了口氣,忽伸出胳膊,把她抱起來,雙腳離地,緊貼著自己的臉,輕聲道:「你呢,想做什麼就去做,不用害怕,不用擔心,我肯定在你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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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熾熱的冰湖


褚青覺著挺逗的。


每次只要他一出門,范小爺也保准有工作,不會出現讓她獨守空房的情況。但反過來就很悲摧,范小爺一出門,他很多時候都在閒……


快兩年沒見著的樓燁出現在他面前時,恍如初識的樣子,骨子裡仍然抹不去的憂鬱深沉。樓燁不是會主動找朋友聚聚的性格,一般他聯繫你,除了因為電影,還是因為電影。


人跟人之間的交情很奇怪,褚青一路走過來,結識的這些朋友,其實沒有哪個成了鐵瓷。很多人平日里根本沒什麼交集,各忙各的,可還真就會想著,會惦記。


此去荷蘭,同行的只有奈安和樓燁,外加一個翻譯。臨行時,京城落著細雪,從飛機上看,倒很符合他鏡頭里的矯情。


七千八百公里之外的鹿特丹,亦是冬天。


他們先飛到阿姆斯特丹,又坐火車中轉,走出那個曲別針樣的中央車站時,褚青有些恍惚,因為這裡也散亂著雪。他感覺自個就沒有當暖男的命,兩次出國,來的都是如此冷冰冰的城市。


跟柏林還不同,柏林是肅靜的冷,鹿特丹卻像一片冰湖,乖戾獨特,被繁囂的森林包圍,卻看不到湖底生命的游動。


這的氣候比京城稍暖,許是隊友太中年,四個人裡,最潮的居然是褚青,立領大衣,妥帖的西裝,繫著素色圍巾。女朋友盡平生所能給他拾掇了這一身,在雪中,特有種cos長腿歐巴的敢腳。


奈安作為國內最早的那批獨立製片人,經驗還是靠譜的,最起碼沒出現連旅館都找不到的窘境。幾人坐上出租車,在狹窄的街道上不急不緩,看著異國風景,皆不言語。


鹿特丹在二戰中被完全爆掉。重建時就變成了各種現代建築風格的試驗場,雖然喪失了其他城市引以為傲的中世紀古典美,卻別有一番光怪陸離。


比如他們的旅館,就是一棟像鉛筆筒似的塔樓。


奈安在辦理入住手續,似乎很麻煩,褚青在門口站了好一會。邊上有兩個外國小青年正在抽煙,不由回頭看了看他,其中一個還友善的問了句話。


褚青眨眨眼,以他渣五的英文水準,除了「you」。就是「film」能勉強聽懂。連蒙帶猜的,便笑道:「yes!」


青年點點頭,豎起大拇指,又說了個詞。


看他不像腹黑的小孩,所以褚青就權當是誇獎,或是鼓勵,道了聲:「thankyou!」


奈安只訂了兩間房,她和翻譯一間,樓燁和褚青一間。他略懷疑。是不是就為了省錢,才找了個女翻譯?


他跟誰住都無所謂,樓燁卻有些矜持,進了屋就拎著皮箱貓在衛生間。鼓搗了半天。


褚青猜這貨在換內*褲,但又納悶,你是坐飛機,又不是打飛機。換哪門子內*褲?


屋子裡也有暖氣,溫暖而乾燥,雙層玻璃窗隔斷了素蕭冬景。此時是中午。按京城的時間大概是傍晚,還不至於很困。他躺在床上,懶懶的抻了個腰,大老遠跑到荷蘭來才能看到自己的電影上映,還真是微微蛋疼。


「這裡感覺怎麼樣?」


樓燁一手提箱子,一手多了個袋子,出來就見他無聊的很,便問。


「還成,就人少了點,滿大街都湊不齊一桌麻將。」


「我們早到了幾天,等開幕就多了。」他把袋子放進床頭櫃,看了看自己的男主角,忽笑道:「其實我很希望小周也能一起來。」


樓燁拽過枕頭,靠在背後,接著道:「從拍你們第一場對手戲那天起,我就想著,一定能看到這兩個人站在台上閃耀奪目,我也會感到非常榮幸。可惜,這影展沒有最佳男女主角,不過你放心,這只是第一站。」


褚青扯了扯嘴角,比較害怕跟他對話,太斯文,聽著累,問:「那個,安姐送拷貝去了麼?」


「嗯,她精力比我充沛多了。」


樓燁沒脫鞋,兩條腿疊起來,腳搭在床邊,慢慢合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是說客氣話,你跟小周確實是我見過最有潛力的演員。這電影,與其說是我的作品,還不如說是你們倆的作品,你們的生命都在裡面跳動……」


他聲音越來越小,內容卻越來越扯,褚青無比汗顏,忙道:「你可千萬別這麼說……」剛道了一句,便聽那邊響起輕輕的鼾聲,立時止住嘴,無奈的笑了笑。


起身拉上半扇窗簾,遮住照向樓燁的天光,又躺回去,額前的頭髮散在眼皮上,有些癢。他頭髮已經留得很長了,一直都不適應,但還不能剪。


褚青的手墊在腦後,嘟起嘴唇,往上吹著氣,一下又一下。


…………


國際上,一般把電影節分成abcd四個類別,是類別,不是級別。


像a類電影節,就是競賽類型,有專門的評委會進行評獎。而b類,體制基本相同,唯一區別就是有獨特的主題性,如釜山電影節,就是只面向亞洲電影。


c類是非競賽性質,d類則面向短片和紀錄片。


本來沒有高低之分,但由於三大影展對全世界電影發展歷程的影響力,以及各種商業元素的推動,人們就不自覺的把a類,換成了a級。


目前,一共有12個所謂a級電影節,中國的魔都也搶到一個名額,不過真正想到把它當成文化交流的門面來做,還是十年後的事情。


鹿特丹電影節,屬於b類,它的主題就跟這座城市一樣孑立:自由!個性!年輕!實驗!


自1972年,那場只有17個人的開幕式起,它就以一種絕世獨立的姿態,死硬死硬的紮在越來越商業化的電影市場中,毫不妥協,反對主流,因為主流,就有標準。有標準,就會抹殺個性。


鹿特丹的立場,堅持了數十年,從未動搖過。它的酷炫狂霸拽,並沒有曲高和寡,反而揚起了一面電影精神的旗幟。


因為它不光在立flag,而是真正的在做事情。除了大力扶持新人導演,對發展中國家的電影事業,特別是那些沒有市場,壓根不能進入本地院線發行的電影。也提供了一個近乎慈善般的資助平台。


尤其是中國那批較為著名的苦逼導演,從早期的王曉帥、張園、何健軍,再到賈璋柯,王兵,每個人都得到過它的資助。


甚至在94年,某局搞出來的「七君子事件」,就是他們私自參加這個影展的直接後果。可以說,鹿特丹電影節,幾乎貫穿了整個中國獨立電影的發展史。


1月23日。清晨。


前兩天雪下的蠻大,路面卻乾燥而安全,初陽躲在破棉花一樣的雲朵後面,炫耀著霞光。


褚青對環境的適應能力非常好。已經換了身運動裝,正在慢跑,嘴裡不時哈出一口白氣。旅館就在馬斯河畔,他沿著河邊。極有節奏的邁動雙腿,偶爾偏頭看一眼還在安睡的船隻。


河水看起來很清冷,微微皺起的波浪騷擾著堤岸。停在石墩上的海鳥閉目淡定。近處的威廉斯伯格斜拉索橋,就算不借助晨光,也能清晰的映在水面上。


這樣子的景色,跟魔都的蘇州河完全是兩種畫風,可他不知為何,就忽然想起了那條老綠色的,骯髒的小河溝。


他一直往西,路上居然碰到了幾個行人,帶著南美洲那邊的奔放粗礪,臉上很古怪的混淆著興奮和疲憊。大概是為了今天電影節的開幕而難眠,一大早爬起來,卻又無所事事的德性。


褚青在那個翻譯的幫助下,把這一片摸得滾熟,他的目的地是市政廳附近的集市。這是荷蘭規模最大的集市,每週一次,今兒正是日子。


難得出趟國,當然得買點禮物,雖然影展有十天,但這東西太不靠譜,也許自己的片子放完,就捲鋪蓋回家了呢?


到了地方,一條約莫五百米長的街道,兩側都是攤位,已有不少攤販開張迎客。有人比他更早,一群身份不明的傢伙正在裡面來回逛蕩,嘴裡嘰嘰咕咕的說著鳥語。


這跟鄉親們趕早市的情景差不多,特親切,褚青裝模作樣的,看著那些個精緻的木鞋和陶器,不時來一句:「how much?」


他可不是裝逼,兜里真揣著錢,不用像在柏林那樣蹭餘力威的團費。因為不知道這邊的物價水平怎樣,他跟范小爺苦惱了好久,想來想去兌了兩千荷蘭盾。


原本這貨還想高大上一把,換點歐元來花花,後來在銀行小姐看傻*逼似的眼神下敗退。


挑禮物,他沒心得,他的標準,不是好看,而是好拿。這會他正抱著個車輪一樣的乳黃色固體發呆,如果不是這玩意的味道明顯獨特,丫還當是個荷蘭屁墊。


攤主瞅他迷茫的樣子,利索的拽過一個圓餅,用刀切下一小塊,遞給他。


褚青猶豫了下,咬了一小口,盡量保持禮貌性的表情品嚐。有點軟,有點咸,有點堅果的味道,這些都罷,最難忍受的是那一股子乳味,濃的就跟麥乳精兌高樂高似的。


人家都切了,也不好意思不買,於是這貨抱著缺了一角的**酪,心驚肉跳的,生怕有隻叫傑瑞的老鼠竄出來。


逛了一早晨,所謂的特產其實都沒啥區別,最後還是挑了雙大碼木鞋。


呃,女朋友的腳比較肥……


往回返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照在岸邊建築的大玻璃窗上,又散漫開來,跟水面的粼光糾纏相映,在冬日里見了,讓人心情格外歡暢。城市也似乎不再那麼冰冷,有了些暖意。


到旅館吃過早飯,匯合了小伙伴,四個人一起走去開幕式的主劇院。


電影節的場館高度集中,無論賓館還是影院,任何兩點之間的距離,步行都不超過15分鐘。


褚青走著走著,就感覺同行的人越來越多。從各類奇葩的樓門裡,一兩個,三四個,七八個,漸漸匯集在一條路上。


不同國家,不同面孔,說笑,閒聊,人群亦慢慢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共同的話題讓他們更加親近。褚青也不停跟旁邊的人擺手致意,並不言語,因為他們的語速很快,口音也頗為古怪,他能聽懂的,仍然只是那個單詞「film」。


氣氛居然顯得有點安靜,細細的碎語,友善的招呼,跟柏林真的不一樣。這裡沒有豪車,沒有大明星,沒有啪啪啪閃得瞎眼的鏡頭,沒有哭啊喊啊的腦殘粉……有的只是電影迷,電影人,以及他們的眼光,口味,和無可代替的熱愛。


當只有你一個人在堅持時,你會頹靡,消沉。當你忽然發現,原來還有如此多的同伴在一起奮鬥,前方那個虛無縹緲的理想就會瞬間變得踏實,乃至觸手可及。


褚青雖然不覺得自己在堅持某種東西,他還沒達到那種悲壯的境界,但並不妨礙他把這些人,視作同伴。


身前,身後,左邊,右面,每個人都不相識,路,卻指著同一方向。


一種虔誠感在他們心底迸發,又自身上擴散,成倍成倍的加持成一個狂熱的力場。


這其實只是個狹小的區域,還不到鹿特丹的十分之一,可就是這十分之一,卻點燃了整片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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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蘇州河


就在幾年前,鹿特丹還是個規模很小的電影節。


九七年,王曉帥帶著《極度寒冷》來這刷經驗時,一場坐滿也就五十來人,給他放了兩場,加起來一百來人,已經是很不錯的規格了。


樓燁算趕上了它發展壯大的好時候,起碼人數就翻了幾倍。今年來參展的片子有二百多部,一共二十七個影廳,全部開放。每個廳每天放四五場,這樣每部電影可以得到至少三輪的放映機會,對那些渴望一戰的新丁導演來說,是個再合適不過的試驗場。


開幕片是部丹麥的電影,有個很古怪的名字,叫《bye bye blue bird》。這種低級的英文單詞,褚青還是認得的,但抱歉,他也只是看懂了片名。


這貨其實很無聊的,柏林好歹還有些華語電影可以蹭蹭鄉親感,鹿特丹卻完全像個異次元世界,看不明白,更聽不明白。


他還真掏錢去捧了兩次場,隨便找個廳鑽進去的,沒到半小時就敗退。


這裡的電影,總是把自己和「獨立」「實驗」聯繫在一起,體現的當然不是一種優雅趣味,而往往是直接,生硬,粗糙,極具個人化。稱不上好看,尤其對褚青這種俗*來講。


《蘇州河》被排到了第二天,單獨的一個大廳,上下午各一場,三天后,又有連續的兩場放映。


樓燁拿到小冊子的時候,跟奈安嘀嘀咕咕研究了半天,把每部電影的排片表都列了出來,最後一對照,才鬆了口氣:主辦方還是很看好這片子的。


說不想拿獎,那是假的。樓導算妥妥的文藝青年了,可也知道拿獎才能賣出個好價錢,有了錢才能讓他繼續矯情。


褚青自然也希望電影能獲得肯定,但更大的期待是想看看,樓燁折騰了一年多,鼓搗出來的到底是個啥玩意兒。


24日,晴。


昨晚跟女朋友煲了會國際長途,把室友肉麻的直嘆氣,倆人對如何正確的處理好男女關係進行了深入探討,直至夜半。


早上,褚青不由賴了會床。


樓燁許是太過興奮,精神奕奕,難得的顯出了點急脾氣,不願意等他刷牙洗臉,跟奈安先行出門。


褚青細細的梳理了頭髮,把珠子戴好,小跑著到了影院。門口貼著張海報,做得很精緻,他看著上面的周公子愣了會,然後才走進去。


奈安和樓燁正跟一個老外聊天,看見他,連忙招手。


「這位是葛文先生,從電影節誕生那天就在這工作。」


奈安介紹的很有技巧,她如果說這老外是電影節的選片人兼策劃,褚青肯定不理解。但這麼一說,立馬就懂了:哦,開國元老,大人物。


「你好,我是褚青。」他伸出手,對自己名字的發音還不太準。


「嗨,很高興見到你,我非常喜歡你的表演。」葛文很爽朗的樣子,捲髮,嘴巴很大。


他負責的工作有很多,除了選片,還經常出現在一些亞洲電影的首映式上,為其撐場,放映前介紹新人導演,結束了還要主持問答環節。


褚青了解後,就覺得倍儿親近,中國人喜歡當熱情的東道,也喜歡那些同樣熱情的東道。鹿特丹,就讓他有這種被盛情款待的感覺。


幾個人接著聊天,他主要在旁聽,不時看看進場的觀眾。隨著首映時間越來越近,人也越來越多,佔了將近八成的場子,不禁微微驚訝。


葛文也覺著差不多了,便示意工作人員可以開始,樓燁和奈安有點緊張的樣子,略傻的站在大幕前面。


褚青本來要溜進坐席,被葛文攔住,笑道:「不不,褚,你可是男主角,得站在這。」


此時,幕前大燈亮起,打在身上,他的髮根猛地被一陣炙熱焦灼,不自在的撓了撓後脖頸。


葛文拿著話筒,簡短開場後,便逐一介紹這三個人。


褚青站在燈下,手都不曉得往哪放,只得負在身後,看著對面的百十來號,愈發的不自然。余光偶爾掃到旁邊的樓燁,他嘴角似乎都在抽動,遂稍稍低頭,忍住笑。


在介紹到自己時,僵硬的揮揮手,鞠了個躬,等程序走完,逃命似的縮在座位上。


燈光暗下,銀幕卻沒有亮起,還是一片黑暗。


觀眾很淡定,安靜的看著,雖然僅僅過了一天,他們已經見識了很多離奇古怪的電影,這點拍攝手法還不至於驚詫莫名。


過了片刻,裡面才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音,很模糊,分不清是什麼。緊接著,周公子那低沉沙啞的嗓子,徐徐揭開了故事。


「如果以後有一天我走了,你會找我麼?」


她說的很輕,充滿傷感,就像一個人在黑暗中,慢悠悠的燃著香煙,然後摩挲著自己的愛情記憶。


「會啊。」


「會一直找麼?」


「會啊。」


「會一直找到死麼?」


「會啊。」


這幾句對話,很弔。


即便大幕底端印著串雪亮的英文字,破壞了樓燁刻意營造出的淡淡的裝逼氣氛,可仍然成功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


對話結束,銀幕終於有了波動。


似一塊石頭投了進去,那絲波動慢慢亮起,越來越清晰,能看出是汩汩的紋浪,最後,一灘老綠色的河水才顯現出來。


鏡頭自水面上移,對著岸邊一棟棟拆成空屋的老樓,從西向東,配著詭異的音樂,掃過高聳的煙囪,呆板的行人,斑駁的渡輪……攝影機好像就在船上,慢慢滑動著,記錄它能看到的一切。


這就是樓燁後來扛著機器跑去魔都,特意補拍的開頭。加上他自我吹噓的,性感又有磁性的旁白,把那種頹艷,衰敗,哀傷,矯情,展現得淋漓盡致。


可以說,《蘇州河》開篇的這段剪輯和影像,以及鏡頭中所涵蓋的意識,國內至今仍未有能超越的。此刻,也非常成功的震住了一幫子老外。


褚青卻在發呆。


事實上,那個啞啞的聲音一出來,他就呆住了。思緒一下子飛回到那條老綠色的河水之岸,有蒼灰的天空,踩在大石上想捕捉陽光的周公子,還有她掛著淚珠的小臉……


他的情況太過奇葩,從拍片到上映的間隔過長,有些事情已經淡忘。看《小武》是,看《蘇州河》亦是,反而更多的,像對自己,以及對身邊那些人的一場回憶。


鏡頭開始無規則的搖晃,以第一人稱的主視角推進劇情,這樣的方式還是讓觀眾們感到了一些新鮮。


攝影師,也就是我,混跡在這座城市中,跟它一樣的迷茫冷漠。有天,我遇到了一個酒吧老闆,他為了招攬生意,想讓我幫他拍幾個美人魚的鏡頭。


這世上哪有什麼美人魚?


我,卻偏偏看到了。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


曲子柔柔軟軟的響起,裹著霓虹閃爍的夜色。周公子畫著眼妝,嚼著口香糖,鏡頭抖得厲害,毫無顧忌的拍著她的側臉,正面,把她搖動得格外好看,甚至讓人目眩神迷。


一隻手,繞過她的脖子,把煙餵在嘴裡,她抽了一口,然後,輕輕吐出一個煙圈。


攝影機忽地拉遠,擴出她的全身,翠綠色短裙,黑絲襪,妖精一樣的盛開在午夜街頭。


「呵……」


褚青看著看著,忽支起胳膊,用手抵著額頭,吃吃的低笑。


「怎麼了?」旁邊樓燁問。


他不說話,就是止不住的笑。


因為在剛才,他發現,自己的心居然在砰砰的跳,這讓他很驚訝,也很滑稽。


褚青到現在還記著,當初在拍這場戲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看著,看那條翠綠色的短裙,在自己眼前隨意的舞動。


哪會,他的心也在砰砰的跳……


好吧,他承認,也許在戲中,也許在戲外,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愛上她了。


時間過去了許久,這部該死的電影卻讓他重溫了一遍當時的感覺。


所以,才覺著好笑。


拍戲的時候,是按導演的意思拍,邏輯混亂,情節接連不上,跟剪出來的成片是兩回事。褚青和觀眾一樣,對這個故事有著莫大的興趣和期待。


樓燁的旁白仍在冷淡的講述著:「每次美美在陽台上喝多的時候,就會問我,如果她有一天真的走了,我會不會像馬達一樣去找她。」


「我問馬達是誰,她說,就是住在附近的一個瘋子。每天都騎著一輛舊摩托車經過我的陽台,他一直在找他以前愛過的一個女孩子。」


《蘇州河》雖然是雙線結構,樓燁拍的並不復雜,用旁白清晰的劃分開故事節點。這種方法有點粗糙和膚淺,卻讓觀眾一目了然。


畫面忽然從頹敗變得鮮亮,牡丹穿著大紅的運動服,從那個木門裡走出來,小臉純淨得如月光下的湖水。


她鬧心的問馬達:「你讓我在哪坐?」


褚青瞅著自己頭上那頂小一號的安全帽,下巴被勒得變形,不禁輕輕搖頭。


倆人一起騎摩托車的情景有好幾處,她總伏在他背後,拍的時候自己看不見,此時卻真真切切。


周公子的眼睛居然偏離鏡頭,一直在盯著他,車燈晃得那張小臉暈色分明,黑夜戚戚而過,似乎被他載去任何地方,都不在乎。


褚青的心猛抽了一下,銀幕上的光影在他眸子裡散亂飛舞,匆匆流逝。


他們在夜色里疾馳,在河邊伸出胳膊,孩子般的飛翔,一起喝帶著野牛草的伏特加,一起在酒吧里看球賽,女孩子從未笑得如此開心。


「兩個以前從不相識的人坐在了一起,然後呢,然後,當然是愛情。」


這句一出來,全場的觀眾終於有了反應,輕輕的,慢慢流溢出來。

僅僅二十分鐘,所有人已經愛上了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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