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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九章 進退

習武場所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四周擺滿了兵器架,刀槍劍戟俱全,可是都被牢牢地固定在架子裡,外面裹著棉布,銳氣盡失,像是一片需要扶植的藤蔓。

五名太監站成兩排,手裡捧著大大小小的盒子,據說都是皇帝必用之物,韓孺子一次也沒用到過,甚至不知道里面裝的究竟是什麼。

陪練者還是只有東海王,其他的勳貴侍從守在外面。

孟娥站得稍遠一些,極少說話,一切事宜都由哥哥孟徹負責。

當著眾多太監的面,孟徹不敢無禮,規規矩矩地跪拜,起身之後說:「天下武功浩如煙海,不知陛下要學哪一種?」

「呃……孟教師決定吧。」韓孺子事先得到過提醒,稱呼講經的老先生為「師」,傳武者則是「教師」,多一個字,以區分文武,地位也有差異,文師更加尊貴。

東海王曾經吃過孟氏兄妹的苦頭,對兩人印象極其不好,這時譏諷道:「說的好像你什麼都會似的。」

孟徹淡淡地回道:「若論精通,在下所會的不過三種,如果只是傳授一些基礎,在下不才,樣樣都會一點。」

「就選孟師精通的吧。」韓孺子不在乎學什麼。

東海王嘿嘿笑了幾聲,上前道:「先說說你精通什麼。」

孟徹微點下頭,「拳、劍、內功。」

「倒是見過你拿劍,就是沒見你用過。」東海王左右看了看,「口說無憑,你練幾招讓我們見識一下。」

「太后既然讓兩位孟師傳授咱們武功,身手肯定是不錯的。」韓孺子道。

皇帝的勸說令東海王更加堅持己見,「太后是至尊之體,陛下久居內宅,對江湖上的事情瞭解得少,容易上當受騙。我在王府裡有武師,雖然學得一般,眼光還是有的。」

孟徹道:「武學一道頗講究悟性,不在乎貴賤、先後、長幼,能得到東海王的指教,在下不勝榮幸。」

「指教不敢說,我不過是能分得清好壞,來吧,先練一套拳法看看。」

孟徹後退到寬敞地方,緊緊腰帶,紮了一個馬步,緩緩吸入一口氣,突然邁步向前,出拳、後退,再次前進、出拳、後退,然後挺身、垂臂、吐氣,看向東海王。

「這算什麼玩意兒?」東海王驚訝地說。

「倒是……挺快的。」韓孺子也沒看出門道。

「如果東海王想看花拳繡腿,抱歉,就這個我不會。」孟徹的語氣反而更驕傲了。

東海王冷笑道:「再看看你的劍法。」

「刀劍無眼,我就意思一下吧。」

東海王哼了一聲,他可記得當初在太廟裡孟徹手中握劍的情形。

孟徹又後退幾步,突然縱身躥出,一下跨越七八步的距離,右臂一伸一縮,像是刺劍的動作,旋即後退,兩步就回到原位,又是挺身、垂臂、吐氣,說:「請指教。」

東海王臉有些紅,惱怒地說:「你在逗我玩吧?」

孟徹搖搖頭,「陛下面前,誰敢無故戲耍?在下的拳劍就是這樣,重實戰不重套路。」

「不用說,你的內功更是沒有套路了?」

「當然。」

東海王鄙夷地撇撇嘴,扭頭看向太監頭目:「我想試試孟教師的本事,沒問題吧?」

楊奉今天沒來,左吉帶隊,微笑道:「不可動真刀真槍,別的事情,東海王隨意。」

東海王倒有自知之明,「那就好。孟教師,我年紀小,力氣也小,打不過你很正常,我去叫幾個人進來,試試你的『實戰』本事。」

東海王也不管孟徹同意與否,更不徵求皇帝的意見,徑直走出房間,不一會,將外面的侍從都叫進來,負責監督的禮官一臉驚惶,向左吉看了好幾眼,見他不反對,才沒有阻攔。

東海王叫出年紀最大的一名侍從,「這位是辟遠侯、鐵騎將軍張印的嫡孫……你叫什麼來著?」

侍從是名十七八歲的青年,臉上還殘留著稚氣,身體卻頗為健壯,個子也最高,光是站在那裡,就有一股躍躍欲試的勁頭兒,「微臣名叫張養浩。」

韓孺子很早就注意到這名侍從,這時記住他的名字,同時也想看看孟徹是不是有真本事。

東海王靠近張養浩,指著孟徹說:「這人的拳頭比較硬,你去給他一點教訓,讓他知道皇帝的武功教師不好當。」

「既然是陛下的教師,恐怕我不是對手。」張養浩還算謹慎,沒有立刻上場。

「沒事,就是玩玩,陛下也想看。」東海王瞧向皇帝,韓孺子點下頭。

張養浩重重地嗯了一聲,挽起袖子,邁步走到孟徹對面,身後的夥伴們小聲為他助威,一張張臉都顯得極為興奮,在皇宮裡當侍從是個無聊的差事,大家都希望能有熱鬧看。

「孟教師請賜教。」張養浩沒有按禮節抱拳拱手,他是將要繼承辟遠侯爵位的張家嗣子,沒理由對一名武師太客氣。

「張公子手下留情。」孟徹道。

張養浩出身於武將世家,從小習武,在小圈子裡頗有名聲,當下襬了一個架勢,等了一會,見對方沒有進攻的意思,輕喝一聲,大步上前,掄拳就打。

「百步拳,軍中第一拳,名不虛傳。」孟徹邊說邊躲,與張養浩保持五步以上的距離。

百步拳雖是拳法,卻極為重視下盤功夫,張養浩步法整齊嚴謹,雙拳虎虎生風,不愧是名將之子,旁觀的侍從們有幾位忍不住叫好,被禮官盯視之後,又急忙閉嘴。

一個打,一個躲,堪堪繞了半圈,東海王不耐煩了,大聲道:「孟教師,這就是你的本事嗎?光跑不打,陛下可學不來。」

孟徹也覺得夠了,開口提醒道:「張公子接招。」

「來吧!」張養浩打得興起,巴不得對方還招。

孟徹既沒止住腳步,也沒有擺出任何架勢,前一刻還在左躲右閃,下一刻已經衝到張養浩懷裡,擊出一拳,迅速後退到七步以外,挺身而立,冷面帶霜,眼內含冰。

張養浩僵在那裡,雙腿彎曲,雙臂一上一下,像是一棵被狂風吹伏的小樹,突然吐出一口氣,叫了一聲哎呦,捂著肚子,半天直不起腰。

「在下魯莽,出手不知輕重,請張公子見諒。」孟徹的神情恢復正常。

張養浩右手仍然捂著肚子,伸出左手搖晃幾下,啞聲道:「沒事,孟教師好拳法,我、我甘拜下風。」

侍從們的驚訝一下子轉為敬佩,七嘴八舌地發問,「這是什麼拳法?」「你用了幾成力道?」「你是哪個門派的?」「你認識桂月華嗎?他是我家的武師,在江湖上很有名。」

禮官連咳數聲,侍從們閉嘴,張養浩終於挺起腰,抱拳道:「不愧是御用武師,佩服佩服。」

「張公子客氣,在下的拳法乃是一人一身之拳法,比不上張公子的百步拳,乃是兩軍陣前斬將奪旗、建功立業的拳法。」

在軍中,百步拳只是用來強身建體,真到了戰場上,誰也不會赤手空拳地戰鬥,可孟徹這番話還是說得張養浩笑逐顏開。

東海王本想讓孟徹出醜,見識了拳法的威力之後,立刻改了主意,越眾而出,說:「嗯,你還真有點本事,你一個人能打幾個?」

「要看對手是誰。」孟徹道。

東海王看向侍從,覺得他們都不行,「宮裡的侍衛。」

「大內高手如雲,隨便挑出一個來,我恐怕也不是對手。」

「那就說戰場上,對面是敵國士兵,你能打幾個?」

孟徹想了一會,「如果對方訓練有素,頂多五個。」

「才五個!」東海王大失所望,「我還以你能以一敵百呢。」

「世上沒有所向無敵的拳法,與兵法一樣,也分通、掛、支、隘、險、遠等地勢,地勢不同,可用的拳法也不同,我的拳法獨來獨往,如果敵人太多,我寧願逃跑,擇機再鬥,絕不以險試拳。」

東海王還想追問下去,韓孺子咳了一聲,他畢竟是皇帝,東海王只能閉嘴。

韓孺子對兩件事感到奇怪:孟徹看上去木訥,其實很會說話,還有,孟徹的拳法讓他想起了楊奉佈置的問題。

「孟教師與張公子比拳的時候,一擊即退,為何沒有趁勝追擊?」

東海王搶先道:「他是怕打傷了張養浩,不好交待。」

已經退回侍從隊列中的張養浩臉上一紅。

韓孺子覺得原因不只如此,孟徹獨自演練拳法時,也是一進一退,從不站在原地連續出拳。

孟徹看著皇帝,微微躬身,「在下的拳法不是為了拚命,而是自保。攻守不可兩全,攻則全力,趁敵不備,直搗要害,無論成與不成,立刻退後防守,免中敵人誘兵之計。」

「張養浩哪會什麼誘兵之計?」東海王覺得孟徹想得太多了。

這天下午,孟徹沒有傳授真正的拳法,而是講了一些要訣,與江湖中常見的拳法頗為不同,眾人聽不出區別,見他身手不錯,於是一個勁兒點頭。

韓孺子心裡慢慢形成了一個想法,晚上一見到楊奉他就激動地說:「我想明白了!」

「陛下請說。」楊奉很鎮定。

「太祖敢進敢退,有機會進攻時,奮不顧身,形勢不利需要後退時,從不拖泥帶水,也不在乎一時的名聲,傳說中太祖每次遇到危機時都有神人相助,其實那不是神人,而是太祖——擅長逃跑。」

韓孺子停頓了一會,接下來他對老祖宗要說點不恭敬的話了,「太祖與豪傑結交的時候也是如此,敢進敢退,有人背叛太祖,其實遭到太祖背叛的人更多,太祖比別人更決絕,更冷酷無情,更會利用朋友,更懂得保護自己。」

韓孺子說完了,忐忑地等著楊奉評判。

楊奉陰沉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好,我再給陛下佈置下一道題:天下人人皆有自私之心,比太祖還要冷酷無情的豪傑大有人在,為什麼他們沒能奪得天下呢?」

韓孺子語塞,又被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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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章 仁義

楊奉又給皇帝講了兩段太祖開國時期的往事,以供借鑑。

前朝的末代皇帝荒淫殘暴,以至天下大亂,群雄並起,逐鹿問鼎者數不勝數,互相攻伐兼併,最後剩下三股最重要的勢力,太祖建立的大楚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兩伙勢均力敵的對手。

北方的趙國由莊垂創立,與太祖韓符一樣,莊垂也是豪俠出身,成名更早,地位也要高得多,在祖父那一代就以行俠顯名,到他這一代,家族中的男子幾乎都以行俠為事業,莊垂名聲最響,被稱為「江北第一豪俠」。

太祖逃亡期間,也曾是莊家的座上賓,與莊垂相談甚歡,彼此引為知己,卻在爭奪天下時反目成仇。

若論自私自利、心狠手辣,莊垂比太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有一個簡單粗暴的規矩:無論誰得到過莊家的幫助,哪怕是間接的幫助,就是欠下莊家一筆債,這筆債必須連本帶利償還,有時候要以命來還。

即使規矩如此苛刻,北趙在很長時間裡都是當時最強大的一股勢力,吸引眾多豪傑前來投奔,原因很簡單,莊家簡直就是出將帥的窩子,隨便拎出一名十幾歲的青年,都能帶兵打仗,大家寧願背負巨債,也願意追隨最有前途的主人。

等到塵埃落定,大家回過頭再看,發現莊王之所以會一敗塗地,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子弟太多,阻塞了其他豪傑的晉陞之路。

如今正在發生叛亂的齊國,當年也是一股強大勢力,與豪俠出身的韓、莊兩王不同,齊王陳倫身世高貴,祖上十世為侯,經營齊地數百年,早就被當地百姓認為是無冕之王,一呼百應,是最早稱王的勢力之一。

太祖視諸友為刀劍,用的時候不遺餘力,不用的時候棄之如敝屐。莊王視豪傑如欠債者,時刻催逼,非要榨出全部價值不可。與這兩人相比,齊王陳倫才是真正的王者,麾下的將帥幾乎都是世家子弟,至少有兩代人為陳氏效勞,外地豪傑投奔齊國,只能先從小吏做起,積攻陞遷,有過則誅。

齊國的失敗幾乎是必然的,陳王野心不大,只想佔據故土,然後趁著楚趙爭霸之際,稍稍向外擴張一點,結果太祖與莊王在鬥得最激烈的時候,竟然盡棄前嫌,聯手進攻齊國,只用了三個月,就將齊國徹底滅亡。

齊國的忠臣最多,追隨陳王自殺者不計其數,奇怪的是,許多自殺者根本就不是齊國人,而是外鄉豪傑,並未受過陳氏的多少恩惠,也一批批地跟著刎頸或是跳牆。

總之,在三位王者當中,太祖韓符絕非最自私自利者,更不是最擅長拉攏豪傑的人,結果卻是他奪得了天下。

「明天陛下會迎來一位新師傅,他將講述國史,請陛下多聽多想。」楊奉是一位引導者,並不反對學生從別的地方獲得信息。

韓孺子又度過一個不眠之夜,次日上午聽課的時候,東海王一見到皇帝的腫眼泡就詫異地問:「你怎麼了?好像日理萬機似的,你可是天下最悠閒的皇帝。」

「我就是閒得睡不著覺。」韓孺子笑著說,好奇今天的新師傅會是哪一位老先生,太后竟然會同意講授國史,也是怪事一件。

新師傅來了,卻沒有那麼老邁,四十幾歲年紀,身材高瘦,相貌威嚴,目光銳利,狹窄的鷹鉤鼻像小刀一樣指向皇帝。

「草民羅煥章叩見陛下。」新師傅沒有特權,所以要行正式的跪拜之禮,令韓孺子意外的是,平時飛揚跋扈的東海王,居然避席還禮,比面對皇帝要恭敬多了。

羅煥章自稱「草民」,那就是沒當過官,也沒有爵位,韓孺子想起東海王說過的一句話,脫口道:「你是東海王的師傅吧?」

羅煥章站起身,「草民曾經教過東海王殿下幾年,才疏學淺,沒能教出好弟子。」

東海王臉紅了,低頭不語,好像很害怕自己的師傅。

韓孺子越發納悶,雖說太后與上官家已經和解,畢竟仍存在競爭,她居然將東海王的師傅召進宮,實在是不合常理。

沒準楊奉會將這件怪事當成一道問題,韓孺子習慣性地開始思考,別的師傅都對皇帝的走神視而不見,羅煥章卻不是普通人,咳了一聲,說:「草民受命來講國史,陛下希望從哪裡講起?」

第一次被徵詢意見,韓孺子反而不適應,翻翻桌上的書,想了一會,說:「太祖,朕想知道太祖為何能夠奪得天下。」

「陛下睿智,提的問題很好。」

東海王的臉更紅了,不知為什麼,在這位庶民師傅面前,他特別老實,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太監搬來了小凳,羅煥章沒有坐,站著說:「前朝末帝荒淫,群臣乖亂,遂失其鹿,而群雄共逐之。太祖起於布衣,興於山林,數年間除暴安良,創立萬世基業,原因其實非常簡單。」

自己冥思苦想而不得的答案,大儒肯定早就有了定論,韓孺子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

「仁義。」羅煥章吐出兩個字,鄭重得像是太廟裡唱祝的禮官。

「能說得詳細一點嗎?」韓孺子有點失望。

「前朝所失,即是太祖所得。前朝視百姓如奴隸,以苛法繩之,側目者剜眼,腹誹者割舌,偶語者腰斬。太祖龍興,反其道而行之,破殘賊之法,立仁義之道,省賦減刑,與民休息,五六年間,遂有天下。昔日,商湯出行,見捕者張網四面,其人曰:『從天墜者,從地出者,從四方來者,皆入吾網。』商湯收網三面,唯留一面,乃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犯命者乃入吾網。』四十餘國皆曰:『湯之德及於禽獸矣。』往而歸之。以此言之,四面張網而捕一鳥,網開三面而獲諸國,仁義即是網開三面。」

羅煥章慷慨陳辭,東海王垂頭,像是在偷笑。韓孺子聽得似懂非懂,心裡更糊塗了,「太祖就是靠仁義打敗莊王和陳王的?」

羅煥章目光變得嚴厲,再加上那道小刀似的鼻子,沒一會就讓皇帝垂下頭,反思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陛下肯定聽過一些閒話吧,說什麼太祖心狠手辣,靠背信棄義奪得天下?」

韓孺子不願出賣楊奉,含糊地嗯了一聲。

「可曾有人對陛下說過這些事情:前朝擁兵百萬,耳目遍及閭巷,及至官逼民反,群雄並起,區區兩年間,末帝焚宮自殺,身殞而國滅,為天下笑;東齊地方千里,連城數百,陳氏十代為侯,可謂根深本固,待到楚、趙並攻,數月間齊國淪陷,隨齊王殉難者八百六十餘人;北趙地勢險要,莊王之強天下無雙,猛將上千,精兵三十萬,人人以一敵十,蹂躪諸侯、踐踏江山近五載,一朝戰敗,銳氣消亡過半,再敗,心中恍惚不知所出,三敗,莊王刎頸自殺,宗屬降楚,精兵猛將盡為太祖所用。」

「聽說過一點。」韓孺子輕聲道,有點明白東海王為何在羅煥章面前那麼老實了,這位大儒可不簡單,開口就像萬箭齊發,聽者根本來不及招架,沒等明白他說了什麼,就已束手投降。

羅煥章放緩語氣,伸出右手,慢慢握拳,「陛下請看,曲手為拳,握東西是不是更牢?」

「當然。」

「陛下再看,拳已成實,還能握住什麼?」

「什麼也握不住,實拳就是……實拳。」韓孺子開始明白羅煥章的意圖了。

「機謀權詐、好勇鬥狠即是握拳。」羅煥章一拳擊出,他不是武師,這一拳沒啥氣勢,「拳頭能打人,卻不能附人。太祖會用拳頭,莊王、陳王也會用拳,握得還更緊一些。可莊、陳二王一朝兵敗即如山倒,太祖雖屢戰屢敗卻總能東山再起,是因為太祖懂得松拳之道。百姓苦於苛法已久,太祖行仁義恰如久旱甘露,因此而得民心。」

「民心幫助太祖打敗了敵人?」韓孺子問。

羅煥章搖頭,「民心思安,不願打仗,太祖要靠自己的本事擊敗強敵,可太祖兵敗時,後方民心不亂,太祖所至之處,城門立開,糧草立至,往往能在旬月間再成一軍。陳王號稱能養士附眾,自殺殉難者眾多,可是沒有百姓願意恢復齊國。滅齊之戰,楚攻其南,趙攻其北,莊王兵鋒未至,百姓扶老攜幼,奔南歸楚,皆因太祖行行仁義之道。」

韓孺子喃喃道:「太祖善逃,是因為有處可逃,行仁義不是為了爭一時之勝,而是為以後鋪路,有些人不能幫你打仗,卻能在危險之際救你一命……」

羅煥章皺起眉頭,「到底是誰教陛下這些東西的?對太祖怎可如此不敬?」

「羅師見諒,朕從小失教,難得聽到聖賢之言,所以有時候會亂說話。」韓孺子急忙管住自己的嘴。

羅煥章沒再多問,東海王卻盯著皇帝多看了幾眼,顯然不太相信他的話。

這堂課比平時累多了,韓孺子根本沒機會沉思默想,羅煥章就像是一名經驗豐富的馴獸師,輕鬆就能控制猛獸的一舉一動。

羅煥章告退之後,東海王對皇帝說:「苦日子才剛開始,好好享受吧。」

韓孺子倒不覺得苦,反而獲益良多,可是心中生出的疑惑也更多,這些疑惑只能去問楊奉。

下午的武學比較平淡,孟徹說得多動得少,有些敷衍,侍從們也不在意,捉對比拚,玩得很開心。沒人敢跟皇帝動手,韓孺子就自己活動腿腳,幾次看向角落裡的孟娥,想跟她說句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這天夜裡楊奉沒來,他總是忙忙碌碌的,名義上服侍皇帝,其實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場,不知到哪裡為皇帝「開闢道路」去了。

接連幾晚失眠,韓孺子終於堅持不住,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正深,被一陣搖晃給推醒了。

眼前一片黑暗,韓孺子隱約看到床頭有人,像是服侍自己的宮女,「啊?什麼事?」

「你想學真正的武功嗎?」

韓孺子一下子清醒,騰地坐起來。

楊奉提醒過他,第一個主動接觸皇帝的人必定別有用心,韓孺子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孟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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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兵敗

當楊奉說有人將主動接觸皇帝時,韓孺子想到的是那些勳貴侍從,或者某位講經師傅,從來沒想到會是宮裡的某人,更沒料到來者竟然是孟娥。

韓孺子不由得懷疑自己聽錯了,傾身靠近一些,低聲問:「是你嗎?」

「是我。」這確定無疑就是孟娥冷冰冰的聲音。

韓孺子望向窗邊,雖然什麼也看不到,但他知道那裡睡著一名宮女,一點聲音就能將她驚醒。

孟娥猜到了皇帝的心事,「不用管她,她睡得很深,天亮之前都不會醒。」

韓孺子更加吃驚,理了理心緒,問:「你要教我武功?」

「如果你想學,並且求我的話。」

這是一個奇怪的回答,明明是孟娥半夜三更主動找上門來,卻要皇帝「求」她傳授武功。

「呃……你已經是我的武功教師了。」韓孺子小心地說。

「有真傳有假傳,從教師那裡只能得到假傳。伸出手。」孟娥說。

韓孺子抬起右手臂,很快有一張微涼的手掌按在他的手上。

「坐穩了。」孟娥道。

韓孺子嗯了一聲,心裡越發覺得詭異,又一想,孟娥若是真想刺駕,根本用不著叫醒他,於是踏實下來。

手掌上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道,韓孺子一口氣喘不上來,五臟六腑像是被鉤子掛住,一下子拎到半空中,然後身體才跟上去。

韓孺子翻身倒在了床角處,坐起身,一口濁氣憋在胸腔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別勉強,順其自然。」孟娥提醒道。

過了一會,那股濁氣終於消失,韓孺子深深吸進一口新鮮的空氣,驚詫地問:「這是什麼武功?」

「是你們都不感興趣的內功。」

孟徹自稱精通拳、劍與內功,包括皇帝在內,大家都對前兩者更感興趣,也有人問過內功的事情,孟徹幾句話就將所有好奇者嚇退了,「我練的是童子功,不近女色,十年有小成,迄今已練了十八年,稍窺門徑,尚未登堂入室。」

孟娥只用一招,就在皇帝心裡燃起對內功的極大興趣。

「我能練嗎?男孟師說過……」

「你能練,內功也分很多種,我哥哥練的是童子功,我練的不是,如果你肯用心,三五年就能有所成。」

「我肯用心。」韓孺子跪在床上,倒不是要磕頭,而是太興奮,「以後我也能像你那樣一下子就跳到房樑上嗎?」

「內功是根基,築好之後再練輕功就比較容易了。」

「哇,三五年……如果我比較努力,還能更快一些嗎?」韓孺子怕自己等不了那麼久。

「難說,絕大多數人都需要三五年時間才能有所成就,除非你的悟性異於常人。」

「練成之後我能像你一樣在皇宮裡隨意行走嗎?」

孟娥沒有立刻回答,像是在傾聽,韓孺子也豎起耳朵,可是什麼聲響也沒聽到。

「沒人能在皇宮裡隨意行走。」孟娥開口道,語氣中有一點指責的意思,「再厲害的武功也不是神仙,我能來找你,是因為今晚輪到我值守。」

「值守?原來你一直在保護我。」

「沒時間閒聊,我傳你內功,但你要守口如瓶。」

韓孺子猶豫了一下,很快決定不對楊奉提起這件事,於是承諾道:「我一個字也不會洩露。」

「記住,我幫了你一個忙,以後你要報答我。」孟娥稍稍提高了聲調。

「當然,只要我能做到,你想要什麼報答?」韓孺子覺得孟娥簡直變了一個人,這些話若是由楊奉說出來才比較正常。

「現在說出來也沒用,等你自己能做主的時候再說吧。時間不多,我得走了,三天後我會再來,傳你基本功。」

「等等……你還在嗎?」韓孺子望著黑暗,慢慢伸出手觸碰,確認孟娥真的離開了。

韓孺子還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沒問:既然武功不能來去自由,還學它幹嘛?阻擋刺客?外面侍衛攔不住的人,他肯定也打不過;奪回皇權?武功若有這種功效,孟娥兄妹就不會進宮違心事人了。

他心裡藏著一個小小的幻想,不是學會帝王之術成為真正的皇帝,而是逃出皇宮回到母親身邊。

武功似乎能實現這個夢想,結果孟娥一句話就讓這個夢想破滅了。

「我不應該答應她。」韓孺子自語,倒下睡覺,決定三天之後告訴孟娥,他不想練什麼內功,也不會輕易許給她報答。

次日上午的功課很無聊,講《尚書》的老師傅坐在那裡嘀嘀咕咕,經常陷入長時間的停頓,好像連他自己也忘了該講什麼。

服侍皇帝的兩名太監對此頗為滿意,站在門口昏昏欲睡,東海王趴在書案上發出了鼾聲,韓孺子努力睜開雙眼,耳朵裡聽到的卻是窗外的風聲、樹葉沙沙聲和偶爾傳來的人聲。

那些勳貴侍從們不用忍受跪坐之苦,正在春風拂過的御花園裡交流感情,十年之後,大概就是他們把持朝政了。

韓孺子幻想著正常的皇帝會過怎樣的生活,起碼不會像他現在這樣孤立,肯定會成為侍從們爭相討好的目標,東海王也會老實許多,接著他又想到孟娥,自己的拒絕會讓她很失望吧,不知道她所謂的報答究竟是什麼,其實自己很願意幫助她,用不著傳授內功……

韓孺子快要睡著了,窗外突然響起一陣喧鬧,眾多驚恐的叫聲匯合在一起,好像兩伙人在打架。

沒人敢在御花園裡動手,禮官可以忽略勳貴子弟們的某些小動作,卻不能允許他們恣意妄為,這陣喧鬧因此極不尋常。

老師傅還在嘀咕古文,門口的兩名太監大驚失色,其中一人迅速下樓,東海王猛地坐起來,揉揉眼睛,問道:「怎麼了?有刺客?」

「東海王不要亂說,大白天的怎麼會有刺客?」門口的老太監臉色都變了。

講經的博士終於聽到了外界的聲響,茫然地四處張望。

東海王起身跑到窗邊,向樓下張望,「肯定發生大事了,有人坐在地上哭呢。」

「東海王殿下,請回座位。」老太監勸道。

東海王不理他,向樓下喊道:「怎麼回事?」

韓孺子坐不住了,爬起來也跑到窗邊,與東海王並肩向外望去,花園的一片空地上,三名侍從正坐在地上痛哭,辟遠侯的嫡孫張養浩揮舞拳頭,像是在對老天示威,其他侍從也都驚慌失措,禮官彈壓不住,眾多太監也不幫忙,一個個都在發抖。

東海王轉身向門口跑去,「一定是大事,不得了的大事。」

老太監堵在門口,「殿下不能出去,殿下……」

兩人正在門口推推搡搡,太監左吉跑上來了,臉色蒼白,一臉的汗珠,東海王有點忌憚他,只好退到一邊。

「陛下還在……那就沒事。」左吉鬆了口氣。

「我怎麼了?」韓孺子轉身問道。

「沒事,沒事,陛下留在這裡……我這就去見太后,不不,我留下,派個人去,不不,請陛下跟我一塊去見太后……」左吉慌了手腳,半天拿不定主意。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韓孺子大聲道。

左吉顫抖了一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平東大將軍崔宏大敗,齊王、齊王率軍西進,就快打到京城了!」

韓孺子這些天都沒在意東方的戰爭,突然聽到消息,心裡並沒有特別的感受,旁邊的東海王卻如遭晴天霹靂,躥到左吉面前,厲聲道:「你說什麼?我舅舅怎麼會戰敗?他明明高奏凱歌,就要攻下齊王治所了。」

左吉真是被嚇壞了,完全沒有平時的微笑,更端不起太后心腹的架子,呆呆地說:「我、我不知道,剛傳來的消息……」

韓孺子又向窗外望去,終於明白那群侍從為何驚恐悲泣,他們當中許多人的父兄都在軍中,戰事不利,許多人再也回不來了。

「我不信,我要去問個明白!」東海王氣勢洶洶地往外闖,左吉等人都不敢攔他。

外面有人將東海王堵了回來,楊奉大步走進屋,目光一掃,伸手抓住東海王的手腕,拽著他走到皇帝身邊,另一隻手握住皇帝的手腕,「請陛下隨我來。」

韓孺子很聽話,東海王卻使勁甩動手臂,聲音越來越響:「放開我!我要見太后!我舅舅……」

楊奉停下腳步,嚴厲地說:「崔太傅還活著,大楚江山也還牢固,請東海王自重。」

東海王冷靜下來,乖乖地跟著楊奉下樓。

左吉原地站了一會,突然醒悟過來,急忙追上去。

凌雲閣內只剩下講經的老博士,一個人站不起來,只能孤單地坐在圓凳上,發了一會呆,對著書案繼續講授《尚書》。

勳貴侍從們都被遣散了,在一群太監的護送下,皇帝和東海王匆匆回宮,沒有回自己的住處,也沒有去太后的慈順宮,而是來到另一座寢宮。

「這裡是上官皇太妃居住的慈寧宮,請陛下在此暫住。」楊奉解釋道,隨後匆匆離去。

很快,孟氏兄妹和四名帶刀侍衛到來,屋裡屋外檢查了一遍,其他人離開,只有孟娥留在房間裡,神情漠然地站在角落裡,對皇帝一眼也不看。

東海王出奇地老實,坐在一張椅子上,半天沒動,然後慢慢抬起頭,對皇帝說:「我舅舅怎麼會戰敗呢?」

「勝敗乃兵家常事。」韓孺子勸道,心裡仍然沒什麼感覺。

「不可能,齊王沒有這個本事。」東海王睜大雙眼,「齊王若是攻破京城……咱們兩個都會被殺死!」

房門打開,兩名宮女進來,分立左右,接著進來的是上官皇太妃,看了一眼東海王,目光轉向皇帝,說:「請陛下隨我去勤政殿,該是向天下人證明你是皇帝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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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真假

勤政殿是皇帝與大臣處理政務的地方,韓孺子登基當天來過一次,趕上太監劉介以死護璽的意外,在那之後,就連接近勤政殿的機會都沒有了。

直到今天,關東的一次戰敗,讓韓孺子二度來到勤政殿,終於見到了太后本人。

殿內的人比上次要多,除了在外面帶兵的太傅崔宏,四位顧命大臣都來了,還有二十餘名文臣武將,南軍大司馬上官虛卻不見蹤影,值此危急之刻,太后竟然沒有召來自己的哥哥。

最不尋常的是,殿內的太監很少,只有楊奉、景耀、左吉三人,大臣在數量上佔據絕對優勢。

太后這回沒有躲在聽政閣裡,坐在寶座上,面朝大臣。事實上,太后每日參政,與大臣都已見過面,唯一沒見過太后真容的人只有皇帝。

太后看上去還很年輕,若不是神情莊重,並且身上的盛裝過於正式,說她不到三十歲也有人信。

東海王曾經私下裡抱怨說,只要太后在場,父皇的目光就不會看向別人,韓孺子現在覺得這句話過分誇張了,以他十三歲少年的眼光來看,太后的確很美麗,卻沒有美到讓人挪不開目光的程度,起碼滿屋子的大臣沒有一個人在意太后的容貌,全在激烈地互相爭論。

皇帝一現身,大臣們安靜下來,退到兩邊,按序列排位,由宰相殷無害帶頭,下跪磕頭。

太廟裡的牌位也能得到禮遇與崇拜,可它們終究只是一件件死物,並非先帝的化身,跪拜者走出太廟之後就會將它們遺忘。眼下的韓孺子無異於一塊會動的牌位,被上官皇太妃攜手,親自送到太后身邊。

寶座很寬,足夠坐下三名成年人,韓孺子有意靠邊,卻被太后伸手拉了過去,兩人緊緊挨著,真像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

上官皇太妃站在太后身邊,一直抓著東海王的手腕,就這樣,上官氏姐妹將桓帝的兩個兒子緊緊掌握在手裡。

孟氏兄妹和三名太監分立左右,形成僅有的一層保護圈,孟徹這回沒有穿宮女的服裝,而是以侍衛的裝扮出現。

中司監景耀宣佈免禮,群臣起立,安靜了一會,好幾位大臣抬頭看向皇帝,目光中滿是好奇與疑惑。

韓孺子同樣疑惑,自己畢竟是名義上的皇帝,又有太后坐在身邊,這些大臣何以如此無禮,而太后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慢慢地,大臣們又開始爭吵起來,

右巡御史申明志揮舞手中的笏板,衝著一名三十多歲的大臣叫喊,繼續之前的指責:「崔太傅領兵二十萬,征發十郡民夫將近四十萬,齊王兵力不過十餘萬,孤守臨淄,孰強孰弱,一目瞭然。崔太傅久攻不下,已令天下驚疑不定,突然兵敗,一朝陷朝廷於傾危之地,此事大為可疑!」

被指責的大臣滿面通紅,卻不敢直接辯論,撲通跪下,沖太后磕頭,「太后明察,崔氏唯太傅一人領兵在外,眷屬皆留京內,太傅雖一時受困,必能重聚天兵,與齊王再戰,經不會讓逆兵靠近京城,更不會令陛下與太后陷於險地。大將征戰,內不信則外不立威……」

楊奉彎腰,輕聲向皇帝介紹道:「兵部尚書蔣巨英,崔太傅的女婿。」

韓孺子明白了,用餘光瞧了一眼太后,想看看她會怎麼解決這次危機。

母親的手總是溫暖而柔軟的,太后的手卻是又濕又涼,被它握住很不舒服,韓孺子忍不住想太后是不是生病了。

太后沒有開口,大臣之間的爭吵逐漸擴大,有站在右巡御史申明志一邊對崔家大加斥責的,也有不少人替崔太傅辯護。

楊奉悄聲介紹大臣的姓名、官職與簡單背景,太后聽到了,沒有加以制止。

朝廷的大致格局逐漸浮現韓孺子眼前,讓他感到奇怪的是,有幾位大臣明明應該是崔家的人,卻也義憤填膺的指斥太傅崔宏,比右巡御史申明志還要激動。

更多的大臣則持兩端,等待形勢明朗。

能決定對錯的人是太后,可她卻一直沒有顯露態度,偶爾開口,也是命令某位沉默的大臣說出自己的看法,最後她叫到了宰相殷無害:「殷宰相,你是百官之首,為何一直不肯說話?」

太后比許多大臣預料得更有執政經驗,想在她面前裝糊塗是不行的,殷無害與太后接觸較多,對此感受頗深,急忙躬身行禮,用老年人特有的顫聲說道:「臣不敢藏私,只是茲事體大,從齊國傳回來的消息不多,相互間又都矛盾重重,僅憑這點消息,似乎還不足以得出結論。」

「聖賢見微而知著,諸位大人都是先帝選立的社稷重臣,就算稱不上聖賢,也該接近吧。不管消息多少,齊國戰事不利總是真的,宰相乃陛下之肱股,垂手不言,是令陛下束手無策。」

殷無害急忙跪下磕頭請罪,顫音更重,「依臣之愚見,崔太傅一時不慎為齊王所敗,若能收聚殘部,似乎仍可再戰。齊王雖勝,傷亡不少,聲勢雖盛,未必就能長驅而至京城。還是再觀望……」

一名二十多歲的武將大步走到宰相身邊,怒聲道:「觀望、觀望,再觀望下去,齊兵就到城門口了。太后,給臣十萬精兵,臣願迎戰逆賊,不斬齊王頭顱,甘願受軍法處置!」

楊奉在皇帝耳邊只說了名字:「上官盛。」

不用說,這是太后的親屬,獲得官職大概沒有多久。

太后沒有回應,上官盛越發惱怒,用手中的笏板指向崔宏的女婿蔣巨英,「臣只有一個條件,將崔家黨羽通通抓起來,不能給他們裡應外合的機會。」

這句話得罪的人可不少,大臣們七嘴八舌地反駁,更有人向太后不停磕頭,高喊「崔氏無罪」。

勤政殿裡一下子亂成一團,這不是韓孺子首次見到這種場面,他明白太后為何很少說話,遲遲不肯表面態度了,太后的心事難測,大臣們的立場更加難以判斷,每個人都在隱藏自己的想法,揣摩別人的想法,看似鬧劇的爭吵,其實隱藏著微妙的智慧。

韓孺子暫時還看不太懂,他得更頻繁地參與議政,才能摸出規律來。

景耀上前,將手中的拂塵揮動了幾下,這表示太后真的要發話了,而且將是眾人期盼已久的定論。大臣們馬上閉嘴,齊刷刷地跪下。

太后扭頭看了一眼皇帝,似乎在問他是否有話要說,韓孺子裝作看不見,緊閉雙唇,相比於滿屋子的老狐狸,他才是一隻剛走出巢穴沒多久的小獸,楊奉提醒得對,他現在唯一該做的事情就是多聽少說。

「召韓鈴上殿。」

太后此言一出,跪在下面的大臣們都吃驚地抬起頭,彼此交換目光。

楊奉對皇帝說:「齊王世子。」

韓孺子想起來了,當初他登基的時候,各方諸侯來賀,齊王稱病未至,代替他進朝拜的就是這位世子韓鈴,刺駕案發之後,想必是沒來得及逃走。

景耀前去傳召,沒多久,兩名持戟武士押著一個人進入殿內。

韓鈴三十來歲,又高又胖,穿著紅色朝服,昂首而立,不肯下跪,看樣子被囚禁之後沒受多少苦頭,而且聽說了齊王大勝的消息。

太后沒有強迫齊王世子下跪,目光掃過群臣,說:「齊王聲稱當今天子乃是假冒,又說天子登基之後就被推入井中,齊王世子,你還認得皇帝嗎?」

皇帝登基之時,齊王世子是首批朝賀的諸侯之一,韓孺子不記得他,韓鈴卻認得皇帝,冷笑一聲,道:「太后何必如此?假就是假,登基時是假,現在也變不成真的。」

韓鈴轉向殿中的大臣,「諸位大人可要看清楚嘍,別跪錯了人,大楚江山姓韓,不姓上官。」

上民無忌大怒,起身就要撲向韓鈴,被太后看了一眼,又跪下了。

太后並未發怒,「你要怎樣才肯承認當今天子為真?」

「倒也簡單,太后將皇帝交給宗室長老,此子是不是桓帝之後,我們韓氏一查便知。」

太后沉默了一會,對顧命大臣之一的兵馬大都督韓星說:「韓卿家與武帝同輩,算得上宗室長老吧。」

韓星馬上道:「當今天子乃桓帝次子,譜籍所載,確定無疑,齊王父子妖言惑眾,罪大惡極。」

韓鈴大笑,「韓星老賊,上官家給你什麼好處,你連祖宗都給賣了?太后,你將皇帝握在手裡,誰敢說個『不』字?要辨真假,太后先得退到一邊。」

太后仍不動怒,更不會退到一邊,「諸位卿家看到了,齊王父子冥頑不靈,非要置我母子於死地不可。前日齊王遣客刺駕,為保皇帝安全,因此長留禁內,每日與勳貴子弟同學文武之術。今日皇帝親臨勤政殿,誰有疑惑,儘管提出。」

大臣們沒有疑惑,韓鈴笑得更響,伸手指向太后身邊的少年,「你說他是皇帝?他連話都不敢說一句,算是哪門子的皇帝?」

太后正要開口,皇帝站起身,輕輕甩開她的手。

韓孺子本沒打算這樣做,他只想聽,不想說話的,可是突然間靈機一動,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可以當著群臣說話,而不受太后的挾制。

「朕乃桓帝之子、武帝之孫,朕能證明。」

韓孺子的心怦怦直跳,目光還是忍不住看向太后,就在他甩開太后手掌的一剎那,分明看見她的手腕上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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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武帝與皇孫

韓孺子能感覺到背後的目光,像是一條條無形的手臂,要將他拉回去,又有些猶豫不決,他沒有因此停下腳步,等他走下三級台階,背後的目光變得柔和了,這可能只是他的錯覺,從這裡開始,他離大臣們更近了。

他能從大臣的眼中看到太后目光的折射:一開始大臣們顯露出恐懼,這意味著太后對皇帝感到意外而不滿,很快,大臣們變得困惑,因為太后並沒有阻止皇帝,最後,他們恢復臣子該有的謙卑狀態,垂下目光,看著皇帝的腳尖,表明太后默許了皇帝的行為。

韓孺子的心還在狂跳不止,但他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繼續向前走,離齊王世子韓鈴越來越近。

「陛下……」宰相殷無害稍稍挺身,想要阻止皇帝接近危險人物,可是向寶座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後,又重新跪下。

大臣們跪在地上慢慢調轉方向,保持時刻面朝皇帝。

所有人當中,數韓鈴最為驚訝,看著皇帝走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朕還小的時候,曾經來過這裡。」韓孺子停下,四處打量,「不記得是幾歲了,只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朕就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武帝。外面很熱,殿內很涼爽,也很陰暗。朕就站在……這裡。」

韓孺子指著門口的一根殿柱,所有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望過去,連韓鈴也不例外。

「當時殿裡沒有別人,只有朕和武帝,武帝一個人坐在……那裡。」韓孺子轉過身,看向太后所坐的位置,太后稍稍垂下目光,看著台階下方,在寶座的左右,東海王等人都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他。

「武帝沒有看見我。」韓孺子的腦海裡真的出現一幅畫面,與勤政殿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他努力去想,忘了自稱「朕」,「武帝在想什麼事情,我沒敢走過去,就在柱子後面偷看,然後我聽到武帝說話,他還是沒看到我,所以那句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說——」

韓孺子更加努力地去想,那句話就在腦海中盤旋,像風中起舞的柳絮,像水面上飄浮的羽毛,終於,他一把抓到了,「武帝說:『朕乃孤家寡人。』」

勤政殿內一片安靜,突然有人抽泣了一聲,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抽泣者是中司監景耀,他原本站在寶座前的第二級台階上,這時轉身衝著寶座跪下了,不是面朝坐在上面的太后,而是衝著寶座本身,「這的確是武帝說過的話啊,當武帝以為……以為周圍沒人的時候,或者是想事情太投入的時候,偶爾會說出這句話,除了個別內侍,絕對沒有外人聽到過!」

原本半信半疑的大臣們,這時差不多都信了,只有韓鈴還固執己見,「嘿,虧你能想出這種把戲:正好你一個人,碰到武帝也是獨自一人,唯一能作證的還是名太監。」

景耀的作證不在韓孺子的預料之中,他指望的是另一個人,再次伸手,指向宰相殷無害,「我記得他。」

殷無害嚇了一跳,張著嘴,全身顫抖,不知該承認還是不承認。

「不是在殿內。」韓孺子補充道,腦海中的畫面越來越清晰,「我沒敢走到武帝面前,悄悄退了出去,在門口遇見了殷宰相,我那時不知道他是宰相,只記得撞在了他腿上,看到他身上繡著一隻大鳥。我坐在地上,是殷宰相把我扶起來的。」

大家的目光又都落在宰相身上。

殷無害本來是跪著的,這時坐在地方,好幾十歲的人,居然放聲大哭起來,「是我,的確是我,眾妙三十六年六月,武帝召見所有兒孫,陛下當時才四五歲吧,不知怎麼獨自留在勤政殿裡,當時我不是宰相,而是右巡御史……」

這回再沒有人懷疑了,韓孺子繼續道:「後來武帝走出勤政殿,看見我之後哈哈大笑,說我……說朕『孺子可教』,朕的小名就是這麼來的。」

母親一遍遍講過的故事,這時也變得清晰了。

勤政殿內哭聲一片,人人都想起了剛毅無畏的武帝,若他還活著,一聲咳嗽就能讓任何一位諸侯王從千里迢迢以外馬不停蹄地跑來跪拜,相隔僅僅不到四年,朝廷的軍隊居然敗給了區區一位齊王。

韓孺子看著韓鈴,說:「朕乃桓帝之子、武帝之孫。」

韓鈴臉色忽青忽紅,欲言又止,然後他跪下了,低著頭,卻不肯說話,更不肯口稱「陛下」。

這樣就夠了,韓孺子轉身走向寶座,兩邊的大臣還在抽泣,在地上匍匐得更低了。

寶座上,太后向邊上稍讓了一點,韓孺子坐在她身邊,心臟突然間跳得更快,兩條腿像是虛脫了一樣,軟弱無力。

「做得好。」太后低聲道,然後向階下的大臣們說:「哀家希望,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有人質疑皇帝的身份。」頓了頓,太后嚴厲地補充道:「再有妖言惑妖者,罪不容赦。」

事實上,除了齊王父子,沒人公開提出過質疑,大臣們互相爭議的是該如何迎戰齊兵,以及太傅崔宏是否該為戰敗負責,可太后還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必須讓大臣們信服,才能讓他們盡力。

勤政殿裡的爭議化於無形,當太后命令群臣起身說話,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了齊王,仍然跪在那裡的齊王世子韓鈴成為眾矢之的,不只一個人舉著笏板要衝過去狠狠打上幾下,太后不得不下令將他帶走。

有人出謀劃策,有人舉薦猛將,有人願當退兵說客……大臣們終於形成一股力量。

韓孺子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又一次感到所有事情與己無關。

沒過多久,楊奉指出陛下似乎有些疲倦,得到太后的首肯之後,楊奉親自攙扶皇帝回皇太妃的慈寧宮休息。

「陛下不該這麼做。」一進到房間裡,屏退其他太監與宮女之後,楊奉就嚴厲地表示反對。

「不該怎樣?」韓孺子問。

「不該引起太后與大臣的注意,更不該參與朝廷與齊王之間的戰爭,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選擇。」

韓孺子拒絕承認錯誤,「你說過,因為我是皇帝,所以會有人主動接觸我,你指的是那些勳貴侍從吧。」

「已經有人接觸陛下了?」

「沒有,一個都沒有,甚至沒人向我做出暗示。所以我想,我總得做點什麼,讓大家知道我是值得接觸的皇帝,就像楊公,也是覺得我多少還有一些希望,才願意幫我的吧。」

楊奉愣住了,這不是他第一次被皇帝的早熟聰慧所震驚,可皇帝的成長速度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期,一時間竟然無話可說。

「陛下……還是冒進了一些,太后從此會更加忌憚陛下。」楊奉不想鼓勵皇帝冒險。

「有利有弊,看以後的情況吧,或許利更大一些。」

楊奉輕嘆一聲,「陛下說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

「我有一些模糊的記憶。」韓孺子不想對楊奉撒謊,於是誠懇地說:「老實說,我不記得殷宰相,只是覺得他很可能會幫我圓場,景耀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那句話真的印在我的記憶裡,可我不記得是誰說的。」

「『孺子可教』呢?」

「母親總對我說這個故事,我想應該是真的吧。」

楊奉又嘆了一口氣,「請陛下在這裡安心休息,我去叫人安排膳食。」

「以後我都要住在這裡?」韓孺子嗅到了濃重的香氣,不是很喜歡。

「嗯,這是為了保護陛下的安全。」

楊奉轉身要走,韓孺子還有事情要問,急忙道:「東海王的師傅羅煥章向我講了仁義之道。」

「羅煥章是位了不起的儒生,陛下應該多聽他的課。」

「可他說的東西跟你不一樣。」

已經不能再將皇帝當成純粹的小孩子了,而且在皇太妃的寢宮裡,他們以後私下交談的機會也不會太多,楊奉決定不繞圈子:「以仁義觀之,權謀只是一時之手段;以權謀觀之,仁義不過是冠冕堂皇的旗幟;以我觀之,兩者皆有偏頗,心無罣礙才能隨心所欲,一旦分出了權謀與仁義,免不了處處留下痕跡,騙不了自己,更騙不了他人。太祖強於莊王、陳王的地方,就在於不執一端,暢遊仁義與權謀之間。」

韓孺子沒法完全理解,「我不太明白……比如說我究竟該怎麼應對那些勳貴子弟?」

「陛下只需記住一點:陛下可以是自私的,但自私有一個底線,那就是不要自私到以為別人是不自私的。陛下若能以己所欲推及天下,無往而不利。」

楊奉走了,韓孺子更糊塗了,「我怎麼會以為別人不自私呢?」

慢慢地,他有了一點體會。

房門悄沒聲地打開,進來的不是送膳食的太監,而是孟娥,她被派過來保護皇帝,或許就早到了,一直沒進屋而已。

「我現在就可以教你內功。」孟娥說。

韓孺子就在這一瞬間醒悟的,孟娥想傳他內功,是因為看出他有可能成為真正的皇帝,她可不是所謂的忠臣,她有私心,很大的私心,所以才會進入皇宮當一名女侍衛,才會主動提出傳授內功。

「我想學,但是我們得先彼此取得信任。」韓孺子要弄清她的私心究竟是什麼。

孟娥顯出幾分困惑,她一直以為皇帝應該苦苦哀求自己才對,「怎麼才能彼此信任?」

「你先告訴我,太后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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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不變的年號

孟娥盯著皇帝看了好一會,「你想讓我出賣太后?」

「我只有成為真正的皇帝,才能給予你所期望的報答,可是除非我對太后的瞭解更多一些,我永遠不會變成真皇帝。我在請你幫我的忙,這樣一來,你想要的報答也會更穩妥。」

「哥哥說得沒錯,你跟他們一樣奸詐。」

韓孺子本想反駁,話到嘴邊突然改了主意,「沒錯,而且我要比他們更奸詐,只有這樣我才能爭回皇帝之位。」

孟娥垂下目光想了一會,突然笑了,這是她在皇帝面前第一次笑,很淺,只是嘴角動了兩下,「我在做什麼啊?你還只是一個孩子,我居然相信你能做成大事。算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當我從來沒找過你吧。」

韓孺子一愣,沒想到拉攏孟娥的嘗試就這樣失敗了,忍不住問道:「我到底哪裡說錯了?」

「你想當奸詐的人,就不要一開始表露出善良的一面,你的奸詐只是孩子氣。」

韓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還在學習,有時候……請你不要在意,你真不打算要我的報答了?」

孟娥又想了一會,「你是皇帝,或許就該奸詐一點,可我是江湖人,講究一言即出駟馬難追,做過的承諾寧死也要實現。」

「你有一言即出駟馬難追,我有天子一言九鼎,算是平手吧?」

「我也是走投無路……好吧,我不知道太后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我和哥哥以宮女的身份被帶進皇宮,三年多的時間裡無所事事,直到前皇帝駕崩那天晚上,才被召到太后和皇太妃身邊,那時她手上就已經有傷了。」

「新傷?」

「別問我太多事情,我們兄妹二人追隨的是太后,你只是……只是……」

「我只是備用,以防萬一。嗯,要是我也會這麼做的。」

「你倒有自知之明。」

門又開了,這回來的是真正的侍者,送來了遲到的午膳,一有外人在,孟娥再不說話,站在一邊當擺設。

一頓飯還沒吃完,東海王被送回來了,面無表情,也不客氣,坐到皇帝對面一塊吃飯,幾口吃罷,往椅榻上一倒,一幅懶得開口的冷淡神情。

侍者們利落地收拾碗筷離去,服侍皇帝與東海王的人不少,可是沒有一個人留下來,兩人早已習慣,也不見怪。

孟娥留下了,她是侍衛,不是侍者。

東海王騰地坐起來,死死地盯著皇帝,「你撒謊了,對不對?」

「什麼撒謊?」韓孺子端起茶細品慢嚥。

「別裝糊塗,在勤政殿裡你說的那個故事,全是你編造的,對不對?」

「景公和殷宰相替我作證了。」

「哈,他們兩個是想討好太后,所以才配合你編故事,你的膽子夠大啊,還是有人提示你?楊奉,肯定是楊奉,他讓你這麼做的,肯定沒錯。」

「你錯了。」韓孺子搖搖頭,「我當時說的都是心中實話,當初武帝召見兒孫,你肯定也參加了吧?」

「當然。」東海王站起身,像是要發怒,隨後又坐下了,困惑地說:「我知道有這麼一件事,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只比我大幾天而已,怎麼可能記得這麼清楚?」

「那不僅是我第一次見到武帝,也是第一次離家,印象怎麼會不深?」韓孺子坦然地說,發現對東海王撒謊比對孟娥容易多了。

在孟娥面前,他總是先想一下要不要使手段,念頭一動就被看出破綻,對東海王,他卻一點愧疚之意也沒有,也就不需要掩飾。韓孺子終於開始明白楊奉那些話的含義:糾結於仁義與權謀,只會令自己門戶大開。

東海王半信半疑,看到皇帝露出沉思之色,又覺得自己上當了,「反正你是個騙子,但你只能騙一時,太后看穿了你的把戲,現在你還有用,等到齊國之亂平定,我舅舅班師回朝,你就沒用了,到時候,哼哼。」

韓孺子笑了一聲,「齊國之亂會被平定嗎?」

「你是騙子,大臣也不是好人,個個都有私心,被你一通胡說八道,他們終於肯盡心盡力,廷議還沒結束,就又湊出了二十萬軍隊。後來又有消息傳來,齊王雖然打了勝仗,損失也不少,攻到洛陽就停下了,離函谷關和京城還遠著呢。大家都說齊王想要……我跟你說這些干嘛?」

「齊王想要趁勢聯絡各方諸侯和天下豪傑,併力西進。」韓孺子替東海王把話說完。

東海王盯著皇帝,過了一會站起身,「以後你會死得很慘。」說罷走進入東邊暖閣。

天很快就黑了,晩飯是幾樣點心,東海王不肯出來,命令侍者端進自己的房間,孟娥不吃飯也不喝水,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角落裡,好像已經完全忘了與皇帝之間還有一場未完成的交談。

慈寧宮前後兩進,皇太妃住在前院,皇帝與東海王住在後院,房間很充足,可是為了便於保護,兩人還是共享正房的兩間暖閣。

入夜不久,孟娥退去,她是皇宮侍衛的一員,必須按時輪值,不該她在的時候一刻也不能多留。

孟娥前腳剛走,上官皇太妃來了,帶來兩名太監和兩名宮女,「以後就由他們專門服侍陛下和東海王。」

皇帝身邊的侍者曾經更換,這回像是要固定下來,四個人都很年輕,尤其是兩名小太監,都是跟皇帝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兩名宮女稍大一些,也不超過二十歲。

東海王不敢在皇太妃面前無禮,從暖閣走出來拜見,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這些天換的人太多,我一個也沒記住。」

「奴婢趙金風。」

「奴婢佟青娥。」

「奴才梁安。」

「奴才張有才。」

宮裡的名字都很樸素,東海王也不在放在心上,笑著對皇太妃說:「太后真是沉得住氣,也只有太后能鎮住這些大臣,若是沒有太后,不知道朝廷會亂成什麼樣子。」

皇太妃與太后的容貌頗有幾分相似,只是經常微笑,顯得柔和許多,「可也有不少人說,就是因為太后,朝廷才會這麼亂。」

「誰說的?抓起來關進大牢,劾他一個大不敬。」東海王像是真被氣到了。

皇太妃笑容更盛,隨後嘆了口氣,「抓是抓不完的,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更抓不得了。」

韓孺子沒有參與談話,可他有一種感覺,皇太妃是為他而來的。

東海王東拉西扯了一番,最後終於說到他真正關心的事情:「要說朝廷裡誰是忠臣,肯定是太傅崔宏,這跟他是我舅舅無關,我在舅舅家住過很長時間,親眼看到舅舅不分日夜地為國家操勞,他經常說:『崔氏以外戚取得富貴,若不盡忠盡責,日後有何面目去見武帝與武皇后?』」

「咱們都知道崔太傅的一片忠心,否則的話,太后也不會將平定齊國的重責交給崔太傅。」

「可氣的是那些大臣,居然污衊我舅舅與齊王勾結,這怎麼可能?我舅舅官至太傅、爵至古陽侯,親屬皆在京城為官,齊王若是得逞,崔家首先倒霉。」

皇太妃笑著點頭,「東海王年紀雖輕,見識倒多,可嘆那些大臣,還不如你一個孩子看得明白。」

「大臣各懷心事,沒準想著投靠齊王陞官發財呢。」

皇太妃沒接這句話,看向一直不開口的皇帝,「陛下今天的表現非常好,沒想到陛下還能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情。」

東海王真想高喊一聲「皇帝是騙子」,卻不敢吱聲,只得悻悻地退到一邊,雖然與皇帝共住一間正房,他在皇太妃面前卻沒有坐下的資格,只能與太監、宮女一樣站著。

「別的事情朕也不懂,可是齊王世子懷疑朕不是桓帝之子,絕不可忍。」韓孺子答道,抬頭瞥了一眼東海王,看到他露出鄙夷至極的神情。

「那次聚會我也有印象。」皇太妃微微仰頭,「那是武帝唯一一次召見所有兒孫,記得那天早晨,我和太后一塊送你們的皇兄出府,那時候他還不是皇帝,連皇太孫都不是。回來之後他很高興,說皇帝爺爺很喜歡他,將他抱在懷裡說了好多話。」

皇太妃的聲音裡滿是溫情,韓孺子和東海王卻不敢接話,自從進宮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們提起皇兄。

皇太妃長嘆一聲,「對了,先帝的謚號已定,思帝,道德純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內思索曰思、追悔前過曰思,對我和太后來說,這是思念的思。」

韓孺子和東海王更沒法回應了。

「還有陛下的年號,太后有一個想法,以為陛下是思帝之弟,兄終弟及,不算繼承,而是代立,所以年號沒必要更改,還是『功成』,功成元年、功成二年……一直用下去,陛下覺得怎麼樣?」

韓孺子甚至沒料到這種事情還會徵求自己的意見,於是點頭,「這樣挺好。」

皇太妃笑了笑,起身道:「陛下安歇吧,有什麼需要,告訴侍女直接通知我就好。」

韓孺子點頭,沒明白皇太妃來這一趟有何用意。

兩名太監和兩名宮女送皇太妃出門,東海王躥到皇帝面前,極小聲地說:「你沒明白太后和皇太妃的用意嗎?」

「什麼用意?」

「年號『功成』,是從《道德經》裡摘出來的,用在前皇帝身上,是『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的意思,用在你身上——那是告訴你『功成身退』,太后就要收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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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奇怪的宮女

宮女佟青娥留在東暖閣服侍皇帝,很快就鋪好了被縟,幫皇帝換上睡覺時的小衣。

韓孺子早已習慣受侍者擺佈,木然地配合,腦子裡胡思亂想,太后、東海王、孟娥、楊奉等人輪番登場,不給他一點空閒,以至於好一會才收現佟青娥仍站在床邊,可他已經換好小衣,只等躺下睡覺,用不著別人舒服了。

「還有事嗎?」韓孺子客氣地問,心裡卻想,名字裡有「娥」的宮女一定不少,孟娥、孟徹沒準都是化名。

佟青娥莫名其妙地有些臉紅,輕聲說:「奴婢服侍陛下就寢。」

韓孺子從來沒見過哪位宮女像她這樣害羞,微笑道:「你已經服侍過了。」

「嗯。」佟青娥沒有動。

「你是第一次服侍別人嗎?」韓孺子很願意與人聊天,之前是求之而不得,那些太監和宮女跑得一個比一個快,誰也不願意留在皇帝身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忙完自己的活兒之後不肯離開。

佟青娥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是奴婢……第一次……服侍陛下。」

「我沒有特別的要求,這樣就可以了,別的侍者通常睡在那邊的榻上,你若是嫌小,去別的房間睡也可以,我晚上睡得沉,從來不叫人。」韓孺子倒希望自己的臥室裡沒有外人。

佟青娥的臉更紅了,聲音也變得更低,「我可以……可以……睡在陛下的床上。」

韓孺子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床,這是一張很寬大的架子床,幾乎能當間小屋子,可是一名宮女提出這樣的要求似乎有些太過分了,韓孺子尋思了一會,問道:「你不習慣睡椅榻?」

佟青娥低頭不語。

「也是,那張椅榻很小,我躺上去還要蜷身,你睡著就更小了。」

佟青娥比十三歲的皇帝大了五六歲,個子高出半頭,略顯豐腴,的確更佔床鋪。

「好吧,你睡在我的床上。」韓孺子同意了,他從小就沒對任何僕人頤指氣使過,進宮之後更是不會,「但是不要告訴別人,你知道,宮裡管得嚴,若是被人發現你不守規矩,很可能會受到懲罰。」

韓孺子還記得那兩名只因沒看到皇帝偷偷寫信就被狠狠打了一頓的太監。

佟青娥輕輕點頭,緩緩坐在皇帝身邊,離他很近,近得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那就休息吧,睡個好覺。」韓孺子站起身,向佟青娥笑了笑,邁步走到桌邊,吹熄蠟燭,摸黑來到椅榻前,躺在上面,那裡有宮女早就備好的小枕薄被,天已不算太冷,蓋著正合適。

「陛下……」大床那邊傳來佟青娥驚訝而困惑的聲音。

「你睡我的床,我睡椅榻。沒關係,我從前睡的床比椅榻大不了多少,睡大床還真不習慣呢。哦,記得明天早點叫醒我,咱們好換過來,免得被人發現。」韓孺子翻身入睡,心想這真是一名古怪的宮女,不過願意說話甚至敢向皇帝提要求,終歸是一件好事。

很快,他又開始想其它事情了,究竟是「功成身退」,還是「功成弗居是以不去」?沿用前皇帝的年號,有過這種先例嗎?想得多了,他總覺得「功成」兩個字似乎有些不祥的意味。

然後他就睡著了,本來還以為會被孟娥半夜推醒,結果一覺睡到次日凌晨。宮女佟青娥將皇帝喚醒,服侍他穿衣,然後通知外間的小太監,小太監又叫來早已等候在屋外的更多太監與宮女,開始為皇帝梳洗打扮,準備去給太后請安。

韓孺子發現一件奇怪的事,佟青娥的神情似乎有些抑鬱,對皇帝的讓床之舉不僅沒有感激,好像還很失望。

身邊圍繞的人太多,韓孺子沒法過問,只是覺得這名宮女比孟娥還要奇怪、還要難以討好,要不是怕連累她,真該問問楊奉這是怎麼回事。

楊奉今天根本沒有出現,平時他都是先護送皇帝去給太后請安,有時候還會送皇帝去凌雲閣聽課,然後才去忙其它事情,今天他卻消失了,徹底將皇帝留給了上官皇太妃。

吃過早飯前往凌雲閣的時候,楊奉仍然沒有出現,在御花園裡,與皇帝匯合的勳貴侍從一下子由十五六人增加到將近五十人,排成數行,在禮官的引導下,恭敬地向皇帝跪拜。

皇帝的勳貴侍從多達四五百,大都見不到皇帝本人,之前太后選擇了十五六名與皇帝年紀相仿的少年進入御花園,這回增加到三倍名額,年紀最大的有三十來歲,其中數人隆鼻深目,很像是遠方之國入侍的王子。

奇怪的感覺在韓孺子心中越來越深,他能明顯感覺到這些侍從比平時更顯敬畏,人數雖多,跪拜的時候卻是鴉雀無聲。

相應地,護送皇帝的太監與侍衛也增加到百餘人,御花園的甬路都有些擁擠了。

「楊公去哪了?」韓孺子忍不住問身邊的左吉。

左吉也不像平時那樣總是微笑,低聲答道:「楊公被太后委以重任,出京去了。」

韓孺子大吃一驚,停下腳步,身後的一長串隊伍也急忙停下,後面的人收勢不及,撞在了一起,好在沒人摔倒。

「出京?去哪了?」韓孺子覺得自己像是被拋棄了,沒有楊奉,他有點不知所措。

左吉也吃了一驚,後悔自己多嘴,但是話已不能收回,只得說:「太后招募使者,前往關東各諸侯國傳諭聖旨,楊公應詔,與右巡御史申大人昨晚就出發了。」

韓孺子更加吃驚,轉身看了一眼東海王,發現他和自己一樣意外,楊奉出京顯然是昨天晚些時候決定的,至於是主動請纓還是被迫受命,就不得而知了。

「什麼聖旨?」韓孺子問。

左吉越來越尷尬,皇帝居然不知道自己頒布的旨意,這可有些不成體統,他只好用更低的聲音說:「陛下在勤政殿龍顏一怒,令齊王世子俯首乞饒,陛下傳旨詔告天下,命令各諸侯國即刻出兵,共伐逆齊……」

「朕知道了。」韓孺子邁步前行,他幫了太后一個大忙,如果能因此擊敗齊王,就是利大於弊,可他真希望楊奉此刻能在身邊,再給出一些指點。

今天講課的是羅煥章,就連他也顯得客氣了一些,但是沒有請皇帝點題,直接開講:「關東戰事未盡,草民給陛下講講上一次的諸侯之亂吧。」

韓孺子的高祖、武帝的祖父,烈帝在位時,大楚曾經發生過一次諸侯叛亂,規模比這一次更大,共有五大諸侯國共十七郡參與。

烈帝一度惶恐,甚至做好了遷都南方的打算,可戰爭只持續了不到四個月,看上去氣勢洶洶的諸侯聯軍,被堵在函谷關外,才打了幾場不分勝負的小仗,諸侯軍就分崩離析。楚軍趁勢發起決戰,一舉得勝。

戰後,烈帝藉機削藩,諸侯國領地就是從那時起縮小的,如今的齊國只有當初的一半大小。

韓孺子收束心事,認真聽講,問道:「諸侯軍一擊即潰,是因為諸侯王不行仁義之道嗎?」

東海王偷笑了一聲,羅煥章嚴厲地瞧了他一眼,東海王馬上低頭,專心看書。

「彼時五諸侯王禮賢下士、減民租賦、尊老養幼,可算是仁義之道。」

「那為什麼戰敗之後還是無處可逃呢?」

「譬如有刀,壯士揮刀,以一敵十,稚兒揮刀,傷及自身。仁義乃天下利器,匹夫行之,利於鄉里,王侯行之,惠及一國,天子行之,澤被蒼生。五諸侯之仁義不如烈帝之仁義,兵敗身亡乃是必然。陛下身居至尊之位,仁義之於陛下,恰如利劍之於烈士、良鞍之於寶馬,相得益彰,利之大不可言喻。」

韓孺子覺得羅煥章也有點迂腐了,突然感到有凌厲的目光射來,扭頭看去,東海王已經低頭。韓孺子明白了什麼,再向門口的兩名太監看去,他們什麼都沒聽懂,正站在那裡發呆。

羅煥章才是第一個主動接觸皇帝的外臣,雖然用詞頗為隱諱,韓孺子還是聽懂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羅煥章沒有再做進一步的試探,接下來講述的全是烈帝除五王的往事。

上午的課比平時短,離午時還有多半個時辰,左吉進來,請皇帝移駕。

韓孺子又來到了勤政殿,從這一天起,他每天上午都要抽出時間,來勤政殿裡坐一會,旁觀大臣們處理政務。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身邊多得不正常的太監們時刻提醒他這一點,因此從不多嘴多舌,只是看與聽。

起碼這比被困在宮裡一無所知要好多了,他能瞭解到一點關東的戰事進展、全國的兵力部署和郡縣的風土人情。

但是這一天他沒能弄清楊奉的具體去向以及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下午的武學照常,孟徹越來越有老學究的架勢,說得多做得少,偶爾擊出一拳一劍,讓皇帝和侍從們吃上一驚也就夠了。

韓孺子第一次感覺到皇帝的生活是忙碌的,可惜這忙碌只是假象,他從中所得甚少,直到這天晚上,才有一件事需要他親力親為,無法讓外人代勞。

當時他已經很累了,洗漱完畢、換好衣裳,只想快點睡覺,至於是睡床還是睡椅榻,他都不在意。

服侍他的宮女還是佟青娥,臉仍然很紅,笑容卻與昨晚不太一樣,說出的話更是不可思議,「陛下即將大婚,對夫妻之道不感興趣嗎?」

韓孺子的第一個念頭是想起了羅煥章的「仁義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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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呼吸

「夫妻之道?」韓孺子首先想到的是羅煥章一直在講的「仁義之道」,以為這又是皇帝必學的經典,打量宮女幾眼,疑惑地說:「你也是太后選派的師傅?」

佟青娥笑著點點頭,「算是另一種師傅吧,陛下即將大婚,奴婢來教陛下如何……行夫妻之道。」

韓孺子怎麼都覺得這名宮女不像是普通的師傅,想了一會,終於醒悟,「哦,夫妻之道,我明白了。」

「陛下明白了就好,那……」佟青娥也鬆了口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以配君子,義在進賢,不淫其色……夫妻之道就是郭師講過的后妃之德吧。」

佟青娥一愣,只好走到皇帝面前,紅著臉說:「大臣只是說說而已,奴婢……奴婢……是以身傳授。」

韓孺子這回才真的明白了一點宮女的用意,警惕地退後兩步,想起了楊奉曾經做過的提醒:太后希望皇帝能盡快誕下太子,以當作更好擺佈的傀儡。

「哦,這麼說來你比郭師還要厲害,你跟誰學的?」韓孺子開始裝糊塗,臉上露出微笑,走到椅榻邊坐下。

佟青娥誤解了皇帝的話,急忙道:「是前輩宮娥傳授奴婢的,奴婢從來……沒跟別人嘗試過,陛下……是第一個。」

「這樣不好吧,老師傅們都是飽學鴻儒,門下弟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一個人都沒教過,怎麼能教朕呢?還是算了吧。」

「這種事怎麼能教太多人呢?夫妻之道符合自然之理,陛下試過就會明白。」佟青娥被逼得沒辦法,顧不得羞怯,緩步走向皇帝。

韓孺子打了個哈欠,「朕困了,就算要教,也等明天吧。」

「夫妻之道……就是睡覺的時候才好學。」佟青娥坐在皇帝身邊,去抓他的手。

韓孺子跳著站起來,跑到大床一邊,心中越來越警惕,一旦生下太子,他就連傀儡的價值都沒有了,到時候真的就只能「功成身退」,「你這個宮女好生無禮,朕已經說過不想學……別再過來,要不然……我叫人啦,梁安和張有才就在外面。」

皇帝覺得自己受到了逼迫,佟青娥也是身不由己,起身笑道:「他們兩個很懂事,不會進來打擾陛下的。陛下無需緊張,試一下無妨,陛下若是不喜歡,以後不再試了就是。」

韓孺子將心一橫,大聲道:「我現在就不喜歡,你逼我也沒有,不要過來,我命令你停下。」

皇帝的命令本來就沒人聽從,現在更是無效,佟青娥笑吟吟地走到桌前,吹滅了蠟燭,「陛下感覺好一點了嗎?」

韓孺子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中計,絕不能生太子,他後悔沒跟孟娥兄妹學點武功了,否則的話也不至於如此窘迫,被一名宮女逼得無處可逃。

「你再過來,我叫東海王啦。」韓孺子真的沒有辦法了,明知東海王絕不會多管閒事,還是將他當成救星。

屋子裡很黑,對面沒有聲音,佟青娥似乎沒再走近,韓孺子等了一會,稍稍鬆了口氣,心想佟青娥大概也是奉太后之命行事,沒有別的選擇,於是道:「不如這樣吧,明天你告訴太后,就說……就說你已經教我夫妻之道了,有人問起,我也這麼說,只要咱們兩個守口如瓶,別人是看不出破綻的,你就不會受到懲罰了,怎麼樣?」

韓孺子不知道這個計畫的漏洞有多大,還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等著佟青娥同意,結果對面仍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佟青娥好像跟著燭光一塊消失了。

「喂,你還在嗎?」韓孺子輕聲問,聽了一會,自語道:「難道去睡覺了?」

話音剛落,黑暗中有一條胳膊伸過來,韓孺子像是被蜜蜂螫了一下,騰地跳起來,連退數步,撞在床邊,倒在了床上,事已至此,他只能孤注一擲,縱聲大呼:「東……」

那隻手跟過來的卻快,一指頭點在胸前,韓孺子只覺得一股濁氣憋在體內,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將濁氣吐出來,驚喜地說:「是你?」

「嗯,是我。」這是孟娥冷淡的聲音。

韓孺子高興極了,「還好你來了,真是救了我一命。」

「沒人想殺你。」

「你不明白,太后要的是一個嬰兒太子,我一旦做到了,她就會除掉我!」

「別跟我說這個。」孟娥的語氣中顯出一絲厭惡。

「哦,你不想聽太后的壞話,好吧,我不說了。你把佟青娥怎麼樣了?」韓孺子沒明白孟娥厭惡的是什麼。

「我讓她睡覺去了,明早才會醒。」

「你是怎麼做到的?」

「一點江湖上小把戲。」

「能教我嗎?」

「你現在學不了,而且學了也沒用。」

韓孺子真心覺得這一招大有用處,可孟娥不願教,他也就不再勉強,「那你以後每天晚上都來一趟,讓佟青娥早點睡覺吧。」

「不行,不到輪值,我沒辦法靠近慈寧宮,而且總讓她這麼睡下去,遲早會引起懷疑。」

韓孺子大失所望,「那你快教我武功吧,這樣我就能自保了。」

「你真想學?」

「想學。」韓孺子原本覺得武功的用處不大,孟徹的身手很不錯了,據他自己說,在戰場上頂多能抗衡五名訓練有素的士兵,跟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沒法相提並論。通過這一晚的經歷,韓孺子改變了看法,想掌控十步之外,先得從十步之內做起,楊奉、羅煥章傳授的大道只對真皇帝有用,對現在的他來說,還只是紙上談兵。

皇帝答應得如此乾脆,孟娥反而沉默了,等了一會才說:「你要知道,這就意味著你欠我一個報答,以後等我開口的時候,你必須同意。」

「你現在就可以提出來。」

「不行,現在提出來也沒用,等你真正掌握大權的時候再說吧,但我可以保證,那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肯定在皇帝的能力範圍之內。」

韓孺子逐漸冷靜下來,又能正常思考了,「你們兄妹幫助太后也是為了同樣的報答吧?可太后已經掌握大權——她拒絕給你們報答嗎?」

「別亂猜,我不會給你回答。還有,來找你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哥哥不知情,不要在他面前洩露。」

「好。」

孟娥又沉默了一會,正當韓孺子以為她走了,孟娥說道:「我這一派的內功比較複雜,要內外兼修……」

「你是什麼派?」韓孺子問道。

「不許提問題,按我教你的方法修煉就是了。」

這是一位嚴厲的師傅,比羅煥章有過之而無不及,韓孺子重重地嗯了一聲。

「你的情況比較特殊,不能大張旗鼓地練功,有一套簡化的功法正好適合你。」

「簡化的功法是不是比較弱啊?」韓孺子沒忍住,又提出問題。

「是強是弱看你的悟性與努力,你非得學最強的功法嗎?」

韓孺子想學武功只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能有一點自保能力,確實不需要太強,於是道:「你說得對,繼續吧。」

「我的時間不多,今天先教你一點入門功夫,很容易,只要你能堅持下去就行。」

「我能堅持。」

「好,我先教你呼吸之法。」

「呼吸?這個人人都會吧。」

「想學我的功法,就不要問東問西。」

「好吧,你說。」

「呼吸人人都會,但那是自然之呼吸,修煉內功有逆順兩法,先行逆法,找到經脈之後再行順法,你試著鼓腹時吸氣、收腹時呼氣。」

這與正常的呼吸方式正好相反,但是並不難,韓孺子試了兩次就做到了,笑道:「這個的確容易。」

「難就難在堅持,以後你走路的時候要練、坐著的時候要練,睡覺的時候也要練。」

「睡覺?」韓孺子警惕起來,突然想到孟娥也是女子,比佟青娥大不了多少,還是太后的手下,要說別有用心,孟娥更可疑。

黑暗中一個巴掌拍在皇帝的頭上,「不准胡思亂想,專心練功。」

韓孺子收回猜疑,又試了幾次,「我學會了,每天要練多久?」

「越久越好,但是不必強求。」

「好,接著教吧。」

「今天就到這。」

「就這麼一點?」韓孺子很失望。

「修煉內功要循序漸進、日積月累,過些日子等你有了進展之後,我再傳你下一階段的功法。」

「行。」

「還有,你要想辦法讓我哥哥教你百步拳,內外兼修效果更好。」

「百步拳不是很普通的拳法嗎?」韓孺子沒法不提問題,他還記得侍從張養浩用的就是百步拳,據說那是楚軍士兵用來強身健體的拳法。

「我不能教你本門的外修拳法,你學了就會用,懂行的人一眼就能認出底細來,尤其是我哥哥。百步拳雖然普通,用來外修也足夠了,你只需記得一件事,不管別人怎麼說,你在練拳的時候都要儘量堅持逆呼吸之法。」

「我記住了。」韓孺子等了一會,發現對面悄無聲息,孟娥已經走了。

「不知多久才能練成,明天晚上我怎麼辦呢?」韓孺子呆呆地坐在床上,楊奉不在京內,孟娥不能隨時過來,他真的變成了孤家寡人,隱隱覺得黑暗中似乎有怪獸在盯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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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在劫難逃

佟青娥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睡在大床上,外面一層衣裙整齊地擺在枕頭邊上,扭過頭去,看到皇帝坐在椅榻上,一臉初醒之後的倦容。

她急忙起床,穿上衣裙去服侍皇帝,腦子裡渾渾噩噩,怎麼也想不起昨晚發生過什麼,趁著還有一點時間,忍不住低聲問道:「陛下昨晚……睡得好嗎?」

「還好。」韓孺子打了個哈欠。

「陛下……」

韓孺子端正神色,「昨晚的事情朕不想再提,希望你也能夠忘記。」

「是,陛下,我會忘記……」佟青娥腦子裡還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忘記什麼。

韓孺子故弄玄虛,昨晚他將佟青娥搬到大床上,自己睡椅榻,練了一會逆呼吸,沒多久就睡著了,醒來之後呼吸正常,也不知那點練習有沒有用處。

佟青娥開門叫進其他太監與宮女,從這時起,她就不能再與皇帝隨意說話了。

韓孺子用餘光觀察,看到一名沒見過的老太監,別人都端著洗漱之物,只有他一手持筆,一手托著薄冊,像是要記錄什麼,佟青娥衝他猶豫不決地搖搖頭,老太監二話沒說,轉身離去。

韓孺子不知道此人乃是專門記錄皇帝起居事宜的宦官,但是猜出了一件事:他的故弄玄虛沒有起到效果,佟青娥能記起昨晚的事情,今天晚上很可還會想方設法傳授夫妻之道。

這成為韓孺子面臨的一大難題,比其它事情都要急迫。

上午的課是另一位老先生來講,令人昏昏欲睡,這些天來,兩名太監也懈怠了,沒別的事情就靠著門框悄悄打盹兒,東海王趴在書案上乾脆睡著了。

韓孺子跪在錦席上,用一本書輕輕將東海王捅醒。

東海王猛地坐起來,擦擦嘴角的口水,扭頭惱怒地看著皇帝。

「你昨晚睡得怎麼樣?」韓孺子極小聲地問。

對面的老先生雙目微閉,搖頭晃腦,嘴裡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句古文,無論是窗外的風聲、屋裡的鼾聲,還是少年的說話聲,都影響不到他。

「睡覺……而已,跟平時一樣,就是起得太早,有點犯困。幹嘛,你想告狀?這種課誰能聽得進去?」東海王的聲音拔高,馬上又降低。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昨晚誰在房間裡服侍你?」

「一個宮女,我哪知道是誰。」東海王問過名字,早忘得乾乾淨淨。

「趙金鳳。」韓孺子倒還記得。

「是吧,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無聊而已。」韓孺子改變主意,向東海王求助絕不是好主意,可能惹來更多的麻煩。

東海王滿臉疑惑,沒多久又趴下睡了。

勤政殿裡也沒有新鮮事,戰爭比皇帝之前想像得要複雜,大臣們說來說去全是征發民夫、運送糧草、修築道路、調集馬匹這類事情,真正與戰爭相關的事情卻沒有多少,聽他們的意思,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準備,才能與齊軍一戰,齊國也是如此,正在洛陽以東屯兵待援,暫時無力向西進發。

韓孺子因此倒是有大把時間用來悄悄練習逆呼吸之法,多半天下來,除了肚皮有點僵硬,沒有任何感覺。

下午,韓孺子提出要學百步拳,得到侍從們的一致贊同,他們已經厭倦了孟徹的長篇大論和偶爾鋒芒一露的拳法,都想動手實踐,哪怕是很普通的拳法也行。

孟徹沒理由不同意,於是請出辟遠侯的孫子張養浩演練拳法。

張養浩的祖父和父親都在太傅崔宏軍中,臨淄城外戰敗的時候受了傷,這兩天沒有新消息傳來,全家人都懸著心,張養浩精神不振,打拳的時候三心二意,頻頻出錯。

孟徹只好親自上陣,他打拳比較慢,一邊練一邊講解,「百步拳易學難精,有兩種練法,一種是用來打架,求的是穩准狠,一種是強身健體,求的是四體協調、筋骨伸展。諸位出身世家,學文則經典、學武則兵法,皆是千人敵、萬人敵之術,像拳法這種小術,用來強身健體即可,犯不著花費太多心事……」

話是這麼說,眾侍從大都是少年心性,對強身健體不感興趣,才學了幾招,就互相尋找對手,你一拳我一腳,打得越來越快,最後連招數都不顧了。

孟徹使眼色,與妹妹孟娥在眾人中間行走,阻止侍從們打得太激烈,更不允許有人受傷。

韓孺子記得孟娥的話,因此選擇強身健體的練法,動作舒緩沉穩,只是學會的招數比較少,一下午才三五招,翻來覆去地練習,暗暗運行逆呼吸法,發現這居然很難,呼吸與動作總是沒法做到協調。

皇帝身邊沒什麼人,只有東海王留在十步之內,他對拳法完全不感興趣,動動腿腳,開始觀察皇帝,沒多久笑道:「陛下的拳法真是特別,不像打架,也不像強身健體,倒像是……」屋子裡畢竟還有外人,他壓低聲音道:「像是烏龜翻身。」

韓孺子不理他,有難度反而是件好事,起碼表明孟娥沒有拿空話騙他。

孟娥從來不靠近皇帝。

練拳讓韓孺子忘掉了許多煩惱,可太陽終有下山的時候,他還是得回到慈寧宮,準備接受今晚的挑戰。

雖然肚子裡很餓,韓孺子吃晚飯時卻是心不在焉,很快就放下碗筷,趁著東海王在吃飯,屋子裡的太監、宮女比較多的時候,他用平淡的語氣說:「張有才,今晚你來服侍朕安寢。」

張有才是名十二三歲的小太監,又瘦又矮,長著一張機靈的臉孔,聽到皇帝說話,立刻跪下口稱「遵旨」。

韓孺子猜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佟青娥不會提出反對。

他沒猜錯,佟青娥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連頭都沒抬起,發聲的是另一個人。

一名韓孺子沒怎麼注意過的老太監從隊列中走出來,先是下跪,然後起身道:「陛下對侍寢的宮女不滿嗎?老奴立刻更換。」

「不不,她很好。」韓孺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有人因他受罰,「朕……這兩天起夜比較頻繁,需要多一個人服侍。」

老太監點點頭,轉向小太監,嚴厲地說:「張有才,小心謹慎!」

張有才剛站起來沒一會,馬上麻利地又跪在地上,「奴才盡心侍奉陛下,不敢有半分大意。」

老太監滿意了,退回原位,韓孺子鬆了口氣,臥室裡多了一個人,佟青娥應該不會再傳授夫妻之道了吧。

東海王一邊吃飯,一邊瞧著皇帝,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沒一會又專心咀嚼了,雖然沒怎麼動彈,他可餓壞了。

睡覺的時候到了,老太監命人在暖閣椅榻邊安排地鋪,小太監張有才只能睡在這裡,韓孺子十分過意不去,全是因為他的一道命令,導致張有才不能安穩地睡在床上。

張有才倒不在意,反而很高興,甚至有點興奮過頭,盯著皇帝的一舉一動,雙手時刻端在身前,總想上去幫忙,像是一根會動的拐棍。

佟青娥老老實實地鋪床、服侍皇帝更衣,不說話,連目光接觸都沒有,恢復成為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宮女。

韓孺子終於鬆了口氣。

絕不能生太子,這就是他的決心與底線,具體到計畫,就是不能與任何宮女睡在一起。

這一夜平安度過,韓孺子覺得自己獲得一次勝利,次日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連老先生講的《周易》都聽得津津有味。

但是在這場暗中進行的戰鬥裡,皇帝處於完全的守勢,對方卻能隨時改變戰術,再次發起進攻。

當天傍晚,一回到慈寧宮,東海王就得知自己搬出了正房,要住進東廂的一間屋子裡,他不喜歡與皇帝分享同一間房,更不喜歡被攆走,可是不敢直接發作,只能對飯菜挑三揀四,夾起肉不往嘴裡送,打量幾眼就扔在地上,立刻有宮女上前收拾。

韓孺子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可小太監張有才還在,一副興高采烈的猴急模樣,將服侍皇帝當成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夜色降臨,眾人退下,東海王不情願地去東廂的房間,走的時候哼哼了兩聲,那意思很顯:他才是正房的主人,早晚要將失去的東西搶回來。

張有才和佟青娥分頭忙碌,椅榻邊上擺了地鋪,韓孺子放心了,看來自己的計畫生效,今晚又能夠躲過一劫。

他高興得太早了,正當一切都收拾完畢可以睡覺的時候,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太監左吉又一次不請自來,連門都不敲,站在屋子中間四處打量,張有才和佟青娥立刻識趣地退出去。

「你有事嗎?朕要休息了。」韓孺子希望能用剛得到不久的一點皇帝權威將他嚇退。

左吉卻只是笑了笑,那是隨意而親切的微笑,同時也充滿了不懼、不敬之意,「陛下有疾病在身嗎?」

「嗯?我身體很好。」

「那陛下為何對女色如此抗拒?」

左吉問得過於直白,韓孺子臉紅了,「關東叛亂未平,朕……年紀尚小,哪有心心情想這種事?誰派你來的?」

左吉笑著搖搖頭,「陛下憂國憂民之心,令人欽佩。可關東之亂盡可交給大臣處理,朝廷內外有太后坐鎮,萬無一失。儘早行夫婦之禮,就是陛下最大的職責。」

「朕會考慮的,但不是今晚。」韓孺子能拖就拖,希望能等到楊奉回來。

左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就是今夜,不能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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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皇太妃的暗示

左吉看著皇帝,面帶微笑,信心滿滿,確信皇帝一定會屈服,他甚至不想採取更多的手段,只是看著皇帝,好像在勸無知的小孩子把最後幾口飯吃掉,不要浪費辛苦得來的糧食。

進宮兩月有餘,作為一名傀儡,韓孺子感受最深的是孤獨和不被重視,可就在這一刻,他感受到了屈辱,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之所以晚來了一會,僅僅是因為它並非太后的當務之急。

周圍沒有大臣,甚至沒有太監,皇帝的威嚴被扯下最後一層面紗,露出虛假與無力。

韓孺子心潮洶湧,但他忍住了,甚至沒忘了悄悄運行逆呼吸之法,他保持沉默,耐心地品味這其中的苦澀,尋找一切可用的自保手段,最後發現他唯一能用的「武器」就是左吉本人。

「左公是要親自教朕夫妻之道嗎?」

左吉臉上的笑容消除了一些,「當然不是我,夫妻之道並非難學之事,陛下無需擔心,順其自然就好。太后千挑萬選,在宮中擇出三名佳麗……」

「三名?」韓孺子心中的屈辱感更深了。

左吉沒有停頓,繼續往下說:「相者、醫師都看過了,此三人性格溫婉、體態豐潤,將來必能產下貴子,陛下有後,則大楚無憂矣。」

「你和太后也無憂了吧。」

左吉臉上最後一點笑意也消失了,「多說無益,請陛下就寢,盡情享受無邊歡愉,陛下今夜食髓知味,今後只怕會嫌三名佳麗太少呢。還請陛下放心,我與內起居令就守在門外,記錄今夜之事,日後也好留個證據。」

韓孺子沒太聽懂太監的話,心中的厭惡卻是油然而生,前行兩步,說:「左公年歲多少?不到三十吧。」

左吉微微一愣,「二十五。」

「左公是從小淨身嗎?」

「陛下問這個做什麼?」左吉的臉色有些難看。

「朕聽說太監是行不了夫妻之道的,左公說得這麼好聽,朕想知道是過來人的感受呢,還是道聽途說?」

左吉臉皮漲紅,上前一步,與皇帝相距咫尺,「陛下是在戲耍我嗎?」

左吉沉不住氣,很容易被激怒,韓孺子打算利用他的這一弱點,至於後果如何,他預料不到,也不願多想,反正他寧願大鬧一場,也不會束手投降。

「怎麼敢,朕還仰仗左公的照顧呢,只是少不更事,不免有些緊張,所以想問得清楚一點。」

左吉糊塗了,弄不清皇帝的求知態度是真是假,臉色稍稍緩和,「我在十六歲淨身,有些事情沒做過也聽說過,陛下不必緊張,我去叫宮女進來。」

「等等。」韓孺子在想怎樣才能讓左吉立刻勃然大怒,「還有一件事,最後一件事。」

「陛下請說。」

「太后手上的傷……是你弄的嗎?」韓孺子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未經考慮就將這句話拋了出來。

效果立竿見影,左吉臉色驟然大變,厲聲道:「你怎麼知道……你聽誰說……」

左吉轉身向外面跑去,過於慌亂,在門口險些摔倒。

屋子裡安靜了,韓孺子回到床邊坐下,心想自己這回是真的惹下大禍了,可這是早晚會發生的事情,太后從來沒將他當成真正的皇帝,一旦有了新傀儡,就會將他拋棄,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鬧上一場。

可他還是有點恐懼,心潮起伏不定,忘記了逆呼吸之法,想起了許久未見的母親,想起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楊奉,甚至想起了神出鬼沒的孟娥……他太需要有人來幫忙了。

一道身影輕輕地踅進來,靜靜地站在床邊。

韓孺子抬頭看向小太監張有才,「左吉讓你來看著我的?」

張有才茫然地搖搖頭,「奴才是來服侍陛下的。」

韓孺子勉強笑了一下,「你不應該進來,這會給你帶來麻煩。」

「奴才不怕,奴才既然被派來服侍陛下,就要盡心盡力。」

這是又一名忠宦劉介,還是別有用心的試探者?韓孺子疲倦得不願再想下去,「你去……請皇太妃來。」

韓孺子隨口一說,張有才卻真當成了聖旨,稱了一聲「是」,轉身就走。

小太監估計連皇太妃的面都見不著,韓孺子甚至不知道找來皇太妃有什麼意義,她是太后的妹妹,跟太后是一夥的,比左吉更難對付。

可他沒有收回命令,決心要將所有手段都用上,事到如今,他所爭的不是行不行夫妻之道、生不生太子,而是能不能守住底線。

外面傳來環珮叮噹的響聲,上官皇太妃竟然真的來了。

兩名宮女將皇太妃送到椅榻上,隨後退下,張有才沒出現。

「陛下為何抑鬱不樂?」皇太妃問道。

兩人相隔較遠,燭光昏暗,皇太妃與太后更為相像。

「為什麼非要選我當皇帝?」

「陛下應該知道原因。」

「因為我母親勢單力薄,沒有根基,所以我比較好操縱嗎?」

「這是一部分原因。」皇太妃頓了頓,「不管外人怎麼說,太后選立陛下是為大楚江山著想,崔氏已然權傾朝野,再出一位皇帝,韓氏宗族危矣。桓帝在世的時候就要清除崔氏,可惜一直沒騰出手來。思帝繼承父志,本已制定計畫,誰知……於是重任就落在太后肩上,她不得不使些手段,不得不先與崔氏和解,這都是為以後做準備。」

「既然太后的目標是崔氏,為什麼……為什麼急著讓我行夫妻之道、生育太子呢?」

皇太妃露出一絲微笑,馬上又變得嚴肅,「陛下一日無子,東海王就有接替陛下的資格,崔氏的野心就不會消失。陛下是在擔心自己的安危吧,陛下儘管放心,有了太子之後,陛下的位置只會更加穩當。」

皇太妃的話比左吉有說服力,可韓孺子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半天沒有說話。

「不過太后也是心急了一些,陛下畢竟年紀尚小,這種事情怎麼能夠強迫呢?我會與太后談談,勸她別太著急,來日方長,東海王就在宮內,崔氏一時不敢囂張,等陛下能夠親理政務,再對付崔氏不遲。」

事情居然談成了,韓孺子心情放鬆的同時,也感到大惑不解,難道自己誤解太后和皇太妃了?難道一直以來楊奉都在誇大其辭?

「你們不會再逼我……」

「太后通情達理,會聽我的勸說,宮女留下來,但是不會再對陛下有任何逾禮之舉。」皇太妃面露微笑,顯然也覺得這樣的事情有點荒謬。

韓孺子終於放心,「我向左吉問起太后手上的傷,可能得罪太后了。」

「皇帝不會得罪任何人,太后更沒有那麼容易被得罪。」皇太妃起身,準備告辭了,「陛下勉力,終有親政的一日。」

韓孺子不知說何是好,「謝謝……」

皇太妃一笑,「陛下不必謝我,太后所做一切都是為大楚江山著想,這江山早晚會交到陛下手中。」

皇太妃走了,留下韓孺子一個人茫然若失,這道難關度過得似乎太容易了一些,既然如此,太后之前又何必派遣左吉來呢?

張有才和佟青娥進來服侍皇帝安歇,這一夜平靜無事。

韓孺子睡著得比較晚,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早晨起床的時候腦子裡渾醬醬的,卻突然想明白一件事:皇太妃回答了許多疑問,卻偏偏在太后手傷的問題上一帶而過,不,根本連提都沒提。

這天上午,在勤政殿裡,韓孺子明白了太后與皇太妃為什麼要向他讓步。

關東的戰爭勝負未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調兵遣將上,可是有一些人不受大勢的影響,謹守本分,像看家犬一樣緊盯最細微之處。

宰相殷無害有意等到皇帝到來之後,才拿起一份奏章,嘆了口氣,命人送進聽政閣交給太后,然後對同僚說道:「第九封了,禮部、太常寺、太學、國子監都有人上書,現在連御史台也有奏章送來。」

「這件事跟御史台有什麼關係?誰這麼大膽,先參他一個逾職之罪。」一名官員說。

殷無害搖頭,「御史台狂人不少,參了一個,就會有十個撲上來,還是謹慎些為好。」

韓孺子跟往常一樣安靜地坐在那裡當擺設,沒聽懂大臣們在說什麼,很快,上官皇太妃從暖閣裡走出來,代表太后說話,解開了皇帝心中的疑惑。

「只是延用先帝的年號而已,為什麼這麼多大臣反對?」皇太妃晃了晃手中的奏章,「按這裡的說法,不換年號就會導致陰陽失調、上下動搖,比齊王叛亂的威脅還要大。」

參政的幾位大臣都看著宰相。

殷無害無奈,只得上前道:「祖宗立下的規矩,做臣子的不敢隨意更改,新帝新年號,歷來如此,舊年號頂多延用一年,再久就不合適了。如果今天改了一個規矩,以後別的規矩也可以更改,朝廷的根基……」

皇太妃搖搖頭,「規矩那麼多,改一兩條又能怎樣?難道武帝、桓帝就從來沒改過規矩?我也不跟你們爭,年號是皇帝的,就讓陛下自己定奪吧。」

殷無害臉上露出明顯的吃驚表情,在皇帝面前提出年號一事,本來是他的策略之一,沒想到皇太妃居然主動請皇帝定奪。

韓孺子一點也不吃驚,終於明白太后為何會放自己一馬,唯一沒弄懂的是:年號改與不改有這麼重要嗎,以至於大臣與太后發生對立?

不管怎樣,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拿來做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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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大婚在即

皇太妃與大臣們都期待地看著皇帝,他曾經在齊王世子面前有過驚人的表現,雙方都相信,這一次皇帝仍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容臣斗膽一問,陛下知道年號是怎麼回事吧?」一名大臣上前道。

此人五短身材,在一群官吏當中極不顯眼,韓孺子記得他,這是左察御史蕭聲,東海王曾經說過蕭聲是崔家的人,可是上次廷議的時候,他卻與其他大臣一道斥責崔太傅的戰敗。

蕭聲並非顧命大臣,全是因為右巡御史申明志前去諸侯國宣旨,他才被臨時叫來參政。

「略知一二,蕭大人可否再介紹一下。」

蕭聲看了一眼皇太妃,前趨跪下,「歷朝歷代的帝王皆有年號,前朝的皇帝常有多個年號,每有所謂的天降祥瑞,就會改變年號,大楚定鼎,太祖立下規矩,從《道德經》裡選取年號,每位皇帝終其一生只立一個。民間常以年號稱呼皇帝,比如武帝被稱為『眾妙帝』,桓帝是『相和帝』,思帝是『功成帝』。兩帝共用一個年號,不僅壞了太祖立下的規矩,也會令天下百姓迷惑,不知所從。」

「可是新帝通常會延用舊年號一段時間吧?」韓孺子說。

皇太妃在一邊旁觀,臉上神情不變。

「最多沿用至次年正月,有時候年中就可更改。」蕭聲當著皇太妃的面說這些話,膽子算是很大了,其他大臣不吱聲,但是看神情都比較支持左察御史的說法。

韓孺子向大臣們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又向皇太妃點點頭,表示一切放心。

由於事前不知道會遇到這樣的場景,韓孺子不可能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深思熟慮,只好放慢語速,儘量多做斟酌,「思帝乃朕之皇兄,不幸英年早逝,天人共悲,功成之年號,自該沿用至明年正月。眼下才剛剛五月,況且太后悲慼未消,關東叛亂未平,諸事繁雜,不宜再興事端,年號之事,十二月再議。」

皇太妃臉色微顯僵硬,左察御史蕭聲也不滿意,還想再爭,宰相殷無害搶先道:「陛下所言極是,年號並非急迫之事。齊國叛逆,天下震動,北方匈奴、南方百越、西方羌種、東方各諸侯,皆有亂相,非得盡快平定不可。」

話題由此又轉回戰事上,皇太妃也沒有固執己見,退回聽政閣內,再沒有出來。

傍晚時分,皇太妃來到皇帝的住處,屏退眾人,盯著皇帝看了好一會,笑道:「太后和我都看錯了陛下,陛下不是普通的孩子啊。」

「太后好像並沒有將我當孩子看待。」韓孺子做好了準備,要與皇太妃來一場論戰,他心裡有了點底,太后還沒有完全收服朝中的大臣,絕不敢無緣無故地除掉剛剛登基不久的皇帝。

「嗯,那是太后的錯。」皇太妃沒有生氣,「外面的大臣倒是將陛下當大人看待,恨不得陛下立刻親政。」

為了不給任何一位大臣惹麻煩,韓孺子拒絕接話。

「大臣可不簡單,陛下與太后握著權力,大臣卻有本事讓權力走樣,尤其是他們手裡握著的筆。陛下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太后是什麼樣的人,更不重要,落筆為字,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名聲一旦傳出去,再想改變就難嘍。」

韓孺子還是不開口。

「有時候我會想,大臣們真的需要一位活生生的皇帝嗎?過去的幾年裡,三位皇帝駕崩,朝廷的格局卻沒有多大變化,桓帝在世的時候,曾經很努力地想要做些改變,提拔了一些人,貶退了一些人。可是不知不覺間,那些被貶退的人回來了,提拔的人卻消失了,他們沒有死,只是很難在奏章中出現,偶爾一問,才得知他們已經被派到京外當官,至於原因,兩個字——慣例。」

皇太妃好像忘了皇帝的存在,雙眼眯起,眉頭微皺,「慣例實在太多了,據說整個朝廷都靠慣例運行,沒有慣例整個大楚就會崩塌,所以只要皇帝沒盯住,慣例就會發揮作用,悄無聲息地改變皇帝最初的意思。」

「皇帝也不總是正確的,所以需要慣例來調整。」韓孺子心裡很清楚,現在所謂的皇帝其實是太后,而不是他。

「這麼想也可以,但是如此一來,江山究竟是誰的呢?所以我總懷疑大臣並不需要活生生的皇帝,他們要的是一塊牌位、一個偶像,不會說話,也沒有心思,一切都由慣例做主,而操作慣例的則是大臣。」

皇太妃站起身,她不是來教訓皇帝的,無意多費口舌,「陛下休息吧。五月十八乃是良辰吉日,皇后會在那一天進宮。」

韓孺子吃驚地站起來,「可是齊國之亂還沒結束。」

「太后覺得冊立皇后一事不應該與崔太傅的勝敗相關,既然已經下聘,大婚越早越好。而且這不全是太后的主意,禮部諸司一直在推進此事,已經準備就緒。這也是慣例,只要沒人阻止,就會順利進行下去,無需陛下操心,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皇太妃走了,韓孺子回房休息,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做出一個冒險的決定:不能就這樣屈服,太后今後必定得寸進尺,因此必須與大臣取得聯繫,爭得他們的幫助。

這和東海王曾經建議過的「衣帶詔」不是一回事,那時候他對大臣一無所知,大臣對新皇帝也沒有瞭解,貿然求助只會惹來麻煩。事實證明他當時的判斷是正確的,不僅東海王告密,接到「密詔」的禮部尚書元九鼎也主動向太監楊奉交出了紙條。

可現在不一樣了,皇帝與大臣之間互相有了一些瞭解,雖然不深,卻足令大臣相信皇帝的行為是認真的。

楊奉會怎麼想?韓孺子在心裡搖搖頭,楊奉肯定不會贊同皇帝的做法,可是楊奉遠在關東,而且這名太監隱藏著太多秘密,誰能保證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皇帝著想?

主意就這麼定了,韓孺子踏實入睡,默默練習逆呼吸之法。

做決定容易,執行起來卻是難上加難,「衣帶詔」這種事情絕不可行,韓孺子希望能與大臣當面交談,第一個困難是選擇哪一位大臣。

從第二天開始,韓孺子充分利用每天上午留在勤政殿裡的那一點時間,仔細觀察每一位大臣的言談舉止。

宰相殷無害首先被排除掉了,他太老、太圓滑了,偶爾表現得與太后不合,卻從來不會堅持到底,不值得依賴。

兵馬大都督韓星也被排除,身為宗室長輩,韓星對維護皇帝的利益不感興趣,所謂的兵馬大都督也是虛銜,手下無兵無將。

左察御史蕭聲、吏部尚書馮舉陸續被排除,前者與崔家的關係不清不楚,後者是個沒主意的傢伙,連分內事都做不好。

還有一些大臣輪流來勤政殿參議,有兩位表現得頗為耿直,可是不常露面,與皇帝沒有任何接觸的可能。

幾天之後,韓孺子的目光轉向了那些侍從。

皇帝的侍從都是勳貴子弟,也是未來的朝廷棟樑,他們暫時還沒有官職,父祖卻都是高官重臣。

又經過數日的觀察,韓孺子選中了張養浩。

張養浩的祖父辟遠侯剛剛帶傷回京休養,許多官員都去探望,種種跡象顯示,辟遠侯性子高傲,與崔氏、上官氏的交往都不多,在朝中的聲望很高,有一定的號召力。

韓孺子採取迂迴手段接觸張養浩,每天下午找侍從對練百步拳,直到第五天才換到張養浩。

張養浩的心情比前些天好多了,拳頭舞得虎虎生風,但是在皇帝面前不敢放肆,處處留有餘手。

兩人才過了三招,皇帝還沒來得及露出示好的笑容,張養浩被人擠走了。

東海王陰沉著臉,等張養浩訕訕地退開,他低聲說:「恭喜你啊,還有三天就要娶皇后了。」

皇帝大婚在即,東海王的脾氣越來越不好,韓孺子早已習慣,也不在意,一邊擋開東海王軟綿綿的手臂,一邊說道:「你瞭解我的想法。」

東海王的拳頭舞得更急一些,「你能有什麼想法?遇到這種好事,順水推舟唄。」

韓孺子覺得東海王簡直不可理喻。

孟徹走過來,盯著皇帝與東海王,兩人閉上嘴,裝模作樣地揮拳踢腿。

另一邊有兩名侍從弄假成真,扭打成一團,孟徹過去拉架,東海王靠近皇帝,說:「怎麼不拿出你拒絕宮女的勁頭兒了?你堅決不同意,太后拿你沒辦法。」

「原來你知道!」

「慈寧宮裡誰不知道,大家裝糊塗而已。老實說,你是不是已經在宮女身上試過……就等著用在我表妹身上!」東海王眼裡都快噴出火來,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隱忍這麼長時間,終於要爆發了。

「你胡說什麼。」韓孺子慶幸自己沒找東海王幫忙,這個傢伙實在是太沉不住氣了。

「我胡說?你胡作非為,就不許我胡說?」東海王合身撲上來,韓孺子早有提防,一拳打在東海王肚子上,招式倒是用對了,勁道比孟徹差遠了,東海王叫了一聲,卻沒有被擊退,雙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糾纏在一起。

眾人初時還以為皇帝和東海王是兄弟鬧著玩,過了一會發現不對勁兒,無不大吃一驚,孟徹兩步躍來拉架,不敢太用力,其他太監與侍從也慌張地跑過來,七手八腳地將兩人分開。

拉扯東海王的人更多一些,這讓他覺得不公平,憤怒地大叫:「你們都是奸臣,都是奸臣!等我……」

有人堵住了他的嘴巴。

下午的武學草草結束,皇帝被送回慈寧宮,東海王不知被帶到何處。

韓孺子感到氣憤難平,回房之後良久不能平靜,來迴繞圈,張有才和佟青娥跟在後面,想替皇帝更衣,一直找不到機會。

終於,韓孺子稍稍冷靜下來,打算脫掉練武時的衣裳,也不要太監和宮女幫忙,自己去解腰帶,一伸手從裡面摸到一塊小紙包。

竟然有人將「密詔」這一招用在了皇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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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尚思肉否

直到即將熄燭睡覺的時候,韓孺子才有機會打開紙條飛快地瞥上一眼,上面只有四個字:尚思肉否。

韓孺子明白紙條的含義,這不是一句提問,跟他當初寫的「我想吃肉」一樣,只是一次探路。禮部尚書元九鼎當時交出了紙條,表明此路不通,韓孺子則緊緊握住紙條,不打算交出去。

蠟燭熄滅,佟青娥睡覺時幾乎不發出聲音,張有才畢竟年輕,不久就發出輕微的鼾聲。韓孺子不覺得吵鬧,反而感到踏實,閉上雙眼,開始思考最重要的問題:紙條來自於何人?

塞紙條的行為肯定發生在下午的打鬥過程中,一群人上來拉架,誰都可能在皇帝腰帶裡塞點東西而又不惹人注意。

東海王會是知情者甚至配合者嗎?上一次就是他假裝摔跤,給皇帝提供了塞紙條的機會。

韓孺子用力攥緊紙包,否決了這種可能。紙條外表頗為陳舊,顯然已在主人身上藏了一段時間,那人一直在等待機會,湊巧趕上東海王打架而已。

張有才的鼾聲突然消失,韓孺子睜開雙眼,等了一會輕聲問:「是你?」

「嗯。」

「你可好久沒來了。」

「這裡是皇宮,我又不能來去自如。 」孟娥沒將少年當成皇帝看待,命令道:「坐起來。」

韓孺子起身,想起自己這些天來沒怎麼練習逆呼吸法,心中不由得有些緊張,孟娥可不是好說話、好唬弄的人。

「你專心練功了嗎?」

「練了,可是最近事情比較多......」

「你練的不是童子功,娶皇后對你沒有影響,想學高深內功,專心比什麼都重要,像你現在這樣,一百年也練不出元氣。」

「我得...... 我得先保命啊,否則的話我學了內功也沒法報答你啊。」

孟娥拍出一掌,韓孺子摔倒又坐起來,知道她在測試自己的練功結果,心中不免惴惴,「我練了沒多久,會這麼快產生效果嗎?」

「你有特別的感覺嗎? 」孟娥問。

「沒......有,就是胸口被你打到的地方有點疼。」

「那就是沒效果。 」孟娥沉默片刻,「沒辦法了,只能採取這一招。」

「‘這一招’是什麼? 不會有危險吧?」

孟娥卻不回答,說道:「你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嗎?」

「什麼意思? 我的耳朵就在這兒。」

「你的耳朵能動嗎?」

韓孺子越聽越糊塗,但還是努力去控制耳朵,「有點困難。」

黑暗中孟娥將一件細長的東西夾在皇帝的右耳上,「這回再試試。」

「好像容易了一些。」

那是一枚簪子,孟娥收回來,說:「你明白了吧,得先有感覺,才能練習,才能增強,逆呼吸之法並非練功,而是讓你能感覺到氣的存在,但是你沒能做到。」

「抱歉,我的確...... 沒太用功,總是分心。」

「也不能全怪你,本門內功極為繁雜,由外而內共有皮、肉、筋、骨、血、髓、氣七個層次,正常練法應該是齊頭並進,你的練法過於簡略,確實很難產生效果。」

韓孺子不敢埋怨孟娥教得不好,「那你教我正常練法吧。」

「不行,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太多,沒法練功,還會被我哥哥認出來。 只有一個辦法可行。」

孟娥剛才就提過「這一招」,韓孺子隱隱有不祥之感,急忙道:「我也不是非練內功不可,只要你肯保護我,以後我會報答......」

「我不能一直保護你,你想報答我,就要先欠我一個足夠大的人情。張嘴。」

韓孺子不想張嘴,對面又拍來一掌,胸內濁氣上升,衝入喉嚨,他不由自主地張嘴,覺得有什麼東西進嘴,沒等嘗出味道,就囫圇咽了下去,再想吐已經來不及了,「你喂我吃了什麼?」

「好東西,我這些天一直在想辦法收集藥材,好不容易才練成三枚丹藥,你先吃一枚,過幾天再吃第二、第三枚,到時若是還不能產生氣感,就是真的不能練內功。」

「吃藥就能有氣感?」

「只是可能,與正常練法相比,這是旁門左道,我再給你一點説明。 」孟娥也不徵求同意,在皇帝身上飛快地點了幾指,「好了,接下來的幾天,你可能會有打嗝、腹痛、腹泄、體熱、頭暈等各種症狀,別擔心,忍住,儘量運行逆呼吸。」

「可我馬上就要大婚,還有要事在身...... 喂,你還在嗎? 」韓孺子覺得眼前有東西一閃,等了一會,確信孟娥已經走了。

他真希望孟娥能多留一會,在這座險惡的皇宮裡,冷冰冰的孟娥反而是最能帶來溫暖的人。

他躺下了,練了一會逆呼吸之法,沉沉睡去,沒有體驗到孟娥所說的種種症狀。次日起床,還是一切正常,韓孺子以為自己幸運,也就沒再放在心上。

東海王沒像往常一樣過來與皇帝匯合、去給太后請安,韓孺子前往淩雲閣聽課的時候,才在御花園裡看到他。

東海王跪在花園的甬路邊,以額觸地,身上背著一根三尺多長的木棍,數十名侍從站在他身後,個個神情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喘。

韓孺子完全沒預料到這樣的場景,一下子愣住了,問身邊的左吉:「這是怎麼回事?」

自從上次勸說皇帝行夫妻之道失敗之後,左吉就很少露出笑臉,今天也是一樣,「東海王忤逆不敬,這是在向陛下負荊請罪。」

「快讓他起來。」昨天的打架並不嚴重,韓孺子連擦傷都沒有,東海王雖然不討人喜歡,可是讓他當眾蒙受如此羞辱,實在有些過頭了。

讓東海王負荊請罪的人不是皇帝,能讓他起身的自然也不是他,左吉搖搖頭,輕聲道:「按慣例,負荊請罪至少得跪半天,陛下先去淩雲閣,這裡的事情無需陛下操心。」

又是慣例,韓孺子突然有點明白皇太妃那些話的意思了,一種被稱為「慣例」的東西代替皇帝掌權,韓孺子之前感受不深,是因為他連最基本的權力都沒有掌握。

韓孺子沒有再爭,他手裡那點籌碼都用來與太后鬥智鬥勇了,犯不著浪費在東海王身上。

這天上午,皇帝一個人在淩雲閣裡聽課,窗外的花園比平時都要安靜。

講課者是羅煥章,對舊弟子的遭遇隻字不提,站在皇帝面前,仰頭想了一會,問道:「草民上次講到哪了?」

羅煥章的國史是韓孺子唯一愛聽的課,記得很牢,馬上答道:「恰好講完太祖的事蹟。」

「沒錯,太祖已經講過了,接下來該是成帝。太祖戎馬一生,成帝從小好儒,繼位之後大行仁義之道,太祖奪得天下,成帝守住了天下......」

身為讀書人,羅煥章顯然很崇拜成帝,讚不絕口,越說越興奮,華麗的句子像是一隊隊訓練有素的儀衛士兵,盔甲亮得耀眼,旗幟迎風飄揚,氣勢磅礴,看得久了,卻不免令人覺得有些無聊。

羅煥章正變得與其他老師傅沒有區別,韓孺子漸漸地失望了,他還能勉強睜著眼睛聽下去,門口的兩名太監卻已開始打盹。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羅煥章的讚美終於結束,突然話鋒一轉:「成帝雖是太祖嫡子,卻不受喜愛,幾度遭貶,險些被廢,全賴帝母與數位大臣拼死保全,才能登基稱帝,此乃成帝之幸、大楚之幸。」

羅煥章是正統的儒生,從不直接指摘皇帝的錯誤,偶爾提及也要儘量隱諱,他在講太祖的時候沒提過太子的事情。

韓孺子稍稍提起一點興趣,「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

羅煥章搖搖頭,「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卻未必。」

韓孺子坐正姿態,更感興趣了,「不是大臣保護了成帝嗎?」

「有人支援成帝,自然就有人支援其他皇子,尤其是太祖最喜歡的中山王,上書請求更立太子的大臣可不少,成帝登基的頭幾年,都在解決這個問題。」

「成帝將那些大臣貶退了?」

「當初支援中山王的大臣太多,成帝殺掉了幾個,貶退一些,都不多,成帝非常聰明,很快就發現一個真相。」

「什麼真相?」

羅煥章瞥了一眼門口打盹的太監,緩緩道:「那些提議更立太子的大臣,他們討好的並不是太祖,更不是中山王。」

「那會是誰? 」韓孺子驚訝地瞪大眼睛。

「皇帝。」羅煥章停頓片刻,繼續道:「大臣追隨的是皇帝,誰在其位,大臣追隨誰,那些曾經討好太祖的人,其中一些後來也是成帝最堅定的支援者。」

「大臣這樣做...... 不太符合仁義之道吧?」

「當然,佞臣就是佞臣,對國家無益,對皇帝也沒有説明,所以成帝還是砍掉了一些人的腦袋,但是對大多數人,成帝採取另一種手段,改造他們、教化他們,將他們引入仁義之道。」

韓孺子略有所悟,「因為這樣的大臣比較容易改造。」

「陛下聰慧,一點即透,君子行仁義,也需小人跟從。成帝之智,在於找到了大臣值得信任的一面,順水行舟,終成大業。」

韓孺子點點頭,猛然明白了什麼,呆呆地看著羅煥章,不太確定地問:「是你?」

「陛下尚思肉否?」

韓孺子大驚,想不明白紙條怎麼會來自羅煥章,兩人從未有過肢體接觸。

羅煥章用鼓勵的目光看著皇帝,韓孺子慢慢挺起身體,正要說話,突然腹痛如絞,哎呦一聲,捂著肚子倒在錦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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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聯繫者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皇帝肚子疼是多大一件事?韓孺子算是知道了。
  守在門口的兩名太監一聽到皇帝的哀叫,立刻從半夢半醒中睜眼,挺身抬頭,像是聽到腳步聲的看家犬,警覺而又茫然。
  他們的反應都沒有另一個人快,羅煥章兩步走到席上,單腿跪下,抱起皇帝,盯著他的眼睛。
  韓孺子事後才明白過來,羅煥章是在查看皇帝的疼痛是真是假,也難怪東海王的師傅會有懷疑,他剛說出至關重要的秘密,皇帝就倒在席上翻滾,實在是太巧了。
  當時的韓孺子沒想這麼多,只覺得疼,疼得他不敢伸直腰,只能蜷成一團,額頭滲出大粒的汗珠,嘴裡呻吟不止。
  只看一眼,羅煥章就確信皇帝並非假裝,向太監說:「去傳御醫。」
  兩名太監慌了手腳,急忙止步,互相圍著繞了半圈,然後一個留下,一個往外面跑。留下的太監比較年輕,跪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突然撲向皇帝,好像要同歸於盡似的。
  羅煥章雖是書生,身體卻不軟弱,騰出左手,一把將太監推開,厲聲道:「慌什麼,去通知太后。」
  太監嗚嚥了一聲,連滾帶爬地也向門外跑去。
  「怎麼回事,有人暗害陛下嗎?」羅煥章神情嚴峻,像是一名威猛的將軍,而不是滿腹仁義之道的書生。
  韓孺子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孟娥讓他吃的丹藥生效了,症狀比預料得更猛烈,腹內擰著勁兒地疼,「不是,可能……可能是吃的東西不對,沒事,一會就能好。」
  「此事絕不簡單,陛下……」羅煥章話說到一半,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壓低了聲音,加快語速,「朝中大臣都支持陛下親政,很快就會有人聯繫陛下,請勿疑心。」
  韓孺子剛想問清楚昨天是誰暗塞的紙條,左吉和幾名太監跑進來了,跪在地上圍成半圈。
  「陛下……陛下……」左吉從來不是一個沉穩的人,早晨時還保持著冷淡態度,現在變成了受驚過度的可憐蟲,汗如雨下,好像會比皇帝更早暈過去。
  如果皇帝真有三長兩短,太后的寵信也保不住他。
  腹內的疼痛不那麼明顯了,化作一團熱氣,四處尋找出路,那感覺就像是吃多了辣椒,韓孺子勉強坐起來,剛一伸出手,就有巾帕主動送到手中,他擦擦汗,覺得又好了些,說:「沒事,朕覺得好多了,
可能是吃壞了肚子。」
  「御膳監要對此事負責!」左吉幾乎是喊出了這句話。
  羅煥章跪著退後,「也可能是習武時用力過度,以致氣息不順。」
  「啊!沒錯,陛下天天下午練功,我早就說過這樣不行。」左吉急著推卸責任,推給誰都行。
  韓孺子不想將事情鬧大,擠出一個微笑:「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不值得大驚小怪,尤其不要驚動太后。」
  「不需要通知太后嗎?」左吉茫然道。
  韓孺子搖頭,「天下大事這麼多,已經夠太后操心的了,朕縱然不能為太后分憂,也不該再添麻煩。」
  左吉一下子明白過來,太后疑心頗重,事情真鬧上去,宮裡的一大批人要倒霉,自己的責任也不小,急忙扭身對一名太監說:「快去將那兩個傢伙追回來,別多嘴多舌到處亂說。」
  太監領命下樓,左吉對其他太監道:「這件事大家都擔著幹系,誰也不准亂說,明白嗎?」
  沒人願意擔這個責任,眾太監一塊點頭。
  左吉還不放心,膝行來到皇帝面前,「陛下真的沒事嗎?萬一……萬一……」
  韓孺子站起身,深吸一口氣,「瞧,朕已經復原了。你們都下去,請羅師繼續講授國史。」
  大部分太監都離開了,左吉留下來,不錯眼地看著皇帝,皇帝皺下眉,他也會屏息寧氣緊張一會。
  剩下的課羅煥章講得中規中矩,目光望向窗外,沉浸在成帝的完美盛世之中。
  該是前往勤政殿的時候了,皇帝起身,向師傅告辭,兩人終於有了一次眼神交流,韓孺子眨了一下眼睛,羅煥章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羅煥章說很快會有人聯繫皇帝,這個人會是誰?韓孺子心中充滿了好奇與興奮,他預料得沒錯,大臣們支持皇帝,只是選擇羅煥章當傳信者有些出人意料,轉念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
  羅煥章一介平民,是東海王的師傅、崔家的西席,可能是最不受太后懷疑的人,除了他,還真沒有別人能給皇帝傳信。
  可昨天塞紙條的人又是誰呢?
  韓孺子心中疑惑不少,卻不能細想,體內的那團熱氣遊走得越來越急,他得專心運行逆呼吸之法,才能勉強彈壓住,如此一來,再沒有精力思考複雜的問題。
  皇帝一進勤政殿就受到大臣們的拜賀,關東剛剛傳來吉訊,重聚殘兵力並且得到各郡支援的太傅崔宏,在洛陽城外打了一場勝仗,齊軍大潰。
  這場勝利是否能夠徹底擊敗齊軍,尚還難料,但是所有人都相信,這會是一個轉折,自此之後,齊國再不是緊迫的威脅,接下來需要考慮的問題是確保一個不落地抓住全部叛逆者,尤其是齊王,如果讓他逃脫法網超過一個月,都是朝廷的奇恥大辱。
  還有趁火打劫的四方蠻夷、不自量力的江湖盜匪、立場搖擺的各方諸侯,該準備與他們一個個算賬了。
  韓孺子只是旁聽,逐漸發現自己此前對大臣的看法有些偏差,包括宰相殷無害在內,這些大臣沒有一個真是無能之輩,隨口就能說出某郡太守甚至某縣令長的姓名與優缺點,至於當地的特產、風俗與地勢,更是不在話下,天下大勢都裝在這些大臣的腦子裡。
  他曾經以為吏部尚書馮舉是個沒主意的傢伙,事實卻證明,馮舉的主意最多,他知道何地的盜匪不足為懼、何地需要良將、何地需要精兵,基本上他的建議總能一致通過。
  朝廷已經佔據絕對優勢,他們沒理由再隱藏自己的能力。
  韓孺子開始理解成帝為什麼放棄向太子時期的反對者復仇了,沒有這些大臣的輔助,治理天下將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光是記住數不盡的地名與人名,就會耗去皇帝不少精力。
  若能得到這些人的支持,自己一定能鬥過太后,韓孺子信心漸增,迫切地希望羅煥章所說的那個聯繫者快些出現。
  吏部尚書在證明自己的治國能力之後,再次展現他的諂媚之才,在殿內手舞足蹈,連呼萬歲,然後說道:「此乃蒼天護佑,陛下大婚在即,逆兵一潰千里,以此觀之,後日冊立皇后,或許就是齊王落網之時。」
  這些話是說給太后聽的,韓孺子面無表情,他可能不得不違背心意迎娶皇后,但是絕不會在太后的操控下生育太子,無論誰當皇后也沒用。
  下午的武學取消了,理由是皇帝需要休息,為大婚做準備。
  其實沒什麼可準備的,和登基不一樣,這一次的主角是皇后,崔家的女兒早就在接受禮部、太常寺以及宮內女官的培訓,確保在嫁入皇宮的時候每一步都不出差錯。
  韓孺子回到慈寧宮,焦急地等待那名聯繫者,看誰都有可疑,就連服侍他的張有才和佟青娥,偶爾看來的目光中似乎也藏著什麼秘密。
  沒去練武也有好處,韓孺子的肚子下午又疼了一次,這回他有了準備,沒表現出太明顯的疼痛,一個人默默地運行逆呼吸法,一點雜念也不敢有。
  傍晚時分,皇太妃帶著東海王一塊來吃晚膳。
  皇太妃坐在對面,微笑著看兩人吃飯,自己不動筷。
  東海王神情沮喪,一進來就向皇帝磕頭認錯,並表示要痛改前非。
  皇帝能怎麼做呢?這是他的弟弟,至親之人,總不至於為一點小事反目成仇,韓孺子原諒了東海王,邀請他同席進膳,在皇太妃的注視下,兄弟二人和好如初。
  東海王剛在眾多勳貴子弟面前出醜,胃口大減,只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代替侍者為皇帝端送菜餚,弄得眾人不明所以,看到皇太妃並未制止,反而微微點頭,太監和宮女們放心了。
  「這道菜是清炒蓮藕,據說能夠通氣消熱、養胃安神,UU看書( www.uukanshu.com )陛下應該多吃點。」東海王熱情洋溢,簡直有點撒嬌的意思,可是當他將菜放在几案上,背對眾人的時候,臉色一沉,向皇帝露出威脅的目光,一轉身又歡快欣喜地去端另一盤菜。
  韓孺子不覺得可怕,只感到可笑,心事也不在東海王身上,全當沒看見,正常吃飯,然後放下筷子,表示膳畢。
  太監和宮女們忙碌起來,韓孺子又看到「慣例」的影子,可這慣例好處多多,沒有皇帝想加以改變。
  想到「慣例」,韓孺子看向皇太妃,皇太妃也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皇帝回以笑容,他不怕皇太妃,東海王野心勃勃,背靠強大的崔家,這是他的優勢,也是軟肋,很容易受到太后和皇太妃的要挾,不得不做出違心之事,韓孺子一無所有,反而極少可被要挾的地方。
  侍從們退下,東海王也告退,皇太妃站起身,沒有馬上離開,緩步走動,似乎在檢查皇帝住得舒不舒服,等到完全沒有外人之後,她停下來,扭頭對皇帝說:「羅煥章聲稱陛下已經做好準備,是真的嗎?」
  韓孺子大吃一驚,猛地站起來,氣息不順,腹內又開始作痛,「你……怎麼會是你?」
  皇太妃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如果你瞭解太后是什麼樣的人,就會明白我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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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姐妹恩怨

上官家不是崔氏那樣的大族,卻也不是尋常門戶,祖上斷斷續續地有人當官,最早能追溯到前朝的鼎盛時期,高則郡太守,低則縣令,可算是標準的官宦世家。

武帝眾妙二十六年,上官家十五歲的長女嫁給當時的東海王鍔,出閣之日,姐妹撒淚分別,姐姐許下諾言,以後一定要將妹妹接到自己身邊。三年後,這個諾言實現了,妹妹也嫁入王府,成為一名良人。

上官氏家教甚嚴,給女兒起的名字全不帶脂粉氣,長女名顯,次女名端,在府裡,她們分別被稱為顯良人、端良人。

東海王鍔本有一位王妃,可惜娶過門沒多久就過世了。當時他還不是太子,被封在偏遠的海濱,遠離宮廷,每年只能在春季進京朝拜,十日之內就得離京返國,受到武帝寵愛的可能性很低,因此沒有顯貴人家願意將女兒嫁給東海王當王妃。

在王府裡,王妃的名號卻是數位良人激烈爭奪的目標。

端良人一進府就明白了形勢,誰能首先生下兒子,誰就是王妃,這幾乎是一定的,姐姐將她召進府,就是為了增加得勝的機會。

這是一場殘酷無情的鬥爭,參與各方除了美色與懷孕,再沒有別的武器,顯良人的容貌沒得挑剔,而且多才多藝,能吟詩、能起舞,偶爾還能陪東海王聊聊天下大勢與朝廷格局,早就獲得寵愛,唯一的遺憾是入府數年尚未生育。

眾妙二十九年秋,上官氏姐妹迎來幸運的一刻,兩人先後受孕,妹妹端良人早了半個月。

一開始,這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王府上下無不笑逐顏開,就連幾位競爭的良人,也心甘情願接受敗局,東海王賞賜內外人等的金銀布帛一次就價值萬兩白銀。

幾個月後,上官氏姐妹之間的關係卻變得微妙起來,妹妹端良人無意競爭王妃之位,可事情由不得她們兩人做主,也不全由東海王決定。東海國有朝廷派駐的官吏,還有遠在京城、只憑文書與慣例行事的宗正府,在他們看來,東海王的喜愛無關重要,是姐姐還是妹妹影響也不大,母以子貴乃是唯一的原則,誰先產下王子誰就是王妃,沒什麼可爭論的。

那年冬天的一個夜裡,姐妹二人做了一次長談,一個月後,妹妹端良人不幸小產,又過了幾個月,姐姐顯良人順利誕下一子,名正言順地成為東海王妃。

端良人從不向任何人提及那次談話的內容,即使已是皇太妃,面對皇帝,她也是幾句話帶過。

韓孺子卻聽得心驚肉跳,「可是……萬一太后生的是女兒呢?」

「她願意冒險,重要的是她不能輸給我。」皇太妃用平淡的語氣講述往事,沒人能看出她心底有多少波瀾起伏。

「皇太妃當時可以拒絕啊,太后不會……不會下狠手吧?」韓孺子不是特別肯定。

「當然不會,我可是她的親妹妹。」皇太妃笑了,隨後笑容慢慢消失,像是遭到遺棄的深井,偶爾有枯葉飄入,波紋一蕩,再無餘聲,「我是她的親妹妹,為了那句承諾,我三年未嫁,等到十七歲進入王府,姐姐的要求對我來說比父母之命還重要,她就算讓我自殺,當時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自從有了第一位王子之後,東海王的運氣越來越好,次年進京朝拜,兄弟十餘人得到特許,可以留在京城,這是武帝第一次廢除太子的先兆,許多人都看明白了,包括權傾朝野的崔氏。

崔氏將自家的一個女兒嫁給東海王,甚至不求王妃的名分,只當一名良人,可是傳言甚囂塵上,都說這是權宜之計,崔良人早晚會取代上官王妃的位置。

也就是從這時起,姐姐上官顯開始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疑,覺得王府裡的所有人都已被崔家收買,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只有妹妹端良人。

剛滿週歲的王子被交給端良人撫養,上官王妃則想方設法纏住自己的夫君,皇太妃不願對少年皇帝說得太細,她強調一點:「思帝是我養大的,我一直當他是我的兒子,代替我失去的那一個。思帝也只認我,對親生母親反而十分陌生。」

韓孺子能想像出當時的情形。

上官王妃成功了,東海王鍔本來就寵愛她,這時更是專寵於一人,對別的良人,包括崔良人,都看不上眼。可他畢竟是男人,偶爾還是會臨幸王妃以外的女人,每到這時,上官王妃都會緊張萬分,如遭重病,抓著妹妹的手哭述,要妹妹發誓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好王子。

幾乎所有被東海王鍔臨幸過的良人與宮女,不久之後都會接到端良人親自送來的養身湯,與善妒的姐姐不一樣,端良人性格溫和,在王座中的口碑很好,沒人懷疑她別有用心。

「湯裡有墮胎藥,當年我喝過,藥方還留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打掉過多少胎兒,我就是姐姐手中的鋤鎬,不僅除掉雜草,連正經的禾苗也不留。我做這些事情,不都是為了我姐姐,更是為了思帝,他在我的呵護下長大,我也不希望他有太多競爭者。」

皇太妃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毫無愧疚之意,真的像鋤鎬一樣冷酷無情。

韓孺子感到體內冒出絲絲寒意,然後疑問產生了:他和東海王為何沒有被除掉?

兄弟二人的出生源於一連串的意外與巧合。

上官氏姐妹能控制王府裡的幾乎所有人,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崔良人,她有龐大的家族做後盾,身邊的奴婢都是自己帶來的,別人動不得。

崔良人從不掩飾自己對王妃之位的覬覦,公開聲稱崔家會將東海王鍔推上帝位,唯一的條件就是她要當未來的皇后。

崔良人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上官氏姐妹,因此當她懷孕的時候,端良人送湯的招數用不上了。

東海王鍔其實很少臨幸崔良人,還沒當上太子的時候,他就不太喜歡飛揚跋扈的崔家,在王妃的影響下,他對崔良人的印象也越來越差,甚至後悔將她娶進門,可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儘量不見面。

就跟普通夫妻一樣,東海王與王妃之間有時候也會鬧矛盾,起因都不大,通常與王妃的嫉妒有關,每次都以王妃的梨花帶雨和東海王鍔的回心轉意為結局。

可是那一回,兩人鬧得比較僵,一連持續了半個月,即使到了現在,上官皇太妃仍在懷疑東海王鍔當時故意製造矛盾,目的是暫時離開王妃的監視,心安理得地臨幸別的女人。

「桓帝是一位好夫君、好皇帝,也是一個男人,不出外偷腥就算不錯了,家裡的腥總不能一點不沾。」

看著茫然不解的皇帝,皇太妃笑了,「我也是糊塗了,居然跟你說這些。」

就是在那次鬧矛盾期間,東海王鍔臨幸了幾名良人與侍女,其中兩人懷孕,前後相距不到十天,引發了王府裡的一場大戰。

懷孕的良人是崔家的女兒,侍女就是韓孺子的母親。

上官王妃大鬧了一場,可是沒用,東海王鍔再喜歡她,也不會除掉自己的子女。上官王妃改變戰術,發動一切人說崔良人的壞話,這倒不難,崔良人囂張慣了,留下不少把柄,終於,東海王鍔指天發誓絕不會更換王妃,不久之後就為王子爭取到世子的身份。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王府內戰期間,懷孕的王姓侍女無人關注,她也一直沒向任何人透露懷孕的消息,等到孕相再也掩飾不住的時候,她做了一個極其大膽的舉動:挺著肚子去見王妃,磕頭認罪,請王妃發落她與肚子裡的胎兒。

王妃沒有別的選擇,既然不能除掉崔良人肚中的孩子,在一名侍女身上下功夫就有些多餘了。王妃好言相勸,當眾宣稱要將王侍女的孩子視如己出,而且在得知王侍女很可能比崔良人早懷孕幾天之後,王妃更要留下了。

韓孺子聽得心驚肉跳,原來自己還沒出生就已遇到生命危險,難以想像母親當時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又是以怎樣的智慧與膽量,敢去直接面見上官王妃。

韓孺子想念母親,想得心口微微疼痛。

東海王鍔的兩個兒子順利出生,一個叫韓松,一個叫韓樞。

崔良人擔心自己的兒子受王府的人毒害,找盡藉口將兒子送到崔家,每次一待就是幾個月。

王侍女的娘家不在京城,無依無靠,生下兒子之後遲遲未得名分,只是不用再當侍女,被王妃安排住進一座小院子裡,過著囚徒一般的生活。

韓孺子對那座院子還有印象,而且是美好的印象。

眾妙三十六年,武帝召見全體兒孫,韓孺子也去了,留下一段晦暗不明的記憶,其實那也是一場鬥爭的結果。

韓孺子出生之後很長時間沒有被記入宗室譜籍,對皇家來說,他是個不存在的人。王侍女不知從哪裡得知武帝召見兒孫的消息,傾其所有,收買了一名奴婢,奴婢轉託府外的家人,向宗正府告密,說東海王鍔還有一個兒子。

宗正府查實了,將皇孫韓松列入譜籍,同時下達一份敕令,指責王妃善妒無德,命她即刻改悔。

韓孺子終於能夠進宮拜見祖父武帝,在那之後,他的位置穩定下來,母親卻受到王妃的一連串報復,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太后是個記仇的人,一旦掌握全部權力,她還會繼續報復。」皇太妃說。

韓孺子越聽越驚,疑惑也越來越重,問道:「你呢,就是為了報十幾年前的墮子之仇嗎?」

皇太妃搖搖頭,「我有兒子,不是我一時糊塗狠心墮掉的那個,而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思帝——我要為他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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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兄弟之約

勤政殿裡,大臣們賀拜皇帝次日大婚,說了許多奉承的話,韓孺子心不在焉,餘光總是忍不住瞥向聽政閣,太后就在裡面,她真是皇太妃所描述的那種人嗎?她真的連親生兒子都舍得殺掉嗎?

每思及此,韓孺子都感到不寒而慄。

關於思帝之死,皇太妃沒說太多,當時天已經晚了,她不能在皇帝的房間裡逗留太久,臨走時說:「陛下明察,我說這些往事不是為了翻舊賬,只是想告訴陛下,我願意站在陛下一邊,朝中的大臣也願意。」

韓孺子沒法不相信皇太妃的話,他自己的經歷就是證據,他還記得小時候的生活環境是多麼狹小,從未經過師傅教導,都是母親教他認字。

對於一名皇室宗親來說,這都是極不尋常的遭遇,完全不合禮教,從前他並不覺得特別,進宮之後才漸漸明白自己的一生都受到欺壓,只是在母親的細心呵護下,他才毫無察覺。

他仍然沒有完全相信皇太妃,尤其是關於朝中大臣的說法,往事畢竟已是往事,大臣們的態度才是目前的決定力量。

韓孺子更希望能與某位大臣直接交談,可機會實在難得,在勤政殿裡,他甚至不能與大臣有眼神交流。

這天上午沒有功課,聽政的時間也很短,接受大臣們的賀拜之後,皇帝被帶去演練大婚流程。

對皇帝來說,大婚並非複雜的事情,絕大部分禮儀都由皇后執行,從早到晚,要花掉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比皇帝登基還要複雜些。在此期間,皇帝只需在太廟敬祖、慈寧宮拜見太后,以及最後入洞房的時候出現即可,其它時間裡,不是無所事事,就是坐在一座偏殿裡接受王公大臣的輪番賀拜。

演禮很快完成,吃過午飯之後,皇帝來到了泰安宮。

泰安宮是皇帝的正規住處,韓孺子因為尚未大婚,才會幾天換一個地方,等到明日完婚,他就將一直住在這裡。

泰安宮也是洞房所在,新婚的皇后將在此居住三日三夜,然後搬到后妃居住的區域,從此就像大臣一樣,與皇帝按禮儀見面。

韓孺子站在新房裡,看著華麗鮮豔的錦被與帷幔,心思仍然不在眼前,他必須找個辦法驗證皇太妃的說法,機會不能錯過,可也不能隨便上鉤。

母親提醒過他,進宮之後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後一條很難做到,前一條必須要牢記。

皇太妃與王美人不熟,說得不多,可是提及的幾件事都令韓孺子對母親刮目相看,越發覺得她的提醒肯定有用。

韓孺子轉過身,正迎上東海王嫉憤交加的目光。

主意就在這一瞬間蹦了出來。

「你們退下,朕要在這裡單獨待一會。」

隨行的十幾名太監與禮官退出房間,皇帝管不了國家大事,這點小要求還是可以滿足的。

韓孺子在床上坐了一會,怎麼都覺得明日的成婚是件荒謬而可笑的事情,可是卻有這麼多人一本正經地為此忙碌,這也是「慣例」的力量,他想,無聲地笑了一下,叫道:「東海王進來!」

過了一會,東海王一臉狐疑地走進來,只要沒外人,他就不肯行禮,也不掩飾心中的憤恨,冷冷地盯著皇帝。

「我都不知道皇后叫什麼名字。」韓孺子說。

東海王眼中的憤恨剎那間達到頂點,全身緊繃,像是要撲上來,門口有太監探頭看了一眼,東海王躬身答道:「皇后姓崔,名暖,字小君。」

「崔暖?好……特別的名字。」韓孺子不知該說些什麼,門口又一次有太監探頭。

「表妹在家裡備受寵愛,所以起名為暖。」東海王莫名發怒,扭頭喝道:「看什麼看?我與皇兄談話,也是你聽得嗎?滾遠一點!」

再沒人探頭了。

韓孺子笑了笑,有些事情還真需要東海王這樣的人來做,「我知道你很喜歡崔家表妹,不想讓她當我的皇后。」

東海王不吱聲,他可不想再被抓到把柄,負荊請罪那種事做一次就夠了。

韓孺子站起身,緩步走向東海王,「其實我也不想。」

「不想娶皇后?」東海王一點也不相信。

「皇后不是我選的,一切都不是我決定的,我當然不願意。」

東海王垂下目光,「用不著跟我說這些。」

「我想還是說清楚一點比較好。你跟羅師還有聯繫吧?」

東海王馬上警惕起來,「你聽說什麼了?誰在說閒話?我什麼都不知道。」

「羅煥章從前不是你的師傅嗎?師徒相見,肯定有話要說吧。」

「當著你和太監的面,我們敢說什麼啊?」東海王瞪大眼睛,一副死不承認的架勢,沒多久就洩了氣,「羅師曾經給我一封信,在信裡將我罵了一通,說我……你不會告訴太后吧?」

「不會,而且我也見不著太后。」

「羅師很不滿意我在宮中的表現,說我驕橫無禮,不守臣子之節,早晚會給崔家惹下大麻煩,他讓我老老實實服侍你——我已經夠倒霉了,沒得到同情,還挨頓罵,現在你能明白當皇帝和不當皇帝的區別了吧。」

韓孺子早就明白了,他問這些話的目的不是打探隱私,而是要確認「尚思肉否」的紙條與東海王有沒有關係,羅煥章和皇太妃都沒說紙條是怎麼塞到皇帝腰帶裡的。

幾句話問過,韓孺子越發相信東海王與此事無關,羅煥章和皇太妃都是極為小心的人,斷不會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東海王。

韓孺子卻正好相反,他沒有別人可以託付,東海王是唯一的選擇,「我有一個想法。」

「你有想法幹嘛跟我說?」

「這個想法跟你有關。」

「我不感興趣,我就是倒霉的命,老老實實當侍從得了。」

「還跟你的表妹有關。」

東海王眼裡又閃現出怒意,他就像馬蜂窩,被捅一下就做出反擊,全然不考慮那是示好還是示威。

「我是假皇帝,你的表妹也可以是假皇后。」韓孺子道。

「你不是假皇帝,你是傀儡……假皇后是什麼意思?」

「明天就是大婚之日,皇后與我會在泰安宮裡住上三日,我保證對她什麼都不做,以後也不做。」

「你只比我大幾天,表妹比我小一歲,都是小孩子,你還能對她做什麼?」東海王一臉不屑。

老實說韓孺子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想了一會說:「太后派了一名宮女教我夫妻之道,你應該聽說過吧?」

都住在皇太妃的慈寧宮裡,東海王當然不會毫無察覺,嘴角抽搐了兩下,「你真能做到……什麼都不做?」

「這沒有多難,全看我想不想。」

東海王的嘴角又抽搐一下,「你若是撒謊,表妹肯定會告訴我。」

「當然。」

東海王開始認真考慮皇帝的想法了,「你想拉攏我和崔氏,幫你對抗太后嗎?這個我得考慮考慮。」

韓孺子笑了,羅煥章和皇太妃都沒拉東海王入夥,他更不會,「沒這麼複雜,我只想讓你幫我一個小忙。」

「哦。」東海王看上去有些失望,「其實只要我開口,崔家肯定會幫你的,但是你給的好處太少了,怎麼也得將皇位……」東海王學謹慎了,沒將剩下的話說出來,沖皇帝點點頭。

「我不想對抗太后,只想打聽一下母親的平安,如果可能的話,捎帶一封信。」

「你的母親不就是太后嘛。」東海王譏諷地說,看到皇帝神情認真,他改口道:「你真的只有這點要求?」

韓孺子點點頭,「傳信的時候不要借助羅師。」

「那是當然,他肯定不同意,沒準當場就把信撕了。嗯,讓我想想……俊陽侯的小兒子花虎王跟我關係最好,他也在宮裡當侍從,倒是可以讓他幫這個忙。」東海王走到皇帝面前,十分認真地說:「你是皇帝,君無戲言,保證不碰皇后,就是一個指頭也不能碰。」

「保證。」韓孺子沒覺得這有多難,猶豫片刻之後補充道:「可皇后要是……像宮女那樣糾纏我……」

「不可能。」東海王乾脆地否認,「你只要看住自己就行了。」

「我母親住在……」

韓孺子剛要說出地址,東海王一揮手,「要是連這點小事都打聽不出來,俊陽侯一家就枉稱『侯門豪俠』了。太祖封的列侯現在沒剩下幾家,俊陽侯算最穩固的一家。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韓孺子的確不懂,但是將俊陽侯和「侯門豪俠」的稱謂記在了心裡,「盡快。」

「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後天……最晚大後天,我跟花虎王說這事,然後可能需要幾天才能有回音,你得寫封信,或者給我點信物什麼的。」

「我會給你的。花虎王,這是他的真名?」韓孺子覺得這不像是侯門子弟的名字。

「誰知道是不是真名,他姓花,大家都叫他虎王,我們這些好朋友……這點事你不用管,準備好信物,等著接信就是了。」

韓孺子沒再問下去,他的目的達到了,楊奉不在,孟娥只會武功,只有母親能給予他直接指導。

唯一的問題是東海王,迄今為止,他還沒做成任何事,倒是惹下不少麻煩。韓孺子嚴肅地說:「我母親的信若是落在別人手裡,或者消息洩露出去,就不要怪我無情。」

「你還能怎樣?」

「我就要跟皇后行夫妻之道,讓她給我生太子。」韓孺子實在沒有別的辦法能威脅住東海王。

東海王神情變幻,最後有些心虛地說:「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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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新婚之夜

早晨,在太廟裡,韓孺子第一次見到了皇后崔暖崔小君,她在家裡已經接受冊封,算是正式的皇后了,華麗繁複的寬大朝服遮掩不住瘦小的身材,頭上的碩大鳳冠搖搖欲墜,越發襯得她還是個孩子。

珠簾擋住了整個面容,韓孺子沒看到她的樣子。

事實上,兩人根本沒機會互相觀看,他們並排站立,中間隔著七八步,抬頭凝望上方的牌位,耳中聆聽禮宮以抑揚頓挫的語調唸誦告祖祭文,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中,比木偶還要僵直。

第二次見面是在慈順宮,皇帝與皇后來此拜見太后,跟在太廟裡沒什麼區別,依然是被一群人簇擁著,行走跪拜全都按照禮官的要求執行。太后露面了,但是沒有親自開口,由身邊的女官代勞,將皇后勸勉了一番。

接下來,皇后另有儀式,皇帝則前往勤政殿,接受王公大臣的正式賀拜,規模比登基時小多了,收的禮卻不少,而且非常直接,全是黃金與白銀,數量與爵位或官職的高低掛鉤,本人不能前來,禮金必須到,禮官一項項都要念出來。

韓孺子坐在那裡無聊地想,如果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事後一定要去看看這些金銀是否真的存在,現在的他連皇家的倉庫在哪都不知道。

在第二撥賀拜者的名單中,韓孺子聽到了俊陽侯花繽的名字,掃了一眼,在規定的位置上看到一名身材偉岸的美髯公,看上去從四十歲到七十歲都有可能,在幾排列侯當中頗為醒目。

韓孺子想不出哪一位侍從與此人容貌相似。

勤政殿比較小,每次進來的人不多,賀拜因此持續了很長時間,韓孺子無事可做,就默默地運行逆呼吸法,腹痛早已消失,體內隱隱有氣息流動,這或許能讓孟娥滿意了。

傍晚時分,皇帝回泰安宮,進行大婚的最後一道儀式,與皇后同席飲食,然後就可以入洞房了。

皇后已經到了,在錦席上正襟危坐,皇帝入席,坐在正位,仍由禮官大聲喊出兩位新人的每一個舉動,韓孺子從一名女官手裡接過酒杯,與皇后碰盞,然後硬著頭皮喝下去。

沒人在意皇帝是否會喝酒,一切都按照規矩進行,好皇帝絕不會突發奇想改變規矩,傀儡皇帝更不會。

三杯酒下肚,皇帝與皇后象徵性地吃了幾樣寓意豐富的菜餚,酒席撤去,儀式卻沒有結束,十名中年女官輪流上來往新人身上撒落花果,嘴裡唱著奇怪的歌謠。接下來,兩男一女三名巫覡上場,用更加奇怪的歌謠祛除邪祟。最後是一名男禮官和一名女禮官分別代表皇帝與皇后,向天地眾神許諾並立誓,聽上去皇后要遵守的誓言更多一些。

韓孺子心中的誓言只有一個,那就是不碰皇后一下。

天色已暗,燈燭明亮,冗長的儀式終告結束,女官們簇擁著皇后進入洞房,然後退出,排成兩行,恭請皇帝進房。

房門在身後關上的一剎那,韓孺子忽然明白過來,他有點害怕這一刻,白天壓抑得越厲害,現在的懼意就越深,崔小君和傳授夫妻之道的宮女不一樣,乃是正式的皇后,與皇帝拜過堂,喝過合巹酒。

他們是真正的夫妻!

韓孺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恐懼,皇后比宮女佟青娥瘦小多了。

在門口站了一會,韓孺子才發現佟青娥就站在皇后身邊,正用困惑的目光看著皇帝。

皇帝也很困惑,「你……為何留下?」

「奴婢……為皇后請鳳冠。」

韓孺子鬆了口氣,的確,皇后頭上的鳳冠又大又沉重,一個人拿不下來。

「可以嗎?」佟青娥問。

「呃……可以。」

佟青娥小心翼翼地幫助皇后摘下鳳冠,放在旁邊的一個盤子裡,又幫助皇后、皇帝分別脫下厚重的婚服,仔細疊好,然後雙手捧著鳳冠離開。

從這時些,就再也沒有人為新人代勞了

房間裡的蠟燭大都已被吹滅,只在床邊還剩一根,燭光搖曳,映得新娘的面容模糊一片。韓孺子在原處站了一會,邁步走到床前,與皇后面面相對。

那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幾縷頭髮濕搭搭地垂在臉頰上,眼睛很大,目光中儘是茫然,說不清是惶恐還是冷淡。

對視片刻,皇后垂下目光。

尷尬的感覺像藤蔓一樣向上爬行生長,逐漸勒住韓孺子的脖頸,逼得他必須說點什麼以緩解氣氛,他張開嘴好一會終於吐出一句話:「你累嗎?」

皇后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抬頭。

韓孺子仍然張著嘴,準備說出第二句話,結果出乎意料——他打了個嗝。

嗝很輕,也很短,韓孺子急忙閉嘴憋氣,沒多久,第二個嗝執著地從他的嗓子眼裡冒出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個接著一個,他越努力想要憋回去,嗝聲越頻繁。

皇后抬頭,疑惑地看著皇帝。

「對……呃……不起……呃……我可能……呃……有點……呃……」韓孺子說不下去了。

皇后抿嘴一笑,「陛下太緊張了。」

韓孺子使勁兒搖頭,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全怪孟娥給他吃的丹藥,前幾天引發腹痛,現在又帶來打嗝,「我……呃……待會……呃……就好。」

「桌上有水……」

韓孺子急忙轉身跑到桌前,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還是沒用,有一次差點將水噴出來,他悄悄運行逆呼吸法,果然有點效果,打嗝沒有停止,但是不那麼頻繁了。

一隻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韓孺子嚇了一跳,急步躲開,對皇后說:「別過來。」

皇后崔小君舉著右手,迷惑地說:「是,陛下。陛下真的不需要幫助嗎?」

韓孺子搖頭,一緊張,打嗝又變得嚴重了,他一隻手按在桌面上,閉上眼睛,更加專心地逆呼吸,努力追尋體內的氣息走向,打嗝越來越少,偶爾還會再來一次。

他睜開眼睛,看來皇后仍站在旁邊,哈欠連天。

「抱歉。」韓孺子很是過意不去,「你肯定累壞了,呃,去睡覺吧。」

「陛下也休息吧。」

「我……呃……要站一會,你先睡。」

「是,陛下。」皇后走到床邊,掀開被子的一角,輕輕鑽進去,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韓孺子吹熄最後一根蠟燭,摸黑走向椅榻,搬走上面的几案,合身躺在上面,沒有被縟和枕頭,他也不在意。一片寂靜當中,他覺得自己聽到一聲極輕微的嘆息,那不是失望與遺憾,而是放鬆與釋放。

年輕的皇后跟他一樣緊張。

韓孺子有心事,睡得也不舒服,因此次日起得很早,躡手躡腳走到床邊,藉著朦朧的日光,與一雙略顯惶恐的大眼睛對上了。

皇后也沒敢多睡。

兩人對視片刻,韓孺子悄聲說:「待會有人要進來催咱們起床,我得……呃……」打嗝沒有完全停止。

皇后微微點頭,往床裡蹭了蹭。她睡得顯然十分老實,被子幾乎沒怎麼變化。

韓孺子躺進被窩,心裡想著對東海王的承諾,發現打嗝又有要變嚴重的趨勢。

敲門聲響,「陛下,可以起床了。」

等到第二次敲門,韓孺子說:「進來。」

眾多宮女魚貫而入,皇帝與皇后再次進入行動木偶般的生活,穿衣,去不同的房間裡沐浴,換新衣,熏香,打扮得整整齊齊,一塊去給太后請安。

皇后在新婚第一日拜見太后,禮節還是很重的,慈順宮的庭院裡擠滿了女官與執事太監,皇帝與皇后先在門外跪拜,皇帝留下,皇后單獨進屋,接受太后的訓導。

韓孺子希望皇后學到得越少越好。

人群中沒有東海王的身影。

剛剛大婚的皇帝也要去聽政,表示以萬民為本。關東又有消息傳來,戰事跟預料得一樣順利,但是叛兵遠未被肅清,齊國境內頗有幾座城效忠齊王,堅守不下,最關鍵的是,首逆者齊王本人還沒有落網,自從洛陽兵敗之後,他一下子消失了,太傅崔宏分出大量兵力追查齊王下落,線索不少,全都無疾而終。

跟往常一樣,韓孺子在勤政閣裡沒待太久,總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裡,他頻繁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淳于梟,聽上去不像是朝廷官吏,也不是地方豪傑,有幾分像是齊王的軍師,還有點法師的意思。

太監請皇帝起駕回宮時,韓孺子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向宰相問道:「這個淳于梟……呃……是什麼人?」

皇帝極少提問題,打著嗝說話更是前所未有,宰相一時有些發愣,簇擁皇帝的太監們也頗為緊張,直到聽政閣內遲遲無人出來阻止,殷無害才一躬到地,顫聲道:「淳于梟乃關東望氣之士,就是他蠱惑齊王起事,實為謀逆之主。陛下放心,淳于梟絕不會逍遙法外太久。」

望氣之士,韓孺子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不是很理解,但是沒再多問。

皇后不在泰安宮,不知被帶到哪去了,整個白天都沒回來,韓孺子反倒安心,沒別的事做,就一直運行逆呼吸法,壓制打嗝的衝動。

下午,上官皇太妃來了,監督一群太監與宮女收拾新房,只有很短的時間能與皇帝私下交談。

「好好對待皇后,以後她會很有用。」

韓孺子關心的不是「以後」,小聲問:「那天到底是誰將紙條塞給我的?」

皇太妃不太想回答,尋思片刻才說:「張養浩,是羅煥章選定的人。」

解決一個疑惑,韓孺子又問道:「你說太后害了思帝,有證據嗎?」

皇太妃正是為此而來,回答得很乾脆,「有,左吉就是證據,陛下若能收服左吉,就能知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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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侍從之爭

左吉有一個軟肋,可以用作要挾,皇太妃沒說具體內容,而是請皇帝做好準備,只有在他願意採取行動的時候,皇太妃才會透露詳情。

韓孺子不打算立刻動手,他必須先進行另一項計畫,先與母親取得聯繫。

婚後第七天,皇帝的生活已經恢復正常,在凌雲閣裡進午膳的時候,趁貼身太監不在,韓孺子遞給東海王一枚珍珠。

珍珠不大,顏色暗淡,東海王拿在手裡看了一會,「這是我家扔掉的東西,被你揀去了嗎?」

「這是我進宮時鑲在帽子上的一顆珍珠,母親親手縫上去的,一定會認得,當作信物吧。」韓孺子笑道,不願在東海王面前流露傷感。

東海王將珍珠收起,「你從前可真是……窮人,我都有點可憐你了。」

「我寧可回到從前。」韓孺子指了指桌上的菜餚,又望向窗外的花園,「珍珠起碼屬於我,皇宮裡有哪樣東西真的歸我所有?」

東海王無言以對,他的處境比皇帝還要更慘一些,連表面上的名號都沒有,過了一會他問:「你確實沒碰皇后吧?」

「你可以去問她。」韓孺子問心無愧,接連幾個晚上,他一直睡在椅榻上,皇后崔小君開始有點迷惑,後來就接受了,一句也沒多問,看樣子她也不喜歡與別人同床共枕,四天前她搬往皇后專用的秋信宮,兩人再沒見面。

「她住在秋信宮,身邊一大群人,裡面肯定有不少太后的耳目,我現在還不能接近她。有你的保證就夠了。」

「我保證,你也得快點行動?」

「快點去見皇后?」

「不是,快點找人將珍珠交給我母親。」

「哦。就是一顆珠子,沒有別的書信、口信什麼的?」

「用不著,我也沒什麼可說的。」韓孺子謹慎行事,萬一計畫敗露,不至於給母親惹來太大的麻煩,接著他想起此前在勤政殿裡聽到的一個詞,問道:「望氣之士是做什麼的?」

「你連望氣都沒聽說過?」東海王驚訝地瞪大眼睛,「望氣嘛,就是看你頭頂上有什麼氣,吉氣、貴氣、凶氣一類的,選住宅或是墳塋也用得上,據說厲害的望氣者能看到幾年甚至幾十年以後的事情。我剛出生不久,就有望氣者說我有朝一日貴不可言……」

東海王閉嘴,全天下貴不可言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帝。

韓孺子沒想那麼多,總算明白齊王是被什麼人蠱惑了,只是還有疑惑,一名望氣者真有那麼大的說服力嗎?

下午的武學,孟氏兄妹都沒來,換了一位新教師,姓劉,據稱是南軍的刀槍教師,為人豪爽,在皇帝面前也能表露出幾分,「『教師』不敢當,請陛下叫卑職『劉教頭』,或者就叫『老劉』、『劉黑熊』。」

皇帝笑了,侍從們也笑了,雖然還沒看到劉教頭的真本事,大家都覺得他比孟徹可親可愛。

與孟氏兄妹的江湖功夫不同,劉教頭傳授的是步兵技能,第一天只學一個動作,左手持小盾向上格擋,然後右手握短刀向下劈砍。

刀盾都是木製的,比較輕便,一開始大家都覺得這是兒戲,可皇帝在場,誰也不好說什麼,等到兩刻鐘之後,再沒人敢說刀盾輕便了,手裡的木片越來越沉,揮舞也越來越難。

「學這個……幹嘛?」東海王忍不住發出抱怨。

劉教頭飽經風霜的臉上總是笑眯眯的,從不急躁,可也不放鬆對弟子們的監督,「是啊,刀盾有什麼用呢?遠有弓弩,近有槍戟,追亡逐敗、拔城奪寨更用不上刀盾,可事情總有萬一,打仗的時候意外尤其多,說不定什麼時候兩軍狹路相逢,弓弩一時用不上,槍戟也施展不開,這時就要依靠身邊的刀盾了。」

「那還不如學輕功,轉身就跑,拉開距離再用弓弩。」東海王是唯一敢在眾太監的注視下開口說話的人。

劉教頭仍然笑眯眯的,一點也不生氣,「若是江湖好漢,跑也就跑了,回頭再戰,打贏就是英雄。諸位都是世家子弟,日後統率千軍萬馬,槍林箭雨面前露出一點怯意都可能導致軍心渙散,轉身撤退?不等拉開距離,手下的將士先都跑光啦。」

「敢比我跑得快,一律軍法處置。」東海王只是嘴上不服氣,又練了一會,實在腰酸腿疼得厲害,小聲對皇帝說:「既然要統率千軍萬馬,還不如學習兵法,練這個有什麼用?咱們還真能上戰場跟敵人拚殺不成?」

韓孺子也很累,可他從小就被母親教出一個脾氣,別人不開口,他自己絕不喊停,而且每一下都很認真,一點也不偷懶,氣喘吁吁地說:「練這些……是讓咱們……知道普通將士的辛苦吧。」

劉教頭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禮,「陛下能有這樣的想法,實是我大楚百萬將士的幸事,不枉我等一片忠君之心。」

「馬屁精。」東海王小聲道,實在忍受不住了,拋下刀盾,嚷嚷道:「以後我不當將軍,就不用練這些了吧?」

劉教頭只是微笑,並不阻止。

東海王帶了頭,其他侍從也跟著住手,心裡都是同樣想法:憑自己的出身,幹嘛非得從軍呢?安安穩穩當文官豈不是更好?

只有少數人還跟著皇帝一塊揮汗如雨,他們大都來自武將世家,必須表現出尚武之氣。

辟遠侯的孫子張養浩就是其中一個,他年紀大些,平時一直習武,身體很健壯,揮刀舞盾不在話下。

韓孺子還注意到一名侍從,身材均稱,看上去不是很壯,動作卻極為靈活,揮舞刀盾時比張養浩還要輕鬆,此人平時總是跟幾名外國送來的質子待在一起,大概也是某國的王子。

他猜得沒錯,東海王正跟一群放棄練刀的侍從站在一起,這時大聲喊道:「張養浩,別光自己練,跟匈奴的小子打一架!」

張養浩和匈奴王子同時停下,互相看著,沒有動手的意思。

劉教頭忙笑道:「這只是第一天,不用對練,以後有的是機會。」

東海王不依不饒,「我們是第一天練習,匈奴人可不是,瞧他得意的樣子,不教訓一下,他還以為大楚無人呢。」

匈奴王子並沒有得意,不過在一群臉色蒼白的侍從當中,臉不紅、氣不喘的他確有幾分特別。

劉教頭站在兩人中間,仍然搖頭,「打不得,打不得……」

韓孺子納悶東海王為何無事生非,向他望去,馬上明白過來,東海王又用上老招數,想要趁亂執行計畫。

站在東海王身邊的少年侍從大概就是花虎王,皮膚白晰、眉眼清秀,跟身軀偉岸的俊陽侯一點也不像,更沒有「虎王」的氣概,韓孺子之前沒怎麼注意過他。

「朕有些累了,不如讓他們比試一下,木刀木盾,不會有事吧。」韓孺子知道,沒有皇帝的許可,劉教頭斷不肯允許比武。

劉教頭十分為難,正沉吟未決,張養浩卻覺得自己接到了皇命,掄刀舉盾,繞過教頭,衝向匈奴王子。

匈奴王子也不示弱,舉刀盾迎戰,兩人你來我往,鬥在一起,劉教頭只得退開幾步,隨時監視,以防出現意外。

匈奴王子年紀小些,空揮刀盾還好,遇上硬碰硬的打鬥,很快就吃不消了,步步後退,張養浩寸步不讓,逼得越來越緊。

幾個回合之後,韓孺子終於看明白了,東海王並非隨意指定兩人打鬥,張養浩與匈奴王子明顯有仇隙,全都咬牙切齒,一副拚命的架勢,好像手裡拿著的是真刀真盾。

「可以了,住手吧。」韓孺子及時叫停。

劉教頭早等著這句話,立刻閃身衝進戰團分開兩人,身上為此挨了兩下打,臉上還是笑呵呵的,讚道:「不愧是名門之後。」

旁觀者都不太滿意,尤其是張養浩和匈奴王子,互相怒目而視,顯然都在強壓怒火。

直到最後也沒人向皇帝介紹匈奴王子的名字。

一塊回內宮的時候,韓孺子對東海王小聲說:「你不該挑唆他們兩個打架,匈奴王子是外國人……」

「對外國人更不能軟弱,陛下知道匈奴人有多壞?齊王叛亂,匈奴人一直在邊境蠢蠢欲動,要不是我舅舅及時打敗叛軍,匈奴人這時候就已經大兵壓境啦。別擔心,匈奴的小子不敢惹事,出宮之後張養浩、花虎王他們會收拾他的。」

韓孺子再次察覺到自己的無知,表面上和和氣氣的勳貴侍從,彼此也有著明爭暗鬥,從小生活在深宅裡的他,根本無從瞭解。

東海王輕輕撞了一下皇帝,眨眨眼睛,表示事情辦成,花虎王已經收下珍珠。

韓孺子的擔心才剛剛開始,花虎王畢竟只是一名十幾歲的孩子,如果將這件事告訴家裡人,俊陽侯很可能做出與禮部尚書元九鼎一樣的選擇,將珍珠交給宮裡的某位太監。

侯門怎麼會出豪俠?韓孺子對俊陽侯一家不可能特別信任。

可事情已經做了,覆水難收,他只能默默等待結果。

今天的帶隊太監還是左吉,從後面趕上來,向皇帝微笑道:「陛下今晚應該臨幸秋信宮,不如就在那邊進膳吧。」

又來了,韓孺子煩不勝煩,卻不能表露出來,飛快地瞥了一眼東海王,東海王掩飾得倒好,臉上毫無情,韓孺子說:「有勞左公安排。」

左吉含笑退下,韓孺子忍住好奇,他在宮裡孤身一人,絕不能再魯莽了,必須得到母親的提示之後,再決定是否對這名太監採取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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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憤怒的皇后

每個月逢五的日子,皇帝必須去皇后所在的秋信宮過夜,據說「五」是天地交合之數,這一天人間的帝后要做表率,否則會擾亂宇宙中陰陽的運行,小則引發火災,重則星象失序,那就是天譴了。

韓孺子很想問一句,皇帝成為傀儡會引發多大的災難?但他只能安靜地吃飯,而且是依照古人的習慣,跪席而餐。

皇后跪坐在側席,從前每道菜由宮女端到皇帝面前的桌案上,現在多了一道程序,皇后接在手中,稍稍轉身再放下,以示尊敬,皇帝則點頭表示感謝,平白浪費許多時間,沒吃多少他就飽了,可菜餚還是一道道擺上來,由不得他說不吃。

儀式終於結束,看著幾乎沒怎麼動過的菜餚被端走,韓孺子莫名其妙地又感到飢餓,只好忍耐,盼著這一夜快點過去。

這個簡單的願意注定難以達成。

太監與宮女大都離去,卻有三個人留下,一位是太監左吉,一位是宮女佟青娥,一位是名四十歲左右的女官。

皇帝與皇后被請進臥房,在床上並肩而坐,左吉與佟青娥分侍左吉,女官站在對面,施禮之後笑吟吟地看著新婚不久的兩個人。

韓孺子預感到事情不妙,皇太妃看來沒有完全說服太后,他又要被迫行夫妻之道。

果不其然,女官一開口就說了一通天地、陰陽、乾坤等等大道理,最後歸結到夫婦之禮,「陛下與皇后同房而不同床,或同床而不同枕,違背夫婦之禮,上愧列祖列宗,下惑四方百姓,更是忤逆太后一片苦心……」

韓孺子越聽越驚,忍不住打斷女官,「你知道……我們沒有同床?」

他還感到憤怒,以為有人在偷偷監視自己,看向站在皇后身邊的佟青娥。

女官微微一笑,「新婚數日,陛下與皇后睡過的被縟乾乾淨淨,那自然就是沒有同床了。」

韓孺子越聽越糊塗,不過總算知道佟青娥不是奸細,於是嚴肅地說:「朕明白了,朕與皇后年紀還小,等過幾年再說。」

女官顯然有備而來,輕易不肯屈服,笑道:「若是沒有皇后,陛下自可再等幾年,既然有了皇后,就該遵守禮儀,不該讓皇后枯等、讓太后憂心。今日即是良辰,請陛下與皇后圓房,若有不懂的事情,本官與宮女佟青娥都可代為解答。」

韓孺子越聽越怒,作為傀儡,他已經很聽話了,很少惹麻煩,還幫太后度過難關,可是這樣還遠遠不夠,仍要被迫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於是沉下臉來,「朕最近身體不適,無意圓房,你們退下吧。」

女官笑容不改,「陛下縱不以大楚江山為念,也該想想皇后的感受。陛下若是執迷不悟……」

「沒錯,我就是執迷不悟。」韓孺子被逼到絕路,沒有別的辦法,乾脆耍賴,反正他沒什麼可怕的,「我就是不在乎天地運行、陰陰失調,太后憂不憂心我也不在乎,你在這裡一本正經地說這些……這些事情,不覺得臉紅嗎?」

女官被說得愣住了,但她並不臉紅,反而很生氣,「陛下居然說這種話,怎麼對得起太后?陛下令本官沒有選擇,只好——用強了,佟青娥,該你動手了。」

韓孺子以為用強就是打架,聽到女官叫佟青娥,不由一愣,這名宮女雖然比他大幾歲,畢竟是名女子,女官實在太瞧不起人了,心中大怒,騰地站起身,正要開口,吃驚地發現並肩而坐的皇后先他一步也站起來了。

皇后臉色鐵青,因為激動而聲音發顫,「左一個太后,右一個太后,我天天拜見太后,怎麼沒聽太后親口說過這種話?你說這是太后的意思,好,咱們這就去見太后,當面問個清楚,太后若說是,我當眾和皇帝做給你們看,太后若說不是,你該當何罪?」

女官神情大變,喃喃道:「這種事情怎麼能問太后?」

皇后更怒,「你也知道這種事情問不得、說不得嗎?怎麼敢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遜?我雖然年幼,沒讀過多少聖賢書,可也知道皇宮是天下最講規矩的地方,什麼時候輪到幾名奴才教皇帝閨闈之事了?內起居令呢?怎麼不在?讓他把你的話記下來,也讓後世看看,大楚皇宮裡的奴僕張狂到什麼程度!」

女官的神情變得驚恐了,撲通跪下,她一跪,佟青娥也跟著跪下,兩人啞口無言,全都瞧向左吉。

左吉臉色也是微變,勉強笑道:「皇后言重了,宮裡有太后和陛下,誰敢張狂?都是她不會說話……」

「她不會說話,你來說,左公既然是太后侍者,應該最懂太后的心意,你說吧。」皇后雖是個小女孩,這時卻有幾分霸氣。

左吉張口結舌,轉向女官,怒道:「混賬東西,讓你來勸說陛下而已,誰讓你說這些無禮的話?還不向陛下和皇后請罪!」

女官有口難辯,只得不停磕頭。

韓孺子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揮手道:「朕不計較,你們退下吧。」

女宮如蒙重赦,膝行退到門口,起身就跑。

左吉尷尬不已,邊退邊說:「陛下休息。」

退至門口,左吉心有不甘,對皇后道:「崔家教出一位好皇后。」

「太后不也教出一位好奴才?」皇后冷冷地說。

左吉嘿了一聲,轉身退出,崔家的勢力還很大,連太后都要讓幾分,他暫時惹不起,也是他一時糊塗,光想著如何控制皇帝,忽略了年輕的皇后。

屋子裡還剩下一個佟青娥,她本應服侍皇帝和皇后休息,現在卻嚇得跪在地上不敢動。

「你也退下吧,今晚不用你服侍。」韓孺子並不怪罪佟青娥,作為一名宮女,她同樣身不由己。

佟青娥應聲是,同樣膝行後退,然後倉皇跑出房間,將門關上。

韓孺子扭頭看向皇后,發現這個小姑娘與最初印象完全不同,既聰明又果敢,而且懂得比他多,他只是憤怒,皇后卻已想到與太后對質。

皇后的神情恢復正常,稚氣,還有一點羞怯,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他們真是太過分了,我沒想到宮裡的人會是這樣。」

「你怎麼猜到左吉是背著太后行事呢?」最讓韓孺子佩服的是這一點。

「其實我沒猜到。」皇后又笑了一下,「可我覺得,這件事就算真是太后安排的,她也不會承認,不會當著咱們的面提起,更不願被記錄下來。」

韓孺子一點就透,他很聰明,可有些事情單憑聰明是解決不了的,必須得是熟知情況、瞭解細節的人才能看出那些隱藏的破綻,「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左吉他們是奴,可以不要臉面,太后是主,必須守禮。」

緊接著,韓孺子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只有你威脅去見太后才有用,你是崔家的人,在宮外有照應,事情能鬧大,若是我去——太后會讓人打我一頓,外面的人根本不會知道。」

韓孺子坐下,越想越覺得自己不能再等,皇后暫時安全,他還處在危險之中,左吉明顯是要立功討好太后,早晚還會再強迫他行夫妻之道。

他抬起頭,發現皇后仍站在那裡,神情比他滿懷心事的他還要憂鬱。

「你怎麼了?」韓孺子驚訝地問。

「沒什麼。」話是這麼說,皇后卻突然跪下,一隻手臂放在床上,抬頭看著皇帝,問道:「陛下是不是因為我是崔家的女兒,所以才會……才會……獨睡一邊?」

「你想多了,其實是因為……」韓孺子不想現在就提起東海王,嘆了口氣,「其實是為了保護我自己,我聽人說,太后急著要太子,太子一誕生,我就沒價值了。我不僅躲著你,還得躲宮女,唉——」

韓孺子長嘆一聲。

皇后轉憂為笑,雖然比皇帝還小一歲,她懂得卻稍微多些,離家之前也聽長輩婦女說過一些必要的事情,「別的皇帝因為後宮嬪妃太多而被稱為昏君,陛下居然連一個都嫌多,可稱是至明之君了。」

韓孺子也露出一個苦笑,他甚至不覺得自己真是皇帝,哪來的「明君」?「休息吧,你也應該累了。」

韓孺子起身,要向另一頭的椅榻走去,皇后輕聲道:「陛下還是睡床吧。」

「我跟你說了,這樣很危險!」

「床足夠大,我睡一邊,陛下睡一邊,只要咱們不接觸,就不會有事。」

「不接觸就沒事嗎?不是同床共枕就會懷上小孩兒嗎?」韓孺子不太肯定。

皇后低頭笑了兩聲,然後正色道:「咱們同床,但是不共枕,陛下可以安心了吧。」

韓孺子聽出皇后話中的嘲笑之意,臉色微紅,他可以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迅速察覺出危機所在,對男女之情卻連最基本的瞭解都沒有,只記得故事裡的夫妻同床共枕之後就有了孩子。

「真的沒事?」

皇后肯定地點點頭。

「好吧。」韓孺子也不喜歡睡椅榻。

兩人幾乎同時轉身,難得一次自己動手脫掉外衣,皇后先上床,過了一會說:「我躺好了。」

韓孺子先去吹熄蠟燭,然後摸黑上床,靠邊而臥,默默地躺了一會,心想皇后懂得多,於是小聲問:「為什麼被縟乾淨,他們就知道咱們沒同床呢?」

「我也……不明白。」

皇后聲音裡有一絲猶豫,韓孺子相信她知道而不想說,那或許也是不適合直接說明的事情,他不再追問,開始琢磨如何對付左吉。

這意味著他來不及等母親的回信了,還意味著他只能選擇信任皇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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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翻窗

又過了兩天,韓孺子才找到機會與皇太妃單獨交談。

名義上,內宮的總管人是皇后,可崔小君也跟皇帝一樣有名無實,一切權力都在太后手中,當太后忙於與大臣爭權奪勢的時候,內宮就交歸皇太妃管理。

皇太妃每天都來皇帝居住的泰安宮巡視一圈,可是想屏退眾多隨從卻也不易,總得有個理由。

太后就是唯一的理由。

「小皇后一怒,太后有點擔心你會倒向崔家了。」這天傍晚,皇太妃終於可以不受懷疑地屏退太監與宮女。

「有東海王在,我怎麼會……哦,這也是太后將東海王留下的原因之一吧。」韓孺子明白了,東海王差不多就是崔家的天然屏障,時刻提醒韓孺子,崔家不可能接受別的皇帝。

「太后只是有點擔心,我相信陛下不會倒向崔家,崔家勢力太大,朝野矚目,也是太后盯得最緊的一塊。」

「想都沒想過。就算我願意,崔家也不願意。」韓孺子的確沒想尋求崔家的支持,「羅煥章是怎麼回事,他是東海王的師傅,應該算是崔家的人吧?」

「羅先生不只是崔府西席,還是東海名儒,教過不少弟子,其中也包括太后與我。」

桓帝還是東海王的時候,力推仁義治國,為作表率,延請國內知名的儒生進府教化後宮,時間不長,隔簾授學,先生與弟子相互間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眾多名師當中羅煥章給府內諸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羅煥章不願做官,卻喜歡教書,基本上來者不拒,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有他的弟子,交遊遍及天下,許多友人甚至是崔家的仇敵,他也從不避諱,而是公開交往,崔家為搏名聲,反而還要小心侍候這位教書先生。

朝中大臣不乏羅先生從前的弟子,大都是正統的保皇派——不管皇帝是誰,只要正式登基,就是他們保護的目標,當他們想要與深宮裡的皇帝取得聯繫時,很自然地想到了正在教授國史的羅煥章。

羅煥章則想到了上官皇太妃。

皇太妃還是東海王府裡的端良人時,負責養育王子,為此傾盡心血,王子需要良師教授時,她第一個就想到了羅煥章,派人以重金延請。

羅煥章卻是個大忙人,當時正在外地雲遊,等到重返東海國的時候,王府已為王子請到師傅,但是隨時都願為羅師換人,羅煥章聽聞之後,立刻離去,甚至沒在家過夜,絕不願奪人之美。

即便如此,端良人和東海王妃仍將羅煥章視為王子之師,王子從八歲起就給羅煥章寫信討教疑難,羅煥章無論身在何處,接信必回,直到東海王被封為太子,王子成為皇太孫,羅煥章中斷聯繫,不再回信。

王子的信裡一定是透露了某些細節,羅煥章很早就猜出上官氏姐妹之間暗藏矛盾,可能比當事人察覺得還要早,他視之為自己不該瞭解的秘密,從未向外人透露,可是當他要在皇宮裡找一位聯繫者時,馬上想到了皇太妃。

兵行險招,羅煥章此舉冒著生命危險,如果他此前猜錯了,或者皇太妃與太后早已合好如初,他的試探就是在往自己脖子上架刀。

他猜對了。

「羅師與我都不求顯達,他為仁義,我為報仇,陛下事後獎賞那些暗中支持您的大臣即可,至於羅師,連名字都不要提。」

回想羅煥章的形象,韓孺子由衷地說:「東海王真是幸運。」

皇太妃微笑道:「是崔家幸運,當時羅師正在京城訪友,這位友人恰好得罪崔家,羅師為了救人才同意進府擔任西席一職,可他不是崔家的人,從前不是,現在更不是,羅師和他教出的弟子們,向來反對外戚干政。」

韓孺子心中的信任又多了幾分,終於問到最重要的事情:「我要怎樣才能制伏左吉?」

皇太妃沉默了一會,「左吉的事情太醜陋,我不想說,我只能告訴陛下:每天上午送陛下前往凌雲閣之後,左吉都會去附近的仙音閣休息,陛下若能出其不備闖進去,十有八九會捉到他的把柄,只需威脅說要將事情捅到太后那裡去,左吉就會老實聽話。」

韓孺子撓撓頭,皇宮裡總有「能做不能說」的事情,這讓他困惑不已,「左吉的把柄連太后都不知道,皇太妃怎麼會知道?」

皇太妃笑道:「登高望遠,卻偏偏看不到山下的風景。太后盯著的是崔家、是朝堂、是遠在數千里之外的齊王,卻忽略了身邊的左吉。知道左吉把柄的人除了我還有幾個,可是誰也不會向太后告密,因為太后一怒之下會連告密者一塊收拾掉。」

皇太妃臉上的笑容消失,身為親妹妹和最受信任的人,她在太後面前也沒有太多的安全感。

皇帝不用擔心太后的憤怒,因為他本來就是太后早晚要除掉的傀儡。

韓孺子想了想,「仙音閣,我只要突然闖進去,就能抓到把柄?」

「我不保證十拿九穩,陛下進入凌雲閣兩刻鐘之後再去闖仙音閣,最有可能撞到左吉的醜事。」

「醜事……究竟有多醜?」

皇太妃微笑著搖搖頭,有些話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兩人不能聊得太久,皇太妃起身,「我會告訴太后,說陛下感激小皇后的幫助,但是對崔家仍無好感。」

「好。」韓孺子開始考慮怎麼才能在聽課中途硬闖仙音閣,雖然兩處相隔不遠,對於皇帝來說,卻不啻於一場千里奔襲,皇太妃已經走到門口了,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句話沒問:「最後你要怎麼報仇?大臣要怎麼處置太后?」

皇太妃微微躬身,「奪走太后的權力就是我想要的報仇,至於如何處置——等陛下親政,就由陛下一人決定了。」

十步以外、千里之內即是皇權所在,十三歲的韓孺子不禁怦然心動,他知道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不是處置太后,也不是追捕齊王,而是將母親接到身邊,還有,要將劉介放出來,讓他繼續掌管寶璽,如果他在牢裡還活著的話。

夜裡睡覺的時候,韓孺子幾次從夢中醒來,以為能聽到孟娥冷冷的聲音,結果都是錯覺。他真希望孟娥能出現,好從她那裡現學幾招輕功,他幻想自己能在大白天飛簷走壁,直闖仙音閣。

恐怕孟娥本人也做不到這一點,她和兄長孟徹好幾天沒出現,或許是被太后派去執行任務了。

皇太妃指出一條路,卻沒有指明如何繞過關卡,皇帝得自己想辦法。

辦法不會說有就有,次日一整天韓孺子都在思索,結果一無所得,他甚至想讓東海王幫忙,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打算,他與東海王的交易只限一次,絕不能再有第二次。

皇帝生母那邊還沒有回信,花虎王已經找出王美人的住址,卻沒有合適的藉口前去拜訪,只能等待一陣子再說。

這天夜裡,宮女佟青娥在幫皇帝更衣時,手掌總是停留不去,像是在撫摸,韓孺子再年輕也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所以換小太監張有才過來幫忙,同時打定主意得盡快動手了。

他沒有斥責佟青娥,宮女的每一個動作都那麼笨拙而生硬,顯然是被迫做這種事。

左吉不僅自己做醜事,還要強迫別人跟他一樣醜陋,韓孺子隱約明白皇太妃所謂的「醜事」是什麼了,心中厭惡,卻越發堅定了要收拾左吉的決心。

辦法就像是不小心丟失的隨身物品,千尋萬尋不見,目光隨意一掃,發現它就在咫尺之外,韓孺子想了兩天也沒制定出完美的計畫,第三天上午聽課的時候靈機一動,找到了辦法。

講課的是位老先生,功力深厚,只用了一刻鐘就將東海王和兩名太監講得昏昏欲睡,韓孺子突然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老先生茫然地看著皇帝,嘴裡還在背誦《樂經》片段。

韓孺子沖老先生點點頭,指指自己的肚子,示意要去出恭。

老先生沒有反對,東海王趴在書案上就要睡著了,門口的兩名太監倒是馬上清醒過來,韓孺子腳步不停,徑直往外走,右手在肚子上揉了兩下。

老太監示意年輕太監跟隨皇帝,他留下繼續打盹。

在隔壁房間裡,年輕太監端來淨桶,皇帝解小手,辦法一下子從心裡蹦出來,「桶沒倒過嗎?為什麼味道這麼大?」

「啊?」年輕太監平時儘量不與皇帝說話,這時頗為惶恐,怕的卻不是皇帝,「奴才這就去……」

太監抱著淨桶匆匆下樓,房間裡只剩皇帝一個人。

後窗開著。

再多考慮一會,韓孺子可能都會放棄這個主意,可太監很快就會回來,他需要馬上行動。

凌雲閣有兩層,講課是在樓上進行,翻窗出去之後能踩在一樓的屋簷上,離地面還挺高,不過附近有幾株大樹,其中一株的樹枝正好伸到窗邊,韓孺子仍然沒有細想,跳上樹枝,抓著更高些的枝條,幾步跑近樹幹,慢慢爬下去,落葉簌簌,他也不管,如果被太監發現,就當是一場胡鬧好了。

離地面不遠,韓孺子跳下去,心中稍安,一轉身,發現數名侍從正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他。

翻窗爬樹的皇帝,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今天卻親眼看到了。

沒人說話,沒人敢說話,只有落葉還在輕輕飄落。

「隨朕來。」韓孺子說,如果這些人不聽命令,他就只能承認慘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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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撞門

凌雲閣裡,皇帝聽老先生講課昏昏欲睡,凌雲閣外,眾侍從更是百無聊賴。勳貴子弟入宮隨侍是歷朝歷代通行的做法,設計這套制度的核心與初衷都是為了討好皇帝,可沒人考慮過侍從們該如何打發時間。

他們不能離得太遠,必須隨叫隨到,哪怕一輩子輪不到一次,也得時時做好準備,當然,無聊的生活是有回報的,這是他們入仕的開始,只要不出意外就是功勞,積累幾年之後,就能憑此當官,運氣好能被皇帝記住的話,甚至有一步登天的可能。

如果服侍的皇帝恰好是一名傀儡,前景可就暗淡多了,忍受無聊的耐力自然也會下降許多。

五名侍從躲在凌雲閣後面的樹下,偷偷地擲骰子賭博,不敢大聲喧嘩,大多數時候只用手勢比劃,還有一名侍從守在附近望風,防備禮官或太監走近,可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抓賭者是從樹上爬下來的,而且是皇帝本人。

地上散落著幾粒骰子和一張寫滿字的紙,進宮沒必要帶金銀,他們都是先記賬,出宮再算。

侍從們蹲在地上,抬頭呆呆地看著皇帝,沒有下跪,也沒有吱聲。

韓孺子認得骰子,沒看到錢幣,以為這些人只是在遊戲,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輸贏最少也有三五十兩,多的時候甚至能達到上千兩。

「隨朕來。」韓孺子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名侍從身上。

辟遠侯嫡孫張養浩愣住了,左右掃了一眼,確認皇帝盯著的真是自己,向前一撲,改蹲為跪,「遵旨!」

其他人終於反應過來,也跟著跪下。

「噓。」韓孺子示意他們小聲,「朕要欣賞春景,你們陪朕走走。」

時至初夏,春景不在,御花園卻更是萬紫千紅,頗值得賞玩,當然,沒人相信皇帝的話,可是在這樣無聊的日子裡,冒險有著不可抵禦的吸引力。

「是,陛下。」張養浩應道,搶先將骰子和記賬的紙張塞進懷裡,「等等,陛下,還有一個人。」

張養浩起身,快步走到一塊石頭的後面,伸手拍了一下,從那裡慢慢站起另一名侍從,看年紀只有十來歲,他是在這裡望風的。張養浩的想法倒也簡單,既然要陪皇帝冒險,就要大家一起參加,免得事後有人告密。

凌雲閣建在一座小山上,山不是很高,前面是一道斜坡,後面是一片陡直的假山怪石,沒有多高。前面人多,自然不能去,六名侍從護著皇帝從後山慢慢爬下去,到了地上全都興奮得漲紅了臉,可是心中也越發惴惴,覺得冒險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再多一點,他們就得以死勸諫皇帝回頭。

好在皇帝沒有更多要求,在御花園裡信步閒逛,看到新奇的花草樹木總要問個名字,張養浩等人懼意漸去,越來越放鬆。

韓孺子每天來凌雲閣走的都是固定路線,大致知道仙音閣離此不遠,真走的時候卻找不到路,於是隨口問道:「仙音閣在哪?聽說那是個好地方。」

年齡最小的侍從搶著道:「臣知道,臣給陛下帶路。」

張養浩沒搶到帶路的機會,靠近皇帝介紹道:「仙音閣是聽曲兒的地方,臨著太掖池,入夜之後讓歌伎泛舟池上,陛下在閣內開窗細聽,方有味道,白天只是一間空房子而已,沒什麼意思,不如去……」

「仙音閣離得近,逛完之後朕還得馬上回凌雲閣。」

張養浩馬上收聲。

仙音閣果然很近,拐幾個彎就到了,路上沒遇到任何人,想必左吉也喜歡此地的僻靜。

太掖池是座大湖,仙音閣建在岸邊,門窗緊閉,好像沒人。

韓孺子發現自己大意了,他應該在聽課的時候往窗外望一眼,確定左吉不在樓下再行動,現在走回去是不可能了,他停下腳步,對六名侍從說:「你們留下,嗯……張養浩陪朕去仙音閣裡看一眼。」

侍從們都沒意見,張養浩還有點激動,走在皇帝身邊,腿抬得比平時要高一些。

走出十幾步之後,韓孺子對張養浩說:「謝謝你,朕會記得你的功勞。」

張養浩明顯一愣,馬上躬身道:「臣盡職而已,怎敢言功?」

皇太妃說過,是張養浩將「尚思飯否」的紙條趁亂塞給皇帝的,可是看他的反應好像有點不對,韓孺子想問個明白,轉念改了主意,張養浩常見,以後機會多得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抓左吉的現形。

離仙音閣很近了,裡面隱約有嬉笑聲傳來,張養浩也聽到了,驚訝地小聲說:「陛下,裡面有人。」

「是嗎?咱們進去看看。」韓孺子大步向前。

張養浩從這時起開始覺得不妥,卻找不到理由勸說,見皇帝已經走到門口,急忙跟上去。

仙音閣裡果然有人,而且不止一個,像是兩個人在互相逗趣,笑聲卻有點怪,張養浩年紀更大,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臉色驟變,攔住皇帝,小聲說:「陛下不要進去,我馬上去找人將他們拿下。」

韓孺子可不能丟掉到手的機會,命令道:「把門踹開。」

張養浩又是一愣,終於回過味來,皇帝並非信步閒遊,而是有備而來,一不小心,自己居然捲入了宮內的陰謀,心中大駭,攔不敢攔,跑不敢跑,臉色變得蒼白,身子瑟瑟發抖。

無需再調查,韓孺子已經可以確定當初塞紙條的人不是張養浩,皇太妃撒謊了,可他仍然要衝進仙音閣,就算裡面的人不是左吉,他要進去看個究竟。

「張養浩,朕命令你撞門。」韓孺子年紀小了幾歲,個子也矮多半頭,這時的語氣卻是不容回絕的,即使只當了幾個月的傀儡皇帝,他也學會了如何展示威嚴。

張養浩只是一名勳貴侍從,皇宮的秘密對他來說太遙遠、太隱晦,明知皇帝是名傀儡,也不敢違逆,咬咬牙,上去一腳踹在門上,隨即哎呦一聲倒地不起,雙手抱腿,像是受了傷。

韓孺子知道張養浩在假裝,卻沒有過問,仙音閣不是住人的地方,門板不厚,張養浩那一腳未用全力,也將裡面的門閂踹折了,韓孺子和身一撲,整個人撞了進去。

由陽光明媚的室外進入屋子裡,眼前顯得很黑,韓孺子還沒看清人影,裡面的人先看到了他。

「誰這麼大膽?」是左吉的聲音,十分憤怒,馬上又變得驚慌與困惑,「陛、陛下……快走!」

後兩個字不是對皇帝說的,韓孺子看到一道身影向自己衝來,眼看就要擦肩而過奪門而出,證據就要溜走,他大聲喝道:「我認得你!」

身影嚇得一個趔趄,竟然停下了,扭頭看著皇帝,顫聲道:「陛下饒命。」

這麼一照面,韓孺子還真認出來了,「梁安?」

當初有四名侍者被分派給皇帝與東海王,張有才、佟青娥服侍皇帝,梁安、趙金鳳服侍東海王,東海王脾氣大,沒幾天就將這兩人攆走,身邊的侍者像走馬燈似地換個不停。

韓孺子還記得梁安,此人與皇帝、東海王年紀相仿,是名俊俏的小太監,這時卻變了模樣,衣裳不整,鞋沒穿,光著膀子,滿臉的恐懼,淚水漣漣,與皇帝對視片刻,撲通跪下了。

左吉跑過來,同樣也是衣裳不整,卻不像小太監那麼驚恐,他已經度過最初的慌亂,開始冷靜下來,「陛下不在凌雲閣聽課,來這裡做什麼?」

韓孺子心中十分不解,這兩人都是太監,能做什麼「醜事」?臉上卻一點也不表現出來,腦筋轉得飛快,琢磨左吉為什麼不怕,昂首道:「朕來捉姦,朕不是一個人來的。」

左吉對前一句話無所謂,卻被後一句話嚇了一跳,向屋外探頭看了一眼,只見門口地上坐著一名侍從,遠處還有幾名,正向仙音閣這邊張望。

左吉迅速縮回頭,看了一眼已經嚇癱的小太監梁安,強自鎮定,「陛下胡說什麼,我、我只是來仙音閣休憩片刻,打個盹而已,梁安過來服侍我……」

「在太後面前你也會這麼說嗎?」韓孺子沒明白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記得皇太妃的提醒,只有抬出太后,才能鎮住左吉。

皇太妃撒過謊,可大部分話還是真的,左吉聞言臉色巨變,「太后?關太后……什麼事?」

「我哪知道?明天早晨給太后請安的時候我問問。」

左吉終於明白過來,皇帝此來並非偶然,他蒙不過去,一下子也跪下了,「陛下饒命,我……奴才就這一次,再不敢了。」

仙音閣不是審問的地方,凌雲閣那邊十有八九已經發現皇帝失蹤,韓孺子得抓緊時間,對趴在地上的小太監說:「梁安出去。」

梁安爬行出去。

韓孺子向屋裡走了幾步,防止外面的張養浩聽到,低聲問:「太后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左吉一哆嗦,皇帝一開口就提到致命的問題,他的心裡亂成一團,失去了考慮後果的能力,再次跪倒,「是、是先帝劃傷的。」

「哪個先帝?」

「思帝……陛下,千萬不要再調查這件事了,讓它過去吧,陛下惹不起太后。」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沒有馬上問,他已經牢牢抓住左吉的把柄,用不著步步緊逼,嗯了一聲,走出仙音閣。

小太監梁安還在路上爬行,站都站不起來,張養浩抱著腿,頭低低埋下,生怕被太監認出來。

「走了。」韓孺子大聲道,越發確信塞紙條的人不可能是張養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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