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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願效犬馬之勞

眾多太監與侍從守在凌雲閣外無所事事,或坐或站,三五成群,低聲交談,就連專門負責維持秩序的禮官也放鬆警惕,隨意遙望,欣賞園中景緻,忽然看到數名侍從從遠處匆匆走來,眉頭不由一皺,這些勳貴子弟太不守規矩了,進宮是盡職責,不是來遊玩,皇帝還在聽課,他們居然四處閒逛。

禮官眯著眼睛仔細觀瞧,要看清對方的身份之後再決定如何處置,這一看不得了,發現其中一名侍從的服飾與眾不同,不是侍從常用的紫色,而是帝王的黃色,心中不由得大驚,再看一會,大驚變成了大恐、大惑。

不只禮官一個人發現異常,很快所有人都看到了從遠處走來的皇帝。

沒人能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凌雲閣裡明明有一個皇帝,外面為何又走來一個?

直到大家看到太監左吉跟在來者身邊亦步亦趨,終於明白這是真皇帝,忽喇喇全都跪下,禮官高聲道:「臣等參見陛下,陛下……」連他也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該說什麼,只覺得頭暈目眩,眼中的天地都要顛倒了。

韓孺子目不斜視,匆匆從眾人中間走過,獨自進入凌雲閣,至於如何解釋,就交給左吉了。

與閣外眾人的驚訝、迷惑不同,凌雲閣內的兩名太監都快急瘋了,樓上樓下地找了幾遍,房樑上、桌子下都看了,就是沒有皇帝的蹤影,又不敢出去求助,老太監一邊找一邊抬手拍打年輕太監,「死定了,這回死定了……」

韓孺子從兩人身邊走過,說:「園景不錯,你們也該去看看。」

皇帝快步上樓,兩名太監目瞪口呆,年輕太監一下子坐倒,抱著老太監的大腿,「我的媽呀……」

東海王伏案酣睡,老先生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述宮、商、角、徵、羽的深刻含義,對皇帝的進出好像一無所知。

韓孺子坐下聽講,一點也不犯困,諸多疑惑此起彼伏。

護送皇帝前往勤政殿時,左吉明顯比平時恭順,幾度欲言又止,韓孺子相信,左吉今晚就會來找自己私下交談。

勤政殿裡,大臣們向皇帝恭賀。

齊王落網了,他帶領少數親信與家人逃至海邊,打算乘船出海,可惜在最後時刻選人的眼光不怎麼樣,齊王的三個兒子、兩名侍妾分別通過不同渠道向官府通風報信,引來追兵。齊王想要自殺,被衛兵按下,交了出去。

首逆被抓,齊國叛亂至此算是告終,太傅崔宏很快可以班師回京,由各地官吏繼續抓捕從犯,。

韓孺子更關心楊奉的去向,可是沒人提起他,如何處置齊王才是大臣最關心的問題,而這要由太后決定。

太后大概是故意等皇帝到來,好讓自己的旨意無懈可擊,這時派出女官宣佈她的決定:齊王逆天妄為,罪不容赦,敕令自殺,以庶民之禮埋葬,國除;齊王世子追隨逆父且無悔意,按律處罰;齊王其他幾個兒子,免為庶人;齊國吏民,受脅迫者無罪,主動追隨齊王者抵罪,蠱惑齊王者皆領極刑,罪及三族。

對韓孺子來說,這又是一課,首逆者齊王受到的懲罰並不重,甚至保住了幾個兒子,普通吏民也得到寬恕,唯有「蠱惑者」罪大惡極,不可原諒。

大臣們基本沒有異議,但是都覺得對齊王的懲罰太輕,與太后來回爭論。

韓孺子坐了一會,沒聽到結果就被送回內宮,由於下午要習武,他一般不回泰安宮,而是在御馬監的一間屋子裡進午膳,這裡的規矩少,服侍的人也不多,吃飯比較隨意,東海王是服侍者之一,其實是與皇帝同桌進餐。

東海王已經聽說了齊王落網的消息,一臉得意,「還是我舅舅厲害吧。哼,當初我舅舅一時大意敗給齊兵的時候,還有人要將崔家滿門抄斬呢,這回沒話說了吧,不知太后會封我舅舅什麼官?」

現在還沒到論功行賞的時候,韓孺子將太后的旨意大致說了一下,然後道:「『法網恢灰,疏而不漏』,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那些蠱惑者的確最可恨。」

東海王笑著搖頭,將嘴裡的菜嚥下去,「你太沒有經驗了,你以為這就是寬大為懷嗎?」

「不是嗎?受脅迫的吏民無罪,只有追隨者和蠱惑者才受重罰。」

東海王連連搖頭,「朝廷嘛,總得做出寬大的樣子給天下人看,真到動手的時候,下面的人誰敢寬大?寬大就是對皇帝不忠。」

韓孺子很驚訝,「難道大臣們還會違背聖旨不成?」

「當然不會。」東海王扒拉幾口飯,放下碗筷,「誰是追隨者?誰是蠱惑者?齊王說要造反,你沒公開反對,算不算追隨者?齊王打了一次勝仗,你跟著大家一塊祝賀了幾句,算不算蠱惑者?還有最重要的一句,『罪及三族』,你沒事,可是你的某個多年沒來往的親戚參加了叛軍,還是會受到連坐。這種事有先例,不誅殺萬人以上,就是相關大臣辦事不力,回朝會受處罰。」

「萬人以上!」韓孺子震驚了。

「嘿,死再多人跟你也沒關係。」東海王起身伸懶腰,「上午睡得好,下午精神才足。」

韓孺子與外界的接觸極少,因此對最終株連多少人不是很在意,他震驚的是朝廷旨意與實際執行之間的偏差,太后顯然很瞭解這些「慣例」,因此草擬了合格的旨意,而大臣們的一些反對意見,其實是在揣摩太后的真實心意,等到具體執行的時候,心裡就大致有數了。

韓孺子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果真執掌大權的話,一定不是合格的皇帝,他需要楊奉那樣坦率直接的教導者,而不是一群只會背書的老朽,就連講課比較精彩的羅煥章,也沒有大用。

真能鬥敗太后親自執政嗎?韓孺子怦然心動,畢竟他已經邁出第一步,只是皇太妃的一句謊言讓他耿耿於懷。

下午的習武被消失了,沒有什麼原因,皇帝被送回泰安宮,左吉護送,一進屋就將所有人都攆出去,然後走到皇帝面前,神情嚴肅地說:「陛下受誰指使?」

左吉想明白了,皇帝不可能自己發現「姦情」,必然是得到了幫助。

韓孺子知道什麼是虛張聲勢,微笑道:「誰能指使皇帝?左公稍安勿躁,朕又沒說一定會將此事告訴太后,齊國戰事方平,需要太后處理的事情很多,朕也不想再給太后添麻煩。」

左吉立刻就服軟了,心軟腿也軟,撲通跪下,哭喪著臉說:「到底想要怎樣,陛下就明說吧,奴才再也不強迫陛下行夫妻之道了,除非……除非……」

「除非太后下令。」

左吉無奈地點點頭。

「放心,朕只是想與你聊聊。」韓孺子坐到椅榻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太監。

「聊什麼?」左吉知道要聊什麼,他早已悔恨萬分,不該在仙音閣裡洩露太后的秘密,可是當時太慌張,沒管住嘴巴。

「太后手上的傷。」

「奴才已經說過了……」

「朕要聽詳細經過,當時是怎樣的情況?你是親眼看到,還是聽別人說的?」

左吉咬著嘴唇,半天沒說話,韓孺子也不急,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他。

「陛下準備得怎麼樣了?」左吉終於開口。

韓孺子微微一愣,沒想到左吉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平靜地回道:「只差一點證據。」

這是一句含糊的回答,左吉按自己的思路理解,將心一橫,說:「早在大臣們圍攻太廟的時候,奴才就知道太后堅持不久,上官家勢單力薄,即使掌管了南軍,也不足以震懾群臣。陛下既然有心,奴才願效犬馬之勞。」

韓孺子的計畫是一點點地問出真相,令左吉有所忌憚,結果這名太監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前一刻還在虛張聲勢,下一刻就表態願當先鋒。

跟齊王一樣,太后也信錯了人。

「朕從來就不擔心外面的大臣。」韓孺子仍以虛言回之,究竟有哪些大臣站在皇帝一邊,他還一無所知。

「陛下在勤政殿折服齊王世子,同時也折服了諸位大臣,消息早已傳遍京城,大家都說陛下聰明英武,必是一代聖君。」

左吉開始拍馬屁了。

韓孺子靜靜地聽完,「告訴朕真相。」

「是。」左吉匍匐在地磕了一個頭,仰頭說道:「那是今年二月二十三前後,思帝與太后大吵了一架,沒有外人在場,奴才也只是聽到寥寥幾句,思帝離開之後,奴才進屋,看到太后手上流血,於是幫太后包紮。太后流淚,說思帝不孝。幾天之後,思帝得了重病,月底就駕崩了。」

「這麼說你沒有親眼見到思帝動手?」

「肯定是思帝啊,思帝剛走奴才就進屋,太后手上已經流了不少血,總不至於是自傷吧。」

「你沒撒謊?」

「奴才怎敢?只求陛下念奴才立過一點點功勞,日後能給奴才留一條活路。」

「只要你不是首惡之人,朕不會追究。」韓孺子也學會怎麼在話裡留一手。

左吉沒聽出來,急忙道:「奴才不是首惡,奴才連協從都不算,思帝之死與奴才一點關係沒有。」

「太后為何要對親子下手?」

「奴才真不知道,不過太后與思帝一向不親密,完全不像母子,流言說皇太妃才是思帝生母,當初為了爭奪王妃之位,才讓給太后。」

韓孺子點點頭,沒提皇太妃,問道:「太后不可能沒有幫手,你覺得會是誰?」

「楊奉,肯定是楊奉!」左吉脫口而出,「思帝病重的三天,只有楊奉一個人在寢宮裡晝夜服侍,御醫和貼身的太監、宮女進去待不了多久就會被攆出來,奴才一早就懷疑楊奉,只是沒有直接證據。」

韓孺子不相信左吉的指控,可是的確有一件事不好解釋:楊奉忠於思帝,卻在思帝駕崩之後得到太后的信任。

見皇帝不語,左吉以為自己說得不夠,馬上又道:「還有一名宮女,思帝的湯藥都是她送進去的,就算不是從犯,也能知道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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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四十章 回信

盛夏將臨,齊王落網的消息令京城又熱了幾分,成批的官吏乘車騎馬馳往關東收拾殘局,兵來將往的戰鬥已近尾聲,掘地三尺、刨根問底的戰鬥才剛剛開始,不著片甲的文吏們磨刀霍霍,信誓旦旦地要挖出每一名叛逆者。

小規模的戰鬥已經在京城開始,幾乎每天都有大臣遭到逮捕,深藏的往事都被翻了出來,某年某月某日與齊國某人的一次交談、一封書信,就是罪證。

除奸之戰如火如荼,逐漸向齊國、向天下各地擴展,甚至深入到皇宮內部,韓孺子發現,跟隨自己的太監更換得越發頻繁,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現,舊面孔則變得更加謹慎小心,原來還能偶爾偷偷懶,現在一群人站在凌雲閣外,半天沒有一個人敢說話,更沒人敢於擅離職守,張養浩等人幾天沒碰過骰子了。

見過左吉的第三天下午,韓孺子找到機會與皇太妃進行了一次交談。

「左吉說有一名宮女可能瞭解思帝的死因,可他不知道姓名。」

「我知道,她叫陳安淑,思帝駕崩不久,她就跳井自殺了,據說是受到楊奉的逼問,心中恐懼過度。」

韓孺子故意不提楊奉的名字,皇太妃卻主動說出來,然後輕輕揮下手,「楊奉忠於思帝,甚至願意為思帝而死,他肯定是懷疑事情有鬼,所以追查不休,太后或許就是因此將他派出京城。」

韓孺子本來就不相信楊奉會是弒君之人,皇太妃的話更讓他放心了,同時還有一點小小的嫉妒,楊奉真心想要輔佐的是思帝,幫助現在的皇帝乃是不得已,所以才會三心二意吧。

「接下來該怎麼做?」韓孺子沒說張養浩的事情,而是留了一個心眼,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這麼說陛下肯相信我了?」

韓孺子點點頭,老實說,他對思帝之死不是特別感興趣,但他現在相信皇太妃與太后真的有仇。

皇太妃等了一會,壓低聲音說:「朝中大臣人心惶惶,都想盡快起事。」

「你說的這些大臣都有誰?」韓孺子問。

皇太妃笑笑,「我只負責在皇宮裡與陛下聯繫,危急的時候保護陛下的安全,外面的事情由羅師聯絡,陛下再聽課的時候不妨問一問,他即使不能明答,也會給一些暗示。」

韓孺子又點點頭。

「計畫也是羅師制定的,想要奪權,關鍵不在太后,而在南軍大司馬上官虛,這段日子裡,他一直留駐南軍籠絡軍心。大概半個月之後,太傅崔宏將會班師回京,上官虛肯定會去迎接,大臣們打算趁機起事,同時剝奪兩人的印綬。」

「崔太傅的也要奪?」

「崔家權勢太盛,剛剛又立下大功,若不奪權,只怕會是第二個太后。」

韓孺子再次點頭。

「可是只奪印綬不行,沒有陛下的聖旨,別的大臣和軍中將士不會聽從起事者的命令。」

「要我寫聖旨嗎?可是皇帝寶璽不在我手裡,只有我的字恐怕沒用吧。」

「這就是陛下與我要做的事情,咱們得想辦法拿到寶璽,寫出一份真正的聖旨,如此裡應外合,大事可成。」

這聽上去是個很可能成功的計畫,韓孺子卻猶豫了,或許是因為皇太妃撒過謊,他的信任不多,想了一會,說:「讓我考慮一下。」

「陛下,機不可失,眼下齊亂方平,內外洶洶,陛下一呼百應,正是奪回權力的大好機會,再過一段時間,局勢一旦完全穩定下來,大臣們就沒那麼容易呼應了。陛下每日前往勤政殿時沒有發現一件事嗎?幾乎每天都有新官上任,一多半是上官虛和他的黨羽推舉的,長此以往,上官氏就是下一個崔家。」

「上官虛也是你的兄長吧。」

皇太妃冷笑一聲,「整個上官家族的眼裡只有太后,不過我還是要為他們求個情,事成之後,請陛下將上官氏貶為庶民,饒他們一命。」

「我要考慮一下,不是還有半個月嗎?應該來得及。」

「寶璽如今由景耀親自掌管,想拿出來一用可不容易……」話說到一半,皇太妃改了主意,微笑躬身,「謹慎方得長久,陛下應該考慮一下,陛下若是做出決定,通知我就行,由我想辦法弄來寶璽,聖旨則要由陛下親筆寫成。」

皇太妃告辭。

上床躺下睡覺的時候,韓孺子突然明白自己為何不信任皇太妃,不只是因為她撒過謊,還因為楊奉曾經提醒過他:最早主動接觸皇帝的人必定別有用心。

到目前為止,已有幾個人主動接觸皇帝:孟娥想要一份只有太后或皇帝才能給予的報答,具體是什麼卻不肯說;佟青娥的「用心」簡單而直接,而且是被迫的;羅煥章和皇太妃呢?這兩人所圖最大,所求卻最少,不為名、不為利、不為官,一個從仁義出發要匡扶皇室,一個要報姐妹之仇。

不可信,韓孺子對自己說,這不可信,如果楊奉在這裡,肯定能一眼看出兩人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他卻只是覺得可疑而已。

他比任何時候都希望得到母親的回信。

次日上午的授課人正好是羅煥章,他已經講完成帝,開始述論大楚第三位皇帝安帝和第四位皇帝烈帝。

安帝體弱多病,在位四年駕崩,建樹不多,兒子烈帝卻大有作為,若不是後來被武帝奪美,他會是大楚戰功最為顯赫的皇帝。

烈帝治國十六年,時間不是很長,期間平定了諸侯之亂,北逐匈奴、南伐百越,在內剷除了當時的外戚馬氏。

「馬氏專權,僭越無度,甚至有官員自稱『馬氏吏』,以顯尊榮。烈帝睿智,看出群臣並非盡為馬氏所用,於是順勢而為,一紙令下,十日之間,馬氏黨羽伏法,無一逃脫。」

「馬氏既然專權,為何還有大臣不肯依附?」韓孺子問道,自從上回跳窗之後,入閣服侍皇帝的太監達到了四名,但他們聽不懂國史,也不感興趣,只是不錯眼地盯著皇帝。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馬氏權越大,其名越不正,每安排一名『馬氏吏』,就會得罪一批『帝王吏』。依附馬氏者為求榮華富貴,自然樹倒猢猻散,心繫皇帝者,所念是大義,所行是大仁,前仆後繼,雖死不退,只因皇帝乃是唯一名正言順的主宰天下者。」

羅煥章的話不無道理,中掌璽劉介不就是一位以死追求「名正言順」的忠臣嗎?可韓孺子心中總有另一句話迴蕩——人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楊奉不在,他的影響還在,韓孺子仍然想知道羅煥章和皇太妃的私心究竟是什麼。

這堂課上得有些尷尬,羅煥章不能說得太直白,只能不停地讚美烈帝的當機立斷,以此勸說皇帝。

在勤政殿,韓孺子注意觀察了一下,的確有一些官員在調動,或升或貶,無論舉薦者是誰,聽上去都與上官虛無關,可大臣們在拿起某份秦章的時候,偶爾會皺眉頭,或者互相交換一下目光,卻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這才是皇太后將太傅崔宏支出京城的最重要原因,趁他不在的時候,在朝廷內外廣泛安插己方勢力,太后就不怕崔宏真的投降齊王嗎?韓孺子忽然覺得太后很喜歡冒險,從一開始的與大臣對抗,直到現在的每一步,太后幾乎步步行險,而拿來作賭注的不只是她自己的地位與性命,還有大楚的江山。

韓孺子心裡也有點著急,大夢江山名義是他的,若是毀在太后手裡,他的損失最大。

可他仍然要等,起碼等到母親的回信。

這一等就是三天,關東每天都有捷報傳來,太傅崔宏的軍隊正以雷霆之勢消滅剩餘的小股叛軍,京城派出的官吏也是高奏凱歌,挖出一個又一個隱藏的謀逆者,正如東海王所預料的,齊王的蠱惑者多得不可想像,尤其是他身邊的人,幾乎個個都是蠱惑者,蠱惑者又引出新的蠱惑者和追隨者,才六七天的工夫,牽連的案犯已達千餘人。

這天下午,韓孺子終於接到母親的回信,沒有經過東海王轉交,俊陽侯的小兒子花虎王直接將一封摺疊的信悄悄塞給皇帝。

當時劉教頭正在教大家更多的刀盾技能,侍從們對關東的戰事更感興趣,互相打聽、傳遞新消息,場面頗有些混亂,花虎王得以趁機接近皇帝。

花虎王的目光看向別人,故意避開皇帝,塞信的同時,小聲說了一句:「花家效忠陛下。」

俊陽侯花繽以豪俠聞名天下,據說頗受齊王牽連,之所以還沒有被抓,是因為許多大臣力保。

這是第一位主動表示支持皇帝的大臣,花繽的私心顯而易見,比較可信,韓孺子唯一不確定的是花家與羅煥章有無聯繫。

下午的練武韓孺子心不在焉,傍晚回宮中進膳時更是食不知味,終於在掌燈時分得到機會,取出信紙,迅速打開。

那不是母親的信,而是花虎王寫下的幾句話:數日前大母派人至府,現今人去樓空,下落不明。

韓孺子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怒火,太后居然將他的母親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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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聖旨

王美人被太后派人帶走,下落不明,即使知道這個消息之後,韓孺子也沒有立刻決定行動,反而更加謹慎,擔心會傷害到母親的性命。

可是皇太妃說得沒錯,形勢不等人,對皇帝更是沒有耐心,接下來兩天發生的事情,終於讓韓孺子決定孤注一擲。

第一件事是小太監梁安突然消失,他本是皇帝身邊眾多捧匣太監之一,每日隨眾前往凌雲閣,自從被皇帝撞見與左吉在一起之後,他變得老實多了,從不離隊。可是這天上午他沒跟來,韓孺子進凌雲閣的時候特意轉身瞧了一眼,在規定的位置沒有看到這名小太監,放眼整支隊伍,也沒有他的身影。

從此梁安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也沒人提起他的名字。

當天傍晚,韓孺子回泰安宮休息的時候,發現連他的貼身侍者張有才和佟青娥也不見了,代之以完全陌生的兩個人。

他隨口問了一句,得到敷衍的回答之後再沒有多問,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保障的關心更害人,他自保尚難,越關心誰,誰越是倒霉。

他由此得知,左吉動手了。

左吉的效忠一點也不可靠,在老實了幾天之後,他發現皇帝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準備充分,於是開始採取行動,先將「罪證」梁安除掉,然後追查向皇帝告密的人,他暫時沒有懷疑到皇太妃,而是將皇帝身邊的侍者抓走。

張有才和佟青娥對皇帝的事一無所知,左吉早晚會採取更激烈的手段。

韓孺子做出這些推論之後,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寧願以未知的危險代替已知的危險。

皇太妃和和羅煥章就是未知的危險。

功成元年六月二十日,張有才和佟青娥被帶走的第三天,細雨連綿,從早下到晚,皇帝休息一天,下午申時左右,提筆準備草擬聖旨,皇太妃站在一邊口授。

皇太妃是太后的妹妹,當她屏退眾侍者的時候,不會受到任何懷疑。

「朕以幼沖,奉承鴻業……」皇太妃緩緩唸誦,先替皇帝自謙一番,然後回憶太祖、烈帝、武帝三位祖先的豐功偉績,次又感慨桓帝、思帝的相繼崩殂,筆鋒一轉,指出大楚朝廷遭奸人把持,岌岌可危,皇帝以韓氏列祖列宗的名義號令群臣護駕。

韓孺子一聽就猜出這是羅煥章的文筆,覺得過於冗長,還是一筆一劃地照寫不誤。

終於進入實質階段,皇太妃背道:「南軍大司馬上官虛,行事悖逆、心懷不軌,不宜掌管禁軍,其上印綬,革職為民。」她停下來,指著皇帝的筆尖,「請陛下在這裡留出四五個字的空白,然後寫『骨鯁重臣,先帝所信,朕任以南軍大司馬,便宜行事』。」

韓孺子照寫了,放下筆,抬頭問道:「也就是說拿到這張聖旨的人,可以讓任何人成為南軍大司馬?」

皇太妃點頭嗯了一聲。

「我不需要知道是誰嗎?」韓孺子沒有拿筆。

皇太妃輕嘆一聲,說:「陛下瞭解自己處境之險嗎?」

「當然,太后一旦有了更合適的傀儡,就會將我換掉,甚至——殺掉。」

「可陛下瞭解太后已經進行到哪一步了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知道自己的結局,對太后的具體計畫卻一無所知。

「太后需要一名更年幼的傀儡,陛下若能產下太子最好不過,如若不然,還有東海王。」

「東海王?」

「東海王也是桓帝之子,他的兒子自然也有資格繼位。」

韓孺子無言以對,原來他連當傀儡都不是唯一的。

皇太妃繼續道:「陛下知道宮中有內起居令一職吧。」

「嗯。」韓孺子當然知道,內起居令是名太監,曾經來記錄皇帝的夫妻之道,結果失望而歸。

「如果陛下有機會看到他所寫下的內起居注,將會看到斑斑劣跡,任何一項都足以證明陛下不宜稱帝。」

韓孺子瞪大雙眼,「劣跡?我什麼都沒做……」他的確做過一些不合體統的事情,但是稱為「劣跡」實在是種誣陷。

皇太妃微笑道:「陛下做過什麼不重要,筆在內起居令手中,而他只接受太后的旨意。內起居注通常秘而不宣,但是會定期向史官移交一部分,這部分將記載於國史之中,後人看時,只知道陛下是名行為不端的皇帝,被太后不得已廢除。」

「嘿,我倒巴不得被廢除。」如果不能當真皇帝,韓孺子希望回到從前的生活中去。

皇太妃的笑得更明顯一些,「被廢除只是一種說法,歷朝歷代的廢帝可沒有一個能長壽。」

這又是慣例,就跟太后擬定的聖旨一樣,表面上寬大,實際上苛察,自然會有人替太后行弒君之舉。

「這些我都明白,可還是想知道外面支持我的大臣究竟都有誰。」

皇太妃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陛下身處死地,不得不自救,朝中的大臣卻是主動赴湯蹈火,一旦敗露,罪及九族,承擔的風險更大。他們願意為陛下冒險,卻不想冒無謂的風險。羅師必須盡一切可能保護他們,究竟有哪些大臣參與,他也沒有告訴我。」

「也就是說,此事成與不成,都維繫在羅煥章一人身上,而我只能相信他。」

「我相信羅師。」皇太妃退後兩步,「這支筆握在陛下手中,寫與不寫、怎麼寫都由陛下決定,陛下若是懷疑每一個人,那麼也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了。」

韓孺子重新拿起筆,皇太妃說得沒錯,他並沒有更多的選擇,可他還是說了一句:「我知道傳遞紙條的人不是張養浩。」

皇太妃微微一愣,「張養浩……親口對陛下說的?」

韓孺子搖搖頭,「有些事情用不著說,羅煥章不會任用張養浩那樣的人,僅此而已。」

「還是那句話,此事關系甚大,並無必成把握,陛下深處內宮,知道得越少越好。」

韓孺子繼續寫下去,心裡卻很反感那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他們不相信皇帝的能力,又何必冒險拯救皇帝呢?

剝奪上官虛的印綬並賦予不知名的某人,只是短短幾行字,接下來皇太妃又讓皇帝寫下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話,這樣一來,真正有用的內容只佔據聖旨中間一小段。

「你要用這張聖旨欺騙景耀?」韓孺子寫完之後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皇太妃笑道:「陛下真是聰明,從景耀那裡盜取寶璽是不可能的,我經常在勤政殿幫助太后處理政務,擬好的旨意會由我拿給景耀加蓋寶璽,我希望能趕上旨意很多的時候,將陛下的聖旨夾在其中。」

「景耀不會發現嗎?」韓孺子有點吃驚,皇太妃的這個主意很簡單,風險卻也很大。

「景耀的眼睛只盯著寶璽,從來不看旨意內容。如果他真的看了,我就是第一個為陛下盡忠的殉難者。」

韓孺子無話可說了,他在冒險,皇太妃冒的危險更大。

或許自己真是過於多疑了,或許這世上真有獻身仁義而不求回報的人,韓孺子又想起以死護璽的劉介,信心更多了一些。

同樣的聖旨又寫了一遍,皇太妃解釋道:「以防萬一,上官虛非常警覺,萬一密詔被發現,還有備用。」

然後皇太妃口述第三張聖旨,開頭與結尾幾無變化,最關鍵的中間段落卻是免除崔宏的太傅與將軍之職,命他待罪聽命,印綬轉給何人仍然是空白。

還有第四張聖旨,這回免除的是內廷中郎將的職務,中郎將負責指揮皇宮宿衛,換人是為了及時保護皇帝的安全。

這就夠了,京城還有北軍、巡城等力量,沒必要全部奪下,至於朝中文官,只要皇帝掌握了軍隊,他們自會過來參拜。

聖旨寫畢,皇太妃折起仔細收好,準備告辭,「太傅崔宏即將還京,請陛下靜候佳音。」

韓孺子到床邊坐下,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心裡空落落的,他真的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再受他的控制:成,他是真皇帝,能將母親接到身邊;敗,他將是「劣跡斑斑」的廢帝並被記在國史裡。

「皇帝……」韓孺子喃喃自語,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副畫面:大殿陰森,根根紅色的柱子高得幾乎看不到頂,不小心照進來的陽光失去了銳氣,只剩唯唯諾諾,生怕破壞這裡的肅穆氣氛,面目模糊的老皇帝坐在高高的寶座上,自以為附近無人,用落寞的聲音說:「朕,乃孤家寡人。」

皇帝總是孤獨的,傀儡如此,明君也不例外,偉大如武帝,也逃脫不掉孤獨的籠罩。

韓孺子已經分不清這副畫面是自己的想像,還是確有其事,他坐在那裡,空落落心裡逐漸又盛滿了某種東西,他想,自己不能只是等待,太后在冒險,皇太妃在冒險,羅煥章在冒險,那些不知是誰的大臣也在冒險,皇帝怎麼能在這裡「靜候佳音」呢?

房門開了,進來的是太監張有才和宮女佟青娥,臉上有傷和淚水,顫抖著站在皇帝面前。

左吉又改主意了,他在向皇帝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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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第二次腹痛

勤政殿裡的氣氛正在發生微妙變化,大臣們最初保持沉默,往往一問三不知,看似無能,其實是在給太后一個下馬威,讓她明白朝廷離不開大臣,等到齊王敗局已定,大臣們變得活躍,爭相獻計,以顯示自己並非真的無能,現在,他們開始互相警惕、互相提防,說話越來越小心,以免成為齊王的下一個陪死者。

掌權者對叛逆行為向來沒有容忍度,採取報復手段時絕不留情,歷朝歷代如此,某些皇帝甚至會對尚處於萌芽狀態的叛逆大開殺戒,這種事情大臣們都能接受,有時候還會藉機剷除異己。

太后的野心卻超過了之前的大多數帝王,在發佈一道表面寬大的詔書之後,她對捉拿齊王餘黨的監督就一直沒有放鬆,還有越來越嚴的趨勢,就連最為嚴苛的酷吏也不能令太后滿意,她不停地追問細節、下達新旨,要求將每一位參與叛逆的人挖出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誰也不能受到豁免。

最讓大臣們感到不安的是,勤政殿裡迎來了新人。

勤政殿是議政、擬旨的地方,能來這裡辦公,意味著進入權力的核心圈,人數沒有定員,少則一人,多則十幾人,通常來說宰相必定是其中之一,然後是皇帝指定的其他大臣。

從桓帝登基之日起,勤政殿裡的格局就沒怎麼變過,武帝選中的五名顧命大臣成為這裡的常客,有時也會召來其他大臣,都是為瞭解決某一事,事畢遣散。

上官虛是太后的哥哥,一步登天成為南軍大司馬,在勤政殿也只是待了幾天就去常駐軍營,太傅崔宏和右巡御史申明志奉命離京,另有大臣臨時替代,早晚還是會離開,算不得正員。

太后打破舊格局,引來一位新人。

韓孺子認得的大臣不多,此人算是一位,禮部尚書元九鼎,曾經親自向皇帝演示登基之禮,並接受了皇帝的第一份「密詔」——轉頭他就將紙條交給了太監楊奉。

元九鼎消失了一段時間,韓孺子還以為他受到了打壓,沒想到反而平步青雲,成為太后信任的大臣。

作為一名新人,元九鼎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只是點頭,可其他幾名大臣卻感到如芒在背,心裡清楚得很,有新人進來,恐怕就得有舊人出去。

韓孺子在勤政殿裡只是象徵性地坐一會,通常不超過兩刻鐘,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也能感受到大臣們之間的緊張與猜疑。

太后壓迫得太緊,或許真有許多大臣支持皇帝,他想,心中更踏實一些。

皇太妃也在,經常從聽政閣裡走出來,替太后詢問幾個細節,給中司監景耀送去一摞摞詔書。景耀的位置就在聽政閣門口,守著一張桌子,寶璽擺在上面。

韓孺子的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佩服皇太妃,她沒流露出任何緊張,隨手將詔書放下,等景耀蓋過璽章,再隨手拿起,粗略地檢查一遍,交給不同的太監,太監再轉給大臣,大臣也要檢查一遍,然後由書吏繼續檢查,沒有問題之後才送到殿外分發給相關衙門。

除了聽政閣裡的太后,殿內每個人的動作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韓孺子想不透皇太妃怎麼才能瞞天過海。

很快,韓孺子不再關心皇太妃和元九鼎,今天,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皇帝在勤政殿裡只是件擺設,很少受到關注,只有新人才會忍不住偶爾向皇帝那邊望一眼。

禮部尚書元九鼎在一次快速掃視中,發現了異常,他沒敢吱聲,馬上收回目光,繼續嗯嗯地點頭,可心中的疑惑與好奇已經生根,由不得他無動於衷,於是又望了第二眼、第三眼,覺得自己再也不能裝糊塗了。

元九鼎用手指戳身邊的吏部尚書馮舉,「陛下……」

馮舉很不耐煩,可是朝寶座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後,他也不能保持鎮定了,於是戳另一邊的兵馬大都督韓星,韓星立刻伸手去戳宰相殷無害。

殷無害定力深厚,就像沒有感覺一樣,還在念叨兩個字詞之間的區別,直到被戳了三次,才緩緩轉身,抬頭望去,眯著雙眼,半天沒反應。

大臣們都不吱聲,可他們的怪異行為引起了太監的注意。

勤政殿裡一度有過許多太監,環繞著皇帝,不許大臣接近,如今已經少多了,只剩寥寥七八人,還沒有殿內的書吏多,對皇帝仍負看護之責。

左吉很少進勤政殿,離皇帝最近的是名中年太監,回頭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上,隨即發出孩童般的叫聲:「啊……景公、景公。」

終於,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皇帝。

皇帝在流汗,雖已入夏,殿內卻還涼爽,皇帝臉上如豆粒般大小的汗珠,肯定不是炎熱造成的。

大臣能裝糊塗,景耀不能,先是揮手命一名太監去通知太后,自己匆匆跑到皇帝身邊,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問道:「陛下……不舒服嗎?」

韓孺子捂著腹部,啞聲道:「肚子疼。」

「肚子……怎麼會疼?」景耀的聲音發顫了,萬一皇帝的疼痛是某人故意造成的,他離得這麼近可就是一個巨大錯誤,萬一皇帝真的倒在這勤政殿裡,又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不知自己還能不能躲過去。

「沒事。」韓孺子擠出微笑,他的疼痛是真實的,自從吃了孟娥給的藥丸之後,他就經常出現腹痛、打嗝等症狀,只有頭兩次比較嚴重,等他熟練地掌握了逆呼吸之法以後,症狀幾乎不會顯露出來,可是從昨晚開始,他就停止逆呼吸,有意將腹痛引發,在進入勤政殿之後達到頂點。

他的樣子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沒事」。

景耀不知怎麼應對才好,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不敢再多問,生怕皇帝說出不該自己知道的事情。

皇太妃從聽政閣裡快步走出,來到皇帝面前,急切地問:「怎麼回事?」

皇太妃不瞭解皇帝的小把戲,流露出的關切是真實的。

韓孺子眉頭緊擰,「肚子疼,沒關係,這不是第一次,待會就能好。」

「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什麼時候?」皇太妃的聲音抬高了一些。

「一個多月前吧,應該是……皇后進宮前的幾天。」韓孺子彎腰蜷起,疼得連說話都困難了。

皇太妃眉毛漸漸豎起,轉向景耀,「如此大事,為什麼沒人通知太后?」

景耀茫然,「老奴不知此事,是寢宮裡的奴才們知而不報吧?」

韓孺子費力地搖搖頭,「不是寢宮,是在凌雲閣……哎呦……不怪他們,是朕不想讓太后擔心,哎呦……」

疼痛實在太難忍了,韓孺子不得不開始運行逆呼吸,嘴裡叫得卻更加淒慘。

發現皇帝的疼痛似乎與陰謀無關,大臣們全都圍上來,在寶座下方跪成半圈,七嘴八舌地慰問。

「召御醫。」皇太妃命令道,大家的反應從這時起變得正常了,立刻有兩名太監飛奔出殿。

「陛下為何獨自忍受腹痛?」太后從聽政閣裡出來了,跪在地上的大臣和太監膝行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韓孺子抬頭看著太后,真想衝過去質問,自己的母親被帶到哪裡去了,可他只是用虛弱的聲音說:「孩兒尚能……忍受,以為那只是一時之痛,不願、不願讓太后憂心……哎呦。」

太后走到寶座台階下,盯著皇帝看了一會,轉身道:「傳左吉。」

左吉已經聽說殿內發生的事情,正守在門口,聽到太后的聲音,立刻撲了進來,四肢著地,爬行數步,連連磕頭,嘴裡一個勁兒地說:「奴才知罪。」

殿內大臣和太監們的心又都提了起來,誰都知道左吉乃是太后的心腹之人,他有意隱瞞皇帝的第一次腹痛,似乎有點陰謀的味道。

「好大膽的奴才,你即知有罪,當初為何隱瞞不報?」太后真的發怒了,跪在兩邊的大臣、太監頭垂得更低,身體縮得比皇帝還要彎曲。

「真的不怪左公,是朕……堅持……」韓孺子為左吉辯解。

左吉自己卻不敢辯解,這裡是勤政殿,有大臣在場,將責任推給皇帝只會更顯罪大惡極,「奴才知罪,奴才一時糊塗,奴才以為陛下只是偶爾……」

「你以為?你是御醫嗎?」太后更怒,她好不容易才將局勢牢牢掌握在手中,絕不允許一點小事而引發眾多懷疑,「掌嘴,狠狠地打。」

在宮裡,沒有幾個人敢動左吉一根毫毛,在勤政殿,他卻只是一名背景複雜的太監,立刻就有兩名太監走上前去,一人按肩,一人掌嘴。

沒一會工夫左吉臉上就已鮮血淋漓,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該打」,心裡清楚,太后非得在眾人面前狠狠地收拾他,才能堵住悠悠眾口。

可他就是不明白,皇帝的一時腹痛怎會再度發作,又偏偏是在勤政殿裡?

御醫很快趕到,先向太后磕頭,然後跪在皇帝面前為他診脈,「陛下早膳吃了什麼?」

韓孺子的腹痛不那麼嚴重了,聲音還顯虛弱,「不記得了,與平時好像沒有兩樣。」

「嗯,陛下體內氣息有些紊亂,可能是積食不暢外加勞累過度所致,今後幾天宜食清淡之物,多臥床休息,微臣再開幾副藥,吃過之後應該不會復發了。」

「不是食物的問題嗎?」皇太妃問道,她比任何人都要關心皇帝的安危。

御醫不敢說死,「應該不是,不過微臣可能要去御膳監問過之後才能確認。陛下不宜在此久駐,應該回宮休息。」

數名太監搭手將皇帝抬出勤政殿,很快有轎子抬來,韓孺子平時都是步行回宮,今天第一次乘轎。

皇帝的腹痛將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韓孺子最在意的卻是身邊人的反應。

當天夜裡,張有才和佟青娥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向皇帝下跪,露出敬畏的神情。

韓孺子終於有了兩名可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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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無恙

韓孺子享受到無微不致的照顧,整天躺在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藥來搖頭——可是沒用,滿屋子都是濃郁的藥香味,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有新藥端來,不喝不行,太監們跪在地上哀求,皇太妃好言相勸,皇后臨床垂淚……

皇太妃一天至少要來三趟,每次都要詳細打聽皇帝的情況,確認沒有任何異常之後才會離開。

東海王次日一早趕來,一臉的不情願,可是沒辦法,他得盡兄弟之誼,不僅要來看望,還要親自嘗藥、試菜。

湯藥雖苦,嘗一小口倒還能忍受,東海王受不了的是試飯,平時一塊進膳的時候他從來不客氣,總是搶著吃,等到必須提前吃一口的時候,他覺得受到了羞辱,「你又沒中毒,肚子疼跟崔家也沒關係,為什麼讓我試吃?這是奴僕的活兒。」

每次屋裡只剩下兄弟二人的時候,東海王都會低聲追問:「肚子疼是假的,對不對?你是怎麼做到的?告訴我。」

韓孺子只能笑著搖頭,「我哪有這個本事?御醫已經看過了。」

御醫解不開東海王的疑惑。

又過了一天,皇后從秋信宮匆匆趕來,一進屋就流淚,因為這麼大的事情她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一聽到門外的通報,東海王立刻從床邊退開,乖乖地跪在一邊,行臣子之禮,皇后沒有理睬這位表兄,坐在床邊,淚眼婆娑地看著皇帝。

東海王輕聲告退,皇后仍然沒回頭,東海王訕訕地退出房間,不用再為皇帝嘗藥、試飯了。

韓孺子有點同情東海王,只是一點。

在諸多前來看望皇帝的人當中,有一位最奇怪,既沒有御醫的望聞問切,也不做侍者的各種雜活,只是偶爾進屋站一會,很快就出去。每當他在的時候,皇太妃必然要提起太后,東海王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敬,就連皇后的淚水也更多些。

此人是內起居令,專門記錄皇帝在內宮裡的一舉一動。

韓孺子不瞭解宮裡的規矩,可是覺得內起居令來得似乎太頻繁了一些,在他的筆下,皇帝不知會是怎樣一個昏庸無道之人。

正是在內起居令的監視之下,所有人的關切都顯出幾分虛假,他又一次離開,皇后還在抽泣,或許她的悲傷有幾分真實,可韓孺子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跟皇后接觸很少,除了曾經並肩對付過左吉,沒有別的經歷。

最關鍵的是皇后姓崔,若非如此,韓孺子倒是很想將她也拉攏到自己這邊。

無論內起居令在與不在,真心實意服侍皇帝的人只有兩個。

張有才和佟青娥此前在左吉那裡吃了不少苦頭,可兩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因此又被放了回來,結果次日就傳來消息:左吉在勤政殿裡被掌嘴,血流滿面,回宮之後臥床不起,比他們兩人還慘。

造成這一切的是皇帝,雖然張有才和佟青娥也不明白皇帝的腹痛怎麼會如此湊巧,但是他們相信一件事:皇帝替他們報仇了。由於不在勤政殿現場,只是耳聞當時的場景,他們的這種想法更加牢固。

兩人想得沒錯,皇帝的確是為他們報仇,但不是平白無故的報仇。

太傅崔宏正在回京的路上,皇太妃雖然從來沒有再提起過,但是看她的樣子,那四道聖旨必定已經矇混過關加蓋寶璽,並交到了羅煥章手裡。

與太后的決戰即將到來,韓孺子做不到更多,只希望事情發生的時候,自己身邊能多兩個可信的人,不至於完全依賴皇太妃和羅煥章的保護。

佟青娥是名柔弱宮女,張有才不到十五歲,又都不會武功,危急時刻所能提供的保護微乎其微,韓孺子這樣做只是想表明自己並非坐以待斃。

腹痛的第五天,御醫以十足的把握宣佈陛下無恙,一切恢復正常,所有人都為此鬆了口氣,連自知沒病的韓孺子也是如此,他已經厭倦了躺在床上受別人服侍,迫切希望到屋外透透氣。

他只能在泰安宮的庭院裡走幾圈,身邊跟著一大群人,個個伸出雙手,好像皇帝是名正在學習走路的孩子,需要他們隨時攙扶。

黃昏時分,多餘的人都離開了,吃過飯之後,韓孺子早早上床躺下,翻來覆去,發現自己睡不著,張有才和佟青娥這幾天累壞了,一沾枕頭就發出鼾聲。

韓孺子默默計算,頂多再有五天,太傅崔宏就能回京,百官出城迎接,南軍大司馬上官虛肯定也在其中,拿到聖旨的大臣們會在那一刻起事,宣佈剝奪兩人的印綬。與此同時,另一隊大臣會來皇宮,免除中郎將的職務,接管皇宮宿衛,然後兵分兩路,一路保護皇帝,一路囚禁太后……

這是韓孺子自己想像出來的計畫,他猜羅煥章的真實計畫很可更巧妙一些。

他突然想到孟氏兄妹,這兩人武功高強,只效忠太后一人,會是一個麻煩,如果太后手下還有更多孟氏兄妹這樣的高手,麻煩就更大了,羅煥章對此有準備嗎?他一定從皇太妃那裡有所瞭解……

韓孺子越想越亂,更睡不著了,煩躁地翻個身,看到不遠處有東西晃了一下,片刻之後,張有才和佟青娥的鼾聲變得輕微。

「你?」韓孺子一下坐起來。

「嗯。」還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

「你去哪了,這麼久沒來?」韓孺子不自覺地帶上埋怨的語氣。

「太后派我出宮。」孟娥的聲音裡沒有半點感情,「還好我及時趕回來,讓你吃第二粒藥。」

「及時?如果不及時會發生什麼?」

「沒什麼,第一粒藥白吃,前功盡棄而已。張嘴。」

韓孺子一肚子話想說,可是剛一張嘴,就有藥丸被彈進來,他只好嚥下去。

「聽說你在勤政殿做了一點表演?」孟娥當然知道真相是什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去哪了?還會再出去嗎?」韓孺子問的是另一些事情。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可能會引起我哥哥的懷疑。」

「你是替太后出宮殺人嗎?被殺的……是誰?」韓孺子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不能不擔心。

兩人答非所問,同時沉默了一會,孟娥先開口:「練內功需要專心,不可多管閒事,皇宮裡以強欺弱的事情多得很,犯不著非得為這兩人報仇,你這樣做可不像皇帝。」

「皇帝就該無情無義,坐視身邊的人被欺負嗎?」

孟娥又沉默了一會,「總之你不要再管閒事。」

「內功不能讓我活下去,也不能助我成為真正的皇帝。孟娥,你自己就在多管閒事,為什麼非要幫我?我掌權的機會比成為……天下第一高手還要低。」

孟娥的回答是在皇帝身上連戳帶拍,然後她走了,留下了一句話,「我傳你內功,是要給你增加一點機會,也是給我自己一點機會,或許……這是同病相憐吧。十天之內我會再來。」

同病相憐?韓孺子想不出孟氏兄妹到底遇到什麼困難,非得需要大楚太后和皇帝的幫助。

孟娥有秘密瞞著他,他也有秘密瞞著孟娥。她說十天之內會再來,可是五天之內他們就可能成為敵人。

不知孟娥用的是什麼手法,韓孺子感覺到體內的氣息比從前順暢多了,只是不能持久,在某處突然出現,流動一會又在某處突然消失。

這就是內功嗎?他沒覺察出有什麼好處,腦子裡卻清靜不少,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皇帝的生活恢復正常,但是沒去凌雲閣聽課,而是早早前往勤政殿,待了整整一個上午。

勤政殿裡受召前來議政的大臣也比平時多,將近二十人。

太后要向群臣顯示皇帝安然無恙。

韓孺子看到了右巡御史申明志的身影,他是顧命大臣之一,前些日子出使關東各諸侯國,剛剛回京,跟他一塊出京的楊奉還是不見蹤影。

申明志介紹了出使經歷,關東諸侯初時還持觀望態度,朝廷使節到來之後,大都轉變立場,紛紛出兵助戰,太傅崔宏能在洛陽擊敗齊軍,有各諸侯的一份功勞,不過也有幾名諸侯陽奉陰違,表面接旨,卻以種種藉口推遲出兵,直到齊軍潰散,才匆匆派出軍隊。

如何對待這些三心二意的諸侯,大臣們意見不一,爭論了多半個時辰,太后選擇了其中一人的主意:暫不追究,先集中精力將齊國的叛逆者一網打盡。

申明志提到了楊奉,中常侍留在齊國追捕望氣者淳于梟。

淳于梟被認為是蠱惑齊王叛逆的首犯,齊王已經伏法,此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韓孺子覺得奇怪,楊奉心懷大志,為何對追捕一名江湖術士這麼感興趣?

申明志對這件事說得不多,很快轉到今天上午最重要的一件議題上:他從北方趕回京城,帶來確切無疑的消息,齊王雖敗,匈奴各部卻不肯退卻,頻頻派出斥候入塞觀察,熟知虜情的邊地將領們一致認為,今年秋天,匈奴肯定會大舉入侵。

大楚與匈奴已經保持了十幾年的和平,看來又要打破了。

朝廷的慣例發揮作用,許多大臣都經歷過武帝時期的戰爭,知道如何應對這種事情,於是提出各種建議,由太后定奪。

將近午時,皇太妃從聽政閣裡走出來,準備宣佈太后的決定,在別人眼裡她很正常,韓孺子卻看出一絲驚慌。

他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太后以為,與其守城待戰,不如趁勝出擊。太傅崔宏新定齊亂,大軍未散,即刻前往北地屯兵,擇機出塞,與匈奴一戰。」

大臣們都有些意外,韓孺子心裡卻是咯噔一聲,在這個節骨眼太后不許崔宏回京,可不是好兆頭,或許她察覺到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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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犧牲

皇太妃經常來探望皇帝,跟在自己的寢宮裡一樣自在,盤腿坐在椅榻的一邊,宮女在旁邊的几案上擺好自帶的茶水、香爐、扇子、珠串等小物件,陸續退出,在此期間,皇帝反倒像客人一樣站立著。

皇太妃如太后,目前還極少有人懷疑這一點。

張有才和佟青娥也退出房間,皇太妃隔幾天就會與皇帝單獨交談一次,眾人早已習慣。

皇太妃怔怔地坐了一會,任憑几案上的茶水逐漸涼卻,輕聲說:「難道她察覺到了什麼?」

「會不會是有人告密?大臣也不都可靠。」韓孺子坐在幾步以外的一張圓凳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皇太妃流露出不自信。

皇太妃像是沒聽到,過了一會才看向皇帝,「大臣?有可能,不過太后懷疑的人是陛下。」

「我?」韓孺子很意外。

「嗯,她讓我來這裡試探,看陛下是否知道一件事。」

皇太妃沒往下說,韓孺子卻已猜出她的話,「我知道,太后派人帶走了我母親。沒人主動告訴我,我只好自己打聽。」

皇太妃點點頭,「那是因為我不想讓陛下過於擔心。這麼說陛下果然還有另一條通道與宮外聯繫。」

「不用告訴太后這件事吧?」

「必須得告訴她。」

「為什麼?」韓孺子站起身,太后只是懷疑而已,沒必要主動交待真相。

皇太妃盯著皇帝,「太后已起疑心,消除疑心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她一個結果。」

韓孺子愣住了。

「如果太后以為自己扼殺了一起陰謀,或許就會收起疑心,將太傅崔宏召回京城。」

「有必要非得等崔太傅回來嗎?可以先解除上官虛的兵權,然後慢慢解決崔家,太后就是這麼做的。」

皇太妃露出微笑,「我之前的想法跟你一樣,可羅師說不行,他在崔府教書,瞭解崔家的勢力有多龐大,崔宏在外面帶兵,京城一旦發生變局,崔家恐慌之下會做出什麼事誰也預料不到。一定要將崔宏和上官虛同時拿下,才能保證事後平穩,陛下方可無憂。」

韓孺子對朝廷的局面瞭解不多,無法反駁,只能問道:「太后不是一直在安插上官家推薦的官吏嗎?還沒有削弱崔家的勢力?」

皇太妃笑道:「崔宏帶兵打仗,不給他一點甜頭,他怎麼會盡心盡力?上官家每任命一名官吏,崔家至少也要安排一名,相比從前,崔家的勢力不僅沒有削弱,反而更強了,若非如此,崔宏也不會同意率軍北上。眼下的局勢是兩家外戚並強,共同蠶食大臣的地盤,只動一家,另一家絕不會坐視。」

皇太妃又陷入沉思,「太后做出決定之前甚至沒有告訴我,難道……不,不可能,她不會懷疑我。但她這一招的確高明,第一,擾亂了羅師的計畫,第二,推遲論功行賞,阻止崔家勢力繼續擴大,第三,與匈奴的戰爭不是一天兩天能打完的,崔宏就算戰勝,也要將軍隊暫留邊境,隻身回京。」

韓孺子想不到這麼多,只是更覺得太后是名強大的對手,「這麼說來,太后支走崔宏很可能與咱們的計畫沒有關係,只是巧合而已,更用不著將我的事情告訴太后了。」

「不能大意,太后還沒有特別關注陛下,這是好事,可她哪怕只是掃了一眼,也要給她一個回答,如果我問不出真相,她就會派別人來,恐怕到時候會問出別的秘密。」

「你以為我守不住你們的計畫嗎?」

皇太妃笑著搖頭,「我相信陛下,但我更相信太后的手段,陛下的母親還在她手裡呢。而且,做出犧牲的不只陛下一個人。」

「還有誰?」

「陛下前日寫了四道聖旨。」

「嗯。」

「有兩道是一樣的,都是要將上官虛免職。」

「嗯。」

皇太妃停頓片刻,「羅師要交出其中一道。」

韓孺子大吃一驚,「什麼?」

「而且那上面會寫上名字,好讓太后有人可抓。」

韓孺子更吃驚了,「真有這個必要嗎?太后……對咱們的計畫應該不知情吧。」

「陛下深居宮中,對外面的事情瞭解不多。藉著剷除齊王餘黨的勢頭,太后在朝中廣撒耳目,到處打探消息,陛下或許還不知道,如今勤政殿只是擬旨之所,太后每日下午在廣華閣召見另一群大臣,專門商討捕賊事宜。那幾位大臣皆是有名的酷吏,人稱『廣華群虎』,沒有他們探聽不到的秘密。」

韓孺子當然不知道這些事,終於明白勤政殿裡的大臣們為何忐忑不安了,「由誰交出聖旨?那上面要寫誰的名字?」

「羅師親自交出聖旨,以此換取太后的信任,同時也要承擔天下罵名。至於上面的名字,羅師沒有告訴我,他說,此人自願為陛下盡忠,死而無憾。」

韓孺子無可反駁,大臣已經準備好犧牲,他實在沒有理由藏私,可是就這麼出賣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實在太難,他猶豫了好一會仍不能拿定主意,最後問道:「羅煥章交出聖旨,豈不是將我也出賣了?太后一看就知道那是我寫的。」

「沒錯,可陛下暫時承受得起,太后需要陛下以穩住群臣,除了將陛下看得更緊一起,暫時不會採取嚴厲手段。」

「上面的璽印呢?怎麼解釋?」

「那張聖旨本來就是備用,我沒有拿去加蓋寶璽。太后將會知道的事情是這樣:陛下寫好聖旨,交給羅師,羅師猶豫之後沒有轉交給大臣,而是交給中司監景耀。」

「聖旨上寫誰的名字,誰就是將母親被抓的消息轉給我的人,這應該很合理吧。」

皇太妃尋思片刻,稍點下頭,笑道:「合理,陛下口風如此之嚴,我們更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韓孺子稍稍鬆了口氣,起碼不用出賣東海王和花虎王,那位大臣既然自願盡忠,那就將責任全推在他一個人身上吧。事成之後,如果此人還活著,韓孺子希望能重重獎賞。

「我會盡快與羅師聯繫,告訴他陛下的計畫,我想他會同意的。」

「你是怎麼與羅煥章聯繫的?他幾天才進一次宮,而且只到御花園裡的凌雲閣。」韓孺子好奇地問,他為了得到母親的消息而費盡心機,皇太妃卻好像能隨時聯繫到宮外的羅煥章。

「我的口風也很嚴。」皇太妃笑道,起身準備告辭,「用不了多久,陛下就將掌握生殺予奪之權,幾句話決定千萬人的生死,請陛下習慣某些人不得已的犧牲。」

皇太妃離去,宮女們進屋收拾東西,對皇帝看也不看一眼。

韓孺子坐在圓凳上,也不看他們,越想越覺得心裡堵得慌,一名無辜的大臣就要為他做出犧牲,唯一的目的只是吸引太后的注意,解除她的疑心,韓孺子不知道決定千萬人的生死是什麼感覺,但他相信,那跟眼下的處境完全不同。

其他人都退下了,只剩張有才和佟青娥過來服侍皇帝就寢,韓孺子盯著兩人,問道:「朕可以信任你們嗎?」

太監與宮女互視一眼,目光中既有驚訝也有坦然,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刻,兩人同時跪下,佟青娥道:「奴婢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張有才急促地說:「小奴早就等著陛下這句話,陛下說吧,小奴什麼都敢做。」

韓孺子反而意外,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佟青娥低頭,眼中含淚,張有才抬頭憤憤地說:「左吉恨上我們了,這兩天派人警告我們,說是等他傷好再來算賬。梁安已經被左吉逼得懸樑自盡,反正是個死,我們願為陛下而死。」

嚴格來說,梁安自殺,皇帝要負責任,他去「捉姦」,才導致左吉驚恐,為抹去罪證而逼死梁安,想到這一層,韓孺子心中反而鎮定,皇帝就像是行走在鬧市區裡的巨人,落下的每一腳都可能踩死某個人,或者導致人群慌亂自相踐踏,即便如此,人群還是會主動擁到巨人身邊。

犧牲是難免的,關鍵是讓犧牲有價值。

「朕要讓你們做一件事。」

張有才和佟青娥匍匐在地,韓孺子想了一會,覺得還不能給予兩人太重要、太危險的任務,他們的忠誠尚未經受考驗,而且好不容易拉攏到兩人,不能隨便浪費掉,「事情很簡單,也不著急,你們慢慢打聽,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陛下放心,我們都是從小進宮的,知道這裡的規矩。」張有才興奮得臉有點紅,佟青娥沉穩多了,止住眼淚,認真地看著皇帝。

「皇太妃身邊的某人,或者是皇太妃經常聯絡的某人,能隨時與皇宮以外聯繫,朕想知道是誰。」

「能隨時與宮外的人聯繫,這可是不小的本事。」張有才顯得很迷惑,馬上叩首道:「三日之內,小奴和青娥姐一定找出此人。」

佟青娥年紀大,比較謹慎,「此人恐怕不是普通宮奴,有可能是宿衛將領,咱們應該多去那裡打聽。」

「不要冒險,不限時日,你們想著此事就行。」

張有才笑道:「陛下無需擔心,宮裡的奴婢自有渠道,絕不會讓皇太妃或是太后發現的。」

韓孺子對這個「渠道」很感興趣,但是沒有追問,互相取信要一步步來,不能操之過急。

這一晚,他睡得很踏實,次日一早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還是那名自願犧牲的大臣,腦子裡突然就冒出一個念頭:那人真是自願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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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母親的話

羅煥章緩步走進房間,步履威嚴,一身布衣,卻有扶劍挎弓的大將軍士氣勢,他向皇帝行禮時從不一躬到地,而是一腳在前一腳在後,微微躬身,雙手在眼前作揖,既簡單又莊重,還有一絲古意。

今天來的太監比較多,八個人在門口站成兩排,不行禮,也不吱聲,頗顯倨傲。東海王很吃驚,目光警惕地掃來掃去。

中司監景耀走進來,小步趨至東海王身前,低聲道︰“殿下跟我走。”

“去哪?”東海王雙手握拳,按在書案上。

“請跟我走。”景耀加重語氣。

東海王不太情願地起身,看了一眼皇帝,撇了一下嘴,跟著景耀走了。

韓孺子正襟跪坐,直視羅煥章,很明顯,那道備用的聖旨已經交上去了。

“今天,草民為陛下講一段和帝的事跡。”羅煥章開口道。

和帝是烈帝之子、武帝之父,承前啟後的一位皇帝,在位期間天下無事,府庫充盈、百姓安樂,邊境雖有小患,和帝也只是命令地方固守,從未主動挑戰。

和帝是一位明君,畢生卻有一件憾事。

和帝並非烈帝生前指定的太子,而是烈帝死後由大臣們從各方諸侯當中選出的繼位者,登基之初,秉持謙讓,極少與大臣發生爭執,並且謹守烈帝的遺志,刻意壓制外戚的勢力,無論太后怎樣哀求,舅家無一人封侯得官,只是賞賜大量金錢而已。

和帝在位第七年,太后離世,生前長嘆︰“外戚皆憑后妃而貴,獨花家因我而處卑位,待我死後,以布蒙面,無顏見父母於地下。”

和帝聞言大慟,即於病床前封花氏三人為侯、五人為郎。

花太后含笑而逝,和帝卻一直引以為憾,終其一生優待舅氏一家。歷經武帝、桓帝、思帝,及至今上,花家仍有俊陽侯一支留存。

“孝子惜時,莫待父母長辭方才悔恨,惟陛下再三思之。”羅煥章行禮,上午的課算是告一段落。

韓孺子聽得也比平時都要認真,問道︰“有功者封賞、有能者擢升、有德者褒獎,非此三者,怎可為官以助天子治國?和帝於床前盡封舅氏,令太后含笑,置大楚江山、韓氏列祖列宗於何地?”

門口的兩排太監臉色微變。

羅煥章目光微垂,馬上又抬起來,正色道︰“孝出於心,唯孝者可與論大義,帝王之孝惠及天下……”

韓孺子知道羅煥章要說什麼,不客氣地打斷他︰“如此說來,朕貴為天子而棄生母於不顧,實乃天下最不孝之人。”

太監們臉色大變,羅煥章是皇帝之師,按禮可以不跪,這時卻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下頭,起身說道︰“孝乎心而守於禮,於禮,太后即是陛下的母親。”

韓孺子抓起案上的一本書向羅煥章擲去,大聲道︰“羅煥章,你有何面目再見弟子親友?”

太臨們再不旁觀,前排四人一擁而上,按住皇帝。

羅煥章不動,任憑書卷砸在胸前,冷冷地說︰“羅某弟子無數,未有如陛下之不肖者。闢遠侯已承認罪行,陛下反思,此舉可對得起太后、對得起天下人?”

韓孺子在太監們手中大嚷大叫,演了一場好戲,沒人讓他這麼做,他只是覺得這樣更真實一些,而且他需要一場發泄。

原來被犧牲掉的大臣是闢遠侯,他從關東戰場回來沒有多久,正在家養病,平時交友極少,因他而受牽連的人或許也會少一些。

皇帝沒有去勤政殿,被送回了泰安宮,房裡時刻都有至少四名太監守著,張有才和佟青娥只能偶爾進來一趟,做完事情立刻就得退出。

韓孺子不再折騰,躺在床上,好奇太后接下來還會採取什麼手段。

午膳被取消了,算是給皇帝的一點小懲罰。

傍晚,佟青娥端進來一盤飯菜,太監們檢查之後才允許她送到皇帝面前。韓孺子很快吃完,怒氣沖沖地對佟青娥說︰“賤婢,是你壞朕的大事?”

佟青娥慌張退下,但是抬頭飛快地掃了一眼,表示明白皇帝的用意,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皇帝對誰凶惡誰就越安全。

韓孺子吃飽了飯,沖著幾名看守太監大聲道︰“你們敢將名字報出來嗎?朕記得你們的長相,日後……日後……”

他在回想東海王的語氣與用詞,這時門外進來一人。

左吉的臉上還有青腫,沒辦法露出他那討人喜歡的微笑,面對皇帝,他也不想笑。

兩人對視了一會,韓孺子心中多少有一點惴惴,要說皇宮誰最恨皇帝,非此人莫屬。

“陛下膽子不小。”

“不如左公。”

“陛下不怕祖宗之法嗎?”

“左公不怕梁安夜裡托夢嗎?”

左吉哼了一聲,“陛下省下伶牙俐齒吧,我帶陛下去見一個人。”

韓孺子心中一動,“誰?”

左吉沒有回答,轉身帶路,幾名太監走來,像押送犯人一樣護在皇帝兩邊。

韓孺子邁步跟上,屋外,張有才等十餘人跪在地上,全都噤若寒蟬。

泰安宮外還有一隊太監和侍衛,將皇帝圍在中間,他更像囚犯了。

一隊人步行,拐彎抹角,經過一道又一道門戶,離泰安宮越來越遠,卻沒有前往太后居住的慈順宮。

韓孺子的心怦怦跳,隱約猜到自己要見誰了。

在一條幽深的小巷盡頭,皇帝被送入一間狹小的屋子裡,屋內擺設簡單、燭光昏暗,比普通人家還要樸素,一名婦人正坐在燭光下發怔。

韓孺子顧不得許多,撲到婦人面前跪下,抱住她的腿泣不成聲。

“陛下莫哭。”這是母親的聲音,卻有幾分冷淡。

左吉就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母子相見。

“母親。”韓孺子抬起頭,想不到當日一別,居然會在這樣一個地方再見。

“陛下又長大了一些。”王美人的聲音仍有一些冷淡,卻不由自主地抬手要去撫摸兒子的臉,堪堪踫到時又縮了回去,微笑道︰“陛下是大人了,怎麼還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韓孺子擦去眼淚,“孩兒讓母親受苦了。”

“陛下萬不可說這種話,陛下至尊之體,應以天下為念。太后仁慈……”

韓孺子將手從母親膝蓋上收回,“太后……母親見過太后了?”

王美人點點頭,“見過了,是太后將我接進宮。”

“讓您住在這種地方?”韓孺子左右打量,屋子裡的擺設實在過於簡單,連張床都沒有。

王美人笑了笑,“我是今天才搬到這裡的,陛下……陛下若是真的關心我的生活,就該當一名好皇帝。”

“什麼是好皇帝?”韓孺子越來越覺得母親的話怪異。

“好皇帝會聽太后的話,不會背著太后做任何事情。”

“然後呢?等著太后將咱們母子……”韓孺子說不下去。

王美人搖頭,“太后不是陛下想像的那種人,她很仁慈,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陛下著想,再等幾年,陛下就能親政,到時太后將會退居內宮,我也能……我也能經常見到陛下了。”

韓孺子根本不相信太后的許諾,可是當著左吉的面,他不能反駁,“母親,我該怎麼做?”

“不要再叫我母親,太后才是陛下的母親。”王美人的聲音在顫,停頓一會,再開口時恢復正常,“從今以後,陛下要聽太后的話,大楚需要一位繼嗣,陛下……陛下雖然年幼,也當勉力為之。”

站在門口的左吉冷冷地插上一句,“王美人請陛下回去之後早行夫妻之道,為大楚誕下太子。”

韓孺子扭頭憤恨地看了左吉一眼,對母親說︰“孩兒……盡力。”

“不是盡力,一定要做到,唯有如此,陛下與我才有再聚之日。”

左吉催道︰“話已經說清楚了,陛下請起駕吧。”

韓孺子仍跪在地上,兩名太監從外面進來,攙扶皇帝的雙臂。

“母親,我一定會接您到身邊。”

王美人露出笑容,眼看著兒子被帶走,大聲道︰“記住為娘的話,一定要記住。”

韓孺子鄭重地點頭,推開太監,自己走了出去。

皇宮裡的深夜跟外面也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提燈籠的人更多一些,有一股不知名的花香在巷子裡飄浮,若有若無,韓孺子深深地吸進一股空氣,暗暗發誓,就算死,也要與太后放手一搏,他要成為這裡真正的主人。

只有他能聽懂王美人的弦外之音,“為娘的話”不是指今天所說的一切,而是當初韓孺子被楊奉帶走時,母親貼在耳邊囑咐的話︰不要相信宮裡的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

此時此刻,前一句話比後一句話更重要,母親進宮了,所以她的話也不能相信,太后不會放過他們母子,他必須反抗,而且得盡快。

左吉跟在皇帝身邊,輕聲道︰“陛下滿意了嗎?”

韓孺子咬著嘴唇走出一段路,扭頭對左吉說︰“帶我去秋信宮見皇后。”

左吉傷勢未愈的臉上擠出一個醜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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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背上的字

皇帝在秋信宮過夜是件大事,不能說去就去,韓孺子先回泰安宮沐浴更衣,左吉一直留在皇帝附近,來回逡巡,偶爾懶洋洋地打個哈欠,不耐煩地斥責張有才或者佟青娥︰
“動作快點,賤婢,宮裡養的狗也比你聽話。”
“陛下安心,我會替陛下教訓他們的。”

左吉自說自話,沒人應聲,他因此越得意。

趁著左吉不注意的時候,張有才向皇帝微微搖頭,他還沒有打探到皇太妃是如何傳遞消息的。這才是第一天,韓孺子並未寄予太大的希望,於是眨下眼珠以示安慰。

佟青娥專心幫皇帝更衣,沒有做出任何暗示,卻於最後一刻在皇帝背上飛快地寫下一個字,怕皇帝感覺不出來,她又寫了第二遍。

這個字的筆劃不多,韓孺子卻沒認出來,左吉在場,也不能開口詢問,只好裝作懂了,出前往秋信宮。左吉攔住佟青娥和張有才,揚著眉毛說︰“用不著你們了。”

佟、張二人退後,留在皇帝的寢宮裡,面面相覷。

皇后已提前得到消息,正在秋信宮中盛裝等候,兩人入座,對面吃了幾杯酒,數名宮女輪流上前拜賀,儀式雖然簡單,也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然後兩人方能進房休息。

脫掉外衣,皇后身上最後一點成年人的氣質也消失了,她只是一名乾瘦的小女孩,坐在床邊扭捏不安,全沒有當初質問左吉與女官時的幹練與豪氣。

韓孺子側身坐在床邊,離皇后保持一段距離,盯著她看,心中猶豫不決。

皇后扭頭瞧了皇帝一眼,被他臉上的神情嚇到了,皇帝擰著眉、咬著嘴唇,像是在深思熟慮,又像是要跟誰拼命。

“陛下……”

韓孺子被叫醒,“啊……抱歉,我在想……我在想……”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轉念一想,自己實在沒必要拐彎抹角,大不了在險境中陷得更深一些,“我能信任你嗎?”

皇后先是困惑,隨後露出堅毅的目光,點頭道︰“我是陛下的皇后,永遠都是,陛下可以信任我。”

“好。”韓孺子還是沒有馬上開口,起身走到門前,側耳傾聽了一會,外間悄無聲息,宮女在這種時候應該不敢亂動,更不敢偷聽。

他走回床邊,“告訴我,崔家到底有何打算?”

皇后更困惑了,也站起身,比皇帝矮了一小截,“崔家……我家……陛下是在懷疑什麼嗎?”

“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提示。”

崔小君才只有十二歲,可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懂得的事情不少,大致明白皇帝的意思,認真地說︰“我知道,崔家的勢力太大,已經影響了朝堂的穩定。我是大楚皇后,無論陛下想做什麼,我都會站在陛下一邊。”

韓孺子微微一笑,“我現在能做什麼?問題是……有人對我說過,一個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

皇后也笑了,“對陛下說這種話的人可有點膽大妄為,不過我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感到疑惑,我知道太后和大臣想要什麼,還知道其他很多人的想法,可我不知道崔家在想什麼。崔太傅……你父親帶兵在外,將你送入皇宮,明知道太后在步步緊逼,他好像一點也不著急。”

崔小君靜靜地看著皇帝,這名少年不僅是大楚天子,也是她的丈夫,在她受過的所有教育當中,順從都是核心之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全盤接受,從未想過為什麼,現在更不會想。

“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父親曾經有過野心,想將他們培養成為了不起的人物,結果 —— 在我出嫁的頭天晚上,兩個哥哥喝醉了酒,當眾廝打,誰也勸不住,母親不得已,從後堂出來,哭著求他們住手。這樣的兄長,陛下以為他們能有什麼深謀遠慮?崔家希望一直掌權,為的是享樂,聽說我要當皇后,全家人興奮至極,掛在嘴上只有一句話 “崔家又能穩當十幾年了。”

“他們不知道你要嫁給一名傀儡皇帝嗎?”韓孺子難以想像太后一直當成大敵對待的崔家會是這樣一群人。

“他們只在意皇后兩個字,然後就專心享樂去了,家族中倒是有幾個明白人,但也成不了大事,只有我父親……”

“據我所知,崔太傅是太后唯一忌憚的人。”

皇后輕嘆一聲,“父親總是不滿足,他倒沒有更大的野心,只是總覺得崔家的地位不穩固,常說富貴得之太易、失之必速,如不預作謀劃,只怕崔家將會一敗塗地,可是家裡只有父親一人憂心忡忡,每每感嘆四個兒子都白生了,不如一個外甥。”

“外甥……是東海王嗎?”韓孺子有點吃驚,心裡猛地一震,全身出了一層細汗,他想起來了,佟青娥在他背上寫的就是一個“東”字。

“嗯,是他。”皇后臉色微沉,似乎不太喜歡提起這位表兄。

“真是東海王?”韓孺子又問一遍,上前一步,心裡感到難以置信,同時又有無數念頭冒出來,告訴他這就是真相。

“他很聰明,父親非常欣賞他,可要我說,他聰明得過頭了。”

韓孺子越來越驚訝,呆呆地說︰“東海王很喜歡你。”

“呸呸。”崔小君往地上啐了兩口,小臉漲得通紅,皇后的端莊一下子消失了,“他在胡說八道,他……就因為母親隨口說過一句要親上加親,他就當真了。可他是個混蛋,我們姐妹幾個,還有親戚家的姐妹,都被他看中了,他說……等他當皇帝了,要將我們都接進宮當皇后和嬪妃,大姐前年成親的時候,他還發了一通脾氣。而且他最喜歡的人不是我,是三姐,他說要讓三姐當皇后,我不肯順著他,所以只能當妃子。”

韓孺子能想像出東海王脾氣的模樣,可他還是不明白,“崔太傅……你父親賞識東海王這樣的人?”

皇后點點頭,“說得更準確一點,父親賞識的是東海王的母親、我的姨母,父親常說他這個妹妹是家裡最聰明的人,當年就是她看出桓帝有機會成為太子,因此執意要嫁過去,即使不當王妃也願意。東海王的脾氣古怪了一點,但是跟姨母一樣聰明,過目不忘,主意也多,羅師當年本不想在我們家教書,可是與東海王見過一面之後,就決定留下了。”

韓孺子腦子裡轟轟地響成一片,開始還不敢相信,逐漸清醒過來,越來越相信皇后說的都是真話。

“怪不得我說不踫你的時候,東海王立刻就同意了,還強調個不停,他怕你對我說出真相!”

“陛下不想踫我?”崔小君睜大本來就很大的眼珠,總算明白皇帝為何一直不肯靠近自己。

韓孺子臉色微紅,“那是為了對付太后……”

“姨母和母親的確一再叮囑我,在皇宮裡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東海王,可是對陛下,我不能隱藏。”皇后堅定地說。

韓孺子感激地笑笑︰“哦,羅煥章是從東海王母親那裡得知太后與皇太妃……”

事情一下子變得清晰了,東海王常年住在崔家,他的母親卻一直留在王府裡,直到桓帝登基,才不得已搬出皇宮,她肯定看出上官氏姐妹暗中不合,沒準早就與皇太妃有過聯繫。

還有那四道聖旨,韓孺子心中一緊,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

一道聖旨已被交給太后,緩解她的疑心,令皇帝更加孤立,很可能還要借此打擊崔家的敵人。

“崔家跟闢遠侯有仇嗎?”韓孺子問。

皇后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父親不對家裡人說外面的事情。”

韓孺子越想越明白︰羅煥章手裡還剩下三道聖旨,罷免太傅崔宏的聖旨根本不會拿出來,它就是用來蒙蔽皇帝的,另外兩道聖旨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道解除上官虛的兵權,一道接管皇宮宿衛,然後一切水到渠成——崔家將會再度掌握大權,這回的根基更穩,因為皇帝將是在崔家長大的東海王,皇后還會是崔家的女兒,至於哪一個並不重要。

“原來如此。”韓孺子喃喃道,崔家以退為進,其實已經在太后身邊藏著一把刀,皇太妃與羅煥章之間的聯繫者就是東海王,每次在凌雲閣聽課之後,他都走在後面,完全有機會與羅煥章互傳信息。

於是,每個人的私心都暴露無遺。

皇太妃不止是要報仇,還要代替姐姐當太后,可她怎麼能讓崔家得勢之後還能遵守承諾呢?東海王有自己的母親,用不著像韓孺子一樣認別人為母。

羅煥章立下大功,號稱不願做官的他,將成為新皇帝最感激的人之一,他是繼續以布衣的身份輔佐皇帝,還是一步登天、位極人臣?

韓孺子挺了挺身子,忽然想起佟青娥,皇太妃當作秘密的事情,宮女卻只用一天時間就打聽到了。

韓孺子頭有點痛,抬手輕輕敲了兩下,張有才說過,宮裡的奴僕自有渠道,連太后也不知曉,或許他們能幫皇帝?

孟娥說很快會再來送第三粒藥丸,在皇帝最危險的時候,她願意出手換取更穩妥的報答嗎?

還有皇后,雖然是崔家的人,卻已證明自己願意站在皇帝一邊,或許也能做點什麼。

韓孺子越想越亂,不由得說道︰“楊奉究竟在做什麼啊?”他迫切地需要指引。

同一時刻,楊奉也想著皇帝,歸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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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追捕

白馬縣比鄰齊國,地勢一馬平川,最近幾個月可不太平,先是齊王派人來征兵,縣令閉城自守,膽戰心驚地捱到齊王兵敗,又要防備餘賊入界,不等穩定下來,朝廷派出的捕賊大吏趾高氣揚地來了——這些人在京城是無名小卒,到了這裡就是大吏。

縣令焦頭爛額,心中頗有不滿,總覺得能保住縣城應該是大功一件,沒受到獎賞也就算了,反而還要接受刀筆吏的輪番盤問,好像犯了大罪一樣,他真想大聲問︰齊軍勢如破竹的時候,你們在哪?

縣令不敢開口,連想一想都要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今天,他尤其要堆出滿臉笑容,迎接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並非官吏,而是一名太監。

午時剛過,官道上馳來一隊人馬,大概二三十人,沒有旗幟,也沒有開道的鼓樂,速度極快,不像是上方欽差,倒像是傳送急件的驛卒,可看他們的穿著確實是一隊太監,其中或許還有一些侍衛,很少進京的縣令認不出來。

“這麼快?”縣令從剛搭成不久的路邊涼棚下走出來,吃驚不小,他早晨才接到上司公文,自以為動作很快了,沒想到這邊剛剛準備好,欽差就到了,還好出來迎接得早,要不然會犯下大錯。

縣令匆忙整理官服,命令手下趕快列隊,揮手示意師爺將棚內的茶水撤掉,絕不能讓欽差以為他在這裡只是喝茶而已。

欽差隊伍到了,數十匹馬驟然停止,揚起的灰塵逐漸擴散、降落,縣令不敢躲避,帶領眾人在塵土中跪下,“白馬縣恭迎欽差……”

“免禮。”馬上的聲音冷淡而高傲,倒是頗符合欽差的身份。

楊奉不記得自己到過多少地方了,這些天來,他風塵僕僕地一直四處奔波,為了節省時間盡快上路,只帶了二十幾名隨從。

他在追捕一個人,在楊奉眼裡,此人十分關鍵,甚至比叛逆的齊王還重要。

為了這名逃犯,楊奉不得不暫時放棄皇帝,他還有一個想法,想看看皇帝能否在宮中自立、是否值得他以後付出更多心血。

“弓手備齊了嗎?”楊奉坐在馬上問道,他沒時間跟地方官吏周旋,必須做出居高臨下的架勢,才能做到速戰速決。

縣令從接到這個要求的時候起就感到疑惑,不敢多問,馬上道︰“齊了,就在那邊待命。”

楊奉看到了,拍馬向前,隨從跟上,只有一名太監留下,下馬向縣令展示文書,讓他簽字蓋印,盡快完成該有的程序,縣令手忙腳亂,他已經安排好筵席與禮物,可是都在縣城裡,怎麼也想不到欽差是個急性子。縣令的官印不在身邊,只得命師爺即刻去取,心想這位太監欽差不是來打秋風的,要辦的事情肯定不小。

百餘名縣兵列隊而站,隊伍參差不齊,很多人的穿著與普通農夫沒有區別,身無片甲,手裡倒是都握著硬弓,斜跨的箭囊裡存著七八支箭矢。

楊奉並不意外,他所過之處,各地兵卒大都如此,像樣一點的精兵都被征招走,跟隨太傅崔宏去北方迎戰匈奴了。

縣尉匆匆跑來,他跟縣令待在一起,沒有馬,因此落後,迎著揚塵,氣喘吁吁地對馬上的欽差說︰“上差……咳咳……這些都是……咳……從各鄉調來的……咳……箭士,還有一些正在趕來,到今晚……”

“這些人就夠了。”楊奉求快,對眾縣兵大聲道︰“待會每人試射三箭,平直穩重可達八十步者,賞銀五兩。”

本來茫然無措的縣兵一下子興奮起來,縱聲歡呼,縣尉紅著臉揮手,命令士兵閉嘴,不得在欽差面前無禮。

楊奉不在乎,他已經見慣地方上的隨意與混亂,白馬縣算是不錯的了,數名隨從前去擺放簡易箭靶,楊奉問縣尉︰“你熟悉本地人物風俗嗎?”

縣尉連連點頭,“熟悉,下官就是本縣人氏,為吏二十餘年,地方上的縉紳,沒有我不認識的。”

楊奉撥馬走出一段距離,給縣兵騰出射箭的地方,然後停下,對跟上來的縣尉說︰“我要打聽的人不是縉紳,是位豪傑。”

“豪傑……不知是哪一位?”

“趙友。”

“趙友?”縣尉面露茫然。

“人稱千金璧的那個趙友。”

“哦,白馬趙千金,當然認識,上差為何打聽他……”

楊奉敏銳地注意到縣尉目光中的一絲慌張,這就是他為何一定要速戰速決的原因,地方官吏與豪傑大都有交往,晚一步,消息就會被泄露出去。

“趙友窩藏欽犯,我奉皇帝之命親來捉拿,違逆者滅族,通風報信者,死罪。”

縣尉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白馬縣民風淳樸,沒人敢與欽犯勾結……我再去調些兵馬。”

“不用,這些人足夠。”楊奉看向正在輪流射箭的縣兵,重賞之下,頗有幾位射得既遠又直,是否能中靶他倒不在意。

縣尉臉上青紅不定,終於壯起膽子說︰“上差或許有所不知,趙友人稱‘千金璧’,乃是雙臂有千斤之力的意思,並非千金之璧玉,他為了附庸風雅才改為‘璧玉之璧’。”

“我聽說過。”楊奉早已摸清趙友的底細。

縣尉更顯恐慌,“不僅趙千金力大無窮,他還有一群兄弟,慣常舞刀弄劍,這個……這個……不好對付啊。”

“江湖功夫,不足為懼,只要你們聽眾命令就行。”

“聽,下官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違令。”

楊奉冷淡地嗯了一聲,等了一會說︰“若能拿住趙友窩藏的欽犯,大功一件,賞銀至少千兩,若是主犯,十萬兩,官升數級不在話下。”

縣尉立刻笑逐顏開,原本還有幾分猶豫,現在就算是去抓捕自己的親兄弟,也顧不上了。

試射很快結束,勉強湊足六十名合格的士兵,隨從太監立刻分賞金,每人五兩,得到的人昂首挺胸,沒得著的人垂頭喪氣。

楊奉一行共有二十六人,馬匹卻有四十匹,分一匹給縣尉,命他帶路,前去圍捕白馬縣豪傑趙友,卻暫時不告訴縣兵們去處。

欽差帶著士兵揚塵而去,縣令站在路邊,捧著公文茫然遙望,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敢離開,只好留在原地,等師爺將官印取來。

趙友家在城外七八里的莊上,縣尉熟門熟路,一點遠道也沒繞,望見莊園之後,楊奉停下,等後面的縣兵跟上。

縣尉道︰“兵太少,圍不住莊園,不如讓下官獨身進莊,勸說趙友投降,交出欽犯,倒也省事。”

“不必,你帶兵在正門前列陣,聽我命令,齊射即可,其它事情不用你們管。”

楊奉扭頭示意,大部分隨從下馬,分批出,把守莊園四方,只有六人留下保護中常侍。

縣尉再不敢插話,隱隱感到這名欽差與眾不同,雖是宮裡的太監,對江湖上的事情卻好像很熟。

縣兵跟上來,在正門前站成兩排,彎弓搭箭,莊裡已經現異常,大門緊閉,偶爾有人探頭,很快就縮回去。

縣尉急於立功,得到欽差的許可之後,催馬上前,大聲道︰“趙千金,你犯事了!投降,交出欽犯,或可饒你不死,若不然……哎呦!”

莊園牆頭有人影一閃,縣尉抱頭,調轉馬頭疾跑回來,一手捂臉,鮮血從指縫裡流出,“賊人用暗器。”

賊人不只用暗器,莊園大門突然敞開,十餘人揮舞刀槍衝出來,嘴中呼喝,帶頭的是一名壯士,三十歲左右年紀,赤裸著上身,胳膊上刺著龍形,雙手各握一柄大鐵錘,怒聲大叫︰“擋我者死!”

趙千金在白馬縣頗為知名,連縣尉都懼他幾分,一見他衝出來,心中立生怯意。

楊奉卻不在意,他得到確切消息才趕來此地,知道莊裡沒有多少人,他也不想與這些亡命之徒比試拳腳刀劍,當即下令︰“彎弓。”

欽差監督,又剛領過賞銀,縣兵們即使心裡恐懼也不敢後退,馬上拉開弓弦,等待射的命令。

楊奉眼看著趙友等人張牙舞爪地撲來,已經進入八十步之內,也不肯下令。

一名縣兵太緊張了,手一鬆,放出一箭,沒有準頭,從敵人頭頂飛過去。

楊奉喝道︰“穩住!待命!”

十幾名江湖豪傑越迫越近,其中一人不停揮手,擲出飛刀,射到楊奉身前的暗器都被隨從侍衛攔下,縣兵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兩人中鏢,倒地慘叫。

楊奉仍不下令,縣尉嚇得臉色又白了。

相距不過四十步,趙千金身上的龍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楊奉終於喝道︰“放箭!”

五十幾箭應聲而,這個時候準頭不重要,箭矢如雨,頃刻間就射倒了七八人,剩下的六人愣了一下,其中五人轉身逃跑,趙千金卻將雙錘舞得更快,繼續前衝。

“彎弓!放箭!”楊奉的第二輪命令下得快,縣兵們幾乎跟不上,只有三十多人及時射箭,但已足夠,趙千金連中數箭,撲通倒下,逃跑者也中箭,跑出沒多遠,迎上埋伏的欽差侍衛,一刀一個都被殺死。

整個圍捕過程不到兩刻鐘,只有縣尉和兩名士兵受傷。

楊奉帶來的侍衛早已翻牆進莊,沒過多久,持刀衝出大門,拖著一名男子。

縣尉很好奇什麼樣的欽差能讓宮裡派人來追捕,一眼看去,那人寬袍大袖,不像是亡命之徒,也不像本地人。

楊奉跳下馬,走到犯人面前,盯著他看了一會,說︰“你不是淳于梟。”

犯人大笑,“家師神通廣大,你們永遠也抓不到他!”

楊奉很失望,一名侍衛手起刀落,犯人頭顱落地。

縣尉又被嚇了一跳,正想下令縣兵入莊搜查餘犯,被箭射中的一名豪傑大聲道︰“我知道淳于梟在哪,我知道,快救我!”

楊奉走過去,低頭看著那張惶恐萬分的臉,“在哪?”

“救我……”

“說出來,饒你一命。”

“我、我偷聽到他們說話,淳于梟已經潛入京城,說那裡……那裡有一股新天子氣升起。”

楊奉心中一震,突然明白自己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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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江湖人的報仇

暴雨傾盆,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將道路淹沒,慢慢地,雨小了一些,卻有綿長之勢,看樣子會一直下到夜裡,一群原本只是暫避暴雨的人,被困在了驛站裡。

楊奉坐在屋子裡,敞開門,看到雨水掃進來也不在意,今天無論如何是不能上路了,只能等到明天,希望一切還都來得及。

望氣者淳于梟為何潛往京城?對他來說,那裡正是天下最危險的地方。所謂的“新天子氣”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淳于梟又找到了新的蠱惑目標?楊奉思來想去,覺得只有一種可能。

外邊傳來一陣喧嘩,雨聲雖大,卻也壓不住叫喊聲。

四名隨從與楊奉待在同一間屋子裡,其中一人看了中常侍一眼,冒雨出屋,很快回來,躬身道︰“三名鄉農想進來避雨,被驛丞攔在門口,因此爭吵。”

楊奉嗯了一聲,沒有放在心上,隨從剛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楊奉改了主意,“召他們進來。”

“是。”楊奉的隨從都是他親手培養的親信,對他言聽計從,從來不會多問一個字。

沒多久,三名農夫跟著隨從由雨中走來,站在門口不敢進屋。

三人年紀差距頗大,老的六十來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肚子卻高高鼓起,赤腳,挽起褲腿,雙手拿著草笠,衝屋裡的大人笑著點頭哈腰,“大人恕罪,雨實在是太大了,我們趕不得路,不得已借屋檐避個雨,未想到衝撞了大人。”

另一人三十多歲,是名又黑又壯的大漢,腳上穿著草鞋,手裡也拿著草笠,低頭不語,好像有點怕官。

最後一人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半躲在黑大漢的身後。

楊奉打量了三人一會,開口道︰“既是避雨,進屋來吧。”

老漢連連鞠躬,站在門口,不敢離官差太近,那名少年躲得更嚴實了。

楊奉道︰“老丈高壽?”

“承大人問,小老兒今年五十三,風吹日曬的苦命人,長得老相些。”老漢每說一句都要鞠躬點頭。

“你們是本鄉人士?”

“是的,大人,祖居於此,從來沒離開過。”

“此地離函谷關還有多遠?”

“也就是半日路程。”

楊奉沉默了一會,又問道︰“這裡的風俗經常騎馬出行嗎?”

老漢笑道︰“大人說的哪裡話,大人、貴人才能騎馬,我們這樣的人,能騎頭驢就不錯了,平時還是要靠這雙腳走路。”

“那就奇怪了,此地前往函谷關騎馬才是半日路程,你不騎馬,怎麼知道是半日?”

老漢的頭點得更頻繁了,“小老兒雖然沒福分騎馬,可也聽人說過路程,大人肯定騎馬,所以小老兒就說是半日,要說走路,天沒亮起床,緊趕慢趕也得天黑以後才能到關口,不過那時候關門已閉,進不去了。”

楊奉點點頭,目光轉向老漢身邊,“那個黑漢,報上名來。”

黑大漢一直低著頭,不像老漢那麼恭順,有幾分受迫之意,聽到問話,甕聲甕氣地說︰“回大人,小民名叫張鐵疙瘩。”

“人如其名,你真跟鐵疙瘩一樣硬嗎?”

“大人開玩笑,小民胡亂起的名字,哪有鐵硬?”

“是嗎?聽聞江湖上有一位鐵頭胡三兒,一顆腦袋練得如銅鐵一般,曾經與白馬趙千金比武,一頭撞在大錘上,雙方各退三步,不分勝負,憑此一戰成名。”

黑大漢不吱聲,老漢賠笑道︰“大人見多識廣,我們這些粗野鄉民,就知道一個鐵疙瘩,沒聽說過鐵頭。”

“江湖傳言大都不實,趙千金被一陣亂箭射死,胡三兒的鐵頭只怕也是浪得虛名,一刀下去,管教他身首異處。”

老漢還在訕笑,黑大漢已經忍不住,喝道︰“人家已經看穿了,還裝什麼?上吧!”

黑大漢話一出口,老漢與少年已經行動,從大漢背後拔出短劍,老漢高高躍起,少年從大漢兩腿中間滾出來,一上一下,分兩路撲向楊奉。

楊奉椅子上端坐不動,自從離開白馬縣之後,他就在防備著刺客,因此心中絲毫不慌。在他身後,四名隨從同時抬起右臂,亮出一直藏在身後的臂弩,扳機射,兩箭射向空中的老漢,另外兩箭分別攻擊黑大漢和少年。

楊奉所在屋子的已是驛站裡最大的一間,即使這樣也沒有多少騰挪餘地,箭勢如電,絕難躲避,空中的老漢卻在瞬間又上升一截,跳在了房梁上,地上的少年也突然改變方向,向門口翻滾,躲過弩箭,唯有對面的黑大漢動作稍慢,望著中箭,口中出怒吼,仍然邁步衝向目標。

四名隨從抽刀在手,一人貼身保護楊奉,三人迎戰,門外也有三名隨從衝進來助戰,更多人則守在外面。

戰斗持續的時間不長,黑大漢最先被擊倒,兩柄刀架在脖子上,他不敢動了,畢竟是血肉之軀,比不了銅鐵。

少年以一敵二,幾招之後被逼到牆角,左支右絀,堅持不了多久。

只有老漢在房梁上暫時安全,兩名侍衛連跳幾次,都被他擊退。

楊奉頭也不抬地說︰“一劍仙杜摸天,可惜頭頂有房蓋,你摸不著天了,還想要你孫子的命,就跳下來吧。”

少年大聲道︰“爺爺,別管我……”

老漢杜摸天在上方看得清清楚楚,孫子的確不是官差的對手,不由得嘆息一聲,“別傷我孫,我下來就是。”

兩名侍衛停手,仍然持刀困住少年。

杜摸天先將短劍擲下,隨後人跳下來,挺身不跪,昂首與楊奉對視,沒有半點鄉農的模樣。

“鐵頭胡三兒、一劍仙杜摸天,還有一個杜穿雲,怎麼只有你三個?其他人為何沒來?”

對方連自己孫子的姓名都掌握,杜摸天又是長嘆一聲,“閣下果然不簡單,身居深宮,雖然對我們這些江湖人物了若指掌,我還說趙千金在白馬縣黑白通吃,怎麼會死在一名太監和幾十名士兵手裡,原來……江湖上有敗類給你通風報信。”

“通風報信?你們又不是密謀,打聽你們的事情倒也不難。江湖好漢,拔刀相助這種事怎麼可能不大肆宣揚一下?趙千金被殺的第二天,四五十名江湖豪客齊聚白馬縣,誓要為他報仇,兩日後,又在臨淄城中聚會,人數已達一百二十多,從午時喝到入夜,再次誓要報仇,地點就選在函谷關附近。可是次日出的時候,只剩下五十多人,其他人都找藉口走了。我說的沒錯吧?”

杜摸天目瞪口呆,怎麼也料不到,一名欽差,還是一名太監,雖然也會關注江湖中的事情。

躺在地上的鐵頭胡三兒怒聲道︰“那幫家伙忘恩負義、貪生怕死,只有我們十三人……”

“少說話!”杜摸天喝道,胡三兒一激靈,急忙閉嘴。

“才十三人。”楊奉搖搖頭,“你們埋伏在函谷關外,打算偷襲,可是這場大雨壞了事,所以你們三個裝成鄉農過來打探消息。”

“既然閣下都知道了,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趙千金朋友遍天下,今天你殺了我們,今後還會有人替他報仇。”杜摸天扭頭看了一眼孫子,“也會有人替我們報仇。”

“當然,我等你們一個月。”楊奉從隨從手中接過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人走茶涼,一個月之後你們就只是一段誇大其辭的傳說,在傳說裡,我是卑鄙無恥之徒,你們是仗義行俠之輩。這大概就是江湖替你們報的仇了。”

杜摸天越聽越驚,“閣下……到底何方神聖?”

楊奉沒有回答,外面走進一名隨從,全身濕透,低聲道︰“楊公,那人來了。”

“確定是他?”楊奉問。

“屬下親眼所見。”

楊奉站起身,對杜摸天說︰“這場雨壞了你們的埋伏,也險些壞了我的大事,不過我的運氣比你們的好。你相信江湖中真有人能一手摸天嗎?”

杜摸天實在聽不懂楊奉在說什麼,“別得意,你還沒進函谷關,更沒回到京城。”

楊奉邁步向外走去,在門口停下,“留他們一夜,等另外十個過來救人,如果他們真會來的話。”

楊奉走出房門,立刻有一名隨從撐傘為他擋雨。

天色微暗,雨已經小多了,院子裡的水積到半尺深,楊奉淌著水,在另一名隨從的指引下前行,身邊再沒有其他保護者。

驛站迎來一批新客人,全是穿著盔甲的軍官,人數不多,只有二十來名,他們顯然一直在冒雨趕路,全身濕透,雨水順著甲衣向下流淌。

齊國戰事方平,北方狼煙又起,經常有軍吏前往京城送信,驛丞一點也不意外,正忙著給他們安排房間、照顧馬匹。

楊奉走到一間房前,數名軍官手握刀柄,冷冷地看著來者,認出這人是名太監,也不肯行禮。

楊奉抱拳道︰“煩請通稟一聲,中常侍楊奉求見崔太傅。”

軍官們臉色齊變,一人道︰“這裡沒有……”

有人從房間裡走出來,示意軍官閉嘴,向楊奉說道︰“楊公別來無恙。”

果然是太傅崔宏,楊奉提起很久的心終於降回來一些,他不在意江湖豪客的報仇,念念不忘的全是淳于梟和崔宏,現在,他終於及時抓住了其中一個。

“楊某在此敬侯已久,要對太傅說幾句話,太傅若肯聽,或許你我二人能攜手共回京城,若不肯聽 ——”

“怎樣?”

“楊某願與太傅血濺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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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望氣

兩人隔桌對面而坐,除了當朝宰相,崔宏還從來沒給過其他臣子如此禮遇,此時的他,不是正一品的太傅,也不是率眾數十萬的大將軍,只是一名冒雨投宿的旅人,身上還在滴著雨水。

他也不是那個在勤政殿裡小心謹慎、面對太后甚至會顫抖的顧命大臣,目光警醒,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握住腰刀的柄。

房門緊閉,崔宏的十幾名衛士守在外面,不用擔心有人偷聽。

雨更小了,只剩下淅淅瀝瀝的聲響,偶爾變得急促,那也是屋檐上積攢的雨水傾泄而下。

“楊公不是在齊國追捕逆賊餘黨嗎?怎麼會來這裡?”崔宏決定聽一聽中常侍要說什麼,卻沒打算接受,更無意說出自己的秘密。

楊奉盯著崔宏,好像對方只是一名落魄的小官,“還是我來開門見山吧,太傅是什麼時候與淳于梟結識的?”

崔宏乾笑兩聲,“楊公真會開玩笑,淳于梟乃是蠱惑齊王造反的罪犯,我身為剿滅逆賊的平東大將軍,怎麼會與他結識?”

楊奉想了一會,“沒錯,戰事一起,太傅不可能再與淳于梟見面,那就是在齊王起事之前了,可那時候淳于梟尚在齊國,應該沒機會來京城。嗯……淳于梟弟子眾多,不知是哪一位得到了太傅的賞識?”

崔宏沉下臉,“楊公仗誰的勢,特意前來污蔑於我?崔某不才,卻也知道潔身自愛。”

楊奉拱手,“太傅息怒,在下只是胡亂猜想,可在下無論如何要勸太傅幾句︰望氣之事不可信,淳于梟與他的弟子們妖言惑眾,所圖極大,齊王已倒,太傅一著不慎就將是下一個。”

“嘿,楊常侍打定主意要將我說成逆賊同伙了?也好,咱們一塊進京,在太后面前說個明白。”

楊奉微微一笑,“太后面前?太傅不會是奉旨回京吧?”

堂堂太傅,剛剛平定一場叛亂,本應在北方屯兵,卻只帶少量衛兵回京,沒有旗鼓儀仗,入住驛站時也不報出真實姓名,當然不會是奉旨回京,崔宏冷冷地盯著楊奉,開始認真考慮“血濺當場”的後果,門外全是他的人,他本人也有兵器在身……

楊奉猜到了太傅的心事,掀開一邊衣領,露出裡面的甲衣,表明自己做好了準備,濺出的鮮血絕不會只是他一個人的。

門外就是太傅的衛兵,更遠一些卻都是楊奉的隨從,數量還要更多一些,一旦僵持,崔宏佔不到便宜,於是他笑了,“楊公智勇雙全,可敬可佩。好吧,假設我與淳于梟相識,假設我是私自回京,楊公想對我說什麼?”

“我要讓太傅看幾份供狀。”

“供狀?”

門外響起衛兵的呵斥聲,楊奉道︰“是我的人,將供狀送來了。”

崔宏猶豫了一會,大聲道︰“讓他進來!”

門開了,楊奉的一名隨從捧著木匣走進來,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兩名衛兵,隨從將木匣放在桌上,向太傅和中常侍行禮,躬身退出,衛兵沒有馬上離開,等楊奉打開木匣,露出裡面的一厚摞紙張時,兩人才在崔宏的暗示下轉身走出房間,將門關上。

楊奉拿出第一份供狀,在桌上緩緩推給崔宏,“我與右巡御史申大人遍巡關東諸侯,申大人宣諭聖旨,我負責查找叛亂的跡象。這是臨江王府中數人的供狀,眾妙三十一年前後,一位名叫方子聖的望氣者曾是臨江恭王的座上賓,恭王早薨,方子聖無功而退。”

“眾妙三十一年?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嗯。”楊奉又拿出一份供狀,“眾妙三十四年,濟陽哀王請來一位望氣者,名叫林乾風,一年後,濟陽哀王反相敗露,武帝開恩,只是削縣,哀王從此謹慎守國,終身無反心,林乾風則就此消失,他的名字再沒有出現過。”

楊奉拿出一份又一份供狀,按時間排序,都是各諸侯國曾經接待某位望氣者的供狀,每一份都堆到太傅面前,崔宏一份也沒看,目光一直盯著楊奉,突然按住一份剛被推過來的供狀,說︰“眾妙四十年,渤海王和九江王同時出現了望氣者。”

“我猜測,從那時起,這位望氣者的弟子開始增多,有些地方不需要他親自出馬了。”

最後一份供狀來自齊王的手下,望氣者淳于梟於眾妙四十一年,也就是武帝駕崩的那一年出現在齊王府,四年之後,齊王起兵造反。

“楊公離京才一兩個月吧,就能收集到這麼多的供狀?從南到北的諸侯王幾乎一個沒落。”

“太傅如果還記得的話,桓帝登基的頭一個月,曾頒旨要求各地清查本鄉豪傑的動向。”

崔宏點頭,他當然記得,但這不是什麼大事,幾乎每一位皇帝都曾經頒布過類似的旨意,無非殺掉一些人,遷徙一些人,以儆效尤,令地方豪傑無法形成牢固的勢力,僅此而已。

“那是我給桓帝出的主意,可我弄錯了目標,直到淳于梟蠱惑齊王的形狀暴露之後,我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原來有問題的不是豪傑,而是江湖術士。於是請太后降旨,要求各諸侯國官吏只問一件事,是否曾有望氣者成為王府貴客。”

“望氣者到處都有,京城裡也有,數量更多,這能說明什麼?”

楊奉笑了笑,指著太傅面前的供狀,“太傅可以看一看,至少四位諸侯王接待的望氣者相貌出奇地一致,‘身高八尺,須皆白,方臉,左眉中有一紅痣’,太傅覺得眼熟嗎?”

崔宏沉默片刻,“不管這些望氣者是不是一個人,意圖是什麼呢?勸說諸侯王造反,得些賞賜嗎?”

楊奉搖頭,“望氣者的意圖不是賞賜,更不是輔佐某人稱帝,而是天下大亂,越亂越好。”

崔宏再度沉默。

楊奉繼續道︰ “亂世出英雄,唯有天下大亂,才有改朝換姓的可能。崔太傅,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大楚若亂,崔氏必亡。”

崔宏終於開口,“我認識的望氣者名叫步蘅如,四十一歲,頭還很黑。”

楊奉道︰“人雖不同,話卻相似,無非某地有天子氣,被黑氣所圍繞,起伏不定,若能當機立斷,並得貴人相助,天子氣必定衝天而起,若是猶豫不決,天子氣將被壓制,再無出頭之日。”

崔宏睜大眼珠,顯露出明顯的驚訝,“你……”

“根本沒有什麼天子氣,當今陛下居於陋巷之時,可有人看出天子氣?”楊奉站起身,厲聲道︰“東海王更沒有天子氣,太傅若不及時醒悟,東海王必死無疑,崔家毀於你手!”

崔宏一驚,也站起來,低頭看去,木匣底部居然橫著一柄出鞘匕首,寒光閃耀,不由得又是一驚。

“以防萬一。”楊奉平淡地說,將桌上的供狀放回匣內,蓋住匕首。

“我該怎麼做?”崔宏問道。

“太傅可以調轉方向,立刻返回北地,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京城的事情交給我處理,有太傅在外領兵,東海王和崔家都不會有事。或者太傅也可以與我一道返京,將隱藏的逆賊一網打盡,建立奇功一件。”

崔宏想了一會,臉色稍顯蒼白,“京城之事已如箭在弦上,非得我親自回去才能阻止,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太傅將行事之權交給那個步蘅如了?”

崔宏點點頭,開始後悔了,“不只是步蘅如,還有羅煥章,是他將望氣者介紹進府的,我很相信他。”

“羅煥章。”楊奉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雙眼微微眯起,沒有多說什麼,側耳聽了聽,“雨已經停了,請太傅即刻上路,與我一道盡快返京。”

崔宏突然一把抓住楊奉的胳膊,“楊公不會到了京城就翻臉吧?”

“從現在起,我留在太傅身邊,抓到望氣者之後,是殺是留全由太傅做主,事後就說是我將太傅召回京城的,其它事情由我向太后解釋,東海王不會受到牽連,只是他還不能當皇帝。”

崔宏終於下定決心,他悄悄返回京城本是為了將外甥推上帝位,現在卻要阻止這一切,“好,這就出發。”

楊奉在後,崔宏在前,向外面走去,幾步之後崔宏停下,轉身道︰“步蘅如、淳于梟或許是騙子,但望氣不是,真的有人望氣很準,當今陛下……”

崔宏沒再說下去,推門而出。

楊奉可不相信這些鬼話,他只相信一條道理︰事在人為。

雨已經停了,地面上的積水還不少,可是急著趕路的人不在乎這些,崔宏和楊奉分別命令自己的手下備馬上路,崔宏的馬已經倦極,楊奉分出幾匹,又從驛站征用數驅,總算夠用。

驛丞極為驚訝,剛剛入夜不久,趕到函谷關正值半夜,叫不開關門,但他沒有多問,他不認識太傅,卻知道楊奉是宮裡的太監,或許有辦法半夜通行。

楊奉遵守承諾,一直留在崔宏身邊,期間只是將木匣交給一名隨從,隨從接匣之後問道︰“那三個人如何處置?”

杜摸天、杜穿雲和鐵頭胡三兒都被五花大綁,站在不遠處的廊下,身後立著三名持刀隨從,只需一聲命令,就要揮刀殺人。

楊奉衝著三名俘虜大聲說︰“此去函谷關半日路程,若是真有同伴敢來搭救,我放你們一馬,若是沒有,就怪你們自己瞎眼,與其苟活於世,不如今夜就做刀下之鬼。”

杜摸天等三人吃了一驚,崔宏不認得這三人,更覺古怪,打量楊奉,越弄不清這名太監的底細了。

楊奉上馬,表面鎮定,其實已是心急如焚,羅煥章乃是帝師,有資格進宮,這意味著京城的形勢比他預想得還要危險,年輕的皇帝能度過此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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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軟禁

函谷關的暴雨沒有漫延到京城,皇宮裡的韓孺子也暫時將楊奉忘在腦後,他不能只是等待,必須做得什麼挽救自己和母親的性命。

真正的鬥爭生在上官氏和崔氏之間,可是無論哪一方勝利,傀儡皇帝都會是犧牲品,崔家固然要改立東海王為帝,太后也想盡快換上年幼的新傀儡,思來想去,韓孺子現自己實在沒什麼選擇,必須去見太后,將事情說清楚,唯有如此,才能緩解即將到來的大難。

說來可笑,韓孺子每天早晨去慈順宮裡拜見太后,上午還常常在勤政殿裡與太后共同聽政,可兩人中間總是隔著人牆與屋壁,見面次數寥寥無幾。

仔細想來,韓孺子覺得太后有意不見自己,如果皇太妃的話還有幾分可信的話,從他還沒出生的時候起,就已經受到當時的東海王王妃的嫉恨。

在秋信宮睡了一夜,次日凌晨,韓孺子輕輕推醒皇后。

他無需再遵守向東海王做出的承諾,可以觸碰皇后了,但也僅此而已,兩人都沒有別的想法,聊到半夜沉沉睡去。

皇后睡眼惺忪,一時間忘了身處皇宮,還以為是在家裡,含糊地說︰“娘,讓我再睡會……”躺了一會她才反應過來,急忙睜開雙眼,臉都紅了,好在屋子裡還很暗,遮掩了她的大部分羞怯,“陛下……醒啦。”

嚴格來說,這是兩人第一次同床,之前韓孺子都是睡椅榻,早晨才上床躺一會。

“你從前也跟母親同睡嗎?”韓孺子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那都是幾年以前的事情了,恍惚間,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少。

“不是,陪我的是是乳娘,母親……很忙,我們兄弟姐妹也多。”

“哦。”韓孺子臉色微紅,“我也不是……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能見到太后嗎?”

“當然,陛下待會不就要與我一塊去拜見太后嗎?”

“我是說面對面的見面,能說話的那種。”

“嗯 —— 自從進宮以後,我倒是見過太后幾次,說過一會話,但是不多,每次都是太后派人召我過去。”

“下次太后再召見你的時候,你能替我傳句話嗎?”

“可以,說什麼?”皇后知道的事情不多,只是隱隱猜到皇帝處於危險之中,而她的職責就是盡一切可能幫忙。

“我想見太后,告訴她一些真相。”

“好。”皇后答應得有些勉強,倒不是不願意,而是迷惑,她慢慢坐起來,被子擋在身前,“陛下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了嗎?如果是崔家……”

一想到真要與自家人決裂,皇后又有點猶豫了。

經過昨夜的交談,韓孺子已經完全相信皇后,但他不想說實話,因為他的實話過於冰冷,都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劍,會傷到無辜者,只有那些已經全副武裝做好戰鬥準備的人,比如太后,才能承受得住。

“真是抱歉,許多事情我還不能說,因為……那都是我一個人的猜想,很可能大錯特錯,只有太后才能查明真相。”

“陛下不用多說,我明白。只要再受到太后的召見,我一定將話傳到。”皇后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難。

“謝謝。”韓孺子由衷地說,現在的他真心感謝每一個能幫助他的人。

皇后的臉又有點紅,輕聲道︰“陛下對我不用這麼客氣。”

房門外傳來響亮的聲音︰“天子聖德,始於東方。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勤於天下,德被四方……”

“進來吧。”韓孺子喊道,只有這樣才能讓外面的聲音停止,然後小聲對皇后說︰“我真想見見這個人,他的嗓門大得……不像太監。”

皇后縮肩笑了一聲,進宮多日,她終於覺得自己像是皇帝的妻子。

一塊去慈順宮拜見太后的時候,韓孺子一度有過直接衝進房間去見太后的想法,但是沒付諸實施,他身邊有左吉等太監環繞,房門口站立著皇太妃和一群女官,他的舉動只會被視為瘋狂,甚至是對太后的仇視。

韓孺子規規矩矩地執行整個儀式。

皇后被送回秋信宮,韓孺子正要前往凌雲閣,左吉攔在前方,伸手指著另一個方向,“陛下,請這邊走。”

太后的這一輪教訓還沒有結束,韓孺子不得不承認,皇太妃和羅煥章這一招實在巧妙,現在的他根本得不到太后的信任,就算見面,說出的真相也很可能不被當真。

走出沒多遠,韓孺子現自己被帶往的不是皇帝的泰安宮,而是皇太妃的慈寧宮。

他又被軟禁了,而且是被軟禁在皇太妃的宮裡。

在慈寧宮後院,左吉輕輕撫摸嘴角的傷疤,對皇帝說︰“陛下在這裡好好休息,養精蓄銳。皇后年幼,佟青娥木訥無趣,我會選派更好的人來教陛下夫妻之道,這回陛下不會再推三阻四了吧。唉,陛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溫柔鄉裡走一遭,可是天下所有男人的夢想。”

“也是你的夢想嗎?”韓孺子問,別的太監和宮女沒有跟進來,他用不著時刻裝出順從的模樣。

左吉臉色一沉,手指停在傷疤上,“我不是男人,我的夢想跟陛下不一樣。陛下好像還沒有接受教訓啊,難道王美人……”

“我接受教訓了。”韓孺子說。

左吉滿意地哼了一聲,轉身要走,韓孺子突然說︰“你不想知道是誰告訴我仙音閣的事嗎?”

左吉慢慢轉回身,擠出一絲帶著痛楚的微笑,“這才像話,其實我不是陛下的敵人,跟我作對有什麼好處呢?告訴我吧。”

韓孺子緊閉雙唇,直直地盯著左吉。

左吉不明白皇帝的用意,漸漸地惱羞成怒,上前兩步,低聲道︰“夠了,別以為我稱你‘陛下’就真當你是皇帝,你連傀儡都算不上,只是一件擺設,我想收拾就收拾。”

韓孺子回視左吉,倒想看看自己這件“擺設”是不是真的毫無威懾力。

左吉沒有動手,反而退後了,目光的中凶意也漸漸消失,嘴裡哼了兩聲,表現出的只是虛張聲勢。

韓孺子直到這時才開口,“我已經告訴你答案,是你自己沒有醒悟。”

左吉一愣,“答案?你什麼時候……”他忽然明白了一點什麼,緊張地東張西望,好像屋子裡還藏著外人,“你是說……這不可能……不對,很可能,她嫉妒我奪走了太后的專寵,她的目光……”

左吉停止自言自語,狠狠地剜了皇帝一眼,轉身出去。

這名太監會不會報復皇太妃、怎樣報復,韓孺子都猜不出來,他只知道一件事,在所有已經安排好的計劃中,他都是最倒霉的那一個,既然如此,就讓各方的計劃更多、更亂一些吧。

對於皇太妃來說,一切順利,傍晚時分她過來一趟,檢查屋子裡的情況,臨走時說︰“陛下也算是重回故地,住得還習慣吧?”

“非常好,謝謝皇太妃的照顧,以後還要給你添麻煩了。”韓孺子恭順地說,臉上的神情在告訴皇太妃︰朕的一切都要拜托您了。

皇太妃嫣然一笑,“陛下安心休息。”

韓孺子目送皇太妃離去,感到一陣陣毛骨悚然,同時還有一點幸災樂禍,真想早點知道左吉與皇太妃之鬥的結果。

宮女進來收拾屋子,服侍皇帝入寢,韓孺子以為自己失去了張有才和佟青娥,遺憾不已,結果上床熄燈之後,侍者退出,那兩人又進來了。

韓孺子一開始不知道,直到其中一人摸到床邊,顫聲叫“陛下”,他立刻在床上坐起來,“佟青娥……你沒事吧,張有才呢?”

小太監的聲音在門口傳來,有意壓低聲音,“我在這兒,陛下,聽聽外間有沒有人。”

這兩人都很謹慎小心,韓孺子更加放心,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們,“左吉找你們麻煩了?”

佟青娥驚魂未定,聲音一直在顫,“他派人把我們關起來,說是晚上才來收拾我們,結果剛才只是問了幾句話,又讓人把我們送來慈寧宮,我還以為……”

她說不下去了,門口的張有才小聲補充︰“還以為我們再也見不著陛下了,陛下,又是您想辦法救了我們吧?”

這話不能算錯,可韓孺子挑撥左吉和皇太妃關係的時候,沒想到救人,他那時根本不知道這兩人被抓,也沒有特別關注他們的去向,心中稍感愧疚,嘴上說的卻是︰“嗯,我將左吉的怒氣轉到別人身上,此人罪有應得。”

床前的佟青娥和門口的張有才同時哦了一聲,這跟他們預料得一樣,在別人眼裡,這仍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在他們心中,皇帝的形象卻越來越高大。

韓孺子正需要他們的這股感激與敬畏之情,問道︰“你們說過宮裡的奴婢自有渠道,我想詳細了解一下。”

張有才不知什麼時候也走到了床邊,說︰“陛下是要來一場宮變嗎?”

小太監的膽子之大有時候會讓皇帝也吃一驚,可孺子沒有這麼大的野心,更不覺得宮變能成功,笑道︰“還不至於。”

張有才卻不放棄,又道︰“陛下還記得裘繼祖和沈三華嗎?”

韓孺子更吃驚了,“記得,他們是刺客。”

“裘繼祖的確是刺客,沈三華不是,我們這些人心裡對此都很清楚,而且都想為他報仇,只有陛下能幫我們,我們也願意為陛下效命。”

韓孺子大驚,“你們……是什麼人?”

“太監和宮女也得活著,陛下,我們是一群苦命人。”張有才說。

小太監的話說得太順,韓孺子不由得懷疑這些話是別人教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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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一章 苦命人

齊王兵敗,受到牽連的人每天都在增加,齊國當其衝,被抓捕的人最多,皇宮也是重災區,而且受影響最早,皇帝遇刺當夜就有數百人入獄,嚴刑拷問之下,他們吐出更多人名,幾個月之後,入獄者已達一千三四百人,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被放出來。 `

誰也不知道這次清洗會持續到什麼時候,更不知道誰會是下一個入獄者。

「一開始大家還覺得正常,畢竟刺客在皇宮裡躲了好幾年,的確應該徹底查一下,可現在大家不這麼想了,都覺得……都覺得……」張有才膽子雖大,也有他不敢說的話。

「覺得太后別有用心嗎?」韓孺子替他說下去。

「嗯,皇宮裡的外人越來越多,像左吉,快要隻手遮天了,可他只是慈順宮裡的一名普通太監而已,連中常侍都不是。」張有才憤慨地說,他最恨的人不是太后,而是左吉。

「景耀是宮中老人,地位好像還很穩固。」韓孺子經常能看到景耀在勤政殿裡一本正經地加蓋寶璽,覺得他很受太后的信任。

「因為他抓的人最多啊。」張有才的聲音有點大,急忙閉嘴,聽了一會才接著道︰「景耀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拚命在宮裡抓人,連跟隨他多年的親信也不放過,他說『是奸是忠,只有進一兩次牢獄才知道』,可他自己一次也不進。」

韓孺子轉向佟青娥的大致位置,「刺客是太監,宮女也受牽連嗎?」

「啊?」佟青娥驚恐地抽泣了一聲,「宮裡不分太監還是宮女,只要曾經跟裘繼祖、沈三華有過交往,哪怕只是說過幾句話,都會被抓起來審問,我和張有才也不知能服侍陛下多久,聽說……」

「儘管說,我不是太后。」韓孺子鼓勵道。

「聽說太后要從外面的宮館苑林裡調用太監和宮女,說他們不會有壞心,我們這些舊人以後都要被攆出皇宮,去偏遠的地方守墓,還有一些人要為思帝殉葬。」佟青娥越說越膽怯,聲音低到如同蚊鳴。

皇宮的生活雖然不怎麼優越,可是沒人願意離開,殉葬是真死人,守墓則是活死人,就算被調到外地的宮館苑林,也跟普通人遭到配差不多,再難有出頭之日。

韓孺子覺得太后不至於將皇宮裡的人都調換一遍,這很可能是太監與宮女們受到驚嚇之後的訛言,可這種情緒對他來說沒有壞處,他又對張有才道︰「說說你們這些『苦命人』是怎麼回事吧。」

黑暗中只聽張有才深吸一口氣,「本來我們都過誓,永遠不對外人——陛下恕罪,我說的外人是指……」

「我明白,你繼續說吧。」韓孺子能理解,在宮裡皇帝與后妃是主人,也是奴婢眼中的「外人」。

「請陛下不要誤解,我們不是什麼組織,連名稱都沒有,更沒有野心,就是一群人互相幫助,分享食物、得病的時候有人照顧、有要緊事傳遞個消息什麼的,有時候也會湊錢讓某人孝敬上司,誰要是因此陞官,記得從前的朋友就行,我們有一句話——一朝富貴勿忘舊知。」

「『一朝富貴勿忘舊知。』」韓孺子念叨一遍,隱約記得某位老先生說過類似的話。

佟青娥低聲道︰「張有才,你還真是什麼都說,也不怕陛下笑話。」

韓孺子正色道︰「怎麼會笑話,這也是我想對你們說的,『一朝富貴勿忘舊知』,你們就是我的舊知之人。」

張有才和佟青娥在床下磕頭,韓孺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沈三華招供說,刺客裘繼祖曾經向他行賄,裘繼祖也是你們的人?」

「不不,裘繼祖不是。」佟青娥急忙否認,「沈三華才是,裘繼祖一進宮的時候就比較有錢,和我們這些苦命人不是一路。沈三華是我們湊錢抬上去的人之一,他沒忘記我們這些舊日的朋友,平時很照顧我們,可他現在被關在牢裡,聽說每天都遭到拷打。`」

「你們擔心沈三華堅持不住,會將你們這些苦命人招供出來?」

床下的兩人再次磕頭,這正是他們最擔心的事情,佟青娥本來比較謹慎,可張有才將大部分事情都說了,她也不再藏私,「除了湊錢孝敬上司,我們真的什麼都沒做過,彼此經常告誡,千萬不要惹事生非,就算誰受了委屈,我們也只是過去安慰一下,從來不會幫著報仇。可這裡是皇宮,上司太監大都有靠山,跟我們不是一路人,至於太后……」

佟青娥還是不敢說下去,張有才道︰「太后根本不瞭解我們這些人的苦楚,一旦聽說我們的事情,肯定大怒,把我們當成刺客同黨,可我們真的不是。」

這群太監和宮女也是走投無路,否則的話不會求到傀儡皇帝這裡。

韓孺子問道︰「你們……就應該叫做『苦命人』。」

張有才年紀雖小,反應卻快,立刻磕頭道︰「謝陛下賜名。」

韓孺子笑了笑,他根本不在乎宮裡的奴婢暗藏組織,反而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你們這些苦命人有多少?」

「大概……四五十人吧,這都是知根底的人,加上朋友的朋友,數量就更多了,怎麼也有四五百。」張有才答道。

「你這麼小就『知根底』了?」韓孺子笑道,張有才跟他年紀相仿,怎麼看都不像是「大人物」。

「其實我不是,我只算『朋友的朋友』,直到今天……」

「我是。」佟青娥說,到了這種時候,沒必要再隱瞞什麼了。

「你是?我還以為你跟我一樣也是今天才聽說的。」張有才先嚇了一跳。

「我是,當初左吉選宮女傳授……夫妻之道的時候,大家湊錢孝敬一名管事太監,將我推薦給左吉,本以為立功之後能討好左吉,可陛下不近女色,左吉指責我無能,我反而將他得罪了。」

韓孺子啞然,連跟皇帝上床這種事都要靠行賄得來,真不知道是該為此驕傲還是悲哀,「四五十人,應該夠了,你們當中有誰會武功嗎?」

「沒有,但是我們當中有幾個人跟侍衛關係不錯。」佟青娥說。

「朋友的朋友不要,只要你們這些人。」韓孺子不想擴大範圍。

「陛下要我們做什麼?」張有才十分興奮,他今天才被朋友拉進「苦命人」的核心圈,就已經想著要做大事了,「我們不怕死,什麼都敢做。」

韓孺子笑了笑,他可不敢動用一批「苦命人」搞宮變,那不僅會害了他們,也會害了他自己,「還是活著比較好,我不想死,也不會讓你們去死,嗯……」他腦子裡逐漸生出一個想法,「某一天,這一天可能很快就會到來,我會需要你們的幫助,不是宮變,不是打仗,就是跟我去一個地方,在那裡,我要重新登基,做一名真皇帝,到時候——『一朝富貴勿忘舊知』。」

兩人再次磕頭。

「咱們應該約定一個暗號,只要有人對你們說出暗號,你們就立刻找人,前去與我匯合。」韓孺子儘量將計畫制定得穩妥一些。

「『苦命人』就很好。」佟青娥說。

「好,就是它了,向你們傳遞暗號的人可能不是我,你們相信就是。」

皇帝居然還有其他可用之人,這讓佟青娥和張有才更高興了,不停地磕頭,韓孺子勸止道︰「就這樣吧,記住,我將要你們做的事情有點危險,但是不會殺人,我在皇宮裡不想殺任何人,明白嗎?」

「明白。」兩人同聲道,張有才畢竟小,有點沉不住氣,說道︰「陛下一定要快啊,我們每天都膽顫心驚,沈三華一鬆口,我們可就……沒辦法給陛下做事啦。」

「嗯,我會盡快。」韓孺子保證不了時間,事情不由他決定,他得等待時機,等皇太妃和羅煥章實施他們的計畫。

太傅崔宏肯定會暗中潛回京城,他一到,羅煥章就會拿出兩道聖旨,分別免去南軍大司馬和皇宮中郎將的官職,轉而交給崔家人擔任,皇太妃和東海王則在宮內與其裡應外合。

韓孺子現自己還有一線機會︰羅煥章手裡的聖旨是他寫的,崔家起事肯定也要打著他的旗號,他只要在起事當天躲過皇太妃和東海王的謀害,及時出現在大臣們面前,一切就還是他的,崔家絕不敢當眾弒君,至於以後怎麼對付崔家,先不考慮。

問題是他還不知道皇太妃和東海王會採取什麼手段。

韓孺子不急著見太后了,而是迫切希望另一個人的到來——孟娥才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人,他有一個計畫,只有孟娥能幫助實現。

「去睡吧。」韓孺子說,心裡不再空落落地沒底。

上半夜,寢宮裡的三人都沒怎麼睡著,張有才興奮得翻來覆去,佟青娥滿懷心事,韓孺子總在側耳傾聽,盼著孟娥出現。

因此,當後半夜突然間地動屋搖、轟轟作響的時候,他們一下子全都坐了起來,一點睏意也沒有了。

功成元年七月初三,京師地震,當時,誰也沒料到它的影響會如此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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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二章 地動

功成元年七月初三丑時三刻左右,京師地震,壞城毀屋,吏民死傷數千,餘震持續到天亮才完全終止。8小 說`在大楚一百二十餘年的國史中,這算不上特別嚴重的地震,只值得在史書寫上一兩行。

作為當事者,京城以及方圓幾百里的眾多凡人,在地震時所受的驚嚇可不是一兩行字所能形容的。

楊奉手持皇帝諭旨和兵部通關文書,連夜經過函谷關,順便更換了馬匹,幾乎沒怎麼休息就再次上路,身背加急文書的驛卒,其奔命程度也不過如此。

過關十餘里之後,楊奉勒住韁繩,調轉馬頭,後面跟上來的隨從將三名五花大綁的俘虜扔在地上。

崔宏和他的衛兵也停下,冷眼旁觀。

楊奉大聲道︰「江湖義氣沒來搭救,看來你們注定命喪於此。」

夜空如洗,群星閃爍,杜摸天爺孫二人雖然被綁,仍能挺身而起,鐵頭胡三兒身上有傷,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既然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我杜摸天沒什麼可說的,你早有準備,朋友們沒來,我心裡倒踏實了。穿雲,你害怕嗎?」

「不怕!」少年乾脆利落地吐出兩個字,腰桿挺得筆直,離楊奉有點遠,看不清楚,所以他扭頭怒視剛才將他扔下馬的騎士。

「嘿……」楊奉剛剛冷笑一聲,杜摸天緊接著大喝一聲︰「乖孫!沒讓爺爺丟臉。」

楊奉不討嘴頭便宜,對自己的隨從命令道︰「送他們上路。」

三名隨從跳下馬,拔出腰刀,大步直奔俘虜而去。

鐵頭胡三兒奮力掙扎,嘴裡罵罵咧咧,少年杜穿雲靠近爺爺,說︰「爺爺,你做得可不對。」

「臭小子,死到臨頭還挑我的錯,我哪做得不對?」

「在驛站裡,你就該衝破房頂自己逃走,回頭再給我報仇。」

「哈哈,沒辦法,爺爺老了,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寧可跟你一塊死。」

「那你先投胎,下輩子我還當你孫子。`」

「好,一言為定。」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全無怯意,躺在地上的鐵頭胡三兒嚷道︰「那我呢?下輩子當爹嗎?」

「呸,你下輩當匹大黑馬,馱著我們爺孫闖江湖吧。」杜穿雲人小嘴快,一點虧不吃。

三名隨從已經走到俘虜身後,腰刀高高舉起,只等中常侍一聲令下。

地震就是這時候生的。

楊奉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他猶豫一會,是覺得這三人頗有可取之處,值得拉攏一下,可是時間緊迫,他已經決定要殺掉三人,未等到開口,突然間,地動山搖。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更吃驚的是那些馬,紛紛暴起嘶鳴,掀翻了十幾名騎士,縱蹄狂奔,剩下的人拼盡全力才穩住坐騎。

楊奉和崔宏都被掀落在地,楊奉的數名隨從跑過來要幫忙,崔宏的衛兵拔刀阻攔,正是天災未平,**又起。

楊奉自己爬起來,大聲道︰「別動手,先弄清是怎麼回事。」

事實再清楚不過,地面第二次震動,又有幾匹馬受驚逃跑,崔宏的一名衛兵沒來得及將腳抽出馬鐙,被拖著前行,一路慘叫。

沒人在意他,所有人都被嚇壞了。

崔宏在衛兵的攙扶下站起身,驚恐地望向兩邊聳立的群山,突然大聲喊道︰「望氣!望氣太準了!步蘅如說過,天子氣若是上不達天,必然驚動下界!」

「地動而已。」楊奉拍拍身上的塵土,「如果每次地動都是因為天子氣不得志,那天子也太多了一些。」

「你不懂!」崔宏平時很能沉得住氣,這時卻像瘋了一樣,推開衛兵,衝到楊奉面前,「有人曾經預言地動嗎?步蘅如做到了!」

楊奉皺起眉頭,「崔太傅,請冷靜一下,就算望氣者真的預言了什麼,也說明東海王不該當皇帝。」

崔宏一愣,的確,步蘅如說的是天子氣上不達天,才會驚動下界。`

楊奉大步走到三名俘虜面前。

鐵頭胡三兒還躺在地上,不敢吱聲,杜氏爺孫臉色白,顯然受驚不少,杜穿雲年輕氣盛,對著太監狠狠地啐了一口,一口痰正吐在楊奉胸口上。

楊奉從袖子裡掏出巾帕擦掉髒物,問道︰「想死想活?」

杜穿雲還想再啐一口,聽到這句話,骨碌一聲嚥了下去,扭頭看向爺爺。

杜摸天愣了一會,「此話怎講?」

「這場地動或許真的預示著什麼,但是與天子無關,沒準應在你們幾個人身上。」

「我們?」杜摸天一臉茫然,江湖人都很驕傲,可是還沒驕傲到自以為能感天動地的程度。

「我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想為趙千金報仇,無非是受過他的恩惠,覺得他是一位豪俠。」

「扶危濟困,趙千金就是一位大俠。」杜穿雲搶著說。

「好,如果你們肯老老實實,我帶你們去京城,讓你們看看趙千金所窩藏的望氣者都是些什麼人。見過之後你們還想為他報仇,行,找人去吧,我在京城等著。」

躺在地上的鐵頭胡三兒還沒服氣,「放開我,現在就比個……」

杜摸天狠狠地踢了一腳,盯著太監說︰「你不殺我們了?」

「這次不殺,但你們得老實跟我去京城,一路上不得再生異心,見過那些望氣者之後,想怎樣隨你們自己決定。」楊奉頓了頓,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高山,腳下的地又有震動,不如前兩次激烈,包括三名江湖客在內,大多數人都變了臉色,只有他面不改色,「總得給地動一點尊重。」

杜摸天心裡的傲氣沒了,面露沉思也只是做做樣子,「好,我們跟你去京城。」

「鬆綁。」說罷,楊奉轉身又走到崔宏身前,「回函谷關,徵用馬匹,明天天黑之前怎麼也能趕到京城。」

「這場地動……」崔宏還沒緩過勁兒來。

「東海王若是真有神助,你更不用擔心了。」楊奉不願爭論,走到路邊向西遙望,只見群山綿延,不見京城煙雲,心裡越來越擔心皇帝能否挺過這一關,按慣例,皇帝要為災異負責,對前代皇帝來說這只是象徵性的自責,對一名傀儡皇帝來說,卻可能受到真正的懲罰。

四五百里以外,京城近郊才是地震中心,慘狀一片,可皇宮還是最受關注的地方。

慈寧宮裡,各懷心事的皇帝和兩名貼身侍者同時坐了起來,惶恐不知所措,地動停止之後,張有才顫聲道︰「這是老天在幫陛下嗎?」

佟青娥的想法正好相反,「這是老天在警告咱們,因為咱們密謀以下犯上!」

「陛下就是最高的『上』。」張有才不服氣地說。

第二次地震,兩人嚇得俯身趴下,再不敢開口。

韓孺子本來有點相信天人感應,太監和宮女的話卻讓他覺得事情不那麼可靠︰地震到底為誰而呢?皇帝,還是太后?若是按照老先生們所進,帝王無德、女主專權、外戚僭越、臣子悖逆等等行為都可能導致天譴。

以目前的狀況來說,韓孺子並不覺得自己要為地震負責。

這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

二次地動不久,房門被撞開,一大群太監、宮女衝進來,嘴裡高呼「陛下」,混亂中,張有才被踩了幾腳,還被斥責了幾句,因為他和佟青娥居然沒撲上去以身護駕,實在是極大的失職。

韓孺子是被眾人架出去的,無論他怎麼叫喊自己沒事,甚至擺出皇帝的架勢也沒用,他就像是著火的老房子裡最珍貴的寶物,被人裹挾而出。

皇太妃站在前院,慌亂間仍穿得整整齊齊,只是頭有些散亂,臉色也不正常,看到皇帝之後她鬆了口氣,「陛下沒事就好。」

不久之後,東海王也被送來了,他一直住在慈寧宮後院,與皇帝離得很近,可是只有「救」出皇帝之後,才有人想到他。

東海王很不滿,站在韓孺子身邊撞了他一下,低聲道︰「你這個皇帝當得不怎麼樣啊,瞧,連老天都給惹怒了,降災教訓你呢。」

若是再年長幾歲,韓孺子或許還能保持冷靜,現在的他卻覺得箭在弦上,說什麼並不重要,於是低聲回道︰「沒準教訓的是你,還有皇太妃。」

皇太妃就站在皇帝身邊,但是忙著指揮眾人,沒有聽到他的話,東海王先是一愣,隨後臉色驟變,張開嘴想說什麼,馬上又閉上了,過了一會,他聳聳肩,「無論你猜出什麼,都不重要了,這場地動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別急,天就要亮了。」

地面又動了一次,幅度不嚴重,太監和宮女們卻全都一擁而上,保護三位主人,韓孺子心中也跟著一震,東海王和皇太妃就要展開行動了,難道太傅崔宏已經回京?

韓孺子向人群望去,張有才和佟青娥不知被擠到哪去了。

數名太監匆匆趕來,帶頭者來不及跪拜請安,大聲道︰「太后有旨,即刻將陛下和東海王帶至慈寧宮。」

「稟告太后,陛下更衣之後立刻就去。」皇太妃答道,那幾名太監離開了,皇太妃卻只是張望,沒有叫人給皇帝和東海王換衣裳。

太后此時還相信皇太妃,沒有任何疑心。

韓孺子終於找到了佟青娥,她被擠在最外圍,正一臉焦急地尋找漏洞,韓孺子只能偶爾看到她,根本沒機會說話。

天邊泛白,餘震仍有,幅度越來越小,太后第二次派人來催,皇太妃仍然只是口頭答應。

又一隊太監走進慈寧宮,二三十人,不客氣地推開庭院裡的太監與宮女,直奔皇太妃而來,眾人初時不解而憤怒,待回頭看到皇太妃的神情,沒人敢反抗了。

皇太妃如釋重負。

帶頭的太監四十歲左右,相貌清 ,若不是下巴光光,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度,他向皇太妃下跪,然後起身道︰「臣步蘅如奉命救駕。」

「出去慈順宮。」皇太妃說。

韓孺子不知道步蘅如是誰,可他心裡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努力尋找佟青娥和張有才,卻被東海王推了一把,「走吧,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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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三章 慈順宮囚徒

皇宮裡一大批太監和宮女入獄,不得不從外面調補人手,步蘅如等人就是這麼進來的,皇太妃身邊的侍者誰也不認識他們,莫名其妙地看著主人走了過去,心中的感覺就像是精心飼養多年的愛犬,突然從身邊跑開,撲向了陌生人,搖頭擺尾,嗚嗚叫喚,比對舊主還要親切百倍。`

皇太妃不是「愛犬」,她身上承載著實際的意義與利益,慈寧宮裡有幾名太監和宮女是從太子府跟過來的,尤其不敢相信眼中所見,其中一人大膽上前,「皇太妃,這些人……」

皇太妃轉身對舊侍者們說︰「天降災異,地動山搖,大楚江山不穩,我奉皇帝和太后之旨行事,你們無需驚慌,留守慈寧宮待命,膽敢私自外出者,殺無赦。」

皇太妃帶著皇帝和東海王離開了,身後跟著不知哪來的二十多名新太監,在外面關閉宮門,留下四人守在門廊之下,掀開衣服下襬,取出貼腿隱藏的短刀,尚未出鞘就已震懾人心。

庭院裡的數十名太監和宮女紛紛後退,心中驚駭比地震時還要強烈。

小太監張有才跑到宮女佟青娥身邊,低聲說︰「我覺得該是時候了。」

「可陛下還沒有說暗號。」佟青娥只覺得兩腿軟。

「陛下用眼神說了,你沒看到嗎?」

佟青娥自從地震以來就心慌意亂,甚至不能肯定皇帝是否看過自己。

韓孺子的確向佟青娥使過眼色,然後就被步蘅如等人架走,幾乎腳不沾地,根本沒機會開口。

出離慈寧宮,皇太妃止步問道︰「通往內宮的門戶都守住了嗎?」

步蘅如點下頭,「南、北、西三門都有人把守,不過得盡快拿到太后懿旨,才能不受懷疑。」

「好。」皇太妃邁步走向太后的慈順宮。

東海王緊緊跟在她身邊,「韓孺子怎麼會知道咱們的計畫?誰洩露了秘密?」

「當然是你的好表妹,她當自己是真皇后,肯定要站在皇帝一邊。」皇太妃想也不想地說。

「嘿,臭丫頭,在家就不聽話,剛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看我以後怎麼收拾她。 `」東海王恨恨地說,心裡還是有點擔憂,「不會壞事吧,連他都知道了,太后會不會……」

「不會。」皇太妃十分肯定。

東海王稍稍安心,看了一眼被太監挾持的皇帝,「你怎麼不說話?」

韓孺子在路上一直沉默,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反抗,乖乖地跟著皇太妃行走,連他身邊的太監都鬆開了手,「沒什麼可說的。」他不看東海王。

「我早跟你說過,要學會討好……」東海王閉嘴,前面就是慈順宮,門口守著一群太監,至少有十五人。

站在正中間的是太監左吉。

韓孺子心中稍寬,他起碼已經提醒過太后身邊的一個人。

一行人止步,皇太妃與左吉對視片刻,開口道︰「左公可有疑問?」

左吉的目光在皇太妃身前身後的新太監臉上一一掃過,側身讓至一邊,「皇太妃請入慈順宮,奴等守衛宮門。」

皇太妃邁步往裡走,韓孺子這回真的大吃一驚,盯著左吉,左吉也看著他,嘴角抽動露出嘲笑,馬上抬起手按住臉上的傷疤。

「左吉也被皇太妃拉攏過來了?」東海王興奮地小聲說,馬上又生出幾分不滿,「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隨機應變,哪能每件事都告訴你?」皇太妃說。

韓孺子恍然,原來讓皇太妃提前動手的人就是自己,他挑撥左吉與皇太妃內鬥,結果卻適得其反,左吉乾脆投靠了皇太妃——他一定對勤政殿內的受辱充滿了怨忿,連太后也恨上了。

或許這是太后的計謀,韓孺子懷揣最後一線希望,剛一進入慈順宮內院,這希望就破滅了。

院子裡沒有人,正房的門敞開著,太后站在門口,身邊只有兩名侍者,其中一個是王美人。

韓孺子搶前一步,叫道︰「母親。」

步蘅如拉回皇帝,韓孺子甩了一下胳膊,沒有掙脫,停止反抗,向母親點點頭,王美人也向兒子點點頭,露出一絲微笑,什麼都沒說。

步蘅如帶來的太監大都留在宮外,只有他和另外三人跟進來。`

東海王讓到一邊,面帶微笑冷眼旁觀,他不著急開口,而是要看一場好戲。

上官氏姐妹二人互相凝視。

皇太妃先開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剛。」太后的聲音波瀾不驚,倒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左吉調走我身邊的人,說是要禳災,我就明白了,想來想去,整座皇宮裡唯獨你有這個本事。」

東海王在一邊不屑地撇撇嘴,因為很多事情都是他的主意,皇太妃只是執行者。

「承蒙太后看得起。」皇太妃的聲音也變得平淡,「那就不用我多說什麼了,有勞太后擬幾份懿旨。」

韓孺子以為太后會做出一點反應,即使沒有厲聲怒斥,也該表現出激憤,可她沒有,微點下頭,居然轉身進屋,似乎真要去擬旨。

驚訝的反而是東海王、步蘅如等人。

只有皇太妃沒有顯出意外,對韓孺子說︰「陛下請,待會還要請陛下也寫一道聖旨。」

在太后的寢宮裡,唯一的宮女已經嚇得瑟瑟抖,鋪紙都困難,更不用說研墨,王美人接手,準備好一切,太后衝她點下頭,表示感謝。

步蘅如從懷裡取出幾張紙,都是寫好的懿旨,要太后照抄,上前一步要送過去,卻撞上太后嚴厲而不妥協的目光,步蘅如猶豫了一下,悻悻地退回原位,將紙交給皇太妃。

王美人走過來,從皇太妃手裡接過紙,送到桌面上,過程中對近在咫尺的兒子一眼沒看。

太后看著桌上的紙,遲遲沒有伸手拿筆,扭頭問道︰「究竟是為什麼?我實在想不出哪裡虧待過你。」

皇太妃冷冷地說︰「你殺死了我的兒子。」

「難道你忘了,當初你是自願服藥。」

「不是那個沒出世的孩子,是思帝,我把他從小養他,是他真正的母親,你不配。」

太后的眉毛慢慢豎起,「懷胎九月的是我,不是你。而且我也沒殺他,我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孩子,立別人當皇帝?」

「因為思帝現了你的秘密。」

「那是咱們的秘密。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殺他。」太后的聲音裡終於顯出幾分激動。

東海王勸道︰「都是過去的事情,爭不出結果,還是先寫懿旨吧,待會皇太妃還得去勤政殿見大臣呢。」

太后的目光仍然緊盯妹妹,「崔家就是禍根,你知道得很清楚,可還是投向了那個賤人。」

「你是在說我母親吧?」東海王瞪起雙眼,「太后,為您個人著想,從現在起還是對我母親客氣些比較好。」

「多說無益,請太后擬旨。」皇太妃也不想再爭了。

太后輕嘆一聲,拿起筆,照著太監提供的內容書寫懿旨,將勤政殿聽政的權力暫時讓給皇太妃,她本人則要留在宮內齋戒祈神。

東海王故作輕鬆地說︰「這場地動來得真是太及時了,比咱們原定的放火計畫要完美多了,步蘅如,你們不是會望氣嗎?事前怎麼沒預料地動?」

步蘅如笑道︰「天機不可洩露,師父昨夜當機立斷,決定提前起事,不就是預料嗎?」

東海王也笑了。

聽到「望氣」兩個字,韓孺子想起一個人,忍不住開口道︰「你是齊國淳于梟的弟子?」

步蘅如笑著點頭,「正是,連陛下都知道我師父的名字了。」

東海王冷冷地糾正,「他很快就不再是陛下了。」

太后寫完幾份懿旨,扔下筆,轉身走到一邊,王美人緊緊跟隨,寸步不離。

韓孺子覺得這是母親對他的暗示︰寧可站在太后一邊,也不要向皇太妃和崔家屈服。

輪到他寫聖旨了,步蘅如又取出一份寫好的紙張,自己鋪在桌面上,順便收走太后懿旨,看了一遍,很滿意,交給皇太妃。

韓孺子粗略地看了一遍寫好的文字,那是一份罪己詔,表示皇帝要為地震負責,連續齋戒十日,以觀後效,如果還有更多災異降臨,則愧對列祖列宗云云,這是一個暗示,表明皇帝有可能因為天譴而退位。

太后沒有反抗,他也沒必要,於是照寫無誤。

皇太妃有了一切必要的旨意,太后的璽章就在她手裡,只差皇帝的聖旨要由景耀蓋印,「我去勤政殿,你們留下。」

東海王不太放心,「等等,最後再順一下,景耀那邊沒問題吧?」

「沒問題,他被說服了,唯一的要求就是事後除掉楊奉。」步蘅如答道,許多事情是由他負責的。

「太后身邊的那幾個高手呢?尤其是孟氏兄妹,必須盡快除掉。」

「他們都被我師父引出京城了,活不過今晚。」步蘅如肯定地說。

東海王想了一會,「最多三天,我舅舅就能趕回京城,到時候……諸位努力,朕會記得你們的功勞。」

東海王開始自稱「朕」了,皇太妃和步蘅如卻沒有下跪行臣子禮,只是微微鞠躬。

皇太妃離去,步蘅如和另外三人守在門口,東海王找地方坐下,目光在幾名「囚徒」身上掃來掃去,最後看向太后,「老實說我一直挺擔心,以為會有波折,結果連老天都幫助我,呵呵,你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厲害。」

太后坐在正中的椅榻上,冷淡地說︰「波折如果在這裡生,我這個太后就白當了。」

東海王大笑,「你以為勤政殿裡的大臣會幫你嗎?他們才不管誰是太后,而且根本就不會知道內宮生的事情。」

話是這麼說,東海王還是有點不安,扭頭對門口的步蘅如說︰「這三人都會武功吧,他們留下就行,你去勤政殿幫助皇太妃。」

出乎東海王的意料,步蘅如居然搖頭,「不行,我的職責是留守慈順宮。」

「你的職責?」東海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命令就是職責!」

步蘅如不為所動,韓孺子一直站在桌前,這時道︰「東海王,你還沒明白嗎?你跟我們一樣,也是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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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四章 氣數

「你跟我們一樣,也是囚徒。 」韓孺子看不破望氣者到底有什麼陰謀,可是能看出步蘅如和皇太妃都不將東海王當回事。

哪怕只是有一點兒機會成為皇帝,也會有無數人撲過來奉承,韓孺子對此深有體會,站在旁觀者的位置上,他看得更清楚了。

東海王愣了一下,隨後大笑數聲,歪著身子對門口的步蘅如說︰「大楚皇帝是傀儡,就以為所有人都是傀儡,別怪他,他從小生活在母親身邊,連師傅都沒有。」

步蘅如微笑著點頭,仍然沒有遵守東海王的命令前往勤政殿。

東海王的笑聲變得有些尷尬,但他沒有繼續問下去,也沒有強迫對方服從,而是在椅子上越縮越小。

太后多看了韓孺子兩眼,似乎很意外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然後看向步蘅如,「想不到我堂堂大楚,居然敗在幾名望氣者手中。」

步蘅如依然只是微笑,一個多餘的字也不想說。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只剩下唯一宮女牙齒上下打架的聲音,太后輕輕揮手,「出去。」

宮女撲通跪下了,不是感激,而是驚嚇過度,勉強吐出一聲「是」,掙紮著站起來,向門口跑去,卻過不了四名太監的關。

步蘅如盯著宮女看了一會,才側身讓開房門,宮女扶門而出。

東海王再次看向步蘅如,「你說過,我有天子氣,還說我若是當不上皇帝,天子氣上不達天,就會引天下大亂。」

步蘅如點點頭,表示自己的確說過樣的話。

「我師傅羅煥章很快就會進宮,他、他會保護我,你最好……明白這一點。」

步蘅如笑出聲,仍然沒有開口。

東海王終於被激怒了,從椅子上跳下來,大步走到步蘅如面前,厲聲道︰「你不過是一名江湖術士,沒有崔家,你大概還淪落於窮街陋巷,連件體面的長袍都穿不起。 `」

「崔家對我的確恩重如山。」步蘅如笑道,習慣性地抬手去摸頷下的鬍鬚,撲了個空才想起自己偽裝成太監,將鬍子刮乾淨了,「不過我也報答崔家了,不僅幫崔家從江湖上找來許多奇人異士,還給崔家出了不少主意。」

「那些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東海王憤怒地說,舉起拳頭,卻沒有打下去,對方也不怕。

「就算是你想出來的吧,這不重要。」步蘅如懶洋洋地說。

望氣者的態度令東海王越惱怒,「我要出去,我要去找師傅。」

步蘅如沒有讓開,「他很快就會到,而且你忘了嗎?當初就是羅煥章將我介紹給太傅的。」

東海王上前一步,還想硬闖,另外三名太監不客氣地亮出短刀,他連退幾步之後停下,「你、你究竟是什麼意思?羅師不會騙我,不會騙崔家……」

步蘅如微笑不語。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羅煥章來了,挺身而入,向太后和皇帝先後行禮,雖然沒有下跪,禮數倒還周到,對東海王,他只是點下頭。

「羅師、羅煥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東海王氣急敗壞,剛剛過去的半個時辰,比他在皇宮裡忍辱負重的幾個月還有難熬,「這個傢伙……這個傢伙……」東海王先是指著步蘅如,突然又轉向韓孺子,「他說我也是囚徒!」

羅煥章再次向皇帝行禮,「陛下聰慧,可惜生不逢時。」

韓孺子沒吱聲,他一直坐在窗下的一張圓凳上,抱著旁觀的態度看待這一切,心情反而不緊張了,只是偶爾看一眼母親,不明白她為什麼一直留在太后身邊。

「他不聰明!他在胡說八道,羅師,告訴我,他是不是在胡說八道?」

羅煥章嘆了口氣,「你的事情待會再談,先讓我跟太后說幾句話。 `」

東海王聽出了不祥之兆,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臉,嘴裡嘀嘀咕咕,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沒人關心。

羅煥章看著太后,說︰「大臣們拒絕皇太妃聽政,將她攔在了勤政殿外面。」

此言一出,東海王停止嘀咕,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太后。

「嗯。」太后也學會了問而不答。

一直保持微笑的步蘅如卻變了臉色,「大臣們為何攔阻皇太妃?是太后的懿旨有問題嗎?」

羅煥章搖頭,「大臣們根本不看懿旨,只想見太后,他們要求︰或者是太后前往勤政殿,或者是宰相殷無害進宮拜見太后,從太后手裡接到的懿旨才算數。」

步蘅如目瞪口呆,東海王合不攏嘴,這才明白太后那句話的真實含義︰「波折如果在這裡生,我這個太后就白當了。」

羅煥章向太后施禮,「看來我們低估太后了,您是怎麼籠絡住那些大臣的?他們今天可是團結一致,就連殷宰相和韓都督都站出來為太后說話,這兩位大人可是很多年沒這麼激動過了。」

太后似乎不想回答,過了一會她開口道︰「將內宮全盤託付給皇太妃,這是我的錯誤,可我也因此騰出精力,專心致志與大臣周旋。朝廷有它的慣例,而我,就是這慣例的一部分,未經我手,大臣們不敢做出任何決定,因為他們知道,誰敢打破新的慣例,誰就是死罪。」

「還不到半年,太后就做出這樣的成績,實在令人敬佩。」羅煥章由衷地說。

「還有桓帝和思帝在位的四年,我那時學到不少東西,應該說是吸取了不少教訓。」

羅煥章又一次拱手,「沒想到我走眼了。」

「羅師是天下名儒,可惜從來沒當過官,望氣者善於蠱惑人心,可惜京師朝堂與諸侯小國不是一回事,崔妃聰明伶俐,可惜久居內宅目光狹窄。」

東海王以為太后接下來會說到自己,張著嘴若有所待,結果太后稍一停頓,說的是別人,「崔家只有太傅一人熟稔為官之道,而且是勤政殿裡的議政大臣之一,所以我只好讓他離開京城。」

「原來如此。」羅煥章讚歎地點頭,「太后所言極是,唉,想我飽讀聖賢之書,終究還是紙上談兵。」

「羅師高屋建瓴,不是我這種鑽營權術的小女子所能比擬。我只是疑惑,羅師何以棄仁義、投智謀,這可不是我記憶中的名儒羅煥章,要說我看錯的人只有兩個,一位是皇太妃,一位是閣下。」

羅煥章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如果我將太后請到勤政殿……」

「那你們在天黑之前都會被處死。」太后甚至不屑於掩飾。

遭到忽視的東海王忍不住冷笑道︰「嘿,只怕先死的是你吧。」

太后沒理他,羅煥章也沒有讚賞這名弟子,反而抬起手,示意東海王閉嘴,想了一會,說︰「看來我得先說服太后。」

「我相信羅師的辯才,請說。」

「嗯,千頭萬緒,一時間無從說起,不如太后提問吧。」

「我還真有幾個疑問。」太后從王美人手裡接過一杯茶,抿了一口,交還茶杯,繼續道︰「以羅師之才,不願在朝為官,我能理解,卻與江湖術士為伍,實在令我驚詫不已。」

「因為『江湖術士』說服了我,淳于梟——姑且就用這個名字吧——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讓我明白,自己一直所講授的仁義其實只是小術,還有更大的道。其中奧妙我就不多說了,總之淳于梟說服了我。參與這件事我別無所求,只想拯救天下蒼生、實踐大道。」

太后顯然對所謂的「大道」不感興趣,抬手指了指皇帝和東海王,「他們兄弟二人是桓帝僅有的後代,你們既要廢帝,又不想立東海王,究竟在為誰效勞?」

韓孺子沒反應,東海王卻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顫聲道︰「羅師,真的……不立我了嗎?」

羅煥章仍然沒理他,對太后說︰「韓氏氣數已盡,我們要擁立淳于梟為國師,慢慢地將國政轉交給他,所以,我們暫時沒想廢帝。」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窗邊的皇帝,韓孺子一怔,然後說︰「原來我不只是要當廢帝,還要當大楚末帝。」

「陛下……很聰明,有時候可能過於聰明了。」羅煥章盯著皇帝看了一會,轉向東海王,「抱歉,所以你不能當皇帝,崔家也不能繼續掌權,大夢已是病入膏肓,非有壯士斷腕的勇氣不能自救,崔家就是病得最嚴重的那一塊,必須除掉。」

「可是我的天子氣……」東海王如遭重擊,坐在椅子上幾乎站不起來。

「如果這世上真有天子氣的話,也是在國師淳于梟身上。」羅煥章的目光又轉向太后,「國師要花三到五年的時間轉移大權,還要消滅關東諸侯,需要的時間可能更長一些,你的太后之位會得到保留,終生不變,即使末帝退位之後也是如此。」

羅煥章在提出條件,換取太后的配合。

太后似乎在認真考慮,緩緩吸了口氣,「已經嘗過至鮮美味,怎能忍受鮑肆之臭?羅師,你和淳于梟將奪權看得太簡單了。」

羅煥章正要開口,東海王突然一越而起,撲向自己的師傅,嘴裡大叫道︰「你騙我!」

旁邊的步蘅如上前阻擋,剛抬起手臂,就聽得外面喧嘩聲一片,有人高喊︰「苦命人救駕!」

沒人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除了韓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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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五章 僵持

屋子里最鎮定的人是羅煥章和太後,听到外面的喧嘩聲,最驚訝的也是他們兩人,太後迅起身,向門口望去,隨後慢慢坐下,目光轉向韓孺子,因為她听得清清楚楚,外面的人在喊“救駕”。

羅煥章轉身走到門口,外面的人還沒有沖進內院,兵器撞擊聲卻是清晰可聞,還有太監們的尖銳叫聲,盡是什麼“苦命人”。

他轉身向一臉茫然的步蘅如問道︰“怎麼回事?內宮門戶不是都有人把守嗎?”

“是啊,都有人把守……我出去看看。”步蘅如匆匆走出房間,很快就回來了,臉上帶著明顯的惶恐,“不知哪來的一群太監和宮女,五十多人,拿著……木棍、竹竿,將慈順宮包圍了。”

“太監和宮女?”羅煥章莫名其妙。

憤怒而震驚的東海王忍不住冷笑道︰“那麼多武功高手擋不住五十幾個太監、宮女嗎?”

步蘅如搖搖頭,“外面的人都跟皇太妃去勤政殿了,只剩四個人守衛大門,我以為……讓他們三個出去,殺幾個人立威……”

門口的三名短刀客正要出門,羅煥章喝了一聲,“留下。咱們的計劃是挾持太後與皇帝,守住這兩人,就不算失敗。”

東海王垂下頭,臉色青,因為他不在“兩人”之中。

羅煥章走到太後面前,拱手道︰“佩服,太後壓制朝堂而群臣愈忠,血染內宮而奴婢效命,實在是佩服。”

太後眼不抬,冷淡地說︰“朝堂在我手里,內宮是皇太妃管理,跟我沒關系,外面那些人並非為我而來,你沒听到他們在喊‘救駕’嗎?他們是皇帝的人。”

羅煥章當然听到了,可是從皇宮到朝堂,每個人嘴里喊的都是“陛下”,心里卻各有想法,所以他根本沒想到皇帝,听到太後的話這才看向窗邊坐著的少年。

韓孺子心中激動萬分,張有才和佟青娥畢竟做到了,皇帝不再是這場宮廷政變的旁觀者,但他仍能保持鎮定,迎向羅煥章的目光。

“陛下居然能讓一群太監和宮女向您效忠?”羅煥章仍然不太相信。

“順勢而為,太後抓人、殺人,我才能取信于人。”韓孺子的注意力大都放在外面的喧嘩聲上,慈順宮大門口只有四名守衛,幾十名太監和宮女卻一直沒攻進來,說明事情進展得不是特別順利。

“這就是仁義之道的好處了,權謀能建功,仁義能守成,權謀能進取,仁義能斷後。”羅煥章又轉向太後,“我們也是順勢而為,武帝、桓帝、思帝相繼駕崩,太後以女主听政,崔氏以外戚專權,大楚根基已經腐爛,才給予江湖人一次機會。”

“閣下還是這麼好為人師。”太後短促地笑了一聲,“大楚的根基怎麼樣不好說,你眼下的狀況可不妙。”

三名刀客從門外跑進來,都是步蘅如的人,手中握刀,衣服上沾滿了蛋清、菜葉等物,扯破了幾個口子,還有一點血跡,面帶倉皇,一進屋轉身就要關門。

幾根竹竿從門外尾隨而至,一通亂戳。

步蘅如大驚,與屋里原有的三名手下上前幫忙,七個人擠成一團,總算勉強守住門戶,還是有數根竹竿從門縫里伸進來,外面更是砰砰亂響,夾雜著“救駕”的叫聲。

“燕鳴鳳呢?”步蘅如驚駭交加,卻還沒有忘記自己的手下。

“他被暗槍捅倒了,不知死活。”一人靠門回道,有點氣急敗壞,補充道︰“你說此事有驚無險,不會遇到任何反抗,為什麼……”

“你還說你們個個以一敵百呢,怎麼連太監和宮女都打不過?”形勢一變,步蘅如也不能保護鎮定,更不肯平白擔負責任。

“閉嘴。”羅煥章喝道,現在可不是內斗的時候,盯著皇帝打量了一會,對步蘅如等人說︰“開門。”

“不能開。”另一名滿身髒東西的刀客大聲反對,他們與外面的太監和宮女交過手,知道這些人不好對付。

“蠢貨,跟一群奴婢斗什麼?守住皇帝、太後……和東海王,誰敢進來?”羅煥章並不認輸。

東海王小聲道︰“現在想起我了。”

羅煥章也只是提他一句而已,幾步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陛下見諒。”

步蘅如終于反應過來,咬牙道︰“別守門了,听我命令︰小龍,你看東海王,大龍、鄧爺跟我守太後,你們三個守皇帝。一、二、三……撤!”

堵門的七個人一哄而散,分別沖向自己的目標。

韓孺子和東海王只是十三歲的少年,太後與王美人是女子,而且自恃身份,全都鎮定地接受挾持,誰也沒有做出反抗,只有東海王冷著臉,因為他受到了區別對待。

門被沖開了,先是七八竹竿伸進來探路,然後是一個小小的身影,邁過門檻跪在地上,滿頭大汗,興奮至極地向皇帝說︰“陛下,苦命人來了……您在慈寧宮是向我們暗號了吧?”

“沒錯,你們來得正及時。”韓孺子說,三名刀客圍著他,只是亮刀,並沒有架在他的脖子上,皇帝的鎮定表現還讓他們後退了小半步。

沒人知道韓孺子心里有多激動,他甚至沒法站起來,只能坐在圓凳上,盡量將身體挺直。

張有才擦擦額頭上的汗珠,扭頭對外面的人說︰“瞧,我就說這是陛下的密令,咱們來對了。”可能是有人對他暗示了什麼,張有才急忙轉身,向太後磕頭,“奴等救駕來遲,太後恕罪。”

太後不願與宮奴說話,扭頭對站在身邊的王美人說︰“你養了一個好兒子。”

“他是太後的兒子。”王美人說。

太後輕哼一聲,沒再說什麼。

韓孺子明知母親是不得已而為之,心里還是感到一酸,同時生出些許疑惑,母親明明是被迫進宮,為何比太後身邊的宮女還要忠誠?

羅煥章也有同樣的疑惑,可他得先解決眼前的危機,“請陛下命令無關人等退出寢宮。”

韓孺子看了看身邊的三柄短刀,對跪在門口的張有才說︰“你們先退到庭中待命,朕要與羅師談一談。”

張有才將羅煥章和七名刀客全看了一遍,才答聲“遵旨”,起身剛要退出,王美人提醒道︰“關閉慈順宮大門,不要讓任何人再進來。”

“是。”張有才退出,眾多竹竿也隨之退出,門卻沒有關。

王美人向太後欠身道︰“臣妾未請而先命,請太後責罰。”

“嗯,不急。”太後稍顯倦態,望著從門外傾瀉進來的陽光,對幾尺以外的刀刃視而不見。

步蘅如等人則越來越緊張,全都看向羅煥章。

羅煥章思量片刻,覺得還是太後更重要一些,走到她面前,示意步蘅如等三人放下刀,說道︰“真是遺憾,看來事情僵持住了。”

“我只遺憾信錯了人。”太後仍然沒有收回目光。

“我身邊的這幾位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不懂皇家規矩,請太後寬恕。”

太後終于收回目光,看著羅煥章,“曾經有人對我說過,皇帝的權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我當時一笑置之,現在看來他說得很對,我將十步之內拱手讓人,結果落得今天的局面。十步之內,的確是江湖人的領地。”

韓孺子心中驚訝,原來楊奉對太後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到底站在誰的一邊?

羅煥章點頭稱贊道︰“向太後說這話的人很有見識,淳于梟也說過,離皇帝越遠,感受到的威嚴越強烈,所以皇帝總是高高在上,遠離臣民,一旦有人沖過阻礙,來到皇帝近前,那威嚴也就變得不足為懼,江湖上所謂‘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你們定下此計?”

“一半是計謀,一半是天授。淳于梟在齊國鼓動齊王起事,我在京城準備里應外合,可是在崔家待久了,我現自己有機會沖到皇帝面前,不,是太後面前。于是我與淳于梟約定,如果齊王能攻破函谷關,我就執行原定計劃,廢除皇帝與太後,迎立新君。如果齊王兵敗,就執行新計劃,來一次宮變。”

太後點頭,“我一定要活捉淳于梟,看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羅煥章一笑,“大臣能阻止皇太妃進入勤政殿,卻不能阻止皇帝的聖旨,就在此時此刻,皇宮中郎將正在換人,全體侍衛盡為我用,太後的兄長、南軍大司馬上官虛,應該已經被剝奪印綬,南軍將士再度進城,到時候,容不得大臣們不听話。”

太後也微微一笑,“每天午時之後,朝中數位爪牙之臣與我在廣文閣會面,若是見不到我,他們會去勤政殿軟禁大臣,皇太妃怕是回不來了。至于南軍大司馬,奪他的印綬恐怕不那麼容易。”

羅煥章轉身看去,門口的陽光表明午時早就過了。

羅煥章與太後互視,都在揣摩對方的底線。

站在旁邊的步蘅如突然開口︰“用不著談了,淳于師向我下達過密令︰大事不成,就將太後、皇帝、東海王全部殺掉。到時候群臣無,諸侯並爭,淳于師還有機會!”

步蘅如揮舞手中的刀,眼中盡是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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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六章 讀史之怒

日過中天,一開始順風順水的宮變,也隨之急轉直下,前景越來越難以預料,步蘅如握著刀,對六名刀客喊道︰「準備好,我說動手,你們就殺!」

六名刀客面面相覷,其中人一問道︰「仙師真有這樣的密令?」

步蘅如還沒開口,羅煥章喝道︰「不要胡說八道,淳于梟乃當世聖賢,怎麼可能出此下策?太后與皇帝一死,外面的大臣立刻就會迎立諸侯王進京繼位,哪來的天下大亂?」

步蘅如收刀入鞘,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紙,打開之後向羅煥章展示,「淳于師的筆跡和指印,你總該認得吧,看看上面寫了什麼。」

羅煥章接過紙張,看了一會,皺起眉頭,「這不是他的筆跡,模仿得也太拙劣了。」嘴裡說著話,手上不停撕扯,最後隨手一拋,碎紙片紛紛落地。

步蘅如完全沒料到這一幕,眼睜睜瞅著「密令」變成廢紙,不由得大怒,拔出短刀,怒聲道︰「羅煥章,你什麼意思?」

「我在挽救這個計畫,也在挽救你們的性命。」

六名刀客頻頻點頭,顯然更支持羅煥章,步蘅如臉上一會青一會紅,最後恨恨地說︰「看你以後怎麼跟淳于師交待。」

「若有以後,就是立下了不世奇功,無需交待,若沒有以後,還交待什麼?」羅煥章退後兩步,在太后和皇帝身上各看了一眼,「我只需要你們當中的一個人,誰願意立淳于梟為國師?」

太后和皇帝都不吱聲,另一頭的東海王說︰「我願意啊,國師而已,你們早說,我早就同意了。」

羅煥章沖東海王豎起一根食指,示意他不要說話,目光仍在太后和皇帝身上掃來掃去。

太后先開口,答案很簡單︰「我不做傀儡。」

羅煥章的目光停在皇帝身上。

韓孺子有一點心動,他一直就是傀儡,再當下去並無損失,還能救下許多人的性命,尤其是自己和母親的性命,他向母親望去,王美人極輕微地搖搖頭。

「連仁義都是小術,淳于梟所謂的『大道』是什麼?」韓孺子沒有馬上回絕。

步蘅如還是很急,「不用跟他廢話……」

羅煥章伸出另一隻手,示意步蘅如也不要開口,更認真地盯著皇帝,「仁義本是大道,可是到了帝王手中,它成了小術,被用來欺瞞天下、統馭臣民,大道是返樸歸真,回到仁義的最初狀態,每個人都講仁義,但是仁義並不專屬任何一個人。」

韓孺子畢竟還年輕,聽得不是很懂,迷惑地問︰「那還有皇帝嗎?」

「皇帝乃天下之賊。」羅煥章一出口就聳人聽聞,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繼續侃侃而談,「皇帝以一人居於眾生之上,卻沒有高於眾生的品德,一開始他在治國,慢慢地就變成了治家,瞧瞧那汗牛充棟的史書吧,裡面不是爭權,就是皇帝的家務事,后妃、皇子、宦官、外戚、佞幸、寵臣……他們將朝堂變成了自家宅院,皇帝在裡面自得其樂,早忘了還有天下蒼生。」

韓孺子還好,一邊的東海王越聽越驚,喃喃道︰「你從前不是這樣教我的。」

「從前?從前太祖是一位開國明君,晚年卻迷戀年輕貌美的妃子,差點廢掉太子;從前成帝是一位講仁義的好皇帝,卻對舅氏放縱,本朝外戚之禍由此端;從前烈帝削諸侯、逐外戚,到了後期卻多疑嗜殺,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從前和帝頗有中興之質,卻因為太后臨死前的哀求將外戚又扶植起來。從前……」

羅煥章胸膛起伏,心中憋悶多年的積鬱終於一吐為快,目光先是盯著東海王,慢慢轉向太后,最後還是看著皇帝,「越到後期的皇帝,越沉迷於家務事,可武帝已經敗光了大楚的家底,沒人幹涉的話,韓氏或許還能再折騰個七八十年,倒霉的卻是天下百姓。你覺得自己這個傀儡皇帝當得很冤嗎?不,在前朝的史書裡,像你這樣的皇帝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有時候還會連續出現,這是家務事鬧得不開可交的必然結果,也是皇朝衰敗的象徵。」

沒人反駁,羅煥章的目光越嚴厲,好像屋子裡的人都是主動前來求教的弟子,而他對這些弟子一個都不滿意,「與其等大楚緩慢爛掉,不如快刀斬亂麻。」

太后突然大笑,「這才是羅師,只是說法變了。好吧,大楚衰敗了、腐爛了,都是我們這些女人和外戚的錯,可你憑什麼相信淳于梟就能避開這一切?」

「因為他沒有家,所以不會有家務事,從他開始,新朝的每一代皇帝都不成家。」

「難道以後的皇帝都是太監?」太后不相信這種說法。

「不是太監,但皇帝在登基之前都要去勢,淳于梟已經這麼做了。」

太后愣了一會,再度大笑,搖搖頭,甚至不願再做反駁。

羅煥章緩和語氣對韓孺子說︰「你不僅是大楚末帝,也是最後一位世俗皇帝,在你之後,皇帝必須拋棄世俗的**,而且是主動拋棄,表明自己的品德高於眾人,才有資格治國治民。」

東海王在另一邊冷笑,「天吶,我居然認你當過師傅,你就是一個瘋子,說的也都是瘋話,讓太監當皇帝,大臣也不能同意啊。」

「這只是習慣問題,堅持兩三代之後,所有人都會覺得不去勢的皇帝才是壞皇帝。」羅煥章仍然盯著韓孺子,眼中閃爍著那種試圖說服對方的熾烈光芒,「你很聰明,比我預料得要聰明,也有一點仁義之心,如果你願意主動去勢,完全有機會在淳于梟仙逝之後重新當一名真皇帝。」

東海王提醒道︰「陛下,你明白去勢的意思吧,就是以後只能跟太監一樣解手了,還不能娶妻生子。」

韓孺子在意的不是這個,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恢復了一些力氣,於是慢慢站起來,說︰「『一個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我在想,羅師和淳于梟的私心是什麼?」

羅煥章一怔,這個皇帝總能讓他意外,也讓他惱火,「陛下到底受誰的影響,還是天生如此?竟然不相信這世上會有無私之人。」

門口露出一顆腦袋,眾人都受羅煥章吸引,一時沒有注意到,步蘅如第一個現,嚇了一跳,慌忙揮刀,叫道︰「當心!」

眾人都轉身,尤其是六名刀客,手中的短刀躍躍欲試,反而將門口的人又嚇了一跳。

「別亂來,我是來通稟的。」張有才急忙叫道,見刀客沒有動手,他慢慢跪下,向太后和皇帝分別磕頭,然後說︰「左吉回來了,在門外喊著要見太后。」

太后冷臉不語,沒當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韓孺子問︰「就他一個人?」

「我透過門縫看了,就他一個。」

「那……讓他進來吧。」

「遵旨。」小太監起身退出,向皇帝看了一眼,韓孺子微微一愣,隱約覺得張有才似乎在暗示什麼。

其他人沒有注意到小太監的眼神,都等左吉進來,他與皇太妃一塊去了勤政殿,應該能得到最新的消息。

左吉慌慌張張地跑來,在門檻外停下,向屋子裡探頭探腦,確認羅煥章等人掌控局勢之後,他才邁步進屋,習慣性地向太后下跪,「太后安好。」

「不錯,你還有幾分膽量,讓我刮目相看。」一直以來,太后表現得都很鎮定,這時卻在語氣中顯出明顯的怨恨。

「太后,這不能怨我,您現在跟從前可不一樣了,下手太狠,我這張臉經不住打啊。而且您將精力都用在大臣身上了,咱們多久……」

太後面色一寒,左吉閉嘴,羅煥章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正是他最痛恨的帝王「家務事」,喝道︰「左吉,勤政殿那邊怎麼樣了?」

左吉上下打量羅煥章,「你先告訴我外面那群太監和宮女是怎麼回事?說好了你們守內,我和皇太妃主外,一方失敗,咱們可就要輸個精光。」

「皇帝和太后都在,你擔心什麼?」

左吉爬起來,看了看了太后和皇帝,說道︰「皇太妃進入勤政殿了。」

刀客們全都鬆了口氣,步蘅如更是如釋重負,看著滿地碎紙片,暗暗感激羅煥章,沒有他,自己非壞了大事不可。

羅煥章還不放心,問道︰「大臣們肯聽旨了?」

左吉搖搖頭,「侯爺奪了中郎將的印綬,帶領士兵衝破大臣的阻撓。」

「大臣呢,都抓起來了?」

「抓起來一部分,還有一些跑掉了。」

羅煥章眉頭緊皺,「顧命大臣裡有人跑掉嗎?」

「差不多都抓住了,只有殷無害那個老傢伙跑了,當時場面混亂,誰能想到他好幾十歲,跑得還能那麼快!」左吉頗有些不滿,他是來報喜訊的,結果還跟從前當奴婢一樣受到盤問,「殷無害掀不起風浪。」

「未必。」羅煥章已不像最初那樣自信,「等南軍的消息吧,如果那邊一切順利,就不用擔心殷無害了。還有,盯住廣華閣,那邊的刑吏可能會鬧事……」

話未說完,兩扇窗戶突然被推開,有人大叫︰「陛下低頭!」

韓孺子撲到窗下,數根竹竿伸了進來,這些竹竿兩根連成一根,長達兩三丈,形成一道屏障。

「陛下快出來。」又有聲音叫道。

韓孺子回頭望了一眼,步蘅如等人已經從驚惶中反應過來,正揮刀亂砍,太后和母親大驚失色,沒有做出任何示意。

這是當機立斷的時候,韓孺子站起身,向窗外伸出雙手,馬上就被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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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七章 臥虎藏龍

屋子里的人都被突然冒出來的長竹竿驚得呆住了,左吉撲通倒在地上,幾名刀客用刀左撥右擋,像是笨拙的老牛在驅趕蚊虻,無奈地步步後退,只有一個人憤怒異常,勇敢地撲了上去。

羅煥章真是氣壞了,他正在執行人生中最偉大的一次冒險,即使面對太後與皇帝也敢直抒胸臆,不用再躲在仁義兩字的背後暗自憤怒,可這群太監與宮女總是壞事,他們應該跟其他人一樣,安安靜靜地置身事外才對。

羅煥章撲了上去,當然不是對著那一根根的竹竿,而是撲倒在地,將名儒的氣度拋到九霄雲外,手腳並用向前爬行,度居然很快,馬上就到了窗下,可是度太快了些,收勢不及,一下子撞在牆壁上,仰面摔倒的時候也沒忘了伸手亂抓。

他抓住了一截腳踝。

韓孺子的上半身已經翻出窗外,好幾雙手在幫他,卻有一只腳怎麼也收不回來。一名太監趴在窗台上,用手中的短棍往下戳捅,大聲道︰“用力”

羅煥章劈頭蓋臉地挨了幾下,抬起另一只手護臉,沖步蘅如等人人喊道︰“快來幫忙,絕不能”

步蘅如等人手中握刀,反而不知變通,听到叫喊才反應過來,立刻有兩人貓腰向窗下沖去。

就在這時,羅煥章額頭重重地挨了一下,吃痛不過,不得不撒手。

皇帝被搶走了。

太後、王美人和東海王看得目瞪口呆,三人無不計謀百出,面對這樣的場景卻也和普通人沒有區別,坐在那里呆,全然不知所措。

外面喧囂聲一片,羅煥章坐在地上捂著額頭,厲聲道︰“快去將皇帝搶回來,少一個也會壞了咱們的大計,絕不能讓皇帝離開內宮”

步蘅如等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三人跳窗、四人走門,揮刀沖出去,可他們人數太少,外面的太監和宮女早有準備,石子、雞蛋、土塊等等東西如暴雨一般拋過來,迫得七人又退回屋里,背靠牆壁躲避攻勢。

慈順宮自從建成以來,從未如此髒亂,一地狼籍。

椅榻斜對門口,未受襲擊,王美人還是將太後護住,同時向外望去,想看兒子一眼,結果只能看到幾個陌生人影。

東海王坐的位置更靠里一些,毫無危險,卻最為吃驚,“天吶,他、他連親娘也不要了嗎”

這句話提醒了王美人,再也顧不得矜持與隱藏,大聲叫道︰“孺子,快跑去找外面的大臣別管我,他們”

步蘅如舉刀跑來,怒道︰“閉嘴”

王美人降低了聲音,卻沒有閉嘴,繼續道︰“他們不敢殺太後和我。”

“那可不一定。”步蘅如的刀架在王美人脖子上,她不再說話了。

羅煥章坐在窗下大聲道︰“陛下,內宮門戶都已封鎖,你逃不出去,請你回來,我們沒想弒君難道陛下真的不顧”

戰斗一開始就趴在門口的左吉探頭向外望了一眼,說︰“人已經沒了。”

羅煥章騰地站起來,額上青腫,向窗外看去,果然人去院空,只留下一地的棍棒、石塊,心中怒不可遏,往窗台上狠狠砸了一拳,“他竟然真的不顧及自己的母親”

羅煥章轉身,臉色鐵青,這本是一場計劃周密的宮變,卻越來越像是鬧劇,“步蘅如,你帶一個人去通知內宮三門,務必緊守,絕不能讓皇帝逃出去與大臣匯合。左吉,你即刻前往勤政殿,再帶一些人回來,只要自己人,不要宮里的侍衛,千萬不能引起外面的懷疑,明白嗎”

左吉扶門站起,又向外看了一眼,“得派人保護我。”

羅煥章指著一名刀客,“你跟左吉出宮。”

那群太監和宮女像瘋了一樣,左吉覺得一名保鏢太少,可是看了一眼太後,心里明白眼下的處境有進無退,一咬牙,帶著刀客出門。

步蘅如膽子大些,正要出去,羅煥章叫住他,“等等。”他喘了幾口氣,“沒什麼,你去吧,快去快回,已經丟了皇帝,不能再丟太後和東海王了。”

步蘅如點點頭,與一名刀客匆匆離去。

羅煥章揉了揉額上的腫塊,轉過身,走到太後面前,“想不到宮里也是臥虎藏龍之地,倉促間能將一群太監和宮女組織得井井有條,此人必非尋常之輩。”

太後面無表情,“既然是臥虎藏龍,何必問我大楚正值用人之際,我只愁舉薦之途不通,怎麼會將龍虎藏起來”

羅煥章沒再問下去,退到一邊沉思默想。

逃出去的韓孺子也有類似的疑惑,他被好幾雙手架著,本想回去救母親,可是身不由己,被擁到垂花門的時候,听到了母親的叫聲,一狠心,跟著眾人往外跑。在前院門廊下,看到一名坐在地上滿臉鮮血的男子,想必是步蘅如帶來的刀客之一,還沒有死,無力地抬起手臂,似乎要攔阻眾人,可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慈順宮外悄無人跡,又跑出一段路之後,韓孺子終于能觀察周圍的救駕者。

大概有三十余名太監和二十多名宮女,一多半是陌生面孔,只有少數人是慈寧宮里皇太妃的侍者,他最熟的人是張有才和佟青娥,此刻就護在他的身邊,可他們並非帶頭人,一名胖大太監跑在最前面,從背影看不出年紀,一手握長竹竿,竿頭綁著奪來的短刀。

在一群人當中,只有四五人手持兵刃,其他人手里拿著的不是竹竿就是木棍。

沒多久,一行人跑回皇太妃的慈寧宮,進去之後先將大門關閉。

慈寧宮里的門廊下綁著兩名刀客,嘴里塞著布條,一看到眾人進來,驚恐地嗚嗚亂叫,張有才上去各踢了一腳,兩人老實了。

人群終于稍稍冷靜下來,所有人的臉還是紅的,目光也在閃爍,這是韓孺子進宮數月從未見過的激動神情。

“奴等叩見陛下。”胖大太監開口,所有人都跪下。

韓孺子急忙道︰“大家快起來,非常時期不必拘禮,朕很感激你們。”

眾人起身,臉上的激動神情仍未消退,韓孺子細瞧胖大太監,此人看上去四十歲左右年紀,身材雖胖,卻絲毫不顯臃腫笨拙,一身英武之氣。

“你們”韓孺子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

胖大太監沒有開口,張有才搶著說話,他太興奮了,聲音比平時更顯尖銳,“一開始這里有四人看守,後來走了兩個,大家在後院搭人梯,我最小,把我送出去,我去找淨掃房蔡大哥,蔡大哥說不能再等,正好他那里有一堆掃帚,我們拆開當兵器,蔡大哥又說慈寧宮離慈順宮太近,必須先將這里拿下,才能去慈順宮救陛下”

張有才說得有點亂,大概意思卻還清晰,“蔡大哥”等十幾名太監手持竹竿,先到慈寧宮敲門,自稱是皇太妃派來的人,趁刀客開門,一擁而入,將兩人打倒,捆綁起來。

慈寧宮內的數十名太監、宮女被嚇壞了,只有佟青娥和少數人敢出宮,其他人仍然遵守皇太妃的命令,不敢出門一步,但也沒有釋放兩名刀客,就在張有才講述的時候,他們探頭探腦地觀瞧,現皇帝真的被救了出來,跑過來一批。

攻佔慈寧宮之後,他們又從別處招來一些幫手,一塊去慈順宮救駕。

韓孺子對胖大太監說︰“這位是蔡大哥吧。”

胖大太監急忙跪下,“賤奴蔡興海,只因年長些,被同僚稱一聲大哥,在陛下面前怎敢用此稱呼,請陛下呼名即可。”

“好,蔡興海免禮。”韓孺子覺得此人必有來歷,沒時間多問,往人群中看了幾眼,又認出幾張相識的面孔,“你們是秋信宮的人。”

那幾人連連點頭,一名宮女說︰“秋信宮也有兩賊看守,蔡興海帶人攻破宮門,皇後命我們都跟著蔡興海去救駕,她也想來,我們把她勸下了。”

娶皇後之初,韓孺子極不情願,現在卻越來越覺得有這樣一位皇後很不錯。

他也有點興奮過度,不得不暗暗告誡自己冷靜,他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想了一會,說︰“必須想辦法離開內宮,咱們能攻破門戶嗎”

張有才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蔡興海道︰“我派人查過,南、北、西三門各有二三十人把守,都是江湖刀客,咱們這些長竹竿,對付十來人還行,敵人再多的話勝算不大,還會令陛下涉險。”

“你認為該怎麼做”韓孺子這時候必須選擇相信蔡興海。

“依我的愚見,不如跳牆,南、北、西三方皆是宮館,不容易出去,還可能被逆賊現,東邊有一段牆,應該無人看守。跳過去之後能到太廟,往南走,繞行一段路,沒多遠就是勤政殿,在那里陛下可與群臣匯合,或者離開皇宮再做定奪。”

“朕要去見大臣,他們還不知道宮里生了什麼事情,必須由朕親自向他們說明。”

“那就出吧”張有才轉身就要跑,蔡興海更謹慎些,“慢著,得有人走在前面打探情況”

“我去。”張有才一溜煙跑出去。

蔡興海看了一眼眾人,對皇帝說︰“陛下需要所有人都跟著嗎”

韓孺子知道,無論走哪一邊都是冒險,郎中將已被奪印,皇宮侍衛听誰的命令尚難預料,于是道︰“此行盡量不要惹人注意,嗯蔡興海,你選幾個人隨朕一塊出宮,其他人都去秋信宮保護皇後,盡量不要與逆賊爭斗,太後還在他們手中,一定要確保太後安全。”

他必須說這句話,如果太監和宮女一時興起,再度進攻慈順宮,他的母親王美人也會遇險。

蔡興海也是這個主意,手指連點,選了三名太監同行,其他人,包括慈寧宮里之前沒敢出門的人,都去秋信宮保護皇後。

大批人先出,蔡興海指著旁邊的兩名俘虜說︰“這兩人不宜留活口。”

韓孺子瞧了那兩人一眼,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到了恐懼與乞求,他猶豫了一下,想起母親,再無慈心,“斬。”

這是他第一次決定別人的生死,接下來,就要決定自己的安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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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八章 翻牆

皇宮裡的牆一層圍一層,堵堵高聳如峭壁,爬上去難,跳下去更難,內宮的牆稍矮一些,也有兩丈餘高,韓孺子抬頭仰望,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牆到爬時才覺高,尤其那牆光溜溜的,連個可借力的坑窪都沒有。

張有才在前頭帶路,沒現刀客,到了牆下他也沒辦法了,「這裡的牆比慈寧宮高多了,蔡大哥,咱們幾個搭人梯,能將陛下送出去嗎?」

算上皇帝,一共是六人,高度倒是足夠,蔡興海卻不敢搭人梯,「那樣太危險,而且陛下登上牆頭之後也沒辦法下去。」

蔡興海仰頭觀察了一會,對皇帝說︰「陛下,有個地方可去得嗎?」

「當然,只要能離開內宮,去哪都行。」

「太祖衣冠室離此不遠,那裡有攀牆之物。」

衣冠室又叫靜室,韓孺子剛進宮時在那裡齋戒過好幾天,當然記得,連太祖衣服上有幾個窟窿都點數過,「那裡有攀牆之物嗎?」

「廂房裡有梯子,我見過,就是不知道還經不經用。」

「去看看。」韓孺子話,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他在皇宮裡向來只走正路,而且身邊總是跟著一大群人,突然來到一塊陌生的區域,早已辨不清方向。

「遵命。」蔡興海一抱拳,當先帶路。

韓孺子等人快步跟上,問道︰「蔡興海,你從前是軍中將士吧?」

蔡興海扭頭笑道︰「陛下看得真準,我從前在塞外守邊,五年前進的宮。」

韓孺子沒見過多少將士,可蔡興海身上的行伍氣息太濃,用不著多少經驗也能看得出來。

張有才的興奮勁兒一直就沒消下去,這時道︰「我們私下都叫他『蔡大將軍』。」

蔡滄海臉紅了,「我哪是什麼『大將軍』,只是一名小小的校尉而已。」

「那也管著好幾百人呢,蔡大哥跟匈奴人打過仗……」張有才不知為何突然閉嘴。

韓孺子若是再成熟一點,也不會往下追問,可他畢竟只有十三歲,而且心事也不在這裡,順口問道︰「在邊疆建功立業不是挺好嗎?你為什麼要進宮?」

蔡興海嘿嘿笑了兩聲,「不瞞陛下,我就是太想建功立業,所以上報級的時候多報了……二三百個,按律當斬,正好趕上朝廷開恩、天下大赦,可以用腐刑贖罪,我不想死,就進宮了。」

張有才道︰「哈,你跟我說是多報了幾十顆級,對陛下才肯說實話,原來是幾百個!」

「欺君之罪我可擔不起。到了,前面就是衣冠室。」蔡興海指著前面的一座小院。

韓孺子心中一動,隱約明白蔡興海為何敢於救駕了,這是一個慣於冒險的軍人,而他救駕成功之後也必有所求,想到這裡,韓孺子反而鬆了口氣,他受楊奉的影響太深,對無緣無故的幫助總是心存疑慮,找到理由之後讓他更信任這名胖大太監了。

衣冠室位於一座小院裡,院門此時緊閉。

蔡興海低聲道︰「陛下,讓我先叫門,陛下待會再現身。」

「好。」韓孺子和張有才靠牆站立,另外三名太監站在院門的另一邊。

蔡興海舉拳敲門,「老黃,開門,老黃,快開門!」

等了一會門裡才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誰?」

「我,蔡興海,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你來幹嘛?」

「我前幾天來掃地的時候,好像有把掃帚落在這裡了,淨掃房那邊對不上數,我來找找,快開門。」

「我這裡沒有你的掃帚。外面到底生什麼事了,你怎麼還敢到處亂跑?」

后妃居住的區域裡有不少院落,平時都謹守門戶,一有風吹草動,門關得更緊,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可也無從瞭解事情進展。

「能有什麼事?宮裡又抓人了唄,開門,讓我進去看看。」

「要是沒事,怎麼連送飯的都不來了?」

太陽早已西傾,看院太監餓了一天,心裡很清楚,外面必有大事生。

「送飯關我什麼事?我就是一個掃地的,你有什麼不相信的?」

裡面沉默了一會,「你還是走吧,今天並非灑掃之日,我不能讓你進來。」

蔡興海畢竟是名武夫,話說不通心裡急躁,尤其皇帝就在身邊,他掄起拳頭就要砸門,韓孺子衝他擺手,小聲道︰「讓他往外看。」

「誰?還有誰在外面?」門內的太監聽到了。

「不給我開門,行。老黃,你往外面看一眼。」

門板微響,裡面的人透過門縫往外看,「老蔡,你別胡鬧,這裡是皇宮,一點小錯都是要掉……我的天吶!」

韓孺子站到門前,低聲道︰「給朕開門,朕認得你,你也認得朕。」

在宮裡見過的閹宦太多,韓孺子根本不記得老黃是誰,但他相信老黃一定記得皇帝。

門閂響動,兩扇門打開,一名老太監跪在地上,顫聲道︰「不知陛下駕到……」

「抓緊時間。」韓孺子帶頭進院,蔡興海等人隨後,老黃張口結舌,一個也不敢攔。

院子不大,中間正房就是衣冠室,兩邊的廂房是太祖初建皇宮時留存的一些器械物件,後代都當寶貝收藏著。

韓孺子對蔡興海說︰「你們去找梯子,朕要拜見太祖衣冠。」

此言一出,蔡興海等人都變得嚴肅起來,連走路都躡手躡腳的。

到了這裡,韓孺子輕車熟路,直奔衣冠室,推開虛掩的門,邁步進去,用餘光看到兩名太監匍匐在地,他全不在意,走到衣架前,跪在蒲團上,輕聲道︰「太祖戎馬一生,身經百戰,不屑孫韓孺子今日迫不得已要借用您的一件東西,相信您的在天之靈一定不會反對。」

韓孺子磕了一個頭,起身來到衣架前,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柄寶劍,他第一次來這裡齋戒時就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時不敢觸踫,現在什麼都不用怕了。

皇帝不怕太監怕。

那兩名跪在地上的太監先是呆呆地看著皇帝,突然一塊站起來,撲到皇帝腳下,哭叫道︰「陛下不可動劍,萬萬不可啊。」

韓孺子不理睬兩人,慢慢拔劍出鞘,歷經一百二十多年,劍身依然寒光閃耀,白刃如雪。

「果然是柄寶劍。」韓孺子讚道,輕揮一下,心中越喜歡,「這樣的劍就該常用才對,藏在匣中實在是浪費了。」

邁步要走,才現自己的兩條腿被太監抱得死死的。

「朕命令你們鬆手。」

「陛下,太祖的衣冠不能動啊,更不能帶出靜室,此乃祖訓,陛下……」

韓孺子豎起寶劍,「太祖手持三尺劍平定天下,此劍不知飲過多少人血,多年未用,拿你們祭劍正合適。」

兩名太監一愣,鬆開皇帝的腿,膝行後退,再不敢抬頭。

韓孺子提劍出門,蔡興海等人也從廂房扛著梯子走出來,一眼就看到皇帝手中的劍,齊聲道︰「好一口寶劍!」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信心倍增,收劍入鞘,說︰「出。」

看門的老太監仍然跪在門口,看著提劍走來的皇帝,根本不敢阻攔,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

天就要黑了,勤政殿那邊不知情況如何,韓孺子加快腳步,蔡興海等人緊隨其後。

梯子搭在牆頭上,高度正好,蔡興海道︰「太祖不愧是馬上皇帝,時刻想著打仗,梯子就是為這面宮牆準備的。」

韓孺子卻另有感觸,太祖似乎覺得皇宮裡也不安全,所以才會準備爭戰器械,一百年多後被七世孫用上。

蔡興海先爬上牆頭,試試梯子的牢固程度,現沒有問題,說︰「陛下請上來吧,張有才,保護好陛下。」

「放心吧。」張有才跟在皇帝身後,時刻伸出一隻手準備扶持。

蔡興海跪在牆頭瓦片上,也伸出手準備接住皇帝。

追兵就是這時候趕到的,「找到了!皇帝要逃!」一人大喊。

韓孺子一驚,扭頭看去,只見巷子裡跑來十餘名太監裝扮的刀客,當先兩人度極快,馬上就會趕來。

韓孺子連蹬幾下,伸出空著的手握住蔡興海的手,借他的力一步躍上牆頭。牆上鋪著一層瓦,站在上面頗不穩當。

張有才動作靈活,很快也上來了,韓孺子對地上的三人喊道︰「快上來!」

三人互望一眼,一人抬頭說道︰「陛下快走,我們擋一陣。」

三人挺起長竹竿,準備迎戰十餘名刀客。

韓孺子還要再催,蔡興海和張有才已將梯子拽上來,隨手扔到牆外面。

最前面的兩名刀客到了,揮刀擋開竹竿的同時,向牆頭飛擲暗器。

蔡興海抱住皇帝,縱身一躍,跳到牆外,張有才二話不說,跟著跳下。

蔡興海倒在地上,只覺得右腳踝劇痛,可是顧不得檢查,仍然抱著皇帝,扭頭向牆頭望去。他雖是行伍之人,對江湖卻也稍有瞭解,真要是雙方多人對陣,他不怕刀客,可是狹路相逢,他沒有多少勝算。

只要牆裡的刀客有一人輕功了得,能跳出、爬出高牆,蔡興海就只能以死相拚了。

牆內響起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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