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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五十九章 暗中的高手

韓孺子從蔡興海的懷中掙脫,起身拔出太祖寶劍,緊張地盯著牆頭,裡面的慘叫聲很可能來自那三名斷後的太監。

蔡興海也爬起來,右腳疼得更加嚴重,但感覺不像是骨折,而是扭到了腳踝,於是不去管它。長竹竿留在牆內,他腰帶裡還插著一柄奪來的短刀,拔將出來,與皇帝並肩站立。

張有才人小身輕,從兩丈餘高的牆上跳下來居然一點事沒有,可是手中沒有兵器,只能緊握雙拳,準備殊死一搏。

三人一塊仰首看著牆頭。

牆內的慘叫聲很快停止了,張有才說︰「要是能將附近的侍衛引來……」

話未說完,牆頭露出一隻手掌,拍下一片瓦,又掉了下去。

蔡興海稍鬆口氣,起碼追來的這些刀客裡沒有真正的高手,「走吧,陛下,咱們得快點離開。」

韓孺子點頭,蔡興海咬著牙一瘸一拐地帶路,張有才走在後面,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偶爾還能看見手掌冒出牆頭,走出十幾步之後忍不住說︰「這些人真笨,跳都能跳這麼高,搭個人梯不就上來了?」

張有才踩過別人的肩膀,所以總記著這個主意。

蔡興海一愣,也回頭望了一眼,立刻加快腳步,瘸得更加明顯,韓孺子追上前,用左手扶住太監的胳膊,「你受傷了?」

蔡興海急忙將右手的短刀轉交左手,說道︰「陛下不用擔心,只是崴了腳而已,我受得了,在戰場上,這根本不算傷。」

蔡興海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問題,走得更快了,沒幾步臉上就滲出大粒的汗珠,韓孺子到處觀望,他們走在一條極長的巷子裡,一邊是內宮院牆,另一邊也是同樣高度的紅牆,不知裡面是哪處宮苑。

在這裡無處可逃。

跟在後面的張有才大聲叫道︰「他們爬上來了!」

宮內的刀客終於想到攀牆的方法,一個接一個地躥上來,有的跳到巷子裡追趕,有的就在牆頭疾奔,踩得一片瓦響。

蔡興海向前望了一眼,巷子遙無盡頭,自己的腿又不好,終究跑不過後面的追兵,乾脆停下,對皇帝說︰「我將陛下引入險境,罪不容赦,請陛下允許我留下與逆賊拚死一戰,陛下……」

「我要留下。」韓孺子也知道逃是逃不掉的,握劍面朝追兵,安慰道︰「他們不敢殺我。」

他心裡其實不是特別有把握,羅煥章等人手裡有太后和東海王,或許真想殺死傀儡皇帝以絕後患。

蔡興海既慚愧又感激,握刀站在皇帝身前,盯著跑在最前面的刀客。

張有才站在皇帝身邊,想找塊石頭什麼的,可是巷子裡打掃得實在太乾淨,連根草棍兒都沒有,只好握拳舉在胸前,嘴裡嘀咕道︰「來吧,看看誰更厲害。」

地面上追來的刀客有十名,跑在牆頭上的是五人,還有幾名刀客沒爬上來。牆上鋪著一層瓦片,起伏不平,上面的人跑得卻更快,大概是要以此顯示自己身手不凡,腳下的碎瓦片不停往下掉,連巷子裡的自己人都要躲著點。

蔡興海沒發現高手,心中稍安,暗暗盤算自己大概能擊敗幾個,怎麼都覺得棘手,後悔沒多帶幾個人出來。

牆上跑在最前面的刀客相距只有不到十步了,側身高高躍起,要以泰山壓頂之勢一舉擊敗敵人,奪取首功。

蔡興海突然大吼一聲,雖然已是太監,這一吼仍剩下七八分氣勢,他好像又回到了邊塞,面對的不是匈奴騎兵,而是成群的野狼。

在牆上躍起的刀客像是受到了驚響,身子一歪,居然掉進了牆內。

張有才也用自己尖銳的聲音叫了一嗓子,本意是附和蔡興海的吼聲,沒想到也有效果,牆上又掉下去一名刀客,而且也是跌進牆內。

「哈哈,膽小鬼!」張有才興奮不已。

蔡興海卻一愣,就算他和張有才的吼聲真有這麼大的威力,刀客也該跌到牆外才對,怎麼會掉進牆裡?

正迷惑不解,巷子裡的刀客到了,而且是兩人齊至,也不等後面的同伴,直接揮刀衝上來。

蔡興海吼道︰「保護好陛下!」說罷大踏步迎上去,他是行伍老兵,沒有江湖上的花哨招式,短刀照頭劈砍,速度快、力道足、氣勢盛,迎面的刀客大驚,止步閃躲,蔡興海的刀向上一提,擊向第二名刀客。

兩刀相接,刀客跑得太快,下盤不穩,手上也沒使足勁兒,短刀脫手而出,嚇得他倒地翻滾,堪堪躲過致命一刀。

張有才大聲叫好,韓孺子也叫了一聲,提劍想沖上去,卻被張有才死死拽住,「陛下別急,先讓蔡大哥頂會兒。」

更多刀客追上來,分散站開,每次只有一兩人上前與胖大太監對敵,一擊不中即刻後退,換人再上。

夕陽已落,巷子裡迅速變黑,蔡興海如雄獅一般邊吼邊揮刀,初時佔據優勢,慢慢地動作變慢,腳傷令他無法追擊敵人,白白浪費許多機會。

圍攻的刀客自覺穩操勝券,開始交談。

「別急,太監快要不行了。」

「去幾個人堵住後面。」

「別傷著皇帝。」

「剛才牆頭上的那兩人是怎麼回事?」

「跑得太急了吧。」

天黑了,巷子裡尤其暗淡無光,只能看見模糊的身影,蔡興海踉踉蹌蹌,沒殺死一名刀客,自己反而頻頻遇險,心中越發焦躁,強忍腳痛,邁步追趕一名刀客。

刀客早有防備,側身躲避,結果腳下一閃,竟然摔倒,沒等手掌撐地,脖子上挨了一刀,一聲沒吭地倒下。

眾刀客大驚,蔡興海精神大振,揮刀衝向第二名刀客,刀客不願硬抗,想要後退,不知為何膝蓋一彎,反而向前跪倒,將自己的大好頭顱送到太監的刀下。

兩名刀客中招,其他人紛紛後退,終於有明白人喊道︰「小心,太監有幫手!」

蔡興海也知道自己勝得不正常,可是管不了那麼多,揮舞短刀,一瘸一拐地追趕敵人,被追者無論是躲是迎,總在最後一刻站立不穩,成為刀下之鬼。

砍到第五名刀客的時候,短刀已經卷刃,瓖在敵人肩膀上拔不出來,刀客大叫一聲,轉身帶著刀就跑。

蔡興海變成了赤手空拳。

韓孺子再不能旁觀,推開張有才,大喊一聲,衝了上去。

皇帝的武功更神奇,蔡興海好歹還要揮刀、落刀,實實在在地砍在敵人身上,皇帝卻只是舉起寶劍,衝向誰誰倒,不是按腿就是捂肚子,翻滾著慘叫不止。

「有埋伏!有高手!」剩下的幾名刀客一直沒發現敵人在哪,也不知人多人少,心中更加恐懼,轉身就跑,倒地的傷者也連滾帶爬地逃躥,留下四具屍體,都是蔡興海殺死的。

韓孺子意猶未盡,因為他的劍連一滴血都沒沾到,想要追趕一名受傷的刀客,被張有才緊緊拽住,「陛下不要追。」

蔡興海喘著粗氣,抱拳向四周行禮,「請問是哪幾位侍衛兄台?當今聖上在此,諸位護駕有功,不妨出來見駕。」

周圍沒有回應,只有風聲嗚咽。

蔡興海從地上揀起一柄短刀,又往四周瞧了幾眼,對皇帝說︰「陛下,咱們先走吧,這些侍衛……可能不願露面。」

「護駕這麼大的功勞他們竟然不領?」張有才難以置信。

韓孺子也覺得奇怪,轉身走出幾步,突然大聲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蔡興海驚訝地說︰「陛下認識……只有一個人嗎?」

還是沒人應聲,也沒人出現。

韓孺子搖搖頭,「我只是亂猜。」他想起那個人不願露面。

張有才要來攙扶皇帝,韓孺子讓他去幫蔡興海,三人走出巷子,眼前是兩條路,一條向南延伸,一條指向東邊。

蔡興海說︰「往東走,太廟應該在那。」

「蔡大哥認得路吧,我可是糊塗了。」張有才十來歲進宮,對皇宮的瞭解只有很小的一塊。

蔡興海點點頭,「我曾經參加過太廟大祭,那時候我還帶把兒……還是一名邊軍校尉。我們是從南邊正門進入太廟的,從南門能通往勤政殿。」

「咱們得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韓孺子說。

「我沒事,陛下,這裡不是久留之地,逆賊肯定還會再追上來。」蔡興海為了顯示自己沒事,輕輕跳了一下,結果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哼哼兩聲。

「勤政殿這時候不會有大臣,去了也沒用,咱們躲到早晨再說,這邊到底是什麼地方,為何如此冷清?」

蔡興海對皇宮也不是很熟,方位都是推算出來的,具體一點就說不出來了,只能搖頭。

三人繼續前行,張有才突然用空餘的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我想起來了,這裡不就是東宮太子府嗎?」

「咦?太子府不在這裡。」韓孺子與母親在太子府住過幾年,記得很清楚。

「這裡是從前的太子府。」張有才想起了宮中的傳言,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以前的太子都住在這裡,自從武帝殺死兩名太子之後,這裡就空閒了,開始還有人把守,後來……」張有才打個寒顫,不敢說了。

「後來怎樣了?」韓孺子好奇地問。

「死去的兩名太子總出來鬧鬼,這裡就再也沒有人居住了,怪不得剛才那麼大聲音也沒招來侍衛。」張有才小聲說,聲音都發抖了,「剛才……剛才救駕的不會是……」

「胡說八道,救駕的是武功高手。」蔡興海不太相信鬧鬼的傳聞,當著皇帝的面,就更不能信了。

「咱們今晚就躲在這兒吧。」韓孺子也不信鬼,反而覺得這裡是極佳的藏身之地。

張有才嗯嗯兩聲,顯然是極不情願,卻不敢反對。

蔡興海正要開口,前方黑  的牆邊突然走出一道身影,身體筆直,黑暗中就像是飄行過來的,張有才嚇得緊緊抱住蔡興海的胳膊。

「誰?」蔡興海喝道。

身影止步,說︰「夜已經深了,請陛下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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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章 宮門

來者不善,蔡興海推開張有才,準備戰鬥,問道︰「閣下何方高人,既敢攔駕,就報上名來。 」

身影等了一會,「花府教頭桂月華。」

蔡興海心中一沉,他聽說過這個名字,此人並非普通的江湖刀客,而是一位知名的高手。

「鬼手桂月華。」蔡興海嘆了口氣,「閣下是名滿江湖的俠士,怎麼也做起了謀逆弒君的勾當?」

「有人甘當昏君爪牙,自然就有人替天行道,閣下也不像是尋常閹宦,何必為昏君賣命?」

「陛下不是昏君。」張有才大聲辯解道。

月光灑下,韓孺子看到了桂月華的大致容貌,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臉色微白,鬍鬚稀疏,更像是一名落魄的王侯,而不是武功高強的俠士,更配不上「鬼手」的稱號。

桂月華向前邁出一步,「陛下的保鏢呢?還要在暗中躲多久?」

韓孺子握住劍柄,問道︰「俊陽侯派你來的?」

「陛下明知故問。請陛下隨我回宮,否則——我接到的命令是帶不走活皇帝,死皇帝也可。」

「俊陽侯效忠的是崔家還是淳于梟?」

桂月華又邁出一步,「無關緊要。」

「很緊要,淳于梟利用了崔家,很快還會背叛崔家,如果俊陽侯……」

桂月華笑了,「陛下不會是想勸說我忘恩背主吧?」

最後一個字出口,桂月華人影一晃,撲向皇帝。

蔡興海揮刀阻攔,短刀剛一動,胸前已被拳頭擊中,大叫一聲,胖大的身體倒飛出去。

張有才大驚,卻來不及參戰。

桂月華一拳擊飛蔡興海,速度絲毫未減,眨眼間到了皇帝面前,伸手抓住那隻握劍的手掌,抬頭對月看劍,讚了一聲︰「不愧是宮中的寶劍。」

韓孺子甚至沒機會動一下,心中惱怒,厲聲道︰「放開朕。」

「得罪了,陛下。」桂月華一貓腰,將皇帝橫著扛在肩上,一手抓腿,一手仍然攥住握劍之手,大步向內宮的方向走去。

張有才反應過來,嘴裡大叫「放開陛下」,低著頭猛衝過去,跑出七八步也沒撞到東西,止步望去,愕然發現桂月華已在十幾步之外,離得越來越遠了。

「快來救駕!不管你是人是鬼,快來救駕啊,再晚一會……」張有才不敢說下去了。

被人扛在肩上的韓孺子又羞又怒,奮力掙扎,卻感到全身陣陣酥麻,用不上勁,體內像是憋著一股濁氣,凝滯不動,他早已養成習慣,不自覺地用上逆呼吸之法,卻沒有多大效果。

「咦?」桂月華略吃一驚,不過皇帝還在自己掌握之中,他也就沒太在意。

桂月華很快走到路口,如果只是一個人,他有把握跳上宮牆,扛著皇帝,他不敢大意,於是轉向北,要去與接應他的刀客匯合。

偷襲悄無聲息地到來。

桂月華早有準備,他之所以獨身來捉皇帝,就是為了引出那名暗中的高手。在倖存刀客的講述中,埋伏者多達幾十人,桂月華卻是老江湖,當時就猜出對方只有一人,道理很簡單,以那樣的高手,再多一兩人,刀客們也會全軍覆沒。

桂月華不只是「鬼手」,還是「鬼腳」,前一刻尚在大踏步前行,下一刻已然飛起一腳,將飛來的暗器踢了回去,與此同時,將皇帝順手放下,整個人躥向陰暗的牆角。

韓孺子全身酥麻感未消,晃晃悠悠地轉了一圈才終於站穩腳跟,向牆角定楮望去,過了一會才看到有兩團模糊的身影在交手,速度極快,聲音卻極小,夾雜在風嘯中,幾乎聽不到。

「啊……」有人叫了一聲,兩團身影消失了,交手不過五六個回合。

韓孺子不明所以,左瞧右看,在北邊隱約看到一道身影,另一道卻怎麼也找不到。

「陛下!」張有才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驚訝地問︰「桂月華呢?」

「他……好像受傷了。」

「怎麼會?」張有才更是吃驚,壓低聲音說︰「又是那個……鬼救駕嗎?」

「不用管他,去看看蔡興海。」韓孺子越發確信暗中相助者必是孟娥,卻不明白她為何隱而不現。

兩人轉身往回跑,韓孺子初時還能感到陣陣酥麻,跑出十幾步之後,身體恢復正常。

蔡興海身強體壯,吐了一口血,卻沒有死,正一瘸一拐地迎向皇帝,一見面就要跪下請罪,韓孺子扶住他,「快點離開這裡。」

張有才扶住蔡興海另一條胳膊,三人向東行走,蔡興海幾度想要勸說皇帝拋下自己,可皇帝只是催他快走。

叉路越來越多,蔡興海只知道太廟的大致方位,不認得具體路徑,為了躲避追兵,頻繁地拐彎,心裡越來越急。

在不知道拐到第幾個彎的時候,三人迎面撞上一隊巡城宿衛。

內宮裡鬧得天翻地覆,外面卻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一切規矩都沒有改變,該巡視還是得巡視,韓孺子遇見的就是這樣一支隊伍。

皇帝等人吃驚,對方則是大吃一驚,這片區域即使在白天也很少有人,深夜裡突然出現三個大活人,實在是匪夷所思。

「什麼人?」一人喝問,十幾名士兵呼啦散開,將手中長槍對準「闖宮者」。

蔡興海卻很高興,只要不是那些刀客,事情就好辦多了,馬上道︰「放下兵器,我們是宮裡的人。」

蔡興海還算鎮定,沒有立刻說出「皇帝」兩字。

士兵們疑惑不解,雖然沒有收回兵器,卻也沒有立刻攻上來。

「你們是誰?宮裡的人怎麼跑到外面來了?不知道入夜宵禁嗎?」帶頭的軍官說道。

「別問那麼多,立刻帶我們去見值宿的主管。」蔡興海嚴厲地說。

士兵們越來越拿不準,雖然天黑,他們還是能認出兩名太監的服飾,至於另一人的裝扮就看不清了,既然扶著胖大太監,想必也是宮裡的小太監。

軍官扭頭對一名士兵說︰「點燈。」

皇宮禁衛巡查的時候通常不點燈,但是都帶著燈籠和火石,隨時能點燃照明。

「不準點!」蔡興海喝道,不想讓一群普通士兵認出皇帝。

太監的身份加上居高臨下的語氣,將對面的士兵鎮住了,軍官抬手示意屬下暫不要點燈,「好吧,跟我去見新任中郎將大人。」

韓孺子聞言一驚,「是俊陽侯花繽嗎?」

「好大膽,竟然敢直呼大人名諱,你、你是什麼人?」軍官底氣漸消,越來越拿不準這三人的來歷了。

蔡興海也是一驚,花府的桂月華剛剛劫持過皇帝,去見俊陽侯無異於自投羅網,「值宿的副將是誰?先帶我們去見他。」

「宮門郎劉昆升劉大人離此不遠,要不然先去見他?」軍官連語氣都軟了下來,反正他也沒資格直接去見中郎將,不如將這三人送給宮門郎。

「好。」韓孺子同意,參與皇太妃等人謀反計畫的大臣只是少數,只要見到一名忠臣,事情就好辦多了。

士兵們調轉方向,將三名「太監」護在中間,帶他們去見上司,蔡興海稍稍鬆了口氣,張有才頻頻出列向後觀望,總怕刀客再追上來。

宮門郎不是什麼大官,責任卻很重,管理的區域出一點小錯也是重罪,劉昆升早就心神不寧,覺得白天時中郎將更換得過於蹊蹺,一聽說東宮附近莫名出現三名太監,不由得大驚,立刻出屋查看。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名不同尋常的少年。

守衛皇宮的普通士兵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皇帝和嬪妃,劉昆升見過幾次,那還是武帝和桓帝在位期間,所以他不認得當今天子,卻能在黑夜中準確認出皇帝的服飾。

「你……」劉昆升五十多歲了,身體不是很好,連驚帶嚇,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蔡興海不顧腳疼,幾步上前,扶起劉昆升,低聲道︰「進去說話。」

劉昆升連連點頭,請三名「太監」進屋,對護送的士兵嚴厲地說︰「留在這裡,誰也不準走。」

眾人聽令,卻免不了切切私語,最後一致得出結論︰無人居住的東宮又鬧鬼了。

值宿的房間裡還有幾個人,都被劉昆升攆出去,然後轉身仔細觀瞧,片刻後心中再無懷疑,跪下磕頭,「卑職劉昆升叩見陛下。」

屋子裡很簡陋,只有一張床和幾隻凳子,桌上點著油燈,韓孺子沒有坐,雙手抱著太祖寶劍,對劉昆升說︰「朕要出宮,你能幫忙嗎?」

劉昆升抬起頭,「這個……陛下出宮可是大事,卑職、卑職做不得主……」

「難道皇帝不能做主嗎?」韓孺子心中著急,臉上卻不顯露,「俊陽侯謀反,他的聖旨是假的,根本沒資格擔任中郎將。」

劉昆升早有預感,聽到皇帝親口說出事實,還是大吃一驚,尋思一會,問道︰「陛下出宮是要見誰嗎?」

「朕要見外面的大臣。」韓孺子想找的是宰相殷無害,但是沒有說出來。

「宮中發生意外了?」

「太后被奸賊劫持,朕要彙集群臣前去營救。」韓孺子知道許多大臣忠於太后。

劉昆升將心一橫,說︰「既然如此,不用去找外面的大臣,陛下既已出宮,可以親自免除俊陽侯花繽的官職,陛下一呼,內外宿衛誰敢不從命?」

韓孺子覺得這也是一個辦法,正在考慮,外面有士兵高聲通報︰「花將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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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一章 俊侯

俊陽侯花繽說到就到,屋子裡的人都是一驚,蔡興海和張有才守在皇帝身前,宮門郎劉昆升握住刀柄,稍一猶豫,轉身面朝門口,與兩名太監並肩而站。`

韓孺子在這一天裡遭遇了太多的危險,面對意外,他已經沒辦法再遵守任何人的建議行事,信任與懷疑、自私與無私……這都是遙遠的紙上談兵,他必須在極短的時間裡做出判斷,並且當機立斷。

韓孺子向前一步,拍拍宮門郎的肩膀,示意對方轉身,然後將太祖寶劍塞到他手中,說︰「花繽已有準備,奪權之計不可行。劉昆升,朕命你即刻出宮,將太祖留下的寶劍交給識劍的大臣,命他們進宮誅滅逆賊……」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來的人似乎不少,韓孺子再不猶豫,猛地一推劉昆升,大叫道︰「大膽,你敢弒君?救駕,快來人救駕!」

劉昆升接劍時就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被皇帝一推,更是糊塗了,向後退了兩步。

張有才雖然聰明,這時卻不明所以,蔡興海反應快,舉起短刀,用刀背砍向劉昆升,「混賬東西,你連陛下也認不出來嗎?居然敢說他是假的!」

劉昆升終於醒悟,將寶劍豎著插入腰帶裡,算是稍稍隱藏一下,然後拔出刀,厲聲道︰「大楚皇帝安穩住在內宮裡,你們三個太監竟敢冒充天子,真是膽大包天,來人,快來人啊!」

門開了,劉昆升跌跌撞撞地往後退,雙手亂舞,手裡的刀像風車一樣旋轉。

「嘿,小心點!」有人喝道,接住劉昆升,將他推到一邊去。

劉昆升借勢摔倒,將寶劍壓在身下。

十名宿衛進屋,個個刀劍出鞘,最後一個進來的正是俊陽侯花繽。

韓孺子曾在勤政殿的寶座上特意觀察過俊陽侯,認得那張美髯垂胸的面孔,盯著他,伸開雙臂將蔡興海和張有才攔在身後。

花繽身軀偉岸,在一群宿衛將士當中也顯得頗為高大,與皇帝對視片刻,冷冷地說︰「這不是皇帝,將他們都帶走。」

將士聽命,慢慢走向被困的三人。 `

蔡興海握刀躍躍欲試,韓孺子卻示意他放下刀,向花繽道︰「外戚難長久,花家是個例外,花侯何必以身犯險?」

「別讓我堵住你的嘴。」花繽的聲音更加冰冷。

韓孺子嘆息一聲,對蔡興海說︰「算了。」

蔡興海猶豫了一會才將短刀扔在地上。

宿衛將士上前,刀劍指向三人,只需一聲令下,登基才幾個月的皇帝就要死在這裡。

花繽道︰「這三人是宮裡的太監,先關進值宿房,明早送回宮裡,由執事者處置。」

花繽扭頭看向倒地的宮門郎劉昆升。

「花將軍,是我抓住……這三個人的……哎呦。」劉昆升假裝受傷。

花繽剛上任半天,還沒有完全掌握宿衛軍,不願多生事端,猶豫了一下,說︰「很好,你立功了,我會記上的。」

「將軍剛一到任就抓住逆賊,卑職只是奉命行事、盡職盡責而已。將軍,需要卑職跟去嗎?卑職可以指證……」

「不用。」花繽立刻否決這個要求,「冒充天子,一看便知,用不著指證,你留下好好休息,明日去主簿處記功。」

「是,將軍,將軍慢走,屬下……哎呦。」劉昆升又呼了一聲痛。

花繽剛一轉身,又停下腳步問道︰「只有這三人,沒有第四人嗎?」

劉昆升這回是真不知道,愕然道︰「卑職沒見著,馬上派人去查。」

「不必,我只是隨口一問,用不著無事生非。」

花繽等人離去,劉昆升在地上多躺了一會才爬起來,將腰刀入鞘,與寶劍重疊放置,走到門口,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都站在外面,不知所措,冒充皇帝這種事他們聽都沒聽說過,都覺得匪夷所思。

劉昆升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皺眉道︰「胖太監勁兒真大,你們接著巡視吧。`」

士兵們領命離去,劉昆升原地轉了兩圈,捂著肋下,對佐官說︰「不行,我的肋骨好像折了。」

「我去找御醫。」

「御醫是給咱們看病的嗎?再說這大半夜的,誰肯來?我要回家,同街的冷先生跟我很熟,能幫我接骨。」

佐官一驚,「劉大人,現在是夜裡,宮門不能開。」

「不用開宮門,打開便門就行,哎呀,我的骨頭……」劉昆升面露痛苦之色,揮手道︰「快去領鑰匙,就說外面有響動,我要查看一下。」

佐官沒辦法,只好去找掌門令。

掌門令是名太監,離這裡不遠,沒一會工夫親自趕來,嚴肅地說︰「劉大人,你不是不懂規矩,除非有宮裡的旨意,咱們就算死在這裡,也不能隨便開門。」

劉昆升上前一步,低聲說︰「若是死在賊人之手,我也算是忠臣,斷了肋骨疼死在這裡,豈不讓人笑話?公公聽說了吧,剛才抓起三名太監,說是從宮裡偷跑出來的,其中一個人竟然還假冒當今聖上……」

若在平時,就算是中郎將下令,也要不來開門鑰匙,劉昆升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險一試,若是出不得門,他也只能對不起皇帝了。

今晚情形特別,掌門令猶豫再三,抬高聲音說︰「劉大人,是你自己要出去的,我看你受傷頗重,破一次例……」

劉昆升連連點頭。

劉昆升從便門出宮,也不敢騎馬,步行前進,心裡越琢磨越現事情難辦,他只是一小小的武官,到哪才能找到一位認得太祖寶劍的大臣?而且這東西真能代替聖旨嗎?

可他已經沒有退路,只得加快腳步,闖進茫茫黑夜。

宿衛中郎將自有值宿之處,是一座依牆而建的三層樓,一樓存放物品,三樓望,二樓是休息和處理事務的地方,此刻,二樓只有兩個人。

韓孺子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花繽對面站立,他的年紀應該不小了,穿著全套甲衣仍顯得威風凜凜。

好一會沒人開口,最後是花繽說話,「陛下深居內宮,居然能找到高手相助,佩服佩服。」

「你認我是陛下了?」

花繽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當陛下是孩子,也請陛下不要當我是傻瓜,救你的人是誰?叫出來吧。」

韓孺子盯著花繽看了一會,「我還是不能理解,花家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追隨的究竟是誰?崔家、東海王,還是淳于梟?」

花繽似乎不願回答問題,垂下目光,再抬起時還是開口了,「陛下想知道我效忠於誰?」

「嗯。」

「恐怕陛下理解不了。」

「你剛說過不當我是小孩子。」

「等我做過解釋之後,陛下願意告訴我那位高手是誰嗎?」

「好。」

花繽背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停下說道︰「花家在和帝時封侯,到我是第三代,在外戚家族中算是長久的,可花家從來沒有權傾朝野,跟崔家比不了,跟正在興起的上官家也比不了。當然,沒有意外的話,花家將看到這兩家衰落,與前代的外戚一個下場。」

「這麼說,你並非為權,也不是效忠崔家和東海王。」

「當然不是,花家雖無權勢,卻還有一股傲氣,不會向崔家低頭。」

「那就是淳于梟了?」

「淳于梟是名江湖騙子,常年遊說諸侯。能封王的韓氏子孫,誰沒有一點當皇帝的野心?淳于梟就靠著他們的野心生活。可這些野心都不長久,一旦現困難太多,諸侯通常也就心灰意冷,淳于梟於是改換名姓,再去攛掇下一位諸侯。花家怎麼可能向這種人效忠?」

韓孺子這回真是想不透了,「那你……是要報私仇嗎?」

「陛下猜到一點。陛下對花家瞭解多少?」

「我只知道……」韓孺子搖搖頭,他瞭解的那點事花繽剛剛說過︰和帝時的外戚,封侯三代。

「花家以俠聞名天下,『俊侯丑王布衣譚,名揚天下不虛傳』,俊侯就是花家,排在最前。」

韓孺子忍住沒問「丑王」和「布衣譚」是誰,「令公子花虎王曾經仗義助我。」

「那不算俠義之舉,我兒子只是配合東海王演戲而已。花家的俠名在和帝時就有了,和帝不肯給予花家直接的權勢,卻給予我們求情的權力,無論是誰、無論多大罪過,只要花家開口,至少能免去死罪。當然,花家也有分寸,從不為謀逆者求情。」

韓孺子嗯了一聲,沒明白花家的怨氣從何而來。

「武帝繼位,花家的特權得以保留,大概堅持了二十年吧,等我襲承俊陽侯的時候,這項特權沒那麼好用了。後來武帝決定清除天下豪傑,許多英雄好漢向我求助,我儘量滿足,幾次闖進皇宮與武帝理論,那的確讓花家的俠名更加響亮,可是我能保住的人寥寥無幾。『俊侯丑王布衣譚』,俊陽侯的俠名已經是虛傳了。」

韓孺子越聽越困惑,「你為……江湖好漢報仇?可武帝已經駕崩好幾年了。」

花繽臉上突現怒容,厲聲道︰「我為自己報仇、為花家的俠名報仇,不管誰成誰敗、誰當皇帝,我要讓天下人知道,俊陽侯絕非貪生怕死之輩,承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你承諾了什麼?」

「為那些被武帝殺死的豪傑正名。」花繽雙手拍了三下,從外面走進三個人,其中一位是鬼手桂月華,右臂纏著布條,隱約有血跡滲出。

「請陛下遵守承諾,向我說實話吧。」

韓孺子搖搖頭,「抱歉,我對那個人的承諾在先,一個字也不能洩露。不過我可以頒布一道聖旨,為武帝以來被殺死的豪傑正名。」

韓孺子不知道皇帝的承諾是否還有用,他只希望能堅持到天亮,希望剛剛認識的宮門郎能夠不負所托。

大臣們向皇帝效忠的「慣例」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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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二章 夜色籠罩

皇帝做出承諾,要為無辜被殺的豪傑正名,花繽哼了一聲,「陛下對江湖一無所知,更不知『俠名』為何物,談什麼正名?」

花繽看了看桂月華等人,「天亮時若是還不能引來那位高手——就不必等了。」

俊陽侯匆匆下樓,三名江湖人冷冷地盯著皇帝。

韓孺子毫不退卻,在三人臉上一一掃過,對桂月華說︰「你明明有幫手,之前為什麼非要一個人去抓我呢?」

桂月華臉色一沉,沒有回答。

「你珍惜臉面,不肯以多敵一,就像俊陽侯珍惜俠名一樣。」韓孺子自問自答,覺得江湖人很難理解,轉念一想,江湖人求名、朝堂大臣求權,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可你戰敗了,豈不是更丟臉面。」

桂月華白淨的臉上幾乎要沉出水來,「敗給偷襲並不丟人。」

「可你受傷之後還是找來了幫手,說明你不那麼自信了,如果那個人現在光明正大地站出來,你會同意單打獨鬥嗎?」

「當然。」

「那你要是打敗了呢?這兩位會車輪戰嗎?你們會放我走嗎?」韓孺子的疑問一個接著一個。

桂月華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桂某縱然學藝不精,也不會害怕一個女人,她若敢出來,我願與她一對一公平比武,要是我輸了……」桂月華不能承諾釋放皇帝,抬高聲音說︰「今天就死在這裡!」

韓孺子搖搖頭,「我只是對江湖規矩感興趣而已,那個人神出鬼沒,大概不會現身的,你們等到天亮也沒用。」

一名大漢上前,站到皇帝面前,兩隻牛眼死盯著皇帝,「你這個昏君倒是伶牙俐齒,或許我們不用等到天亮,現在就動手,看看那個偷襲者敢不敢出來。」

韓孺子的眼楮都乾澀了,也不肯眨一下,「真是奇怪,你們為什麼總說我是昏君?我連……」

「你想說自己只是傀儡嗎?」大漢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齊王叛亂,抓捕參與者也就算了,為什麼要連坐他們的親友?這些人根本不是叛亂者,甚至夾道歡迎朝廷的軍隊。」

「那不是我的旨意。」

「將這些人的女眷收入後宮,也不是你的旨意?」

韓孺子驚訝地說︰「我連聽都沒聽說過,後宮……我才十三歲!」

大漢哈哈大笑,「昏君就是昏君,跟年齡沒關係。」

韓孺子還想爭辯,突然想起皇太妃說過的話,太后為了日後廢帝方便,替皇帝製造了不少劣跡,這些劣跡恐怕不都是記在內起居注裡,也有一些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他有點理解羅煥章等人的憤怒了,帝王的「家務事」影響到的可不只是家裡人,還有許許多多無關的百姓。

他垂下目光,低聲道︰「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可我的確是『昏君』,因為我頂著皇帝的稱號,卻沒有擔起皇帝該負的責任。」

大漢根本不相信皇帝的話,重重地哼了一聲。

另一名江湖客開口道︰「俊陽侯將這麼重要的任務交託給咱們,不是為了跟皇帝聊天,少說幾句,等殺死那名女高手再說。桂教頭,真的只是一個女人嗎?」

桂月華惱怒地嗯了一聲。

韓孺子向窗外望去,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大漢以為皇帝看到了什麼,幾步跑到窗前,只見夜色籠罩中的皇城巋然不動,哪有半個人影?

宮門郎劉昆升奔跑在寂靜的街道上,滿頭大汗,早晨起床的時候,他絕未想到老上司會被莫名其妙地奪印,更想不到自己能見到皇帝並接受密令,抱著據說是太祖留下的寶劍,滿城尋找可信的大臣。

他已經兩次撞上巡城兵丁了,每次都擺出宿衛軍官的架子,才免於被捉,可是這樣毫無目的地跑下去終歸不是辦法。

劉昆升終於想到一個人,於是不顧疲勞跑進一條幽深的巷子。

安靜的夜裡突然響起咚咚的敲門聲,誰家攤上這種事都會感到驚恐,可敲門人遲遲不肯放棄,宅內只好出來人詢問。

「誰?」聲音膽怯而無奈,像是被迫出來的。

「我是宮裡的人,來找郭先生。」劉昆升說,只聽門內砰的一聲,似乎有人摔倒,劉昆升急忙補充道︰「不是抓人,是有要事相商。」

良久之後,院門稍稍打開,前國子監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禮部祠祭司郎中,曾向皇帝講授過《詩經》的老先生郭叢站在門內,警惕地打量來客︰「我不認得你,你是……你是宿衛軍官,怎麼會來找我?你一個人?」

「我叫劉昆升,是一名宮門郎,家就住在附近,我二哥鄰居家的張文古曾經受教於郭先生門下,對您讚不絕口……」

郭叢聽糊塗了,但是知道並非抓人,心中稍安,又打開一點門,「停停,你就說為什麼來找我吧。」

劉昆升向門內瞧了一眼,看到一名老僕哆哆嗦嗦地站在主人身後,於是低聲道︰「事情不小。」

郭叢嗯了一聲,「我老了,管不了大事。」說罷就要關門。

劉昆升急忙取出腰間寶劍遞過去,「郭先生認得此劍嗎?」

郭叢老眼昏花,側身讓老僕將燈籠遞過來些,接過寶劍送到眼前仔細看了一會,突然臉色一變,「此劍怎會在你手中?」

劉昆升長舒一口氣,「我猜郭先生曾在禮部任職,應該認得此劍,我是……」

「等等。」郭叢揮手示意老僕回院中去,然後伸手將劉昆升拉進來,關上門,另一隻手緊緊握著寶劍,低聲道︰「可以說了。」

劉昆升幾句話就說完了,「宮裡有逆賊將太后劫持,陛下逃出內宮,將寶劍託付與我,命我尋找認得此劍的大臣,可我沒處找,就想起了郭先生……」

「陛下人呢?」

「被新任中郎將花繽抓走了,花繽白天的時候拿假聖旨奪走了官印。」

「陛下不喜讀書,當初我就知道……」郭叢皺眉想了一會,「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劉昆升大喜,「他認得此劍?」

「認得此劍又能號令群臣的人只有一個,宰相殷無害,據說他逃出勤政殿躲了起來。」

「郭先生知道殷宰相在哪?」

「我不知道,但是國子監生員當中總有人知道。」

兩人出門,一個七八十歲,一個年過五旬,卻都懷著少年人才有的興奮,闖入茫茫黑夜。

城外,還有一個人以凝望同一片黑夜。

楊奉整整兩晚沒怎麼睡覺了,一直在騎馬奔馳,每至一處驛站就換一批馬,如此馬不停蹄,終於在後半夜望見了京城巍峨的城牆。

崔宏與接頭人約在城外的一家客店相見,他帶走了大部分衛士和所有太監隨從,杜摸天爺孫也跟去了,只有受傷的鐵頭胡三兒和兩名衛士留在中常侍身邊,騎在馬上,遠遠地望著客店。

崔宏若是發現自己被淳于梟欺騙,出來之後就會與楊奉聯手,若是覺得一切順利,在店門口一揮手,兩名鐵甲衛士將會砍掉中常侍的腦袋。

楊奉必須冒這個險,還必須給予崔宏自由選擇的餘地,唯有如此才可能取得太傅的信任。

他還不知道宮裡發生的變故,只知道淳于梟的野心很大,不會扶持任何一名韓氏子孫為皇帝。

肩頭受傷,加上長途奔襲,鐵頭胡三兒萎靡不振,卻不肯輸給一名太監,努力睜大雙眼,說︰「趙千金是個講義氣的好漢,都是江湖上的朋友,難道求到自己頭上也不幫忙嗎?就算他收藏欽犯,你也不應該殺死他。」

楊奉沒理他。

「一看你就不懂江湖規矩,找一位知名的大俠,客氣點請他幫忙,大俠肯定能讓趙千金乖乖交出欽犯,一個人也不用死。」

楊奉扭頭冷冷地掃了黑大個兒一眼,「江湖規矩就是討價還價、就是和稀泥,我今天要欽犯,你們明天給,我要淳于梟,你們給我一名他的弟子……別以為我不懂,想活得自在,按規矩來,想做大事,就得打破規矩。」

「你、你這個太監……」胡三兒憤怒不已,連倦意都沒了,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反駁。

店門打開,一群人從裡面走出來,當先者正是太傅崔宏。

崔宏沒有舉手示意,而是翻身上馬,很快馳到楊奉面前,臉色陰沉,「淳于梟沒來。」

楊奉大失所望,「他很狡猾。」

「他派來三個人,拿著一張聖旨,那張聖旨本應是虛張聲勢,他們卻拿出來真要將我免職,若非楊公提醒,我可能就會死在裡面,北地大軍也將落入奸人之手。」崔宏一陣後怕,他之前完全相信淳于梟,進客店不會有防備,區區三個人就能將他刺殺。

「淳于梟人呢,問到了嗎?」楊奉只關心這件事。

「他去了懷陵,據說他被宮裡的幾名侍衛盯上了,要將這些人引入埋伏一舉殲滅。」

「淳于梟帶著多少人?」

「不到十個人,不過都是江湖上的高手。」

「懷陵離京城不遠,那裡駐紮著一支軍隊,咱們現在出發,天黑前就能圍住淳于梟。」

崔宏嘆了口氣,「我不能陪楊公去了,我得即刻進城,阻止崔家人稀里糊塗地幫助淳于梟,我帶來的這些衛士雖然不是頂尖高手,但也堪一用,請楊公帶去吧。」

楊奉有點猶豫,可他太想抓住淳于梟了,「好吧,崔太傅明白就好。」

崔宏又嘆了口氣,「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儘可能保住崔家,不要給淳于梟陪葬。」

楊奉給崔宏留下兩名衛士和兩名隨從,帶著其他人直奔懷陵。

天邊微亮,楊奉駛出了七八里,突然勒住韁繩,調轉馬頭望向京城,神情劇變,「我上當了!」

楊奉發現自己犯下了嚴重錯誤,他本想讓崔宏回城阻止崔家叛亂,可崔宏很可能沒有進城,而是去南軍奪取大司馬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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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三章 回宮

東方泛白,桂月華從窗口轉身,「不用等了。」

另外兩名江湖客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點頭,三人走到皇帝面前,桂月華手持匕首,另兩人的兵器是皇宮侍衛常用的腰刀。

「在下鬼手桂月華。」

「在下蒼鷹柳遲行。」

「在下撞倒山柯永。」

「今日」三人一塊開口,並非向皇帝說話,只是說給自己聽。

「等等。」韓孺子真的害怕了,這三名江湖客跟宮裡的人不一樣,似乎真敢對皇帝下狠手。

三人看著皇帝,眼中沒有絲毫猶豫或憐憫。

「叫花繽來,我有話對他說。」韓孺子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想拖延時間。

桂月華道︰「花侯爺已經走了,有話對我說,沒話請走好。」

「走了」韓孺子很意外。

「子夜之前宮裡沒有傳出消息,花侯爺就會離開。」桂月華頓了頓,「所以陛下應該明白,我們已經是孤注一擲。」

「廢話幹嘛手起刀落,就這麼簡單。」自稱叫柯永的大漢性子最急,舉起手中的刀,卻沒有落下。

「別急,早就說好了,咱們三個一塊動手。」另一個名叫柳遲行的江湖客說,伸手將柯永的刀壓下去,「再怎麼著他也是皇帝,應該讓他死得明白。」

韓孺子的心繃得更緊了,忍不住向門口、窗口各望了一眼,孟娥若是再不現身幫忙,他可能真要成為死皇帝了。

柯永哼了一聲,「浪費工夫。」嘴上這麼說,手中的刀還是垂下,轉身到處轉悠,防備有人突然闖進來。

桂月華繼續道︰「長話短說,三十年前,武帝聽信讒言,屠殺天下豪傑數千人,近十萬人受到株連,背井離鄉,遷徙到邊塞,途中死傷無數。我們三個都有父兄死於那場劫難,從小立志復仇,今日終於能夠得償所願。」

韓孺子的身體向後微仰,「冤有頭債有主,三十年前我還沒出生呢,你們應該早點報仇。」

「嘿,陛下想說我們欺軟怕硬,不敢對武帝動手吧」

韓孺子猶豫著點點頭,這的確是他的想法。

「武帝是為你而屠殺天下豪傑的。」

「我」韓孺子沒法相信這種話。

「沒錯,武帝見諸子軟弱,怕他死後江山不保,所以搶先下手,下令各方記錄豪傑姓名,三中選一,不問罪過,一律以謀逆之罪斬殺。我們不向武帝報仇,是因為時機不到。淳于梟在外勸說諸侯起事,我們留在京師接受花侯爺的庇護,蒼天有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齊王雖然戰敗,京城卻取得成功。」

桂月華顯得有些激動,停頓一會,繼續道︰「我們原打算讓淳于梟先當國師後稱帝,他是江湖人,沒有子孫之憂,能與豪傑共治天下。可是宮裡遲遲沒有傳出消息,南軍也沒有進城,事情怕是不成了。花侯爺可以走,我們不會,殺死你之後,我們會進宮,見一個殺一個,直到自己也被殺死。」

韓孺子無處可逃,不由得又向頭︰「你怎麼」

「陛下請速速回宮。」景耀將皇帝推進車廂,放下簾子。

馬車得得前進,韓孺子慢慢回過味來,羅煥章等人的宮變失敗了。

馬車停止,韓孺子又回到熟悉的內宮區域,前方就是太后的慈順宮,門前站著大量侍衛,他心裡卻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望。

景耀走過來,低聲說︰「請陛下進宮,太后正等著陛下呢。」

韓孺子沒動,「那兩名太監,蔡興海和張有才,救回來了嗎」

「他們兩人沒事,陛下很快就能見到。」

「到底發生什麼了」

「還是讓太后跟陛下說吧。」

韓孺子走進慈順宮,院裡的人不多,只有幾名太監和宮女,一見到皇帝紛紛下跪。

正房裡的人倒是不少,有些擁擠,太后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似乎從來沒有動過,王美人陪侍身邊,數名侍衛立於兩旁,數步之外,皇太妃和羅煥章立而不跪。

屋子裡還有十餘名大臣,有宰相殷無害,還有兵馬大都督韓星,太祖寶劍就被抱在後者懷中。

「好了。」太后開口,神情冷酷,「陛下已到,可以處置謀逆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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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四章 無人相信的真相

「整整一天。」宰相殷無害感嘆一聲,「令太后和陛下受驚,臣等死罪。」

「眾卿無罪,眾卿護駕有功。」太后的這句話決定了一切,十餘名大臣一塊行禮謝恩。

韓孺子被送到太后身邊坐下,他扭頭看了一眼母親,王美人沖兒子微點下頭,表示一切安好。

韓孺子的心卻沒法全平靜下來,太后正要說話,他搶先開口︰「誰能告訴朕究竟發生了什麼?」

宰相殷無害從太后那裡得到暗示,向皇帝微笑道︰「昨日皇太妃矯詔進入勤政殿聽政,老臣僥倖逃出……」

「這些事情朕都瞭解,朕想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

殷無害又看了一眼太后,「昨日晚間,宮門郎劉昆升與前國子監祭酒郭叢,找到老臣,出示太祖寶劍,老臣立刻帶二人去見韓大都督,群臣當中唯有他最認得此劍。」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兵馬大都督手下並無兵馬,卻有調兵信符,但是沒有兵部的公文,單獨的信符沒有用,韓星調不動正式的軍隊,於是持寶劍和信符,前往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尹衙門,調集三處的官兵。

這三個衙門的官員是「廣華群虎」的主力,對太后尤為忠誠,可是缺少上方旨意,不敢妄動,太祖寶劍給了他們急需的一道「旨意」,於是打破慣例,派出置中官兵追隨韓星和殷無害。

兩位大臣率領數百名將士直接攻入內宮,事情比預想得要容易,新任中郎將花繽半夜逃亡,宿衛群龍無首,早已人心惶惶,只是不敢輕舉妄動,一見到宰相和兵馬大都督,立刻開門,與兩位大人一同闖入內宮。

混進皇宮的少量刀客寡不敵眾,照面不久就被殲滅,幾名刀客退至慈順宮,想要殺死太后等人再做拚死一搏,卻被羅煥章阻止,眼前大事已敗,他選擇了投降。

落網之後的步蘅如與此前判若兩人,面對官兵磕頭求饒,很快就被羅煥章說服,自願做內應去救皇帝。

韓孺子問道︰「宮門郎劉昆升沒說寶劍從何而來嗎?」

「說了,寶劍是太后派人暗中送給他的,這的確是奇功一件。」殷無害答道。

「咦?」韓孺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冒著重重危險、犧牲了三名太監,才將寶劍帶出內宮交給劉昆升,功勞居然就這麼被抹殺得乾乾淨淨,正要說話,先扭頭看了一眼母親,看過之後,他閉嘴了。

王美人眯起雙眼,正用極嚴肅的神情警告兒子不要亂說話。

韓孺子相信母親,於是點點頭,「原來如此,朕……沒什麼疑問了。」

宰相殷無害躬身退回同僚隊列中去,太后對羅煥章說︰「羅師一生講仁義,卻行此不仁不義之事,可還有話說?」

羅煥章搖頭,神情跟平時一樣驕傲。

「念你最後一刻阻止逆賊喋血內宮,算是功勞一件,免你死罪,關入大牢,永不釋放。」

宰相殷無害又上前道︰「太后,謀逆乃是不赦之罪,縱然立功也不宜寬恕。」

給謀逆者定罪可不容易,大臣們通常會再三提出反對意見,以揣摩上意,宰相之後,其他大臣也接二連三地表示羅煥章罪不可赦,太后堅持己見,眾人這才平息議論。

羅煥章卻不領情,兩名侍衛要將他押下去時,他說︰「我阻止他們殺人,不是為了太后,而是不願大楚無主,以至天下大亂……唉,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羅煥章被帶走,太后看向皇太妃,這是她的親妹妹,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一直是她唯一信任的心腹,現在卻成為背叛她最深的人。

大臣們面面相覷,都覺得自己不宜留在內宮旁聽太后家事,可太后不準他們離開,冷冷地說︰「上官端,你貴為皇太妃,卻勾結逆賊禍亂內宮,可知罪嗎?」

皇太妃一直盯著地面,這時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姐姐,「臣妾知罪,臣妾與太后同罪。」

大臣們全都保持沉默,更覺尷尬。

太后道︰「你說我有罪——先帝選定的顧命大臣都在這裡,你有什麼話,都說出來吧。」

皇太妃的目光在大臣們臉上一一掃過,「顧命大臣?只顧自己的命,哪還管皇帝的命?好吧,你讓我說,我就說,是你毒殺了桓帝。」

在這種時候還不開口,就太不合適了,大臣們七嘴八舌地呵斥皇太妃,太后抬起右手,示意群臣禁聲,「讓她說。」

皇太妃比任何人都瞭解太后,冷笑道︰「你這是以攻代守,以為讓我當著群臣的面說話,就能掃除謠言。但我還是要說出真相,即使暫時沒人相信,日後也會有人想起。」

皇太妃再次看向群臣,目光沒有停留,最後盯著皇帝,繼續道︰「太后毒殺了桓帝,不,應該說是我和太后一塊毒殺了桓帝,我們共同犯下弒君之罪。」她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微笑,「她放藥,我端湯,我們一塊看著桓帝喝下去,看著他的呼吸越來越弱……」

韓孺子被盯得心裡發毛,好像又被三柄利刃抵在了胸前。

太后不吱聲,大臣們更不敢吱聲,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錯,那些沒資格進入內宮的大臣才是最幸運的人。

皇太妃的笑容慢慢消失,目光仍然盯著皇帝,「陛下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當然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兒子,也是你的兄長,那個唯一有資格當皇帝,也最適合當皇帝的人。」

這個人當然是思帝,皇太妃對他的感情似乎比王美人對兒子的喜愛更甚。

宰相殷無害咳了一聲,他必須說點什麼了,否則的話會顯得失職,「思帝乃是桓帝嫡長子,繼位只在早晚之間,太后又何必……做出那樣的事?」

「因為桓帝改主意了,他剛登基的時候一心想要剷除外戚崔氏,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執政之後——」皇太妃的目光終於從皇帝臉上離開,冷冷地看向殷無害,「桓帝發現大臣才是最頑固的敵人,你們自成體系,互相薦舉、彼此庇護,表面上忠君,暗地裡卻將皇帝架空。」

群臣尷尬不已,殷無害反而最為鎮定,搖頭道︰「皇太妃此言差矣,桓帝乃是一代明君,縱然與大臣們有些爭議,也總能達成一致……」

皇太妃大笑,再次盯著皇帝,「『明君』——記住了,陛下,你若是還能繼續當皇帝,以後也會被稱為『明君』,這就是大臣用來架空你的手段,什麼是『明君』?只有符合大臣要求的皇帝才是『明君』。」

殷無害搖頭不語,用一連串的嘆息表明自己的態度。

韓孺子道︰「你說桓帝改變主意是什麼意思?他不想當明君了?」

「他要當明君,但不是大臣心目中的明君,所以桓帝決定鋌而走險,先利用外戚壓制大臣,再調頭收拾外戚,為此,他做出決定,要廢除皇后與太子,封崔貴妃為後,立東海王為太子。」

旁邊的暖閣裡響起一聲詫異的尖叫,那是東海王,他沒有跑出來,也沒人理睬這聲叫。

殷無害道︰「皇太妃越說越匪夷所思了,這麼大的事情朝中必有聞,可桓帝在位時,從未表現出對崔家另眼相看的意思,甚至接二連三地壓制……」

「先抑後揚的道理你不懂嗎?桓帝必須先壓制崔家,等他改立皇后與太子的時候,崔家才會感激涕零,甘心為桓帝所用。」

殷無害苦笑著搖頭,與其他大臣互視,臉上的神情分明在說︰一派胡言,無需辯駁。

兵馬大都督韓星一直捧著太祖寶劍,上前一步說︰「如此說來,連崔家也不知道桓帝的想法了?」

崔家當然不知道,否則的話早就利用傳言為自家造勢。

皇太妃垂下目光,再抬起時看向了太后,「真相因為真,所以無人相信。你還是那麼聰明,我終歸鬥不過你,可是有人能。你可以一次次廢帝、立帝,可你心中的恐懼無法解除,因為皇帝稍微長大一點,總會生出野心,令你寢食難安。」

宮變失敗了,皇太妃臉上卻露出勝利的喜悅,「思帝對桓帝之死有所猜疑,他要調查真相,找你理論,你們吵了一架,思帝一氣之下用匕首劃傷了你的手腕,於是你對自己的兒子也動了殺心。你第二次弒君,這一次只有你,因為你知道我絕不會參與,還會想盡辦法阻止你。」

喜悅變成了暗淡,皇太妃站在原地晃了兩晃,「你殺死了思帝,殺死了自己的兒子,難道你不明白,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可信之人當皇帝了?處死我吧,我寧願去地下陪伴思帝,也不想活著看你作威作福。」

面對皇太妃的「危言聳聽」,太后一直沒有阻止,臉上的神情也一直不變,這時慢慢抬起右手,露出一截手腕,那上面的傷疤清晰可見,「左吉,告訴大家,這傷是怎麼來的?」

韓孺子進屋之後還沒看到過這名太監,只見他從侍衛身後膝行過來,雙手被捆在背後,淚水、汗水混在一起,先向太后使勁兒磕頭,然後努力用最大的聲音說︰「思帝駕崩,太后悲不自勝,用匕首自傷手腕,我親眼所見……親眼所見……」

群臣點頭,雖然不贊同太后的做法,但是慈母之心可以理解。

韓孺子之前卻從左吉口中聽到過另一種說法,他知道自己該相信哪一種。

皇太妃一敗塗地,向皇帝笑了一下,說︰「當心,陛下。」

太后一揮手,兩名侍衛走來,押送皇太妃走出房間。

沒人敢問太后要如何處置皇太妃。

宰相殷無害輕舒一口氣,「天祐大楚,掃蕩逆賊,太后可以放心了。皇太妃妖言惑眾,實則漏洞百出,不會有人相信的。」

「皇太妃自己相信。自從思帝駕崩,她就一直抑鬱不樂,我以為過段時間會好些,可是她……非要找出一個原因,好讓自己心安。」太后長嘆一聲,群臣跪下,向太后表示同情。

「先帝早逝,新帝年幼,身為太后,自然要以大楚江山為先。宰相要我放心,可城外南軍一直沒有消息傳來,恐怕我還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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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五章 風水輪流轉

韓孺子餓了整整一天一夜,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吃了一點東西就放下筷子,迫切地希望能與母親說幾句話,可是身邊的人只有東海王和兩名太監。

審過皇太妃之後,皇帝被送進暖閣休息,太后與大臣們繼續議事,宮變已被挫敗,謀逆者卻尚未全部落網︰望氣者淳于梟一直沒有出現,俊陽侯花繽不知逃至何處,桂月華跳出值宿樓之後下落不明……

這一切都與韓孺子無關了,他又回到原點,成為名義上的皇帝。

「是我將太祖寶劍送出去的。」他喃喃道,不明白隱瞞真相的是劉昆升,還是宰相殷無害。

「父皇要立我當太子,父皇要立我當太子……」離著不遠,東海王念叨這句話已經不知多少遍,突然抬起頭,想要衝向皇帝,卻被兩名太監攔住,他還沒有受到懲處,唯一的原因是崔家的勢力未被摧毀。

「你聽見皇太妃的話了!」東海王大聲說,顧不得保持謹慎,「我才應該是皇帝!」

韓孺子突然覺得東海王有點可憐,「皇太妃的話並不可信,就算父皇立你當太子,也只是權宜之計,等他制伏大臣、剷除崔家的勢力……」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蠢笨嗎?」東海王怒氣衝衝,兩名太監衝他輕輕搖頭,示意他不可以對皇帝不敬,東海王心虛,放緩語氣,「只要讓我當太子,只要讓我留在父皇身邊,我的太子之位沒人能動搖,沒人……啊,父皇想立我當太子並非毫無預兆,父皇從前是東海王,我也是東海王!」

桓帝已經駕崩,他的真實想法誰都無從揣測,在他之前,武帝曾經三立太子,前兩位太子不僅被廢,過後又都被處死,在東宮留下鬧鬼的傳聞,桓帝不過是一場擊鼓傳花的幸運兒。

還有外面的太后,她失去了丈夫、兒子和妹妹,將權力握得越來越緊,她是勝利者嗎?

「朕乃孤家寡人。」韓孺子又想起了祖父說過的這句話,突然感到不寒而慄。

東海王哼了一聲,他從來就沒當韓孺子是皇帝,現在更不承認了。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東海王噌地跑到門口,側耳傾聽,「上官虛進宮了,好像……不是好事。」

兩名太監去拉東海王,皇帝也離開椅子,跑到門口與東海王一塊傾聽,太監無法,只好站在皇帝和東海王身後,小心翼翼地看護著,以防他們闖出門去。

上官虛帶來的不是好消息,一進來就跪在地上磕頭,聲音裡帶著惶恐與氣憤,「崔宏……崔宏奪走了南軍……」

東海王輕輕地歡呼了一聲。

昨天上午,數名官員進入南軍,出示聖旨要收回上官虛的印綬,上官虛當然不信,想辦法留住這些人,派人進城打探消息,卻被攔在了宮外,見不到太后。

雙方僵持,都失去了寶貴的先機,消息迅速在軍營中擴散,之前的地震已經引發無數謠言,奪印的傳聞更令眾將士無所適從。上官虛是新貴,上任時間短,又沒有從軍的履歷,不是很受擁護,奪印的官員品階不高,其中一人來自北軍,更加不受歡迎。

當城內的宮變正處於危急關頭時,南軍營內醞釀著一場兵變。

關鍵時刻,崔宏來了,孤身一人,將衛兵和楊奉留給他的隨從都給支走了。他出現的時機再恰當不過,早幾個時辰,南軍將士很可能不敢接受一名無印之官,再晚一會,兵變發生,他也彈壓不住。

他恰好在南軍情緒最不穩的時候到來,給予他們一個希望。

崔宏執掌南軍多年,算不上深受愛戴,卻也頗受信任,一大批遭到上官虛貶斥的軍官立刻倒向舊上司,帶動全體將士高呼「崔將軍」。

淳于梟等人派去的奪印者成為階下囚,崔宏毫不手軟,下令斬殺,上官虛和少量支持者趁亂逃走,一路狂奔,來向太后稟報,正好趕上宮變結束不久。

「上官虛爛泥扶不上牆,太后又信錯了人。」東海王興奮得臉都紅了,心中底氣陡升,敢對身後的太監怒目而視了。

隔著門,看不到太后的神情,她也一直沒說話,但是上官虛的聲音顫抖得越來越嚴重,表明太后非常憤怒。

「楊奉!是楊奉幫崔宏奪取軍權的。」上官虛急於推卸責任,想到什麼說什麼,「崔宏進營不久,楊奉也去了,他看到我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去見崔宏,這個……肯定有詐。」

對慈順宮裡的人來說,崔宏出現得頗為突然,而且擾亂了剛剛到手的一場勝利,大臣們義憤填膺,爭搶著要去南軍活捉崔宏。大家都覺得,皇帝和太后若是遇難,重新掌握南軍的崔宏會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可大楚的兩位至尊者安然無恙,擊敗崔宏應該很容易。

隔門傾聽的皇帝和東海王也都感到緊張,韓孺子好奇太后會如何解決這項危機,東海王比他忐忑得多,舅舅的成敗直接關係到他的命運。

大臣們的表態還在繼續,有人通報,楊奉求見太后。

「他還敢回來?膽子真是不小。」東海王吃了一驚,馬上想出了解釋,「哦,楊奉是替我舅舅當說客的,嘿,太監都是兩面三刀之徒,我一定要勸告舅舅,早點收拾掉這個楊奉。」

韓孺子相信楊奉不是那種人,他對另一名太監更覺困惑,「景耀怎麼又倒向太后了?」

「噓。」東海王現在只關心一件事,舅舅會向太后提出什麼條件。

楊奉的聲音傳來,一開口就惹怒了群臣,「奴楊奉叩見太后,請太后屏退眾人,我有話要向太后單獨稟報。」

宮變剛剛結束,楊奉又被指控謀逆,居然提出這樣的過分要求,大臣們的責罵聲清晰地傳來,東海王皺起眉頭,「這幫老傢伙,罵人的花樣倒是不少,等我……哼哼。」

出乎大臣們的預料,太后竟然同意了楊奉的要求,命令大臣、太監和宮女都退下,似乎只留下幾名侍衛。

暖閣裡的兩名太監也自覺地遵守命令,先是小聲懇求皇帝和東海王退後,沒有效果,就只好動手了,兩人架起東海王,將他送回原處,然後轉身看著皇帝。

韓孺子自己走回去,坐到椅子上,外面的聲音不大,聽不清楊奉在說什麼。

「楊奉不可能投靠崔宏。」韓孺子想不出楊奉有任何理由要做這種事。

東海王嘿嘿笑了幾聲,「誰關心楊奉啊,你應該想想我舅舅會向太后提出什麼條件。」

韓孺子看向對面的東海王,「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你還是想當皇帝?」

東海王瞥了一眼兩名太監,說︰「就算當了皇帝之後立刻被砍頭,我也要當,有些人天生就該當皇帝,比如我。難道你不喜歡當皇帝的感覺嗎?」

「我只是一名傀儡。」韓孺子也不在乎太監,反正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兩名太監尷尬至極,連咳幾聲,乾脆站到門口去,假裝什麼都聽不到。

東海王身體前傾,認真地說︰「沒錯,你只是一名傀儡,即便如此,仍有人主動效忠於你,中掌璽劉介、那群太監和宮女,還有幫你遞送寶劍的宮門令……」

「咦,你知道寶劍是我帶出去的?」

「嘿,誰都知道,可誰也不是傻瓜,除非太后親口說出來,沒人會承認你的功勞。大臣們只會在心裡默默感謝你,呵呵,你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太后從此將更加依賴大臣,父皇極力避免的事情,太后給實現了。」

東海王不耐煩地用手指在窗檯上敲擊,突然向門口走去,「不行,我必須見太后,舅舅……」

兩名太監向前一步,向東海王搖頭。

東海王只得退回原處,顯得更加焦躁,小聲自語︰「舅舅若是聰明,就應該立刻打著救駕的旗號帶兵衝進皇宮,正好上官虛之前做過一次,不算破例。舅舅讓楊奉來幹嘛?那個太監不可信,就算要與太后談判,也該帶兵進來,面對面直接談……」

東海王不用再裝傻,分析眼前的境況時頭頭是道,韓孺子不由得為他點頭,「太后的兄長失去了兵權,可她有大臣支持,你舅舅也不敢輕舉妄動吧。」

「這個時候還管什麼大臣?要不是羅煥章和步蘅如……」東海王忿忿地哼了一聲,「除了崔家,世上就沒有值得相信的人,我算明白為什麼皇帝總是信任外戚和宦官了。」

「真是奇怪,你舅舅當初交出官印,現在又奪回官印,早知如此,就不用兜這個圈子了。」

「一點也不奇怪,當初朝廷掌握在崔家手中,太后是冒險者,外面又有齊王虎視眈眈,所以我舅舅選擇以退為進,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廈倒掉,把自家人也壓在下面吧?風水轉流轉,如今太后地位穩固,拚命想要保住朝廷,崔家卻風雨飄搖,不得不採取險招。你明白了吧?」

韓孺子當然明白,「大家都拿大楚江山做要挾,就沒人想過做點切實的事情嗎?反倒是謀逆的羅煥章想著天下百姓。」

「哈,崔家和太后為什麼要想著天下百姓?他們又不是皇帝,你是皇帝,他們揮霍的是你的江山,要是換成我……」東海王的宮變一敗塗地,還被羅煥章欺騙,一時心灰意冷,連說大話的心情都淡了。

房門開了,走進來的是王美人,她對兩名太監說︰「我要與陛下說幾句話,太后命你們將東海王帶出去。」

「我舅舅讓楊奉帶來什麼條件?」東海王問,沒有得到回答,只好跟兩名太監出去,心中惴惴不安。

自從幾個月前離家,這還是母子二人第一次單獨相見,韓孺子站起身,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王美人走到兒子面前,笑了笑,「孺子,咱們不當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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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六章 遭逐之人

幾個月前,當韓孺子深夜裡被楊奉帶走時,王美人對未來充滿了期許與幻想,可現在,這一切都已煙消雲散,對她來說,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那就是讓兒子活下去。

韓孺子大吃一驚,奇怪的是,他的第一反應並非「不當皇帝」,而是母親對他的稱呼,「你叫我的名字了。」

「嗯,我是你的母親,自然要叫你的名字。」

「這麼說,太后還是要廢掉我?」

王美人搖搖頭,「是我求她這麼做的。」

「為什麼?」韓孺子茫然不解,若是再早一段時間,甚至就在宮變之前,他也可能欣喜地接受母親的決定,可現在,他有點喜歡上當皇帝了,相比幾個月前純粹的傀儡狀態,他覺得事情正在好轉,一群「苦命人」願意效忠於他,只見過一面的宮門令嚴格地執行了他的旨意……

「你聽到皇太妃說的話了,我不想讓自己唯一的兒子死在皇宮裡。」

「她的話不一定是真的,況且……我不會讓太后殺掉我的。」

王美人又笑了笑,抬手將兒子臉上的一塊灰塵輕輕擦掉,「當然,我的兒子這麼聰明,怎麼會讓人隨便殺掉呢?」

韓孺子突然醒悟,「母親,是不是楊奉帶來了崔宏的條件,要讓東海王稱帝?」

王美人搖搖頭,「崔太傅沒有這個膽量,他讓楊奉來求和,只要太后不追究崔家在這次宮變中的罪過,並且將南軍大司馬之職還給他,他就願意效忠太后。至於東海王,崔太傅根本沒提起這個外甥。」

東海王知道此事之後想必會很失望,韓孺子現在卻更加失望,可這是母親的要求,他還從來沒反對過母親,因此只能低頭不語。

王美人溫柔得心有些疼,兒子低頭的樣子跟小時候毫無二致,她上前一步,貼著兒子的耳邊小聲說︰「太后必然要與崔家拚個你死我活,誰當皇帝誰是犧牲品,東海王自以為是,不會有好下場,你坐山觀虎鬥就好,日後還有機會。」

「機會?」韓孺子驚訝地抬起頭。

「大楚朝廷已經爛到根子裡了,羅煥章說得沒錯,朝堂內外爭的都是家務事,我不想讓你參與進來,以後你不僅要當皇帝,還要當一個乾淨的皇帝。」

「可是……可是……」韓孺子想說自己以後再沒有機會當皇帝了。

「機會總會有的,我會留在宮裡幫你製造機會。」

韓孺子大驚,不在意當不當皇帝了,「不,母親,你要跟我一起出宮,我不當皇帝,你也不要留在太后身邊,她……她很危險。」

「沒關係,只要我不爭什麼,就不會有危險。放心,我不會冒著生命危險給你爭取機會的,只是在這裡替你看著,機會一旦到來,好有人能馬上通知你。」

「不不,我永遠都不當皇帝了,只要母親跟我一塊出宮。」

王美人臉色一寒,「你不是小孩子了,我向太后哀求才換來這次退位,你要珍惜。」

韓孺子不敢再反對母親,「什麼時候……讓我退位?」

「還不清楚,應該很快吧,總之記住我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

韓孺子點點頭,開始認真考慮不當皇帝的生活,「那些『苦命人』怎麼辦?他們只救我沒救太后,會不會受到報復?」

「你小瞧太后了,她還至於跟一群奴僕鬥氣,不過你要是擔心的話,我會想辦法將他們都送出皇宮。」王美人又笑了,「你做得很好,連為娘都吃了一驚,你是一個好皇帝,可時機不對,爛樹上長不出好果子,你得等待這棵樹重新發芽。」

「如果……等不到呢?」韓孺子小心翼翼地問,生怕惹惱母親。

王美人這回沒有生氣,笑道︰「如果老天不給你再度稱帝的機會,我寧願你做一個普通人,一生衣食無憂,妻兒陪伴左右。」

韓孺子覺得自己要哭了,強行忍住,「我真希望母親跟我……」

「不行。」王美人拒絕得很乾脆,「哪怕只有一丁點機會,我也要留在宮中替你看著。而且我也要學習,從前我將當皇帝想得太簡單了,跟在太后身邊我能學到很多東西。」

韓孺子有些驚恐。

王美人撫摸兒子的臉頰,笑道︰「傻孩子,我要學太后的馭臣之術,不是殺人的門道,我也不相信思帝是被太后殺死的。」

「那桓帝呢?」

王美人的笑容漸漸消失,桓帝也算是她的丈夫,可她對那個男人已經沒什麼印象,「別問太多,出宮之後要小心謹慎,你能取得下人的效忠,這是好事,可你得罪的人也不少。」

「不是我想得罪……」

房門又開了,楊奉走進來,看著母子二人,沉默了一會,說︰「太后請陛下過去。」

太后一個人坐在椅榻上,呆呆望著前方的什麼東西,楊奉示意王美人退出,房間裡就只剩下三個人。

韓孺子站在太後面前,既然要被廢掉,他不打算再行人子之禮了。

「告訴他吧。」太后冷淡地說,連目光都沒動一下。

楊奉來到皇帝身邊,說︰「陛下知道自己要退位吧?」

「嗯。」韓孺子對這名太監的印象也變差了,楊奉看重的只是皇帝,自己一旦退位,大概與他再也不會有關聯了。

「陛下得寫一封退位詔書,陛下要自己寫,還是我替陛下擬好?」

「請楊公擬好吧。」韓孺子不想爭,同意退位之後,他的心開始下降,可是度過最初的震驚與不解之後,他感到如釋重負,離開皇宮,這正是他最初的目標,唯一遺憾的是母親不能一塊出去。

事情很順利,楊奉恭敬地鞠躬,退後。

太后終於將目光轉到皇帝身上,「王美人覺得你熬不過接下來的混亂,寧可讓你遠離帝位,你自己怎麼想?」

「我相信母親。」韓孺子說。

「王美人覺得你還有機會重新稱帝,但我要告訴你,這不可能,我與崔家無論誰勝誰負,都不會讓一名廢帝重新登基。」

「我並無奢求。」

太后慵懶地揮揮手,表示皇帝可以退下了。

韓孺子轉身要走,又停下來,「我能提幾個問題嗎?」

太后點下頭。

「景耀到底是誰的人?」

「你就要退位了,還關心這種事?」

「心裡有疑惑,憋得慌。」

太后不屑地冷笑一聲,「景耀當然是我的人,他以中司監之職掌管寶璽,在太監的權勢上已經到頂了,投靠皇太妃還能得到什麼好處?知道皇太妃的陰謀之後,他一直想通知我,卻被左吉隔絕在外,只好虛與委蛇,宰相殷無害能逃出勤政殿,以及官兵能進宮,他都有功勞。」

「如此說來,我送劍出宮倒是多此一舉了。」

「那倒不是,景耀忠於我,可他不敢輕舉妄動,再等下去,逆賊很可能真會動手殺我。」

「羅煥章真是個奇怪的人。」在所有謀逆者當中,韓孺子對這位國史師傅最感不可理解,「一會要造反,一會又投降,一會說殺死太后和皇帝也沒用,外面的大臣會立刻選立新帝,一會又一會阻止謀逆者動手殺人,說是不想天下大亂。」

太后向楊奉點下頭,讓他給皇帝解釋。

楊奉此前不在宮內,對羅煥章卻十分瞭解,躬身道︰「羅煥章乃天下名儒,自以為在替天下蒼生請命,沒有人比他的立場更堅定,遺憾的是眼高手低。這種人開始時鬥志昂揚,一旦發現事情與預料得不一樣,又會大失所望,對他來說,事情要麼一舉而成,要麼甘心認命,沒有別的選擇。一舉而成的時候,弒君在他看來只是小亂,於事無補;甘心認命的時候,小亂在他眼裡變成了大亂,所以他要阻止。」

「開始時鬥志昂揚,不順時甘心認命……」韓孺子看著楊奉,覺得這些話是在提醒自己。

楊奉跟自己沒關係了,韓孺子甩掉這個念頭,「我退位之後,要讓東海王當皇帝嗎?」

楊奉沒有回答。

韓孺子又問道︰「崔宏掌握了南軍,東海王稱帝,太后怎麼可能打敗崔家呢?」

楊奉做出請的姿勢,「陛下知道的夠多了。」

韓孺子突然跪下,向太后磕了個頭,起身道︰「謝謝。」

韓孺子出屋,太后說︰「讓他出宮或許是個錯誤,這小子在威脅我,讓我好好照顧他的母親呢。」

楊奉鞠躬,「他的威脅不足為懼。」停頓片刻,他又道︰「太后真的要讓我也出宮?」

「引崔宏入京,是你犯下的重罪,逐你出宮已是最輕的處罰,況且,宮裡已沒有你可以效忠之人,出宮去抓你的望氣者吧。」

楊奉也跪下磕了一個頭,「請允許我在太後面前說一句狂言︰當初是我將孺子接入宮內,我若出宮,必會不遺餘力將他再送回來。」

「好啊。」太后打了一個哈欠。

楊奉起身退出房間。

太后獨自坐了一會,伸手在几案上敲了兩下。

孟氏兄妹從另一間暖閣裡走出來。

「你們沒抓到淳于梟?」太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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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宰相殷無害沒有提起也不知道的一件事,大批官兵殺死了守門的刀客,慈順宮裡的刀客卻是被侍衛殺死的,因此羅煥章的勸說才更容易生效,因此步蘅如才沒敢動手殺人,最後還跪地求饒。

「你妹妹急著趕回來,要救的人不是我,而是皇帝。」太后盯著孟娥,「你早就向皇帝效忠了吧,這是你一個人的決定,還是你們兄妹二人的共同想法?」

孟娥立刻跪下,「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哥哥完全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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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妹妹出宮,哥哥留下。」太后揮手,命兩人離開。

孟娥也磕了一個頭

屋子裡真的只剩下一個人,太后疲倦不堪,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話,喃喃道︰「朕乃孤家寡人。」

這些句話給她帶來某種神奇的力量,她已做好準備,要掀起更多的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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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七章 退位

功成元年十二月初三,碎雪飄飄,皇帝在泰安殿宣讀退位詔書,這一天距離他登基不到九個月,距離京師地動正好五個月。

史書在這一年記下了一連串的災難,帝崩、兵禍、宮變、地動、疫情、寇邊……一封封奏章從各地送來,開始還只是隱諱地暗示災難與內宮有關,受到默許與鼓勵之後,奏章的矛頭直指皇帝本人。

皇帝幾乎每個月都要頒布一兩道罪己詔,主動攬下責任,令越來越多的官吏嗅到了芳香的血腥味,奏章的內容越來越直白,皇帝的種種「劣跡」都成為罪證,表明就是他得罪了上天,才招致今年的所有災難。

因此,十二月初三的退位,水到渠成。

韓孺子對這些事情所知甚少,罪己詔不是他寫的,奏章雖多,他沒機會看到,就連勤政殿他也不怎麼去了,以齋戒的名義留在內宮,自己讀書,尤其是歷代史書,沒人再限制他,可以隨意閱讀。

母親王美人每天都來,與兒子閒聊一會,從來不提外面的事情。

其他人很少來,楊奉一次也沒出現,孟娥來過一次,給他送來最後一粒藥丸,從此杳無蹤跡,退位前的一個月,張有才和佟青娥都被調走了,不知去向,其他「苦命人」更是一次沒來過,韓孺子問起,王美人只是說「另有安排」,不肯透露更多詳情。

慢慢地,韓孺子的心事也淡了,既然自己很快就將退位,實在沒必要計較他人的態度。

東海王來過幾次,一貫地冷嘲熱諷,他還不知道自己有機會稱帝,情緒比較低落,嘲諷之後總是要埋怨舅舅崔宏,在他看來,舅舅的膽子實在太小,以至坐失良機。

韓孺子沒再見過皇后,逢五臨幸秋信宮的慣例也取消了。

偶爾,他也能聽到一點消息:太監左吉沒有得到太后的原諒,宮變失敗的第二天,就在獄中被腰斬;俊陽侯花繽和一兒兩孫逃出京城,一直沒有落網,留在京中的家眷都被關入大牢;望氣者淳于梟最為神奇,每隔幾天都有他被抓的消息傳來,卻沒有一條能夠得到證實。

但這些都與韓孺子沒關係了,讀史書純粹是一種愛好,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還有重新稱帝的機會。

十二月初二的下午,太監景耀送來一份擬好的退位詔書,詔書很長,裡面曆數了本年的大災小難,痛陳皇帝德薄福淺,對不起列祖列宗,甚至暗示自己有不可治癒的痼疾。

韓孺子全都照寫不誤,只有一次停筆,詫異地問:「我什麼時候改名叫韓栯了?這個字是念『有』吧?」

「天子登基之前通常會改名,方便天下人避諱,陛下的名字是在三月改的,宗正府的屬籍上有記錄。栯為神木,據稱食其葉者不妒。」景耀解釋道,面對次日就將退位的皇帝,他還保持著基本的禮節。

韓孺子繼續照寫詔書,無論是「韓松」還是「韓栯」,他都不在意,自己的真名叫「孺子」。

「好了。」韓孺子放下筆,欣賞自己寫下的詔書,「我的字比從前工整多了,大臣們會認嗎?」

景耀顯得有些尷尬,「認,肯定認。陛下請休息吧。」

韓孺子躺在床上默默地運行了一會逆呼吸,覺得體內的氣息感正變得清晰,可惜他只能練到這一步,孟娥不來,他不會別的練功法門。

這一夜,他睡了個好覺。

與登基相比,次日的退位儀式異常快速而簡陋,禮官當眾宣讀詔書,群臣跪拜,然後起身讓到兩邊,兵馬大都督韓星以宗室重臣的身份走上階陛,從皇帝手中接過從未屬於他的寶璽,退下。

然後是宰相殷無害上階,伸出手,口稱「殿下」,引導韓孺子走出泰安殿,在門口將他交給兩名將軍。

韓孺子認得其中一位,正是宮門郎劉昆升,他在挫敗宮變時立下大功,平步青雲,直接升任中郎將,掌管皇宮宿衛。

在向廢帝行禮時,劉昆升明顯躬得更低一些,「殿下請隨我出宮。」

韓孺子乘上一輛馬車,由中郎將劉昆升親自護送,車輛駛至南便門的時候,遇到第一撥使者,太監景耀向廢帝宣讀太后懿旨:韓栯被封為德終王,留住京師府邸。

德終王可不是什麼好稱號,韓孺子並不喜歡,也不在意。

馬車繼續前進,駛出皇宮,一路冷冷清清,大白天也沒有人。

半路上,馬車又停下,第二撥使者攔路宣讀太后懿旨:經群臣商議,廢帝不宜稱王,改封為「倦侯」。

韓孺子問身邊的劉昆升,「還有多遠,再這樣下去,我不會被廢為庶民吧?」

劉昆升一臉尷尬,他本不應與廢帝交談,可還是微微扭頭,小聲說:「不會,陛下……不,殿下……不不,您是倦侯,不會再降了,應該不會。」

韓孺子笑了笑,「倦侯,這是『厭倦』的『倦』,還是『疲倦』的『倦』?」

劉昆升說得沒錯,倦侯就是韓孺子的身份,馬車一路駛入北城,停在一處宅院的大門前,門楣上的匾額清晰地寫著「倦侯之邸」四個大字,字跡很新,顯然剛掛上去不久。

第三撥使者等在門口,再次向廢帝宣讀太后懿旨,措辭比前幾次都要嚴厲,曆數廢帝的種種「劣跡」,要求他從此以後「改過自新」,懿旨中只有極少的實質內容:廢帝韓栯雖為列侯,但是位比諸侯王,可以「入殿不拜」。

韓孺子這才想起,自己幾次接旨都沒有下車跪拜,不太合規矩,從現在起,他能夠明正言順地不跪了。

讀過懿旨,使者撤走,護送廢帝的宮中衛士也得告退,劉昆升就在這時跪在地上,向倦侯磕頭,行臣子之禮,然後上車,率兵離去。

這是非常冒險的舉動,韓孺子來不及阻止。

八名衛兵留下,守衛大門,韓孺子轉身走入自己的又一個新家。

庭院裡跪著二十多名奴僕,居然都是宮裡的「苦命人」,韓孺子一眼就認出來張有才,不由得大喜,「原來你們都在這兒!」

眾人磕頭,張有上抬起頭,哭著叫了一聲「陛下」。

韓孺子搖頭,走上前將大家都扶起來,大聲說:「從今天起,我是倦侯韓孺子,不要再叫我『陛下』,謝謝諸位……謝謝……」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眾人大哭,老成一些的太監勸住大家。

韓孺子沒看到佟青娥和蔡興海,張有才擦去眼淚,說:「景司監說我們救駕有功,可以選擇出宮追隨……您,也可以留在宮中,我們這些人自願出宮,昨天晚上才被送來的,青娥姐他們留在宮裡,說是……」

張有才頗有幾分不滿,韓孺子笑道:「我明白。」

「蔡大哥求得一份軍職,又去邊塞打仗了,也不知道出發沒有,他讓我向陛下……向主人說,『能隨主人翻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榮耀,至死不忘。』」

韓孺子笑道:「誰會忘呢?希望他這回不用虛報首級就能建功立業。」

張有才也笑了。

「帶我看看新家吧,在這裡咱們可以隨意一些。」

眾人簇擁著倦侯四處查看。

府邸不算小,前後五進,房屋眾多,庭院比宮中的院落還要寬敞些,二十多人連三成房間都住不滿,後進是一片花園,未經打理,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如果只住咱們這些人,那就太好了。」張有才很快就變得興奮,陪著主人到處遊走,將其他人都給甩掉了,在一間書房裡,張有才又一次跪下,小聲說:「陛下……」

「不要再這樣叫我。」

「主人,咱們什麼時候回宮去?」

韓孺子訝然道:「你為什麼說這種話?」

「您是大楚皇帝,只有您配當皇帝,離開皇宮是以退為進,早晚還會再回去,對不對?」

「大家都這麼想嗎?」韓孺子嚴肅地問。

張有才猶豫片刻,「我沒問過,可我覺得……大家的想法應該都跟我一樣。」

母親王美人的確說過要耐心等待機會,可是機會遙遙無期,連點影兒都沒有,剛出皇宮大門就想著回去,只會惹來大麻煩。

「告訴大家,不要再提『回宮』的事情,這裡是我的家,我要一直住下去。」

張有才站起身,臉上掛著心照不宣的笑容,「明白,我待會就去說。」

「算了,什麼都不用說。」韓孺子發現這種事情根本沒法解釋,只會欲蓋彌彰。

外面跑進來一名太監,慌張地說:「外面有人來了,看著挺凶。」

韓孺子急忙迎出去,到了前院,只見十多名勁裝男子關閉了大門,正到處查看,他們都帶著刀,府裡的人呆呆地站在垂花門內外,不敢上前干涉。

韓孺子正驚訝時,從一間倒座房裡走出一名太監,幾步來到他面前,躬身行禮,「倦侯可還喜歡這裡?」

「楊奉!」韓孺子吃了一驚,「太后讓你來的?有什麼事嗎?」

「來當侯府中的總管,如果倦侯不願用我的話,也可以另換人,在這座宅院裡,您是主人。」

韓孺子大喜,「願意,當然願意,可是……沒人對我說過你也會出宮。」

「事情沒成之前,總有意外,所以還是成事之後再說吧。」

「這些人……」韓孺子指著那些勁裝男子,覺得他們不像是宮中的太監,其中幾人的鬍鬚可挺顯眼。

「我的一些朋友,請來保護倦侯的。」

「保護?為什麼要保護?」

「因為有人可能會誤解太后的意圖。」

韓孺子一愣,「詔書和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

「無論太后說得多清楚,總會有人揣摩過頭,以為能趁機立功。退位之帝的頭幾天最為危險,熬過去就好了。」

韓孺子這才明白,原來退位之後的生活沒有想像中那麼悠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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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八章 書房

倦侯府邸大門緊閉,午時過後不久,門外的八名衛兵撤走了,他們是皇宮宿衛,不能給侯府看門。

楊奉召集府中的所有人,聚在庭院裡,清點人頭。

一共十五名太監、八名宮女,加上韓孺子、楊奉,以及楊奉帶來的十三位「朋友」,共是三十八人。

楊奉對眾人說︰「你們都是自願跟隨倦侯出宮,想必早就得到過提醒,出宮之後不會一帆風順……」

「我們不怕!」張有才喊道,聲音有點大,他一興奮起來總是控制不住。

「怕或不怕,咱們都站在這裡了,既然是同舟共濟,我也不對你們隱瞞︰眼下的形勢很危險。」沒人應聲,楊奉掃視眾人,繼續道︰「咱們都知道,太后是真心讓倦侯退位,僅此而已。可外面的人不知道,他們會按自己的想法臆測,保不齊會有人猜過了頭,想用倦侯的人頭向太后邀功。本朝沒有過這種事,前朝倒是發生過,當朝廷選立新帝之後,想邀功的人可能會更多。」

「太后不能派人保護倦侯嗎?」人群中一名太監小聲發問。

「不能,一群皇宮宿衛站在侯府門前,會令外人更加懷疑太后的意圖,咱們得自保,只要挨過頭幾天,外人的疑心就會漸漸消散,倦侯安全,咱們也安全。」

太監和宮女們面面相覷,出宮之前他們的確得到過提醒,追隨廢帝要冒一定的危險,可那只是泛泛而論,如今危險真的到來,而且來得這麼早,他們還是有點驚慌。

又是張有才大聲道︰「怕什麼,咱們都是鬧過皇宮的人,還怕外面的幾個小毛賊?」

眾人齊聲附和,楊奉等大家說得差不多了,才繼續道︰「諸位也不必過於擔心,你們的職責很簡單,謹守門戶,沒有倦侯和我的許可,別讓任何人進來,真有狂徒敢闖府,由我來應對。」

楊奉帶來的十三位「朋友」都是身高體壯的大漢,身上帶著刀,目光咄咄逼人,瞧著令人心驚,看家護院卻讓人心安。

太監和宮女們更放心了。

侯府太大了一些,楊奉命人將後花園以及三、四進院子的門戶通通鎖死,所有人都住在前兩進院中。

韓孺子被安置在一間耳房裡,這裡從前應該是一間書房,擺著書案、書架,卻沒有一本書。

韓孺子坐在書案後面晃動雙腳,張有才忙著擦拭灰塵,皺眉說道︰「陛下……不,主人就住在這裡嗎?連張床都沒有,楊奉是不是有點誇大了?這裡可是京城百王巷,住在這裡的人非王即侯,誰敢來鬧事?」

韓孺子在想事情,笑了笑,沒有回答,門口傳來一個聲音,「皇宮都有人敢闖,何況是百王巷?」

張有才嚇了一跳,吐了一下舌頭,「楊公來了,對不起,我就是……」

「叫我『總管』。」楊奉冷淡地說,「退下吧,這裡暫時不需要你。」

張有才放下抹布,匆匆向外走去,到了楊奉身後,轉身沖皇帝使個眼色,意思是說自己就在門外,隨叫隨到。

楊奉沒看見小太監的動作,到處掃了幾眼,說︰「待會有人會送來簡便小床,倦侯在此暫忍幾日。」

「這裡挺好,若能裝滿書就更好了。」

「嗯,以後會有的。」

「你聽說過這種說法嗎?書房是男主人的藏身之所。」

楊奉一愣,在這種時候倦侯還有心情閒聊,很是出乎他的意料,搖搖頭,「沒聽說過,此話怎講?」

「是母親跟我說的,她說︰書房是男主人的藏身之所,他們一本正經地躲在裡面,假裝進行十分重要的工作,名正言順地禁止妻兒進入,在這裡,他可以發呆,可以胡思亂想,可以盡情玩賞自己的喜愛之物,暫時拋棄丈夫與父親的身份。」

楊奉又是一愣,但是點點頭,「我從前也有一間書房……的確,我不只在裡面讀書,也在裡面偷懶,家裡人從來沒發現。王美人說的是桓帝嗎?」

「應該是吧,我從來沒進過父皇的書房。母親還說,書房如此隱密,所以男人都在這裡制定陰謀。」

楊奉第三次發愣,「王美人都教了你什麼?」

「母親教我的東西可不少,我還在慢慢揣摩。我喜歡這間書房。」韓孺子拍拍椅子的扶手,又摸了摸光滑的書案,上面一無所有,侯府裡的東西自然不像皇宮裡那樣精美奢華,表面都有些破舊,可他真的很喜歡,「坐在這裡,我能感覺這間屋子屬於我。」

楊奉深深地鞠躬,這名少年經常讓他吃驚,每一次吃驚之後,他的期望都會增加一分,「請倦侯保持這種感覺。」

韓孺子點點頭,正式問道︰「真的會有人想要殺我嗎?」

「倦侯退位的消息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打探消息,同時也在勸說朝中大臣,讓他們相信太后對你絕無殺心。」

「可他們不信。」

「既非相信,也非不信,他們在觀望。沒辦法,只有少數大臣與倦侯有過接觸,印象極佳,但是不能對外宣揚,大多數人只能靠傳聞做判斷,而傳聞對倦侯不是很有利。」

「他們覺得我從前是名昏君?」

「過去的幾個月裡,朝廷的確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情……」

「我明白,皇帝就是皇帝,外人不管你是不是傀儡,也不在乎,總之,朝廷的錯誤就是皇帝的錯誤。」

「正是。」

「誰會來殺我?」

「大臣們不會,他們更願意遠離宮廷之爭。生活安穩的百姓不會,這對他們沒有好處。可京城裡還有兩種人,一種是地痞無賴,會被任何人所收買,還有一種人是失勢的勳貴子弟,為了得到利益,這兩種人都願意鋌而走險。」

韓孺子想起宮裡的那些勳貴侍從,他們都有遠大的前途,應該不會冒險來殺廢帝。

楊奉繼續道︰「今天上午我得到消息,城裡有一夥無賴少年蠢蠢欲動,他們沒想討好太后,而是想殺你揚名,同時拿你的頭顱待價而沽。這些人好對付,擋在門外不讓他們進來就是了。那些失勢的勳貴子弟卻不好說,他們心裡有想法也不會對外洩露,更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找來高手。」

韓孺子並無懼意,恰恰相反,他的心情很好,「可咱們不怕。」

「為什麼不怕?」換成楊奉提出問題了。

「你說的這兩種人都是冒險者,『開始時鬥志昂揚,一旦發現事情與預料得不一樣,又會大失所望。』」韓孺子笑道,將楊奉當初用來評價羅煥章的話直接搬用過來,「只要咱們擋住幾次挑釁,太后那邊又沒有別的暗示,他們就會知難而退,大家也會相信太后真的無意殺我。」

楊奉點點頭。

韓孺子收起笑容,認真地問︰「太后真的無意殺我?」

「據我所知沒有。」楊奉回答得很謹慎,「咱們也只能照此準備。」

韓孺子用手指在桌上划來划去,又問道︰「真是奇怪,太后算是大楚真正的皇帝,卻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意思清晰表達嗎?」

「她做不到,也不想做,這對她又沒有什麼好處。誰殺了你,她就殺了誰,將事情徹底終結。」

「如此說來,前來殺我的冒險者豈不是很倒霉?懷著偌大的期望,不成,一無所有,成了,卻是死罪。」

「明白事理的人就不是冒險者了,倦侯可以思考一個問題︰貴為至尊,怎樣才能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只憑旨意是做不到的,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韓孺子驀然發現,楊奉又像從前那樣向他佈置任務了,忍不住問道︰「這還會有用嗎?」

「如果沒用,倦侯不過是浪費了一點無所事事的時間,如果有用,倦侯能將機會握得比誰都緊。」

韓孺子露出微笑,「得一楊公,如得一上將軍,太后將你送到我身邊,我相信她確無殺意。」

楊奉豎起一根手指晃了兩下,「吹捧他人是一門大學問,倦侯以後得好好學習。」

韓孺子扶案而起,「該學的東西很多,慢慢來吧,該是吃飯的時候了吧?」

午時早就過了,冬天太陽落得早,屋外已是黃昏,韓孺子早餐就沒吃多少,午餐一直就沒見到影兒。

「張有才!」楊奉喊道,知道小太監就在門外守著。

張有才立刻進來,「楊總管有何吩咐?」

「為什麼還不開飯?」

張有才一臉驚訝,「飯?哪來的飯?」

楊奉一肚子濟世之才,登得朝堂,入得江湖,說到治家可就差著一大截,微怒道︰「當然是你們做的飯,難道出了宮就什麼都不會了嗎?」

「廚子倒是有兩個,可是沒有米面菜肉,拿什麼做飯?」張有才兩手一攤,「我們昨晚進府,粒米未進,只喝了點井水,還以為總管一到,什麼都會有,原來楊總管也沒帶點吃的啊。」

楊奉愣住了,「是我忽略了……今天有點晚了,大家忍一忍吧,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買米面。這應該是禮部主爵司的責任,他們選定的府邸,連食物也不準備好嗎?」

「或許他們也在揣摩太后的意圖。」韓孺子說,揉揉肚子,「我還能忍一晚。」

張有才嘴一撇,他已經忍了一個晚上,「忍行,打架可就沒勁兒啦。」

話音剛落,跑進來一名刀客,對倦侯看也不看,直接對楊奉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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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六十九章 豪傑

百王巷裡沒有一百座王府,宅第不過三十幾處,多年來住過的王侯倒是真有上百位。 皇帝高興的時候,這裡熱鬧異常,各地諸侯王爭奢斗侈,在京師留下不少佳話,皇帝的疑心一旦變重,所有諸侯王都得乖乖回國,除了每年按規矩進京朝拜,再不得進京。

自從武帝晚年誅殺太子之後,百王巷就沒再熱鬧過。

現在是冬季,諸侯王大都留在本國,百王巷因此更顯蕭瑟,時近黃昏,相鄰的宅區華燈初上,這裡的幾十座大門口只亮起寥寥幾盞燈籠。

剛剛掛上新匾額沒多久的倦侯府,門前倒是挺熱鬧,時不時有人結伴走過,目光往門內張望。

楊奉的一位「朋友」走過來,說︰「沒事,都是城裡的朋友,我們哥幾個一句話就給打發了。」

楊奉抱拳道︰「有勞。」

韓孺子跟在楊奉身邊,那人卻對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你的朋友……還真不少。」韓孺子小聲說。

「有些朋友很好交,放低姿態、客氣一點,然後捧出銀子,朋友就到手了,即使互不相識也沒關係。」

韓孺子驚訝地說︰「他們是雇來的?」

「雇?給你同樣多的銀子,你未必能雇得到。」楊奉在前院走來走去,踫到「朋友」就向對方拱手致意,客氣,但是絕不謙卑。

江湖中另有一套規矩,韓孺子更弄不懂了,小步跟上,說︰「俊陽侯花繽說他要為武帝時枉死的豪傑正名,你的這些朋友……算不算豪傑?」

「這些朋友是京師閭巷中的豪傑,至於俊陽侯?」楊奉不屑地哼了一聲,停住腳步,「沽名釣譽之輩。」

「可他真是這麼說的,而且……也努力嘗試了,現在還逃亡在外,下落不明。」

楊奉道︰「花家的確以豪俠聞名天下,交遊極廣,良莠不分,因此埋下禍根。齊王謀逆時拉攏了不少地方豪傑,其中一多半都與花家有過來往,奉命前往關東查案的官吏,收集的供狀能裝滿十輛馬車。太后遲遲沒有動手,是希望證據更充分些,能將花家極其同堂連根拔起,沒想到……」

「俊陽侯提前動手了。」韓孺子恍然大悟,「花繽早做好了逃亡的準備,參加宮變是為了壯大名聲,逃到哪都能得到豪傑的庇護,怪不得朝廷一直抓不到他。那他當時說的那些話……哦,那不是對我說的,門外還有別人,他們會替俊陽侯在江湖上宣揚。」

「嗯,在江湖中,名聲就是權力,刀劍在名聲面前也要低頭。」

「楊公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小吧?」韓孺子好奇地問。

楊奉生硬地回道︰「在江湖上,楊奉是無名之輩。」說罷,前去檢查門戶。

韓孺子留在原地,越發覺得楊奉的從前不簡單。

侯府門外的人不只是來回逡巡,一些人幹脆留下,在門口或站或蹲,彼此打招呼,也有人突然暴起,指名道姓地大罵,受到呵斥的人通常轉身就跑,沒人敢回嘴,更沒人敢留下還擊。

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楊奉走到十三位「朋友」面前,抱拳道︰「有勞諸位,這就點燈吧。」

韓孺子以下,府裡的人都沒明白「點燈」是什麼意思,那些閭巷豪傑卻心照不宣,其中兩人解下腰刀,鄭重地交給同伴,然後每人拎起一盞早已準備好的燈籠,從便門出去,隨手關上。

「點燈」居然真的只是點燈,韓孺子和那些太監、宮女不禁既意外又失望,很快,他們的想法改變了。

便門關得不緊,外面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在下小春坊白太庸,這位我不說大家也認得,三柳巷的匡裁衣匡二哥,我們哥倆兒在這給諸位朋友道安了。倦侯今日喬遷新居,未想到會有這麼多朋友上門慶賀,準備不周,特意讓我們哥倆兒出來招待。沒啥說的,小春坊醉仙樓已經備好酒菜,大家這就去,提我們哥倆兒的名字,到樓上不醉不歸,我們稍後就到……」

張有才站在倦侯身後,小聲道︰「這人真會說話,三柳巷匡二哥,名字也有意思,酒菜?咱們怎麼……」

楊奉扭頭嚴厲地看了一眼,張有才不再說下去,卻不是很服氣,更小聲地說︰「真是欺人太甚,再怎麼著也是王侯之家,居然請一幫混混吃飯,自己還餓著肚子呢。」

韓孺子卻不這樣想,反而聽得很認真,揣摩外面傳來的每一句話。

白太庸之後,匡裁衣也說了幾句,他好像真是一名裁縫,開口第一句就說︰「那個誰誰,你從我店裡拿走三套袍子,啥時候給錢?今天咱們得好好聊一聊……」

門外響起了笑聲,有幾個人開口挑釁,不等白太庸和匡裁衣開口,就被其他人罵走。

沒多久,白、匡兩人從便門回來,手中的燈籠留在了外面,從朋友手裡接過刀,向楊奉拱手告辭,對倦侯仍是一眼不瞧。

接下來又有幾撥混混到來,楊奉請來的「朋友」輪流到門口觀望,誰能說得上話,誰就出去勸退,不一定是請吃飯,也有脾氣大的,拎刀出去大罵幾句,居然也生效。

大概二更左右,再沒有混混來了,還剩下三位豪傑,楊奉走過去,與他們小聲說話,然後親自送出門外,絲毫不失禮數。

韓孺子直到這時才看明白,楊奉並非隨意找來十三位閭巷豪傑,這些人都是京城裡能鎮住一方的大豪,負責攆走不同的混混。

送走了所有豪傑,楊奉對太監和宮女們說︰「大家都去休息吧,記住,不管聽到什麼聲音,夜裡都不要出門。」

清退混混看上去太容易了些,眾人不是很害怕,張有才甚至敢開玩笑,「尿急怎麼辦?咱們沒吃飯,涼水可是喝了不少。」

眾人切笑,楊奉嚴厲地說︰「憋著,憋不住我就再給你來一刀。」

張有才嚇了一跳,捂著襠部,「那我還是憋著吧,主人,回房休息吧。」

楊奉道︰「你們退下,倦侯留下,我有話對他說。」

眾人大都住在前院,楊奉親自去將便門鎖好,又檢查一遍大門的門閂,帶著倦侯去第二進院子,對張有才說︰「你留下幹嘛?沒讓你跟著。」

「主人是尊貴之體,總得有人服侍吧,我瞧楊總管不太擅長做這種事。」

韓孺子說︰「不用,我能照顧自己,你去休息吧。」

主人發話,張有才總算走開,楊奉看著小太監的背影,「這才剛出宮,脾氣就大了,以後得好好收拾一下。」

「是皇宮太壓抑。」韓孺子笑道,「連我也想到處跑跑呢。」

「別急,以後有機會。」楊奉走入二進院,站在中間的一顆樹下,四處觀望,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韓孺子問道︰「還會有人來嗎?」

「嗯,之前來的都是小麻煩,接下來的才是大麻煩。」

「請那些豪傑花了多少錢?」韓孺子很關心細節。

「每人五十到一百兩銀子。」

「這麼少?」韓孺子很詫異。

「銀子只是意思一下,他們要的是名,不出三天,『京城十三豪義護廢帝』的故事就會傳遍京城內外。」

「呵……真會有人這麼說嗎?」韓孺子覺得有點可笑。

「當然會,我已經安排好了。」楊奉走向東廂,似乎覺得那邊的房頂很可疑。

韓孺子不笑了,站在原地想了一會,追上楊奉,「待會大麻煩來了,就咱們兩人應對嗎?」

「不是,我找了兩位幫手……怎麼還不到?」

韓孺子又一次感到奇怪,等幫手不去大門口,看房頂幹嘛?於是也到處遙望,轉過身,在房頂上沒看到東西,樹下卻多了兩個人。

那正是韓孺子和楊奉剛剛站過的地方,此刻站著另外兩人,一老一少,在夜色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瞧出這兩人都很瘦。

韓孺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扯扯楊奉的衣袖。

楊奉轉過身,看著兩人,一點也不驚訝,只是有點不滿,「用得著這樣嗎?打聲招呼不影響你們的大名。」

少年上前兩步,比韓孺子大不了幾歲,「我跟爺爺打賭,說你會武功,他說不會,看來我是輸了。」

「我不會武功,我會『用』武功。」楊奉大步走到兩人面前,轉身向倦侯介紹道︰「這位是江湖上有名的一劍仙杜摸天,這是他的孫子。」

「嘿,幹嘛不說我的名字,我叫杜穿雲,江湖人稱……」

「別給自己亂起綽號,等你大點再說吧。」楊奉對這兩人不客氣,卻沒有惹惱對方。

之前來的十三位豪傑對廢帝不看一眼,杜氏爺孫卻不同,杜穿雲不錯眼地打量韓孺子,杜摸天上前抱拳道︰「草民不知禮儀,星夜來訪,萬望見諒。」

這兩人不像是閭巷豪傑,更像江湖遊俠,韓孺子不知該如何接待,笨拙地抱拳道︰「稀客光臨,未備酒儀,倒是我要請兩位見諒了。」

杜摸天一笑,杜穿雲說︰「爺爺,皇帝也沒什麼特別的,我看我也能當。」

「胡說八道,你爹連份家產都沒給你留下,你憑什麼當皇帝?」杜摸天斥道,轉向楊奉,「我跟江湖上的朋友打聽過,好像沒什麼動向,若非迫不得已,大家是不願招惹朝廷的。」

「就怕還有桂月華這種人。」

桂月華是江湖人,也是俊陽侯府中的教頭,免不了會參與朝廷之爭。

「沒事,有我們爺倆在,肯定能保住皇帝無憂。」

韓孺子剛想說自己不是皇帝,外面突然響起嘈雜聲,還有砰砰的敲門聲,一個生硬的聲音在喊︰「開門!快給羽林衛的老爺們開門!」

楊奉臉色微變,他所有的準備都是用來應對江湖人物的,在他的預想中,朝廷各方不會有人敢來公開誅殺廢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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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七十章 掛名宿衛

楊奉跑向前院,杜氏爺孫護著倦侯走在後面,住在前院的太監、宮女聽到了叫聲,有幾人探頭出來,都被楊奉攆了回去。

門外的叫聲越來越響亮,甚至帶上了罵人的話。

楊奉站在門後,大聲問道︰「是誰在此叫嚷?」

外面的人怒道︰「羽林衛前來公辦,問那麼多干嘛?快給老爺們開門。」

楊奉回頭看了一眼,倦侯被杜氏爺孫保護在中間,於是點下頭,對門外說︰「這裡是倦侯府,跟你們羽林衛沒關係。」

皇宮宿衛是個統稱,共包括八支軍隊,羽林衛是其中之一,駐紮在北門,最重要的任務不是看守皇宮,而是在朝廷舉行大典的時候充當儀衛,平時悠閒得很。

外面的人砰砰砸門,「有沒有關係你說得不算,快開門接聖旨!」

楊奉哼了一聲,越發確信這是一夥騙子,說道︰「你站在到門前,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羽林衛。」

外面的人罵罵咧咧,但還是同意了,「老子站這兒了,過來看吧。」

「好。」楊奉慢慢拔出腰刀,對準門縫,說︰「站近一點,看不清。」

「嘿,你這個傢伙……」

楊奉一刀捅出去,馬上收回,只聽外面尖叫一聲,隨即破口大罵。

韓孺子被楊奉的舉動嚇了一跳,少年杜穿雲卻挑三揀四︰「哎呀,力道不夠,人家穿的是鐵甲,你連小傷口都沒造成吧,聽他的底氣更足了。」

楊奉的本意也不是殺人,厲聲道︰「我是前中常侍楊奉,閣下有本事報上名來,明天我去羽林衛問問,什麼時候起由你們負責傳遞聖旨了?」

「死太監,你有本事怎麼不去生兒子……」外面的人罵得更響,就是不肯說出名字來。

杜穿雲向爺爺說︰「皇帝家的人真會罵,你聽,到現在都沒重樣的,比咱們江湖人可厲害多了。」

杜摸天嗯了一聲,「那是你見識少,我見過更能罵的。」

韓孺子有點臉紅,雖然不是皇帝了,仍覺得外面的人在丟他的臉面,「未必就是羽林衛,可能是冒充的。」

楊奉道︰「是真的,我看到了,除了羽林衛,沒人穿這麼花哨。」

「我沒得罪過羽林衛啊。」韓孺子詫異地說。

「羽林衛裡有不少勳貴子弟,說不定是受誰攛掇。」楊奉突然向邊上一閃,一柄刀順著門縫刺了進來,上下劃動。

杜摸天一步躥上去,伸手捏住刀背,看他又老又瘦,手上的勁兒卻不小,那刀被他捏得紋絲不動。

「嘿,死太監挺有勁兒啊,要老子的刀幹嘛?沒割乾淨嗎?給老子放……」

杜摸天鬆手,只聽外面腳步聲響,隨後是一聲憤怒的咒罵,那名羽林衛顯然摔倒了,接著是更多的罵聲,來的羽林衛得有幾十名。

「皇帝的衛兵不怎麼厲害啊。」杜穿雲有點失望,向倦侯問道︰「你從前就靠這些人保護嗎?怪不得會被一群江湖好漢衝進皇宮。」

韓孺子搖頭,「宮裡有高手侍衛,衝進皇宮的也不是好漢,是一群逆賊。」

「敢闖皇宮的『逆賊』就是好漢。」杜穿雲甚至不願討好真皇帝,更無意奉承廢帝,「別說你是皇帝的時候,就是現在,你敢闖皇宮嗎?肯定不敢,所以你不是好漢。」

「你敢嗎?」

杜穿雲眉毛一挑,正要說話,杜摸天退回來,在孫子頭上拍了一下,「少廢話,到處看看去,別中了人家的聲東擊西之計。」

杜穿雲摸著腦袋,「老傢伙,你怎麼不去?你可就我這一個孫子……」話是這麼說,他還是走去後院查看情況。

韓孺子既尷尬又覺有趣,他與親人之間有溫情、有冷漠、有仇恨,就是沒有杜氏爺孫之間的這種率性隨意。

「倦侯別在意,我這個孫子從小跟我漂泊江湖,不懂規矩。」

「更不懂規矩的其實是我。」韓孺子笑道,又好奇地問︰「你們是怎麼認識楊奉的?」

老頭兒嘆了口氣,「我們去暗殺他,結果反倒欠他一條命。」

韓孺子一怔,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杜摸天已經走開,對楊奉說︰「門閂夠結實嗎?我看他們是要撞門。」

楊奉嗯了一聲,他在白天時已經檢查過,特意給大門多加了一道閂,便門也是有鎖有閂,除非對方帶來專門器械,是不可能撞開門的。

砰!外面真的撞門了。

砰砰砰……撞門聲接二連三,中間還夾雜著連串的哎呦聲,那些羽林衛顯然是在以身體撞門。

若是普通人家,早就被嚇壞了,楊奉卻不當回事,偶爾還嘲笑幾句。

有楊奉在前,韓孺子也不怕,只覺得這群羽林衛很可笑,扭頭看見張有才偷偷溜出來了,於是衝他揮手,示意他回去。

門外突然響起歡呼聲︰「虎賁衛來啦,還是他們聰明,把梯子搬來了。」

楊奉向杜摸天點下頭,杜摸天會意,他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順著一根廊柱爬到屋簷下,倒掛金鉤,隨後翻身,輕鬆地上到屋頂,沒發出一點聲音。

楊奉來到韓孺子身邊,「倦侯有點冷吧,要不然你也去休息,這裡的事情由我處理。」

韓孺子搖搖頭,他可不想躲在屋子裡等結果,在皇宮裡他已經對這種生活厭倦透頂,「什麼人能調動羽林衛和虎賁衛一塊來殺我?」

「我懷疑這些人只是掛名宿衛,借用兩衛的服裝過來虛張聲勢的。」

「哦,掛名的宿衛很多嗎?」

「差不多一半對一半。」

「這麼多!」韓孺子吃了一驚,然後想起自己已不是皇帝,實在沒必要關心這種事。

「沒辦法,勳貴子弟太多了,能入宮當侍從的只是極少數,其他人……」

房頂上傳來一聲慘叫,杜摸天顯然跟人動上手了。

與此同時,後院也傳來杜穿雲清脆的叫聲,真被杜摸天猜準了,前門公開叫罵,後院有人偷偷摸進來。

楊奉橫刀護住倦侯,可他只會一些粗淺武功,沒信心擋住刺客,大聲道︰「杜穿雲,給我回來!」

後院的兵器相撞聲又持續了一小會,杜穿雲從垂花門跑到前院,「別催,一名小賊而已,被我打跑了。」

楊奉張嘴剛要說話,眼睜睜瞧見一道身影從門廊上跳下來,一刀刺向杜穿雲。

韓孺子也看到了,事發突然,兩人都來不及發出警告。

杜穿雲從小跟著爺爺一塊闖蕩江湖,頗有經驗,發現不對,立刻倒躥回去,同時揮劍接招,「好小子,敢偷襲……」

杜穿雲被逼回二進院,門廊上卻又跳下第二個人,全身黑衣,蒙著臉,持刀直奔倦侯。

楊奉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持刀在手,大叫了一聲「杜摸天」,房頂了回應了一聲,人卻沒有立刻出現,杜摸天顯然被纏住了。

楊奉揮刀迎戰,那人瞧出楊奉腳步虛浮,不是高手,絲毫沒有放慢速度,舉刀就砍。

兩人即將交鋒,那人莫名其妙地腳底一滑,居然向前撲倒,手中的刀也失去準頭,楊奉輕鬆躲過,照頭劈下去。可惜,他的刀法真的很一般,這一刀力量倒有,準頭跟摔跤的刺客一樣差,貼著對方的肩膀落下去。

饒是如此,那人也大吃一驚,翻身倒地,滾出幾圈,起身就向二進院跑去,嘴裡叫道︰「有埋伏!撤!」

「孟……」韓孺子及時收住,沒叫出另一個字。

楊奉追出幾步,又回到倦侯身邊,「你在喊誰?」

「沒有。」韓孺子搖頭,不想給孟娥惹麻煩。

杜摸天從房頂跳下來,「好像來救兵了,那幫傢伙跑得飛快,連梯子都不要了。」

杜穿雲也回來了,「來得快跑得也快,他喊什麼『埋伏』?」

楊奉搖搖頭,走到門口透過門縫向外窺望。

街上傳來馬蹄聲、叫嚷聲和兵器相撞的聲音,像是兩伙人打起來了,在屋裡休息的太監、宮女再也忍不住,一個個悄悄走出來,站在倦侯身邊,惶恐不安地傾聽。

街上的聲音消失了,過了一會,有人梆梆敲門,「賤奴蔡興海,求見倦侯。」

太監和宮女們齊聲歡呼,楊奉回頭看了一眼,大皺眉頭,問道︰「幾個人?」

「呃,三十多人吧……讓我一個人進府就行。」

「讓他進來吧,蔡興海是熟人。」韓孺子說。

楊奉這才不太情願地開鎖抬閂,將便門打開一點,蔡興海從外面猶豫著走進來,看到倦侯,眼楮一亮,幾步跑來,跪地磕頭,他一跪下,太監和宮女們也跟著跪下。

杜氏爺孫不習慣這種場面,同時後退,抱著肩膀站在一邊。

「快快起身,蔡興海,你現在是什麼官兒了?」

蔡興海恭敬地磕過三個頭才站起身,「托陛下……托倦侯的福,太后賞了我一個督軍之職。」

韓孺子也不知道督軍是大是小,笑道︰「恭喜,蔡督軍。」

太監和宮女們也都起身恭賀,張有才在人群中說︰「我以為你早就上任去了,既然還在城裡,怎麼現在才來?」

「我三個月前就該上任了,求了好多人情,拖到現在,就是為了能再見……倦侯一面,沒想到今天遇到點兒事,給耽誤了。」

楊奉走來,命令眾人回房,等大家散去,他對蔡興海說︰「你怎麼知道倦侯會遇到圍攻。」

蔡興海道︰「這就是我今天遇到的事情,我在營裡聽說有人要找倦侯報仇,所以求一些兄弟們過來幫忙,結果晚了一步。」

「不晚,來得正及時。」韓孺子很感激這名太監,然後疑惑地問︰「誰要找我報仇?我沒得罪過誰……難道是東海王?太后還沒讓他當皇帝吧。」

蔡興海搖搖頭,「我聽到的只是傳聞,具體是誰我也不清楚,倦侯請放心,我就算違背軍令,也要保您的安全。」

「有楊奉在,我這裡還算安全。」

楊奉從前是中常侍,蔡興海只是一名雜役,地位相差不少,當上督軍之後也不敢倨傲,躬身道︰「我就是來幫把手,一切還要楊公安排。」

楊奉一直在打量蔡興海,這時道︰「有話就說吧,我既然離開皇宮,就跟你們一樣,完全忠於倦侯。」

蔡興海臉上一紅,扭頭去看那一老一少,發現他們早就走了,又看向倦侯。

「在楊公面前,蔡督軍可以無話不說。」韓孺子的確相信楊奉。

「倦侯聽說皇后的事情了嗎?」

韓孺子一愣,他一直掛唸著皇后崔小君,可是自從知曉退位之事以後,心事就淡了,總覺得崔家人要當皇后,跟自己怕是無緣了。

「她怎麼了?」

「她托我向倦侯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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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妻信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蔡興海不是最早加入「苦命人」的太監,卻是人緣最好的成員之一,出宮之後也沒忘了當初的諾言——一朝富貴勿忘舊知,仍與宮裡的人保持聯繫。

就在今天下午,他接到一封信,信封寫著:夫君親啟,妻崔氏手書。

看到皇帝、皇后連稱呼都變了,蔡興海義憤填膺,又聽說宿衛八營裡的一批兵痞要去倦侯府鬧事,越發怒不可遏,以督軍身份召集一批關係不錯的北軍將士,天黑前進城,分散住在各處,約定入夜後集合,倦侯府無事便罷,若有異常,他要第二次「救駕」。

他來得正及時。

那封信蔡興海沒看過,可是從「夫君」、「妻」的稱呼中能猜到裡面的大致內容。

前院還剩一盞燈籠,韓孺子湊過去,拆開信看了一遍,抬頭瞧了一眼楊奉和蔡興海,低頭又讀了一遍,然後將信遞給楊奉,沖蔡興海點下頭,表示他可以看。

信不長,只有幾句話:十二月初五黃昏,車駕出宮,夫若有意,接妻回府,夫若無意,從此恩斷義絕,老死不再相見。

內容與蔡興海猜得差不多,他抬起頭,茫然地說:「當然要接回來,一日夫妻百日恩,不接回來還能讓她去哪?」

楊奉冷冷地瞥了蔡興海一眼,將信還回去,問道:「倦侯什麼打算?」

「她想來……我就接她。」韓孺子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做法。

蔡興海大喜,楊奉卻微微搖頭,「陛下初三退位,初五就要去皇宮搶人。這個……」

蔡興海忙道:「不是皇宮,是皇宮外面,倦侯夫人很可能是要被送回崔家……」

「那還不是一樣,太后與崔氏兩強相爭。別人都退得遠遠的,你讓倦侯沖上去?」

蔡興海不敢吱聲了。

韓孺子尊重楊奉,想了一會,說:「你讀的史書多,從前也有皇帝退位。那時的皇后怎麼辦?」

楊奉無奈地說:「通常來說,也會一塊退位,前朝曾經有一位皇后又嫁給下一位皇帝,仍是皇后。」

「咱們的皇后不會,她說『車駕出宮』,肯定不是隨便出來,而是……被攆出來的。」蔡興海在宮裡救駕的時候得到過皇后的全力支持,因此他也全力支持皇后,雖然已是前皇后。

楊奉心中一動,自從被逐出皇宮之後。他就沒再參與過朝廷大事,對許多事情只能猜測,「初五黃昏出宮,難道那一天太后要立新帝?」

新帝登基,自然不能再留舊皇后於宮中,蔡興海一拍大腿,「肯定是這麼回事,誰會成為新帝,東海王嗎?倦侯,可不能將夫人留給他。沒準初五出宮,初六又被接回去。」

韓孺子再無猶豫,「一定要將她接回來,我們是夫妻。就算是太后和崔家,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蔡興海躬身,楊奉不語。

韓孺子也不向楊奉求助,對蔡興海說:「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有多少人?」

「三十多個,給我點時間。還能再召集一些,有一些是我進宮前的同袍之友,還一些是我當上督軍之後認識的,都願意幫我,沒問題。」

「府裡還有十五名太監……應該夠了。咱們得先打聽一下夫人什麼時候、從哪座門出宮,等在半路上,一擁而上……」

楊奉再也忍不住,打斷倦侯,「你們這是胡鬧,百王巷偏僻少人,羽林衛和虎賁衛過來鬧一下也就算了,從皇宮到崔府儘是繁華所在,你們一大幫人想等在哪個半路上?」

楊奉不滿地看了蔡興海兩眼,對倦侯說:「咱們自己的麻煩還沒解決,倦侯真要接夫人進府?」

韓孺子鄭重地點下頭,「我知道這時候應該謹慎,可是也不能謹慎過頭啊,我若是不接來夫人,就是告訴天下人倦侯盡可欺辱,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

「嗯……」楊奉開始認真考慮這件事,「倦侯所言有些道理,夫人是崔家的女兒,將她接來,對那些心懷不軌的狂徒倒是一次震懾。」

「對啊,一箭雙鵰,必須得接!」蔡興海看上去比倦侯還要興奮。

楊奉再次打量蔡興海,「你從前只是一名雜役太監,所謂『督軍』連個品級都沒有,只是太后派駐軍中的臨時使者,憑什麼敢為倦侯效命?」

這話問得太直白了,韓孺子覺得有些過分,可是也很想知道答案。

蔡興海一開始低著頭,這時抬起來,傲然道:「楊公在軍中待過嗎?」

楊奉搖搖頭。

「軍中的將帥有兩種:一種是貴人,高高在上,就算帶兵幾十年,也未必認得麾下的將士,大家也聽他的命令,只要能破敵立功,誰不願意往前衝呢?可是一旦形勢不對,立不得功、保不住命,管他娘的,撒丫子跑吧,反正彼此也不熟;另一種將帥是軍人,無論出身高低,都肯與士卒同吃同住,有功賞、有過罰,他以真心服眾,大家也願意為他賣命,既是為了建功立業,也是為了報答知遇之恩。」

蔡興海向倦侯躬身,「倦侯於我有知遇之恩,當初在宮裡,倦侯不以雜役為卑賤,委信於我,令我僥倖立功,今日之我也不因倦侯出宮而懷二心,楊公想知道原因,這就是原因:將帥裡貴人常見,軍人難求,恕我不敬,視倦侯為軍人。」

韓孺子還禮,不知說什麼才好。

楊奉重重地嘆了口氣,「好吧,我相信你,但是不要輕舉妄動,也不要再找人了,等我想個計畫,要接回夫人。只靠人多是不夠的。」

「遵命。」

韓孺子覺得氣氛過於凝重了,說:「把外面的人叫進來吧,他們是來幫忙的,留在外面實在無禮。」

蔡興海答應一聲。抬腿就要往外走,楊奉將他叫住:「等等,你這麼跟大家說……就說倦侯感謝諸位仗義相助,失德之人,不敢邀諸位入府。百王巷並非尋常之地,來往耳目眾多,請諸位速去,它日再謝。」

蔡興海先是疑惑,突然明白過來,「還是楊公見多識廣,我這就去……要是羽林衛和虎賁衛再來人呢?」

「他們不敢來,若是來了,我也有辦法應對。」

蔡興海快步跑出去。

韓孺子道:「你做得對,我不應該再連累更多的人。」

「連不連累要看時機。這種時候連累再多人也沒用,必要的時候,整個天下也要連累。」

如今連累天下的人是太后與崔氏,韓孺子嗯了一聲,心中生出幾分猶疑,「我將夫人接進倦侯府,不會害了她吧?」

「若要面面俱到,倦侯什麼也不用做了,接夫人進府可能會害了她,讓她回崔家沒準傷害更大。誰也不能未卜先知。倦侯若是心存大志,萬不可搖擺,將帥一怯,百萬雄兵盡為羔羊。」

韓孺子一笑。「你說得對,我不會再猶豫了。」

蔡興海從便門跑回來,說道:「大家都很感激倦侯,說是隨叫隨到。」

楊奉到處看了看,「今晚應該沒事了。」

話音剛落,外面響起敲門聲。

蔡興海急忙護在倦侯身邊。楊奉也握住刀柄,來至門前:「哪位?」

「送禮的。」外面一個粗爽的聲音說。

楊奉顯然認得此聲,立刻開口,剛打開一點,一道身影躥了進來,可是腳步不穩,幾步之後摔下台階,正倒在韓孺子腳前,叫了一聲哎呦。

蔡興海拉著倦侯後退幾步,護在身前。

門外的粗爽聲音又道:「這個傢伙在外面指揮,那些什麼衛都是他找來的。」

「有勞胡三哥。」楊奉道。

「嘿,等我還完人情再稱兄道弟吧。」

聲音消失,楊奉關門。

韓孺子這才明白,楊奉在府外還有安排,蔡興海不帶人來,他也能擊退羽林、虎賁兩衛的鬧事者。

韓孺子彎腰去看趴在地上的人,那人卻死活不肯抬頭。

蔡興海上前踢了一腳,喝道:「大膽狂徒,敢來倦侯府鬧事,不知死活嗎?抬起頭來!」

蔡興海又踢了兩腳,那人終於抬起頭,滿臉的憤恨之情。

「張養浩!」韓孺子大吃一驚,他認得這個人,是辟遠侯的嫡孫,曾在宮中當過侍從,「怎麼……是你?」

韓孺子大惑不解,他記得自己沒得罪過張養浩,只有一次,為了去仙音閣捉姦,他帶張養浩等人一塊去的,事先卻沒有告訴實情。

「是我。」張養浩站起來,看了一眼拎刀的蔡興海,沒敢上前。

「為什麼……辟遠侯被釋放了吧?」韓孺子又想起一件事,皇太妃騙他寫下幾道聖旨,其中一道用來迷惑太后,被陷害的人正是辟遠侯張印。

「當然放了,太后知道我們家是忠臣,幾個月前就放了。」張養浩緊握雙拳,還是不敢上前,倦侯年紀比他小、身形比他瘦小,可身邊卻有握刀的太監保護。

「陷害令祖的人不是我……」韓孺子看了一眼楊奉,換上冷淡的語氣,「張養浩,回家去吧,去找……你的祖父,問問他是怎麼想的。」

「你怎麼知道……」張養浩驚訝地瞪大眼睛。

韓孺子這時真的知道了,「沒錯,我知道,你背著祖父做出這種事,我不怪你,但你必須回家向祖父認錯,傾聽他的建議,否則的話,我會將你……」

韓孺子不知該說什麼了,一邊的楊奉補充道:「將事情報給宿衛中郎將,讓他處理,私自調用羽林、虎賁兩衛,可是重罪,辟遠侯不知該做何解釋。」

張養浩臉色一變,「你、你真放我走?」

韓孺子點下頭。

「好吧,我回去……找祖父……」張養浩拔腿跑到門口,發現大門橫著重閂,一個人搬不動,便門已經上鎖,更推不開,疑惑地轉身。

「張公子是侯門貴人,怎麼也不守規矩?」蔡興海揚了揚手中的刀。

張養浩目光閃爍,慢慢地跪下,「謝……謝倦侯的寬宏大量,我回去一定跟祖父說……」

韓孺子揮下手,楊奉這才慢條斯理地開鎖,放張養浩出去,然後重新鎖門,轉身說道:「我想到一個主意,能將夫人順利接到倦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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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訛詐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張養浩走後再沒有人過來騷擾,廢帝的第一夜總算平安度過,韓孺子躺在又冷又硬的小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總是出現初見崔小君時的樣子:瘦小的臉上沾著幾縷濕,大大的眼睛裡既驚慌又鎮定。

不管她是誰的女兒,都是自己的妻子,一定要接到身邊來,韓孺子再度下定決心。

楊奉說他想出了主意,當時卻不肯透露,而是讓倦侯耐心等待。

夜裡很冷,侯府裡連盆炭都沒有,韓孺子怎麼都睡不著,乾脆坐起來,裹被打量書房,雙眼慢慢適應了夜色,根據白天時的印象,能夠大致看出房內的擺設。

書架上先要填滿書,桌上要擺好筆墨紙硯,角落裡的熏爐沒必要保留,應該再添一具兵器架,擺幾柄刀劍……孟娥還會再來教自己內功嗎?接回崔小君之後,崔家會做出什麼反應?還有東海王,如果真是他繼位,就算只是傀儡,對自己也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韓孺子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他裹著被子側躺在床上,身體蜷成一團。

張有才敲門進來,一邊搓手一邊哈氣,「真冷,冷得我都不餓了,不對,是更餓了,只是感覺不出來,肚子都凍僵了。主人也是一天沒吃飯,很餓了吧?」

韓孺子起身跺跺腳,「跟你一樣,覺不出餓來。」

「應該找個胖點的宮女給主人暖暖被窩……」

韓孺子連連搖頭,昨晚他攆走了所有的服侍者。這間書房只屬於他一個人,不想讓外人隨意涉足。

蔡興海在屋外喊道:「開飯啦,開飯啦,大家快出來。新鮮的、熱乎乎的飯菜啊!」

「連蔡大哥也不守規矩啦,當咱們是乞丐嗎?」張有才向門口跑去,「我去給主人端來。」

剛一推開門,蔡興海已經端來了,張有才接到手中。只看一眼就停下腳步,驚訝地說:「咦,怎麼只是米粥和鹹菜?這、這是從街邊弄來的吧。」

「花錢買來的,百王巷裡沒有商舖,跑出好遠才買來的,請倦侯先對付一餐,楊公已經派人去添置米面油柴了。」

「那也太簡陋了。」張有才看著熱騰騰的米飯,喉嚨蠕動,不停地嚥口水。

「快端來,我已經感覺到餓了。」韓孺子叫道。

張有才將托盤放在書案上。眼睛還盯著米粥不放。

「出去吃飯吧,你在這裡盯得我不自在。」韓孺子笑道,一想到不用拜見太后、不用枯坐終日,他的心歡快地跳動起來。

米粥香甜,鹹菜脆咸,正是絕配,韓孺子嘗過之後就再也停不下,很快就吃完一碗,對站在門口的蔡興海讚道:「想不到宮外也有如此美食,難得的是做法簡單。只是碎米和蘿蔔。」

蔡興海笑道:「倦侯這是真餓了,吃慣之後就不覺得好了。」

楊奉走進來,對韓孺子說:「吃好了嗎?咱們出吧。」

「去哪?」韓孺子站起身,以為楊奉要去接崔小君。

楊奉將簡陋的書房掃了一眼。「再怎麼著你也是列侯,去跟我將侯府該有的東西都要來。」

「侯府該有什麼?」韓孺子對此可是一無所知。

「跟我來吧。」楊奉轉身,韓孺子跟上去。

蔡興海畢竟已有職務,不宜跟隨倦侯外出,小太監張有才在廂房裡吃了三大碗粥,看到倦侯跟楊奉要走。放下碗追出房間,「等等我!」

又有一名小太監從對面房間裡走出來,皺著眉頭,不停拉扯身上的衣服,好像很不高興,但是也跟在倦侯身後。

「你是誰?」張有才吃驚地問。

「我叫杜穿雲,江湖人稱飛龍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張有才,哦,你是昨晚的那個小子,你是江湖人,怎麼……怎麼也來當太監?」

「呸,我才不是太監,我這是隱藏身份,保護你的主人。」

「那也不能搶我的位置啊。」張有才感受到了威脅,搶先幾步,離主人更緊一些,「既然是隱藏身份,你幹嘛告訴我姓名和綽號呢?這不就洩露了嘛。」

「嘿,你這個傢伙不知好歹……」

兩名少年邊走邊吵,到了大門外,楊奉喝道:「從現在起閉嘴,一直到回府之後才能說話,明白嗎?」

「他不說話我就不說話。」張有才道。

「你別挑釁就行。」杜穿雲更不服氣,他的年紀大些,可是身軀瘦小,跟張有才區別不大。

門外栓著兩匹馬,楊奉一匹,倦侯一匹,另兩人只能步行跟隨了,張有才不覺得有什麼,杜穿雲卻覺得不公平,張嘴剛要說話,看到張有才滴溜亂轉的眼睛,又閉上嘴。

韓孺子只在皇宮裡學過幾天騎術,勉強能駕馭坐騎,路上又都是積雪,不敢走得太快。

楊奉也不催促,與他並駕,邊走邊說:「倦侯府歸禮部主爵司掌管,缺東西就找他們要;你是倦侯,沒有封地,但是在戶部有一份俸祿,食租八千戶,不少啦,能與某些小諸侯一比;你是宗室子弟,在宗正府還有一份收入。他們既然不肯主動送來,咱們就去要。」

「能要來嗎?」韓孺子從來沒向任何人索要過東西,因此不是很有信心。

「待會就知道了。還有京兆尹衙門和巡城司,百王巷鬧這麼大動靜,他們居然都不來查看一下,實在是失職。最後再去一趟宿衛營,告羽林衛和虎賁衛一狀。」

「可是咱們已經答應張養浩……」

「不提他的名字就是。」

楊奉將這一天的事情安排得挺滿,韓孺子心裡卻沒底,暗自尋思,那些衙門既然一開始不肯盡職,貿然找上去恐怕也不會有結果,自己當皇帝的時候就是傀儡,現在成為廢帝。更沒有人在乎了。

可他什麼也沒說,想看看楊奉會用什麼手段。

離開百王巷之後,街道上開始熱鬧起來,路上的積雪都被踩化了。人來人往,沒人認得廢帝,對三名太監也只是多瞧兩眼而已。

韓孺子從來沒見這麼多人,登基的時候人倒是不少,可那些儀衛、大臣、太監都跟木偶差不多。要麼站立不動,要麼亦步亦趨,不像這街上的人,腳下走著,嘴裡說著,誰也不用在乎其他人。

韓孺子很喜歡街上的氣氛,就是覺得過於吵鬧,讓習慣清靜的耳朵有點受不了。

張有才又變得興奮了,嘴一直就沒合攏,眼睛都直了。與他並肩行走的杜穿雲時不時出嘲笑。

倦侯府在北城,禮部位於皇宮南門以外,繞行小半圈,多半個時辰以後趕到了。

這一帶的部司衙門不少,門戶無不高大莊嚴,向北望去,隔著城牆能見到高聳的泰安殿。衙門口都有兵丁把守,普通百姓不敢靠近,楊奉、張有才、杜穿雲都是太監打扮,剛一停下。就有門吏上來請安問話。

楊奉也不下馬,說:「禮部尚書元大人在勤政殿議政,留此坐堂的大人是哪一位?」

門吏嚇了一跳,知道這位太監不同尋常。「回公公,今日坐堂的是寧侍郎。」

「叫他出來,還有主爵郎中,一起叫出來。」

門吏再嚇一跳,「請問這是哪位貴人?」

韓孺子年紀小,穿著也不像官員。門吏因此猜他是貴人。

楊奉眉頭一皺,「讓你的大人出來,他們認得。」

門吏也算見過世面的人,越瞧老太監身邊的騎馬貴人越奇怪,正打量著,老太監的馬鞭甩了過來,在他頭頂出一聲脆響,隨之是一聲怒喝:「還不快去!」

門吏抱頭跑進衙門,好像真的挨了一鞭子似的。

韓孺子小聲問:「有必要……這樣嗎?」

楊奉道:「按正常程序,咱們至少得三天之後才能見到管事的人,倦侯等得了嗎?」

韓孺子吐下舌頭,「我多看少說。」

衙門口的兵丁和門吏都在指手劃腳,楊奉全不在意,裡面走出一名穿官服的人,立於門內張望,楊奉認得這是一名低品級的小官,也不理睬,但是擋在倦侯身前,不讓對方看到。

小官左瞧右望,一臉困惑地回去了,又過了一會,裡面走出一名五十多歲的官員,門口的兵丁與門吏立刻躬身行禮。

官員神情冰冷,像是睡得正香的人被硬生生叫醒,十分不耐煩,也是站在門內,第一次出來的小官跑出來,對楊奉說:「閣下是哪位公公,怎麼連張貼子也不遞?」

楊奉不理他,拍馬前行兩步,讓出身後的倦侯。

門內的禮部官員終於看清來者的相貌,別人都不認得,他可認得,皇帝登基、退位的時候,他都在場,偷偷瞧過幾眼。

可他不敢相信,揉揉眼睛,突然大叫一聲,轉身就跑,將門口眾人嚇了一跳,在他們的印象裡,大人可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

被拋下的小官沒明白怎麼回事,但是態度越恭謹,抱拳後退,「請稍等,再等一會,我這就……」

小官轉身也跑進衙內。
韓孺子忍不住又小聲問道:「咱們就這樣等著嗎?」

楊奉冷哼一聲,「倦侯現在是天下第一大煞星,站在哪個部司門口,哪裡的官兒就會嚇得魂飛魄散,等著吧,待會咱們要什麼有什麼。」

韓孺子既驚訝又好笑,想不到廢帝也有這麼大影響。

站在地上的杜穿雲聽到了兩人說話,也忍不住插口道:「這不就是無賴嗎?地方上的混混常用這種手段。」

楊奉冷冷地說:「訛詐百姓的是混混,訛詐皇家的是豪傑。」

韓孺子啞然,昨晚他還被混混和官兵圍困過,現在卻以混混的手段訛詐官府,一暗一明之間,差別實在太大,他一時間有點搞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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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衙門口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禮部衙門裡亂成一團,偏偏尚書元九鼎平步青雲,前往勤政殿議政去了,坐堂的寧侍郎在這種事情上可不敢做主,急得團團轉,足足一刻鐘之後才冷靜下來,派人從後門出去,前往勤政殿找元尚書,又強迫一名小吏出門打聽一下:廢帝不老老實實在家裡閉門思過,來禮部做什麼?

小吏大義凜然地走出來,沒一會就跑了回來,向寧侍郎耳語數句,寧侍郎大怒,叫來主爵司郎中,劈頭蓋臉一通責罵,郎中面紅耳赤地一個勁兒道歉,最後又將問題拋了回去:「寧大人發話吧,屬下一點不差地照辦。」

寧侍郎被咽得說不出話來,門外等著的是大楚定鼎以來的第一位廢帝,該受到何等待遇從無先例,最關鍵的是,誰也不知道朝廷的真實意圖,對廢帝太好太壞都可能是重罪。

寧侍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繼續痛罵主爵司郎中:既然知道有這樣一件麻煩,為何早不上報?

郎中還是一個勁兒地承認錯誤並道歉,趁上司火氣減弱的時候,小心地提醒:「大人可能沒注意到,屬下昨天遞交的公文裡已經說了這件事,倦侯昨日才獲封,相關事宜總得花點時間。」

寧侍郎又被嚥住了,心中埋怨倦侯行事不得體,身邊的小吏輕聲說:「據倦侯總管聲稱:侯府裡一貧如洗。米面油柴樣樣皆無,倦侯餓了一天,所以才來要求東西。」

寧侍郎的怒火又轉向主爵司郎中。「廢物,你想餓死他嗎?誰給你的旨意。就算……也得將侯府封住啊,怎麼能讓他出來呢?」

郎中不住地點頭,「大人說的對,大人說的對……」

寧侍郎坐在那裡想主意,突然反應過來,厲聲道:「這可不是我的主意!」

就算要將倦侯府封堵,也不是禮部的事情,寧侍郎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暗生退意,官場險惡,走得好好的,不知從哪就會打來一悶棍。

衙門口,韓孺子已經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坐在馬背上有點疲倦,可還是將身體挺得筆直,而且觀察周圍的人對自己的反應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數名門吏都退進了門檻後面,探頭探腦,十名兵丁卻不能撤離職守。只好昂首挺胸,一動不動地互相望著,餘光卻都向外瞥。

禮部是大衙門。來往公辦的人不少,這時沒一個人敢從大門進去,離得遠遠的,相臨的衙門裡跑出不少人,混在一起往這邊觀望。

「從此以後,大家更會將我視為昏君了。」韓孺子知道,自己的形象怕是很難扭轉了。

「既然朝廷說你是昏君,你就應該老老實實當昏君,並且利用這個名聲給自己撈點好處。」楊奉一點也不在意形象。衝著禮部大門口喊道:「為什麼還不出來人?倦侯不是朝廷分封的列侯嗎?禮部剋扣器物,到底被誰貪了?」

門口的幾名官吏跪下。沖楊奉作揖,無聲地求他不要亂喊亂叫。

楊奉又向遠處看熱鬧的人大聲道:「待會咱們去戶部要俸祿、去宗正府要說法、去刑部告狀、去吏部要人、去工部要木料。侯府都破成什麼樣子了,沒人管嗎?再去兵部……去兵部喝茶。」

他點一個部司,遠處就跑走一批人,沒多久,對面看熱鬧的人幾乎跑光了。

韓孺子尷尬不已,只好對張有才和杜穿雲苦笑。

張有才卻不在乎,還一個勁兒地攛掇,「被縟,府裡的被子薄得跟單衣一樣,炭,府裡一點炭也沒有,絲綢布匹,倦侯難道就只穿這一套衣服?」

杜穿雲也不落後,「馬,多要馬。」

一隊騎士從遠方駛來,最後一撥看熱鬧的人也跑了。

騎士衣甲鮮明,一看就是皇宮宿衛,可他們顯然不是來送馬的,一到禮部大門口就將倦侯和三名太監團團包圍,那些守門的兵丁倒拖槍戟跑進門,和官吏們一塊躲進堂內,若非大楚律法嚴明,他們會連大門也關上。

張有才害怕了,靠近杜穿雲,不敢再吱聲。

韓孺子心裡多少有點怯意,臉上卻能保持鎮定,身板也是越挺越直。

楊奉不動聲色,仰望天空,對十步之外的騎士視若無睹。

騎士們也不說話,手中長戟垂直向上,似乎只要一放下就能刺到目標。

後面陸續還有騎士趕到,裡三圈外三圈,最後來了一名將官,眾騎士讓開通道,將軍直到倦侯馬前,翻身下馬,跪在雪地上磕頭。

韓孺子騎術不精,在馬上坐得久了,沒法下去,忙讓張有才將來者扶起來。

新任中郎將劉昆升滿面通紅,不肯站起來,跪在地上說:「倦侯昨夜受辱,都是我治軍不嚴,請倦侯責罰。」

韓孺子看了一眼楊奉,用緩和的語氣說:「據我所知,那些人都是掛名宿衛,平時不受約束,無法無天慣了,與中郎將大人無關。」

劉昆升在張有才的攙扶下起身,臉上仍然很紅,來到韓孺子馬前,目光卻看向楊奉,「倦侯有事,派一小吏來此言明就是,何必親冒風雪?若有閃失……」

楊奉道:「劉中郎將有所不知,倦侯府內是座空宅,朝廷委派的官吏一直沒有到任,哪來的『小吏』?有的話也就是我了。」

劉昆升臉更紅,他從前只是一名宮門郎,不擅長官場上這一套,實在沒辦法,小聲道:「能不能……請倦侯下來說話?」

韓孺子又看一眼楊奉,楊奉暗示他先不要動。然後說:「我們在這裡等禮部官員接見,這人沒見著,怎麼下馬啊?」

對方提出要求。劉昆升鬆了口氣,臉色也不那麼紅了。笑道:「倦侯休要在意,禮部官員並非無禮,實在是被嚇著了。」

劉昆升轉身向一名騎士揮手,騎士領命,與另外兩人下馬,大步走進禮部衙門,沒一會帶著一串官員出來,侍郎、郎中、員外郎等等十五六人。騎士們讓出一片空地,大小官員雁行排列,紛紛跪地磕頭。

韓孺子從楊奉那裡得到暗示,終於翻身下馬,劉昆升小心護著,將倦侯抱下來。

官員們只是磕頭,卻不說話,楊奉也下馬,說:「本來很簡單的事情,被你們弄得如此複雜。倦侯的冊立文書到了嗎?」

「到了,到了。」寧侍郎急忙回道。

「相關公文送到各部司了?」

「正在路上,有些應該已經到了。」寒冬裡。寧侍郎卻冒出一頭汗。

「嗯。」楊奉點點頭,「瞧,就是這點事,我也知道這事不怨禮部,可是主爵司不發公文,別的衙門沒法做事,對不對?」

「對對。」寧侍郎扭頭狠狠剜了一眼主爵司郎中。

劉昆升護著倦侯走出騎士的圈子,解釋道:「這些人都是驍騎衛的弟兄,我親自挑選的。給倦侯當衛兵。」

「不合適吧,他們是皇宮衛士……」

「合適合適。他們最近幾天也是閒著,倦侯先用著。過陣子再說。」

韓孺子心明亮,劉昆升乃奉命行事,卻說成是私人行為,日後裁撤宿衛的時候也方便。

楊奉上前一步道:「劉將軍,這些驍騎衛聽誰的命令?」

劉昆升一愣,「當然……要聽倦侯指派。」見楊奉皺眉,劉昆升立刻抬高聲音對眾騎士道:「從現在起,你們是倦侯府衛士,一切行動都要服從倦侯的命令,明白嗎?」

眾人齊聲應是。

楊奉這才滿意。

騎士圈外不知何時來了一頂小轎,四名轎伕滿頭大汗地站在前後,顯然是一路急跑過來的。

「倦侯一定累了,進去休息一會吧。倦侯暫且回府,所有問題馬上就能解決。」

轎子不大,卻很舒適,擺放著兩隻裹有棉套的小炭盆,一隻在腳下,一隻在座位上。

韓孺子坐在裡面,掀開轎簾,劉昆升立刻湊過來,「倦侯有何吩咐?」

「希望沒給你惹麻煩。」

劉昆升一笑,低聲道:「怎麼會,倦侯讓我立了一功呢。」

倦侯此行,最倒霉的是禮部,應對無方,耽擱了多半個時辰,鬧得遠近皆知,事後必有人受罰,劉昆升表面上手忙腳亂、低三下四,實際上卻是來解圍的,倦侯一走,他自然算是立功。

韓孺子也笑了笑,覺得楊奉故意刁難禮部,肯定別有用意。

杜穿雲隨轎而行,小聲對身邊的張有才說:「當太監也不容易,主人騎馬坐轎,太監全靠兩條腿跟著。」

「哈,這算什麼,碰上好主人是一輩子的幸運,攤上不好的,嘿嘿……」

杜穿雲看著前方楊奉牽著的空馬,覺得「好主人」應該讓挨累的隨從騎馬才對。

禮部大門口,一群官員望著倦侯被驍騎衛護送離去,好一會才站起來,一名小吏忍不住道:「這退位……怎麼比在位還厲害啊?」

幾道目光掃來,小吏嚇得縮頭後退。

楊奉這一鬧立竿見影,倦侯府門口進出者絡繹不絕,搬來大量器物與食物,數十名受指派入府的官奴與府吏立於門口,恭迎倦侯。

街道上還跪著兩排人,一看到倦侯的轎子就磕頭求饒,據稱都是昨晚的鬧事者。

將倦侯送入府內之後,劉昆升離去,留下二十名驍騎衛,數量雖然不多,可是有他們看門,不會再有人敢來找事。

回到書房裡,韓孺子長出一口氣,雖然是坐在馬背上示威,可也挺累。

楊奉關上門,將張有才和杜穿雲擋在外面,轉身道:「這麼一鬧,大家應該明白太后無意殺你,麻煩可去掉*成。」

「只是*成?還有什麼人要殺我?」

「或許是那些有意與太后作對的人吧。」

韓孺子馬上想到了崔家,可是想不出誅殺廢帝對崔家能有什麼好處,「明天就是初五,迎接夫人回府之事,還需早做安排。」

楊奉一笑,「這不已經準備好了嗎?」

韓孺子愣住,楊奉道:「還有什麼人比皇宮宿衛更有資格護送廢后車駕?」

韓孺子恍然大悟,對楊奉佩服不已,原來這一次示威,做成的事情不只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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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紙上談兵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晚餐頗為豐盛,韓孺子卻覺得不如早飯時的米粥鹹菜好吃,在一旁服侍的張有才也有同感:「吃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現在鼻子裡全是那時候的味道,真是奇怪。」

飯罷,韓孺子回到書房裡,正房的臥室還在收拾,他仍要暫住此處。

房內擺著好幾隻木箱,裡面全是筆墨紙硯和扇子、珮飾等小物件,就是沒有書,看來以後還得自己去買。

張有才進來點上蠟燭,問道:「主人,真的不用我服侍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喜歡一個人待在書房裡。

入夜不久,蔡興海回來了,他這一天也沒有閒著,一直在外面奔波,終於帶回至關重要的信息。

「明天黃昏時分,倦侯夫人會從北邊的蓬萊門出宮,走華實巷、佛衣巷和疏影巷,從後門送入崔宅。」蔡興海吐出一口氣,「真是太過分了,夫人好歹曾是皇后,就算被廢,也有資格正大光明地出宮,從正門進家啊。」

韓孺子同情崔小君,更要將她接到倦侯府了。

楊奉的心思卻從來不在倦侯夫人身上,問道:「立帝之事可有消息?」

蔡興海嘆了口氣,「太后將東海王留在了慈順宮,中司監景耀這些天頻繁往來內宮與南軍之間,看樣子是要立東海王。」

「東海王也算得嘗所願。」韓孺子心裡還是有點嫉妒的,一想到以後可能要向東海王跪拜稱臣,更覺難受。

楊奉坐在一隻箱子上,想了一會,說:「未必是東海王。」

蔡興海知道楊奉是個聰明人,可是更相信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外面都傳開了,說是崔太傅執掌南軍,要求太后必須立他外甥為帝,否則就要血洗京城。我在北軍的時候。那邊的將士人心惶惶,都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開戰。」

「可你還是能帶一批人進城,說明北軍根本沒做好準備開戰。」楊奉說。

蔡興海撓撓頭,「沒辦法。北軍一團散沙,已經這樣多少年了,太后就算要與南軍對峙,也不會用他們。還有,我聽說好多大臣都跑去討好崔太傅。進不了南軍大營就去城裡崔宅遞貼子送禮,崔家大門前已經車水馬龍幾個月了。」

楊奉笑而不語,蔡興海聊了一會告退。

楊奉站起身,「倦侯怎麼看。」

「我瞭解的信息太少,沒辦法做出判斷。」

「瞭解的信息太多未必就是好事,倦侯得學會見微知著。」

韓孺子想了一會,「昨晚你曾經讓我思考一件事:貴為至尊,怎樣才能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嗯,你有答案了?」

「還沒有,我在想一個相反的問題:貴為至尊。怎樣才能瞭解臣子的真實想法,這才是太后眼下最大的困境。」

楊奉點下頭,「設身處地,這是見微知著的關鍵,請倦侯接著說下去。」

「太后拖了五個月才讓我退位,期間謠言四起,如蔡興海所言,不少大臣投向崔家——或許這就是太后瞭解臣子真實想法的手段,觀其行,而不只是聽其言。」

楊奉不置可否。抬手示意倦侯繼續說。

「有討好崔家的,就有躲避崔家甚至反對崔家的,如此一來,太后就能看出大臣當中誰能站在自己一邊。」韓孺子沉思。想像自己就是太后、就是掌握大權的皇帝,事情慢慢變得明朗一些,「太后絕不會立東海王,東海王和我不一樣,他有崔家做靠山,立他為帝。會給朝廷一個錯誤信息,讓大臣以為崔家得勝、太后慘敗,那樣的話,她就再沒有翻身可能了。」

楊奉終於點下頭,「這正是我的猜測。」

韓孺子心中的困惑沒有消除,反而更深了,「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實,崔太傅看不出來嗎?等得越久對他越不利啊,還有那些大臣,他們也犯同樣的錯誤嗎?」

楊奉微微一笑,「事情哪有這麼容易,倦侯只設身處地想過太后,還沒想過崔太傅呢。」

韓孺子又想了一會,嘆息一聲:「太難了,崔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崔太傅又奪回了南軍兵權,勝算頗大,尤其是太后讓我退位,無異於向崔家示弱。太后縱有神機妙算,未必能夠成功。怪不得有些大臣會投向崔家。」

「所以倦侯退位遠離紛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韓孺子笑了笑,退位容易再想奪回位置卻難,他也只能坐山觀虎鬥,過過嘴癮了,「那太后會立誰當皇帝呢?韓氏子孫不少,可是桓帝之子只有我和東海王,立別人為帝,她的太后之位就有點名不正言不順。難道她還是要立東海王,但是想到辦法震懾崔家和群臣?」

「明天夜裡大概就能知道結果了。」楊奉沒說自己的判斷,「太后與崔家的鬥爭很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但是明日一戰至關重要,對倦侯也很重要。」

「東海王若是正常稱帝,崔家勢力大漲,太后在朝中的影響力就會下降,到時候再有人來殺我就不是為了討好太后,而是為了討好崔家和東海王。」

「休息吧,咱們在這裡只是談論大勢,不用非得出結論,帝王之術有正有奇,大勢為正,你來我往的交手為奇,太后和崔太傅沒準會出奇招制勝,這是怎麼也猜不出來的。」

韓孺子卻沒辦法立刻心如止水,嗯了一聲,腦子裡還在不停琢磨,眼見楊奉已經走到門口,他說:「禮部官員見我如猛虎,難道他們提前瞭解到了什麼?」

楊奉停下腳步,「太后半年前破格提拔禮部尚書元九鼎,將他引入勤政殿,總不會是無緣無故吧。」

「那時候宮變尚未發生,難道太后早就想讓我退位?我母親只是正好說到了太后心坎上?」

「別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可能永遠沒答案,有些事情只有你到了那個位置才會明白。」楊奉推門出去,給倦侯留下一堆疑惑。

韓孺子自己脫衣、吹熄蠟燭,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崔家……」一想到崔家可能會將幾個女兒都嫁給東海王當皇后與嬪妃,韓孺子就覺得義不容辭,必須將夫人接回來。

可楊奉的輕鬆態度讓韓孺子感到意外,難道他認為崔家在與太后的爭鬥中必敗無疑,所以不在乎得罪崔家?

楊奉想利用二十名驍騎衛直接將倦侯夫人接入府中,計畫很簡單,執行起來卻不容易。

次日一早,張有才過來服侍倦侯的時候,說:「昨天去禮部鬧一下還真有效,咱們府外儘是官兵,從街頭到街尾得有上百名。」

不只如此,由宗正府派來的府丞、府尉也開始正式履行職責,別的事情不怎麼管,對倦侯府的進出人等卻看得極嚴,姓名、相貌、事由、時間等等全都詳細登記在冊。

倦侯府的確安全了,卻也失去了一開始的自由自在,韓孺子覺得自己出門都困難,更不用說半路劫人了,心裡不由得有些著急。

楊奉卻一點也沒有急迫之意,他好像乾脆將今天的大事給忘了,整個上午都在與兩名府吏糾纏不休,這兩人是朝廷指派,既要為倦侯服務,也是公開的監視者,楊奉則是侯府總管,雖然沒有品級,管的事情卻更多一些。

為了爭論雙方的職責範圍,以及誰的地位更高一些,楊奉與府吏展開了寸土必爭的戰鬥,對方也不示弱,開口閉口這是宗正府的安排、這是多年的慣例。

眼見午時已過,韓孺子開始坐立不安,蔡興海跑進跑出,不停地給倦侯使眼色。

午後不久,蔡興海被逐出侯府,他不在指定的太監名單裡,又不是官奴,在府裡待得太久不成體統。

楊奉力爭,最後還是屈服,親自將蔡興海送出府,一同被逐的還有杜氏爺孫,這兩人來歷不明,更不能留在府內。

表面看上去,楊奉在一連串爭鬥中輸多勝少,身為總管,能管的事卻越來越少,他也不停地搖頭跺腳,顯得很惱怒。

午後一個時辰,楊奉終於贏得一場小小的勝利,徵得府吏的同意,要為倦侯請一位教書先生。

經過一上午的爭鬥,府丞與府尉早已疲憊不堪,聽說被請的先生是倦侯在宮中的師傅郭叢,勉強同意,郭叢曾在朝中為官數十載,值得信任。

楊奉趁勝追擊,馬上就要去請師,而且是倦侯親自去請,「郭老先生的身份你們是瞭解的,幾個月前誅逆有功,蒙受朝廷重賞,若非年紀太大,本人堅決不肯入朝,現在至少是位尚書……」

府吏已經暈頭轉向,只好點頭,但是提出要求,兩名府吏、二十名驍騎衛以及幾大部司派來的官兵都得跟隨,絕不能再讓倦侯單獨騎馬招搖過市。

楊奉又爭了一會,勉強接受了條件。

韓孺子乘馬車出行,不是那種面透風的華蓋馬車,而是轎子一樣的封閉車廂,大概是為他特製的,因為坐進去之後他發現兩邊的轎簾都被縫死了,沒法向外張望,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眼看離黃昏沒有多久,韓孺子怎麼算都覺得來不及,郭叢是名極講禮儀的古板君子,光是見面就得用掉不少時間。

結果郭叢根本不在家,或許是想遠離朝廷風波,老先生一個月就已告老還鄉,回關東老家去了。

楊奉很是遺憾,跟來的兩名府吏卻很坦然,顯然早就知道此行必定無功而返。

韓孺子對楊奉卻只有「佩服」兩個字,他們終於擠出時間去接崔小君了,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甩掉兩名府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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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老婦闖門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確認半路被劫真的只是一場意外,自己沒有生命危險之後,東海王發怒了,但他最恨的人不是韓孺子,而是太后,「關了我這麼久,我每天變著花樣討好她,居然將我攆出來了,連句解釋都沒有,兩名太監把我扔上車,我還以為……」

東海王打個寒顫,他當時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一路上都沒敢吱聲。

「那太后究竟選誰當皇帝了?」韓孺子只關心這一件事。

「還有誰?咱倆都被攆出來,她肯定是要自己當皇帝!」

「不可能吧?」韓孺子怎麼都覺得這種說法匪夷所思,對正走過來的楊奉說:「史書上有女帝嗎?」

「只在太古傳說中有過。」楊奉停在車前,看了一眼裡面的東海王,皺起眉頭,他對太后立誰為帝不感興趣,只覺得這第二輛車是個麻煩,「得把他送回去。」

「送到哪?」東海王不肯下車,緊緊抓住轎窗,「我不回宮,我是說我不跟你們回宮,我要去南軍找舅舅,讓他送我回宮……」

楊奉不客氣地放下轎簾,對韓孺子說:「得把他送回崔家。」

府丞去宗正府向上司報告情況,只剩府尉一個人留駐侯府,完全不知所措,急得團團轉,這時走過來,抓住楊奉的胳膊:「楊總管。這事你得負責,我只是一名小吏,上有老下有小。經不起折騰……」

楊奉拍拍馬車,「車裡的人接錯了。你把他送回太傅崔宏府中吧。」

府尉使勁兒搖頭,「我不送,這事與我無關。」

「府丞溝通侯府與相關衙門,府尉是管什麼的?」

府尉啞口無言,名義上府尉要對侯府的安全負責,可他眼下最不想沾上的就是這種事。

「車裡不是倦侯的家人,請府尉看著辦吧。」楊奉推著韓孺子向後院走去。

東海王掀開轎簾一角,仍不肯出來。大聲道:「韓孺子,別把我留在這兒,送我回崔家!你親自送,不要這個傢伙。」

韓孺子想要說話,被楊奉推著往前走,停不下來,走出沒多遠,身後追上來一名太監,氣喘吁吁地說:「崔家來人了,還不少。」

楊奉止步。「來得倒快,倦侯,你先擋一會。別讓他們過這道門,也別多說話。」

「我?」韓孺子心中沒有底氣,「我恐怕不行……」

「什麼事都得經歷一下。」楊奉拍拍倦侯的肩膀,轉身走回馬車前,將車伕叫來,命他駕車進入後院,自己跟隨其後,也不管裡面的東海王嚷些什麼。

韓孺子手忙腳亂,這跟面對宮中的逆賊不一樣。闖府者當中很可能有崔小君的親人,場面會十分尷尬。

楊奉甩手走了。韓孺子只能自己想辦法,命張有才將宮裡跟出來的太監全叫過來。列隊堵住第二道門,這時大門外的叫嚷聲已經傳來,府尉急得直拍腦袋,他得罪不起倦侯,更得罪不起崔家。

韓孺子將府尉叫到身前,「你想迎接崔家嗎?」

府尉拚命搖頭。

「那就帶著你們的人站到一邊去,別參與也別吱聲。」

府尉如蒙重赦,答應一聲,跑去向各部司派來的士兵傳令,然後自己先跑進一間房子裡躲藏,其他人站在前院角落裡擠成一堆,目光在大門和二門之間來回掃視,心裡既緊張又好奇,都想看看廢帝如何應對崔家。

前院不大,擠著數十名士兵,剩下的空地沒有多少。

一大群人氣勢洶洶地由大門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封堵二門的太監與倦侯。

韓孺子心裡一沉,來者當中大都是女眷,正是他預料中最尷尬的場面。

一名滿面怒容的老婦人走在最前面,一大幫婦人緊隨其後,還有幾名男僕在外圍護衛。

這一邊的人比倦侯府的太監要多至少一倍。

闖入者在大門沒有遇到阻攔,氣勢更盛,一進院就大呼小叫,看熱鬧的士兵覺得不安全,許多人轉身鑽進屋子裡,只聽聲,不露面。

老婦停在倦侯身前,跟他差不多高,胖了一圈,將倦侯上下打量幾眼,一舉手臂,身後眾人全都閉嘴。

韓孺子比面對太后還要緊張,咳了兩聲,正要開口,對方先出招了。

「養不大、活不久、臉沒皮、眼沒珠的臭小子,你好大膽啊,敢搶崔家的閨女……」

口水撲面而來,被冬夜的寒風一刮,像是雪片和碎冰的混合物,韓孺子無處可躲,只能身體後仰,慢慢後退。

張有才不服氣,跑出來要為主人撐腰,也是剛一張嘴就敗下陣來,老婦人指著他破口大罵:「小猴崽子上躥下跳想幹嘛?你下面沒把兒,上面也沒長眼睛嗎?你是什麼人,給崔家倒尿桶的資格都沒有……」

張有才光顧著舉手護臉,根本沒有還嘴的機會,韓孺子這邊壓力稍減,從另一名太監手裡接過巾帕擦擦臉,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說:「岳母大人……」

老婦突然半嘴,用憤怒的目光盯著倦侯。

韓孺子知道自己認錯人了,這不是崔小君的母親,可是看年紀也不像東海王的母親,他對崔家女眷瞭解極少,實在猜不出這人的身份,一時間張口結舌,準備好的一番話沒法說下去了。

老婦扭頭對一名女子說:「他叫你呢,還不過來見見你的好女婿。」

女子四五十歲,個子不矮,可是一直彎腰低頭,顯得比老婦矮了半頭,這時也只是唯唯諾諾地稱是,既不敢看老婦。也不敢看倦侯。

原來她才是崔小君的母親。

韓孺子突然想起,崔小君曾經對他說過,兩位哥哥打架。將母親氣得直哭,而那名老婦的淚水大概都化成口水了。絕不會被任何人氣哭。

尷尬一點也沒化解,韓孺子猜測老婦肯定是崔家的長輩,很可能是太傅崔宏的母親、崔小君的祖母輩,可他還是不知該如何稱呼,只能在心裡暗暗埋怨楊奉,那名狡猾的太監肯定是故意躲起來的。

「老夫人大駕光臨,孫婿未能遠迎……」

韓孺子終於想出幾句話,沒說完又被老婦打斷。「你是誰的孫婿?崔家的女兒嫁的不是皇帝就是一方諸侯,你一個被扔出皇宮的廢帝,怎麼好意思跟崔家攀親?我都聽說了,你昨天跟乞丐一樣去各部索要財物,你連臉面都不要,幹嘛還纏著我的孫女?快將小君交出來。」

韓孺子生氣了,臉上有點發紅,先躬身施禮,然後說:「嫁出去的女兒卻要往回搶,這就是崔家的臉面嗎?」

老婦不習慣被人頂撞。心中越發惱怒,眉毛豎起,鬥志勃發。「我孫女嫁給的是皇帝,你是皇帝嗎?」

「小君嫁給的是韓孺子,我現在仍是韓孺子。」

「哈,聽聽你自己的名字,好歹也是韓氏子孫、當過皇帝的人,居然叫什麼『孺子』。小君不能壞在你手裡,莫說你們只有夫妻之名,就算有了夫妻之實,崔家照樣能將她嫁得更好。」

韓孺子更生氣了。他與崔小君同床而不圓房,乃是宮中秘事。老太婆不知如何得知,張口就說。粗俗得令人難以想像他是當朝極品權臣的母親。

氣到這種程度,韓孺子反而冷靜下來,笑了笑,「小君從前是皇后,現在是倦侯夫人,老夫人想將她嫁得更好,莫非還要她當皇后嗎?」

少年的笑容讓老婦一愣,將他重新打量幾眼,老婦說:「怎麼,你以為崔家沒這個本事?」

天已經黑了,太后既然將東海王送出來,想必是已經施展了楊奉所謂的「奇招」,無論結果如何,對崔家都不利,而老婦顯然還對此一無所知,韓孺子又笑了笑,說:「崔貴妃來了嗎?」

韓孺子向老婦身後看去,跟來的婦人不少,沒有一個像是東海王的母親。

崔貴妃雖然也是桓帝之妃,但是桓帝死後她一直沒有得到冊封,因此不能被稱為皇太妃。

老婦後退一步,「我女兒沒來……」話未說完又向前一步,橫眉立目地說:「少來拐彎抹角,過了今天晚上,你小命難保,休想連累我的孫女。」

老婦率人硬要闖門,嘴裡大叫「小君」,十幾名太監擋在門口,寸步不讓。

韓孺子不願與女人相爭,在張有才的保護下退到一邊,張有才看得眼熱,「我去幫忙。」說罷衝進戰團。

一名婦人被擠出來,踉踉蹌蹌,韓孺子上前一步將她扶住,小聲道:「岳母大人。」

崔小君的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馬上推開女婿,躲到人群後面去。

一群婦女和太監正爭得不相上下,從大門外匆匆跑進來一名年輕男子,在人群中到處張望,喊道:「老君!老君!」

原來「老君」才是崔太夫人的正確稱呼,韓孺子心想,小君一定很受老婦的寵愛,才會起這樣的字。

男子連喊幾聲,混亂終於停止,老婦正在興頭上,唾星橫飛,痛斥眾太監,好一會才轉身,一時分不清敵我,對自家人也是惡聲惡氣,「勝兒,你來得正好,快將這幫擋路的狗太監給我攆走。對了,宮裡傳出消息了?」

男子名叫崔勝,是太傅崔宏的一個兒子,正是為此事而來,上前道:「大事不妙,我聽說東海王也被送出宮了,跟妹妹一塊出來的。」

東海王在宮裡上車,護送者都不知道車中是誰,崔家事前毫不知情,老婦怔住了,「東海王就要當皇帝了,怎麼會被送出來?」

崔勝氣急敗壞,「太后那個老……老……她立別人當皇帝了,百官正趕赴宮中,城門也都關閉,不准任何人進出,我沒法出去通知父親。」

老婦不信,連連搖頭,「不可能,桓帝就兩個兒子,一個在這兒,是廢帝,還有一個是東海王,太后還能立誰當皇帝?」

崔勝急得直跺腳,「我還沒打探到確切消息,可是我聽說幾位重臣都非常支持新皇帝,以為非他莫屬。」

韓孺子跟其他人一樣困惑,突然發現楊奉不知何時從裡面出來了,站在一群太監中間,面沉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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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外祖母與外孫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崔家娘子軍敢於直闖廢帝府邸是有底氣的,底氣來自於被崔家一手撫養長大的東海王,他幾乎板上釘釘即將成為新皇帝,突然間噩耗傳來,繼位者竟然另有其人,底氣瞬間被抽得一乾二淨。

崔家老君一輩子養尊處優,從來沒受過如此之大的打擊,盯著孫子崔勝看了好一會,「你再說一遍。」

「我聽說太后已經選立新皇帝,很受大臣的歡迎。」

老君說發怒就發怒,掄起手掌狠狠打了崔勝一把掌,「胡說八道、擾亂軍心,光是聽說,你確認了嗎?太后不立桓帝的兒子,還想立誰?」

崔勝捂著臉,「好吧,我再去打聽,可是傳言說東海王已經被送出宮……」

老君猛然轉身,對倦侯怒目而視,「你在半路上劫走了我的孫女……」

「您的孫女是倦侯夫人,這裡也是她的家。」韓孺子看了一眼楊奉,補充道:「沒錯,東海王就在府中。」

此言一出,崔家人大嘩,既然東海王不在宮裡,那新皇帝肯定不是他了。

老君呆呆地站了一會,突然向後仰倒,崔勝和一群婦人及時扶住,崔勝剛挨過打,對祖母卻十分孝順,向韓孺子吼道:「老君要是出了事,崔家跟你沒完!」

韓孺子不明白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可這名老婦也是小君的祖母,他不能見死不救,於是道:「扶到後面去吧。」

韓孺子帶路,太監們讓開,眾婦人扶著老君去二進院裡的正廳。崔勝本想跟著進去,被母親拉住,恍然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轉身向府外跑去,他得盡快將形勢打探清楚。

前院清靜了。官兵們面面相覷,對崔家娘子軍從此印象深刻,府尉從房間裡走出來,暗自慶幸自己躲過一劫,可是很快就生出更大的憂慮:大楚又有新皇帝了,倦侯前途未卜,自己可千萬不要受連累。

正廳裡,婦人們七手八腳地照顧老君。跟來的幾名男僕一個也沒敢進來,都在門外逡巡。

韓孺子趁亂將楊奉拽到一邊,指著老君低聲說:「我知道我要學許多東西,可是連這個也要學習?」

「撒潑老婦猛如三軍,倦侯久居內宅,好不容易出來,什麼都應該見識一下。」

韓孺子無言以對,可是總覺得不對,楊奉微笑道:「倦侯學國史的時候,可聽過和帝與太后的記載?」

「和帝在太后病榻前封幾個舅舅為侯?聽過。」

楊奉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韓孺子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覺得自己的母親既溫柔又聰明,絕不會像崔家老君一樣撒潑。何況他也沒有舅舅。

老君悠悠醒來,忘了身處何方,也忘了孫女,顫聲道:「我的好外孫呢?他是不是當皇帝了?」

沒人敢回答,老君目光掃過,最後落在遠處的韓孺子身上,惡狠狠地說:「又是你,從出生開始,你就在破壞東海王的運勢。一直到現在,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沒死?」

韓孺子心中大怒。可是一想到楊奉的話,他將這次經歷當成考驗。上前幾步,笑著說:「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總之要讓他先受苦,東海王運勢不好,是因為他受的苦還不夠多吧。」

老君挺身要站起來,剛離開椅子又坐下了,捂著心口說:「這個小子要氣死我了,打他,狠狠地打他。」

眾婦人嗯嗯了幾聲,誰也不動,只有一名婦人小聲提醒道:「老君,這裡不是崔府……」

老君一股火無處發洩,抬手扇了婦人一巴掌,「我又沒糊塗,用你告訴我!」

婦人捂臉訕訕退下,老君再次盯著韓孺子,說話語氣柔和了一些,「這麼說我的外孫也在你府裡,說吧,你要怎樣才將他放出來?」

「放出來?我倒想知道東海王怎樣才肯走出來。」

老君再度豎起眉毛,門外這時跑進來一個人,撲到老君膝下,抱著她的腿,又哭又鬧,老君也是心肝、寶貝地一個勁兒叫。

東海王的馬車就停在外面,他被嚇壞了,聽說崔家來人也不敢出來,直到確定真的沒有危險之後才跑出來見外祖母。

韓孺子不得不承認,就這麼一會,他的見識真的增加不少,他也在母親面前撒嬌,可是非常克制,從來沒像東海王這樣號啕大哭過,不過他覺得東海王的脾氣跟老君還真是匹配,不明白東海王之前為何從來沒提起過這位外祖母。

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婦人剛剛還噤若寒蟬,現在竟然都陪著抹眼淚,一個人哭得情真意切,連崔小君的母親也不例外。

處處皆有朝堂,眼前這一幕與皇宮和勤政殿何其相似。

韓孺子向楊奉微點下頭,表示自己真的學到一些東西。

楊奉好像沒有注意到倦侯的動作,兀自沉思,韓孺子小聲問:「你猜出新帝是誰了?」

「我有一點猜測,可我不知道太后是怎麼做到的。」

韓孺子正要再問,那邊的東海王終於停止哭鬧,起身擦乾眼淚,轉身說道:「韓孺子,咱們都被太后騙了,她拋棄桓帝的兩個兒子另立新君,你和我得攜手對付她。」

老君淚水還沒擦乾,一手抓著外孫的手腕,臉上帶著近乎崇拜的微笑,抬頭仰視,顯然非常以外孫為榮。

韓孺子搖頭,「謝謝,無論誰當皇帝,我都會老老實實在這裡當倦侯,本來做皇帝就不是我的願望,現在更沒有這個想法了。我這裡還沒安頓好,不能招待客人,請諸位慢走。」

親外孫紆尊降貴,對方竟然沒有納頭便拜,老君不由得大怒,正要開口,東海王冷笑一聲:「你還真是無可救藥,機會送上門都不要,好吧,你就在這裡當縮頭烏龜好了,老君,咱們走。」

韓孺子側身做出送客的姿勢,嘴上不肯相讓,「祝你伸頭順利,越伸越好。」

若是從前,東海王會當場發作,可是今天又累又怕,實在沒心情吵架,而且還有更緊迫的危機要處理,只是冷哼一聲,拉著外祖母的手向外走。

老君很聽這個外孫的話,到了門口才想起還有一個孫女,「小君在這裡……」

東海王惱怒地又哼了一聲,「表妹背叛了崔家,她是自願來這裡的,您還唸著她幹嘛?反正崔家的女兒好幾個,就當沒有她好了。」

「小君是我一手帶大的,她不會……」

「有什麼不會的?您來了這麼久,她出來見您了嗎?」

老君還想說話,東海王推著她往外走,「帝位都被人搶走了,您還關心一個無情無義的孫女?趕快回府,想辦法跟舅舅聯繫上,他在城外掌控南軍,我就不信太后真敢得罪舅舅。」

老君醒悟,加快腳步,「對對,外孫太聰明了,找你舅舅,這就去……」

眾婦人跟上,崔小君的母親假裝尋找掉落的東西,留在最後面,從韓孺子身邊經過時,低聲問:「你真的不爭帝位?」

「無根無基,我不做妄想。」

崔母點點頭,將一根簪子塞到韓孺子手裡,「好好待小君。」說罷匆匆追趕老君。

崔家主僕來得快去得快,沒一會已是無影無蹤。

韓孺子拿著簪子發愣,好一會才說:「武帝和桓帝居然能允許崔家飛揚跋扈這麼久?」

「武帝多疑,桓帝多慮,對他們來說,囂張的外戚比沉默的諸侯和大臣更可信。」

韓孺子從未領略過皇權的真正感受,所以很難理解武帝與桓帝的做法,然後他聯想到自己,「比如我,越像昏君反而越安全,因為昏君不會有人支持?」

楊奉笑著點點頭,「你離『昏君』的標準還差得太遠,這件事以後再說,太后選立新君,對你倒是一個真實的威脅。」

「啊,別賣關子了,哪怕只是猜想,也告訴我吧,太后到底要立誰當皇帝?」韓孺子無法掩飾對這件事的在意,雖然過不了多久消息就會傳出來,他還是想早點知道。

「如果我沒猜錯——」楊奉扭頭看了一眼偷偷踅進來的張有才,沒有攆他,「太后選擇了前太子的後人繼位登基。」

「前太子?」

「武帝立過三位太子,前兩位分別是鉅太子和鏞太子,先後被誅,你應該聽說過吧?」

韓孺子點點頭,張有才站在他身後,小聲道:「兩位太子死在東宮,所以那裡鬧鬼,沒人敢去。」

楊奉不屑地哼了一聲,繼續道:「鉅太子、鏞太子的家人也受到株連,可是據說他們各有一個當時不到三歲的兒子倖免於難,算來一個應該十六七歲,一個應該六七歲,後一個很符合太后的要求,可是大臣們可能更支持於第一個,不知太后是怎麼選的。」

「這樣一來太后不就得罪崔太傅了嗎?」韓孺子想不明白太后的用意。

楊奉想了一會,「只能是第一個,鉅太子生前最受信任的時候,曾經執掌過南軍,他的後人稱帝,有能夠瓦解南軍對崔太傅的支持,而且他當太子長達十幾年,最受朝中大臣擁戴,可是——」

可是大太子的遺孤已經十六七歲,接近成年,太后再想控制朝政將會很難。

楊奉自言自語,幾乎忘了還有外人在身邊,「這樣還不夠,太后必須還得有更堅固的保障,才敢這麼做……」

白天跑掉的府丞慌慌張張地進來,對倦侯說:「宮中傳旨,要求城裡一切有爵位的宗室子弟即刻去太廟拜見新帝。」

韓孺子和楊奉不用再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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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遺孤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雪花無聲飄落在*的地面上,韓孺子緊緊裹著厚絨披風,覺得不等雪花鋪滿一層,他們這些人就得被凍死一批。

子夜前後,他又來到太廟,前幾次他都在正殿裡,這一回卻站在外面,身邊的熟人只有楊奉,陌生人倒是不少,都是有封號的宗室子弟,差不多有二三百人,加上貼身保傅,人數翻倍,太廟沒有房間容納這麼多人,只好讓他們暫時等在露天裡。

可憐這些天生貴胄,從小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種苦頭,一個個凍得面色青白、四肢麻木,造反的心都有了,只是不敢宣之於口,反而要擺出孝子賢孫的嚴肅神情,實在無聊的時候,就偷瞄一眼廢帝。

對這些人,韓孺子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卻都認識他。楊奉替他擋住了大部分好奇目光,可周圍的切切私語聲還是跟雪花一起將他包圍。

太廟前方的宗室子弟並非隨意站位,而是按照爵位、親疏遠近、輩分、年齡等排序,數十名禮官維持秩序,再遠一點是幾百名持戟衛士,他們穿著鐵甲,在寒冬裡更冷一些,卻都站得筆直,沒有一點顫抖。

韓孺子雖只是倦侯,但是位比諸侯王,輩份更高些的諸侯王都不在京城,因此只有他站在第一排,凍得瑟瑟發抖,像是被推出來承擔罪責的倒霉蛋兒。

身後起了一陣喧嘩,韓孺子連回頭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現在只想回家。

原來又有新人到來。地位頗高,被禮官帶到倦侯身邊。

「太祖戎馬一生,吃過多少苦。後代子孫卻如此不肖,連點寒冷都承受不住。天下若有大事,韓氏子孫全是待宰羔羊。」新到者埋怨道。

韓孺子不用看就知道這是誰。

過了一會,東海王又開口了,這回聲音不那麼鎮定自若,「這天……也太冷了,這是要……殺人嗎?喂,你來多久了?」

韓孺子扭動僵硬的脖子,掃了一眼同樣裹在披風裡的東海王。咳了兩聲,說:「快一個時辰了吧,我不知道。」

東海王靠過來,他帶來的太監想攔卻攔不住,東海王低聲道:「聽說了嗎?」

韓孺子搖搖頭。

「是鉅太子和鏞太子的後人,跟咱們平輩,也不知……她是從哪裡找來的。」在太廟裡東海王不敢提起「太后」兩字。

韓孺子不吱聲,一是太冷,二是說這些沒有意義。

東海王卻不肯閉嘴,而且只跟倦侯聊天。「這一招真是太陰險了,讓你退位、把我留在宮裡、派景耀去談判,整整迷惑了崔家五個月!我舅舅……唉。他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謹慎,當初若是發兵……唉,唉,我的命真苦啊……」

東海王唉聲嘆氣,韓孺子真想大聲警告他閉嘴。

終於,事情有了進展,東海王也閉上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從兩邊的側門各走進一隊衛兵。然後是大臣,至少得有二百人。走在最前面的分別是宰相殷無害和兵馬大都督韓星。

大臣們顯然剛才溫暖的屋子裡走出來,體內殘留著一些餘熱。步履穩重,神情莊嚴,還沒凍得瑟瑟發抖。

在禮官的指示下,全體宗室子弟前進,來到太廟的丹墀下站立,文武百官分立左右,從這時起,再沒人敢隨意開口。

藉著燈籠的光芒,韓孺子看到宰相殷無害的臉有點紅,不像是因為寒冷,更像是出於激動,似乎剛剛哭過。

韓孺子今晚已經看過一位老太婆哭鬧,很慶幸不用看另一個老頭子的哭相。

一名司儀官側身站在台階上,洪亮的聲音在冬夜中顯得極不真實,「太后駕到!」

在一隊太監和女官的護送下,太后身穿朝服緩緩走來。

韓孺子不顧禮儀仔細觀瞧,很遺憾,王美人不在其中。楊奉輕輕拽了一下倦侯的披風,韓孺子垂下目光,還是看到太后身邊跟著兩人,一個十六七歲,個子比太后還要高些,神態極為恭謹,身上的服裝表明他絕不是宮中的太監,另一個比較小,只有六七歲,胖乎乎的,一臉茫然,總是回頭張望,大概是在尋找認識的人。

太后與這兩人站在了韓孺子和東海王前方。

宗室出身的兵馬大都督韓星上前,也是側身站在台階上,與喊話的司儀官對面。

「祖宗有靈,子孫跪拜!」司儀官喊道,聲音遠遠傳出。

太后帶領全體韓氏子孫跪在冰硬的青石地面上,膝下沒墊任何東西。

「一叩首!」司儀官可不管這些,此時此刻,他就是韓氏歷代皇帝的代言人,聲音不急不徐,指揮數百名子孫磕頭。

跪拜三次之後,眾人起身,然後是文武百官,同樣跪拜三次,這是一次意外的拜祭,禮儀已經簡化許多。

兵馬大都督韓星在台階上再次向太廟跪拜,這回沒用司儀官喊話,他自己跪下,自己起來,然後宣讀一直握在手中的旨意。

他的聲音沒那麼大,卻還清晰,詞句古雅,引用的典故極多,大臣們聽得萬分激動,一直站在外面、被凍得腦袋發麻的宗室子弟們卻是一頭霧水,好一會才陸續明白過來,這是一篇洗冤昭雪的請命文。

按照慣例,韓星先是讚頌列祖列宗的功績,對武帝尤其不吝溢美之辭,然後鋒頭一轉,指斥那些引誘武帝做壞事的奸佞小人,羅列了一些人名,韓孺子驚訝地聽到了中司監景耀的名字。

接下來,請命文開始回憶武帝頭兩位太子的冤屈,聲情並茂,太廟前很快哭聲一片,宗室子弟哭,大臣也哭。而且哭得更厲害一些,甚至頓足捶胸。

韓孺子已經算是見過「世面」了,此刻還是驚訝不小。站在他前方的少年和孩童乃是太子遺孤,痛哭流涕尚可理解。其他人哭什麼呢?就連東海王的肩頭也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還有點像是在竊笑。

韓孺子哭不出來,也不會做樣子,只能將頭低下,儘量不惹人注意,可周圍的哭聲太有感染力,韓孺子無法不受影響。心生愧疚,覺得自己太過無情。

長長的請命文終於快要唸完,東海王韓樞和廢帝韓栯的名字被提到,他們兩個是不肖子孫,德薄福淺,不能繼承韓氏江山,因此要從前太子的後人當中選立一位。

隔著幾步,韓孺子也能聽到東海王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倒是無所謂,聽到「不肖孫栯」幾個字的時候。甚至沒有立刻想到這就是自己。

最關鍵的一刻終於到了,兩位太子各留下一名後人,鉅太子的兒子名叫韓施。今年十七歲,鏞太子的兒子名叫韓射,剛剛六歲,父親遇難時他還在母腹中沒有出世,兩人雖然也列入皇室屬籍,卻一直備受冷落,連名字都是隨便起的。

韓孺子有經驗,知道最後成為皇帝的那一個,將會改名。

大臣們哭得更加響亮。韓孺子覺得其中一些人是真心實意的。

楊奉湊在他耳邊,小聲說:「鉅太子在位十多年。鏞太子也有六七年,他們在大臣當中根基頗深。大致來說,文官喜歡鉅太子,武官傾向鏞太子。」

韓孺子恍然,怪不得父親桓帝一度想要聯合外戚對付大臣,桓帝當太子的時間過短,與大臣沒有形成緊密的聯繫,而韓孺子甚至沒有經過太子這一階段,與大臣毫無接觸,所以他的退位波瀾不驚。

韓孺子不覺得遺憾了,同時也明白,如果有一天他真能重返至尊之位的話,必須至下而上地建立根基。他扭頭看了一眼楊奉,不知這名太監能幫自己到什麼程度。

請命文讀畢,韓星脫稿說話,表示兩位太子不分上下,遺孤都有繼位的資格,為顯公平,要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抽籤決定。

這就是太后與群臣商議很久之後拿出的方案,一直被扔在外面挨凍的宗室子弟們大吃一驚,可是沒人敢在這個時候提出反對,嗡嗡聲很快消失,連東海王也停止咬牙切齒。

太后帶著韓施、韓射拾級而上,進入太廟,群臣之中只有殷無害和韓星代表文武官員陪同進入,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著。

太后的身影剛一消失,東海王就扭頭看著韓孺子,眼中流出真實的淚水,壓抑著聲音說:「你能相信嗎?你能相信嗎?」

韓孺子沒什麼不能相信的,於是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神情。

東海王臉上的神情由悲痛變成驚訝,直到這時,他好像才真的相信韓孺子對帝位不感興趣。

韓孺子的目標太遠大,此時此刻他的確顯露不出興趣。

抽籤進行得很快,外面的人等得熱血沸騰,幾乎感覺不到寒冷。

殷無害和韓星先走出太廟,帶著鉅太子的遺孤韓施,殷無害用老邁的聲音宣佈,韓施被封為冠軍侯、北軍大司馬。

結果已定,殷無害顯得有些失望,文官也大都嘆息,但是無可奈何,他們爭取過了,只能認賭服輸。

三人退到一邊,太后攜著韓射的手走出,站在丹墀之上,高聲道:「祖宗庇護,武帝之孫韓射立為太子。」

群臣山呼萬歲,包括韓施在內,紛紛跪下,前一刻他還有機會成為皇帝,這一刻已是人臣。

胖乎乎的小孩還在東張西望,不知在找誰。

楊奉在下跪之前扶住韓孺子,輕聲道:「倦侯獲准入宮不拜,除了面對列祖列宗,都不用跪。」

有特權的人不只他一個,還有韓星等七八人,遠處的禮官挨個查點,以確認無誤。

韓孺子低著頭,心中卻有一股火,既非怒火,也非妒火,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情之火:現在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站在上面和站在下面的區別,他知道自己更喜歡哪一種。

儀式結束了,挨凍的宗室子弟陸續離去,大臣們繼續商討新帝登基事宜,以及如何應對城外的南軍。

回府的路上,韓孺子心中的火漸漸熄滅,他得面對現實,在這個寒冬裡,任何火焰都燃不起來。

進入倦侯府時天已微亮,韓孺子剛一推開臥房的門,早已等急的崔小君撲過來,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寒冬裡,唯有這裡尚存一點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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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願望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書房裡煥然一新,椅子上鋪著褥墊,書案上擺好了筆墨紙硯等物,新買來不久的書堆在地上,有一些還沒有開箱,韓孺子要親手擺放,不過他想在書房裡「偷懶」的願望沒能實現。

白天,楊奉一多半時間都待在書房裡,與倦侯討論朝堂形勢,基本上都是他說,偶爾提出一兩個疑問,足夠韓孺子想上一兩天。

下過幾場雪之後,京城迎來難得的一個大晴天,楊奉卻毫無察覺,坐在書案對面,一張張地仔細查看剛剛送來的邸報。

邸報三五天一送,上面全是朝廷近期的重要公文,遠離皇宮之後,楊奉只能瞭解朝中動向,雖然有點滯後,總比一無所知強。

楊奉揀出一張邸報,推到倦侯面前,韓孺子拿起快速瀏覽了一遍,「崔宏這就認輸了?」

距離太后選出新帝已經十天,鏞太子的遺孤韓射尚未正式登基,這也是京城內外最為緊張的十天,太后出招,大家都在等太傅崔宏做出回應。

崔宏完全有理由憤怒,通過太監景耀,他已經與太后暗中談判了五個月,卻得到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結果:東海王不僅沒當上皇帝,甚至連競爭帝位的資格都變弱了,要排在廢帝韓栯、鉅太子遺孤韓施以及鏞太子遺孤韓射之後。

整個朝廷的格局為之一變,崔家不再是帝位不可或缺的參與者,楊奉對太后這一招讚不絕口,卻一直沒有弄明白太后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找到這兩人,又與大臣達成一致的。

可崔宏畢竟掌握著京城最為精銳的南軍,仍然能與太后鬥個魚死網破。尤其是韓射剛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天,鉅太子遺孤韓施的影響力還沒有完全發揮出來,南軍仍然服從崔宏的命令。

那一天。京城封閉全部城門,禁止任何人進出。城上守兵劍拔弩張。

城門一連封閉了三天,就算死人,也只能暫時存在家中,不能送到城外埋葬。

第四天,新任北軍大司馬韓施在城外閱兵,一向以懶散聞名的北軍居然聚齊了七八成,在訓練了一個上午之後,近十萬名將士面朝城牆山呼萬歲。聲震數里。

失去的戰鬥力不可能立刻恢復,但是北軍的舉動還是帶來巨大影響,南軍對太傅崔宏的支持不那麼堅定了,越來越多的將士記起了鉅太子擔任大司馬的日子。

崔宏妥協了,不是一下子,而是一步步慢慢來,先是上書為自己擅回京師請罪,得到原諒之後,他也加入為前太子洗冤的行列,建議封韓施為王。而不是冠軍侯,這一建議被太后駁回。

韓孺子正在看的邸報是崔宏的第五道奏章,昨日送達。

中司監景耀受到指控。稱他是導致兩名太子冤死的罪魁禍首之一,他一直躲在南軍營地,崔宏保護了九天,終於將他交了出來。

「我以為景耀忠於太后,太后也信任景耀。」韓孺子對這件事一直沒有想得特別明白。

楊奉放下手中的邸報,「我說過,必要的時候整個天下都得『連累』,太后仍然信任景耀,可是不得不犧牲他。以換取大臣們的支持。」

「景耀真的害死了兩位太子嗎?」

楊奉笑了一聲,「鉅太子、鏞太子的死因我不是特別瞭解。可我知道,當皇帝想要殺一個人的時候。用不著自己找藉口,總會有無數的人揣摩聖意,主動提供藉口,景耀能升任為中司監,自然沒少做這種事情,但他不是唯一一個。」

「可大臣們偏偏不喜歡他。」

「你去過勤政殿,如果你是議政大臣,會喜歡那個掌握寶璽的太監嗎?」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原來的中掌璽劉介呢?他是怎麼做的?」

「劉介是個純粹的掌璽之人,每天將寶璽送給皇帝,然後再收回,自己從來不在大臣奏章上蓋印。」

韓孺子一點也不喜歡景耀,可這時心裡卻生出一股寒意,大臣們表面上馴服,對闖入自己地盤的外來者卻是心狠手辣。

「太后利用齊王謀逆一案在朝中抓捕了不少人,大臣們都沒有反對,卻對一個名掌印的太監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後快。」韓孺子並不同情景耀,只是發出感慨,慢慢理解了父親桓帝對大臣的懼意。

「大臣們無論派別,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君臣相輔,各管一片,就像是夫妻,至於誰是夫誰是妻,大臣和皇帝的想法可能不太一樣。君臣可以相處愉快,也可能鬧矛盾,但不管怎麼說,不准外人插足,太監就是外人。」

「太后不算外人嗎?」

「所以太后必須緊緊抓住一名傀儡。」楊奉沒再說下去,大楚朝廷風雨飄搖,人人都看在眼裡,可是誰也不知道大廈究竟會不會倒掉、何時倒掉,「眼下朝廷總算暫時穩定,如何應對北方的匈奴將是下一個挑戰。」

秋天的時候,匈奴果然大舉入塞,掠走了一些人口與財物,但沒有過分深入,邊疆楚軍以守為主,也沒有追擊,可是和平畢竟被打破了,新帝登基之後,必須先解決這一威脅。

如果我是皇帝……韓孺子忍不住想像自己會怎麼做。

楊奉不知道倦侯的心事,扭身向門口說:「進來吧。」

張有才抱著一摞簿冊、紙張進來,往書案上一放,說:「上完課了嗎?」

他將主人與楊奉的每日議論當成授課,輕易不敢打擾。

楊奉哼了一聲,拿起幾張紙掃了一眼,立刻感到頭疼,「怎麼每天都有這麼多的銀兩支出?」

「哈,楊總管,都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您都當家了也不知道啊。咱們這兒怎麼也是一座侯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每天光是吃喝……」

楊奉抬手示意張有才不用說了,「得有一位賬房先生處理這些事情。」

韓孺子忍住笑,楊奉坐在屋子裡就能大致猜到太后等人在想什麼,卻弄不清小小一座侯府的賬目。可他沒資格嘲笑楊奉,他自己也看不懂,能看懂也不感興趣。

「下午我就出去聘請一位。」楊奉無奈地說。

張有才沖倦侯擠眉弄眼,韓孺子道:「有話你就說,難道你有現成的人選?」

張有才吐下舌頭,沖楊奉笑了笑,「宮裡出來這麼多人呢,沒準有人會算賬。」

楊奉冷冷地說:「別耍心眼,說吧,是誰?」

張有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一塊出宮的何逸何三叔從前在宮裡記過賬。」

楊奉對宮裡的太監不是特別熟悉,想了一會,說:「把他叫來。」

張有才高興地答應一聲,連跑帶跳地出去了。

「還好你只是倦侯。」楊奉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然後道:「這些太監與宮女自願出宮必有所求,你處理一下吧。」

「咦,你又要丟下我一個?」韓孺子發現了,一旦事情比較繁瑣,楊奉總會丟下不管。

「我得出去打聽情況……」楊奉含糊地說,起身走了,韓孺子叫都叫不回來。

張有才帶著一名乾瘦的老太監回來,沒見到楊奉,感到很驚奇,「楊總管呢?」

韓孺子對這名老太監有印象,衝他點點頭,「不用他,我自己能做主。」

「那就更好了。」張有才長出一口氣,他更忌憚楊奉而不是主人,「何三叔從前在……」

韓孺子抬手制止張有才說話,對老太監何逸說:「你曾經在宮裡管過賬目?」

「只是燈火司,那裡日常損耗比較多,老奴記過十幾年的來往賬目。」

韓孺子不懂賬目,問不出細節,所以他問:「記賬並非重活兒,你為什麼要跟我出宮呢?」

「受到排擠了唄,上司總想將何三叔弄走……」張有才替老太監答道。

何逸苦笑數聲,「謝謝有才替我遮護,可是對主人我得說實話,呃……其實我是因為好酒,受不了宮中規矩太嚴,所以……」

光是提起酒字,老太監就在吧嗒嘴,笑得更尷尬了。

韓孺子也笑了,「你在宮中記賬可曾出錯?」

「哪敢啊?一兩油、一截蠟燭對不上,也要挨板子的。」

「咱們這兒的賬目沒那麼複雜,規矩也沒那麼嚴,可要是出錯——」韓孺子想了想,「罰你至少一個月不能喝酒。」

何逸睜大眼睛,「這比打板子還嚴!倦侯放心,我絕不會出錯。」

韓孺子轉向張有才,「說吧,你出宮之後的願望是什麼?」

張有才的眼睛瞪得更大,「主人不相信……主人懷疑我……」

「你們隨我出宮,我很感激,正好趕上今天我心情好,想要滿足你們的願望,儘可能,不是一定,說了,我想辦法,不說,那就算了,今後永遠不要再提。」

張有才在自己腦門上彈了一下,笑道:「主人要是這麼說,我還真有一個小小的願望。」

「嗯。」

「我希望學武功,今後能當您的侍衛。」

韓孺子大笑,明知這個小子只是嘴甜會討好人,心裡還是很受用,起身道:「何逸,你把積累的賬目處理了,然後問問所有出宮人的願望,等我回來處理。張有才,跟我出趟門。」

「去拜師學藝嗎?」張有才眼睛一亮。

韓孺子搖搖頭,他不想拜師學武,也不想打聽朝中形勢,此次出府只做一件事,「咱們去給夫人買幾隻小雞小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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