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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散心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張有才悻悻地從市坊裡走出來,拉著韁繩,對馬背上的倦侯說:「我被人笑話了。」

「為什麼?我不是給你錢了嗎?」韓孺子很意外,他本想親自去坊中轉一轉,可是跟來的府尉堅決不同意,以為倦侯在這種時候出府就已不太合適,親身進入市廛之中更會讓人笑話,韓孺子只好與數名隨從等在坊外。

張有才指著路邊的積雪,「人家說冬天沒有小雞小鴨,只有殺來吃肉的活雞活鴨,可我記得宮裡最冷的時候也有小雞啊<="l">。」

「難道咱們來錯了地方,要去別處買?」韓孺子聽說過城裡還有一處大的市坊。

府尉本不知道倦侯此行的目的,聽到這裡不由得搖頭,開口道:「宮裡有暖室,炭火晝夜烘烤,冬日裡也如春夏,自然可以孵化出小雞小鴨,民間誰有財力做這種事情?」

韓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民間疾苦,說的就是我這種人了。」

府尉乾笑兩聲,「倦侯出身宗室,不知道這些倒也正常。」

韓孺子十天來第一次出門,而且對崔小君做出過許諾,不想空手而歸,對張有才說:「活雞活鴨也買一些,養起來,到了春天不就能孵蛋了嗎?」

「用來做菜的雞鴨也能孵蛋嗎?」張有才雖是窮人家的孩子,進宮卻非常早,同樣「不知民間疾苦」。

兩人都看向府尉。

府尉已經後悔剛才的多言了,只得含糊地答道:「應該可以吧。」

張有才高興地重去市坊,沒一會就回來了,身後跟隨兩名男子,每人手裡拎著兩隻竹籠,籠內分別裝著五六隻雞鴨。

「買來了。」張有才興高采烈地說。

倦侯的兩名隨從上前接過竹籠。商販做成一筆大生意,心中也很高興,不認得這是廢帝。以為只是普通的貴人,賠笑道:「公子家中若是不急著辦酒席。這些雞鴨可以養上兩三日,只喂穀粒,還能再長些膘。」

張有才道:「長什麼膘?這些雞鴨能孵出小雞小鴨嗎?」

商販一愣,「呃……當然可以,只要……」

「等到春天嘛,我知道。」張有才前方帶路,引著倦侯回府。

望著離去的身影,年輕的夥計小聲道:「咱們賣的可都是母雞母鴨……」

「沒準人家早有公的呢。」商販可不管這些。「這些貴公子都這樣,圖一時新鮮,過幾天照樣殺了吃肉,還真能等到春天啊?」

韓孺子回到府中時已是黃昏,心情頗佳,可是一看到站在大門口的楊奉,心中略感惴惴。

楊奉看著籠中的雞鴨,平淡地問:「府裡沒雞鴨可吃?」

張有才搖頭道:「這不是吃的,要等春天的時候孵小崽兒,是送給夫人的禮物。」

楊奉笑著點點頭。跟隨倦侯一塊進府。

他一句指責也沒有,韓孺子反而越發心虛,邊走邊說:「我突然就想出去散散心。順便……瞭解一下民間疾苦。」

「好啊。」楊奉依然表現得極為平靜,「那倦侯瞭解到什麼了?」

當然不能說瞭解到冬天沒有小雞小鴨這種事,韓孺子想了一會,快到書房門口時說:「朝廷紛爭對民間的影響好像不是很大,街上人來人往,似乎都不關心南軍是否要攻城,也不關心——」他壓低了聲音,「誰當皇帝。」

「這只是表面,倦侯還應該出去多走多看<="r">。」楊奉止步說道。

「啊?」韓孺子吃了一驚。「你是說真的?」

「當然。」楊奉笑了笑,「整天坐在書房裡也不行。我給倦侯請來兩位武功教師兼保鏢。」

原來這就是楊奉今日出門的成果。

從書房裡走出兩人,韓孺子認得。正是杜摸天和杜穿雲爺孫,兩人此前被府丞逐出府,如今又被名正言順地請回來。

杜摸天笑著向倦侯抱拳行禮,杜穿雲卻不太高興,覺得看家護院有辱江湖好漢的名聲,對楊奉說:「要救倦侯幾次,我們才算還完你的人情?」

「倦侯若總是遇險,說明你保護不力,沒有提前發現隱患,有過無功,需要受罰,何來的償還人情?」

杜穿雲瞪大眼睛,好一會才憋出一句:「讀書人能說歪理,太監心狠手辣,讀書的太監……」

杜摸天將孫子推開,對倦侯笑道:「別聽他瞎說,我們爺孫肯定會盡心保護倦侯,一點粗淺功夫,倦侯想學,我們也絕不藏私。」

「能得兩位高人指教,感激不盡。」韓孺子還禮,他還真的挺想學武,可孟娥神出鬼沒,總也不在他面前現身。

「我瞧他文文弱弱的,吃不得苦,練不了咱們杜家功夫。」杜穿雲又回到爺爺身邊,上下打量倦侯。

張有才將雞鴨送到後院,這時回來了,一眼看到杜穿雲,好心情一下子全都沒了,脫口道:「你怎麼來了?」

「我們是被請回來的。」杜穿雲挺身道。

「請回來……當太監?淨身了嗎?記名了嗎?」

「呸呸,我才不當太監,我和爺爺是教頭兼保鏢。」

韓孺子對張有才說:「你不是想學武功嗎?正好跟我一塊學吧,這兩位都是江湖中知名的高人,能教咱們武功,是咱們兩人的幸運。」

杜穿雲挺胸,很喜歡「高人」這個稱呼,「跟我們學武功可是很辛苦的,你得……」

話沒說完,又被爺爺推出幾步遠,杜摸天道:「別聽到瞎說,今天晚了,明天倦侯能早起嗎?」

「能,我平時都是天沒亮就起床,就這兩天晚了點。」韓孺子在宮裡過的一直是早睡早起的生活。

「倦侯新與夫人團聚,難免晚起一點。」杜摸天笑道,「這樣吧,早飯前兩刻鐘,飯後一個時辰用來練功,下午若有時間,再抽一個時辰,如何?」

韓孺子點頭同意,心中有一個小小的疑惑,結果被杜穿雲問出來了,他跟猴子一樣靈活,被爺爺推開馬上就躥回來,「起得早晚跟夫人有什麼關係?我要是跟爺爺睡一張床,起得反而更早……」

杜摸天拍出一掌,杜穿雲被推出十幾步遠。

楊奉帶著杜氏爺孫去找合適的練武場地,韓孺子進到書房裡,怎麼都覺得楊奉的平淡反應有點古怪,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本想回後宅見夫人,這時改了主意,命張有才去將賬房何逸叫來,打算在晚飯之前做點事情<="r">。

共有十五名太監、八名宮女自願跟隨廢帝出宮,大都是所謂的「苦命人」,韓孺子覺得自己必須儘可能滿足他們的願望。

何逸已經挨個問過,將大家的訴求一一寫下,交給倦侯。

他們的願望都很簡單:五名太監、四名宮女想要回老家,可是沒有盤纏,也不知家中是否還有親人;六名太監、兩名宮女年紀比較大,只想有個能經常曬曬太陽的養老之地,在宮中這卻是一個奢求;張有才「想」習武,何逸與另一名太監有酒就滿足,最後一名太監老實承認,他在宮中得罪了上司,一時害怕才出宮的,只求安穩,能有酒有肉就更好了;另有兩名年輕些的宮女一時興起跟著大家出宮,想了很長時間也沒說出願望。

韓孺子對每一個願望都點頭,何逸提醒主人:「宮裡的人都是記錄在冊的,必須先除名才能離京返鄉,這種事不用急,每年春天宮裡都會放一批人還鄉,到時一塊處理吧。」

總算做完一件事情,何逸告退,韓孺子坐了一會,問張有才:「你跟宮裡的苦命人還有來往嗎?」

「不多,就是從蔡大哥那裡聽說了一些消息。」

「你們說的那個沈三華,不會供出你們嗎?」韓孺子記得很清楚,沈三華也是苦命人之一,受刺客牽連入獄,一旦鬆口,其他苦命人可能都要倒霉,所以張有才等人才願意冒險幫助皇帝,可皇帝退位,在這件事上幫不了他們。

張有才神情一暗,「沈三華和刺客裘繼祖幾個月前就都死了,沈三華沒有供出我們,太后不知道他也是苦命人,我們安全了。」

曾經喧鬧一時的刺駕事件就這麼終結,無聲無息,韓孺子甚至沒聽說過。

楊奉獨自回來,「新教頭已經選好練功地點,在後花園,明天開始倦侯就可以練功了,不求別的,起碼能夠強身健體。」

韓孺子示意張有才退下,然後對楊奉說:「我今天出門純粹是為了散心,沒想體驗民間疾苦。」

「我知道。」楊奉仍是不急不躁。

「你……不想說點什麼?」

楊奉想了一會,「倦侯還年輕,眼下也沒什麼事情非做不可,出去散散心沒什麼不好。」

「我還在等待機會。」韓孺子說,突然發現這是他退位之後第一次跟楊奉談論重新登基的事情,雖然兩人每天都議論朝中形勢,卻從來沒有提及未來。

楊奉走到書案前,一隻手按在上面,緩緩道:「倦侯有意就行,不要再說出口,如果可以的話,甚至不要再想。」

「連想都不能?」韓孺子覺得這可挺難。

「別以為心裡就是安全的,這世上有人能看破你在想什麼。」楊奉停頓片刻,用隨意的語氣說:「你不在的時候府裡接到一張拜貼,新任北軍大司馬、冠軍侯韓施明天上午要來拜訪,我已經同意了,正好安排在練武之後。」

韓孺子大吃一驚,不明白前太子遺孤來見自己做什麼,更不明白楊奉何以將這件事看得如此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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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拜訪者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韓孺子自動醒來,天還很黑,他扭過頭,慢慢地分辨出妻子的頭部輪廓,她睡得很熟,幾根手指露在被子外面,像是躲在帷幕裡向外偷窺。

韓孺子下床,悄悄穿衣,聽到床上傳來朦朧的聲音:「天還黑著……」

「我起來坐會。」韓孺子輕聲回道,原地站了一會,聽到床上沒有聲音,慢慢走到窗前坐下,靜靜地等待天亮。

侯府的後花院廢棄已久,還沒有收拾出來,杜氏爺孫昨天親自動手,掃開積雪,辟出一塊長方形場地,要在這裡傳授武功。

韓孺子與張有才換上緊身打扮,天剛亮就到了,老爺子杜摸天還沒來,只有杜穿雲一個人等在那裡,背負雙手,打量兩名「徒弟」。

張有才不喜歡對方的態度,「喂,這裡可不是你的『江湖』,見到倦侯你得行禮。」

「天地君親師,宇中五大,師傅佔其一,站在這兒,我是師傅,你們是徒弟,哪有師傅向徒弟行禮的規矩?」杜穿雲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張有才還想爭辯,韓孺子抬手示意他聽話。

杜穿雲點點頭,繼續道:「杜氏武功,天下聞名,多少人跪在地上哭著要拜我們爺倆兒為師,我們都沒有同意,你們二人也算是機緣巧合……」

張有才不屑地撅起嘴。

「不服氣是吧?來來,咱們較量一下。」杜穿雲挽起袖子,雖是大冬天他穿得也不多,只是一層棉衣,領口故意敞開些。

張有才還是有點自知之名的,「我不比,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小太監,能打敗我的人千千萬萬,說明不了什麼,你若是真有本事,就去挑戰更厲害的對手。」

侯府裡找不出更厲害的對手。杜穿雲卻非要亮一手,到處看了看,指著附近沒掃過的積雪,「想看真本事。行,我給你們來一招『踏雪無痕』。????`」

杜穿雲緊緊腰帶,一提氣,撒腿就跑,快似奔馬。片刻間到了一根樹下,圍樹繞了一圈,又跑回來,止步,輕吐一口氣,得意地說:「見過嗎?」

韓孺子和張有才向地面看去,潔白的雪上果然沒有腳印,張有才還是不太服氣,走過去仔細察看,自己一腳踩下去。腳印清晰,杜穿雲跑過的地方卻只有極淺的一點痕跡,「這也不算『無痕』嘛。」

張有才嘴裡嘀咕著,心裡佩服得緊,慢慢前行,查看每一道痕跡。

「我爺爺叫杜摸天,我叫杜穿雲,你就知道我們杜家的輕功有多厲害了,我爺爺還有一個綽號,人稱『一劍仙』。那就是劍法也很厲害,我的綽號叫『追電飛龍』……」

「又在吹牛。」杜摸天走來,推開孫子,「名號是江湖同道賞的。哪有自稱的?你一天換一個,到死也不會有自己的名號。」

張有才從樹後轉過來,笑著大聲說:「樹後有腳印,你中途休息了!」

「又沒說不可以休息。」杜穿雲小聲道。

杜摸天笑道:「倦侯別在意,我這個孫子嘴上沒把門的,就愛胡說八道。」

「令孫輕功蓋世。怎麼能算是胡說呢?」韓孺子對杜穿雲還是很佩服的。

杜摸天搖搖頭,「倦侯被騙了。」

張有才正好跑回來,詫異地問:「他鞋底有東西?那也做不到在雪地上腳印那麼淺啊。」

「爺爺,跟他們說這個幹嘛?」杜穿雲小聲道,拉扯爺爺的袖子,又被推到一邊。

「倦侯看過雜耍嗎?」杜摸天問道。

韓孺子搖搖頭,張有才道:「我看過,有耍猴的、登高的、舞刀的、吞火的……可有意思了。?」

杜摸天笑著點點頭,「沒錯,有些人能將幾十斤、上百斤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可是他們怎麼不去戰場上殺敵立功呢?」

「是啊,為什麼呢?」張有才極感興趣。

「因為舞刀是舞刀、戰鬥是戰鬥、打架是打架,所謂隔行如隔山,能舞動大刀的人,到了戰場上可能連刀都來不及舉起,戰場上的猛將到了巷子裡,可能連敵人從哪冒出來的都不知道。」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力氣夠大就行了。」張有才沒太聽懂。

韓孺子想起孟徹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的武功明明很好,卻聲稱打不過五名士兵,現在想來,他未必是自謙,而是在拐彎抹角地說:他學的是江湖功夫,在戰場上打不過五名士兵,在巷子裡卻不一定。

「『踏雪無痕』這種功夫跟江湖雜耍差不多,能用來顯擺,能用來賺錢,是我們爺孫行走江湖沒飯吃的時候拿來賣藝的。真要是打架,腳底虛浮乃是大忌。」

「可以用來逃跑啊。」張有才替「踏雪無痕」想出一個用處,卻遭來杜穿雲的怒視。

「頂多跑出十幾步,有那勁頭兒,還不如腳踏實地跑得更快、更長久些。」

杜穿雲越來越驚訝,「爺爺,你把把老底兒都給兜出來了,這是真要教他們武功啊?」

「當然是真教,倦侯不是江湖人,別拿江湖那一套騙人。」

此言一出,韓孺子和張有才都對杜老爺子印象極佳,一塊施禮,算是真心實意認他做師傅。

真師傅第一天傳授的武功極為簡單,活動活動腿腳,站在原地蹲馬步,累了可以起身休息一會,然後接著再蹲。

杜穿雲被爺爺揭了老底,十分不甘,也跟著蹲馬步,姿勢標準,從始至終一動不動,給兩位徒弟帶來不小壓力,輕易不敢起身。

總共只蹲了一刻鐘多一點,韓孺子覺得兩腿痠疼,張有才更是愁眉苦臉,連走路都不利索,「主人,我許錯願望了,能不能不學武功了?」

「不行,我學你就得學。」韓孺子可不能放走張有才,那樣的話他在杜穿雲面前會顯得更弱。

早飯時,崔小君一直偷笑,被韓孺子逼問多次,她才說:「我想起家裡的幾個哥哥,他們有過一段時間也是特別愛練武,起早貪黑,請來的師傅有十幾個。」

「後來呢?他們練成了?」韓孺子問。

崔小君咯咯直笑,「才沒有,他們練了幾個月,在府裡倒是打敗不少僕人,自以為很厲害,非要喬裝打扮出去與人打鬥,結果挨了打,被僕人抬回府,據說他們後來高喊自己是崔家的公子,人家不信,打得更狠。」

韓孺子也笑了,「我不出去打架,學武就是為了強身健體。」

「那就好,我看杜師傅也不是崔家請來的那種騙子師傅,他們天天吹捧我那幾個傻哥哥,讓他們自以為是,才敢出去惹事,後來這些人都我母親攆走了。」

韓孺子卻想,這世上的騙子還真多,望氣者淳于梟據說就是個騙子,只是騙得比較大,能蠱惑諸侯王造反,連大儒羅煥章都視其為聖賢。

飯後又練了半個時辰,仍是蹲馬步,韓孺子休息了兩次,總算支撐下來,張有才卻總耍賴,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地上,杜穿雲想了一個辦法,在張有才屁股下面豎著放置一截枯木枝,小太監再不敢坐下去,實在累得不行,就站起來走兩步。

「馬步得練幾天啊?」練功總算結束,張有才一拐一拐地走路。

「幾天?永無盡頭,我爺爺這麼大歲數,每天還要練一會呢。」杜穿雲活蹦亂跳,半個時辰的馬步對他毫無影響。

張有才苦著臉,後悔莫及。

韓孺子更衣換裝,準備迎接上午的拜訪者。

武帝鉅太子的遺孤韓施,雖然在太廟裡抽籤時沒能得到祖宗的垂青,與帝位失之交臂,卻被封為冠軍侯,接掌北軍,數日間就與精銳的南軍形成對峙之勢,風頭一時無二。

這樣一個人,為何前來拜見廢帝?連楊奉都想不明白,甚至沒給倦侯太多提醒,只是建議他正常接待即可。

十七歲的韓施是韓孺子的堂兄,他來拜訪,倦侯理應出門迎接,可他又是廢帝,位比諸侯王,比冠軍侯要高貴一些。

府丞不敢獨自做主,昨天特意跑去宗正府向上司求助,得到的指示是:爵位為大,倦侯迎至二門即可,施拱手禮,稱對方「冠軍侯」,不需稱「兄」,更不能以「皇兄」、「皇弟」互稱,入廳之後,倦侯居主位,冠軍侯坐客席。

宗正府的安排頗為細緻,就差規定兩人的交談內容了。

上午巳時,冠軍侯韓施準時來訪,他顯然也接受過指導,在禮數上與倦侯配合得嚴絲合縫,像是演練過許多次。

兩人在太廟中見過一次,直到這時才有機會互相仔細觀察。

韓施看上去比十七歲要成熟得多,面帶微笑,頗有幾分豪爽氣,眉目間與韓孺子見過的太祖畫像有些相似。

兩人互相謙讓了三次,並肩走入正廳,倦侯府丞這種情況下必須在場,冠軍侯韓施同樣也有官吏跟隨,在官吏之後,才是他們自己的貼身隨從。

一開始的交談中規中矩,韓施泛泛地感謝宗室的幫助,讚揚倦侯府的清淡雅緻,並對倦侯的悠閒生活表示適當的羨慕,韓孺子微笑著敷衍,心想對方不會是特意來觀察自己心事的吧,韓施雖然成熟,卻也沒到一眼洞穿人心的程度。

韓孺子心不在焉,腿上的痠痛弄得他坐立不安,因此漏聽了幾句話,突然反應過來,「冠軍侯剛才說什麼?跟楊奉有關的那句。」

韓施微笑道:「我說我早聞楊公大名,可惜此前無緣得見,如今北軍缺一位軍師,不知倦侯肯否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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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八十二章 楊奉的過去

冠軍侯韓施親自前來拜訪,居然是為了聘請楊奉,韓孺子愣了一會,瞧向站在門口的太監,「你要請他當軍師?」

冠軍侯微微一笑,「軍師只是俗稱,現有北軍長史一職空缺,我諮詢過許多人,大家都向我推薦楊公。」

「北軍長史是做什麼的?」韓孺子隨口問道。

「協助大司馬治軍,主簿籍、軍法、公文……」

韓孺子笑了,「那你可找錯人了,楊奉連侯府百餘人的賬目都查不清楚,怎麼能管北軍十萬人的雜務?」

冠軍侯也笑了,「倦侯有所不知,長史乃軍中文吏之首,雜務自有下屬代勞,長史最重要的職責是協助大司馬治軍,地位堪比百員猛將。」

韓孺子坐在椅子上扭了扭身體,牽動痠痛的雙腿,不由得一呲牙。

冠軍侯韓施關切地問:「倦侯有傷嗎?」

「沒傷,早晨蹲了一會馬步。」

「哈哈,倦侯也喜歡武功嗎?剛開始練都有些不適,當年我也是這樣,後來得到一種膏藥,對緩解痠痛有奇效,過後我派人送一些到府上來。」

「冠軍侯客氣,我只是練功消遣,用不著膏藥。」

「練功是為了強健身體,小痛小傷也不可忽視,我那些膏藥也不是什麼貴重難得之物,倦侯試用一下無妨。」

「那……就卻之不恭了。」

韓施收起笑容,又問道:「我知道倦侯捨不得楊公,可是淺灘難容蛟龍,楊公如此人才,不出山做一番事業,實在可惜。」

「楊奉從前在宮裡當中常侍,給帝王出謀畫策,與皇宮相比,我這裡若是淺灘,北軍的水好像也沒有多深。」

韓施大笑。抱拳道:「倦侯說得對,是我無禮了。倦侯不願放人,我當然不能強求,只懇請倦侯一件事:它日若有放虎之意。北軍雖小,卻也能夠磨礪爪牙,以待虎嘯之時。」

「對不起,你說的『虎』是指楊奉?」

韓施點點頭。

「那也不用他日,今天就問問他。」

兩人一塊看向楊奉。說來說去,他們還從來沒徵求過這位當事者的意見。

楊奉行禮,說:「楊某待罪之身,幸得太后寬恕,派至倦侯府中擔任總管,自當盡心盡意服侍倦侯,不敢有半分妄想。楊某非虎,實乃一看家狗。」

冠軍侯大笑,「楊公自謙過甚。好,我已表明心意。不再叨擾,就此告辭。」

府丞問過宗正府,倦侯不必留飯款待,韓孺子因此也不挽留,起身道:「抱歉,讓你白跑一趟,我這裡閒著沒事的太監還有幾個,你若是看上哪個,我現在就送給你。」

冠軍侯當這是一句笑話,一笑置之。

韓孺子送至二門。由總管楊奉送至大門外。

在書房裡,韓孺子靜坐不動,張有才剛想說點什麼,就被他揮手攆了出去。

他不需要別人的建議。只需要獨自思考。

楊奉回來了,比預估的時間要長一點,韓孺子問:「冠軍侯留你說話了?」

楊奉點點頭。

書房裡沉默了一會,還是韓孺子先開口,「冠軍侯能看破我的心事嗎?」

「不能,倦侯做得很好。」

韓孺子嘆了口氣。只有在楊奉面前,他不用隱藏自己那既危險又可笑的野心,「可你還是要走。」

「如果倦侯需要我留下,我不會走。」

韓孺子露出微笑,「現在的我需要你做什麼呢?冠軍侯說得沒錯,你是老虎,天生要在山林裡咆哮、爭鬥,在我這裡你卻只能捉捉老鼠。」

楊奉走到書案前,「咱們需要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韓孺子點點頭,盯著對面的太監,忍不住笑了,「真是奇怪,我認識你還不到一年,竟然把你當成了不可或缺的依靠,這是不對的吧?」

「皇帝是所有人的依靠,自己卻不能依靠任何人。」楊奉說,仍當少年是未來的皇帝。

「你真的相信我?」這是韓孺子最大的疑惑,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還有稱帝的可能。

楊奉從邊上掇來一張凳子坐下,「倦侯對我過去的經歷還感興趣嗎?」

韓孺子點點頭。

楊奉曾經是一名書生,出身官宦之家,無奈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剩下孤兒寡母無處託身,「我母親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受不得親戚們的一點臉色,父親瞭解母親的脾氣,所以臨終前寫信將我們託付給一位素不相識的人。」

「素不相識?」韓孺子聽糊塗了。

「這世上有一種人,雪中送炭、扶危濟苦、不求回報,被稱為俠士,父親恰好聽說過這樣一位俠士。」

「你跟我說過,人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

「嗯,俠士也有私心,他們要的是名聲,我給他們分類:名聲最為純粹的是大俠,名聲裡摻雜著權勢的是豪俠,以名聲為工具撈取利益的就不算俠了,是豪傑,更差一等的是豪強,名聲在外,卻不是好名,而是惡名。」

韓孺子默默想了一會,「俊陽侯是豪傑。」

「他曾經算是豪俠,可惜心志不堅,淪為豪傑,再過些年,花繽若是不死,可能就是惡名昭著的豪強了。」

「令尊很有眼光,將楊公母子託付給了一位大俠,這位大俠一定很有名吧?」

「很有名,但倦侯不會聽說過。總之這位大俠比花繽要堅定得多,有始有終,養活我們母子十年,第一天什麼樣,最後一天也是什麼樣,沒有絲毫懈怠,雖說沒有錦衣玉食,卻也吃住不愁。」

「這位大俠是個好人。」韓孺子莫名想起了身在牢中的太監劉介,如果朝中多幾位這樣的大臣,自己或許也不至於被迫退位。

「大俠未必就是好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則,看不懂的人得不到半點幫助,還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我父親看懂了,他寫的那封信頗為精彩,足以傳世,更足以揚名。」

楊奉想了想。笑著搖頭,沒將信的內容背出來,「說的遠了。後來那位大俠遇到一點麻煩,被武帝下令誅殺。」

「啊?一點麻煩就被誅殺?俊陽侯所說的豪傑裡就有他嗎?」

「這位大俠殺過人。對他來說這是一點麻煩,可他的仇人不肯善罷甘休,又趕上武帝對豪傑勢力不滿,正好拿他開刀,武帝不分什麼大俠與豪強。專殺名氣最大的人。」

「武帝……為什麼這樣做?」

「他有理由,地方豪傑數量太多,其中一些勢力過盛,連地方官府都不敢招惹他們,朝廷追捕的逃犯,只要托庇於豪傑門下就能安全無虞,照這樣下去,朝廷只會剩下空架子。」

「所以武帝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

「嘿,皇帝高高在上,哪分得清下邊的青紅皂白?何況所謂青紅皂白是會變化的。俊陽侯花繽曾經是天下聞名的豪俠,察覺到危險的時候,不也棄俠為豪?武帝殺人沒錯,可是遠遠沒有達到他的期望,他以為能夠殺一儆百,實在不行就全部殺死,結果總有不怕死的人前仆後繼,一批豪傑倒下,又有一批興起,數量更多。」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及時收住,問道:「楊公當年也被捲入其中了?」

「嗯,我是主動捲進去的,因為我得報恩、報仇。」

那時的楊奉無權無勢。沒能救下那位大俠,他帶著老母入京,遊走於權臣豪門之間,藉著武帝對豪傑的怒氣,數年間誅殺了導致大俠入獄的仇家滿門。

到了這時,楊奉就再也退不出豪傑與朝廷之間的恩怨了。他充當朝廷的爪牙,自然也惹來了豪傑的復仇,幸運的是,他算不上最鋒利的爪牙,甚至沒資格見武帝,所以承受的只是餘波。

即使只是餘波,對楊奉的打擊也不小,他丟掉了官職,失去了名聲,母親在窮困潦倒中病故,對兒子沒有半句怨言,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亡,留下不滿週歲的兒子,家裡時不時著火,街上總有刺客一樣的人跟蹤……楊奉不得不東躲西藏,甚至求助於他所得罪過的豪傑。

可能是他找錯了人,可能是他理解錯了規則,也可能是對方不肯原諒,怪事仍然不斷發生,楊奉感覺到危險就在身邊,即使搬離京城躲到外鄉,危險還是如影隨形。

幾年之後,楊奉終於醒悟,他得罪的不是某位豪傑,而是一個藏在暗處的幫派。

韓孺子越聽越驚,「你是說天下豪傑是個大幫派?」

「豪傑不是幫派,但是有一個幫派藏在豪傑們中間。我一直在尋找線索,但我首先得消失,避開他們的耳目。」

楊奉將唯一的兒子託付給他人,自己改名換姓,淨身之後輾轉進入東海王府為宦,終於,發生在身邊的怪事停止了,楊奉默默潛藏、默默觀察,他相信,一個勢力如此巨大的幫派,肯定會露出蛛絲馬跡。

「一直以來,我盯著的都是各地豪傑,直到齊王叛亂之後,我才明白自己望錯了方向:豪傑是一顆顆珍珠,有一條細線將他們串連起來,我只看珍珠,以為最大的那一顆就是頭目,其實隱藏其中的那條線才是關鍵,許多豪傑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你是要報仇嗎?」

「報仇?我當然要報仇,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楊奉盯著倦侯,他只對兩個人說過實話,一個是死去的思帝,一個是眼前的少年,「我不能忍受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我要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斬斷那條線,雖死無憾。」

韓孺子也終於明白了,楊奉是個瘋子,羅煥章、淳于梟都是瘋子,借助名聲保命的俊陽侯反而是正常人。

可是想在近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重奪帝位,他只能先從這些瘋子裡尋找支持者。

「如果你肯真心幫我,我也可以幫你。」韓孺子說。

「你怎麼幫我?」楊奉冷冷地問。

「如果這世上真有一個你所說的神秘幫派,淳于梟必然是其中一員。」

「嗯,很可能。」

「他們很想讓天下大亂,對吧?」

「嗯。」

「那一名廢帝對他們來說是不是很有用呢?」

楊奉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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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八十三章 話別

侯府內外張燈結綵,準備迎接除夕之夜,楊奉將大事小情都交給府丞和賬房何逸處理,自己躲在屋子裡沉思默想。

可想的事情許多,有過去也有未來,楊奉更願意想未來。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進來。」楊奉說,有點感謝這次干擾,再想下去,他怕自己會承受不了。

後院的一名侍女進屋,楊奉認得她是自願出宮的宮女之一,叫什麼名字卻不記得。

侍女停在門口行禮,「夫人問楊總管是否有空閒,夫人想見楊總管一面。」

楊奉很驚訝,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呃……有空,請夫人稍等,我馬上過去……」

「夫人就在門外。」

楊奉急忙起身來到門口,果然看到倦侯夫人站在門外。

「夫人派丫環傳我一聲就是了,何必親自前來?」

崔小君笑了笑,「我也想出來走走,侯府這麼大,我還有許多地方沒去過呢。」

倦侯府當然沒有崔宅佔地廣大,不過在崔家她是小姐,生活區域只佔一小塊,在倦侯府她是女主人,擁有這裡的每一塊土地。

楊奉將夫人請進來,神情稍顯尷尬,倦侯的年紀就不大,夫人還要更小一些,令老於世故的楊奉不知該如何接待。

「倦侯又出門了?」崔小君問。

「倦侯出去購買年貨。」楊奉答道。

「他最近經常出門,每次都買很多東西回來,有時候我只是隨口一說,他也非要找遍全城。」崔小君打量了一眼房間,「倦侯真是糊塗,買來的東西都送進了後宅,也不想著其他人。桂蘭,你去將倦侯買回來的茶葉、果品、布帛等等都拿一份來。」

沒等楊奉推辭,侍女已經領命離去。

楊奉的房間不大,擺設也極為簡單。崔小君隨意走了半圈,轉身問道:「聽說楊總管要離開侯府?」

消息早就傳開了,楊奉沒什麼可隱瞞的,「是。正月結束之後我就去北軍任職。」

「恭喜楊總管,北軍長史雖非顯要之職,日後卻也前途無量。」

「我是一名太監,入軍為吏已屬破例,不會再有更大的前途了。」

「那楊總管為何還要棄倦侯而去?」一剎那間。崔小君暴露原形,不再是文雅的倦侯夫人,而是一個心懷不滿的小女孩。

楊奉心中的尷尬感覺終於消失,微笑道:「因為我在這裡沒什麼可做的。」

崔小君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想要裝回剛才的樣子卻已做不到,雙頰不由得紅了,低著頭小聲說:「倦侯極為敬佩楊公,視楊公為師尊……您是因為失望才離開他的嗎?」

「失望?夫人何出此言?」

「倦侯離開皇宮之後什麼也沒做,就是練練武功,經常出門遊逛。買回一些無用的東西,可那不怪他,都是我……」

楊奉向夫人躬身,「夫人多慮了,我去北軍任職,正是希望能為倦侯帶來更多幫助,北軍長史總比侯府總管的幫助要大一些。」

「原來如此,都怪我胡思亂想,請楊公不要介意。」

「夫人心念倦侯,我只會高興。怎會介意?」

崔小君臉更紅了,咬著嘴唇想了一會,抬頭問道:「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助倦侯?」

「嗯……我對持家之術……」

「不不,不是持家。是真正的幫助。」

「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楊奉其實明白,但是不想承認。

「倦侯他……應該當皇帝,大楚也需要這樣一位皇帝,不是嗎?」崔小君鼓起勇氣說。

「夫人知道這樣的話是大逆不道嗎?」

「就算被砍頭我也要這樣說,我瞭解太后,她根本不想選立一位合格的皇帝。只想要一名聽話的傀儡,可她的願望實現,大楚也就完蛋了。大臣們只想保住已經在手的權力,其實並不在乎宮裡的皇帝是誰,倦侯的敵人只有太后一個人……」

楊奉走到門口向外看了一眼,他的房間比較偏僻,外面沒有人,他轉身道:「夫人是想重當皇后嗎?」

崔小君一愣,「當不當皇后我不在意,我只是……」

「那就請夫人今後不要再說這種話,據我所知,倦侯對現在的生活心滿意足,這也是我為何放心離開的原因,今後我幫倦侯,也是幫他不受欺負,不是幫他重奪帝位。」

楊奉很擅長撒謊,即使面對一名過完年才十三歲的小姑娘,他也說得坦然從容,「老實說,倦侯並無稱帝的實力,幫助他不如幫助北軍大司馬韓施,他是鉅太子遺孤,在韓氏子弟當中最有資格繼位,能治軍,又有大批文臣的支持,唯一的遺憾是運氣不好,在太廟裡沒有抽到上籤。」

崔小君呆呆站了一會,垂頭說:「韓施不是運氣不好,而是太好了,父母雖亡,舅氏仍在,娶的妻子也是大臣之女,一呼百應,因此不受太后喜愛。反倒是即將稱帝的當今太子,在京城無根無憑,母族皆在南方邊郡,正合太后心意。連大臣們也高興,他們表面上懷念鉅太子,其實不想再出現強勢的外戚,太后的哥哥上官虛一直沒有再封實職,也是太后討好大臣之舉。」

楊奉很吃驚,雖然這些事情都來自公開的信息,可是沒人敢公開談論,倦侯夫人住在深宅之中,居然也有這樣的見識,實在不同尋常。

但他還是搖頭,實話對一個人說就夠了,連韓孺子都能對妻子保守心中的秘密,他更不會洩露,「這些對倦侯都沒有意義,他已經遠離帝位之爭,夫人是希望他拚死一搏,還是想平安度過一生?」

「我……當然希望平平安安,可是……我知道倦侯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果然同床之人最難隱瞞,韓孺子縱然守口如瓶,還是露出一點破綻,楊奉微笑道:「那就想辦法化解倦侯的心事,讓他忘記皇宮裡的生活,你們還年輕。要過長久日子。」

「他真能忘記嗎?」崔小君又顯出稚氣的一面。

楊奉甚至有點不忍心欺騙她,可他還是點頭,「他會的。」

這三個字不全然是欺騙,楊奉自己也有一絲懷疑:倦侯太年輕了。當他習慣了眼下的這種悠閒生活之後,還肯投入一步一個危機的奪位鬥爭中嗎?

楊奉從來不肯幫助無能之人,他去北軍,也是想觀察倦侯的雄心壯志能維持多久。

崔小君露出甜甜的一笑,「他若不想當皇帝。我就陪他在倦侯府裡一直到老,只怕朝廷……楊公以後真的會保護他,對嗎?」

「從我將倦侯從家中接出來的那一刻起,保護他的安全就是我的職責。」楊奉很高興能對夫人說出一句實話。

崔小君告辭,沒一會,侍女送來大包小包的東西,楊奉都留下了。

韓孺子從外面回府,帶來更多的吃玩之物,興致勃勃地去後宅見夫人,傍晚。他來見楊奉,要與他把酒話別。

張有才送來酒菜,不忘介紹道:「大成居的醬肉、興安樓的燒雞、老家胡同的醃鵝掌……嘖嘖。」不等說完,張有才的口水快要流出來了。

「去廚房偷吃去吧。」韓孺子笑著攆走張有才,親自為楊奉斟酒。

楊奉也不客氣,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韓孺子只喝一小口,再為楊奉滿上。

「夫人讓你來的?」楊奉連飲三懷,問道。

「嗯,她說進入正月之後諸事繁雜。再難抽出時間給您送行。」

「你倒是很聽話。」

韓孺子撓撓頭,「她說得很有道理,新帝要在元月初一登基,接著要去太廟和各處祖陵拜祭。還要拜天地日月、宗室互拜……府丞看來不打算讓我休息了。」

「這是好事,參加這些儀式,能向眾人昭示太后對你的確沒有殺心,你能更安全一些。但你還是要小心,太后只是暫時穩住了局勢,朝中的勢力比從前更加複雜。太后與崔家繃得太緊。都在小心翼翼地走獨步橋,誰也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惹來猜忌,所以你很安全,一旦有人想要打破平衡……」

「殺死廢帝就是最簡單有效的挑事兒手段。」韓孺子明白這一點,他現在出門都帶著杜穿雲,「你也小心,既任軍職,一切即按軍法行事,大司馬若想殺你,輕而易舉。」

楊奉冷笑一聲,「韓施強裝世故,內裡還只是一名不知世事的少年,他非常害怕,比你當初進宮還要害怕,他不知道誰值得信任,卻又渴望得到幫助,對我來說,這只是機會,不是危險。」

韓施的外表看不出破綻,但是韓孺子能理解這位太子遺孤的處境:太后心意難測,大臣表裡不一,外有崔氏虎視,內有宗室暗鬥……他的確有理害怕、緊張。

「你總是要輔佐皇帝。」

「因為只有皇帝能與那個暗中的幫派較量。」楊奉看著韓孺子,明白少年的心事,「請你理解,如果北軍大司馬真是一名可塑之材,我會順勢而為,助他一臂之力,到時候也請倦侯順勢而為,在府中安心度日。」

韓孺子飲下杯中的殘酒,難以想像就在多半年之前,自己還是賴床不起的寵兒,短暫的皇帝生涯改變了一切,他雖然沒有嘗過權力的真實味道,卻在最近的距離嗅到了香氣。

「他不是可塑之材。」韓孺子肯定地說,「他對帝位的渴望甚至不如東海王,朝中文臣之所以沒有全力支持他,想必也是這個原因,猶豫不決還不如清心寡慾。」

楊奉為倦侯斟滿一杯,倦侯年輕,缺少必備的經驗與手腕,但有一點是楊奉所欣賞的:他總能猜到最簡單、最本質的答案。

「我再給倦侯留一道題吧:太后和崔宏誰會先出招?出什麼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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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八十四章 以下觀上

新帝的姓名由韓射改為韓枡,元月初一正式登基,大赦天下,啟用新年號「道沖」。

在傳抄的邸報中,年號更換波瀾不驚,大臣遞交奏章,太后曰可,並無半點跡象暗示其間曾有過波折,史書上甚至不值得為此記一筆,全然沒有韓孺子在位時太后與大臣之間的明爭暗鬥。

真相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幾天前,在侯府書房裡,楊奉將這件事又當成問題拋給倦侯,韓孺子這回倒不用冥思苦想,他已經掌握一些線索,足以得出結論:「半年前的那次宮變失敗了,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太后,更不是重奪南軍大司馬之位的崔宏,而是朝中的大臣。兩強相爭,都要爭取大臣的支持,太后所放棄的一切,都是在為了討好他們。」

楊奉點頭表示贊同。

韓孺子繼續思考,心中生出一點疑惑,「都說崔家權傾朝野,百官皆出崔氏門下,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看到呢?」

韓孺子想起自己在位期間,崔宏在關東戰敗,滿朝震動,群臣在勤政殿爭議太傅是否與齊王勾結,雙方各有道理,即使在那種情況下,也看不出誰肯定就屬於崔家的勢力。

至於那場宮變,參與者更多的是江湖人物,朝中官吏極少,位高者就一個俊陽侯花繽,還另有私心。

「權傾朝野、結堂營私、禍國殃民、悖逆不道……這都是大臣的說法,你得學會辨別這些詞彙背後的含義。」

「你是說『崔家的勢力』是大臣們編造出來的?」韓孺子難以相信。

楊奉笑了幾聲,「你還是太年輕,可惜郭叢離京了,你真應該拜在他的門下多學一陣。」

韓孺子更糊塗了,郭叢曾經給他講授過《詩經》,若論令人昏昏欲睡的功力,郭叢在幾位老先生當中絕對能排第一,韓孺子想不出自己能學到什麼。

楊奉卻不做解釋,繼續道:「剛進宮的時候。倦侯以太后為敵人,可是宮變之際,倦侯卻選擇站在太后一邊,為什麼?」

「因為皇太妃和東海王的威脅更大。是他們把我逼到太后那邊的。」韓孺子覺得這根本無需解釋,自己當時沒有別的選擇,可是話一出口,他開始明白楊奉到底想說什麼了。

楊奉笑道:「很多人都跟倦侯一樣,被迫投向某一方。這種投靠沒有忠誠,只有見風使舵,崔家當然有自己的勢力,但那都是崔家的親友,數量不多,更多的大臣是在隨波逐流,太后逼得緊一些,他們投靠崔家,太后稍稍鬆手,他們寧願保持中立。太后若是招手,他們很可能輕易背叛崔家。」

「可要是崔家扶植東海王當了皇帝,形勢就會調轉。」

楊奉點頭,聰明的倦侯總讓他想起之前的另一個學生,他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更長,關係也更融洽,可惜……楊奉不願再想下去。

道沖元年元月初一,普天同慶,昨夜的爆竹香氣還未散盡,韓孺子與眾多貴戚一塊入殿朝拜新帝。各地的諸侯也都趕來,其中數位也有入宮不拜的特權,韓孺子與他們站在第一排,在禮官的指示下。向寶座上的新皇帝躬身行禮。

韓孺子就在這時想起了他與楊奉的那次交談,心中感慨萬千,當初他坐在上面時,曾經對下面的大臣有過幻想,以為會有某位耿直大臣挺身而出,幫助自己擺脫傀儡身份。最終的結果卻是他的退位。

如今他站在下面,仰望上面的新皇帝,終於理解大臣們當初為何無動於衷。

登基大典結束,韓孺子回到侯府之後,立刻找來楊奉,滔滔不絕地向他講述自己的感受。

以下觀上,皇帝就像是寶座的一部分,沒人知道那個胖乎乎的小孩究竟在想什麼,可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會引來無限遐想:小皇帝向旁邊望了一眼,這表明他心不在焉,對帝位沒有清醒的認識;小皇帝輕輕扭動一下屁股,這表明他意志不堅,很可能熬不過殘酷的鬥爭;旁邊的太監說話時,小皇帝微微側身傾聽,這表明他依賴宦官,不信任大臣……

韓孺子知道這些猜測有多可笑,也知道它們有多大威力,沒人願意幫助可能失敗的人,誰都想站在勝利者一邊,就連他自己也不例外,幫助小皇帝的風險太大,而投向太后,或者只是袖手旁觀,才是更安全的選擇。

當初的大臣們對韓孺子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宮變的時候,自己的表現不夠優秀嗎?韓孺子稍一回憶就明白********,他當時所做的一切都發生在深宮裡,除了幾名太監,無人得見,當外面的大臣們突然得到太祖寶劍時,可以得出各種各樣的結論,未必全都歸功於皇帝。

其中起關鍵作用的人物是劉昆升和郭叢,這兩人拿走了寶劍,對大臣說什麼,大臣自然就信什麼。

韓孺子說得口乾舌燥,仍然意猶未盡,「劉昆升只是一名宮門郎,與朝中大臣聯繫不多,郭叢不一樣,他自己曾在朝中為官,弟子為官者甚多,即使致仕在家,也仍是官場中的一員,他不喜歡我,所以刻意隱瞞我的功勞。」

韓孺子長出一口氣,「看來還真是不能輕易得罪任何一個人,誰能想到我的命運一度被他掌握在手裡?」

楊奉含笑傾聽,偶爾嗯一聲,一直沒有表態,等倦侯疲憊地坐下,他說:「看來轉換身份對倦侯很有好處。」

「有好處。」韓孺子喃喃道,腦子裡混沌一片,目光中儘是疑惑,「我被你影響了。」

「嗯?」

「你說豪傑中有一個神秘幫派,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結果我現在覺得大臣們中間也有神秘幫派了。」

「哈哈。」楊奉大笑,「看來你還是沒有完全相信我。」

「如果豪傑和大臣們中間有幫派,那頭目豈不就相當於另外兩個皇帝?」

「皇帝只有一個,但皇帝並非無所不能。」楊奉覺得今天不適合對倦侯說太多,起身道:「在我離開侯府之前,會想辦法安排倦侯去太學就讀,在那裡,你對朝廷的瞭解會更多一些。」

「太學?為什麼不是國子監?」

太學通常招收品嚐兼優的學生,國子監則偏向於勳貴子弟,韓孺子的身份更適合後者。

「郭叢從前是國子監祭酒,但他在太學擔任教授的時間更長,如今為官的弟子大多出自太學,在那裡你對郭叢會有更多瞭解。而且國子監裡的紈褲子弟太多,學不到真本事。」

「大臣中間到底有沒有幫派,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答案呢?」

「因為我沒有答案,我從前只當過小吏,後來淨身當太監,離官場越來越遠,對大臣只能遠觀,無從瞭解他們的秘密。」楊奉想了一會,「朝廷不是江湖,大臣也與豪傑不一樣,或許以後你能給我一個答案。」

楊奉佈置的作業越來越多,韓孺子壓力頗大,急忙道:「我這些天來每次出門都去市上遊逛,那裡算命的人不多,都說朝廷現在查得緊,許多算命者不是被抓就是遠走他鄉,尤其是望氣者,現在一個也看不到。」

「別急,越是費力尋找,他們離你越遠,等他們覺得有必要的時候,自會來找你。」楊奉突然變得嚴肅,「記住,如果你懷疑某人,不要輕舉妄動,立刻通知我。」

「你在北軍,我該怎麼通知你?」

書房裡沒有別人,楊奉還是壓低了聲音,「小春坊有一座醉仙樓,必要的時候你去那裡找一個叫『不要命』的廚子,他能聯繫到我。」

「不要命?他叫這個名字?」韓孺子又吃驚又好笑。

「他做菜放鹽多,人家都說他『咸死人不償命』,他又愛打架,所以大家乾脆叫他『不要命』,總之你去找他就對了。平時不要去,只在你一時聯繫不到我,又極需幫助的時候再去,他這個人……沒關係,你能應付得了。」

韓孺子點點頭,心裡又踏實一些,楊奉起碼不是一走了之,安排他去太學、留下一個緊急聯繫人,都表明了真心相助。

「我今天看到太傅崔宏了。」韓孺子急著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楊奉,就像是受寵的學生急於說出答案。

「他終於進城了。」

太傅崔宏表明上向太后低頭,可是一直留在南軍營內,從不出來一步,更不進城。

「這是不是意味著崔宏要搶先出招?」韓孺子必須在意這件事,太后與崔家的鬥爭既會給他帶來危險,也可能是一次天賜良機。

「這意味著崔宏已經出招了。」楊奉說。

韓孺子一驚,崔宏出招了,他一點也沒看出來。

楊奉仍不肯多做解釋,「休息吧,明天你還要去太廟祭祖。」

韓孺子帶著疑惑回到後宅的臥房,崔小君準備了一小桌酒菜,笑道:「人家登基當皇帝,你何必如此興奮?」

「我高興是因為自己躲過一劫。」韓孺子也笑了,他不勝酒力,可還是給夫人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兩人一邊吃一邊閒聊,韓孺子看出崔小君有心事,問道:「夫人又想起什麼小玩意兒了?明天……明天不行,過幾天我去跟你買來。」

崔小君笑著搖頭,「之前買的東西還有許多沒開封呢,我在想正月裡……該不該回娘家?」

「回!」韓孺子幾乎是脫口而出,發現自己答應得太快了,補充道:「只要崔家還肯放你回來。」

韓孺子想,自己沒發現崔宏出招的跡象,崔小君或許能,然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妻子是太傅崔宏的親生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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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八十五章 崔府

不用崔小君回娘家打聽消息,元月初三,太傅崔宏對太后發出的招數就公開了,正如楊奉所說,他早已發招,只是一開始沒被外人認出來。

太后的兄長上官虛自從丟掉南軍大司馬之職以後,一直頂著上將軍的虛銜賦閒在家,在新帝登基前幾天,受到數位大臣的舉薦。

舉薦者有朝中大臣,也有地方官吏,很難說他們當中誰想藉機討好太后,誰受到崔家的指使,總之舉薦的奏章從各個渠道送達勤政殿,不是很多,卻也足夠引起議政者的注意。

韓孺子在邸報中看到了這些奏章,沒有特別注意,只看了勤政殿的批覆,也就是太后的反應,太后拒絕了前幾份奏章,新帝登基的第二天同意了最後一份,任命上官虛為宿衛中郎將,專職保護皇宮的安全。

即使遭到過親妹妹的背叛,太后還是別無選擇,只能信任親哥哥,皇宮裡接連發生意外,她的確不能再交給外人掌管。

擔任中郎將剛剛半年的劉昆升調任北軍都尉,官銜升了半級,其實等於遭到了貶黜。

直到這時,也沒有幾個人看出這些奏章背後的用意,可能連太后本人也沒看出來。

韓孺子與大多數人一樣,以為這些舉薦都來自太后的授意或者默許。

元月初三,興薦上官虛的真正用意顯露出來,都察院的一名五品官員上書,先是讚揚太后的選擇正確,以外戚擔任中郎將早有先例,接著,他毫無隱諱地指出一個問題:太后的哥哥上官虛受封,當今天子的幾個親舅舅還被困在南方卑濕之地。這不公正,應該立刻將他們調回京城。

新帝韓枡出生不久便遭遇大難,父母雙亡,舅家吳氏被貶往南方。多年沒有過聯繫,如今又被想起來了。

邸報還沒有印發,楊奉當天傍晚拿回來一份傳抄的奏章,對倦侯說:「這就是崔宏的奇招。」

「崔宏要借助新帝的舅舅對抗太后?」這是韓孺子的第一個反應。

楊奉搖搖頭,「吳氏一家離京太久。在朝中已無根基,即使回來也不會對太后造成太大威脅。」

楊奉是不會將答案直接透露出來的,韓孺子只能繼續想,好一會之後,他終於明白過來,「這份奏章的真實含義是要昭告天下,新帝的舅舅並非上官虛!」

楊奉嗯了一聲。

「我和東海王是桓帝之子,尊太后為母合情合理,新帝卻是鏞太子遺孤,與太后沒有半分關聯。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卻沒有人敢於挑破,這份奏章開了一個頭。吳氏一旦回京,風向對太后就更加不利。」

「沒錯,所以太后必須做出反擊,想一想太后會怎麼做?」楊奉又提出新問題。

「拒絕吳氏反京?懲罰上奏的官員?」

「大權在握的太后或許可以這樣做,可太后正在爭取大臣的支持,而大臣,必須站在『禮』的一邊。」

「禮?」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禮規定了上下尊卑各色人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在所有人當中,大臣最在乎禮,禮,下可以教化庶民。上可以制約帝王。」

「可大臣不得也守禮嗎?」

「當然,但他們的所得遠遠多於付出。帝王不願守禮,作為至尊者,禮對他們提出的要求太多,非聖賢難以做到,而帝王不想當聖賢;庶民也不太願意守禮。作為低賤者,禮對他們來說更多的是服從與付出,所得甚少。」

「禮就是慣例。」韓孺子輕聲道,想起皇太妃曾經說過,慣例是朝中最強大的力量,有時候連皇帝都無法突破。

「也可以這麼說。總之太后不能直接駁回提議,等著吧,過幾天還會有更多類似的奏章,朝中有這樣一批人,維護禮儀的勁頭兒比守衛邊疆的將士還要不屈不撓,他們不會被收買,卻會無意中受到利用。」

「太后提拔禮部尚書元九鼎,防備的就是這一天吧?」

「太后未必能提前猜到崔家的這一招,但她知道自己的地位於禮多有不合之處,所以要借助元九鼎的支持。」

太后與崔宏的鬥爭才剛剛開始,雙方派出的只是前哨,大將尚未出馬,很多圍觀者甚至沒看出烽火已燃。

韓孺子只需冷眼旁觀,可他必須得去一趟崔府。

他已同意崔小君回家省親,倦侯夫人不是普通民婦,當然不能說回家就回家,必須提前通報,不僅要通報崔家,還得通報宗正府,以確定相應禮儀。

回想起來,韓孺子發現自己從進入皇宮的那一刻起就受到禮儀的束縛,他原以為這都是太后的指示,其實太后只是利用現成的慣例為己所用。

崔家做出回覆,歡迎女兒回府省親,同時也邀請了倦侯。

按理說,這也屬於應有的禮儀,可韓孺子還是感到意外,最終接受了邀請,想看看崔家會如何接待他這個廢帝女婿,而且崔小君也很希望能與夫君一塊回家。

元月初七的下午,倦侯夫妻前往崔府,也就是在過去的幾天裡,為外戚吳氏呼籲的奏章開始增多,都被壓在勤政殿內,沒有得到回覆。

倦侯拜親的禮儀同樣經過宗正府和禮部的精心設計,太傅崔宏不在家,從禮儀上省去一個麻煩,崔宏的長子崔勝與妻子迎至大門外,引領倦侯夫妻進至前廳,互拜一番,然後到正廳奉茶,寒暄數語,崔勝之妻請倦侯夫人去內宅拜見外祖母。

正規禮儀到這裡就結束了。

崔小君去往內宅與女眷相見,那裡沒有禮官監督,盡可以與親人互述衷腸,韓孺子卻留在正廳,低頭喝茶。偶爾抬頭與崔勝對上一眼,即使禮官已被崔家人請去喝酒,兩人仍然無話可說。

韓孺子慶幸自己不用去見崔家老君,那個老太婆登門撒潑的形象已經深印在他的腦海中。即使崔小君總說外祖母沒有那麼壞,他也沒法改變印象。

至於崔勝,則是那個慌慌張張跑去向外祖母求助,卻連詳情都沒打聽清楚的公子哥兒。

今天的崔勝看上去比較穩重,就是有點心不正焉。隔會打個哈欠,好像沒有睡足。

韓孺子終於知道什麼叫度日如年,與楊奉在書房裡議論時事,一整天都不覺得累,就算是每天的蹲馬步,他也已經習慣,能夠一次堅持下來,可是坐在崔府寬敞的正廳裡,品著據說十分昂貴的上等茶葉,不到兩刻鐘。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侯府……沒有皇宮大吧?」崔勝終於憋出一句。

韓孺子點點頭,實在沒法開口回答。

崔勝也覺得尷尬,嘿嘿笑了兩聲,低頭喝茶。

門口腳步聲響,進來一個人,徑直走到倦侯身前,粗魯地打量他。

崔勝如釋重負,立刻起身,親暱地抱著來者的肩膀,介紹道:「倦侯。這是我二弟崔騰,你們年齡相仿,大家親近親近。」

崔騰十五六歲,臉上還帶著許多少年的稚氣。個子卻比哥哥要高半頭,身體圓滾滾的,不是很胖,也不是健壯,只能說肉很多,但是分佈均勻。像個過分高大的嬰兒。

韓孺子起身,剛要開口說話,崔騰伸手將他推回椅子上,說:「你還我妹妹。」

韓孺子終於體會到禮儀和慣例的好處了,可是禮官不在,他只能自己想辦法應對這種尷尬局面,於是坐在那裡微笑道:「令妹就在後宅與老君相聚……」

「我見過她了,我讓她留下,她不同意,非要跟你走。」崔騰氣憤地說,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像是初熟的蘋果,這本應是很好看的顏色,出現在一名半大小子的臉上,卻有些怪異。

韓孺子真擔心崔騰會對自己吐口水。

崔勝急忙向一邊拉扯自己的弟弟,「妹妹已經出嫁,不是咱們崔家的人了,從前也沒見你對妹妹這麼關心。」

「我關心的不是妹妹,是東海王,妹妹跟他走了,東海王……」

崔勝怒道:「二弟,怎麼說話呢?一點規矩也不懂!」

「我怎麼不懂規矩?他是一個廢帝,還讓著他幹嘛?等父親帶兵……」

崔勝伸手去捂弟弟的嘴,崔騰反抗,兩人就在客人面前撕扯起來,門口有兩名僕人,這時都低著頭,假裝看不見、聽不見。

崔小君曾經說過家裡人都不像樣,只有父親一個人苦苦支撐,韓孺子終於明白是什麼意思了,也難怪崔宏特別欣賞外甥東海王。

崔騰後退兩步,「大哥,你別攔我,我不是來打架的。」

「去,找你那伙狐朋狗友玩去吧。」崔勝不耐煩地說。

崔騰盯著倦侯,「咱們擲骰子,你贏了,我沒話說,你輸了,把妹妹留下。」

崔勝氣得臉比弟弟還紅,向外推搡,「去去,不成器的傢伙,拿妹妹當賭注,虧你想得出來。」

崔騰被推了出去,崔勝對兩名僕人厲聲道:「不准再讓他進來,給崔家丟人!」

僕人應是,心裡卻清楚,自己攔不住家裡的這位莽公子。

「倦侯見諒,我這個弟弟從小嬌生慣養,十幾歲還跟小孩子一個脾氣,以後咱們多來往,互相熟悉之後你就會發現他其實很好。他在外面的朋友比我還多,大家都說他仗義疏財,以後能成為大俠。」

韓孺子敷衍地笑了笑,若按楊奉的分類,崔騰頂多算是仗勢欺人的豪強。

眼看兩人又要陷入無盡的沉默之中,外面匆匆跑進來一人,差點被門口僕人當成二公子給攔住,待發現這是宗正府派來的官吏,僕人急忙退到兩邊。

禮官剛喝了幾杯熱酒,加上心中著急,又是一個大紅臉,連起碼的禮節都忘了,直接說道:「太后急召倦侯,命你即刻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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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八十六章 皇太妃的囑託

韓孺子來不及與夫人告別,就被送進府外的馬車裡,在一隊太監和宿衛的護送下直奔皇宮。

當他從車裡出來的時候,發現目的地並非太后居住的慈順宮,而是一條狹長的破舊小巷,隱約眼熟,恍然想起,這就是母親曾被關押過的地方,心中一沉,以為自己也要被囚禁起來。

數名太監不由分說將廢帝擁進一座小院,然後將他推進一間小小的屋子裡,從外面將門關上,沒做一句解釋。

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能坦然無畏,最讓人害怕的不是近在眼前的危險,而是茫然無知,房屋陰暗逼仄,飄浮著腐朽的味道,韓孺子就像是被扔進了一處陌生的地穴裡,從任何一個方向都可能有野獸撲來。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真想轉身砸門,求外面的太監將自己放出去,可他知道那沒有用處。

「陛下來了?」一個衰弱的聲音問。

韓孺子毛骨悚然,定睛看去,發現靠牆的角落裡有一張矮床,聲音就來自上面,「皇太妃?」

「嘿,我還是嗎?」

韓孺子慢慢走到床前,看到了那張憔悴的面容,半年不見,它已經失去往日的全部光澤,但是確定無疑屬於皇太妃。

被召進皇宮居然是為了見皇太妃,韓孺子迷惑不解,「我還以為……」

「以為我死了。」皇太妃替他說下去,休息了一會繼續道:「太后怎麼捨得讓我痛快死掉?她要一點點折磨我……」

「是你要我來的?」韓孺子對皇太妃有幾分同情,可是實在不想聽她講述姐妹之間的恩怨。

「是嗎?哦,沒錯,是我要見陛下,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韓孺子同樣意外,又往前走出一步,「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你是皇帝……」

「不。我不是皇帝,我已經退位一個月了。」

「太后沒有殺你?」

「看來沒有,我被封為倦侯,有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過得很不錯。」

「自由自在?」皇太妃冷笑一聲,呼吸突然變重,劇烈地咳嗽了一陣,韓孺子想要扶她起來。皇太妃抬手拒絕,過了一會安靜下來,「怎麼可能有自由自在?你以為自己飛上了天,其實身上還繫著繩索,她輕輕一拽,你就會跌到地面上。」

「那也比一直待在地面上強。」韓孺子說,這裡即使不是皇宮,他也不會對皇太刀開誠布公。

「說這些沒用,我找你來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我已經退位了。」韓孺子提醒道。

「一個小忙,你不是皇帝。反而更容易些。」

「為什麼找我?」韓孺子不記得自己虧欠皇太妃人情,恰恰相反,皇太妃曾經欺騙並利用過他。

皇太妃似乎忘記了那些事情,無力地抬起手臂,示意韓孺子走得更近一些,突然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病人的要求難以拒絕,韓孺子遲疑著在床邊坐下,屁股下面是一塊硬木板,只有一層極薄的褥子。

「我就要死了,不用再受太后的折磨。」

韓孺子從皇太妃臉上、手上看不到傷痕。她所謂的「折磨」顯然只是一種說辭,沒能看到太后受到懲罰對她來說大概就是一種折磨。

「我的屍骨不可能進入皇陵,死後無法陪在思帝身邊,是我最大的遺憾。」皇太妃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城西有一座報恩寺,那裡有思帝的一塊替身牌位,替他出家消災的,那是他小時候……不管怎樣,那塊牌位肯定連著思帝的亡魂。」

皇太妃抬起床裡的那隻手,將一件東西塞到韓孺子手中。「這裡有我的魂魄,幫我把它掛在牌位上,只有你能做這件事,你當過皇帝,鬼神也得讓你三分。」

韓孺子低頭看去,手心裡是一條玉製的白色小魚,兩隻眼睛卻是紅色的,尾巴上有孔眼,穿著一根錦繩。

「人死後真有魂魄吧?」皇太妃問道。

「有吧。」韓孺子合上手掌,「我不能保證什麼,但是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去報恩寺,將它掛在牌位上。」

「這就夠了,你的話比宮裡的任何人都值得相信。」

韓孺子也撒過謊,可此刻實在不適合提起,他問道:「就這件事?」

「嗯,抱歉,我害過你,卻要求你幫忙。」

「太監們可能會將玉飾要走。」

「如果那樣,我就認命吧。」皇太妃嘆息道。

她好像無話可說了,韓孺子起身,沒有告辭,輕輕走到門口,敲了兩下,外面有人將門打開,他走出陰暗壓抑的小屋,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感到一陣輕鬆。

一名太監走過來,盯著韓孺子的手掌,韓孺子也不做解釋,將手中玉飾交出去,太監接在手中,躬身道:「請倦侯在此稍候。」

太監匆匆離去,想必是拿著玉飾去見太后。

韓孺子不想回屋裡去見皇太妃,就在小院裡來回踱步,見太監們管得不嚴,他又到來院門外,站在巷子裡前後觀望,幾名太監互望一眼,沒有干涉,但是跟著出來,分別站在兩邊,無聲地給倦侯規定了一個活動範圍。

韓孺子無意亂跑,只想在寬敞的地方透口氣,可他怎麼也無法擺脫一個念頭:這裡曾經屬於他,哪怕只是名義上的皇帝,他也能調動苦命人和宮門郎為自己做事,現在他卻如囚徒一般站在這裡,說出的話對太監們不會再有半點威力。

隔壁的院子裡走出一名太監,衣衫襤褸,懷裡抱著幾根木柴,驟然見到巷子裡的馬車與人群,明顯嚇了一跳,再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拋下木柴,跪在雪地上,垂頭髮抖。

只是一照面。韓孺子認出那人居然是前中司監景耀。

太后對沒見過面的謀逆者大肆殺伐,對身邊的不忠者似乎更願意網開一面,看著他們由高處跌落,在泥土中掙扎。

兩名太監走過去。對從前的頂頭上司連罵帶踢,景耀爬回院中,再沒出來,數根木柴散落在外面。

足足等了近一個時辰,請示的太監匆匆跑回來。「請倦侯上車。」

韓孺子坐在車裡,幾次掀簾向外窺望,以確認馬車真的是在駛往宮外,直到出離宮門之後,他才安穩地坐好,只覺得渾身陣陣發軟。

在倦侯府門口,太監請倦侯下車,順便將玉飾歸還,仍是一句話不說。

倦侯府裡已經亂成一團,不停地派人前往皇宮打探消息。可是除了守在宮門以外急得跺腳,他們打聽不到一個字。

張有才一直守在外面,只比倦侯早一步到家,全府的人幾乎都迎了出來,崔小君的眼睛都哭腫了。

韓孺子下車,命府丞賞賜送行的太監,向眾人笑了笑,然後牽著夫人的手徑回後宅。

「我以為……我以為……」崔小君怎麼也止不信眼淚,這回卻是喜極而泣,「我求老君。可她……」

「沒事,是皇太妃要見我。」

「皇太妃?」崔小君吃了一驚,總算止住淚水。

韓孺子拿出那條玉飾,將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太后居然允許你去見她。還允許你將玉飾帶出來!」崔小君更驚訝了,「你真要去報恩寺嗎?」

「既然答應了,有機會就去一趟吧。」

「我要跟你一塊去,報恩寺名聲很大,都說那裡的菩薩最靈,我要給你多燒幾柱香。」

「給咱們。」韓孺子笑道。

「你不會……再去皇宮了吧?」

「這可難說。朝廷典儀我必須參加,太后召見我也不能不去……」

「不不,我是說你想『回』皇宮嗎?」崔小君第一次向夫君提出這個問題。

韓孺子搖頭,「那裡是一座監牢,皇太妃和景耀被囚禁在裡面,太后又何嘗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想有有朝一日能將母親接出來。」

崔小君靠在他的胸前,輕聲道:「那就好,我知道被人輕視的滋味有多難受,可我也知道爭權奪勢的路有多難走,崔家危在旦夕而不自知,我真害怕你也陷進去。」

「我現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想爭也爭不了,你放心吧,我不會那麼愚蠢的。」

崔小君笑了,她喜歡現在的生活,越平淡越開心,挪開夫君的胸膛,她說:「等天暖一些,我要將後花園收拾出來,那裡地方很大,浪費就可惜了。」

「好,咱們一塊收拾花園。」

入夜不久,韓孺子去見楊奉,只有這位總管白天時沒去門口迎接倦侯。

韓孺子並不在意,將事情說了一遍,最後問道:「太后到底是怎麼想的?」

楊奉搖頭,「別問我女人的心事,我不懂。」

在楊奉看來,倦侯此次入宮與朝廷鬥爭並無關係,「你害怕嗎?」他問。

韓孺子盯著楊奉,好一會才道:「老實說,我被嚇壞了,成王敗寇,可失敗者的遭遇比『寇』要慘多了,相比之下,殺頭反而更仁慈些。」

「很好。」楊奉點頭道。

「很好?」

「如果一個人不瞭解面對的危險是什麼,那他的挺身而出只是魯莽,不是勇敢。倦侯害怕失敗,說明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了。記住,沒人逼你,即便只做倦侯,也比你從前的生活要好得多。」

「倦侯的生活可得穩定?」

楊奉不語。

韓孺子早已做出選擇,「皇太妃說得沒錯,我的身上還繫著一條繩索,不只是太后,無論誰在另一端扯拽,我都會跌到地面。」

他頓了頓,「楊公無法忍受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我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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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八十七章 瘋僧瘋語

除了一點雄心壯志,韓孺子什麼也沒有,所以只能等待,耐心等待。

正月最後一天,楊奉走了,前往北軍擔任長史,臨別時告誡倦侯:「不可輕舉妄動,如果有人主動接觸你,一定要告訴我。杜氏爺孫可信,但他們是江湖人,不要對他們說太多。」

韓孺子記住了,他倒盼望著能有人來,哪怕是挑釁也好,可日子一天天過去,越來越平淡,倦侯府從來沒有客人登門,走在街上也沒有陌生人突然衝上來,皇宮裡的傀儡生涯在回憶中反而變得波瀾壯闊。

廢帝似乎被人遺忘了。

三五天一送的邸報裡也沒有多少新鮮事,太后最終沒能抵住朝臣的連番上書,將新帝的三個舅舅召回京城,給予重賞,卻沒有安排實權職位。太后與崔家的鬥爭至此告一段落,起碼表面上如此,韓孺子沒有別的消息來源,只能猜測雙方都在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春暖花開,崔小君興致勃勃地拾整後花園,韓孺子覺得自己該去報恩寺完成皇太妃的心願了。

報恩寺不是市坊,普通香客只能進到前殿燒香禮拜,想要見到先帝的替身牌位,得經過寺廟、宗正府、禮部、僧正司等多方允許,韓孺子正月就提出申請,直到三月才陸續得到回覆,最終在四月初三得以成行。

崔小君準備了大量禮物,金銀、香油、食物、衣物、珠串等等應有盡有。只要是報恩寺登記在冊的和尚,人人都有一份。

各方衙門最終證明他們拖延得這麼久,是有一點道理的,整個上香過程極其順利。從倦侯及夫人離府的那一刻起,一切按部就班,數名使者輪番前往報恩寺通報倦侯的位置,並帶回僧人們的情況。

這一天報恩寺只接待倦侯一行人。

韓孺子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帶兵打架,可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鬥。他甚至連戰利品都要給對方提前準備好。

作為「勝利」的一方,報恩寺給足了面子,住持和十幾名僧人出寺迎接,眾星捧月一般將年輕的夫婦二人迎入寺內客房,喝茶休息之後,前往正殿拜佛,廢帝在這裡也得彎下膝蓋,將神佛當成列祖列宗對待。

接下來就是不停地拜佛、拜菩薩,每拜一座殿之後,都要休息一小會。品嚐寺裡的素食,聽高僧誦經、與住持聊天。

午時之後才是此次上香的重頭戲給僧人分發施捨,崔小君從僕人手裡接過一包包的東西,交給另一位僕人,這名僕人再轉給被叫到名字的和尚。

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韓孺子站在夫人旁邊,不停地合什行禮,覺得比當皇帝還累。

傍晚時分,正規流程終告結束,倦侯夫婦去禪堂坐了一會。感受一下氣氛,崔小君回客房休息,韓孺子則在住持的引領下去給先帝的替身牌位上香。

明天上午燒香乞願之後,他們才能回家。

供奉牌位的房間不大。打掃得一塵不染,住持老和尚對著牌位誦了一會經文,識趣地退下,只留下倦侯和一名隨從。

張有才長出一口氣,小聲道:「沒想到上午這麼麻煩,寺裡的和尚也太小氣了。連晚飯都不管。」

「僧人過午不食,咱們得入鄉隨俗。」韓孺子也是從禮官那裡聽說的,所以中午多吃了一點,現在倒不是很餓。

張有才揉揉肚子,「跟著杜氏爺孫練了這麼久的蹲馬步,終於有點用處,站了一天,居然能堅持下來。」

韓孺子笑笑,來到供桌前,觀看上面的牌位,牌位擺在一座小型木龕裡,細看時,發現牌位外面還裹著一塊黃綢,想必是為了遮擋先帝的名諱。

韓孺子取出玉飾,輕輕放在木龕裡,低聲道:「咱們沒見過面,我是你的弟弟韓孺子,受皇太妃之托,將這件東西送來……就是這樣。」

張有才跪在蒲團上,向牌位磕了幾個頭,說道:「思帝陛下,咱們也沒見過面,可是請您保護我家主人平平安安。」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你先出去,我在這裡單獨待一會。」

「是。」張有才又向牌位磕了一個頭,起身退出。

韓孺子獨自站了一會,怎麼也找不到感覺,他不認識這個哥哥,也不知道正常人家的兄弟該怎麼相處。

他雙手合什拜了兩下,準備離開。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好像有什麼人在大喊大叫,張有才推門而入,驚慌地說:「主人,我保護你!」

「怎麼回事?」

張有才一臉茫然,這時外面的聲音更清晰一些,分明是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喊:「著火啦!著火啦!」

韓孺子一驚,急忙走到門口,朝客房的方向望去。

沒有火情。

張有才幾步跑到住持身邊,「火在哪呢?」

住持老和尚一臉苦笑,「阿彌陀佛,沒有火,是名瘋僧在亂叫。」

張有才和韓孺子轉身看去,只見四名僧人正在牆角處合力按住另一名僧人。

「堂堂報恩寺裡還有瘋和尚?」張有才不太相信。

住持走到倦侯面前,合什道:「他不是本寺僧人,不知從哪裡來的,向來瘋瘋癲癲,前任住持看他可憐,允許他在寺中借住。他時來時不來,一個月前離寺雲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藏在後寺,我們居然也沒看發現。衝撞貴人,罪過罪過。」

韓孺子並不在意,「既是寺中僧人,也該得一份施捨。請住持放人,喚他過來。」

住持面帶難色,尋思了一會,還是對眾僧道:「放開光頂。」

張有才笑出了聲,「和尚的法號叫『光頂』。還真是……真是坦率。」

住持只是苦笑,「要不然怎麼說他是瘋僧呢。」

瘋僧光頂力量不小,那幾名僧人剛一鬆手他就跳了起來,四處看了看,「奇怪,好大的火光,怎麼說沒就沒了?」

「哪來的火,是你睡魘住了吧。」一名僧人氣喘吁吁地說。

光頂突然拔腿前衝,他身邊的四名僧人根本來不及阻攔。眨眼工夫,光頂跑到倦侯身邊。二話不說,圍著他繞了一圈。

韓孺子倒不害怕,伸手示意其他僧人不必相助,向光頂合什道:「和尚可好?」

光頂全身髒兮兮的,頭髮有兩三寸長,看不出年紀,一雙眼睛卻極為明亮,盯著倦侯看了一會,突然轉身,沖倦侯撅起屁股。「讓它說,嗯,我們挺好。」說罷,噗地放出一股臭氣。

張有才護在主人身前。「大膽光頂……吃素的和尚也這麼臭……」

韓孺子掩鼻躲開,住持揮動袍袖,「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光頂,你不怕死後墮入地獄嗎?」

光頂哈哈大笑。口誦一偈:「放盡腹中氣,身空體亦空。請佛心頭坐,地獄笑撞鐘。老和尚,你擔心我墮入地獄,我卻擔心你永淪人間,沒有出頭之日呢。」

住持不願與瘋僧爭論,一邊誦經,一邊示意另外四名僧人動手攆走光頂。

瘋僧那一句「永淪人間」卻令韓孺子心中一動,上前一步道:「且慢,同為報恩寺僧人,不可區別對待,張有才……」

「咱們的施捨是按人頭準備的,一點多餘也沒有。」張有才不願給瘋僧好處,「都怪住持,有瘋僧也不提前知會一聲。」

「怪我、怪我。」住持笑著承認,「倦侯不必費心,寺裡僧人眾多,我們勻一份給光頂就是了。」

瞧住持看光頂的眼神,事後勻給他的大概只有一頓棍棒。

「佛看世人平等,世人看佛卻分大廟小廟、金身泥身,瘋和尚不是和尚嗎?」光頂不依不饒。

韓孺子向張有才道:「大師說得對,給他銀子。」

張有才摀住腰間荷包,「不是吧,主人,聞人家臭氣就夠倒霉了,還要給錢,這、這上哪說理去?」

韓孺子笑道:「不可拿世俗眼光看待高僧。」

張有才聽不懂那些瘋話,自然也就不覺得對方是高僧,嘴裡嘀咕道:「高僧……也沒見有多高。」不情願地從荷包裡拿出一小塊銀子,見主人神情不滿,只得又拿出幾塊,湊夠十兩,遞給瘋僧。

光頂不客氣地一把抓過去,放在嘴裡咬了兩下,隨手扔掉,「與其施捨我銀子,不如給我點別的。」

張有才氣得臉通紅,四名僧人急忙去揀地上的銀子,要還給倦侯。

韓孺子卻越發恭謹,問道:「大師想要何物?」

「剛才我看到你全身紅光,像著火一樣你將身上的衣服舍我吧。」

「那可不行!」張有才急忙拒絕。

光頂也不強求,大笑數聲,突然向前一躥,將倦侯扛在肩上就往前跑。

張有才和住持等人都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追趕,大叫著命令光頂放人。

韓孺子也嚇了一跳,揮拳往光頂背上砸去,梆梆幾聲,就像是擊在枯木上,震得手疼。

光頂對寺內路徑極熟,拐了幾個彎,將倦侯放下,「小氣的施主,沒意思。」說罷自己跑了。

張有才等人追上來,圍著倦侯道歉,住持又叫來幾名僧人去追光頂,無論如何要讓他請罪。

光頂人影已無,聲音卻在:「朝陽明日不東昇,赤焰西衝天下驚!哈哈,天下驚!」

住持一邊為倦侯撣灰,一邊說:「倦侯恕罪,光頂平時沒這麼瘋,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念的東西也是胡言亂語,絕非佛門之語。」

韓孺子越發覺得瘋僧的話中別有深意,或許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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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八十八章 不醉不歸

報恩寺遭遇意外,張有才氣得要將光頂「燒個精光」,韓孺子卻無意追究,住持千恩萬謝,當晚特意增加十四名高僧徹夜誦經,為倦侯夫婦祈福,瘋僧一事就這樣被壓下去,隨行的禮官佯裝不知,對他們來說,一切沒有事前安排好的意外,都不存在。

崔小君回府之後聽說了這件事,沉吟道:「沒準他真是一位世外高人,可惜我無緣得見。」

「還是不見的好,那個瘋僧……瘋得不像話。」韓孺子一想起來鼻子裡還有股臭氣。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語、非常之事。」崔小君家裡也有佛堂,從前沒少讀佛經,微有些困惑地說:「『朝陽明日不東昇,赤焰西衝天下驚』,聽上去不像佛家語,倒像是民間讖語……算了,夫君不要當真,或許那真是個無聊的瘋和尚。」

韓孺子一笑置之,上床躺下,心裡卻不能不當真。

在他看來,那句似通非通的詩並非蘊含深義的讖語,而是一條簡單的謎語,出謎的人很瞭解倦侯近幾個月的行蹤。

過去的幾個月裡,韓孺子隔三岔五出去閒逛,購買各種好吃、好玩之物,隨從一開始還限制他的去向,慢慢地懈怠下來,睜一眼閉一眼,任憑倦侯與商販討價還價。

韓孺子最常去的地方是東西兩市,尤其是離家比較近的東市,那裡有一條小巷,聚集了大量的算命先生,望氣者從前也在其中,齊王兵敗之後,望氣者或被抓或逃亡,一個月前才有所恢復。

韓孺子以為在那裡能找到淳于梟的線索,楊奉所謂的神秘幫派也有可能主動接觸廢帝,可這樣的事情一直沒有發生。

「朝陽明日不東昇,赤焰西衝天下驚。」

韓孺子心想,瘋僧光頂或許在提醒他:要找的人不在東市,而在西市。

西市他也去過。那裡同樣有算命者,數量比東市少多了,只佔據一條巷子的幾個門臉。

身為一名廢帝,他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表現得太有目的性。因此,足足等了半個月,他才前往西市,宣稱要買一些布匹給府裡的人裁製新衣。

西市布店眾多,韓孺子騎著馬。在哪家店門外停下,張有才就進去跟掌櫃交談,杜穿雲和另外兩名隨從在外面陪著倦侯。

裡面的夥計捧出布樣,韓孺子點頭,就是要一匹,搖頭,夥計再換一種。

杜穿雲不太愛逛街,主人乘馬,他在地上步行,心裡更不高興。抱著肩膀打哈欠,說:「府裡總共一百來人,要買多少布料啊?我看連做壽衣都夠了。」

府裡人都知道少年教頭不會說話,倦侯不在意,另外兩名隨從自然也不在意。

「多做幾套,經常換新衣裳不好嗎?」韓孺子笑道。

杜穿雲看看身上的衣服,「當然不好,練武之人,衣服越新穿著越不舒服……」

話還沒說完,倦侯已經拍馬往前走了。杜穿雲對走出店門的張有才說:「勸勸你的主人,他現在越來越有紈褲子弟的派頭了。」

店裡會派夥計將選好的布料送到倦侯府,張有才只管付錢,拍手笑道:「紈褲子弟有什麼不好?多少人想當還當不上呢。」

杜穿雲又是撇嘴又是搖頭。

韓孺子沒找著「赤焰西升」。卻在前方看到了「紅火」兩個字。

那是一間關門歇業的店舖,看樣子有段時間無人打理了,門板斑駁陳舊,兩邊貼著的春聯只剩下一小截隨風飄動,字跡暗淡,若非特意觀看。很難被人發現。

「紅火」就是「赤焰」,可接下來該找誰呢?韓孺子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過頭了,沒準那真是一名單純的瘋僧,自己心中有事,才會受到吸引。

四名隨從跟上來,張有才感慨道:「西市這麼熱鬧,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也有開不下去的店舖。」

另一名隨從笑道:「店主也是糊塗了,在大名鼎鼎的不歸樓對面賣酒,偏偏又是這麼小的店面。」

「這裡從前是賣酒的嗎?那可真是選錯了地方。」張有才也有同樣看法。

韓孺子扭身看去,對面就是一座高大的酒樓,街上人來人往,路過門口的時候都忍不住提鼻子一聞,好像這樣就能佔點便宜似的。

韓孺子沒聞到酒味,一抬頭,與樓上的兩道目光對上了,那人好像只是到窗口隨意一望,馬上了退回去。

到了這個時候,韓孺子再無懷疑,指著酒樓說:「這裡很有名嗎?」

張有才和杜穿雲對這種事沒有經驗,年長的隨從舔舔嘴唇,「『不醉不歸,一醉入仙』,說的是就是不歸樓和醉仙居,在京城,這兩家絕對是第一流的品酒之處,還有南城的……」

「今天不急著回府,就在這兒吃了。」

倦侯發話,隨從當然高興,樂顛顛地前頭帶路,韓孺子跳下馬,將韁繩交給隨從,笑著對杜穿雲說:「怎麼,你不能喝酒嗎?」

「我酒量好著呢,可是」杜穿雲皺著眉頭,「你要是打算天天過這種日子,不如把我們爺倆兒放走吧。」

韓孺子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到處閒逛的目的,這時也不打算說,「那可不行,你們爺倆兒救過我,我得報答你們,讓你們過衣食無憂的日子。」

光是「衣食無憂」四個字就令杜穿雲頭痛不已,他喜歡江湖,習慣了四海漂泊的日子,初進侯府還有幾分新鮮,到了現在只覺得無聊,捏捏自己的肚子,好像連肥肉都長出來了,「不行,哪天我得找楊奉,只要他……」

張有才從後面推著杜穿雲前行,「真是怪人,有福不享,非要遭罪,喝酒去、喝酒去,我就不信江湖上的酒比這裡還好。」

午時未到,酒樓裡的客人不是很多,夥計請他們上雅間,韓孺子只要樓上臨窗的位置,「風景也是一道好菜。」

夥計對這種附庸風雅的人見多了,笑道:「從這裡正好能望見太掖池的外湖,運氣好的時候,或許能看到宮裡的畫舫,不過今天夠戧,公子來得太早了些。」

張有才在後面不屑地哼了一聲。

韓孺子還真沒有資格嘲笑夥計,他在宮裡只有一次去「捉姦」的時候看過一眼太掖池,之後就再也沒到過水邊,更沒見過遊船畫舫是什麼樣子。

韓孺子到樓上靠窗坐下,由夥計推薦了幾樣酒菜,張有才將椅子和桌面又擦了一遍,得到主人的允許之後,與其他隨從興高采烈地找另一桌坐下,拍桌子要酒,杜穿雲畢竟年輕,幾句話就拋去心頭的小小不滿,挽起袖子要與兩名年紀大的隨從鬥酒。

倦侯和夫人心軟,管教不嚴,僕人自然也就比較隨便。

韓孺子放眼向窗外望去,果然在遠處看到一片水,那水應該通往皇宮,近處是鱗次櫛比的房屋,街上人聲鼎沸,在樓上聽著卻不刺耳。

酒菜端上來,韓孺子挨樣嘗了嘗,確實別有風味。在他身後,隨從們呦五喝六,杜穿雲年紀雖小,酒量卻大,而且要用大碗暢飲,張有才跑過來幾次,見主人不需要服侍,跑回去放心吃喝起來。

韓孺子的目光終於掃向對面的客人,客人也在看著他。

那是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頭上戴著一頂像是道士冠的帽子,身上卻穿著書生的長衫,三縷長髯,相貌不俗,讓人猜不透他的身份。

「這位公子好像不常來這裡。」客人先開口了。

樓上只有三五桌客人,互相聊天倒也尋常。

「第一次。」韓孺子舉杯道。

「公子若不嫌聒噪,我有一點小小提醒:午前飲酒易傷肝,不妨以鮮魚佐之。」

韓孺子拱手稱謝,叫來夥計,給兩桌都上時鮮魚肴,然後順理成章地請對面那人過來並桌飲酒,張有才等人打量了那人幾眼,見他比較文雅,沒有特別在意。

「在下林坤山,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韓。」韓孺子沒報出自己的名字,林坤山也不多問,只以「韓公子」相稱。

兩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隔桌四人已經喝到酣處,張有才酒量最小,但是不敢喝太多,還能勉強保持清醒,兩名成年隨從已經面紅耳熱,杜穿雲搖搖晃晃,雙方都不肯服輸。

林坤山稍稍壓低聲音,說:「時值暮春,韓公子怎不出城踏青?」

「也有此意,只是不知何處風景值得一觀。」

林坤山點點頭,往桌上倒了一點酒水,以指蘸酒,寫了幾個字,嘴裡說:「此處最佳。」

小南山暗香園,等韓孺子看過,林坤山將字跡抹去,起身拱手告辭。

韓孺子聽說過小南山,那裡並非知名的踏青之地,暗香園則從未有過耳聞。

他心中很興奮。

午時過後,倦侯一行人回府,韓孺子身上儘是酒氣,沒有去後宅,就在前廳休息,張有才歪歪斜斜地去叫醒酒湯,杜穿雲喝多了更不守禮儀,坐在一張椅子上呼呼大睡。

韓孺子在廳裡來回踱步,思索下一步計畫,他不會通知楊奉,那個太監自從去了北軍之後就再也沒有來信,韓孺子打算得到更多信息之後再說。

廳裡沒有其他人,剛剛還在大睡的杜穿雲突然跳起來,來到倦侯身邊,緊緊握住他一條胳膊,嚴肅地問:「你怎麼會與江湖術士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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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八十九章 過界

杜穿雲年紀雖小,卻是個真正的老江湖,他穿著侯府僕人的服裝,對方沒看出他的來歷,他卻一眼認出林坤山必是江湖術士,當時也不戳穿,直到回家之後才向倦侯侯言明。

韓孺子開始還想抵賴,笑著推脫說:「只是隨便聊天,就算他是江湖術士也沒關係吧。」

杜穿雲臉上紅撲撲的,神情卻很嚴肅,「倦侯,我打娘胎裡就開始行走江湖,別的不懂,這點小把戲可瞞不過我,你們兩人可不是『隨便聊天』。你若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說實話,信不過,我這去找爺爺,收拾包袱走人,不在這兒礙眼,日後府裡真出了大事小情,江湖朋友也不會笑話我們杜氏爺孫沒本事。」

韓孺子被說得啞口無言,臉也紅了,恰好張有才端著醒酒湯進層,他低聲道:「待會去書房裡說。」

張有才一臉傻笑,努力保持身體平衡,「『不醉不歸』,我就沒醉,不也回來了?」

「往哪走呢?」杜穿雲上前接過托盤,碗裡的湯已經撒了一半,他將托盤放在桌上,拉著張有才往外走,「走,我帶你找地方吐去。」

「好吃好喝的一頓酒席,幹嘛要吐?」張有才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跟著出去了。

韓孺子沒喝多少酒,這時一下子全都醒了,呆呆地坐了一會,拔腿向書房走去。

沒過多久,杜穿雲來了,也不敲門,直接進屋,臉色差不多恢復正常,看不出剛剛醉過,「張有才睡覺去了,嘿,那點酒量,還好意思說他跟我拼過酒。」

韓孺子起身走到杜穿雲面前,恭敬地抱拳行禮。「我得向你道歉,我既然留你當保鏢,就不該對你有所隱瞞。」

杜穿雲無所謂地一揮手,「你也不用事事坦白。可那個林坤風明顯是騙術門裡的人,我怕倦侯上當,萬一出點事兒,我們爺倆兒沒法向楊奉交待,那個死太監……你知道……」

杜穿雲無奈地搖頭。

韓孺子問道:「你們跟楊奉到底是怎麼結識的?你只說欠他一條命。從來沒告訴我詳情。」

「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和爺爺常年行走江湖,朋友比較多,有一位交情不錯的朋友叫做趙千金,白馬縣人士,不知怎麼跟望氣者攪和在一起,楊奉捉拿欽犯的時候,把趙千金給殺了,我們當然得報仇……你臉色怎麼變了?」

「淳于梟!」韓孺子脫口道,不知自己臉色有變化。「原來你也知道望氣者!」

「當然知道,那也是江湖中的一行,跟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也能交得上朋友,可淳于梟他們過界了。」

「過界?」

「怎麼說呢……」杜穿雲皺眉沉思,希望用簡單的語言向倦侯說清江湖的規矩,「就說淳于梟吧,他蠱惑齊王造反,我們不在乎,還挺佩服他。朝廷追捕他,我們也不在乎,必要的時候還得收留他、幫助他,可淳于梟自己想造反。那就是過界了,我們不僅不幫他,見面了還得收拾他。」

韓孺子聽糊塗了,「蠱惑齊王造反和他自己造反有什麼區別?」

「區別大了,蠱惑別人造反,那是生意、是本事。關鍵是蠱惑,不是造反,所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想造反,我順著你說,賺點錢養家餬口,這有罪嗎?是你自己要造反,不是望氣者逼你造反。這就像你愛看奇術,我表演踏雪無痕,然後收你點錢,沒錯吧?」

韓孺子笑著點頭。

「可我要用輕功跳進你家偷東西,甚至殘害人命,那就為江湖所不恥了。望氣本來就是三分實七分虛,說得越大越好,你想成仙,他也說『三年小成、十年飛昇』,可淳于梟真的自己要造反,那就跟賣藝不成直接搶錢、白天展示輕功晚上偷東西一樣了。」

「江湖規矩和朝廷律法不太一樣。」韓孺子聽懂了杜穿雲的意思。

「那是,我們江湖上的規矩更合理。」杜穿雲大言不慚。

韓孺子並不覺得江湖規矩更合理,但他確實開始明白江湖人的行事準則了,「酒樓裡的那個林坤山就是淳于梟的人。」

「你確定?」

「我聽楊奉說過,淳于梟用過許多化名,其中一個叫林乾風,乾對坤、風對山,林坤山就是林乾風。」

「你是有意等他?」

韓孺子將瘋僧光頂的事講述一遍,最後說:「我答應要替楊奉找出淳于梟,如果淳于梟真想造反的話,很可能會對我這個廢帝感興趣。」

「如此說來咱們的目的是一樣的!楊奉這個死太監,也不提前知會一聲。」杜穿雲恨恨地說,心裡對「死太監」還是很佩服的,「我和爺爺也想抓住淳于梟,弄清楚他是不是真要造反,如果是的話,沒啥說的,我們認錯了趙千金,從此不再為他報仇,如果不是,就算楊奉對我們有饒命之恩,該報的仇還是得報!」

杜穿雲的話擲地有聲,韓孺子笑道:「淳于梟要造反的證據太多了,既然你也是知情者,那太好了,把你爺爺請來,咱們一塊商量個對策,然後想辦法通知楊奉。」

「必須告訴他們兩人嗎?」

「為什麼不?」

杜穿雲不愛坐椅子,跳到旁邊的一張凳子上,蹲著對倦侯說:「你想啊,爺爺會說『這事太危險,你們老實待著,交給我處理』,楊奉會說『嗯,你們做得很好,放心吧,我已經定好計策』,過兩天他又會說『那不是淳于梟,只是他的一個弟子,希望下次你們的信息能準確一點,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韓孺子笑了幾聲,「你學得還真像。」

「林坤山應該不淳于梟本人吧?」杜穿雲問。

「年紀和相貌跟傳說中的不像。」

「那不就得了,做事得做實,咱們連淳于梟在哪都不知道,說出去豈不讓爺爺和楊奉笑話?」

「你是說咱們自己找出淳于梟?」韓孺子本來確有此意,被杜穿雲一說,反而有點含糊了,這名少年江湖經驗豐富,說到出謀畫策,比楊奉可差遠了。

「難不成做什麼事都要靠長輩?那這一輩子也休想讓人瞧得起。」

這句話打動了韓孺子,皇權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離他已經很遠,如果個人的十步之內也經營不好,皇權只會離得更遠。

「就咱們兩個人?」

「我會找外面的人幫忙。」

「你寧願找外面的人,也不找你爺爺和楊奉幫忙?」

「哎,你們這些公子哥兒……這是主導別人和被人主導的區別,爺爺和楊奉會讓咱們讓到一邊去等著,我找的人自然聽我的。」

「主導別人和被人主導好吧,告訴我你想找誰,還有具體計畫。」

「幹嘛?不相信我嗎?」

「我不想被你主導。」

杜穿雲愣了一會,笑了,從凳子上跳下來,「嗯,有點上道兒了,我差點以為你沒希望了。記得鐵頭胡三兒嗎?」

韓孺子點點頭,他記得這個人名,聽過聲音,卻沒有見過本人。

「他在京城有不少朋友,或許能打聽到林坤山和那個瘋和尚的底細。」

韓孺子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好,知彼知己,百戰不殆。」

「那是當然,你等我消息。」

「不行,我得和你一塊去。」韓孺子牢牢記住了「主導別人和被人主導」的區別。

杜穿雲上下打量倦侯,「看不出來,你還有幾分膽量。」

「這是咱們兩人的計畫,誰也不能甩開誰。」

「好,你跟林坤山約過時間嗎?」

「沒有,他只寫了地點,沒寫時間。」

「那就不著急了,明天晚上……」

張有才敲門進來,睡眼惺忪,看到杜穿雲一下子變得精神,「咦,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最討厭書房嗎?」

「有看書的工夫還不如蹲馬步、練套拳。」杜穿雲鄙夷地打量房間裡的書籍,突然抖了兩下,像是突然發現自己落入了敵人的陷阱,急忙往外跑,雙手不停在身上拍打,「晦氣,真是晦氣,竟然在書房裡待了這麼久……」

張有才呆呆地說:「不學無術的傢伙。」

韓孺子隨手拿起一本書,心裡卻在琢磨他與杜穿雲能做成什麼事。

倦侯夫人崔小君這些天來一直忙著重整後花園,目前已有成效,晚飯的時候她就在說那些花花草草,上床之後仍是意猶未盡,突然說:「你今天怎麼不愛說話?」

「啊?白天喝酒,頭有點疼。」

「你該愛惜身體,這兩天不要出門了。」

「嗯。對了,明晚我要夜練,就在書房休息了。」

「什麼武功,還要夜裡練?」

「吸取……日月精華,也不是每天夜裡都要練,偶爾,我不想打擾你。」

崔小君噗嗤一聲笑了,「你是要得道升仙嗎?我覺得你最近好像連呼吸都不正常了。」

「是嗎?」韓孺子已經養成一有機會就運行逆呼吸的習慣,雖然沒什麼用處,可他心裡還存著一線希望,以為孟娥某天會突然出現,檢查他的內功進展。

他轉過身,看著妻子的身影,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忍不住上前輕輕吻了一下。

「啊。」崔小君猝不及防,推開丈夫,轉身衝向另一邊。

韓孺子輕輕笑了一聲,仰面躺好,踏實地入睡。

崔小君等了一會,發現丈夫的呼吸又變得有些古怪,顯然是已經睡著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還有幾分失望,在被子下面慢慢移動手臂,握住丈夫的一隻手,也睡著了。

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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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章 賭局

書房裡,杜穿雲上下打量倦侯,「你穿成這個樣子要幹嘛?」

韓孺子裡面穿著平時的練功衣,外面裹著一件長長的黑色披風,頭上戴著遮雨的斗笠,「咱們不應該隱蔽一些嗎?」

杜穿雲已經換掉僕人的衣裳,穿著短衣長褲,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剛結束晝間勞作的普通少年,「你這個樣子不叫隱蔽,是在警告外人不要干涉你做壞事,你說他們會不會聽?尤其是那些巡街的官兵會不會聽?」

杜穿雲說話總是很沖,韓孺子習以為常,摘下斗笠,問道:「說吧,我該怎麼裝扮?」

杜穿雲接過斗笠扔到一邊,「不要披風……算了,你的模樣一看就是公子哥兒,留著披風吧,不要斗笠,你就是被我帶去賭錢的富家子弟,多帶銀子,備用。」

韓孺子身上沒錢,轉向張有才,「把你身上的銀子都給我。」

韓孺子和杜穿雲要在夜裡出門,瞞得了其他人,瞞不了張有才,而且也需要他的掩護。

張有才不情願地解下荷包,「為什麼不帶我去,我也練了幾個月武功……」

「不行,你得留下,萬一有人找我,你得幫我遮掩。」韓孺子接過荷包,也不知裡面有多少銀子,隨手塞進懷裡。

「那你們早點回來,杜穿雲,保護好主人,他若是出事,我非……唉,他要是出事,我非死不可,拿你也沒辦法了。」

「有我在,能出什麼事?」杜穿雲生性灑脫,受不得千叮萬囑,轉身就走。

韓孺子和杜穿雲從後門離府,張有才在裡面關門。約好明天四更左右過來開門。

侯府後面是條小巷,走出不遠就是大街,天剛黑不久,街上的行人還很多。杜穿雲在街口雇了一輛騾子車,直奔南城。

韓孺子第一次坐這種車,覺得很顛簸,雙手緊緊抓住車板,對即將開始的冒險多少有一點緊張。問道:「你怎麼對爺爺說的?」

杜穿雲盤腿坐在對面,「說什麼?沒什麼可說的,我經常夜裡出門。」

「在侯府裡也是?」韓孺子壓低聲音,不想讓車伕聽見。

「當然,府裡那麼無聊,我總得出來透口氣,再說江湖上的朋友也得來往。」

「你在城裡認識很多朋友嗎?」

「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京城裡豪傑不少,聽說過我們爺倆兒的名聲。願意跟我們結交……」杜穿雲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偶爾會提及韓孺子聽說過的名字,都是他退位第一天前去倦侯府相助的閭巷豪傑。

到了地點,車伕抱拳對杜穿雲說:「這位小哥兒認識的人真不少,沒啥說的,這趟我請了,不要車錢。」

杜穿雲抱拳還禮,「無功不受祿,車錢得給。」

「四海之內皆兄弟,就當是交朋友了。」車伕跳上車。甩鞭驅騾而去。

韓孺子十分驚訝,「這個趕車的……」

杜穿雲得意洋洋,「他想必也是江湖中人,聽我說了這些話。願意與我結交。」

「可你們連姓名都沒說。」

「哈哈,這你就不懂了,朋友交往哪能那麼勢利?我說了許多事情,他總能打聽到我是誰,以後我也得找他,一塊喝頓酒。別小瞧趕車的。車行裡也有英雄豪傑。」

韓孺子並不小瞧車伕,只是覺得這種交往方式有點拐彎抹角,而且容易洩密,但他沒說什麼,往四周望瞭望,二更未到,天已經很黑了,藉著月光能看到周圍全是低矮的民房,中間鑲著一塊塊空地。

「那些都是……菜園子嗎?」

「對啊,所以這叫鮮蔬裡啊。」

「我還以為是仙人的仙……現在去哪找鐵頭胡三兒?」

「跟我來。」

杜穿雲並非京城人士,對路徑卻很熟,前面帶路,拐進曲折的巷子裡,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舉手敲門。

裡面有人低聲問道:「哪位?」

「小杜,來找胡三哥。」

裡面沒聲了,過了一會,院門打開,走出一名大漢來,先看看杜穿雲,扭頭又看韓孺子,認出來之後不由得一驚,失聲道:「是你!」

「胡三哥認得我?」韓孺子之前沒見過鐵頭胡三兒的樣子,這時暗自在心裡稱讚,只看外表,這人是一條好漢。

胡三兒人高馬大,關上院門,拉著兩人走出一段距離,躲在陰影裡,對杜穿雲低聲道:「你瘋啦,怎麼把他帶來了?」

「是他自己要來。」杜穿雲不服氣地說。

「的確是我自己要來見胡三哥。」韓孺子解釋道。

胡三兒大為尷尬,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倦侯,撓撓頭,「這裡是賭錢的局子,你……你來幹嘛?」

杜穿雲搶先道:「跟三哥打聽個人。」

胡三兒立刻警惕起來,「我又不是京城的土著,跟我打聽什麼?」

「可三哥認識的朋友多啊,不找你找誰?再說楊奉……」

「行行,別提他,你們想打聽誰?」胡三兒對太監楊奉頗為忌憚,偏偏欠他人情,發作不得。

「有一個騙子行的,自稱林坤山,四十歲左右,個子比我高比你矮,頭戴道冠,身穿長衫,面白,三縷鬍鬚,常在西市坊的不歸樓閒坐。」杜穿雲記得倒牢。

韓孺子補充道:「還有報恩寺的瘋僧,法號光頂,跟林坤山肯定有聯繫。」

「不是說打聽一個人嗎?怎麼變成兩個了,還有嗎?」

兩名少年搖頭。

胡三兒尋思了一會,「打聽這兩人幹嘛?倦侯是貴人,最好遠離是非,杜穿雲,你別亂攛掇,當心惹禍。」

杜穿雲雙手一攤,「一樁小事,你不幫忙,我們去找別人,我好歹也在城裡結交了幾個朋友。就是認識的時間不長,不像三哥這麼知根知底……」

「少說沒用的,你小子就是嘴快,盡給你爺爺惹事。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問。」胡三兒轉身走回小院。

「成了。」杜穿雲笑著說。

韓孺子覺得自己悟出了一點門道兒,小聲說:「你們江湖人不熟的時候客客氣氣,相熟之後反而隨意。」

「是嗎?我倒沒注意。三哥很有本事,鐵頭功縱橫江湖,更厲害的是手上功夫。」

「拳法?掌法?」

「擲骰子。」

「啊?」

「別小瞧這門功夫。就靠著幾粒骰子,三哥才能走遍天下,到哪都能吃得開……」

杜穿雲又開始吹噓,韓孺子明白了,敢情在江湖裡什麼都不能小瞧。

胡三兒回來,二話不說,先在杜穿雲頭頂狠狠拍了一巴掌。

「嘿,你又不是我爺爺,幹嘛打我?」

「打你的多嘴多舌,這是什麼地方?你帶著倦侯來這裡就不應該。還要大嚷大叫,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杜穿雲哼哼幾聲,沒再說話。

「倦侯,我必須得問一聲,您打聽這兩個人幹嘛?」

「說來慚愧,我中了這兩人的連環計,損失了幾百兩銀子,銀子不多,只是……嚥不下這口氣。」韓孺子早就想好了謊言,心中有點羞愧。可是實在不想隨便洩露秘密他對鐵頭胡三兒還不熟。

站邊旁邊的杜穿雲驚訝地瞪大眼睛,對倦侯的好感又增加幾分。

胡三兒點點頭,「原來如此,倦侯既然找到我胡三兒。我不能不管,這樣吧,我把銀子給你要回來……」

韓孺子搖頭,「我要的不是銀子,一是想出口氣,二是想瞭解一下這兩人怎麼就能騙得到我。以後也好長個記性。」

鐵頭胡三兒想了一會,說:「光頂不是尋常人物,我得罪不起,我勸倦侯也別惹他,光頂肯定不是故意針對您,大概是受人之託幫個小忙。」

韓孺子吃了一驚,沒想到瘋僧光頂居然是一位「惹不起」的江湖大人物,點頭道:「好,騙銀子的是林坤山,我就找他。」

「我不知道林坤山是誰……」

胡三兒話剛出口,杜穿雲怒道:「一個不能惹,一個不知道,合著你什麼都沒打聽到,虧我在倦侯面前把你一通吹捧……」

「再嚷嚷,我這就拎著你去見杜老爺子,問問他知不知道孫子在做什麼。」

杜穿雲閉嘴。

胡三兒向倦侯道:「我沒打聽出林坤山的來歷,但是知道他在哪,要我把他揪來嗎?」

「當然,那就更好了。」韓孺子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在哪?咱們一塊去吧,我和杜穿雲能幫忙。」

「呃……這個地方倦侯去不得。」

「為什麼?我已經到這兒了。」

胡三兒不知該怎麼說,杜穿雲開口了,「倦侯很好說話,不用跟他遮遮掩掩,不就是妓院嗎?我去得,他也去得。」

「別胡說!」鐵頭胡三兒喝道,「我找個地方,倦侯在那等會兒,您說的那個林坤山有人見過,他這些天每晚都住在一戶娼家,我去把他給您帶來。」

「那就有勞胡三哥了。」韓孺子的確不想去那種地方。

鐵頭胡三兒將倦侯和杜穿雲送進賭局旁邊的一間屋子裡,自己走了。

隔壁擲骰子的聲音很響,韓孺子坐在土炕上,有些心神不寧,「胡三哥一個人去沒事吧,我不應該對他隱瞞事實。」

「放心吧,他有分寸,肯定會叫人幫忙。」杜穿雲倒不擔心,只是有點手癢,「也不知道三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要不我過去賭兩把?算了,被他知道又得向爺爺告狀……」

杜穿雲忍住賭性,雙手摀住耳朵,來回踱步,嘀咕道:「不能賭啊……」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杜穿雲疑惑地說:「胡三哥平時辦事挺穩當的一個人,怎麼這時還沒回來?」

沒等韓孺子開口,隔壁賭興正濃的一夥人,突然沒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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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一章 夜逃

隔壁的骰子聲、叫罵聲突然消失,杜穿雲反應奇快,轉身吹滅油燈,躥到倦侯身邊,嚴陣以待。

院子裡響起鐵頭胡三兒的洪亮聲音,「杜穿雲,你個小兔崽子,快給老子滾出來……」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咒罵。

雖說江湖人彼此間越熟越隨意,胡三兒也有點過分了,杜穿雲對倦侯低聲道:「留在這兒,別出去。」隨後抬高嗓門與胡三兒對罵,大步走出房間。

很快,罵人聲轉到了隔壁,那些賭徒乖乖離開,好像是見到了特別害怕的人。

終於,韓孺子聽到了那人的聲音,沙啞,帶著不知何地的口音,含含糊糊的,可是他一張嘴,胡三兒和杜穿雲都閉上嘴。

「要我說,這就是一場誤會,老杜名滿江湖的一位人物,不至於做出這種事,小杜,你來說說。」

杜穿雲與此人顯然不是很熟,因此比較客氣,「侯五叔好,沒想到這點小事把您老人家給惹出來了,早知如此,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出頭,忍氣吞聲我能做到。」

「咦,好你個小杜,人小嘴利,咱京城乃是天子腳下,豪傑輩出,咋就讓你一個後輩忍氣吞聲了?」

杜穿雲長嘆一聲,「侯五叔既然讓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這位林先生……真是林先生吧?」

「在下姓林,名北遊。」

韓孺子隱約認出這就是林坤山的聲音,貼牆細聽,隔壁屋裡好像有不少人,大都保持安靜,那位侯五叔顯然很能震得住場面,杜穿雲之前在車上吹噓自己認識多少京城豪傑,卻沒有提起過此人。

「林先生還記得我嗎?」杜穿雲的聲音問。

「恕我眼拙,一劍仙杜老爺子的大名天下誰人不知,可惜無緣得見,不知我哪裡得罪了閣下。」

杜穿雲哼了一聲。「我給你提個醒,昨天,不歸樓。」

「哦,你是廢帝的一名隨從!」

「正是。」

「杜老爺子也在廢帝府中?」

「當然。」

「杜老爺子平生嫉惡如仇。專與官府作對,怎麼會……」

「這是你的老本行,你還不清楚嗎?」

林北遊吃驚得聲音都變了,「杜老爺子也入我們這行了?」

「偶一為之,大魚自己上鉤。我們總不能不要吧?侯五叔,你明白了吧,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在前,林先生在後,是他不守規矩。」

「這個……我當時不知道杜老爺子……這位小杜昨天也沒按規矩跟我打招呼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起來,韓孺子大致聽懂了,杜穿雲假裝自己也是騙子,指責另一個騙子林北遊搶他的生意。

韓孺子正聽著,自己這間屋的後窗突然飛來一物。正中脖頸,不由得一驚,馬上又大喜過望,因為他感受到一陣熟悉的濁氣凝滯。

韓孺子再不猶豫,輕輕跳上土炕,翻窗而出,外面是一片菜地,月光皎潔,沒有半個人影,心中納悶。忽聽屋內門響,急忙蹲身躲在窗下。

「沒人,姓杜的小子沒撒謊。」

「仔細搜搜,萬一真有大魚。可別漏了。」

聲音就在頭頂響起,韓孺子緊貼牆壁,用披風將自己裹住,也不知這樣能不能騙過對方。

幸運的是那兩人沒有低頭細看,只是向遠處遙望。

「地上沒有新鮮腳印。」

「那也出去看看,別讓人說咱們辦事不力。」

兩人跳窗而出。手裡都拎著刀,其中一人正好踩在披風的一角上,韓孺子屏息寧氣,一動也不敢動。

「你左我右。」兩人轉身,打算圍著房屋繞一圈了事。

腳一動,那人發現腳底不對,低頭看去,與窗下的一雙眼睛對上了。

韓孺子血都涼了,想要拚死一搏,身體卻僵硬得像石頭一樣。

那人愣住,胸膛一挺,就要放聲呼叫,一口氣沒吐出來,整個人就已貼著牆壁軟軟倒下。

另一人剛邁出一步,察覺有異,回手就是一刀,好在韓孺子還沒站起來,刀從他頭頂掠過,在土壁上劃出一片碎屑,然後他也貼牆緩緩倒下。

倒下的兩人一左一右,將韓孺子夾在中間,他更站不起來了,只覺得心跳加速,幾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一道身影從房頂跳下,向韓孺子伸出手。

握住這隻手,韓孺子終於起身。

那人黑衣蒙面,領著韓孺子走出幾步,止步回身,示意他脫掉披風。

披風的確礙事,韓孺子慢慢解開,儘量不發出聲音,將披風捲起抱在懷裡,跟著黑衣人繼續前行。

兩人順著牆壁和籬笆走出一段路,黑衣人推開柴門,讓韓孺子先出去。

外面是一條極窄的小路,到了這裡相對安全一些,韓孺子低聲道:「孟娥,我知道是你。」

黑衣人走出來,關好柴門,嗯了一聲。

「杜穿雲和胡三哥還在裡面,不能丟下他們兩個。」

「沒有你,他們更安全。」果然是孟娥的聲音。

「可是……」韓孺子想說裡面死的兩個人會惹來麻煩,孟娥已經邁步往前走了,他只得跟上,暫時拋下疑慮,「你好久沒來了,我一直在練你教我的內功。」

孟娥不吱聲,小路盡頭是條巷子,她指著前方說:「那邊有人接應你,別對他們提我。」說罷要走。

「等等。你還會來教我內功嗎?」

孟娥盯著他看了一會,「初三、十三、二十三,你到書房休息,我或許會去。」

孟娥在牆邊的陰影裡快速行進,韓孺子跟在後面,幾步之後失去了她的蹤影,一肚子疑惑只能暫時忍住。

剛走到巷子出口,橫向衝出一人,一手將韓孺子勒住,另一隻手掩嘴。

接著又沖出三人,一人低聲道:「鬆手,是倦侯。」

「杜老教頭!」韓孺子認出說話者,心中一寬,「杜穿雲還在……」

「不用管他,倦侯快隨我走。」

兩人架著韓孺子,另兩人跑去牽馬,韓孺子沒有反抗之力,直到上馬跑出一段路,又問道:「杜穿雲和胡三哥真沒事嗎?」

「瘦猴子欠我人情,不敢對穿雲怎樣。」杜摸天說。

瘦猴子顯然就是那位「侯五爺」,更可能是「猴五爺」,韓孺子卻不放心,「我在屋後可能……可能不小心殺死兩個人。」

杜摸天勒馬,驚訝地打量倦侯,「不小心?」

「天太黑,我沒看清……」

「被殺的不是瘦猴五爺吧?」

「肯定不是。」韓孺子急忙搖頭,他走的時候還能聽見屋子裡的沙啞聲音。

「那就沒事。」杜摸天拍馬繼續前行。

一進入北城,杜摸天下馬,將坐騎交給另外三人,向他們小聲道謝,然後拉著倦侯步行,避開巡街的兵丁,回到侯府後面的小巷裡。

後門打開,張有才帶著哭腔說:「謝天謝地,主人總算回來了。」

「請倦侯留在府中,今天就不要出門了。」杜摸天說,看到倦侯點頭,他從外面關上門。

「杜穿雲呢?」張有才從倦侯手裡接過披風。

「在後面。」韓孺子答道,杜摸天顯然去接孫子了,杜穿雲的處境並不安全。

到了書房裡,韓孺子喝了一杯涼茶,定定心神,對張有才說:「你去休息吧,沒事了。」

「沒事?這可不叫『沒事』,以後打死我也不敢讓主人晚上出門了。」張有才好像也經歷了一場冒險,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可不是我向杜老教頭告密的,他找到我的時候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我明白。」韓孺子笑了笑,洩密者很可能是那名車伕,杜穿雲在路上說得實在太多,「我在這兒小睡一會,天亮的時候叫醒我。」

倦侯要休息,張有才只好退出。

書房裡的簡便小床還在,韓孺子坐在上面,卻沒有躺下,他在擔心杜穿雲和胡三兒的安危,也在反思自己的行為。

他實在太莽撞了,將江湖想得太簡單,對什麼是十步之內也沒有清醒的認識。

最後他想起了孟娥,她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在皇宮裡格格不入,與江湖人似乎也不是一路,行事詭秘,總能在最危險的時候出現。

天快亮的時候,韓孺子撐不住了,倒在床上,只想睡一小會,結果一睜眼天已大亮,他騰地坐起來,茫然問道:「什麼時候了?」

張有才守在邊上,回道:「快要到中午了,主人吃早餐還是午餐?」

韓孺子毫無胃口,「杜穿雲和杜老教頭回來了嗎?」

「還沒有。主人放心吧,他倆輕功那麼好,就算打不過也能逃跑,估計待會就回來了。」張有才其實有點擔心,卻不能在主人面前表現出來。

韓孺子心一沉,可是跟張有才打聽不出什麼,「夫人找過我嗎?」

「嗯,夫人的侍女來過,我跟她說主人昨晚練功太累,還在休息。」

「好。你先退下吧,杜氏爺孫若是回來,馬上帶他們來見我。」

「是,主人吃點東西吧,都是現成的。」

韓孺子點點頭,書案上放著一盤食物,他怎麼也吃不下,比當初受困在皇宮裡還要焦躁,張有才每次敲門,他都會興奮不已,可是看到小太監一個人進來,又會大失所望。

臨近黃昏,張有才又一次敲門,這回他終於帶來一個人,卻不是杜氏爺孫。

楊奉走進書房,四處看了看,說:「倦侯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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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二章 怎麼辦

楊奉是韓孺子最想見到的人之一,希望從他那裡得到解釋與指引,楊奉也是韓孺子此刻最不想見的人,就像將屋子鬧得天翻地覆的孩子害怕父母回家。¤,

楊奉穿著軍吏的便服,轉向張有才,「去將我從前的舊衣裳拿來。」

「是。」張有才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立刻執行命令,沒敢多問。

韓孺子卻不得不問,「杜老教頭通知你的?他和杜穿雲呢?不會有事吧?」

「有事的不是他們,是你。」

「我?沒人看到我,那兩人……」

楊奉抬起手,「等會再說。」

張有才匆匆跑回來,抱著楊奉從前的太監服飾,「都是洗乾淨的。」

「嗯,你可以走了。」

「我能幫忙。」

「好啊,那就幫我個忙,從這裡走出去,沒叫你不要進來。」楊奉抖開衣裳,直接穿上。

張有才訕訕地退出去。

「好了,說吧,儘量簡短一些,我只聽真話。」楊奉坐在一張凳子上。

「我在報恩寺遇見一名瘋僧……」韓孺子從頭講起,一直說到自己如何逃出南城菜園,唯獨隱去孟娥搭救一段,聲稱那兩人是被自己不小心殺死的。

楊奉偶爾嗯一聲,等倦侯講完,他說:「不錯,只有一件事,那兩人並沒有死,只是被人以重手法擊暈,倦侯不可能有這種功力,所以出手者是杜摸天,記住了嗎?」

韓孺子怔了一會。「我還要向別人講述這些事情嗎?」

「嗯。幸運的是他們的反應比較慢。被我搶先一步。」

「『他們』是誰?」

「待會你就知道了。」楊奉隨手拿起一本書,「這是你最近在看的東西?」

那是一本古人詩集,韓孺子整理書架時翻出來的,他拿起另一本書,「不是,我在看前朝史書。」

楊奉接過史書,扔向角落,「廢帝不應該看這個。會讓人懷疑你有異心,讀詩不錯,消愁解悶、怡情養性。」

「可我沒看過這本書……到底誰要來?」

「我不知道。」

楊奉那副知曉一切卻偏偏不肯透露的樣子,十分令人惱火,可韓孺子有點心虛,只能忍耐,坐在書案後面胡思亂想,「是宮裡的人?」

「難說。」

疑問很快解開。

外面有人敲門,得到倦侯的許可之後,府丞進來了。看到楊奉,明顯一愣。「楊公不是去北軍……你從哪道門進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我是侯府總管,從任何一道門都可以進來。」

「你不是總管,你是北軍長史。」

「府丞大人再去查查,我的名籍肯定還在侯府。」

府丞臉一紅,他有正事在身,不願與楊奉爭執,轉向倦侯,說:「宗正府派人來了,倦侯得見一下,是在廳裡,還是在書房?」

「就在這吧,帶他們過來。」韓孺子稍稍鬆了口氣,宗正府比皇宮要好對付一些。

宗正府派來三名官員,帶頭者是一位姓華的少卿,不大不小的官,卻足以令大多數皇室和外戚子弟感到心驚。

廢帝的存在對宗正府來說永遠都是一個噩夢,忽視他,不行,重視他,更不行,華少卿敢來面對噩夢,靠的不是勇氣,而是上司的命令。

「倦侯請起。」華少卿語氣嚴肅,他今天不是來聊天的。

倦侯入宮不拜,聽取宗正府的命令時更不用下跪,但他得站起來,以示尊重。

華少卿拿出一捲紙,慢慢打開,仔細看了一會,好像之前不知道里面的內容似的,然後收起來,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本官此來是要調查一件事情,希望倦侯能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當然。」韓孺子反而不緊張了。

華少卿揮揮手,另兩名官吏拿出自帶的筆墨紙硯,放在書案上,準備記錄。

華少卿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不動的太監,問道:「你是……」

「倦侯府的總管楊奉。」

府丞湊過來耳語數語,華少卿皺起眉頭,這正是為官者最深惡痛絕的意外,他盯著楊奉看了一會,權衡再三,沒有跟太監說話,而是問府丞:「為什麼他的名籍還留在倦侯府?」

府丞額上的汗都下來了,「楊奉是太監,按理說是不能為官的,冠軍侯力保,天子降旨,破例允許他擔任北軍長史,如何處理名籍,從前沒有過先例,所以……所以……」

所以事情就耽擱了,沒人知道這種事該找誰處理,自然也就沒人自找麻煩,可麻煩卻找上門來。

華少卿察覺到這件小事當中可能存在的陷阱與危險,使個眼色,示意府丞不要再說下去,接下來的整個詢問過程中,他都當楊奉不存在。

「倦侯請坐。倦侯半個月前在報恩寺曾經遇到過一名瘋僧,對吧?」

「對。」

「請倦侯詳細說一下當時的經過。」

有楊奉提醒在先,韓孺子沒有半點隱瞞,將當時的場景詳細講述了一遍。

華少卿不停點頭,偶爾問一句「後來呢」,再無其它表示。

「倦侯當時沒有將此事報給宗正府?」

「宗正府有人跟去,我以為用不著報告。」

「『朝陽明日不東昇,赤焰西衝天下驚』,倦侯以為是什麼意思。」

「就是太陽明天不會從東邊升起,西邊會有紅色的火焰讓天下震驚。」

華少卿仍然不動聲色,「後來倦侯又看到過這句詩嗎?」

「沒有,但是我看到兩個字,讓我想起了這句詩。」

「倦侯詳細說說。」

韓孺子又將前天在西市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同樣沒有隱瞞。只改變一點。他本是有意前往西市。這時卻成為了無意閒逛,看到「紅火」兩字,才想起瘋僧的詩句。

華少卿這時的問題比較多一些,感到滿意之後,他說:「倦侯昨晚私自出府了?」

韓孺子點頭,細說經歷,旁聽的府丞大吃一驚,又一次萌生退意。只是捨不得這份俸祿。

詢問結束,韓孺子覺得自己的說辭遠非無懈可擊,對方卻沒有追根問底,華少卿比剛到時還客氣些,謝過倦侯,拱手告辭,府丞送行。

韓孺子呆呆地坐了一會,對楊奉說:「光頂和林坤山不是淳于梟派來的?」

「看來不是。」

「有人想陷害我?」

「看來是這樣。」

「如果我去了小南山暗香園,還會有更大的陷阱等著我,他們會說我有天子氣。如果我不反駁我不可能反駁,官兵就會來抓我!」

「看來你想了許多。」

楊奉一句一個「看來」。韓孺子聽膩了,直接問道:「宗正府今天為什麼不抓我?」

「因為宗正府沒有更多的證據,過兩天你很可能會接到一份訓斥。」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來呢?」

「這是朝廷的慣例,今天宗正府來人收集一點證言,下回可能就是宮裡的人,還有刑部、大理寺、京兆尹……等到需要的時候,即使你什麼都沒做,日積月累的證據也能置你於死地。」

「我還以為太后放過我了。」

「你以為放過就是徹底遺忘嗎?即使太后忘了,也會有人替她記得。這些證據可能永遠也用不上,只是以防萬一。你要知道,只有那些能輕鬆解決『萬一』狀況的官吏,才有機會平步青雲。」

韓孺子心裡一陣陣發冷。

「但這不是關鍵,朝廷運作歷來如此,哪個王侯身上不背著幾副枷鎖?一身輕的人反而要警惕。關鍵是誰在陷害你,宗正府會記下你的每一個錯誤,但不會故意設圈套,對他們來說那實在太冒險,而且沒有必要。」

「東海王。」韓孺子連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他,他瞭解我對望氣者很感興趣。」

「嗯,你打算怎麼辦?」

韓孺子有點臉紅,「抱歉,我沒有立刻告訴你報恩寺的經歷。」

「別向我道歉,你應該自己做決定,我頂多參謀一下,不能事事替你做主。」

只要楊奉在面前,韓孺子就一點也不得鬆懈,必須努力思考、不停思考。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杜氏爺孫和胡三兒還好嗎?」

「他們沒事,此刻應該正與梁信猴把酒言歡。」

「梁信猴就是那位猴五爺?」

「江湖人愛湊數,有個『俊侯丑王布衣譚』不夠,還有『矮楊高柳,肥馬瘦猴』四位豪傑,梁信猴原本叫梁信厚,厚重的厚,為了對上瘦猴,硬改為猴子的猴。他應該沒問題,頂多是被東海王等人利用。」

「東海王利用江湖人對付我,我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杜氏爺孫和鐵頭胡三兒能幫我,還有你當時請來的那些閭巷豪傑。」

「這算是一個辦法,可我要提醒你,與江湖人打交道要極其小心,只能讓他們欠你,絕不能你欠他們,許多人被江湖吞得皮骨無存,就是在這一點上犯了錯,貪圖一時之便利,欠下無盡之人情,不還不行,還又還不起。」楊奉頓了頓,「對杜氏爺孫,你快要做過頭了。」

韓孺子心裡一激靈,想起杜穿雲說過的那些江湖規矩,江湖中的是非對錯與官府不同,與普通百姓也不同,他當時只想到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卻忽略了不利的另一面。

人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韓孺子發現自己險些犯下大錯,他還有點好奇,楊奉從前受過多大的傷害,才會對江湖人如此警惕?

他的夢想是要重奪帝位,在江湖裡陷得太深,會讓他離朝堂越來越遠,甚至站到對立面,最後只能與俊陽侯花繽一樣亡命天涯。

「東海王利用了江湖人,陷害我的同時,也給他自己留下把柄我得想辦法接近他。」

韓孺子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必須「回到」自己真正屬於的那個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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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三章 以一敵多

倦侯府府丞姓曾,府尉姓鄭,一對難兄難弟,經常在一起喝酒,菜餚雖不豐盛,好在能互相訴苦。

「兄弟苦啊,勤勤懇懇半輩子,好不容易熬成七品小官,結果被送到這裡,沒招誰沒惹誰,天天提心吊膽,真怕哪天無緣無故地跟那位一塊掉腦袋。唉,我要是在朝中有個靠山,或者能拿出幾百兩銀子打點一下,也不至於這麼倒霉。」

「大人知足吧,好歹您還有機會陞遷,我這個小小府尉比您低一級,俸祿少得連養家餬口都難,累死累活也無非得到幾句誇獎,想陞官?想都不要想!」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惱怒之餘,心裡也覺得舒坦不少。

外面有人敲門,隨後進來一名老奴,也不懂得請安,默默地走來,放下手中的食盒,將裡面的酒菜一樣樣取出,擺在桌子上。

曾府丞和鄭府尉莫名其妙,都以為是對方的功勞,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出錯了。

「老劉,誰讓你送來的酒菜?沒弄錯吧?」鄭府尉問道。

「廚房。」老劉含糊地說,將空食盒收好,拎著離開。

「是那位讓人送來的?」府尉猜道,廚房只聽兩位主人的命令,送菜的總不至於是夫人,私下裡,他們稱倦侯為「那位」。

看著滿桌的魚肉,曾府丞咽嚥口水,卻不敢動筷,「那位是什麼意思?從前可沒有過……不會又要惹事,提前封咱們的嘴吧?」

鄭府尉膽子更大些,扯下一整條雞腿,狠狠咬了一口,「管他呢,那位就算惹事。咱們也攔不住,不如當個飽死鬼。」

曾府丞心中不寧,可酒菜的吸引力太強。再晚一會,另一條雞腿恐怕也要落入府尉肚子裡。於是一揮手,抓起多半隻雞,張嘴就啃。

一丞一尉推杯換盞,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

對韓孺子來說,這卻不只是「今朝」的事情,他派人送去酒菜,以後每天都有,目的不是討好。更不是收買,而是化解怨忿丞、尉都是小官,由宗正府直接委派,他們沒能力幫忙,卻有能力毀掉王侯。

對杜氏爺孫,一桌酒菜可不夠。

十兩黃金、百兩紋銀,這只是開始,張有才笑呵呵地將賞賜捧給杜摸天。

爺孫二人在外面待了兩天兩夜才回府,杜穿雲這回是真醉了,搖搖晃晃。拿起一塊金子,大著舌頭說:「這是什麼?炸得挺黃,不知脆不脆。」

杜穿雲要將金子往嘴裡送。被爺爺一把掌拍掉。杜摸天還很清醒,向倦侯抱拳道:「倦侯這是何意?」

「小子無德,擾動兩位清休,備此薄禮,不成敬意。還有一份是給胡三哥的,煩請杜老教頭轉送。」

杜摸天露出一絲狐疑,杜穿雲卻沒想那麼多,他認出了金銀,雙手接過來。大聲道:「倦侯給的,咱們就收下吧。爺爺,其實這也不算多。咱們可救過……」

杜摸天在孫子頭上敲了一指,厲聲道:「少得意,憑你的本事也想救人?」

「難道不是嗎?」杜穿雲不服氣地問。

杜摸天最清楚,擊暈猴五爺兩名手下的人不是杜穿雲,也不是他,倦侯暗中另有保護者,也不說破,拱手笑道:「既然倦侯慷慨,我們爺倆就不客氣了。」

杜摸天畢竟是老江湖,已經明白倦侯不願虧欠人情的用意。

韓孺子恭恭敬敬地還禮,從此以後對杜氏爺孫越發優待。

華少卿過來問話之後的第三天,宗正府又派來一名官員,宣讀了一份訓誡,責備倦侯的無故外出,用詞還算溫和。事後,每日都享受到好酒好肉的府丞向倦侯悄悄說:「恭喜倦侯,有了這次訓誡,您就是普通人了。」

對於廢帝來說,成為普通人乃是一種「上升」。

又過了兩天,倦侯終於獲准前往國子監就讀,楊奉本來計畫讓他去太學,沒能成功。

要去讀書的前一天夜裡,韓孺子藉口要溫習功課,留在書房裡過夜,這天是四月二十三,他與孟娥約定的日子。

對這位神秘的宮女應該遵守什麼規矩?皇宮?朝堂?江湖?韓孺子猶豫不決,楊奉似乎比較瞭解孟娥,卻不肯給予建議,自從那次來過之後,他再沒有出現,韓孺子連與他談論一下朝廷大勢的機會都沒有。

將近三更天,韓孺子吹熄蠟燭,坐在床上,默默運行逆呼吸,他能感覺到體內有一股溫熱的氣息在流動,卻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你可以學習下一階段的功法了。」對面的一個聲音說。

韓孺子忘了自己是在黑暗中,搖搖頭,說:「不行,咱們得先聊一聊。」

「聊什麼?」

「你是大臣的女兒,要為家族洗清罪名、報仇雪恨?」韓孺子說出第一種猜想。

對面沒有回答。

「或者你是某國的王族之女,想要借助大楚的力量復國?」

「別亂猜了。」孟娥終於開口,「我也不為難你,內功是免費的,什麼時候你有資格爭奪帝位,我會告訴你一切,願不願意接受交易,到時候你再決定,我不勉強。」

「過去的幾個月裡你一直沒有出現,是以為我不想爭位了吧?」

「嗯,是這樣。」孟娥也不否認。

「我去冒險,並不意味著就要爭奪帝位,你應該知道,我現在一無所有,就算練成了你的內功,我也不可能闖入皇宮再當皇帝。」

「你不用對我說實話,反正押注的是我,如果你沒有奪位之心,或者奪位失敗,我的損失也不大,只是一套內功而已。」

孟娥還是那麼直白,韓孺子發出笑聲,「你哥哥知道你的選擇嗎?」

「他知道,太后也知道,我已經被逐出皇宮。不再是侍衛了。」

「你為什麼不來倦侯府呢?」韓孺子又驚又喜。

「暗中更適合我。」

韓孺子馬上又感到不安,「如此說來,太后其實知道我……她為什麼不直接除掉我。永絕後患?」

「這種事情不要問我。你還要不要學內功?」

「當然。」韓孺子站起身,「我還想學你的武功。那些江湖人都沒有你厲害。」

孟娥又不吱聲了,韓孺子說:「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我只是想學點……有用的武功,以一敵多的那種。」

「我可以教你。」

「太好了。」

「但是不能以一敵多,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武功。」

「前兩天你一下子就擊暈兩個人,當初在皇宮小巷裡,你不是一個人打敗了十多名刀客嗎?」

「你覺得我在哪個位置?」孟娥提出一個古怪的問題。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在門口。」

「現在呢?」

「在窗下。不對,在書架……也不對,在房樑上?」

「明白了嗎?」

孟娥的聲音就在耳邊,韓孺子伸手劃了半圈,手臂所及之處一無所有,「明白什麼?」

「你覺得房間裡有幾個人?」孟娥換了一個問題。

「兩個,我和你。」

「真的嗎?」

韓孺子覺得身後有東西掠過,馬上轉身查看,背部不知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他再轉身……攻擊來自各個方向。書本、鎮紙、毛筆等物都成為暗器,好像有四五個人在同時圍攻。

「我明白了。」韓孺子叫道,這些打擊並不重。卻很令人惱火。

攻擊停止了。

「你在暗,我在明,如果我不認識你的話,會以為屋子裡有好幾個人。這就是你以一敵多的技巧:在暗處虛張聲勢,讓對方以為遭到了圍攻,因此倉皇逃跑。」

「嗯。」

「光明正大地對陣,你打不過十個人?」

「我又沒有三頭六臂,怎麼可能打過十個人?三個我都嫌多,除非他們都不會武功。或者願意一個接一個上來與我單打獨鬥。」

韓孺子若有所悟,慢慢坐下。「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你的破敵之道很符合兵法。」

「我不懂兵法,我只知道能在暗處的時候就不要站出來。」

這的確是孟娥一直以來的行事準則,韓孺子笑道:「你跟江湖人完全背道而馳啊,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名氣越大越好,你卻一點也不想要,那些刀客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誰打敗的。」

「所以我在江湖上一點勢力也沒有,想做成大事,只能求助於太后或者皇帝。」

韓孺子點頭,「之前在皇宮裡,你是怎麼讓宮女昏睡不醒的?」

「一點藥粉,這種東西你最好不要用,尤其對江湖人更不要用,這對他們來說是大忌。」

「可你在南城菜園裡一下子就將那兩人擊暈,總該是真實的武功吧?」

「嗯,如果你想學,這個可以教給你。」

「想學。咱們非得摸黑說話嗎?我快不記得你長什麼模樣了。」

「模樣總會變,記得也沒用,你知道是我就行。聊完了嗎?我不能整個晚上都留在這裡。」

「聊完了。等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一直在附近保護我嗎?」

孟娥沒有馬上回答,等了一會她說:「當然不是,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五天也未必來一次。」

「那你怎麼會跟到南城去?」

「一半是湊巧,一半是猜測,你從報恩寺回來就顯得心神不寧,我猜你肯定要做什麼事,所以這半個月裡觀察得比較勤一些,差不多兩天一次。」

「這也是藏在暗中的好處,我還以為你一直躲在府裡呢。」

「至少要有三個人才能做到時刻保護你。你說是最後一個問題,怎麼越說越多了?」

「沒了,請教我練功吧。」韓孺子自覺獲益匪淺,不僅對武功有了更多瞭解,還想出一個接近東海王的辦法。

虛張聲勢用到極致,就是一股實實在在的力量,這正是眼下的韓孺子所需要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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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四章 缺錢

天氣悶熱,打完一套拳之後免不了全身出汗,韓孺子、杜氏爺孫坐在亭子里納涼,張有才站在旁邊,四人品嚐剛從井水裡拿出來的新鮮瓜果,說說笑笑,好不愜意。

老太監何逸從遠處走來,進入亭子向倦侯請安,笑道:「主人現在空閒嗎?」

韓孺子忙讓何逸坐下,請他吃瓜,「瞧我的記性,好幾次了,你要說和我談談,我都給忘了。」

「主人忙碌,一時想不起也是有的。」

倦侯的確很忙,每天忙著去國子監點卯、在家裡練功,剩下的時間到處閒逛,喜歡什麼就買什麼。

「現在正好閒著,有事你就說吧。」

「呃……」何逸欲言又止。

杜摸天察言觀色,起身道:「我回房睡會,穿雲,跟我走。」

杜穿雲正吃得開心,嗯了一聲,不太願意起身。

韓孺子拉著杜摸天坐下,「別急,我還想接著聽老教頭說些江湖逸聞呢。都是自家人,無需迴避,老何,有事你就說吧。」

杜摸天沒再動,杜穿雲接著啃瓜,老太監何逸笑了笑,不管有沒有外人,他必須跟主人談談,這是賬房的本分。

「那個……主人,咱們……府裡可是有點……」

「缺什麼東西了?我去買。」

何逸笑著搖頭,「府裡的東西只多不少,就缺一樣。」

「什麼?」

「錢。」

「錢?」韓孺子笑了,轉向杜摸天,「王侯之家,居然也有缺錢的時候。」

杜摸天笑而不語,杜穿雲擦擦嘴,「這有什麼,我聽說皇帝還有手頭緊的時候呢。」

在倦侯府,「皇帝」是個不合時宜的詞,只有杜穿雲想說就說,倒不是膽子更大。而是早就忘了倦侯曾經當過皇帝。

何逸尷尬地笑笑,「那個,府裡不只是手頭緊,是有點入不敷出。」

「怎麼可能?」韓孺子收起笑容。真有點吃驚了,「我不是有幾千戶的歲入嗎?宗正府定期的賞賜也不少,府裡總共一百來人,不至於用得這麼快吧?」

何逸撓頭,「事情跟主人想得不太一樣。」

「你說說。」

何逸咳了幾聲。「侯府的收入不少,可是支出也不少,基本上三四成要用來祭祖,一年好幾次……」

「這麼多?」

「主人位比諸侯王,祭祖的時候自然也要與諸侯王一個標準,可人家有國有地,收入比咱們高得多……」

「明白了,那還剩下六七成呢,也不少了。」

「還有三四成收入要用於宗室間的人情往來。」

「咦,我跟其他王侯從無往來。」

「是是。可人不往來,禮物得往來,慣例如此,比如上個月濟南王世子大婚,咱們送了十斤黃金、綾羅綢緞十匹、璧玉十雙……」

「我怎麼沒聽說這件事?」

「我將禮單放在主人桌上,主人寫過『閱』。」

「哦,可能是我沒細看。不能不給嗎?我連濟南王是誰都不知道,更不認識他的世子。」

何逸再次撓頭,「恐怕不行,規矩是宗正府定下來的。每一樁都有先例,違背不得。」

韓孺子也撓頭了,「那我以後少買東西吧。」

「府裡的東西夠多了,主人的確沒必要再買。但那也省不下多少,最好咱們也能有幾次婚喪嫁娶……錯了錯了,瞧我這張破嘴,罰它……罰它……」

「罰它一天別沾酒。」韓孺子笑著在石桌上拍了兩下,「我懂了,錢的事情我來解決。你管好賬目就行。」

「那就好,主人您忙,我不打擾了。」何逸告退。

張有才一邊嚼瓜一邊說:「敢情王侯也有難處,人情往來繁多,還不能拒絕,關鍵咱們是有往無來,難怪入不敷出。」

「並非所有王侯都這麼緊巴,別人家要麼有國有土,要麼有人做官,總有來錢的方法。」韓孺子很清楚,他這個位比諸侯王的倦侯,還不如一位普通的縣侯、鄉侯富裕。

「怎麼辦?也去買地、放債?」張有才沒忘了吃瓜果,跟杜穿雲就像比賽一樣。

「哎,管它呢,船到橋頭自然直,反正餓不著。」

杜穿雲吃夠了,打個嗝,將沾滿汁水的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你這麼窮,還總給我們爺倆兒賞賜,真是太大方了,我們還剩下十幾兩黃金和幾十兩白銀,爺爺,先還給倦侯吧。」

杜摸天笑著斥道:「那點金銀還不夠侯府走一次人情的。」

張有才仍在啃瓜,「主人給你們的賞賜不少啊,也沒見你們買回來東西,怎麼就剩這麼點了?」

「江湖裡人情更重,四海之內皆兄弟,有錢當然要大家一塊花,難不成留著生崽兒?」杜穿雲十分不屑,在他眼裡,積累財富乃是可恥的行為。

韓孺子也不喜歡談錢,揮手道:「少說這些掃興的事情,杜老教頭,我一直想問你來著,如果我當初相信林坤山,去了小南山暗香園,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可難說,騙術千變萬化,常走江湖的人都有走眼的時候……」

「有啥走眼的,騙術再多,歸結起來也就三招。」杜穿雲不知謙虛為何物,一說起江湖事蹟更是滔滔不絕,「不是錢,就是色,再就是權,什麼化銅為金、變鉛為銀、設局賭博、房中秘術、外調當官等等,看你對什麼感興趣了。」

「要是我,肯定對化銅為金感興趣。」張有才終於吃夠,看著盤子裡剩下的幾塊瓜戀戀不捨。

「你是太監,也就能對金銀感興趣。」杜穿雲冷冷地說,又向倦侯道:「我打聽過了,林坤山這個人不簡單,名字一大堆,最常用的是林北遊,懂陰陽、會算卦、能望氣,被他盯上的人,十有**家破人亡。」

「我沒錢,也沒權。他盯上我幹嘛?」

「那我就不知道了,要是猜的話,我覺得他最終要騙的人可能不是你,而是利用你的地位、身份。去騙真正有錢的人,反正騙子的目的總是一個,就是錢。」

「去,就你懂得多。」杜摸天喝道,將孫子從石凳上推開。「倦侯別放在心上,事情已經解決了,只要我們爺倆兒還在府中,沒有騙子敢盯上您。」

韓孺子一笑,談起別的事情,心裡卻沒有忘記這個話題。

在國子監讀書一點也沒有想像中艱苦,入學將近十天,韓孺子還沒見過其他弟子,也沒坐下來聽過一次課,每天去露一面。小吏傳話說功課取消,理由各種各樣,然後韓孺子就可以回家了。

一開始,他以為國子監不願意接納廢帝,後來從府丞那裡瞭解到,國子監向來如此,許多勳貴子弟都是派僕人去點卯,只在禮部檢查的時候,本人才會去一趟,每年最多十來次。

韓孺子覺得真不公平。他當皇帝的時候每天聽課,風雨無阻,朝中勳貴反而悠閒自在。

於是他也不再去國子監,讓張有才一個人去點卯。

賬房何逸稟事之後第二天。韓孺子正琢磨著怎麼將話題再轉到「騙術」上,杜穿雲先找上門來了。

張有才正好去了國子監,韓孺子一個人在書房裡看書,杜穿雲敲門進來,警惕地看著一屋子的書籍,儘量少沾晦氣。「找你商量件事。」

「嗯。」韓孺子放下書。

杜穿雲盯著倦侯看了一會,直接問道:「你想大賺一筆嗎?」

「我又不是商人……」

「可你缺錢啊。」杜穿雲瞪大雙眼,總是自稱「老江湖」的他,在勸說別人的時候不太能沉得住氣。

「你先說說怎麼回事吧。」

杜穿雲拉過一張凳子,坐在書案對面,直直地看著倦侯,「在鮮蔬巷,為了過猴五爺那一關,我說我們爺倆兒也在騙你,比林坤山要早。」

「當時我在隔壁,聽到了。」

「猴五爺信了,按規矩,林坤山不能再接觸倦侯。你賞的那些金銀,我們爺倆其實拿出去分給江湖同道了,跟他們說這就是騙來的。」

「錢不夠是吧?需要多少,你儘管開口。」

杜穿雲一個勁兒搖頭,「從你這裡再拿錢,我們不真成騙子了?我有一個想法,不用你的錢,還能給江湖同道一個交待。」

「你說。」

「林坤山能通過你弄到錢,為什麼咱們自己不能呢?」

「自己怎麼能從自己身上弄錢?」

「林坤山肯定知道,我去將他捉來,一審問就清楚了。」

韓孺子著著搖頭,「不行,不能再冒險了,讓我想想。」

「林坤山這種人四海為家,今天還在京城,明天可能就去江南了,他一走,騙錢的秘密也就被帶走了。」

韓孺子心裡明白,林坤山的「秘密」就是引誘倦侯暴露稱帝野心,沉吟良久,他說:「你想設計一次真正的騙局,好堵住江湖中人的悠悠眾口?」

「對啊,要不然他們會說杜氏爺倆兒是騙子。」在杜穿雲的思維裡,騙王侯將相可以揚名,騙江湖同道卻是可恥之舉。

韓孺子再次沉吟,「杜老教頭怎麼說?」

「我跟他說了,他不感興趣,反正對猴五爺撒謊的是我不是他。」

「但他也不阻止你?」

「爺爺從來不阻止我做事,他常說能保得了我一時,保不了我一世,江湖是自己闖出來的,不是爺爺帶出來的。」

韓孺子深有同感,楊奉對他的做法與此差不多。

「我倒有個想法,不用林坤山,也能弄到些錢。」

「你?」杜穿雲不相信倦侯也會騙術。

韓孺子其實想了好幾天,杜穿雲再晚來一會,他就會主動去找杜氏爺孫,「你會賭博?」

「當然,爺爺說我還沒學會走路呢,就會擲骰子了。」

「那你應該很厲害了。」

「不是我吹,論輕功和劍術,我頂多算是二流,玩骰子才是一流,多少江湖好漢在我面前連褲子都輸光了。」

韓孺子抬手在書案上輕輕一拍,「那就好辦了,我認識幾位既有錢又愛賭的勳貴,何不從他們那裡撈一筆?」

杜穿雲想撈的是金銀,韓孺子的目標卻是一條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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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五章 賭徒與賭徒

骰子被扔到桌上,歡快地蹦蹦跳跳,不知憂愁,卻專以主人的憂愁為樂。

張養浩一拳砸在桌子上,三粒骰子輕輕地抖動一下,帶著一絲輕佻,沒有改變點數,「老子跟你們拼了!」張養浩怒吼一聲,將周圍的人嚇了一大跳,以為他要撒潑,在賭局裡,這種事常有。

張養浩舉起拳頭,沒打向任何人,而是一拳下去將骰子砸得粉碎,賭友們無不哈哈大笑,有出言譏諷的,有好言相勸的,但他們都知道一件事,辟遠侯的嫡孫沒錢了,於是七手八腳地將他推了出去。

天剛擦黑,裡面的賭徒們才小試身手,張養浩就被驅逐出場,他砸碎了幾粒骰子,卻擺脫不掉如蛆附骨的羞恥感。

屋裡走出一人,「嘿,養浩兄,沒事吧?」

「沒事。」

「要不再玩一會?我可以再借你一點賭本兒。」

「改天吧。」張養浩不敢再借,因為他已經欠下一大筆錢了。

那人沒有催迫,在他肩上拍了兩下,「你家底子厚,這點輸贏不算什麼,開心就好,明天再來,我找幾個新手跟你玩。」

張養浩苦笑,抱拳告辭。走在街上,他心中的怒氣又升了起來,在袖子裡握緊拳頭,真想找人打一架,卻又沒這個膽量,辟遠侯嫡孫在京城裡只是眾多勳貴子弟之一,當街打架不僅難以取勝,還可能受到彈劾。

沒有同伴,沒有僕從,張養浩一下子落入凡間,覺得自己跟街上的販夫走卒沒有多少區別。

估計別人也是這麼想的,一名僕人裝扮的少年從對面匆匆跑來,街道很寬,兩邊都有餘地,他卻只顧低頭前行,徑直撞在錦衣公子身上。

少年僕人個頭瘦小,力氣卻不小。張養浩被撞得連退數步,向後摔倒,以手扶地,才沒有過於狼狽。他也是學過武功的人,挺身而起,拋去最後一點謹慎,要拿撞人者撒氣。

「哎,你走路怎麼不看人?」撞人者先發作了。

張養浩一愣。心中更怒,對方就是算是皇帝的寵僕,他也不管了,挽起袖子大步迎上去,「看人?先看看你這個小兔崽子……」

撞人者認慫了,轉身就跑,嘴裡大喊「救命」。

街上行人誰也不會多管閒事,張養浩邁步追趕,還沒逮到人,已經在心裡將對方捶了十幾拳。

撞人者身小體輕。跑得很快,張養浩追了多半條街,距離還是保持在十幾步遠,自己反而累得氣喘不已。

撞人者跑進一條小巷,張養浩咬牙猛追,他對這一帶很熟,知道那是一條死胡同,正好來個甕中捉鱉。

小巷裡還有別人,天色半暗,大街上的燈光射不到這裡。張養浩發現對面是兩個人時,放慢了腳步,警惕地到處觀察,確定對方只有兩人。而且都比自己矮小之後,他的膽氣又壯起來,大步迎上去,兩隻拳頭握得咯咯響。

「張養浩。」對面一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張養浩一驚,對這聲音他有點耳熟,於是再次放慢腳步。最後乾脆停下,「你是……」

「是我。」那人前行兩步。

張養浩終於認出對方的身份,大吃一驚,「怎麼是你?」

韓孺子又上前一步,拱手笑道:「為何不能是我?」

張養浩臉色忽紅忽白,想跑,覺得不合適,留下,似乎更不合適,「那是你的僕人?」他生硬地問。

「見諒,我不想與你在街上相見,只好出此下策。」

張養浩愣住了,「你想見我?你不應該見我,你不應該見任何人。」

「因為我是廢帝?」韓孺子笑著問。

張養浩真覺得不對勁兒了,轉身要跑,那名瘦小的僕人不知何時繞到了後面,衝他拱手道:「張公子講點禮貌,正聊天呢,幹嘛要走?」

張養浩自信能夠輕易打過這兩名少年,哼了一聲,又轉回身,「想報復我們張家嗎?去告御狀吧,張家不怕。」

「你誤會了,咱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何來報復一說?我找你是有事商量。」

張養浩又哼一聲,突然醒悟這可能是一個陷阱,馬上抬高聲音,「辟遠侯滿門忠烈,我張養浩絕不做忤逆不孝之事,倦侯,你找錯人了。」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周圍沒人,我找你商量的是這個。」韓孺子舉起右手晃了兩下,空拳裡傳出幾聲脆響。

張養浩對這聲音簡直太熟悉了,「你找我……賭錢?」

韓孺子長嘆一聲,「我原以為皇宮裡無聊,沒想到出了皇宮更無聊,我見過你和幾名侍從玩這個,一直覺得挺有意思。」

張養浩入宮當侍從的時候,跟同伴偷偷擲骰子,被當時的皇帝見過一次。

「你、你……」張養浩覺得廢帝不是這種人,轉念一想,自己從前也沒想當賭徒,閒極無聊才走上這條路,「太后允許你這麼做嗎?」

「我又不住在宮裡,用不著太后允許。」

張養浩不吱聲,他很清楚,與廢帝打交道是要冒風險的,他之前冒過一次險,勾結一批勳貴宿衛想要殺死廢帝向太后邀功,結果沒有得逞,回家之後還被祖父狠狠揍了一頓。

「反正這半年來,我出門沒人阻止,逛街買東西沒人阻止,受詔進過一次皇宮,出來時也沒人阻止,哦,只有一次,就是前幾天,我晚上偷著出去玩了一會,宗正府給我下了一份訓誡。」

「你接到訓誡了?」張養浩對這件事最感興趣。

「嗯,一位姓華的少卿找我問清經過,我還以為沒事呢,結果宗正府還是給我一份訓誡,唉,真是倒霉。」

「倒霉?這是幸運,訓誡意味著記錄在案,不再追查,說明你真的沒事了。原來太后……」張養浩及時收住後面的話,暗自後怕,太后的心事誰也猜不透,當初若是真殺了廢帝,張家可能已被夷族。

韓孺子讓他想下去,這是他從孟娥那裡悟出的招數,東一下、西一下,只勾勒大概,讓對方自行描繪整個形象。

「你真要賭錢?」張養浩有點相信了。

「要不然幹嘛呢?金銀財寶留在手裡也沒用,還不如拿出來消遣。」

張養浩心中一動,「你會玩骰子?」

「跟僕人玩過幾次,挺簡單,骰子一扔,比大小唄,可是跟他們玩實在沒啥意思。」

「那是當然,僕人能有幾個錢?輸贏的數目必須能讓自己心動才行。」張養浩不只心動,還心癢起來,在賭場裡,千金易得,新手難求,他自己就是從新手變成賭棍的,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欠下一大筆錢,不敢回家告訴祖父。

「幾百兩銀子夠嗎?」韓孺子問。

「呸,你也不怕別人笑話,沒有一千兩銀子別來找我,最好是幾萬兩,這樣才會有人願意跟你玩。」

「幾萬兩好像有點麻煩。」

「你好歹當過……你從宮裡出來的時候,沒帶點寶物出來嗎?」

「有,但不能動。黃金行嗎?」

「當然行!」張養浩高興得差點要跳起來,連日來的陰雲一掃而空,不要說是廢帝,就算是當今皇帝,他也不管不顧了,「你帶著了?」

「誰沒事帶黃金上街啊。我就是想找人玩玩,可實在不認識什麼人,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所以想問問你有沒有門路。」

張養浩嘿嘿笑了兩聲。

「也不是非得擲骰子,只要好玩就行。」

「好玩的事情多得是,可哪樣也不如骰子。嗯,讓我想想……你的身份比較特殊,不能隨便找人陪你玩。你到底能拿出多少黃金?」

韓孺子撓撓頭,「我也不知道,得回家查一查,幾百兩總有,銀子也有兩三千兩……你問這個幹嘛?我要贏錢,不是輸錢。」

張養浩大笑,「那是當然,我就是想知道什麼人才能配得上倦侯。行,我心裡有數了,給我兩天時間,專門給你安排一場,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不能白幫忙,你若輸錢,那就算了,你若贏錢,得分我三成,這是規矩。」

「我在家玩的時候從沒輸過。」

「哈哈,那就更沒問題了,新手氣運旺,你肯定能旗開得勝。」

「好,兩天,我準備好金銀,等你回信,別晃點我。」

「放心,我怎麼找你,直接造訪?」張養浩已經開始著急了。

「別,丞、尉不是我的人,向宗正府多嘴多舌就不好了,明天、後天……大後天吧,中午你在我家後巷走一走,我派人跟你接洽,怎麼樣?」

「一言為定。」張養浩看到了還債和翻本的希望。

等張養浩走了之後,杜穿雲說:「原來有錢人這麼好騙,早知這樣,我還學什麼『踏雪無痕』啊,早該進入騙術行。」

「先別高興,你對骰子真的很拿手吧?」韓孺子已經見識過杜穿雲的本事,卻沒有見過別人的擲骰子,無從比較。

「我拿人頭擔保。話說回來,這個傢伙太貪心了,居然要抽三成!」

「到時候再說,希望他真能找來『配得上』的對手。」

「京城裡的王侯將相一大把,肯定沒問題。」

韓孺子的目標卻只有一個人,他擔心自己的手段太迂迴,繞不到目標身邊。

「回家。」韓孺子說。

家裡人對倦侯的這趟出行一無所知,還以為他在後花園練功呢。

崔小君正在臥房裡秉燭繡花,頗為專心,聽到夫君進屋也沒扭頭。

她離那個目標更近一些,韓孺子卻不忍心再利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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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六章 第一份邀請

敢於包天的膽子不多,賭博絕對能在其中佔據一席之地。

張養浩真的找來三個人與廢帝玩骰子,加上他本人,正好湊夠五位,本來一切順利,廢帝的手法跟他的身法一樣尷尬,幾乎就是送錢來的,可是千不該萬不該,當廢帝聲稱自己累了,讓隨從代玩一會的時候,張養浩等人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一個時辰過去,外面的夜色正深,四名勳貴子弟跪坐在蓆子上,呆呆地看著幾粒骰子,還是沒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除了張養浩,其他人從一開始就沒報出姓名,只以「公子」相稱,年紀都是二十來歲,久浸賭場,還從來沒輸得這麼慘過。

杜穿雲跪坐在四人對面,雙手按在膝蓋上,目光一遍遍掃視,等他們下注,他一點也不急,正在贏錢的人都是如此。

張養浩輸得最多,那都是他好不容易東挪西借來的銀子,「多少了?」他扭頭問道。

韓孺子百無聊賴地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張紙,對著油燈看了一會,「不多,四位公子加在一起才剛過六千兩。」

四人帶來的現銀不多,早已輸光,記在紙上的數目都是欠賬。

一位公子憤怒地在蓆子上捶了一拳,對杜穿雲說:「你使詐!」

「骰子是你們的,我怎麼使詐?你倒是使一個給我看看。」

「換倦侯上來。我們不跟你玩了。」另一位公子說。

「我上場的時候你們都說沒問題。現在又反悔了?換倦侯上來。行,先把賬結了。」杜穿雲伸出一隻手,面對勳貴子弟毫無懼色。

「不玩了,說好的是倦侯,跟一個僕人玩什麼?」第三位公子站起身。

「你也可以找僕人替你擲骰子啊。」杜穿雲笑呵呵地說。

三位受邀而來的公子氣哼哼地要走,韓孺子招呼他們過來,「等等,我不太懂規矩。但你們得在這紙上畫押簽字吧,要不然以後我找誰要錢去?」

三人止步,一塊看向張養浩,來賭博之前他們說好了絕不透露身份,因此連貼身隨從都沒有帶進來。

「找我就行了,這三位公子由我擔保。」張養浩硬著頭皮說。

「那就好,三位慢走。」韓孺子抱拳送行,三人剛一出門,他就對張養浩說:「沒想到還真贏了,來來。咱們分成……」

張養浩急忙跑到門口,向外看了一眼。關上門,轉身小聲道:「你要害死我嗎?」

「你不想要錢嗎?近兩千兩銀子呢,雖然不多,也是你應得的。」韓孺子沒計較分成比例,願意給張養浩三成。

這些銀子差不多能夠抵消他今晚輸掉的賭本,可要是被那三位公子聽到,他可就麻煩了。

「呵呵,幹嘛不要。」張養浩慢慢走向倦侯,目光卻一直看向杜穿雲,「倦侯從哪找來的這樣一位高手?」

「沒找,我問府裡的人誰會玩擲骰子,他站出來,我就帶過來了。」韓孺子指著桌上的紙,「這些銀子真能要回來吧,別讓我空歡喜一場。」

「放心,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家裡也不缺這點銀子,頂多三天,肯定送到倦侯府,你想好怎麼收、怎麼向府丞解釋就行了。」

「那就成了,我們也告辭吧。說實話,輸贏不大啊,我還以為一晚上幾萬兩呢。」韓孺子顯得很失望。

張養浩乾笑兩聲,「他們是為倦侯而來的,你讓別人替你玩,人家當然不感興趣。」

「我也覺得意思不大,算了,結完這筆賬,以後我不找你了。」

「別,倦侯想玩大的,我能找到人,不過人家可能也會找高手代戰。」

「我沒意見,你去找吧。」韓孺子將記賬的紙按住,「好歹你得畫個押吧,不是不相信你,可就這麼一張紙、一堆數目,我拿在手裡不踏實。」

張養浩笑著走過來,提筆簽字,「不出三天,這堆數目就是真金白銀。」

張養浩親自出主僕二人出門。

賭博地點離百王巷不遠,是一座大宅子的小跨院,單獨有一道門通往後巷,非常隱蔽。

倦侯府後門,張有才正緊張地守候,看到主人平安歸來,長出一口氣,「就這一次吧,以後不要在夜裡出去了。」

「看情況吧。」韓孺子笑著說。

來到書房裡,杜穿雲道:「今天做得不好。」

「你贏得還不夠嗎?這些錢裡有三成歸你。」

「當然不夠。你讓我出場太早了,今晚應該你自己上場,輸點錢也沒事,釣起他們的興趣,下次賭的時候就能贏得更多,現在他們有防備了,下回要麼不玩,要麼也找來高手。」

「你怕高手?」

「玩骰子我就沒怕過誰,不過京城裡的確有幾位高手,我沒把握每次都贏,不知道這幫王侯子弟了不瞭解他們、能不能請到。明天我出去打聽一下。」

杜穿雲不願在書房多待,轉身走了。

張有才服侍倦侯就寢,小聲嘮叨:「主人身份非同一般,不能總是以身涉險,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府裡什麼都不缺,夫人溫柔賢惠……」

「一個晚上,我贏了差不多三千兩銀子,杜穿雲兩千兩。」

張有才一怔,嘴巴張合幾次,艱難地說:「咱們不缺這點錢吧?」

「來得容易,幹嘛不要呢?而且積少能成多,以後就是幾萬、幾十萬兩!」

「我覺得……」張有才輕嘆一聲,「主人休息吧。」

好賭的倦侯肯定令有些人感到失望。韓孺子卻不能多做解釋。也不想解釋。游手好閒不正符合「昏君」的形象嗎?

杜穿雲不在乎這些,整件事情對他來說就是一場江湖遊戲,樂在其中,次日一整天他都在府外打探消息,後半夜才回來,早晨來叫倦侯一塊去練功時,笑道:「一切順利。」

當天下午,張養浩送來了銀子。直接登門拜訪,被府丞記錄也不在意。

他還送來一份請柬:後天是衡陽侯夫人七十大壽,夫人乃武帝之姊,人稱「衡陽主」,因此遍邀宗室子弟赴宴。

宗室貴戚家中有事,倦侯府要按規矩送禮,這還是第一次收到邀請,不過韓孺子注意到,落款並非衡陽侯或衡陽主,而是散騎常侍柴韻。

張養浩解釋道:「柴韻是衡陽侯的孫子。在家中最受寵愛,跟咱們年紀相仿。因此單獨邀請一些人赴宴,不用去行禮,咱們玩自己的,倦侯中午到就行。」

張養浩告辭,府丞十分緊張,再多的好酒好肉也不能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立刻前往宗正府報告,等到傍晚,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知道了,回去吧」,連份正式的公文都沒有。

雖然心裡還不踏實,曾府丞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地閉上一隻眼了。

杜穿雲摩拳擦掌準備再戰,府裡眾人都為倦侯獲得邀請感到高興,只有一個人例外。

崔小君注意到夫君的休息不像從前那麼準時了,偶爾還會留在書房裡單獨過夜,這天晚上,換衣上床之後,她沒有躺在被窩裡,而是坐在床內,要與夫君好好談一談。

韓孺子後上床,只好坐在對面,笑道:「這是怎麼了?你也要練功嗎?」

孟娥傳授了新法門,韓孺子每天都要花一點時間打坐,這種事情可沒法向夫人隱瞞。

崔小君兩條腿偏向一邊,絕非打坐的姿勢,正色道:「聽說衡陽主大壽,倦侯也受到了邀請。」

「沒錯,就是後天,你不高興嗎?」

「不是不高興,只是……倦侯瞭解衡陽侯一家嗎?」

韓孺子搖搖頭,「我只知道衡陽主是武帝的姐姐。」

「衡陽主當年顯赫一時,桓帝能成為太子,據說她有不小功勞。」

「怪不得她敢邀請我。」

「真是衡陽主邀請倦侯嗎?」

韓孺子想裝糊塗,尋思一下還是決定說實話,「是衡陽侯的孫子柴韻,應該是一樣的吧?」

崔小君嘆了口氣,「果然如我所料。」

「你料到什麼了?」

「柴韻不是好人。」

「你認識他?」韓孺子有些意外。

「我不認識他,我的幾個哥哥認識,他們都是狐朋狗友,看我哥哥做過的那些事情,就知道柴韻是什麼品行了。」

韓孺子一顆心落地,他的計畫即將成功,勳貴子弟之間聯繫頗多,在皇宮裡,東海王雖然有意隱瞞,還是顯出了他與張養浩熟識,通過這條線,韓孺子相信自己很快又能見到東海王,弄清他到底有無陰謀。

「你笑什麼?」崔小君問。

「我在笑嗎?」韓孺子摸了摸自己的臉。

崔小君嚴肅地說:「不要向我隱瞞,你是有意接觸柴韻那些人吧?」

「我的確想多接觸外人,但是沒有主動找過柴韻,是他找我。」

崔小君向前挪了一點,「那你更要當心了,最好不去,他們真不是好人,你跟他們不是同類。」

「我也不是好人,你不怕我嗎?」韓孺子很喜歡妻子的嚴肅表情,忍不住要開個玩笑。

崔小君臉色微紅,低聲道:「你連怎麼做壞人都不知道……」

韓孺子收起笑容,「我得接受邀請,倦侯府擋不住『壞人』,我得知道『壞人』究竟是什麼樣,才能有所準備。」

平安終究只能維持一時,崔小君心中失落,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她要盡一切努力保護夫君,「我二哥崔騰和柴韻關係最好,因為他倆都是同樣的瘋子,聽說」崔小君猶豫一會,「聽說他們親手殺過人,你非要接受邀請的話,一定要小心,帶著小杜教頭,別讓他離開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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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七章 獨立小王國

柴韻二十歲了,比韓孺子大得多,若是論脾氣,的確還像個孩子,他在一群同伴和奴僕的簇擁下,風風火火地來到大門口,突然止步,微微低頭翻眼,盯著受邀而至的廢帝,好像哭鬧多時、苦盼數日的駿馬終於買來,而他正在評判這匹馬的好壞,稍不如意,他就會發作,讓世人明白,自己不是一個能被隨便糊弄過關的人。

韓孺子剛下馬,張有才與杜穿雲分侍左右,與對邊的人群相比,他這邊勢單力薄,杜穿雲甚至做好了打架的準備,根據他的江湖經驗,這種誰也不說話的對峙,乃是大打出手的前兆。

倦侯位比諸侯王,出門前,府丞特意提醒他,不要在搶在主人前面行禮,衡陽侯一家再有權勢,柴韻也只是一名散騎常侍,在地位上比倦侯低了一大截。

所以韓孺子沒動,柴韻打量他,他也打量柴韻,順便掃視柴韻身邊的跟隨者,沒有看到東海王或者崔騰的身影,不禁略感失望。

柴韻皮膚白晰,玉雕般的臉上沒有一點瑕疵,要不是眼神中戾氣過重,倒有幾分像是穿上男裝的少女。

崔小君提醒過倦侯,千萬不要取笑柴韻的陰柔之氣,據說他曾經為此殺人,被殺者並非普通百姓,家人卻也不敢告官,只能忍氣吞聲。

眼前的青年全身都是嬌慣氣,可說他親手殺人,韓孺子還是覺得很難相信,傳言總是誇大其辭。朝堂與江湖莫不如此。

柴韻臉上突然露出笑容,燦爛而親切,眼中的戾氣一掃而空。更像天真的孩子了,只是身材比較高大。他抱拳迎上來。大聲道:「終於把你盼來,可算能看清你的模樣了。」

「你見過我?」韓孺子抱拳還禮,這不是正式見面,一切從簡。

柴韻很自然地拉住韓孺子的一隻胳膊,轉身對眾人說:「去年我在皇城裡仰望倦侯,當時就在想,可惜了這樣一位人物,當什麼皇帝呢?說是至尊之身。其實勞心費力,比僕役還要辛苦,還不如咱們普通人家的孩子自由自在,沒想到他真就不當皇帝了。」

一群勳貴子弟當中,只有柴韻自稱「普通人家的孩子」時坦然自若,也只有他敢當眾提前廢帝的往事,或許是天真爛漫,或許是暗含諷刺,誰也聽不出來,反正跟著拊掌大笑就對了。

韓孺子也笑了。「那就不要讓我失望,讓我看看什麼是自由自在。」

「我沒看錯,我就知道能和你成為朋友。」柴韻很高興。拉著倦侯的胳膊走向眾人,向他介紹十幾位來賓,都是王侯將相家的公子,頭銜多得記不住,還有五六個人,明明穿著貴人的錦衣,無論柴韻說什麼,都搶著附和,臉上的笑容就沒有完全消失過。卻沒有得到應有的介紹,好像他們只是僕人。

衡陽主的七十壽誕正在前廳火熱進行。柴韻的小宴則在一座獨立的小院裡舉辦,地方雖說小些。勝在沒有長輩管束,對柴韻來說的確自由自在。

這是柴韻的獨立小王國,一伸手就有僕人送上斟滿的美酒,一句話就能引來滿堂喝彩,一咳嗽就有侏儒上來翻跟頭講笑話,一冷場就有客人搶著挑起新話題……

只有韓孺子用不著太明顯地討好柴韻,他是這裡最尊貴的客人,也是柴韻特意展示的「奇珍異寶」,兩人共坐主桌,享受眾星捧月的待遇,唯有一點韓孺子推脫不掉,他得喝酒,不停喝酒,杯中的酒剛喝下一點,馬上就會滿上,根本無從拒絕。

他覺得自己之前十幾年喝過的酒加在一起都沒有今天多。

酒過三巡,柴韻被家僕叫去給祖母磕頭拜壽,他前腳剛走,小院裡的氣氛急轉直下,剛才的熱鬧就像是一場夢境,做夢的人一醒,夢也就跟著破滅:諂媚者收起僵硬的笑容,稍事休息,侏儒和僕人狼吞虎嚥地偷吃酒肉,客人們或茫然呆坐,或小聲交談,誰也不願意在主人缺席的時候浪費有趣的話題。

失去柴韻的陪伴,韓孺子一下子露出原形,他是廢帝,是「孤家寡人」,沒人過來跟他說話,甚至沒有目光願意看過來。

只有張養浩是個例外,倦侯是他請來的,不能表現得太冷淡。

「倦侯喝得盡興嗎?」張養浩站在桌前,低聲問道。

韓孺子喝得暈暈乎乎,以為自己在用很小的聲音說話,其實整間屋子裡的人都能聽到,「只是喝酒聊天嗎?什麼時候玩骰子?」

張養浩會心一笑,「等天黑,不過今天不玩骰子,柴小侯有新花樣,輸贏更大,包倦侯滿意。」

柴韻還沒有繼承爵位,大家已經開始叫他「小侯」。

韓孺子也笑了,杜穿雲向他保證過,怎麼賭都不怕,於是探身在張養浩肩上重重拍了兩下,「有你三成。」

聲音還是太大了一些,張養浩臉一紅,急忙道:「不不,這回我一點不要,輸贏都是倦侯的。」

張養浩轉身要走,韓孺子一把抓住,「先給我透個口風。」

張養浩苦笑道:「我真不知道,總之柴小侯很會玩,絕不會讓倦侯失望。」

韓孺子放開張養浩,扭頭看向站在身邊的杜穿雲,杜穿雲正盯著桌上的殘酒,在江湖上,他算是有名號的人物,到哪都能得到熱情接待,站在一邊看別人盡情吃喝的經歷可不多。

「還等什麼?」韓孺子說。

杜穿雲一笑,再不客氣,拿起酒壺往嘴裡倒,也不用筷子,伸手抓起燉肉大嚼,然後對矜持的張有才說:「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愛當太監,早晚我會重返江湖。」

張有才輕哼一聲。他是皇宮裡出來的人,就算肚子餓得咕咕叫、口水多得幾乎要流出來,他也得保持鎮定。絕不能給主人丟臉。

張養浩開了一個頭,一名少年勳貴走過來。向倦侯拱手道:「倦侯還記得我嗎?」

「你是中山王的外孫……」韓孺子回憶柴韻的介紹,怎麼也想不起名字。

「我叫文遣,家父現任涿郡太守。」

「哦,文公子,來喝一杯?」

文遣搖搖頭,湊近一些低聲道:「我押倦侯大勝。」

「押我什麼?」韓孺子沒聽懂。

文遣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瞥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杜穿雲,「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倦侯能找來這樣的壯士,賭什麼都不怕。」

「當然。」韓孺子還是沒聽明白,再想問的時候,文遣已經轉身走了。

韓孺子酒醒了一半,悄悄觀察,這才發現有些客人時不時向主桌偷瞄,感興趣的目標好像不是廢帝,而是那個一手酒壺一手肥肉的杜穿雲。

「扶我更衣。」韓孺子說,張有才立刻上前一步。攙著主人起身,然後伸腳踢了一下,杜穿雲才反應過來。放下酒肉,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扶住倦侯的另一邊。

院子不大,茅廁離正廳也不遠,倦侯離開之後,裡面似乎更熱鬧了一些。

「撒尿就撒尿唄,說什麼『更衣』啊,我還想呢,咱們也沒帶多餘的衣裳啊。」杜穿雲向張有才抱怨。

張有才不理他。韓孺子走出茅廁,腳底還有些虛浮。頭腦卻清醒不少,「杜穿雲。你要小心,他們肯定查出你的底細了。」

「那又怎樣?反正我知道,京城最厲害的幾位骰子高手都沒來這裡,對這些公子哥兒,以一敵百我也能贏。」

韓孺子搖搖頭,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怎麼能將酒吐出來?」

杜穿雲二話不說,一拳擊在倦侯肚子上,隨後讓開,韓孺子不由自主彎腰嘔吐,張有才輕拍主人的後背,「我還沒來得及提醒……」

韓孺子直起身,從張有才手裡接過巾帕,擦擦嘴,笑道:「好多了。」然後對杜穿雲說:「他們今天想賭的肯定不是骰子,等他們提出玩法的時候,你給我一點暗示,有把握贏,就……戳我一下,沒把握,就連戳兩下。」

「行,反正咱們必須得贏,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可就丟人了。」

三人向宴會廳走去,張有才說:「杜穿雲,你手勁兒大,可得輕點,這是咱們的主人,不是敵人。」

「是你的主人,我和爺爺留在府裡只是還楊奉的人情,順便弄點銀子花花。」杜穿雲絕不承認自己低人一等。

柴韻已經回來了,正在廳裡轉圈,看到倦侯,臉色由陰轉晴,大笑著迎上來,「我還以為倦侯偷跑了呢。」

「還沒盡興,怎麼會跑?」韓孺子笑道,發現廳內的氣氛沒有恢復最初的熱鬧,每個人都若有期待地看著柴韻。

外面剛是黃昏,柴韻看了一眼,正色道:「寡酒難飲,吃吃喝喝沒什麼意思,倦侯想玩點遊戲嗎?」

「正是為此而來。」

「這個遊戲需要一點膽量。」

「韓某不才,膽量比酒量稍多一些。」

柴韻大笑,突然冷下臉,「那我就不客套了,倦侯知道崔騰這個人吧?」

韓孺子點點頭。

「算起來,崔騰還是倦侯的舅子,可我聽說你們的關係不是很好。」

「我聽說柴小侯與崔騰乃是好友。」

柴韻重重地一哼,像孩子似地跺了一下腳,「姓崔的王八蛋,我跟他不是朋友,是仇人,今晚就要去找他報仇,倦侯敢去嗎?」

「不是賭錢嗎?」韓孺子一愣。

「有錢,打傷一名武師,五百兩,打死,兩千兩,誰若是能活捉崔騰,我給他一萬兩。」說著說著,柴韻的目光轉向了杜穿雲,「你的劍術跟賭術一樣好嗎?」

杜穿雲的眼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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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八章 反目成仇

骰子、美酒、武功,如果只能在這三者當中選一樣,杜穿雲會難為死,如果只是按喜歡程度排個順序,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武功,用武功來打架、賺錢,真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為了讓這一刻完美無缺,他轉身從桌上端起一杯不知屬於的酒,一飲而盡。

「殺一個兩千兩,有上限嗎?」

柴韻笑著搖頭。

「活捉崔騰一萬兩,殺死呢?」

柴韻收起笑容,「只准活捉,不准殺死。」

杜穿雲皺起眉頭,正要說什麼,發現張有才不停地用腳尖踢自己,突然想起來,這不是江湖好漢的聚會,他不能自己做主,得聽倦侯安排,於是退後一步,在倦侯身臂上輕戳了一下,「我的劍只聽倦侯的安排。」

柴韻大笑,「忠誠之劍才是天下最利的劍,倦侯,我真羨慕你。」

韓孺子微笑道:「劍是利劍,但不可輕易出鞘。」

柴韻的笑容消失得比風還快,「怎麼,倦侯不想玩嗎?」

「想玩,只怕玩不起。」

場面有些尷尬,柴韻冷冷地看著倦侯,揮揮手,客人、奴僕紛紛退出,杜穿雲和張有才得到倦侯的示意之後才離開。

房間裡很快只剩下兩個人,柴韻說:「放眼整座京城,沒幾個人敢主動邀請你上門。」

「柴小侯有膽量。」

「多少人想跟我玩兒。我都看不上。你卻不知珍惜。」

韓孺子哭笑不得。對方好像比他還要年幼,於是正色道:「我來了,這就是珍惜,可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有什麼不明白的?」柴韻歪頭瞪眼,更像孩子了。

「我聽說你與崔騰交情不淺,怎麼會反目成仇?」

「你對這種事情感興趣?」柴韻覺得倦侯的反應很奇怪。

「實話實說,我跟崔家也有一些過節,所以……」

柴韻在倦侯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笑道:「我就是因為這個才找你的啊。我聽說了,你當皇帝的時候,崔家總想把你廢掉,讓東海王登基,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笑死我了。」

柴韻喜怒無常,轉眼間對倦侯又像親兄弟一樣自然隨意了,「至於我和崔騰,沒錯,我們曾經是朋友。挺投脾氣,玩得也不錯。可這個傢伙太不仗義,居然搶我的女人!」

柴韻狠狠一跺腳,白潤的臉上泛起一層赤紅,眼中滿是戾氣,好像懷著天大的冤屈。

「崔騰調戲柴小侯的妻妾了?」韓孺子著實吃了一驚。

柴韻用guài的目光打量倦侯,「就算是親生兄弟也別想見到我的愛妻寵妾,崔騰更不行。」

「柴小侯的女人是……」

柴韻大笑數聲,「倦侯真是……沒有經驗,我說『我的女人』當然是指別人家的女人,不是我自吹自擺,憑著我這副皮囊,再加上一點小小的名聲、才氣,天下的女人隨便我挑,別說是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閨秀、將相之女,我也照樣能得手,比如崔家的幾個女兒……」

「嗯?」韓孺子不自覺地露出怒容。

柴韻這時倒不強橫,忙笑道:「該死,我忘了倦侯夫人也是崔家人,倦侯別多心,崔家看得嚴,我對崔家的女兒只有耳聞,無緣親見,我是說若非看在崔騰的面子……算了,我換個說法吧,比如某位將軍的女兒,定親之後的一個月就被我哄到手,她上月成親,現在還寫信給我,約我再見呢。」

柴韻得意洋洋,韓孺子心中厭惡至極,臉上卻不顯露,「崔騰搶走了將軍的女兒?」

「不是,她又不是絕色天香,到手也就算了,崔騰想要,讓給他就是。是另位一個,歸義侯的女兒,我在她身上花費了將近一年時間,最近剛有點眉目,崔騰半路殺出來,仗著他父親崔太傅的勢力,居然前去提親。崔騰明明知道我的心事啊,胡尤若是嫁入崔府,我哪還有機會?」

「胡尤?」

「歸義侯的女兒,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韓孺子搖搖頭,「歸義侯……是歸順大楚的匈奴人吧?」

「對對,現在的歸義侯是第二代,他的女兒胡尤嘖嘖,見過的人都說是天下無雙,崔家……我不說崔家,總之胡尤豔壓群芳,世間獨有之尤物,大家不知道她的閨名,所以就叫她胡尤,胡人之尤物。」柴韻一臉的想望,「我若得此女,甘願折壽十年。」

韓孺子心中的厭惡更深,笑道:「崔騰提親,你也可以啊。」

「唉,誰讓我成親早呢,如今已是一妻三妾,別看歸義侯沒什麼勢力,卻有幾分骨氣,堅決不肯讓女兒作妾,崔騰還沒成親,佔了便宜。再給我一點時間,哪怕只有一個月也行。」柴韻恨恨地揮了一下拳頭。

「所以你跟崔騰因為這個反目成仇了。」

「崔騰不僅搶先提親,還來警告我,不要打擾他未過門的妻子,否則就要跟我斷交。我怕他?崔太傅眼下掌控南軍,可他得意不了太久,可惜了胡尤,嫁到崔家還不得跟著一塊倒霉?」

韓孺子最初懷疑這是一個陷阱,與柴韻相處越久,疑心越少,這個人無恥到天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醜陋,要說這種人會演戲,而且滴水不漏,就跟杜穿雲突然間變成諂媚之徒一樣不可思議。

可他還剩下幾個疑問,「我明白了,柴小侯受了欺負,要報仇,可是打架能阻止崔家娶親嗎?」

「我只需要讓崔騰延遲一段時間就行。等我享受過胡尤之後。崔騰想接手就接手吧。」柴韻得意地輕笑。韓孺子不得不承認,即使在這種時候,柴小侯仍很英俊。

韓孺子沉吟片刻,「柴家不至於找不出能打架的人吧,為何非要用我的隨從?」

問到這裡,表明倦侯已有幾分心動,柴韻無恥,卻一點也不傻。轉身背對門口,低聲道:「必須是倦侯和倦侯家中的高手出面,才能教訓崔騰。」

「呵呵,我不這麼覺得。」

「因為東海王啊。」

「又關他什麼事?」韓孺子正為東海王而來,沒想到兜了一圈,剛剛聽到這三個字。

「咱們不是普通百姓,打架的時候不只看誰人多勢眾,還要比地位,比如對方出一位五品文官,咱們起碼得有從五品的武將。再低就丟人了,還可能惹來麻煩。禮部和宗正府那們老傢伙,別的不管,一聽到『以下犯上』四個字,就跟惡虎撲食一樣,不管是非對錯,先參一本。」

韓孺子想不到勳貴子弟打架還有這種花樣,搖頭笑道:「東海王要替崔騰出面?」

「沒錯,京城裡的諸侯王沒有幾位,不是年紀太大,就是膽子太小,倦侯位比諸侯王,與崔家又有過節,由你應對東海王,正合適。至於倦侯的那位高手,他是江湖人,惹事了可以一走了之,比自家養的奴才方便多了,實在不行,交出去也無所謂。」

韓孺子搖搖頭,「我府中總共沒幾個人,可經不起損失。」

柴韻心照不宣地笑了,用更低的聲音說:「張養浩跟我說了,倦侯喜歡骰子,其實我明白你的苦處。」

「我的苦處?這是什麼話?」

「我當倦侯是朋友,倦侯也別拿我當外人,你這個侯爵虛有其位,除了朝廷給的一點俸祿,別無餘財,開銷卻不少。你說是喜歡骰子,其實是喜歡金銀。當然,誰不喜歡呢?可世上就是這麼不公平,有人受困於錢求告無門,有人卻是金山銀山花不完,幹嘛不平均一下呢?可也不能隨意平均,總得講點交情。我柴韻是講交情的人,跟你說實話,我在女人身上從來不花錢,頂多送幾件便宜的珠寶首飾,或者香囊汗巾什麼的,但是對朋友,你去打聽打聽,柴小侯吝嗇過嗎?崔騰說是太傅之子,這些年來花了我近萬兩銀子,我有多說過一句、猶豫過一下嗎?」

韓孺子聽得夠多了,「杜穿雲活捉崔騰能得一萬兩?」

「倦侯所得是他的五倍,但這話我不對外人說,絕不讓倦侯面子上難看。」柴韻這點規矩還是懂的,「怎麼樣?」

「不會真惹出事吧?」

「頂多死幾名奴僕和武師,還能出什麼事?倦侯看住自家的劍,別讓他亂捅就行了,其他人都懂規矩,也不會真對公子們下手。」

「嗯,聽你一說,這事倒也有趣。」

「有趣得很,咱們若是贏了,崔騰和東海王一年抬不起頭來,倦侯的仇也報了,還有一大筆錢可拿,今後若是再缺錢,跟我說一聲就行。」

「跟錢無關……」韓孺子也會半推半就,這種本事不用人教。

柴韻知道事成了,摟住倦侯的肩膀,笑道:「當然,咱們講的是交情,來,把大家都叫進來,一醉方休,然後去找崔騰報仇。」

「就是今晚?」

「對,就是今晚,但是得等衡陽主就寢,老祖宗最喜歡我,每天非得看我一眼才能安心入睡,今天是她的壽辰,我不能讓她失望。」

無恥之徒倒是位孝順的孫子,韓孺子對柴韻的印象卻已無法改變,「今晚肯定不行,你另選一個時間吧。」

「可是我跟崔騰已經約好了。」

「那也不行,我今晚必須回府,杜穿雲也沒準備好。」

柴韻顯得不太高興,但是沒有堅持,慢慢鬆開倦侯,「好吧……」突然抓住倦侯的肩膀,「倦侯不會被吹枕邊風吧?」

「不會,我跟崔家人做不成親戚。」

韓孺子堅持回府,想找的人不是崔小君,而是孟娥,萬一東海王那邊真的設置了陷阱,他得有人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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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九章 師出有名

孟娥很少問東問西,這回卻要問個清楚,「你去打架,想讓我暗中保護你?」

「這不是單純的打架,之前的林坤山肯定是東海王派來的,他在策劃陰謀,這次打架沒準也是他策劃出來的。」

「明知是陰謀,你還要湊過去?」

「躲在遠處,就只能等著東海王發招,反而更容易受傷,不如迎上去捅破陷阱,不是嗎?」

書房裡沒有聲音,韓孺子站起身,「還在嗎?你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還是沒有聲音,韓孺子無奈地搖搖頭,只好坐下,喃喃道:「就當她同意了吧。」

書房裡很黑,近乎伸手不見五指,韓孺子還很精神,不想這麼快上床睡覺,坐在椅子上無意識地晃動雙腿,一遍遍地自問:還能重新坐回皇帝的寶座嗎?自己是否在做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

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了。

外面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誰?」

「倦侯尚未入睡嗎?」

居然是夫人崔小君,她極少來書房,入夜之後的到訪這是第一次,韓孺子十分意外,急忙起身,摸黑走到門口,打開房門,看到她一個人站在外面,更覺意外,「你怎麼來了?」

崔小君笑了笑,她只穿了貼身的小衣,看上去分外單薄,「我睡不著,就想過來看看,你要是太忙……」

「不忙。」韓孺子伸手將夫人拉進來,轉身去找火石袋子,「我來點燈。」

崔小君拽住倦侯。「不用,我就是來看你一眼,待會就走。」

「你害怕了?」韓孺子握住她的雙手。

崔小君微微扭過臉,「不怕。就是……就是……」

「有時會覺得睡覺的地方不屬於自己。」

「你也有這種感覺?」崔小君抬起眼睛,反射出一絲月光。

「跟我來。」韓孺子牽著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崔小君一步一停,還是跟著出屋了。

倦侯府很大,人卻不多,此時都已休息。整個府中寂靜無聲,韓孺子帶著妻子在環廊下悄悄行走,在一間廂房門口停下,裡面的呼嚕聲抑揚頓挫。

「這是曾府丞。」韓孺子小聲說,「他今天肯定喝了不少,連呼嚕聲裡都有酒味。」

崔小君噗嗤笑出聲來,屋裡的呼嚕聲稍弱,她急忙以手掩口,沒一會,呼嚕聲又起。

「他不會回家嗎?」她小聲問。

「他可以回家。可我聽說他家中的老婆很厲害,所以他寧願住在這裡。」

崔小君斜眼打量倦侯,韓孺子忙補充道:「我和他不一樣,他總也不回家,我十天才有一天住書房……」

崔小君笑著推他離開,「別在這兒說話,把人家吵醒了。」

兩人在廊下緩步行走,韓孺子一一介紹裡面住著什麼人,講解他們的鼾聲特點。

「初時如籬上麻雀,展翅飛起又如南遷鴻鵠。忽忽焉已是大鵬一飛衝天這是鄭府尉。」

「這個呼嚕像是在吧唧嘴,肯定是賬房何逸,他做夢也在喝酒哩。」

「磨牙、說夢話,這個是張有才。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他真相,他以為自己是這世上睡覺最安靜的人。」

「離前面的屋子遠點,杜穿雲住在那,他說自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且房門上有機關,我覺得他在吹牛。可是……今天就不考驗他了。」

兩人一進進院子往後走,越往後住的人越少,他們的臥房在第三進,正房、廂房加在一起也只住了四五個人。

兩人站在自己的臥房門口傾聽,裡面的侍女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女主人悄悄離開,更不知道倦侯夫婦正像小偷一樣站在外面。

「她睡著之後一點聲音也沒有。」崔小君用極低的聲音說,「每天晚上我都想起來到外屋去看一眼。」

韓孺子一笑,攜著她的手,繼續今夜的小小探險。

後花園裡不住人,經過崔小君一個多月的打理,這裡已經初具形態,種種奇香異味在夏夜裡隨風飄蕩,夫婦二人不用再像小偷一樣躡足潛蹤了,並肩走在甬路上,捕風聞香,傾聽蟲鳴蛙唱。

「感覺好點了嗎?」韓孺子問。

崔小君笑著點頭,確實,倦侯府更像是屬於她的家了。

兩人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喁喁細語,不覺月過中天,崔小君靠在倦侯肩上睡著,韓孺子將她輕輕抱起,送回臥房,住在外間的侍女一無所覺。

到了床上,崔小君仍然緊緊抱住他的一條胳膊,韓孺子合衣而臥,希望這一刻能夠永遠持續,思緒卻不由自主又轉到了得而復失的帝位上,他最清楚不過,崔小君的恐懼是有道理的,倦侯府只是暫借給他們的施捨之物,說不定哪一天,一切都會被奪走。

看過的史書越多,韓孺子想得越明白,廢帝只在一種情況下可能平安度過後半生,那就是新皇帝地位穩固,普天之下再無異心,廢帝自然會遭到遺忘,可大楚的現狀與之相差十萬八千里,那個胖乎乎的小孩連爭奪皇權的資格都沒有。

大楚注定要亂,廢帝注定不得平安。

次日一早,韓孺子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崔小君的笑臉。

「抱歉,昨晚打擾你練功了。」

「反正我也成不了絕頂高手,偷懶一兩次沒關係。」韓孺子攬住她的脖頸,崔小君笑著躲避,外面的侍女敲門進來了,看到倦侯也在床上,不由得一呆。

韓孺子已經通知孟娥,接下來,他要準備加入柴韻和崔騰的決戰,如果這只是勳貴子弟之間的一場胡鬧,他希望能藉機與更多人接觸,如果這是東海王策劃的陰謀。他要給東海王一個教訓。

杜穿雲已經準備好了,找出自己的短劍,一遍遍打磨,聲音尖銳刺耳。讓站在一邊的張有才臉色變幻不定,「你、你真要殺人啊?」

「當然。」杜穿雲頭也不抬,摸摸劍刃,繼續打磨,「你沒殺過人?」

張有才搖頭。「可我見過,不只一次。」

「嘿,那是兩回事。」杜穿雲拔下一根頭髮,對著劍刃吹過,看著兩截頭髮飄落,稍微滿意。

屋子另一頭,韓孺子正在與杜摸天交談,這麼大的事情,他不能向杜穿雲的爺爺隱瞞。

老爺子並不驚訝,淡淡地說:「玩玩就好。別惹出事。」

杜穿雲抬頭說:「放心吧,爺爺,我出手有分寸。」

「嘿,你才鬥過幾次,就敢說自己有分寸?打架不是比武,就算是經驗豐富的老劍客,也保不齊失手。」

張有才低聲道:「原來你沒真殺過人。」

杜穿雲瞪他,卻沒有反駁。

杜摸天起身向倦侯拱手告辭,沒多久又回來了,扔給杜穿雲一根硬木棍。長度與短劍相差無幾,「用這個。」

杜穿雲剛磨好劍,十分滿意,看著膝蓋上的木棍。大為不滿,「我是劍客,不是乞丐,拿根木棍算什麼?我寧可空手。」

「那就空手。」杜摸天對孫子從不客氣,「劍客是那麼好當的嗎?爭強好勝、嗜殺無度,那是用劍的混子。不是劍客。」

「爺爺,你還帶我當過刺客呢。」

「大國師出有名,小民行必有因,當初刺殺楊奉是為朋友報仇,你什麼時候見過爺爺無緣無故打架?」

杜穿雲低頭不語,韓孺子覺得杜摸天的這些話是在說給自己聽的,但他也沒有吱聲。

杜穿雲無奈地收起磨好的短劍,拿起木棍,嘆了口氣,「好吧,就用它,就算對方真刀真槍,我也絕不濫用兵器,頂多挨幾刀,死不了。」

杜摸天從孫子手裡奪過短劍,送到倦侯面前,「請倦侯保留此劍,用與不用,由倦侯決定。」

韓孺子起身,鄭重地接過短劍,「我不會讓此劍蒙羞。」

老劍客笑笑,轉身走了。

杜穿雲茫然不解,「我跟著爺爺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他居然相信你而不相信我!」

韓孺子對張有才說:「禮尚往來,去衡陽侯府請柴小侯前往西市不歸樓一聚。」

當天下午,柴韻帶著兩名隨從應邀而至,一進雅間就拱手笑道:「倦侯挺會選地方,不歸樓不錯,前些年我常來,可這裡的酒太素,我們現在常去南城的蔣宅和城外的逍遙莊,那才是好地方,酒好,人也好。」

韓孺子假裝聽不懂,笑道:「人好有什麼用,我又不能對著掌櫃、夥計喝酒。」

「哈哈,倦侯真是有趣。」

兩人客套一番,坐下喝酒聊天,隨從站在一邊捧場,得到主人的暗示之後,都退出雅間。

「倦侯決定了嗎?」柴韻直接問道。

「為什麼不呢?就當玩了。」

「好,倦侯此言深得我心,不就是玩嘛。像咱們這種人,當官不願意到處磕頭,經商捨不得這張臉,也受不得風霜,人生一世,無非就在這骷髏世界中走一遭,結交三二知己,遍嘗世間美味,採摘閨中芬芳,一個字,玩唄。」

「玩就好好玩,我可不想輸。」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倦侯露面,杜穿雲出劍,一切水到渠成,我打聽過了,崔騰那邊沒有高手,把他捉來好好羞辱一番,讓他再不敢囂張,咱們也算是揚名了。」

「我還有一件事要問。」

「倦侯請說。」

「歸義侯同意崔家的求親了嗎?」

柴韻微微一愣,「他有什麼不同意的?那老兒巴不得能與崔家結親。」

「我有一個主意,如果歸義侯同意親事,咱們就說崔騰迷戀匈奴女子,對大楚不忠,如果歸義侯不同意,咱們就說崔騰仗勢強娶,總之咱們是路見不平、仗義而為。」

柴韻又愣了一會,突然大笑道:「你他娘的真是聰明,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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