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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章 荒園混戰

王侯子弟打架跟普通人也沒有多大區別,約好時間、地點,見面之後先是互相挑釁、揭老底,衡量對方實力,都覺得己方勝算大,那就是一場混戰,一方膽怯,引發的就是追逐戰,如果有大人物居中勸說,也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柴韻和崔騰的這一戰沒有勸說者,一位是衡陽主寵孫,一位是崔太傅之子,沒人敢趟渾水。

時間是下午,中午喝飽喝足,正好發洩過剩的精力。

地點是西北城的一座荒園,這裡曾經屬於某位王侯,多年無人居住,只有一名老僕留守,一見情形不對,早躲進屋子裡呼呼大睡。

園內雜草叢生,暗藏條條小路,全都通向一塊空地,空地緊挨一座半毀的亭子,周圍立著三五棵高樹,幾條野狗躥來躥去,一發現有人來,驚慌逃跑。

崔騰一夥先到,佔據了半座亭子,七八十人,一多半是貴公子,剩下的大都是奴僕,真正的武師只有五個人,站在最前方,一個個昂首挺胸,手持齊眉棍。

柴韻的隊伍來得稍晚,人數卻更多一些,將近百人,同樣一多半成員是勳貴子弟,武師更少,只有三個,杜穿雲不算在內,他穿著僕人的服裝,跟隨在倦侯身邊,他的任務是趁亂活足崔騰。

張有才也想來,被韓孺子拒絕。

韓孺子本以為這次約架也會選在夜裡,柴韻卻想著晚上回去給老祖母請安,因此希望天黑之前結束戰鬥。

看到滿園子半人高的芳草之後,韓孺子放心了,在這裡孟娥完全可以隱藏起來保護他。

老實說,他挺喜歡今天的感覺。

太陽升起不久,他們就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許多人之前已經見過面,這回就算是「老朋友」了,對廢帝的敬畏與警惕逐漸消失。幾杯酒下肚,他們也敢過來跟倦侯打招呼,其中數人跟張養浩一樣,在皇宮裡當過侍衛。面對廢帝發出拐彎抹角的感慨更像是興災樂禍,可這總比視而不見要好一點。

等到柴韻親自出面再度向眾人介紹倦侯時,大家的熱情達到了頂峰,韓孺子發現,如果別看得太認真。也別想得太多,他能接受這些熱情,甚至可以小小地感動一下。

這份幻覺是被張養浩無意打破的,眾人當時正要出發,一片混亂,他走過來,已經喝多了,摟著倦侯的肩膀,大著舌頭說:「這樣……多好,從前我瞧你就不是……當皇帝的料。你缺少那個……那個氣度,一看就不自信,現在你就好多了……好多了,哈哈。」

張養浩大概是好心,韓孺子聽在耳中卻如萬針攢心,臉上擠出微笑,「你也不錯,比在皇宮裡自在。」

張養浩指著倦侯不停晃動手指,似乎要說幾句發自肺腑的真心話,被朋友拽開。加入到出門的隊伍中去。

杜穿雲緊跟倦侯,低聲問:「看準時機,別等我被人砍得不能動了,才想起來把劍給我。」

「放心吧。」韓孺子拍拍貼腿垂下的短劍。偷偷攜帶兵器的人不只他一個,大家的想法都一樣,萬一對方帶著兵器,自己不能吃虧,反倒是三名武師只帶棍棒。

韓孺子暗自敬佩一劍仙杜摸天,他是真正的老江湖。沒讓杜穿雲帶劍。

兩伙人在荒園中相遇,最先吵起來的不是帶頭人柴韻與崔騰,而是各自的同伴。

「張三,你竟然敢來!欠我的銀子還沒還,今天咱們做個了斷。」

「李四,上次挨打不夠是吧,今天還得再打!」

「二哥,你怎麼在那邊?咱們家可不出叛徒。」

……

這些勳貴子弟彼此都認識,恩怨不少,一開始還以認人為主,吵得不算激烈,慢慢地怒氣上升,開始有人動手,你掄我一拳,我踢你一腳,被朋友和僕人們拉開,今天的主角畢竟不是他們。

柴韻越眾而出,舉起右臂,雙方都安靜下來。

「崔騰,別躲在後面了,出來說話。」

崔騰從五名武師身後走出來,站在台基上,居高臨下,「行啊,小柴子,找來不少人,沒把你的乳母也叫來?你一害怕的時候不就喜歡吃她的奶水嗎?」

柴韻大笑數聲,「崔騰,你出門的時候剛和你家老君聊過天吧,嘴巴一樣臭。」

「少廢話,咱們比人頭,然後開打。」崔騰顯然不是第一次約架,頗講規矩。

「等等。」柴韻高舉雙臂,吸引眾人的注意,然後大聲道:「諸位公子,今天這一架要打得明明白白,這位崔騰崔公子,大家都認識,乃是當朝太傅、南軍大司馬崔宏之子,仗著家中的勢力,強行向歸義侯的女兒求親。歸義侯一家嚮往衣冠禮儀之國,不遠千里前來投誠,天子當年親迎城外……」

「你在說什麼?」崔騰打斷柴韻,一臉的莫名其妙,這可不是他記憶中的小柴子。

柴韻不理他,繼續道:「歸義侯一家奉公守法、老實本分,多年來從未惹過是非,可就是這位崔公子,仗著父親的權勢,強行提親,歸義侯不同意……」

崔騰臉紅了,怒道:「誰說歸義侯不同意了?他說女兒還小,要等兩年……再說這關你屁事?你不就是垂涎胡尤的美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今天來見你是要秉持公道,不能讓你敗壞大楚的名聲,讓歸義的匈奴人以為大楚都是你這種仗勢欺人的無恥之徒。」

崔騰脾氣本來就暴躁,被柴韻一番話說得義憤填膺,伸出手臂,抖了好一會才吐出幾個字:「打,給我打斷他的賤骨頭!」

僕人先沖上去,他們手中也都拎著長短不一的棍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後一通胡掄,嘴裡哇哇大叫,半天也打不著一下。

雙方的武師更講究些,推開奴僕,互相抱拳行禮,說了幾句,捉對廝打,崔騰一方多出兩名武師,站在邊上掠陣,沒有加入戰團以多敵少。

勳貴子弟們隨後參戰,空地太小,他們衝入附近的雜草叢中打鬥,都很小心,沒有拿出自己藏著的兵器。

柴韻和崔騰大叫大嚷,一會隔空對罵,一會指揮他人,忙得不亦樂乎。

也有一些人自恃身份,拒絕參戰,向兩邊退卻,只在嘴上助威。韓孺子就在這些退卻者當中,杜穿雲已經沒影,他要趁亂活捉崔騰,這時不知躲到哪去了。

戰場越擴越大,加入的人也越來越多,可是真打的沒有幾對,除了那幾名武師,其他人都想以多欺少,少的一方通常轉身就跑,與大量同伴匯合之後,反身再追。

慢慢地,韓孺子離空地越來越遠。

這跟他想像中的打鬥不太一樣,他還以為武師們會一個接一個地上場比武,其他人只管叫好呢,結果這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混戰,混亂到分不清誰和誰是一夥的。

一名少年舉著棍棒,大喊大叫著撲來,韓孺子覺得自己好像在柴府中見過此人,正想仔細辨認,棍子已經砸過來了,他不想打架,轉身就跑。

在草叢中沒跑出多遠,追趕者沒影了。

韓孺子感到失望,還有幾分可笑,原來這真是一場勳貴子弟之間的混戰,沒有章法,沒有陰謀,連唯一說得過去的藉口,都是他想出來的。

早知如此,他真不應該接受柴韻的邀請。

可事已至此,總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他身上還有杜穿雲的短劍,於是韓孺子轉身往回走,結果迷失了路徑,到處都有人聲,他分不清方向。

「嘿,你也來了。」附近的一個聲音說。

韓孺子轉身看去,居然瞧見了東海王。

「我剛才沒看到你。」韓孺子立刻警惕起來,四處張望。

東海王從草叢裡走出來,獨自一個,連名僕人都沒有,「我坐在亭子裡,真是要命,本來說好先比爵位的,沒想到說打就打。嘿嘿,我就猜到柴韻肯定會拉攏你。」

東海王看上去比在皇宮裡正常多了,沒那麼囂張跋扈,看到韓孺子好像還挺親切。

「我也猜到你會來。」韓孺子打量東海王,按道理,他們各站一方,應該打一架才對,他的內功雖然還沒有什麼起色,跟著杜氏爺孫好歹蹲了幾個月馬步,練過一套拳法,不怕手無寸鐵的東海王。

「你不是真要打架吧?」東海王止步笑著說,左右看了看,見沒有外人,繼續道:「爭奪帝位才應該拚個你死我活,為這兩個傢伙,值得嗎?」

韓孺子也笑了,馬上又沉下臉,「林坤山和報恩寺的瘋和尚是你指使的吧?」

東海王聳聳肩,「沒錯,是我,你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地去小南山暗香園呢?讓我白費周折。」

沒想到對方承認得這麼痛快,韓孺子不由得愣住了。

「我若想害你,用不著這麼複雜的計畫,其實我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麼?」

附近傳來叫喊聲,似乎有一群人衝過來,東海王道:「今晚子時,齊王府後巷,有膽子你就來見我,我一個人,你帶幾個都行,咱們聊聊皇帝的事情,還有楊奉。走吧,回去勸勸,柴韻和崔騰都是瘋子,別讓他們真惹出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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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一章 草叢中的雙腳

事後,荒園對決被吹得天花亂墜,越是當事者越言之鑿鑿,將混戰描繪成一場空前絕後的慘烈大戰,死傷無數,鮮血染紅了雜草,幾天之後,那塊土地上開出的花都是紅色的……

對這些傳言,韓孺子將會覺得可笑,當時卻的確感受過真實的緊張。

杜穿雲活捉了崔騰,這一點也不難,崔家二公子根本沒想有人真敢對自己下手,站在亭子台基上,一邊指揮武師和僕人戰鬥,一邊與柴韻對罵,武師們也懷著同樣的想法,因此只顧賣力表演,沒有特意保護主人。

杜穿雲繞到亭子後面,突然跳出來,撲倒崔騰,抱著他在地上滾了一圈,然後扛在肩上跑進草叢裡。

事情發生得太快,崔騰毫無反抗,連叫喊都沒有,周圍的武師與僕人甚至沒有發現異常,只有柴韻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崔騰鼠輩,今日落入我手,看你還敢囂張!」

雙方的幾名武師打得都不認真,忙著擺花架子,聽到柴小侯的話,一塊望去,全都大吃一驚,崔家的武師急忙追去,柴家的武師則退回保護主人。

「來我這兒幹嘛?還不快去追,不能讓崔騰被奪走!」柴韻怒道。

兩名武師離去,一名武師堅持留下,以防萬一。

如果說之前的混亂雙方心照不宣,自從崔騰被抓之後,混亂失控了。沒幾個人看到當時的場景。傳言像蝗蟲一樣在草叢中蹦達。從「崔騰被抓」迅速變成了「崔騰被殺」。柴韻一夥人有不少事先聽說過活捉計畫,這時竟也莫名其妙地覺得柴小侯有可能做出殺人之舉。

韓孺子與東海王分頭亂跑,無論走到哪都聽到有人喊「崔二公子死了」,不由得大驚,此事若真,杜穿雲可惹下不小的禍事。

韓孺子本想回到亭邊的空地上,不知怎麼跑到了牆邊,正要調頭。一棵大樹上傳來輕輕的叫聲:「嘿,我在這兒。」

杜穿雲像只豹子似地將獵物帶到了高處,這時正蹲在一根樹枝上衝倦侯招手。

「崔騰……」韓孺子正要發問,聽到附近有叫喊聲,急忙跑到樹後,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杜穿雲將倦侯拉上去,讚道:「身手挺靈活,以後可以跟我學輕功了。」

韓孺子笑了笑,在樹枝上不敢亂動,只能扭頭觀望。直到抬頭才看見崔騰,他坐在更高一些的樹枝上。雙手放在手後,大概是被捆起來了,嘴裡塞著布,既憤怒又害怕,臉色青紅不定。

「把他交給柴韻。」韓孺子說,看到崔騰沒死,他鬆了口氣。

「不急,多嚇他一會……有人過來了。」杜穿雲指著遠方。

「行了,做到這足夠了,讓他們自己救人吧,咱們走。」韓孺子抬頭又看了一眼崔騰,想他對說幾句,又覺得沒必要,順著樹幹慢慢下去。

杜穿雲還沒玩夠,可是不能違背命令,只好一躍而上,站在地上將倦侯接下來。

「他們能將崔騰救下來吧?」韓孺子抬頭望去,崔騰坐的位置不矮。

「那麼多人,搭人梯也把他弄下來了。」杜穿雲一點也不擔心,他在樹上已經觀察過了,帶頭向無人之處走去,「原來這麼簡單,白瞎我的精心準備了,柴小侯會給咱們銀子吧?」

「他看到你帶走崔騰了?」

「看到了。」

「那就行。」韓孺子相信柴韻不至於賴賬,而且他此時在意的不是這件事,東海王今天的表現讓他感到困惑,心中猶豫著要不要赴今晚之約。

前方的杜穿雲停下了,韓孺子差點撞上,「怎麼了?」

「噓。」

韓孺子以為杜穿雲發現了其他人,斜身向前方看去,心中猛地一震。

一雙人腳從草叢中露出來。

杜穿雲扭頭看了一眼,見倦侯沒有特別驚恐,說:「去看看,難道真有人打架下死手了?」

韓孺子感到不安,可還是跟著杜穿雲走過去。

草地上躺著一名衣裳整潔的青年,身下的雜草卻已鮮血染紅。

「這是誰?不像武師或者僕人,也不像柴韻請來的傢伙。」杜穿雲驚訝地問。

韓孺子的心提起來了,這是一場胡鬧,不應該死人,如今卻有一具屍體擺在眼前,而且他覺得眼熟,不由得上前一步,彎腰仔細觀察,那張臉孔已經失去生機,嘴唇微張,眼神空洞。

韓孺子見過死人,卻是第一次見到死人的眼睛,只覺得體內陣陣發涼,然後終於認出了死者的身份,「他是匈奴王的質子。」

「質子是什麼玩意兒?」

「匈奴王送到大楚當人質的王子。」

「匈奴人,看著不像……那還好,匈奴人都很壞,死就死了吧。」

韓孺子搖搖頭,「有點不對,你看看他真死了嗎?」韓孺子膽子夠大了,也不敢靠屍體太近。

杜穿雲走過去,伸手探探鼻息,趴在胸口上聽了一會,抬頭道:「死透了。」

附近傳來一陣喧嘩,韓孺子示意杜穿雲別吱聲,兩人都蹲在地上,可來者若是走近,還是能發現他們。

「找到二公子了,他還沒死!」有人喊道,喧嘩聲漸漸遠去。

韓孺子長出一口氣。

杜穿雲莫名其妙,「是你殺的人?」

「當然不是。」

「那你緊張個什麼勁兒?咱們走吧,讓別人處理屍體。」

韓孺子沒動,想了一會,低聲說:「事情不對勁兒。」

「怎麼了?這幫傢伙根本不會打架,保不齊有人一時失手。」

「不對,附近沒有打架的痕跡,屍體是從別處搬來的。」

「那也跟你沒關係啊。」杜穿雲平時最愛惹事,這時卻覺得倦侯多事了。

韓孺子越想越不對,他記得這名匈奴王子,此人曾經在宮裡當侍從,還跟張養浩打過架,身為質子,在京城很孤立,不可能受邀參加柴韻和崔騰之間的爭鬥,如今卻無緣無故死在這裡,十分可疑。

「把屍體搬走,先藏起來。」韓孺子說。

杜穿雲睜大眼睛,「你……」

「快點,沒時間解釋。」韓孺子的心事本來就重,身為廢帝之後更是狐疑多慮,死者身份特殊,大楚與匈奴正在交戰,他不想在這種時候惹來麻煩,甚至有一種感覺,拋屍者選擇這個時機,沒準就是為了陷害廢帝。

「往哪藏啊?咱們也不可能背著屍體到處走。」杜穿雲左右看了看,突然貓腰跑進草叢,沒一會又回來了,「真幸運,附近有一口枯井,扔進去吧,一時半會沒人能發現。」

杜穿雲抓住屍體的雙手,抬頭對倦侯說:「幫忙啊,我一個人可不行。」

韓孺子有點希望杜穿雲能一個人扛走屍體,可是沒辦法,只好上前幫忙,抓住雙腳。

兩人抬著屍體悄悄行進,一聽到遠近的叫喊聲就停下來等待一會,好在崔騰吸引了園中所有人的注意,一時無人到這邊來。

枯井離著不遠,兩人將屍體扔進去,附近找不到可遮蓋之物,反正井裡面黑黢黢一片,站在上方望不見異常。

「幸虧是咱們先發現屍體。」韓孺子說,只走了一小段路,他已用盡了力氣,強掙紮著起身,打算儘早離開是非之地。

「咱們走的是出園小路之一,待會很可能還會有人走,那灘血跡怎麼辦?」杜穿雲對這種事更仔細些。

「不管了,只要屍體今天不被發現就行。」

遠處的叫喊聲變得響亮,韓孺子和杜穿雲匆匆離去,沒有親眼目睹後面的事情。

這天夜裡,韓孺子忍住好奇心,沒有去見東海王。作為廢帝,怎麼胡鬧都沒事,頂多坐實「昏君」的稱號,若是不小心捲入朝廷陰謀,卻是死路一條。

崔小君察覺到倦侯的異樣,卻沒有多問。

第二天一大早,柴韻派人來請倦侯。

韓孺子和杜穿雲一塊去的,柴韻親自出府相迎,喜形於色,「昨天你們兩個走得太早了,沒看到崔騰的醜態,他嚇哭了,當眾大哭,笑死我了。他還說要讓崔太傅殺了你和我,給他報仇,可我知道,他根本不敢對家裡人說起這件事,哈哈……」

柴韻叫來自己最好的幾個朋友,一塊宴請倦侯,席上眾人激揚慷慨,好像剛從戰場上歸來,吹噓自己的膽量,嘲笑敵人的懦弱。

有人提起了那片血跡,可是在一連串誇張的傳言當中,真實的血跡反而無人關注。

酒過三巡,柴韻湊到倦侯耳邊低聲說:「銀子已經送到府上,一兩不少。」

韓孺子笑笑,這筆錢柴韻本人其實沒出多少,他設了一個賭局,輸贏只看倦侯的手下敢不敢活捉崔騰,他贏了,足夠支付六萬兩銀子。

「今晚一塊出去玩吧。」柴韻笑著發出邀請。

「玩什麼?」

柴韻大笑,「跟我來就是,肯定讓你玩得開心就是。」

韓孺子本想拒絕,正好張養浩過來敬酒,仗著酒勁大聲道:「柴小侯,出去玩可不能忘了我,倦侯是我給你請來的。」

「都去,大家都去!」柴韻豪爽地說,引來一片歡呼。

韓孺子笑著舉杯,算是答應了,目光卻時常盯向張養浩,怎麼想都覺得匈奴質子的死亡與此人有關,只是不明白這背後究竟藏著什麼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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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二章 勳貴的玩法

一行人先去了南城的蔣宅,這裡是一處私宅,並非公開的玩樂之地,普通百姓有錢也進不去,柴韻卻能通行無阻,到這裡就像回到家一樣。

作為「新人」,韓孺子心懷惴惴,結果這裡卻與他想像得完全不一樣,裝飾得精緻清新,迎來送往的僕人跟皇宮裡的太監一樣小心謹慎,如無必要,幾乎從不開口,連走路都沒有聲音。

蔣宅的主人是名四五十歲的男子,身材高大,一捧醒目的髯鬚,穿著打扮像是一名員外,親自迎接柴韻,引向內室,一路謔笑,即使柴韻揪鬍子,他也不惱,笑得很開心,對倦侯他則非常客氣,沒有表露出特別的興趣。

「柴小侯,你得賠我損失。」在房間裡,主人佯怒道。

「咦,我們剛進來,連酒還沒喝一杯,何來損失一說?蔣老財,你想錢想瘋了!」柴韻也不惱,知道對方還有話說。

蔣老財正色道:「柴小侯是知道的,能在我這裡稱為貴客的沒有幾位,柴侯算一位,還有一位你認識。」

柴韻臉色微沉,「崔騰。」

「對啊,現在到好,柴小侯一出手,崔二公子估計好長一段時間不會來我這裡,你說,這筆損失應不應該算在你頭上?」

柴韻大笑,一把揪住那捧鬍子,「你個老滑頭,賬算得倒清。行,崔騰不來,我多來兩次不就得了?況且,我不是帶來新人了?」

蔣老財向倦侯笑著拱手,點到即止,退出房間,安排歌伎和侍酒者。

房間仿古制,眾人席地跪坐,身前擺放食案,柴韻與倦侯坐主位,張養浩等四人分坐兩邊,六名年輕女子侍酒。兩名歌伎輪流唱曲,調子都很舒緩,有幾曲頗有悲意。

沒人說話,公子們傾聽曲子。侍酒者盡職斟酒,不出一言。

韓孺子聽先生講過《樂經》,裡面儘是微言大義,真說到鑑賞力,基本為零。只覺得唱曲者哼哼啞啞,毫無趣味可言,柴韻卻聽得頗為入迷,偶爾還跟著哼唱,興之所致,乾脆側身臥倒,枕在身邊侍酒者的腿上。

侍酒者熟練地向柴韻嘴裡小口倒酒,另一隻手輕拂膝上人的鬢角,好像他是一條聽話的小狗。

曲風至此一變,兩名歌伎顯然非常瞭解柴小侯的心事。憂傷轉為靡麗,眉目傳情,卻又半遮半掩,即便是從無經驗的韓孺子,也能聽出曲中的挑逗之意。

張養浩等人都已放開,與身邊的侍酒者耳鬢廝磨。韓孺子不喜歡這種事,低著頭默默喝酒,侍酒女子幾次靠近,他都不做回應,女子很乖巧。向柴小侯望了一眼,不再有更多動作,只是老實斟酒。

柴韻起身,侍酒者和歌伎會意退下。他笑著問道:「倦侯不喜歡這裡嗎?」

「香味太重,熏得我頭疼。」韓孺子想了一會才找出藉口。

其他五人大笑,柴韻道:「我明白了,是我太急,不該帶倦侯來這種地方,走。到別處玩去。」

「這裡其實也不錯。」韓孺子有點擔心柴韻會將自己領到更不堪的地方去。

柴韻卻是想起什麼就必須實現的人,起身向外走去,張養浩等人興致正濃,只能戀戀不捨地起身跟隨。

另一間房裡,杜穿雲和幾名僕人正與一群侍酒女子打得火熱,杜穿雲年紀不大,懂的卻不少,正神采飛揚地講笑話,逗得眾女咯咯嬌笑,手中酒壺不停灑酒。

柴韻往裡面看了一眼,扭頭對倦侯說:「這小子是個玩意兒,倦侯願意將他讓給我嗎?出多少錢我都願意。」

「他不是僕人,是我請來的教頭……」韓孺子可不會將杜穿雲讓給任何人。

柴韻也是說著玩,拉著韓孺子就走,「就讓他們在這兒玩吧,咱們去別處。」

韓孺子想叫杜穿雲,其他公子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推著他就走。

天已經黑了,六人跳上馬,將僕人扔在蔣宅,縱馬在街上奔馳,柴韻已有些醉意,放聲呼嘯,驚得路人紛紛躲避。

回到北城之後,柴韻收斂一些,情緒又變,居然憂國憂民起來,與倦侯並駕而行,說道:「倦侯大概覺得我只是一名酒色之徒,其實我何嘗沒有凌雲之志?可是有什麼用?大楚已然如此,與其費力不討好,不如隨波逐流,倦侯以為呢?」

「我現在就在跟著你『隨波逐流』,連去哪都不知道。」

「哈哈,倦侯還是皇帝就好了,我願意從此不碰酒色,專心給你當一名忠臣。」

一提起「皇帝」二字,張養浩等人都自覺得放慢速度,離他們遠一點,話無遮攔不僅是膽量,更是一種特權,柴韻有,他們沒有。

韓孺子搖頭,「在皇宮裡最開心的時候也不過是天氣變好一點,哪有機會夜馳京城?」

「說得好!」柴韻鞭打坐騎,加快速度,韓孺子等人追隨其後。

路上遇上一隊巡街官兵,柴韻也不減速,當著官兵的面拐進一條巷子裡,官兵大呼小叫地追了一會,也就放棄了。

「跟官兵不能講理!」柴韻大聲道,興奮勁兒又起來了,「越講理,他們越懷疑你有問題,能跑就跑,他們都很懶,不會追太久,而且一旦追不上,他們也不會上報,以免擔責任。」

話是這麼說,可也只有柴韻這樣的人敢於實踐,萬一被捉,他有辦法逃脫懲罰,別人斷然不敢嘗試,張養浩等人緊緊跟在柴韻身後,神情慌張,直到身後再無追兵,才放肆地大笑。

六人騎馬在街巷中轉來拐去,韓孺子隱約覺得路徑有些熟悉,他嘴上說要「隨波逐流」,心裡卻沒做好準備,忍不住又問道:「咱們這是要去哪?」

柴韻沒有回答,過了一會他勒住坐騎,「到了。」

這裡顯然是某座府第的後巷,韓孺子正努力辨認,張養浩吃驚地說:「這不是崔宅嗎?」

韓孺子想起來了,這裡的確是崔宅,他從前來過。走的是正門,因此沒有馬上認出。

「沒錯,就是崔家,咱們來跟崔騰開個小玩笑。」柴韻興致勃勃。又往前走出一段路,指著一扇門說:「崔騰受了驚嚇,不敢回內宅,肯定住在這裡。」

張養浩開始害怕了,拍馬上前小聲勸道:「柴小侯已經贏了……」

柴韻神情立變。冷冷地斜睨張養浩,「你怕了?」

「不不……」張養浩更怕眼前的人。

「你從前跟崔騰玩過,不想得罪他?」

張養浩露出訕笑,「崔二昨天連膽都嚇破了,誰願意跟這種人玩?」

柴韻這才笑了,咳了兩聲,向同伴們各看了一眼,突然縱聲高呼:「崔騰,出來爬樹啦!」

柴韻連喊幾聲,停下來又看向同伴。張養浩等人既害怕又興奮,也跟著大叫崔騰爬樹,只有韓孺子沒開口,在一邊笑著傾聽,心裡卻在感慨,勳貴本應是大楚的根基,卻已衰落成這個樣子,皇宮裡的人大概永遠也看不到、想不到,自己還曾經幻想過張養浩會是未來的猛將與忠臣,其實只是一廂情願。

後門突然被推開。從裡面衝出一大幫人,手持刀槍棍棒。

柴韻早有準備,拍馬就跑,大笑不止。張養浩等人跑得更早,其中一人甚至跑在柴韻前頭,只有韓孺子沒經驗,跑慢一步,一根棍子從身後飛來,擦肩而過。把他嚇了一跳。

身後的叫罵聲漸漸消失,柴韻放慢速度,對追上來的倦侯笑道:「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夜晚。」

韓孺子笑著搖頭,這些人的玩法的確超出了想像,他還感到納悶,宗正府、禮部平時嚴肅得跟獄卒一樣,連走幾步路都有規定,難道對勳貴子弟們的胡鬧一無所知?或者知而不管,就跟那些巡街官兵一樣,追不上就乾脆當事情不存在?

夜色越來越深,柴韻的玩興也隨之越來越濃,繼續走大街、拐小巷,中途又撞上一次官兵,來不及加速逃跑,柴韻乾脆停下,與帶頭的軍官打招呼。軍官顯然認得柴小侯,不僅沒有呵斥,還熱情地送行一段路。

在一條特別安靜的街上,柴韻再次停下,指著前方的一座府第,「倦侯知道這是誰家嗎?」

韓孺子早就繞暈了,對這裡毫無印象,在夜色中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於是搖頭,「不知道。」

「這裡就是歸義侯府第,咱們去拜訪京城第一尤物吧。」

韓孺子一驚,「這不好吧……」

柴韻笑道:「倦侯真是老實人,這回不是突然襲擊,也不是趁夜尋香,咱們是受邀而來。」

「受邀?受誰的邀?」

「當然是美人胡尤。」柴韻拍馬前行,「全要感謝倦侯,是你出的主意,才能讓我得到美人的注意,今早受邀,約我子夜會面。」

韓孺子此前建議柴韻師出有名,可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結果,「既然是約你,我們跟著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胡尤豔名遠播,誰不想看一眼真容?你們都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有此機遇,我怎可獨享?」

韓孺子還在想藉口拒絕,張養浩等人卻都激動不已,一個勁兒地感謝。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種事我見多了,萬一胡尤令人失望,你們得替我做個見證,今後再有人提起胡尤,咱們一塊打他的嘴。」

「如果胡尤真是天下無雙的美人呢?」一人笑著問道。

「想我柴某也配得上胡尤之美,那就請諸位替我揚名。」柴韻十分得意。

歸義侯府的正門不開,一行人騎馬在牆下緩行,很快張養浩指著前方說:「有了。」

一道木梯斜斜靠在牆邊,靜候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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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三章 持弓少女

柴韻是偷情高手,除非美人在懷,他是不會輕易放鬆警惕的,事先就將美醜兩種可能都說清楚,跳下馬,將韁繩交給張養浩,雙手按住木梯壓了兩下,確定沒有問題之後,對之前在崔宅後巷跑得最快的那位公子說:「七郎,你先進。」

被叫作七郎的青年一愣,「啊?我先,不合適吧。」

「呸,想什麼呢,讓你進去探路,你剛才跑得不是挺快嘛,現在給你機會走在最前面。」

七郎臉一紅,不敢拒絕,雙手扶梯向上攀爬,中途停下,低頭問道:「柴小侯,裡面不會有危險吧?」

柴韻冷冷地道:「我等你告訴我呢。」

七郎訕笑一聲,只能繼續攀爬,到了牆頂,向裡面望了一會,小聲道:「烏漆抹黑的,看不到人。」

「廢話,當然沒人,胡尤是侯門之女,難道還能等在牆下?快點進去,到處踩踩,沒有惡作劇,就叫我一聲。」

七郎很不情願,嘀咕道:「早知如此,應該帶一名僕人……」可還是翻過牆頭,「這邊也有梯子。」

「小點聲。」柴韻斥道。

牆內安靜了,柴韻向倦侯微笑道:「偷香竊玉的勾當終歸有一點風險,曾有一位前輩,被家主逮到,從頭到腳澆了一桶尿水,從此聲名掃地,只能在煙花之地尋花問柳,大門小戶的良家女子誰也不肯接近他了。」

韓孺子笑著搖頭,心裡更鄙視眼前的柴韻,而不是那位「前輩」。

「柴小侯,裡面沒事。」牆內傳來七郎的聲音。

柴韻笑笑,整整衣裳,緩步上梯。走到牆頭時俯首道:「一個個進來,無論如何讓你們一睹芳澤,不虛今晚之行。然後……請諸位恕我禮數不周,自己回家去吧。還想去蔣宅的,就在那裡等我,一切花銷算在我頭上。」

張養浩等人喜不自勝,趕快找地方將馬匹栓好,跑回來搶梯子,明知胡尤沒有等在牆內,也想先進去。

「進來吧。」牆內傳來柴韻的聲音。

張養浩等人像征性地向倦侯謙讓了一下,爭先恐後地攀梯登牆。

「倦侯。就差你了。」柴韻的聲音說。

韓孺子心內猶豫已久,終於下定決心,不想再跟柴韻瘋下去,小聲道:「你們玩吧,我……我要回家了。」

牆內安靜片刻,柴韻大概很不滿,再開口時聲音十分冷淡,「胡尤……歸義侯小姐也邀請你了,進來吧。」

「我?」韓孺子驚詫不已,可他還是不想進去。「我不認識她,也不想認識,我還是回家吧。張養浩。如果你們去蔣宅,請幫我告訴杜穿雲,讓他快點回府。」

牆內沒有聲音,韓孺子就當柴韻同意了,邁步向栓馬的樹下走去,幾步之後又停下了,轉身向牆頭望去,覺得奇怪,柴韻說話的語氣不對。竟然稱胡尤為歸義侯小姐,就算進牆了。似乎也沒必要突然變得講禮貌。

牆頭上多出一人,筆直站立在上面。韓孺子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可是能看到那人正開臂引弓,看架勢是要射擊,目標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韓孺子大驚,下意識地拔腿就跑,只要十幾步,就能躲到馬匹後面,可是箭矢更快,嗖地一聲,利箭從頭頂掠過,正落在前方數步的地方,刺在土中,微微顫抖。

韓孺子急忙止步,牆頭上傳來一個嚴肅的女子聲音,「第二箭射的是人,別以為天黑******不准。」

韓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怎麼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對方的箭的確很準,自己肯定跑不過,只得慢慢轉身,說:「我跟你無怨無仇。」

「少廢話,上來。」女子語氣越發嚴厲。

韓孺子慢慢走向木梯,希望孟娥還能像從前那樣突然冒出來救自己,可今晚柴韻帶著他騎馬亂跑一氣,除非是神仙,誰也不可能追到這裡。

這是柴韻等人設下的陷阱?韓孺子心中一震,扶住梯子,抬頭對上面的人影說:「你為東海王做事?」

「什麼東海王、西海王,再廢話……******傷你的腿,拖你上來。」

女子沒說射死,而是射傷,這讓她的威脅更可信幾分,韓孺子無法,只得攀梯上牆。

牆頭上,女子仍然彎弓搭箭,箭鏃對準韓孺子。

夜色正深,月光卻很明亮,韓孺子終於大致看清了女子面容,那是一張極為美麗的臉孔,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只覺得心中一動,險些從牆頭掉下去。

女子與他年紀相仿,心志卻很成熟,一看舉動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將弓弦又拉開一點,冷冷地說:「果然是一個昏君。」

「你就是胡尤……不不,歸義侯的女兒?」韓孺子問道。

女子垂下手臂,弓與箭互換手掌,右手揮動長弓,韓孺子無路可逃,只能跳進牆內,背上還是挨了一下。

歸義侯家的牆沒有宮牆那麼高聳,卻也不矮,韓孺子落地之後震得腳掌發麻,在地上坐了一會,站起轉身,只見柴韻等五人在牆邊一字排開,正無奈地衝他苦笑,還有兩男一女手持刀劍看著他們。

「抱歉,我沒有選擇。」柴韻笑道,似乎不是特別緊張,指著身邊的七郎,「這個小子最壞。」

一名持刀男子低聲道:「閉嘴,沒讓你說話。」

柴韻閉嘴,做出一個安撫的動作,請對方不要激動。

牆上的女子下來了,對持刀男子說:「大哥、二哥,你們去將梯子和外面的馬都帶進來。」

兩名男子點頭,一塊離開,走偏門去取梯子和馬匹。

只剩下兩名女子當看守,一人持弓,一人持劍,年紀都不大,後者顯然是名丫環。柴韻也算見過世面,本來就不怎麼害怕,現在更不怕了。拱手笑道:「在下柴韻,受邀而來。小姐英姿颯爽,待客之道更是別緻。」

「誰讓你帶這麼多人來的?」歸義侯的女兒再次引弓。

柴韻更不怕了,「小姐見諒,這幾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久仰小姐大名,非要跟著我來,如今已經見過了,可以讓他們走了。我自己留下。」

韓孺子無法相信柴韻居然如此色膽包天,明明很聰明的一個人,竟然看不出這些人是故意設下陷阱。

持劍的丫環說:「這人的嘴太髒,讓我刺他一劍。」

柴韻抬起雙臂,臉上仍然保持微笑,「我不說話就是,除非小姐讓我開口。」

歸義侯的女兒則還是冷若冰霜,「其他人報上名來。」

柴韻不怕,其他人也就不怎麼害怕,甚至相互擠眉弄眼。意思是說「胡尤」果然名不虛傳,就是少了幾分美人該有的溫柔,從張養浩開始。幾人分別報出自己的姓名與身份。

歸義侯的女兒轉向倦侯,韓孺子沒開口,剛才柴韻喊出倦侯,對方已經認出他的身份,用不著再說一遍。

「昏君,被廢掉了也不老實。」歸義侯之女說道。

韓孺子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對勁兒,歸義侯的女兒就算脾氣大點,也不至於和兩個哥哥一塊迎接「情郎」,「誤會。我根本不知道今晚會來這裡。」

「難道不是你出主意,讓柴韻以我家的名義與崔騰打架?」

韓孺子看向柴韻。這是兩人的私下交談,居然傳到了當事者耳中。柴韻再次苦笑,「我也是想為你揚名,誰知傳得這麼快。」

韓孺子正想解釋,歸義侯的兩個兒子回來了,帶著馬匹與梯子,連射在地上的箭矢也一併取回。

這兩人的年紀也不大,都不到二十歲,說是兄長,臉上卻比十四五歲的妹妹還顯稚氣。

「來了六個,怎麼處置?」一名少年問。

「越多越好。」歸義侯之女向柴韻問道:「你還告訴過別人要來這裡嗎?」

柴韻急忙擺手,「沒有別人了,就是這幾位朋友,我連僕人都沒帶,還特意在城裡兜了幾圈,都按小姐的要求做的。」

「信呢?」

柴韻從懷裡取出一方折好的香帕,仔細打開,露出裡面的信箋,「在這兒,我一直貼身收藏。」

持劍丫環上前一把奪下信箋,笑道:「信是我寫的,貼身收藏也感動不了我。」

丫環雖然不醜,比小姐卻差遠了,柴韻大失所望,馬上又笑道:「雖非小姐手書,我就當是小姐的筆墨,這片心意總是真的。」

韓孺子真想提醒柴韻少說話。

一名持刀少年上前道:「別浪費時間了,帶他們去見父親。」

柴韻直到這時才稍覺害怕,「不必了吧,今晚就見歸義侯,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如過些天我正式登門拜訪。」

兩名少年一臉怒容,歸義侯之女卻笑了一聲,「你很想知道我的名字吧?」

自從看清小姐的容貌,柴韻的謹慎就丟得乾乾淨淨,點頭笑道:「晝思夜想……小姐不用當著他們的面說。」

「說出來無妨,一個名字而已,我是匈奴右賢王的後裔,名叫金垂朵……」

「好名字。」柴韻讚道,連究竟是哪兩個字都不知道。

「我們一家要重返匈奴,需要一位帶路人。」金垂朵繼續道,手中的箭一直對準柴韻腳下。

「在京城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匈奴?」柴韻可捨不得這麼美的人離開,「而且我也不認路啊。」

金垂朵的聲音越來越冷,「但是現在用不著你了。」

說罷,抬起弓箭,拉開弓弦,眾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一箭射出,正中柴韻前胸。

柴韻驚訝地張大嘴,低頭看著胸前的箭,怎麼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張養浩等人撲通坐倒在地。

金垂朵轉身,從箭囊裡又取出一支箭,對倦侯說:「你給我們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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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四章 張家的利益

大都數人都相信自己不會輕易死亡,有些人的這種信念特別強烈,柴韻就是這種人,有時候他甚至會故意靠近所謂的「險地」,玩得開心,同時也能證明自己冥冥中受到庇護。

因此,他無法理解胸前的箭是怎麼回事,更無法理解射箭者是怎麼想的。

張養浩等人明白得很,坐在牆下嘴裡大叫、雙腳亂蹬。歸義侯的兩個兒子舉刀喝令他們閉嘴,其中一人向妹妹皺眉道:「幹嘛殺死他?」

金垂朵盯著廢帝,緩緩道:「謀大事者最忌猶豫不決,父親一直拿不定主意,這回他沒有選擇了。」她頓了頓,「咱們都沒有選擇了。」

包括她的兩個哥哥在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金垂朵殺柴韻居然只是為了堅定家人一塊逃離大楚的意志。

韓孺子心中既恐懼又敬佩,瞥了一眼站在原地搖搖晃晃的柴韻,說:「你想順利出關前往塞北,抓我是沒用的,朝廷不在乎我的命,柴小侯……」

柴韻發出呵呵的聲音,金垂朵又轉過身,「無恥之徒,死有餘辜。忠武將軍的女兒遭你始亂終棄,嫁人之後被夫家嫌棄,寫信向你求助的時候,你在哪?她前些天自殺了,正在黃泉路上等你。你來招惹我,就是自尋死路。」

柴韻根本沒聽進金垂朵的話,只是驚愕地看著箭矢,抬起雙手想將它拔出來,遲遲不敢動手。

金垂朵彎弓、射箭,動作一氣呵成,射出第二箭,柴韻終於結束心中的疑惑,倒下了。

沒人尖叫,沒人吱聲,就連金垂朵的兩個哥哥也屏息寧氣,他們瞭解妹妹脾氣,卻是第一次見她殺人,心中頓生敬畏。

金垂朵又取出一支箭。說:「不用這麼多人,只帶昏君一個就夠了。」

靠牆而坐的四人從驚恐中清醒,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幾乎同時下跪。磕頭求饒。

金垂朵沒有射箭,對兩個哥哥說:「就讓我一個人動手?」

兩名少年身子微微一顫,已經不敢與妹妹爭辯,晃晃手中的刀,走向四名勳貴子弟。

七郎滿面淚水。「金二哥,咱們同在羽林衛執戟,求您念在同僚之誼……」

不說這話還好,一提起羽林衛,金二怒從心頭起,咬牙道:「同僚?你跟那些欺負我的人才有同僚之誼!」

七郎呆住了,努力回憶之前是否有過示好之舉,結果一件也找不到,甚至連金二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對面的金二已經舉起刀。就要砍下去。

「住手!」這聲音來得太及時了,再晚一會,七郎就會步柴韻的後塵。

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走來,金氏兄妹同時後退,叫了一聲「父親」。

歸義侯來到牆下,俯身查看柴韻,起身時已是滿面怒容,衝著手持弓箭的女兒低聲道:「孽障,你是要害死全家人嗎?」又轉向兩個兒子,「你們也不看住她!」

金大、金二低頭不語。金垂朵卻昂然道:「事已至止,後悔也沒用了,父親,準備出發回草原吧。」

歸義侯又急又氣。原地轉了一圈,對女兒說:「哪有你想的那麼容易?都王子已經三天沒信了,沒有他指引,咱們回草原不就是送死嗎?你忘了,金家的祖先歸降大楚……咱們連本族的話都不會說啊,去草原投靠誰?」

「就算浪跡天涯。也比留在京城受人欺負強。父親,難道你忘了那些人是怎麼欺辱您和兩個哥哥的?還有我,您的清白女兒,被他們胡亂編排,有誰當咱們金家是真正的列侯?別再猶豫了,父親,都王子來,大家一塊走,不來,咱們自己走,我瞧都王子也未必真是有膽識的人。」

眼前確實已路可走,可歸義侯還是拿不定主意,到處看了一眼,指著倦侯,「他怎麼來了?」

「和柴韻一路貨色。」金垂朵輕蔑地說。

「他不肯翻牆進來,和柴韻不像是同一種人。」金二辯道,只是沒什麼底氣,妹妹一眼看過來,他立刻閉嘴。

歸義侯長嘆一聲,「大楚多難,金家只怕也無法倖免。我派人再去都王子那裡打聽一下消息,你們準備一下,天一亮就出城,然後……」歸義侯再次打量倦侯,「把他送給崔太傅,或許能換來一點保護。」

「崔家不可信。」金垂朵反對。

歸義侯氣哼哼地道:「我的傻女兒,你想得太簡單了,此去塞北千里迢迢,咱們一家人怎麼可能走得到?」

金垂朵低頭小聲道:「別帶家眷,咱們騎馬,很快就到了……」

歸義侯大怒,「胡說,難道連你們的母親也不要了?她留在京城就是死路一條。快將這裡收拾一下,別驚擾到外人。」

歸義侯匆匆離去,金垂朵一臉的不服氣,「她才不是我的母親……」然後對兩個哥哥說:「父親已經同意了,你們動手吧,只留昏君一個人就行了。」

韓孺子覺得還是閉嘴的好,他現在想不出任何自救的計畫,只能靜觀其變。

其他四人可沒法冷靜,一個勁兒地磕頭求饒,張養浩望著歸義侯的背影,大聲道:「我知道都王子在哪!」

歸義侯轉身回來,「你見過都王子?」

張養浩這時候只想活命,什麼都顧不得了,「都王子已經……已經死了。」

歸義侯一家大驚失色,兩個哥哥揚起刀,金垂朵又一次拉開弓弦,張養浩急忙道:「不是我殺死的,不是我。」

韓孺子猜出是怎麼回事了,都王子就是匈奴質子,死後被拋屍在荒園裡,此事果然與張養浩有關。

「究竟怎麼回事?都王子被誰殺死的?」金垂朵厲聲問道。

張養浩對這名少女最為恐懼,向後挪了挪,緊緊靠著牆壁,壯膽說道:「我說實話,你別殺我。」

金垂朵抬起弓箭,「你不說實話,我現在就殺你。」

歸義侯上前攔下女兒的弓箭,「大楚是怎麼對待我們這些人的,我不說你也清楚,金家只想重回故土。別無它求,你說實話,我將你們留在府中,早晚有人前來搭救。」

金垂朵極度不滿。忍了又忍,才沒有反駁父親。

牆下四人磕頭謝恩,張養浩戰戰兢兢地說:「都王子、都王子是被林坤山找人殺死的。」

金家人全都一愣,不知道林坤山是誰,韓孺子卻是一驚。「林坤山!」

眾人的目光看過來,歸義侯猶豫一下,決定還是讓張養浩說,於是道:「林坤山是什麼人?」

「林坤山是一名江湖術士。」

「江湖術士和都王子有什麼仇怨?你在撒謊。」金垂朵總是要威脅一下才肯放心。

張養浩哭喪著臉,「我怎麼敢撒謊?真是林坤山找人暗殺了都王子,他說大楚和匈奴在北疆對峙,一直小打小鬧,需要一個理由展開大戰。」

「大楚和匈奴開戰,對一名江湖術士有什麼好處?」歸義侯莫名其妙。

張養浩真想編出一個合理的謊言,可他沒有這份急智。只能實話實說:「北疆開戰,我爺爺就可以重返戰場,遠離京城的是非,我也可以去戰場上建功立業,謀一份前程。」

金垂朵怒道:「就為了這點小事,你們殺死了匈奴王子?」

對張養浩來說,這卻不是小事,「我父親早亡,爺爺自從討齊之戰以後就賦閒在家,他身體不好。若是不能再掌軍權,我們張家……」

「閉嘴!」金垂朵喝道,又要引弓,仍被父親攔下。

歸義侯能理解張家的野心。問道:「都王子什麼時候遇害的?」

「前天凌晨,在一位……一位姑娘家裡,她將都王子引出來,讓林坤山找來的刺客下手。」

歸義侯不想追問其中細節,「這麼大的事情,京城怎麼沒有消息?」

「他們將屍體藏起來了。還沒有被人發現……」

歸義侯尋思這件事對自家的影響,金垂朵卻發現漏洞,「不對,你剛才說殺死都王子是為了挑起大楚和匈奴的戰爭,為何要將屍體藏起來?難道不應該將事情張揚得越大越好嗎?」

張養浩更不敢隱瞞了,硬著頭皮說:「我們將屍體放在城內的一座荒園裡,就是柴小侯和崔二公子打架的那座園子,本想……本想……」

「本想什麼?」金垂朵追問道。

「本想嫁禍給我。」韓孺子早知如此,聽張養浩說出真相還是覺得很氣憤,上前兩步,「所以你鼓動柴韻邀請我,還讓我帶上杜穿雲,當時的園子裡只有杜穿雲能悄無聲息地殺死匈奴質子,發現屍體之後,朝廷立刻就會懷疑到我。」

張養浩點點頭,承認了。

金家人反而糊塗了,金垂朵說:「怎麼又牽扯到昏君了?」

「林坤山說,倦侯是廢帝,有理由挑起邊疆戰事,正適合嫁禍,而且還會引發朝中各方勢力的互相猜忌,朝廷就更要依賴辟遠侯了,張家……將會獲益良多。」

韓孺子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你沒跟你的祖父商量過吧?」

張養浩搖搖頭,「祖父年紀大了,我不想……他不敢做這種事情……」

「你被林坤山騙了,他根本沒想幫助張家。」韓孺子不知該指責張養浩的愚蠢,還是佩服林坤山的蠱惑能力。

金垂朵插口道:「等等,說來說去,都王子的屍體呢?」

「被我發現之後扔到枯井裡去了。」韓孺子道,不覺得還有隱瞞的必要。

金垂朵多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似乎覺得這個「昏君」也不是那麼「昏」。

張養浩覺得性命還不安全,「你們想逃回……返回塞北,這很好啊,對我們的計畫也有利,我也可幫你們,準確地說,林坤山能幫你們,他認識的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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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五章 匈奴人

韓孺子很想抓到林坤山問個明白,結果卻可能淪為對方的俘虜。他沒有選擇的權力,歸義侯一家已經走投走路,女兒金垂朵的計畫過於簡單,父兄都不同意,尤其是歸義侯,還是希望能找出一條穩妥的逃亡之路。

都王子已經死了,他們更需要幫助。

天快要亮了,金家人將柴韻的屍體藏在一間空屋子裡,歸義侯出府打聽消息,兩個兒子押著張養浩去找林坤山,留下女兒和丫環看守其他俘虜。

七郎等三人雙手、雙腳被縛,坐在牆角處,一聲不敢吭,只有韓孺子未受束縛,坐在一張凳子上,身後站著持劍的丫環,前方幾步,金垂朵來回踱步,每次轉身的時候都要看一眼倦侯。

韓孺子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你想說什麼?」

金垂朵止步,手裡仍然握著長弓,只是沒有搭箭,「都說你是昏君,不是很像。」

「都說你是……也不像。」韓孺子說完就後悔了,他現在可惹不起這位說殺人就殺人的少女。

果不其然,金垂朵臉色一寒,抽箭、搭箭、射箭,動作快得不可思議,眨眼間,箭矢貼著韓孺子的耳邊掠過,射中他身後的牆壁,將看守他的持劍丫環嚇了一跳,「小姐,你……的箭法還跟從前一樣准。」

坐在牆角處的三個人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韓孺子反而不怕,只動了動眼珠,「這樣一來,你就少了一支箭。」

「我的箭足夠將你們殺死五回。」

「我們有四個人,你只剩十四支箭,不夠殺五回。」韓孺子糾正道。

金垂朵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箭壺,果然只剩十四支箭,她本來帶了二十支箭,可她有個習慣,有事沒事都要放一箭。箭術就是這麼練出來的,有些箭沒收回來,自然數量越來越少。

「我把你留下,不是為了通關。」金垂朵非要想辦法嚇一嚇這個昏君不可。「一名被攆下來的廢帝,我知道朝廷不會把你當回事。」

「嗯。」

「我要將你獻給匈奴大單于。」

「大楚都不當回事的廢帝,到了匈奴就能受到重視了?」

金垂朵微微一笑,更顯嬌豔,任誰看到這張笑臉都會心動不已。難以相信她是一名敢殺人的小魔頭,「你在大楚是廢帝,到了匈奴卻是大楚的『前皇帝』,我相信,大單于肯定很想要你,有前皇帝在手,匈奴大舉南下的時候,就將更加名正言順。」

韓孺子不得不承認,這名少女有些見識,於是正色道:「你說自己是匈奴人。可你對匈奴瞭解多少?」

「反正比你瞭解得多。」

「匈奴如今分為東西兩部,各立單于,你打算投奔哪一位?」

金垂朵不語,神情變得嚴厲。

韓孺子自顧說下去,「西單于在武帝時連遭敗績,遁走千里,十幾年沒敢東進南下,想必不是你要投奔的人。東單于早年間降附大楚,借齊王叛亂之際禍亂邊陲,可惜齊王不經打。東單于還沒準備好,就失去了內應,這讓他很尷尬,因此屯兵塞北。不敢與大楚決戰。」

金垂朵仍然不開口。

韓孺子只能通過邸報瞭解一些朝廷大事,沒有楊奉幫助解讀,他全憑自己的想像解讀那些枯燥的公文與奏章,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管準確與否。

「你想將我交給東單于,可種種跡象顯示。東單于並無大志,只想趁機撈點好處而已,沒有意外的話,他很可能在今年秋季之前再次向大楚稱臣。」

韓孺子完全是自己得出這個結論,沒有可靠的依據,可他說得卻非常肯定,好像這是朝中大臣的共識,「廢帝對東單于來說是個燙手山芋,他不僅不會感激金家,還會非常惱火。把我送給東單于,還不如把你自己送過去……」

金垂朵引弓的速度極其之快,剎那間已是箭在弦上,厲聲道:「你什麼意思?」

韓孺子不自覺地抬起雙手,隨後慢慢放下,他還是很怕這名少女放箭的,「這是匈奴的傳統,名王通常要選一個女兒嫁給單于做姬妾,金家初回匈奴,理應遵守傳統,而且東單于也會選一個女兒嫁給歸義侯,雖然輩分有點亂,但他們就是這麼做的。」

金垂朵放下弓箭,「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書上看來的,歷代匈奴傳裡都這麼記載,我想現在也不會改變。東單于已經……六十多歲了吧?」

金垂朵還沒說什麼,韓孺子身後的持劍丫環已經著急了,「小姐,你不能嫁給老頭子,你的夫君應該是一位年輕的王子,都王子就不錯,可惜他被殺死了。」

「別胡說。」金垂朵臉色微紅,隨後傲然道:「我誰也不嫁,我要自己帶領一支軍隊,我不知道匈奴有什麼傳統,但我知道草原上有女首領。」

「沒錯,但都是單于的妻妾,老單于死亡之後,她們不願嫁給新單于,偶爾會得到特許,獲得一支軍隊或是部落。」

金垂朵再次沉默,她沒怎麼讀過書,對草原和匈奴只有一些美好的幻想,分不清倦侯的話是真是假,更沒法反駁。

尋思了好一會,她終於開口:「照你這麼說,留著你完全沒用,乾脆把你殺掉算了。」

「有用,怎麼會沒用?」韓孺子急忙反駁,生怕晚一步就會挨上一箭,「用處就在那個林坤山身上。」

「他只是一名江湖術士……」

「那不是一個簡單的江湖術士,他能說服辟遠侯的兒子為他做事,還想挑撥大楚與匈奴開戰,從中漁利,在林坤山背後必然有朝中強大勢力的支持,金小姐不妨想一想,這個躲起來的勢力會是誰?」

韓孺子受楊奉的影響,不自覺地給出題目,金垂朵一時沒反應過來,真的思考了一會,然後不太確信地說:「太傅崔宏?」

「何以見得?」

「太后和皇帝用不著找藉口與匈奴開戰,崔宏身為南軍大司馬,當然希望邊疆有戰事……可是不對,崔宏殺死都王子就行了,為什麼要嫁禍給你?」

「因為崔宏的外甥東海王與我有私仇。」韓孺子馬上說道,其實覺得這個回答有漏洞,東海王實在沒必要用這麼複雜的方法報復他。

金垂朵沒聽出破綻來,盯著倦侯看了一會,目光傳向牆角的三個人,「昏君說的是真話嗎?」

兩人點頭一人搖頭,馬上搖頭的人變成點頭,點頭的一人開始搖頭,還剩一人不知所從。

金垂朵怒道:「你們消遣我嗎?」

七郎壯膽說道:「我們……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金垂朵輕哼一聲,問倦侯:「好吧,就算你說得對,你能有什麼用?」

「與其將我交給林坤山,不如將林坤山交給我,金家若能協助我挫敗崔家的陰謀,自會得到太后的重賞,比無依無靠地去投奔東單于好處更多。」

金垂朵笑得花枝亂顫,好一會才說:「我差一點相信你,原來你想讓金家替你賣命,你是廢帝,我們為什麼要幫助你?太后又為什麼會重賞?我們連柴韻都殺了,怎麼可能回頭?」

韓孺子正要開口,身後的持劍丫環突然厲聲道:「不知死活的傢伙,把口水擦乾淨,再敢多看小姐一眼,剜出你們的眼睛。」

原來金垂朵笑的時候,那三人看得呆住了,渾然忘了自己身處險境,被丫環一說,才反應過來,慌亂低頭,在膝蓋上擦嘴。

金垂朵強忍怒火,對丫環說:「我去休息一會,你看著他們,別聽昏君胡說八道,記住了嗎?」

「記住了,小姐。」

金垂朵剛一出門,丫環輕聲笑道:「小姐一定是翻書查匈奴習俗去了,全怪你多嘴多舌,小姐看書慢,一整天也未必能找得到。」

「我告訴你在哪本書上,你可以……」

韓孺子一片好心,丫環卻將劍放在他的肩上,「小姐不讓你胡說八道,你就不准胡說八道。」

「我不胡說八道,正常說話可以嗎?」

丫環想了一會,「可以。」

「你不是匈奴人吧?」

「不是。」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草原呢?」

丫環轉到倦侯面前,看著他,「你還真是不死心啊,連我都要勸說。我為什麼要去草原?因為小姐要去唄,上天入地,我都跟著她,匈奴人還是大楚人都不重要,我就是小姐的丫環。」

韓孺子還要再說,丫環用劍指著他,「我笨,但是不傻,你又在胡說八道了,乾脆我在你嘴上來一劍。」

韓孺子閉嘴搖頭,表示不再說話了。

他手中既沒有權力,也沒有門路,實在想不出怎麼才能說動金家。

當天下午,金氏父子先後返回,歸義侯十分緊張,「柴韻和倦侯失蹤一事已經傳開了,很多人在找他們,咱們一家人得盡快出城。」

韓孺子以為張養浩能趁機逃跑,結果他老老實實地跟回來了,臉上甚至有一絲同謀者的得意,對坐在牆角三名同伴看都不看,等歸義侯說完,張養浩道:「林坤山邀請歸義侯一家出城相聚,他能護送你們平安前往塞北。」

歸義侯看著兩個兒子,「你們見到那個江湖術士了?」

兩人點頭。

「可信嗎?」

兩人互望一眼,長子說:「林坤山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肯定有辦法將咱們一家人送走,我們相信他。」

歸義侯點頭沉吟,韓孺子問道:「要去城外哪裡?」

「小南山暗香園。」張養浩無意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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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六章 河邊小寨

小南山是座不大的荒山,出京城南門十餘里就能望見,可附近沒有什麼暗香園、明香園,放眼望去儘是荒野。

天色將晚,四輛馬車停在路邊,歸義侯從車窗探出頭來,「張公子,快到了吧?」

張養浩遙望荒山,心虛地說:「快了,應該……快了。」

京南一帶比較荒僻,歸義侯一家顧不得掩藏行跡,紛紛從車裡跳出來,只見夕陽半落,倦鳥入林,景緻還是很美的,可官道上連行人都沒有,極遠處似乎坐落著村莊,怎麼看都不像是貴人之家的園林。

「前方就是小南山了吧?」金大公子說。

「不是說好有人接應嗎,人在哪呢?」金二公子順著官道望去。

「事情有詐,你們太輕信了,我早就說過,咱們父子幾人輕騎北上,今天都能跑出幾百里了。」金垂朵手裡仍然握著弓,連箭都拿出來了。

張養浩餘光瞥見了她手中的兵器,心裡一陣陣發毛,「說好天黑前有人來接,還差一會,林坤山是個守信之人,絕不會誑騙咱們,那對他也沒有好處。」

「沒準他報官了,把金家人引出來,來個人贓俱獲。」金垂朵冷冷地說。

車廂裡傳來女子的叫聲,隨後是一陣抽泣,歸義侯怒道:「別嚇唬你母親,她膽子小。」

金垂朵發出一聲既像嗯又像哼的聲音,四處觀望,尋找埋伏的跡象,結果是她第一個發現來者,「就是那些人嗎?」

眾人向荒野中望去,原來有一條被樹木遮擋的小路,此刻正有十幾人向官道跑來,身影忽隱忽現。

在沒看清之前,張養浩不敢回答,金家人紛紛亮出兵器,就連歸義侯也拔出佩劍。

那些人來到近前。穿著破爛,不像官兵,也不像江湖人,更像是一群難民。一名三十多歲的漢子大聲道:「你們是要往北邊去的嗎?」

這是事前商量好的暗號,張養浩急忙下馬,拱手道:「烈日當空,下可否指條明路?」

金家人面露喜色,只有金垂朵皺起眉頭。不喜歡這些似是而非的話。

漢子上前,抱拳道:「在下晁化,在此恭候多時了,請諸位下馬離車。」

金垂朵微微引弓,大聲道:「等等,先把話說清楚,沒有馬、沒有車,我們怎麼走?」

金垂朵容貌出眾,晁化目光低垂,不好意思看她。「這些馬和車要繼續前行,另換新車運送諸位。」

歸義侯沖兩個兒子使眼色,讓他們攔在妹妹身前,他自己去將家眷叫出來,總共三名妻妾,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一下車就將歸義侯團團圍住,握住胳膊不放。

歸義侯動彈不得,只好讓長子去將另一輛車裡的俘虜帶出來。

韓孺子下車,扭頭向京城的方向望去。樹木遮擋,連城牆都看不見。

七郎等三人被捆成一串,也被帶出城,張養浩堅持這麼做。他之前說話太急,忘了避諱,暫時還沒想好如何處置他們,只好留在身邊。

四名車伕是金家的僕人,下來與主人站在一起。

十多名來者上車,熟練地吆喝著。沿官道繼續前進,只留下晁化一個人陪伴歸義侯一家。

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後不挨店,天色越來越黑,眾人心中不能不怕,三名妻妾不停地在侯爺身上擦眼淚,惹得金垂朵焦躁不安,每每想要說話,都被兩個哥哥攔下。

張養浩心裡也不踏實,問道:「林先生怎麼沒來?」

「別急,很快你就能見到他了。」晁化的確一點不急,穩步走到倦侯面前,端詳片刻,拱手深揖,「草民見過陛下。」

韓孺子好久沒聽到有人稱自己為「陛下」了,不由得一愣,勉強嗯了一聲,什麼也沒說,事情越來越詭異,他已經無法猜測走向。

其他人比他還要驚訝,張養浩欲言又止,聽到馬蹄聲響,問道:「晁化,是你的人嗎?」

「應該是。」晁化站在路邊,沒多久,從進城的方向駛來三輛馬車,停在眾人面前,一名車伕沖晁化點下頭,兩人顯然認識。

「請諸位上車。」晁化指著三輛車,「女眷請上中車,其他人上前後車……」

沒人動彈,倒不是心存懷疑,而是這幾輛車實在太破了,拉車的是騾子,車廂儘是窟窿,跑來時嘩啦直響,似乎隨時都要散架。

「林先生派來的就是這種車?」連張養浩都忍受不了。

晁化笑道:「諸位是要悄悄逃出京城呢,還是風風光光地到處遊玩?」

張養浩明白過來,「對,咱們不能再坐華麗的馬車引起官府的懷疑,大家快上車吧……呃,我要留在京城,可沒想逃跑。」

金家人沒有退路,七郎等三人頻頻向張養浩望去,卻沒有得到回應,也只能上車。

韓孺子與金家父子同乘一車,誰也不瞧誰,走出很長一段路之後,金二公子說:「好像一直沒有拐彎,咱們在回京城!」

其他人也發現了,歸義侯向車外望了好幾次,可是夜色越來越深,什麼也看不見,自我安慰道:「咱們想回草原,自然要往北邊去,可天色已晚,今天進不了城……」

「你們回草原能得到什麼呢?」韓孺子對此疑惑已久,忍不住開口詢問。

歸義侯與長子聽而不聞,金二公子惱怒地說:「只要不在京城受氣,去哪都行。」

「可也不用非回草原啊,你們一家歸義已久,恐怕……適應不了那邊的生活。」韓孺子也沒去過草原,只憑書上的記載就覺得金家人在塞北寸步難行,沒準還就是小姐金垂朵能堅持得久一些。

金大、金二垂頭不語,他們想逃離京城,卻沒有下定決心前往草原,與妹妹不同,他們對塞外沒有太多幻想。

歸義侯長嘆一聲,「如果都王子沒死……大單于歡迎金家回去,別擔心,他還會歡迎咱們的,這是金家的榮耀,也是大單于的榮耀。」

歸義侯在安慰兩個兒子,一邊的韓孺子聽明白了,都王子聲稱能將金家帶回草原,現在他死了,這份承諾變得不那麼可靠。

「東單于如果真想讓你們回去,就該派人來接,或者暫時撤兵,麻痺大楚的邊疆守衛,這些事情匈奴做了嗎?」

歸義侯不語,半晌才道:「都王子知道這些……」

車輛晃動得更加劇烈,似乎拐上了崎嶇小路,幾人都緊緊抓住車廂,不再說話,韓孺子暗想,看樣子金家人凶多吉少,自己被連累其中,真是倒霉。

顛簸的路走了很久,將近半夜才停下,晁化請眾人下車。

歸義侯的三位妻妾全身痠軟,丫環扶一位,歸義侯自己扶兩位,金垂朵拒絕幫忙,她倒是一點事沒有,握著弓,警惕地到處觀瞧。

他們進了一處靠水的村寨,不大,也就幾十座草屋,全都破破爛爛,寥寥幾處燈光,響起一陣狗叫,很快又消失了。

「這裡就是暗香園?」張養浩吃驚地說,這與他的預期差別太大了,甚至難以相信在京城附近還有這麼破的村子。

「從來就沒有暗香園。」晁化冷淡地說,「這裡是河邊寨,諸位先休息一下。」

「是暫時的吧?」歸義侯惴惴地問。

「林先生呢?在這裡嗎?」張養浩只關心這件事。

晁化都不回答,開始安排住處,叫出兩名老婦,帶走女眷,歸義侯越來越驚慌,卻不敢反抗。

晁化給倦侯單獨安排了一間屋子,別人不敢吱聲,金垂朵不干了,上前道:「等等,這是我抓來的俘虜,不是你們的。」

晁化無所謂地說:「小姐打算怎麼辦?要親自看守他嗎?」

金垂朵差點要取箭,「我要你的保證,不會將他私自放走,或者帶到別的地方去。我聽到你稱他『陛下』了,就算他現在還是皇帝,也是我的俘虜,明白嗎?」

晁化笑道:「明白,河邊寨位置偏僻,外人難進,裡面的人也輕易出不去,小姐放心好了。」

韓孺子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確沒法逃跑,老實地進入指定的房屋裡,坐在低矮的土炕上,一點睡意也沒有。

晁化退出之前說:「委屈陛下了,事情很快會變好的。」

韓孺子很想叫住此人問個明白,可他覺得晁化不會對自己透露實情,於是嗯了一聲,任晁化在外面關上門,聽見鎖頭的響聲,他這是被囚禁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寨子裡安靜下來,只聞蟲鳴蛙叫此起彼伏,讓韓孺子想起了自家的後花園,想起了與夫人夜遊的場景,突然心痛如絞,自己為什麼非要出來冒險呢?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當倦侯不好嗎?

不久之後他想起來了,正是擔心倦侯的安穩生活無法長久,他才貿然行事,沒想到連到手的安穩也失去了。

他站起身,摸到門口,輕輕推門,又往旁邊摸索,想看看有沒有逃出去的可能。

絕不能坐待斃,這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牆壁混合著泥土與草秸,摸著非常粗糙,韓孺子摸了半圈,門外突然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嘿,醒著嗎?」

韓孺子馬上回到門口,透過門縫往處看,只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是你?」

「是我。」果然是金垂朵的聲音,頓了一下,她繼續道:「跟我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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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七章 老漁夫

韓孺子沒有多少考慮時間,立刻說了一聲「好」,外面的人捅鎖開門,韓孺子驚訝地問:「你怎麼會有鑰匙?」

「噓,別吵醒附近的狗。」

韓孺子走出「牢房」,看到外面有三個人,金垂朵、丫環和金二公子,四個人互相看了一會,誰也沒動,他們都不認識路。

韓孺子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他走,晁化安排房間的時候,他趁機觀察過周圍的形勢,夜裡看得不太清楚,只能瞧出大概,但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逃亡計畫。

從正門走出去是不可能的,那裡有守衛,雖說看得不嚴,四個大活人走出去還是會被發現,而且外面的路不好走,很容易被追上,韓孺子想走水路。

寨子依水而建,必有舟船,韓孺子此前特意尋找過,發現一處像是簡易碼頭的地方。

他猜得沒錯,離他們不遠有一處斜坡,盡頭是一座伸至水中的木橋,兩邊停著七八條小船。

「有人會划船嗎?」韓孺子小聲問。

金二公子點點頭,「我劃過。」

這就行了,韓孺子走到橋上,正要上船,突然收回腳,解開系船的繩子,用力將船推開,讓它隨流飄蕩,金垂朵等三人先是一愣,馬上明白過來,分別去解繩推船,最後只留一條。

金二找來了一隻槳,四人上船坐穩,金二輕輕划水,離寨子漸行漸遠。

他們鬆了口氣,韓孺子又提出那個問題:「你怎麼會有鑰匙?」

金垂朵與丫環坐在對面,冷淡地回道:「鑰匙就在晁化身上,制伏他,自然就有鑰匙了。」

「你沒殺他吧?」韓孺子覺得晁化不全是壞人。

「嘿,他叫了你兩聲『陛下』,你就真當他是忠臣了?」金垂朵十分不屑。

「晁化肯定是寨子裡的頭目,殺死他會給你的父母兄長惹下麻煩。」

金垂朵握著橫放膝上的長弓,盯著韓孺子看了一會才說:「沒殺。只是把他捆起來。」

「你們……就這麼拋下其他人不管了?」

「閉上嘴,你現在還是俘虜。」

韓孺子笑笑,四處遙望,只見一片片的蘆葦與無盡的水域。對金二說:「別離陸地太遠,等天亮咱們就能辨別方向了。」

「嗯。」金二應道。

「對了,還未請教你怎麼稱呼?」

金二看了一眼對面的妹妹,低聲道:「我叫金純忠。」

「今年多大?」

「十七。」

「哦,我今年十四。應該叫你金二哥……」

「不敢當。」

對面的金垂朵道:「跟他這麼客氣做什麼?他是俘虜,你應該嚴厲一點。」

「嗯。」金純忠對誰的話都聽,專心划船,同時藉著月光觀察陸地,不能離得太遠,也不能靠得太近以免擱淺。

丫環卻不當倦侯是俘虜,笑道:「聊聊天有什麼不好的,我叫蜻蜓,跟你同歲,也是十四。小姐大你一歲,今年……」

「就你話多。」金垂朵打斷丫環說話,「咱們現在還在京城附近,離草原遠著呢,必須步步小心,一點也不能大意。蜻蜓,你帶好盤纏了?」

蜻蜓拍拍肩上的包袱,「都在這兒,金銀都有。」

「二哥,你帶好通關文書了?」

金純忠點點頭。

「你們連通關文書都有了?」韓孺子有些驚訝。

「哈。你以為很難嗎?三百兩銀子一份,便宜得很。」

韓孺子隱隱仍覺得自己是大楚皇帝,不由得嘆息一聲,邊疆正與匈奴軍隊對峙。後方居然買通關文書,照這樣下去,難道大楚真的要完蛋?

丫環蜻蜓低聲道:「不讓我們聊天,你自己……」

四人逃出來的時候已是後半夜,半個時辰之後天色漸亮,金純忠劃累了。韓孺子接手,試了試,發現也沒有多難。

等金純忠再次接手,韓孺子說:「你們兩個同父同母,與金大公子不是同一個生母,對不對?」

金純忠笑道:「你猜得真準。」

朝陽在金垂朵側後方升起,照得她與蜻蜓籠罩在一片光芒之中,韓孺子暗自稱讚,站起身尋找京城的方向,可這裡地勢太低,周圍又有蘆葦、樹林遮擋,根本瞧不見城池的蹤影。

「那邊有漁夫,咱們可以打聽一下。」韓孺子指著不遠處的蘆葦蕩。

一名老漁夫手持長蒿撐著小船也在向他們靠近,遠遠地大聲道:「早啊,有收穫嗎?」

韓孺子回道:「我們不是來打魚的,乘船遊玩,一時迷路,請問老丈,去往京城怎麼走?」

「我就說嘛,附近的村子哪有你們這樣的俊俏人物。去京城你們可走錯方向啦。」

韓孺子不想回頭,「煩請老丈指引,什麼地方能夠登岸,我們想走陸路回京。」

「這樣啊,那你們跟我走吧,靠岸之後我再給你們指條路。」

「如此甚好,上岸之後必有重謝。」

韓孺子看向蜻蜓,丫環緊緊抓住包袱,看樣子不想將錢用在這種事情上,金垂朵卻很大方,「給他一百兩銀子。」

蜻蜓瞪大雙眼,「小姐,你以為我是騾子,能帶一箱銀子嗎?我只帶著……銀子不多,只能給五兩,已經不少啦,小姐,我在家裡侍候你五個月,才能拿到五兩。」

「五兩夠了。」韓孺子說,他這半年來經常在外面買東西,大概瞭解銀子的價值。

老漁夫卻不在意銀子多少,已經調轉方向,撐船向蘆葦蕩裡划去,動作看似舒緩隨意,速度卻比後面的船快多了,沒一會就到了蘆葦蕩邊,停船等候。

金純忠有點擔心,「不會上當吧?」

韓孺子還沒開口,金垂朵道:「咱們是趁夜逃出來的,消息不可能這麼快傳到這裡,而且他就是一名老漁夫,有什麼可怕的?」

金純忠再無疑問,努力划船。

趁著還有一段距離。韓孺子問:「你們真的不管歸義侯了?」

金垂朵臉色微怒,等了一會還是回答了,「你也看到了,父親迷戀……帶著那三個妖精我們是不可能達到草原的。柴韻是我殺的。我走之後,父親可以自己選擇是走是留,大哥願意留在父親身邊,我管不了。」

「那些人不是要送你們一家去草原嗎?」

「嘿,他們要的只是你。對金家根本不感興趣,晁化這些人都是本地村民,離家從未超過百里,怎麼可能送我們去千里之外的草原?我要自己去,就帶著二哥和蜻蜓。」

「還有我。」韓孺子提醒道,「你還是要將我送給東單于當禮物?」

船已經靠近老漁夫,金垂朵不再說話。

「前邊就能靠岸。」老漁夫指著蘆葦蕩裡,「真巧,你們遇見了我,再往前。至少得十里以外才能停船,離京城就更遠了。」

「多謝老丈,請問此湖何名?」韓孺子站在船頭與老漁夫交談。

「呵呵,你們連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來遊玩,膽子真大。這是枴子湖,沒啥景緻,估計你們也是誤闖進來,從前沒聽說過吧?」

韓孺子搖頭,他的確沒聽說過。

老漁夫放慢速度。讓小船跟上,韓孺子問道:「這附近有一個河邊寨嗎?」

老漁夫扭頭看了他一眼,「你們從河邊寨過來的?」

「不是,可我們得到過提醒。最好不要靠近那裡。」

「提醒得對,河邊寨不是好地方。」老漁夫沒有多做解釋。

韓孺子小心地問:「寨子裡的人……是強盜嗎?」

老漁夫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這裡離京城不過二三十里,竟然能有強盜聚集?官府不管嗎?」自從進入河邊寨,韓孺子就有這個疑惑,很想問個明白。對面的丫環蜻蜓好奇地聽著,金垂朵卻好像不感興趣,輕輕撫摸膝上的弓。

「官府?強盜就是官府送到這裡的。」

「此話怎講?」韓孺子越發驚訝。

「你是當官的?」

「不是。」

「那你問這些做甚?」

「我認識一些朝中的大臣,如果真有什麼徇私枉法的事情,或許可以傳達一下。」

金垂朵不屑地輕哼一聲。

老漁夫想了一會,頭也不回地說:「去年京師地震,你經歷了嗎?」

「當時我就在……城裡,記憶猶新,地震跟強盜有什麼關係?」

「地震會震塌房屋、會死人,枴子湖裡的水湧上岸,淹沒不少村莊,人是跑出來不少,可是沒吃沒住,只好當強盜。」

「咦,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朝廷發放不少粟米救濟災民,應該是人人有份。」

老漁夫大笑數聲,「朝廷好啊,可惜我們這兒離朝廷太遠了。」枴子湖就在京城附近,老漁夫出言嘲諷,隨後嘆息道:「去年地震之後朝廷的確發來了一批糧食,可地方官吏沒有發放,而是高價,價格是平時的十倍以上。」

「會有這種事?」韓孺子難以置信。

「去年米貴如金,今年就會恢復正常,貪官們將去年應發的粟米算入今年的租稅,強迫百姓按手印領取,其實百姓拿到手只是一張紙條,能用來抵今年的秋租,到時候貪官們再用去年賺來的錢買低價米湊數。可是有幾戶人家能挺過這一年?要麼餓死,要么兒鬻女,要麼……就去當強盜。河邊寨早就有,裡面沒多少人,自從去年開始,人就多了,今年看情況吧,若是再來一兩次天災**,去入夥的人還會更多。」

韓孺子義憤填膺,「豈有此理,天子腳下,怎麼會有如此膽大妄為的貪官?究竟是誰,請老丈告訴我。」

老漁夫再次大笑,船已靠岸,他將長蒿伸來,說:「大楚就需要你這樣的好皇帝。陛下,請上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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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八章 真龍天子

老漁夫居然認出了廢帝的身份,韓孺子等人驚愕不已,金垂朵反應最快,騰地站起,過程中已經彎弓搭箭,對準了目標,「早知道你有問題。」

老漁夫微笑道:「金姑娘小心。」

「你也認得我……應該是你小心。」金垂朵將弓弦又拉開一點,距離如此之近,她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射偏。

老漁夫手持長蒿指指水中,金垂朵用餘光瞥了一眼,險些尖叫出聲,水裡竟然有好幾隻手掌按在船身上,她立刻調轉弓箭,那些手掌卻消失了,顯然都躲在船底下。

另外三人也發現了異常,一個拔刀,一個抽劍,只有韓孺子兩手空空。

老漁夫道:「諸位無需緊張,我們並無惡意,請上岸,將兵器留在船上。」

「休想。」金垂朵視弓如命,平時睡覺都要放在身邊,怎肯輕易交出,說著話,對準老漁夫就要放箭。

老漁夫手中長蒿在水裡一戳,潛伏於船下的數人開始動手,小船劇烈搖晃,站穩都難,更不用說瞄準射箭,丫環蜻蜓尤其害怕,抱著包袱顫聲道:「小姐,我不會游泳……」

金垂朵也不會,一想到落水之後的窘迫與狼狽,她服軟了,「停手,我們上岸便是。」

老漁夫又在水中戳了一下,小船逐漸恢復平衡,金垂朵很不服氣,她有把握立刻射殺老漁夫,可還是逃躲不掉落水的結局,猶豫了一會,終於恨恨地放下手中的弓箭,金純忠和蜻蜓鬆了口氣,跟著放下刀劍,四人陸續上岸。

水下的人露面。原來是三名十多歲的少年,只穿短褲,跟魚一樣靈活。翻身躍進小船,拿走兵器。高高舉起,向老漁夫炫耀。

金垂朵轉過身,心中惱恨不已。

韓孺子向老漁夫拱手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請問老丈怎麼稱呼?」

老漁夫跳到岸上,將長蒿扔給一名少年,拱手還禮,笑道:「陛下太客氣了,我姓晁。名永思。」

「河邊寨的晁化……」

「是老朽犬子,我剛得到諸位離寨的消息,正想去通知其它村寨,未承想一出港就與諸位遇上了。哈哈。」

「消息傳得這麼快?」金垂朵不太相信。

晁永思一笑,對船上的一名少年說:「泥鰍,去通知寨子裡的人。」

少年答應一聲,跳上岸,鑽進蘆葦叢中,抓起一件衣裳,邊跑邊穿。那些蘆葦密集得幾乎沒有落腳之處,他卻如履平地,跑得飛快。一會工夫就消失了,比在水中划船可快多了。

金垂朵小聲道:「他們只有三人,咱們……」

不等她說完,蘆葦叢中又走出將近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手持長蒿或鋼叉,站在晁永思身後。

金垂朵無話可說了。

晁永思道:「前面不遠是晁家漁村,陛下打算休息一會,還是立刻回河邊寨。」

「休息一會。」韓孺子說。雖然再次落入重圍,他仍然保持鎮定。

那些漁民全都又瘦又黑。一臉的窮苦相,雖然手持兵器。卻沒有咄咄逼人之勢,似乎比被俘的四人還要緊張。

晁永思帶路,漁民們簇擁著俘虜回村,不敢靠得太近,跟在後面小聲議論,一名大膽的少年突然跑到前邊來,看了一眼韓孺子,轉身跑回人群中去,興奮了好一會。

蘆葦叢中的小路極為隱蔽,若無人引領,四人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

村子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晁永思將他們請入自家院中,搬來兩條長凳請他們坐下,「屋中髒亂,就不請四位進去了。」

又有數人趕來,加在一起三十來人,差不多就是漁村的全部居民,不是老弱就是婦孺,沒有一名青壯年男子。

在這種情況下,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韓孺子只是掩飾得好,他在皇宮裡有過多次被人圍觀的經歷,算是比較有經驗,在人群中找到一名幾歲的孩子,對視片刻,露出一個笑臉。

孩子嚇得躲在大人身後,眾漁民輕聲驚呼,對「皇帝」會笑感到很驚訝。

金家兄妹卻不自在,尤其是金垂朵,手中無弓,她就像是失去了左膀右臂,看到韓孺子居然還能笑出來,她和哥哥都很意外。

不久之後,一名矮壯的漢子推開人群,衝到韓孺子面前,極不客氣地打量,「你就是皇帝?」

晁永思喝道:「驢小兒,不得無禮!」

「什麼禮不禮的,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今天我就要試試。」驢小兒的確是一副驢脾氣,挽起袖子,真要上來扯拽。

晁永思上前將他推開,「不成器的傢伙,你從哪來?來做什麼?」

驢小兒撓撓頭,這才想起自己有任務在身,「晁三哥說了,誰逮到皇帝就留在原地,他帶人過來。我來的路上碰見小泥鰍,他說皇帝在這兒,我趕快過來看看,昨晚我錯過了。這個皇帝白白淨淨的,是真的嗎?」

「難道你以為皇帝長得都跟你一樣?」

晁永思擋在中間,驢小兒總想繞過去,但是不敢推搡,目光一轉,看到了坐在另一條長凳上的兩名女子,指著金垂朵說:「這個小姑娘也白白淨淨的,是皇后嗎?」

「我不是。」金垂朵氣憤地說。

晁永思道:「趕快回寨子裡去,這沒你的事。」

驢小兒不情願地向院外走去,「皇帝有了,十里八村的好漢們也要聚齊了,說造反就造反,大家等著吧,就快有好日子過了。」

晁永思不住搖頭,將圍觀的村民也都勸走,對韓孺子說:「陛下見諒,粗鄙之人不懂禮數。」

「千萬不要再稱我『陛下』,我退位已經半年了。」

晁永思轉向兩名女子,笑道:「小姐還是不要妄動的好,晁家村地形複雜,你們走不出去,掉進水窪裡,後果不堪設想。」

金垂朵悻悻地哼了一聲,抬頭快速望了一眼,視線所及,不是蘆葦就是樹林,連條路都看不到,那些漁民雖被勸走,卻沒有回家,而是站在遠處指指點點,一有動靜就能跑過來。

晁永思又向韓孺子說:「陛下乃是被迫退位,如今被立的皇帝是偽帝,陛下才是真龍天子。」

韓孺子不知如何應對,金垂朵道:「恭喜你啊,又當皇帝了,有了這批忠臣,奪回大楚江山指日可待。」

晁永思呵呵笑道:「指日可待誇張了些,不過既然是真龍,必有一飛衝天之日。」

韓孺子開口道:「晁老丈見過望氣者吧?是哪位?林坤山,還是淳于梟?」

晁永思收起笑容,正色道:「陛下還不知道吧,京畿一帶至少有十位望氣者巡遊村屯,講述陛下的事蹟,『真龍陷落淺灘,必然南遊求助,助之者飛黃騰達,不助者淪落地獄,世世不得超生。』」

韓孺子再次啞口無言,金垂朵忍不住道:「你們真相信?」

「有什麼不信的?陛下這不就出現在京南了嗎?跟預言一模一樣。」

韓孺子自己最清楚,他出現在這裡並非偶然,而是望氣者策劃的結果,可他們為何平白無故地宣揚自己是真龍?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與韓孺子同坐一張長凳的金純忠也忍不住問道:「望氣者說這種話,官府不管嗎?」

「官府就知道收租、抓人,哪管這種事?」

「不是說去年的賑災粟米能抵今年的秋租嗎?」韓孺子道。

晁永思笑了一聲,隨後嘆息,「這就是*了,去年天災不斷,今年又要和匈奴打仗,天下各郡縣都在徵人、催租,今年的租是不收了,官府要收的是明年、後年的租。」

韓孺子怎麼也想不到,百姓的生活居然如此艱辛,他原以為自己的遭遇夠悲慘了,現在才知道,即使退位,他也生活在一座更大的皇宮裡,對民間艱辛一無所知。

金家兄妹互相看了一眼,他們自認為是匈奴人,不好表達看法。

「天災*接二連三,全是因為真龍失位,讓那些蝦兵蟹將擾亂江湖。只要陛下重返至尊之位,天下自然太平無事。」

韓孺子如坐針氈,覺得自己擔不起這麼高的期望,金家兄妹和丫環都用驚訝地目光看著他,更讓他感到不自在。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當然,真龍也得借水而興、憑風而起,枴子湖只是開始,陛下振臂一呼,天下百姓必然響應……」

韓孺子聽不下去了,起身道:「你不是漁夫,也不是本地人,你是……你是望氣者!」

晁永思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看出來了,但我的確是本地漁夫,少年時讀過幾年書,也曾在江湖中闖蕩過,數年前拜淳于梟為師,至今小有所成。」

晁永思指著韓孺子頭頂數尺的地方,輕輕晃動手臂,「陛下頭頂的天子氣越來越濃了。」

包括韓孺子在內,四人都往他頭頂看去,丫環蜻蜓看得尤其認真,可是什麼也沒瞧見,小聲嘀咕道:「哪有天子氣啊?要說天氣倒是不錯,晴空萬里。」

韓孺子搖搖頭,「我要見淳于梟,不管你們在玩什麼把戲,我要立刻見淳于梟。」

晁永思笑道:「陛下稍安勿躁,淳于師正在為陛下的一飛衝天而四處奔走,等陛下見到他時,天下必然不同於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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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零九章 觀賞皇帝

越來越多的人湧入小小的漁村,有人乘船,有人騎馬,更多的人則赤腳步行,走進晁永思家的院子,盯著「皇帝」看幾眼,或點頭,或搖頭,或者再多看一眼坐在不遠處的金垂朵,轉身就走,只有少數人行禮。

晁永思解釋道:「都是窮苦人,不懂規矩,陛下莫見怪。」

韓孺子不見怪,只是覺得這些人並沒有將自己當成「真龍天子」,見怪的是金垂朵,有一次甚至衝著來者喊道:「我不是皇后。」說完自己的臉先紅了,對方笑著離開。

來者大都自帶雞鴨魚肉和米面酒蔬,觀賞過皇帝之後,就去找地方借灶做飯,沒多久漁村內炊煙四起,到處都有人互換食物、彼此介紹。

丫環蜻蜓從包袱裡拿出幾塊乾糧,分給小姐和公子,猶豫之後給也給韓孺子一塊,唯獨沒給老漁夫。

聞著瀰漫全村的飯菜香氣啃乾糧,對誰都是一種折磨,韓孺子嚥下半塊之後說:「大家的生活好像也不錯。」

晁永思笑著搖頭,「他們都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事成,自有榮華富貴,事敗,免不了一死,因此將家裡能吃的東西都帶來了,你瞧他們,連骨頭都舍不得扔。能將他們聚在一起的人,就是陛下。」

韓孺子笑了,覺得自己擔不起這個身份。

河邊寨的人也來了,晁化跑進院子,看到韓孺子之後,終於放下心來,然後向金氏兄妹苦笑道:「兩位何必如此呢?我又沒有惡意。」

「那可難說。」金垂朵冷冷地回道。

「爹,為什麼不讓他們進屋?」晁化最後才向父親說話。

晁永思望著院外的人,「好不容易請來陛下,當然要讓大家都看一眼。免得他們疑神疑鬼。」

「這些人哪來的都有,我連一半都不認識,人多嘴雜。保不齊會有官府的探子……」

「膽子別那麼小,官府根本看不到咱們這兒。」

「還是請陛下去河邊寨吧。」

「不。就留在這兒,日後大功告成,咱們晁家漁村也能名留青史。」

「爹,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晁化拽著父親去院外說話,你一言我一語,爭論得很激烈。

金垂朵小聲道:「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八字還沒一撇就有分歧,咱們還有機會逃走。」

金純忠忐忑地說:「父親他們沒有來。會不會……」

「不會,殺人是為了警告,悄沒聲地殺掉有什麼意義?」

金純忠不吱聲了,金垂朵看向韓孺子,「你想留在這裡當皇帝,還是跟我們走?」

「跟你們走不就是當俘虜嗎?」

金垂朵想了一會,「要不然這樣,你跟我們去草原,我讓大單于封你做王,不比在京城當廢帝要好?」

韓孺子搖頭不語。他可不相信金垂朵有這個本事。

四名村婦走進院中,捧著四盤熟魚,分別送到四人面前。一個個臉通紅,低頭不敢說話,只是不停地將食物往前送。

韓孺子最先接過熟魚,說聲「謝謝」,筷子就是兩根細細的蘆葦桿,他夾魚吃了一口,滿口的土腥味,差點吐出來,可是送魚的老婦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這顯然是她精心烹製的食物。

韓孺子笑了笑,「好吃。」硬著頭皮吞下多半條魚。搖頭道:「實在吃不下了。」

老婦已經滿足,接過魚盤。一臉歡笑地離開。

金純忠吃了小半條,金垂朵和蜻蜓只吃了幾口,就都笑著退還食物,聲稱自己吃飽了。

村婦們倒不計較,認定了公子、小姐的胃口就這麼大點。

她們剛一出院,就有一群孩子撲上來,七手八腳地搶走熟魚,抓在手裡大嚼。

金純忠小聲道:「想不到就在京城附近也有如此貧困的百姓。」

晁化從外面走回去,對韓孺子說:「請陛下進屋休息吧。」

「我們呢?」金垂朵問。

「請三位去另一間屋。」晁化抓了抓頭髮,補充道:「要不我派人送三位回河邊寨吧,歸義侯還在那裡。」

「不,我們留在這兒。」金垂朵此時不想見父親。

晁化將韓孺子送進一間屋子裡,「林先生很快就到,他會向陛下說清楚一切。」

「他去哪了?」

「事發突然,林先生去召集各地義士了,今天來一批,以後還會更多。」

晁化轉身要走。

「等等。」韓孺子必須試著說服每個人,「你真的相信……我是真龍天子嗎?」

晁化盯著韓孺子看了一會,嚴肅地說:「從前只信四五分,現在信七八分。陛下身處險境還能如此鎮定,非常了不起,換成是我,只怕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

「那這個呢?」韓孺子指著頭頂。

「天子氣嗎?反正我是看不出來,但是林先生很有本事,他既然說有,那就一定有。」

「你就這麼相信他?」韓孺子在不歸樓見過林坤山,並不覺得那人擁有強大的蠱惑力。

「當然相信,他能一眼看穿你的心事,知道你想要什麼。」

「望氣者曾說服齊王造反,結果呢?」

晁化搖搖頭,「不對,是齊王執意造反,望氣者勸說不成,全都提前離開了,所以齊王落網伏法,望氣者被抓的卻沒有幾個,因為他們早就料到了。齊王太著急了,他只有一點天子氣,應該多養幾年。」

晁化看向韓孺子頭頂上方,「我真希望也有林先生的本事,他說陛下的天子氣已經有幾丈高,我父親說他也能看到,今天早晨,他一眼就認出了您。」

「幾丈高的天子氣,那不把屋頂都給捅漏了?」

晁化笑了幾聲,拱手告辭。

屋子很小,除了一鋪土炕,沒什麼多餘的擺設,屋頂低矮,韓孺子用力一跳就能摸到,還有一股陳年的霉味不停地往鼻子裡鑽。

他坐在炕上,漸漸地覺得這兩天所經歷的一切都不真實,大楚剛剛經歷過武帝的鼎盛時期,怎麼突然間就衰弱成這個樣子?回想自己看過的史書,找不到任何答案。還有那些望氣者,明明很普通,為什麼能夠無往不利?說什麼都有人相信,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百姓,就連學富五車的大儒,都以崇拜的語氣談起淳于梟等人。

簡陋的房門突然被推開,衝進來十來個人,將屋子擠滿了,之前出現過一次的驢小兒也在其中,指著炕上的韓孺子說:「瞧,這就是皇帝,你們還不信嗎?除了皇帝,誰能養得這麼白淨?」

屋子裡有點暗,眾人湊過來仔細觀瞧,有人甚至抬手想要摸一下,最後卻沒敢將手伸過來。

「你真是皇帝?」一人問道。

韓孺子不吱聲,嚴肅地回視對方,那人訕訕地退到後面去。

驢小兒是個莽撞人,天不怕地不怕,大聲道:「皇后呢?皇后怎麼不在?她比皇帝還白。」

韓孺子突然舉起右臂,將面前的人嚇了一跳,紛紛後仰,接著他慢慢揮動手臂,像是在摸索什麼東西。

沒人敢開口詢問,就連膽子最大的驢小兒也閉上嘴,跟著皇帝的手掌轉動眼珠。

韓孺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厭煩了被人圍觀,可是總不能就這麼一直揮手,於是他說:「你們當中有人心懷鬼胎。」

眾人又是一驚,往後退了兩步。

「你怎麼知道?」驢小兒問,他的膽子還是比別人大些。

韓孺子指著頭頂,「它告訴我的,只要有壞人接近,我的氣就會不純,還會發出聲音,你們聽不到,我能,它告訴我心懷鬼胎者就在我的面前,你們……」

他本想讓眾人退出房間,不要來打擾他,結果目光一掃,人群中的一名漢子突然撲通跪下,顫聲道:「皇帝饒命,皇帝饒命,小人狗膽包天……」

韓孺子一驚,其他則大吃一驚,立刻將此人按住,質問他的來歷。

那人原來是鄰村的無賴,聽說有人要造反,還請來了皇帝,於是過來探聽消息,心中的打算是要向官府告密,尚未實施,就被真龍天子「看破」,嚇得他跪地求饒。

韓孺子想不到真能詐出「壞人」來,嚴格來說,此人只是動動歪心思而已,韓孺子放下手臂,「把他帶出去,好好查一查,村子裡可能還有心懷鬼胎者,我頭上的氣……」

他的目光只是一掃,眾人拖著無賴爭先恐後地往外跑,只剩下驢小兒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真龍天子。

「嗯……」韓孺子剛發出一點聲音,驢小兒也轉身跑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再沒有人進屋圍觀皇帝了,晁氏父子先後來過一次,老漁夫神情激動,盯著韓孺子頭頂看了好一會,出門之後長嘯一聲,兒子晁化多問了兩句,也對皇帝能看出內奸驚詫不已。

「蠱惑人心好像也沒有那麼難。」韓孺子對自己說。

午後不久,林坤山終於來了,獨自進屋,「陛下總能令我驚訝,我們沒有看錯人。」

「你是這一切的策劃者?」

林坤山點頭,「我只是策劃者之一,不過我能回答陛下的疑問。」

韓孺子一肚子疑問,一時間反而不知從何問起,「望氣者是怎麼取得這麼多人信任的?」

林坤山大笑,「陛下不問江山、不問帝位,卻問到此事,果然並非凡種。上次見面我沒能取得陛下的信任,那是我的失誤,今天我一定要彌補,讓陛下見識一下望氣者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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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章 望氣的奧妙

韓孺子站在籬笆牆內向外遙望,有些人也在望他,更多的人則離他遠遠的,專注於自己的事情,生怕打擾到那股神奇的「天子氣」。

「你在看什麼?」一個聲音好奇地問。

韓孺子轉身,看到蜻蜓正站在他身後,順著他剛才的目光望去,卻不知道該看什麼,離著稍遠一些,金垂朵站在門內,不肯過來。

「我在等著看奇蹟發生。」韓孺子轉回身,繼續遙望。

蜻蜓又望了一會,終於找到了目標,「你是說那個像老道的人?」

韓孺子點點頭。

林坤山戴著一頂像是道冠的帽子,卻穿著書生的長衫,在村子裡信步閒遊,很少脫離韓孺子的視線,偶爾會有人與他打招呼,兩人熱情地交談數句,然後拱手告辭。

「他會變戲法嗎?」

「不,他在演示怎麼跟陌生人打招呼。」

「這就是你說的『奇蹟』?看來皇宮裡真的很枯燥,沒準老道找的人是他早就認識的……」

後面傳來一聲催促的咳嗽,蜻蜓道:「哦,小姐讓我告訴你,不准他們再稱小姐為『皇后』。」

「好啊,也請你告訴你家小姐,讓他們別再稱我『陛下』、『真龍天子』了。」

「咦,小姐若是能讓他們聽話,還找你幹嘛?」

「是啊。」

蜻蜓困惑地撓撓頭,終於醒悟過來,「哦,你是說你也不能讓他們聽話……有話不能直接說嗎?非得拐彎抹角,顯擺你讀過書嗎?」

「抱歉。」韓孺子笑著說,目光仍然不離林坤山。

「反正我傳話傳到了。」蜻蜓要走,又停下了。問道:「你剛才真的一眼就看出了內奸?」

「湊巧而已。」

「嗯,小姐也是這麼說的,看來你不會法術。」

「當然不會。」

「武功呢。你身手好嗎?」

「我若是身手好,就不會……」韓孺子及時收住「拐彎抹角」的話。直接道:「不好,很一般。」

「那你怎麼不害怕呢?」

「你們也沒怕啊。」

「不一樣,我們算是客人,雖然惹出點麻煩,也還是客人,想走就走,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走,不像你。被困在這裡了,在誰手裡都是俘虜。」

「對啊,我在誰手裡都是俘虜,所以早就習慣了。」韓孺子笑道,他一開始是有點害怕的,現在卻只有好奇。

「皇帝不好當,廢帝更不好當。」蜻蜓深表同情,身後又傳來幾聲咳嗽,她只好走回去,在門口小聲抱怨道:「閒聊也不行嗎?」

林坤山回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人,那人三十來歲,身材敦實。雖然衣裳破舊、膚色黝黑,腰板挺得卻直,頗有幾分英武之氣。

那人來到韓孺子面前,恭敬地拱手道:「草民周比拜見陛下。」

韓孺子拱手還禮。

周比看了一眼身邊的林坤山,繼續道:「我的要求很簡單,能當個將軍,指揮千八百人就行,以後我會努力作戰,請陛下留意。」

「好。」韓孺子平淡地說。周比卻如蒙重賞,面露喜色。拱手後退,比來時更顯恭謹。

林坤山笑著請皇帝回「宮」。

「我與周比之前從未見過面。對他一無所知,他倒是聽說過我的名字。」林坤山背朝門口站立,「周比是一名農夫,學過一點武功,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裡,他視我為知己,將心中隱密的願望說出來,在此之前,他從未對人說過自己想當將軍,因為那只會惹來恥笑。」

若是讓蜻蜓來猜,她肯定以為這是林坤山和周比做好的局,韓孺子卻相信這是真本事,因為要求是他臨時提出來的,而且他在遠處看得很清楚,周比並不認得林坤山,剛開始交談的時候露出明顯的迷茫。

「陛下可以再提要求,我去實現。」林坤山說。

韓孺子坐在炕沿上,「不必了,我相信你。」

「陛下想知道我是怎麼說服周比說出願望的?」

「你好像沒用特別的手段。」

「哈哈,陛下看得很準,所以我們是望氣者,而不是說客。說客憑的是一張嘴,我們用的是這雙眼睛。」

韓孺子沒太聽懂,「你能看出對方的心事?」

「我有這個願望,可是沒有這個本事。嗯……陛下曾經有過認錯人的經歷嗎?」

韓孺子想了一會,搖搖頭,他認識的人不多,也就這半年來頻繁與外人接觸。

林坤山道:「那陛下剛才看到我怎麼跟那些人打招呼了嗎?」

「看到了,有些人好像是在主動跟你打招呼。」

「不,主動打招呼的總是我,他們只是比我先開口。」林坤山上前一步,雙眼微張,露出一絲驚奇之色,他指著自己的臉,「這就是我的『招呼』。」

韓孺子一愣,隨後恍然,「你讓對方覺得自己認識你,所以主動開口。」

「沒錯,但是這一招並非百發百中,對方若是很少與陌生人接觸,比如像陛下這樣,自然不會產生誤解,對我的『招呼』也就不會做出反應。」

「所以望氣的第一步是篩選合適的目標,你在村子裡見了許多人,只有周比跟你攀談,因為……他曾經在江湖中行走過,見過望氣者,但是記不太清,所以會被你迷惑。」

「陛下聰慧,一點即透。」

「望氣的手段就這麼簡單?」韓孺子大為驚訝。

林坤山笑道:「大象希形,陛下覺得簡單,我卻花了足足十年時間揣摩其中的妙用,直到現在也只能說是熟練,不敢說是擅長。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四處雲遊,專找陌生人搭訕,種種經歷苦不堪言。至少斷過三次肋骨,後背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傷疤,大難不死。才有今日的一點功力。」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難以相信有人專門練這個。仔細一想,又覺得其中頗有深意,「所以望氣者最大的本事是看出哪些人值得勸說?看是關鍵,說……其實主要是對方在說。」

「陛下已經窺見本派的奧妙了。還說跟陌生人搭訕,做出似熟非熟的表情只是第一步,我得時刻觀察對方的反應,如果他也露出同樣的表情,事情剛有眉目。接下來。我會似笑非笑,對方若是左右觀望,那就算了,若是也笑,事情就有四五成把握。我的雙臂會似抬非抬、嘴巴似張非張,像是要拱手說話,但是一定要等對方先拱手、先說話,只有這樣,我才能確定對方已經將我當成某位相識者,交談時他就會主動提供消息。所有這些都要在一瞬間完成。有如高手過招,一個回合定勝負,又像兩軍交戰。必須當機立斷,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

「盜亦有道,騙術……望氣也是如此。」韓孺子笑道,「你和淳于梟相比,誰更厲害一些?」

林坤山正色道:「嗯師功力深厚,已經到了無跡可尋的境界,我怎麼能與他老人家相提並論?想我練功的時候,只是在街上找陌生人搭訕,頂多挨頓打。恩師卻是直入諸侯門闥,一言不合就要掉腦袋。這麼多年來,他卻毫髮無傷。這種本事幾人能有?」

望氣者顯然是一群江湖騙子,卻將騙術昇華為大道,韓孺子不知是該鄙視,還是該佩服,「晁永思跟你們學的也是這個?」

林坤山笑著搖頭:「他學的只是望氣,他拜師的時候年紀太大,不可能登堂入室了。」

韓孺子思忖片刻,「你看的是人臉,淳于梟看的是大勢,所以他在拜見諸侯之前就已十拿九穩。」

林坤山深施一禮,「陛下明鑑。」

「那他從我這裡看到什麼大勢了?」

「天下凋敝,大亂將起,需得大英雄方能撥亂反正。」

韓孺子搖搖頭,「你們一會希望天下大亂,一會又說要撥亂反正,我都不信。」

林坤山笑道:「陛下就是我們望氣者最怕的人,深藏不露,從不輕信。」

韓孺子繼續搖頭,「這招也不行,你若是不能說服我,還是換淳于梟來吧。」

「嗯師倒是很想親見陛下,可惜他不在京城。請陛下容我想一想……」

騙人還要現想招數,韓孺子覺得可笑,不過林坤山一見面就將騙術老底抖漏出來,的確不易出招,但也因此取得了韓孺子的一些信任。

「還是從崔家和東海王開始說吧。」韓孺子提醒道,話一出口又覺得這正是林坤山希望自己說出的話。

「崔家的野心自然是讓東海王稱帝,可是太后選立前太子遺孤之後,東海王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崔家先要幫陛下重奪帝位,確立桓帝一系的正統身份。」

「何必這麼麻煩?有本事讓我稱帝,不如直接立東海王。」

「非也,陛下稱帝一載,天下皆知,重奪帝位要比推立東海王容易得多。」

「崔家居然還肯相信你們這些望氣者?」

「崔太傅執掌南軍,卻不掌握民心。」

「望氣者能有幾人,竟敢說自己掌握民心?」

「朝廷將災異之咎強加於陛下頭上,可是陛下退位之後,日子並沒有變好,反而越來越差,天下百姓無不心懷疑慮,以為真正的罪人不是陛下,而是太后、是不忠的大臣。」林坤山展開雙臂,傲然道:「淳于恩師望的是天下之氣,如今天下已做出回應,陛下在這漁村裡看到只是似熟非熟的一笑,要不了多久,天下就會開口附和陛下。」

林坤山躬身行禮,「望氣者不執一端,與世沉浮、順勢而為,陛下可以認為我們是兩面三刀的騙子,可是以陛下之聰明才智,有沒有把握利用我們這些『騙子』做些大事呢?」

韓孺子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有點被說動了,那個從未謀面的淳于梟,的確猜中了廢帝的許多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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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金家的機會

韓孺子心動了,可還是什麼都做不了,林坤山建議他靜觀其變,「逼 ià 已經給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讓外面的人自己得出結論、做出決定吧。晁家漁村裡正在炒一盤大菜,逼 ià 儘管坐享其成,我去給菜加一點鹽。」

韓孺子坐是坐了,卻沒有坐享其成的想法,他很清楚,自己掉進了一個互相利用的遊戲裡,遊戲各方分別是望氣者、崔家和他本人,每一方取得成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另外兩方,出手太早,一事無成,出手太晚,受制於人。

光是想一想他就覺得心潮澎湃,越是如此,他越要讓自己冷靜下來,於是坐在炕上默默運行孟娥教他的內功心法,這一招還真好用,漸漸地他拋去無意義的幻想,開始思考眼下的情況。

他下炕走出房間,天已經黑了,漁村裡再度飄散飯香,四面八方趕來的「英雄好漢」們正在附近的一座院子裡圍著一小堆篝火聚議未來,吵得很厲害,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林坤山靜觀其變的建議很有道理,這些人目前還只是一盤散沙,無法接受並執行任何人的命令,必須等他們「自行」決定之後,才談得上建立一支力量。

韓孺子拐彎走進隔壁房間。

房間裡擺著一盞小油燈,發出的光亮從外面幾乎看不到。

藉著這點燈光,金氏兄妹和丫環蜻蜓正在吃晚餐,不是**的乾糧,而是一隻雞、一尾魚。還有一隻豬腿。

看到韓孺子進來。吃得正香的三個人停下了。蜻蜓最先開口,「剛才想叫你來著,可是你坐在那裡睡覺……」

「睡醒了,正好餓了。」韓孺子也不客氣,與金純忠共坐一張長凳,抓起一塊烤肉就吃,烹製手段仍然粗糙,除了鹽之外。什麼都沒加,吃起來味道卻不錯。

這四人真是餓了。

韓孺子一坐下,金垂朵拍拍手,退到角落裡,取出巾帕擦手擦嘴。

「小姐,你不吃了,平時……」

「我吃飽了。」金垂朵生硬地說。

蜻蜓不再勸說,她盯著最後一根雞腿很久了,小姐在的時候不敢動,現在無所顧忌。伸手上去扯下雞腿,舉給二公子和倦侯各看了一眼。不等他們謙讓,立刻送到自己嘴裡大嚼起來。

「我是明白了,人一餓,吃什麼都香,從前在侯府裡變著花樣吃,也沒今天這一頓吃得香。」蜻蜓含混地說。

金純忠深有同感,點頭表示同意,嘴卻沒有閒著,正在努力消滅骨頭上的最後一層筋肉。

韓孺子心中有事,很快吃飽,沾了一手的油脂,若在從前,張有才或者其他僕人總會及時送上來熱水、手巾等物,現在卻只能自己解決,他舉著雙手想了一會,發現這竟然是一道難題,他是被綁架出城的,身上什麼都沒帶。

好在還有一個丫環蜻蜓,她很自然地從包袱裡拽出一條手巾,遞給韓孺子。

金垂朵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韓孺子使用手巾。

「我有話要對你們說。」韓孺子仍然握著手巾。

蜻蜓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專心打掃殘肉,金垂朵坐在角落裡不吱聲,金純忠放下手中的骨頭,茫然道:「說什麼?」

「說說你們的未來。」韓孺子看向金垂朵,她離燈光太遠了,只剩下模糊的輪廓,「你們還要去草原?」

金垂朵仍不吱聲,金純忠只好代為回答,「當然,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柴家不會放過我們的。」

「可你們就這樣去草原,能得到什麼呢?」

金純忠無言以對,他的祖父歸降內附,到這一代已經與匈奴完全脫離關係,牽線搭橋的都王子也死了,金家在草原已是無依無靠。

「我們把你送給大單于……」金垂朵終於開口。

「首先,我不會跟你們走,其次,外面的人不會讓我走,最後,匈奴崇強抑弱,你們就算送上更值錢的禮物,也不會受到歡迎。」

「我有弓箭。」金垂朵驕傲地說,然後想起現在只有箭,沒有弓,心氣一下子降落幾分。

「你有弓箭,可是你有使用弓箭的機會嗎?」

「為什麼沒有?只要弓箭在手,我保證百發百中。」

坐在韓孺子身邊的金純忠嘆了口氣,「我想倦侯的意思是說,金家默默無聞多年,到了草原,能不能見到大單于本人都難說,想在大單于面前射箭,更是難上加難。」

金垂朵再度陷入沉默,金純忠問道:「倦侯有什麼建議。」

韓孺子等了一會才說:「歸義侯默默無聞,在草原也不會受到重視,不如先在這邊闖出一點名聲,到時候,東單于歡迎的是你們的人,而不是禮物。」

「在這兒怎麼闖出名聲?」金純忠驚訝地問,「我們正在逃亡路上,有家難回,有國難奔……」

角落裡的金垂朵冷冷地說:「傻哥哥,倦侯在勸咱們效忠於他呢。」

金純忠一愣,扭頭打量倦侯,對面的蜻蜓終於吃完,一邊舔手一邊笑道:「有趣,剛才還是俘虜,現在就想當主人了。小姐,只要你下令,我就給他一點教訓。」

金垂朵哼了一聲,雖然嘴上不承認,心裡卻是清楚的,自己也是俘虜。

等了一會,金純忠小心地說:「你是廢帝,還能……」

金垂朵喝道:「二哥,別上當,不理他就是了。」

「哦。」金純忠閉上嘴,時不時還用餘光瞥倦侯。

韓孺子笑道:「大楚定鼎一百二十多年,天下縱有動盪,建功立業者也是那些權臣與勳貴,歸義侯幾乎沒有機會。沒錯,我是廢帝,也是你們金家的機會。權臣與勳貴不為我所用,我只能另尋幫助。外面的那三四百人雖然數量不多,但是集合起來也是一股力量,以後聚集的人還會更多。但他們是烏合之眾,我需要你們這樣的人。」

金純忠低頭不語,蜻蜓含著一根手指,目光在倦侯和小姐之間來回掃視。

「就憑這麼點人,你還想奪回帝位不成?」金垂朵再度開口,聲音中滿是不屑。

「當初太祖起事的時候,身邊還沒有這麼多人。如果我勝券在握,為什麼還要找你們幫忙呢?我相信,有一點在大楚和匈奴都是相同的:不冒險就什麼也得不到,縱然箭術如神,也得有機會施展才行。」

韓孺子站起身,按照望氣者的標準,他勸說得已經太多了,「你們考慮一下吧。」

韓孺子剛一出去,金純忠馬上小聲道:「倦侯的話有點道理。」

「他比你小兩三歲,你居然相信一個小孩子!」金垂朵不滿地說。

「小姐是妹妹,二公子還經常聽小姐的話呢。」蜻蜓指出一個事實,馬上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角落裡傳來,急忙改口道:「倦侯不一樣,他是陌生人,認識才……兩天而已,天哪,竟然只有兩天,我覺得好像已經過去半個月!怎麼辦啊,咱們人也殺了、金銀也帶著了,沒靠近草原半步,還困在了京南,離草原更遠了……」

「別著急,車到山前必有路。」金垂朵安慰道,想了想,「這些人的目標就是廢帝,跟金家無關,等他們穩當下來,咱們就去告辭,直奔草原,大不了入軍,從小兵做起,兩國交戰,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

「父親和哥哥……」

「都已經分道揚鑣了,還想那麼多干嘛?廢帝是個小騙子,但他有一句話說得對,在草原也未必能受到歡迎,跟這裡一樣危險。」

「倦侯的建議其實可以考慮一下,有百姓的支持,沒準……」

「咱們一心一意要回草原,給韓氏子孫賣命算怎麼回事?而且……噓,有人來了。」

外面嘈雜的人聲越來越近,金垂朵閉上嘴。

隔壁的韓孺子也聽到了聲音,心想這些人商量得倒快,之前的大叫大嚷未必是在爭執。

老漁夫晁永思進屋,抱拳道:「請逼 ià 移駕。」

韓孺子的「駕」就是兩條腿,移動方便,邁步走出房間。

晁家小院內外站滿了人,有人手舉火把,照得人影綽綽,顯得多了幾倍。

一看到皇帝走出來,眾人陸續跪下,有喊萬歲的,有叫逼 ià 的,有稱皇帝的,還有直接叫真龍的,總之是七嘴八舌,完全沒有山呼萬歲的氣勢。

韓孺子並不失望,他相信,一百多年前,當太祖還是韓符的時候,首先聚集的一批人不會比現在更整齊。

「眾位義士平身。」韓孺子找不到更好的稱呼,眾人站起,個個喜形於色,都很喜歡「義士」這個詞。

可他們不只是義士,還是一群膽大妄為的亡命之徒,雖說天災**不斷,敢於首先起事的也不會是老實人。

被叫作驢小兒的矮壯漢子站在最前一排,舉起手臂大聲道:「咱們是義士,組建的是義兵,做的是義舉,以後封侯拜相都是咱們的!」

眾人哄然叫好,韓孺子可沒有過這種想法,但是用不著反駁,這些人為之戰鬥的不是皇帝,而是他們自己的夢想,他跟著走就是了,萬萬不可戳破這個夢想。

驢小兒受到鼓勵,越發興奮,用更大的聲音喊道:「咱們不僅有皇帝,還有皇后,把皇后請出來,一塊慶祝!」

眾人再次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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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祭

人群正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這時候就算有人喊一聲「水裡藏著寶貝」,大家也會毫不猶豫衝向河邊,爭先恐後地跳進去,當然,如果他們在水裡什麼都沒發現,出來之後也會異乎尋常地憤怒。

皇后卻是一件人人能夠看得見「寶貝」,驢小兒的呼籲立刻得到所有人的贊同,叫聲一開始還比較雜亂,很快就變得整齊一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韓孺子不能再「靜觀其變」了,大聲告訴眾人金垂朵並非「皇后」,可他的聲音被淹沒了,在皇宮裡,皇帝的一個眼神都有人關注,在漁村裡,除非嗓門能超過眾人,否則的話就算是神仙也沒法讓眾人聽話。

人群中的林坤山微笑著輕輕擺手,韓孺子只得閉嘴,這些人支持他、向他下跪,卻遠遠沒到為他所用的地步。

叫喊聲終於產生效果,丫環蜻蜓從屋子裡衝出來,大聲命令眾人閉嘴,卻只是給叫聲增加了一點尖銳的背景。蜻蜓走到倦侯面前,怒視著他,韓孺子報以無奈的苦笑。

漁村裡的幾名婦女平時都很膽小,給「皇帝」、「皇后」送飯時都要你推我讓,這時受到大家的慫恿,居然也膽大起來,五六人擠進屋子,很快就將金垂朵架出來。

「皇后娘娘」的叫聲更響亮了,人群再次跪下。

金垂朵又羞又氣,可是受制於幾雙粗壯的手掌,根本無力反抗,直到那幾名村婦也跪下,她才稍得自由,也向倦侯怒目而視。

韓孺子還是只能無奈苦笑,就連這樣的表情也不能做得太久,他必須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威嚴與神秘,隨時處於「天子氣」的籠罩之下。

眾人的熱情越推越高,絲毫沒有結束的跡象,不知是誰提議。有人拆下一扇門板,不由分說,將帝、後二人推上去,一群人扛著門板四處巡遊。其他人簇擁在周圍,輪流爭搶扛抬的榮耀。

抬門板者本來走得就不穩,每次爭搶都會導致更劇烈的搖晃起伏,坐在上面的兩個人緊緊抓住門板邊緣,專心致志於保持身體平衡。再沒有精力提出反對。

金純忠和蜻蜓被人群擋在最外圍,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開始還有些著急與憤怒,慢慢地就只剩驚訝了。

眾人首先來到之前聚議的院中,那裡的篝火尚未熄滅,有人往裡面扔進更多的木柴,讓火燃得更旺一些,然後抬門板者轉身立於篝火之前,其他人面朝帝、後與火焰下跪,嘴裡念叨什麼的都有。

韓孺子和金垂朵只覺得後背炙熱無比。更不敢亂動亂說了,真怕這些人失望之餘會將他們扔進火堆裡祭神。

接著,隊伍出院,迤邐來到水邊,又是一輪跪拜,不少人走到水邊,甚至進入湖中,掬水飲下,然後澆在頭頂。

老漁夫晁永思和一名老婦用陶罐盛水,分別送給「皇帝」與「皇后」。

在眾多期盼目光的注視下。韓孺子接過陶罐,送到嘴邊喝了一口,用手從中舀出一點水,澆在自己的頭頂。引來陣陣歡呼。

金垂朵咬著嘴唇想了一會,抬頭望向二哥和丫環,那兩人背朝火光,正衝她揮手,臉上似乎帶著笑意。金垂朵怒極,卻不敢表露出來。長弓不在手邊,她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女。

她只能照做,最後以水澆頭的時候只舀出一點水,在額上抹了一下。

這就夠了,眾人給予「皇后娘娘」的歡呼聲更加響亮。

鬧騰了多半個時辰,整個漁村的熱情終於逐漸淡下來,得考慮最迫切最現實的問題:如何誅滅亂臣賊子,將「皇帝」、「皇后」送回皇宮。

但他們不打算讓當事者出主意,將一帝一後送回晁家的屋子,把門關上,金純忠和蜻蜓也被攔在外面。

眾人就在外面議事,喊聲不斷,聽他們的意思,似乎要連夜衝進京城,可這個計畫漏洞太大,除了驢小兒這樣的人,誰也不肯支持,很快就被放棄,爭議的聲音越來越弱,討論的內容卻越來越務實。

韓孺子一直站在門口傾聽,發現這些人不都是魯莽之輩,他稍稍鬆了一口氣,扭頭對坐在矮炕上的金垂朵說:「林坤山果然有點本事,他說話不多,可是每一次都恰當好處,能夠扭轉話題,引到他所希望的方面,一點不顯生硬,好像主意都是別人想出來的。」

炕上悄無聲息,模糊的身影一動不動,好像真的成為一具泥偶。

外面的討論聲音已經小到聽不清了,韓孺子直起身,朝向金垂朵,誠懇地說:「望小姐見諒,你也看到了,這真不是我的主意,我的話他們也不會聽。」

隔了一會,炕上才傳來哼的一聲。

「再過一段時間,我想我能掌控這些人,到時候你們是走是留,皆可隨意,我不勉強……」

韓孺子向前邁出一步,金垂朵馬上道:「不准過來。」

「好,我不過去。」韓孺子止步,屋子沒有多大,土炕斜對門口,兩人想距不過七八步。

韓孺子又貼在門口傾聽,入耳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嗡嗡聲,他說:「只靠這些人肯定不行,不知還能聚來多少義士,可是人一多動靜也大,朝廷一旦有所警覺,烏合之眾仍是不堪一擊。望氣者們與崔家一直保持,必有所圖,林坤山不肯透露,說是時機不成熟……」

炕上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是抽泣。

韓孺子一下子尷尬了,「真的很抱歉,只要能下命令,我立刻放你們走,如果可能的話,還會派人送你們去草原。大楚與匈奴要在戰場上決勝負,不會為難你們金家。」

對面沉默了一會,金垂朵開口了,還是那麼冷淡,一點也不像曾經哭過,「我埋怨的不是你。」

「不是我?那些人也不是有意的,他們沒見過皇后,看到你……就以為……」

「我也不怨他們,只怨二哥和蜻蜓,他們看笑話,不來幫我……」金垂朵的聲音裡有了一點哭腔。

韓孺子鬆了一口氣,不僅如此,還將這口氣從嘴裡吐了出來,聲音過於明顯,立刻引來對面的斥責:「你也笑話我,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

「不不,你誤會了,我只是……我有夫人,我們很恩愛,她從前就是皇后,如果我還有機會奪回帝位,她仍然是皇后。」

對面沒有聲音了,韓孺子慶幸自己說服了她,可是心裡卻不踏實,總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

韓孺子兩步躥到炕邊,金垂朵剛要怒斥,韓孺子低聲道:「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門開了,老漁夫晁永思站在門口,恭敬地說:「有請陛下定計。」

「好。」韓孺子說,起身邁步走出房間,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時的蜻蜓跑進屋裡,金純忠瞪著他說:「你沒有……」

「我沒有。」韓孺子馬上道,反正不管對方想問什麼,他都是同樣的回答。

金純忠也跑進屋,房門關上,金垂朵怎麼對二哥和丫環發脾氣,韓孺子就不知道了,也不想偷聽。

數百人站在外面,與之前的混雜相比,已經有了一點規矩:來自不同村莊的人站在一起,散人單成一夥,總共分出十幾隊,每隊少則五六人,多則三十餘人,大部分手裡只有木棍一類的武器,臉上的神情卻好像就要打一場必勝無疑的戰鬥。

晁永思道:「我們制定了兩個計畫,請陛下選擇一個。」

「請說。」韓孺子既要客氣,又要保持尊嚴,因此說話儘量簡短。

「第一個計畫,我們再找些人,爭取湊夠三千,再想辦法弄些兵器,悄悄潛入京城,突然起兵,將陛下送進皇宮,號令群臣,不從者斬。」

數十人發出歡呼,這顯然是他們支持的計畫,簡單直接,立竿見影。

韓孺子心裡立刻將這個計畫否決,但還是點頭,請晁永思繼續說下去。

「第二個計畫,兵分兩路,一路前往京北,與那裡的義兵匯合,挑起事端,引出北軍和城內軍隊,另一路留在京南,保護陛下去與南軍聯手。聽說南軍大司崔宏是東海王的親娘舅,東海王又是陛下的同父之弟,他們會支持陛下吧?」

韓孺子一聽就知道這是林坤山的計畫,也是望氣者與崔家達成的協議,於是假裝思考一會,說:「第二個計畫穩妥一些,但不要著急,我要先南軍大司馬和東海王,探一下他們的口風。」

林坤山向韓孺子微點下頭,表示贊同。

普通百姓無從瞭解宮廷內鬥,還以為親兄弟會互相扶持,韓孺子也不說破,崔家要利用他最終奪得帝位,他也要利用崔家攻破京城的第一道難關。

「皇帝」做出決定,大家都很高興,只有驢小兒這樣的人感到失望,覺得不如第一個計畫過癮,他們的鬥志已被激起,急切地盼望著品嚐鮮血。

「既然定下大計,就請皇帝祭旗!」有人喊道。

沒等韓孺子明白「祭旗」的意思,晁化走過來,塞給他一口快刀,又有數人外面押來那名被詐出來的內奸。

內奸五花大綁,嘴裡塞著東西,跪在地上嗚嗚叫喚,向所有人求饒。

韓孺子有些於心不忍,可事已至此,由不得他表現仁慈,於是提刀走向那人,數名大漢不知從哪找來一塊布,各扯一角張開,準備接血。

韓孺子曾經無意中導致別人死亡,曾經下命令決定某些人的死亡,如今,他必須親手做這件事了。

他突然想起楊奉,不知道這名太監是否贊同他現在的做法。可楊奉頂多是一名教師、一名謀士,帝王終歸要自做決定,韓孺子再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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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囂張的強盜

韓孺子發現自己還是沒做好親手殺人的準備,尤其是那人嚇得眼淚嘩嘩外流,比待宰的羔羊還要軟弱。韓孺子揮刀,從那人的胳膊上劃過,刀上帶血,立刻抹在黑布上,那人直接倒下,暈了過去。

這點鮮血暫時滿足了在場諸人的鬥志,林坤山立刻命人將暈倒者拖走。

血液染在黑布上更顯猙獰,懸掛在漁村入口,隨風飄揚,每一位新來者都要經過這面「戰旗」,拋去看熱鬧的心情,誠惶誠恐地前去拜見皇帝。

金家數口從河邊寨轉來,對這面旗的印象尤其深刻,歸義侯雖說早就看出大楚搖搖欲墜,為此打算逃往草原,可是看到真有人立旗「造反」,還是驚恐不安,聽說這旗上的血是皇帝親手塗抹上去的,更是大吃一驚,等到發現自己的女兒被人稱為「皇后」,他終於承受不住這一連串的刺激,暈倒在三名妻妾懷中。

韓孺子睡了一小會,天亮不久就被喚醒,接待一撥又一撥投奔者,都是聞訊趕來的義士,小小的漁村早已容納不下,大部分人只好露營,傳遞種種奇聞逸事,幻想未來的功成名就。

韓孺子利用剛剛到手的小小權威,命人將兵器還給金家兄妹。

午時之前,趁著來者不多,韓孺子叫來林坤山,「該說說咱們的計畫了。」

林坤山微笑道:「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陛下做得很好,只是祭旗時沒必要留活口。」

「我知道,可我希望建立的是一隻義師,不是嗜殺的盜賊團夥。」韓孺子不想多做解釋,直接問道:「望氣者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明白,只是不想說出來,你在等我透露想法。你既然連望氣者的手段都告訴我了,就該更加誠懇一些。」

「呵呵,習慣了。好吧。讓我來猜一猜:崔家想利用陛下奪回桓帝一系的正統地位,陛下則想利用崔家的力量擊敗太后,重返天子寶座,從時間上來看。陛下利用崔家在先,佔據更有利的位置。」

韓孺子搖頭,「不對,崔家只想推我當出頭鳥,試探天下的民心向背。用不著非得讓我當皇帝,只需要以我的名義號召天下,等到天下響應、朝廷內亂,就可以暗中將我除掉,歸罪於太后,然後打著為我報仇的旗號繼續奪權,東海王順理成章稱帝。如果天下遲遲不肯響應,崔家照樣會除掉我,向太后示好,保護東海王的安全。所以在時間上我一點優勢也沒有。」

「嗯……」

「你又來望氣者那一套了。要不然這樣吧,你還是將淳于梟找來,讓他跟我談,在他到來之前,一切維持原樣。」

「這個……陛下這次出京太突然了,恩師一時半會趕不回來,咱們聚集的人太多,不出三五日,官府必然警覺……」

「那就讓官府把我救走,我回京城繼續當倦侯。總比現在要安全一些。」

林坤山笑著在自己腦袋上拍了一下,「我總是拐不過彎,之前向陛下說出望氣者的功法秘訣,也是恩師讓我這麼做的。他還說對陛下一定要坦率真誠,但凡帝王者,所圖甚大……」

林坤山嘮叨了一會,正色道:「嗯師的確留下一計,京師內外有一些武林高手,欠恩師的人情。只要我開口,他們都會過來保護陛下,這些人雖說不能衝鋒陷陣,但是有他們在,崔家……」

韓孺子直接搖頭否決,「此計不好,崔宏執掌南軍,一旦得勢,再多的武林高手也擋不住鐵騎衝擊,我要的不是十步之內的安全,而是十步以外的保證。」

林坤山沉吟不語。

韓孺子催道:「淳于梟留給你的肯定不只這一計,都說出來吧,再耽誤下去,你就只能去倦侯府找我了。」

林坤山笑道:「嗯師的確還有一計,但是他說情況不是特別危急的話,儘量不用。」

「如果非要等到大難臨頭才算危急,那我寧願不參與此事。」

「呵呵,陛下還真是謹慎。陛下擔心崔家會提前對陛下動手,那就從崔家要一個人質留在身邊,如此可保萬全。」

「東海王?」

「正是。」

「我早想到了,可崔宏不會讓東海王當人質,對崔家來說我太弱小了,我甚至懷疑他今天就會派人來殺我,照樣栽贓給太后,昭告天下。」

林坤山笑著搖頭,「陛下過慮了,天下人想什麼,誰也不知道,恩師以不測之神功,也只能看出一點眉目而已。崔宏則一無所知,陛下也說了,崔宏推出陛下是要看天下人的反應,在此之前,他是捨不得殺死陛下的。」

「你有辦法說服崔宏交出東海王?」

「崔宏信任望氣者,當然,我得給他一點保證,之前用來保護陛下的武林高手,現在就得用來保護東海王。可是請陛下相信,這些武林高手與望氣者一樣,真正支持的是陛下,東海王一旦得勢,獲益最大的是崔家,我們頂多得到一點賞賜,陛下則不一樣。」

林坤山不再說下去了,只是微笑。

韓孺子當然不一樣,他一無所有,能輔佐他重登帝位,建立的功績自然也更大,韓孺子笑道:「只要望氣者能對我坦誠相見,我自然也願與諸君分享天下。」

林坤山大笑數聲,突然止住,「更大的事情待恩師返京之後,由他來談,我只做分內之事,等這邊的人聚得差不多了,我就去見崔宏。」

「不用等了,我能應對這裡的事,請林先生即刻出發。」

「陛下不用太著急。」

「必須著急,不見到東海王,我心中不安,什麼也不想做。」

林坤山再次大笑,「好吧,既然陛下頒旨,我不能不遵守,今天新來的人比較複雜,請陛下凡事小心,最晚明日天亮之前。我必帶東海王回來。」

望氣者告辭。

韓孺子不相信崔家,更不相信望氣者,他支走林坤山,只是想執行自己的「秘密計畫」。

思來想去。韓孺子怎麼都覺得不可能在這場互相利用的「遊戲」中獲勝,他太孤單了,孤單到無人可用,他必須尋找幾個真正可信的人,就算是冒險。也在所不惜。

他選擇的第一個可信之人是楊奉,可楊奉在北軍當長史,他在京南的湖畔「造反」,中間隔著整整一座京城。

他必須再找一個可信之人去楊奉。這就是他支走林坤山之後要做的事情。

又有幾伙新人到來,其中人數最多的一夥不再是附近的村民,而是嘯聚山林的強盜。

兩天之前,如果有人對韓孺子說京城以外幾十里的範圍內就有盜匪,他很難相信,現在卻要親眼見識到了。

新來的強盜與河邊寨裡被迫為盜的人不一樣,無論天下太平與否、官府逼得緊不緊。他們都會操持這一行。

這群職業強盜膽子也大,看到染血的戰旗一笑置之,一進村就嚷嚷著要見皇帝,命令村民們拿酒拿肉,他們人數不多,只有四五十人,手裡卻拿著真正的刀斧叉,嚇住了一大批人。

林坤山走了,晁氏父子擔任組織者,不准這些人面見「皇帝」。

韓孺子卻決定召見他們。首先叫來十幾個人充當臨時侍衛,這些人身強體壯,昨晚表現得也最為活躍,對皇帝缺少尊重。但原因是本性純樸不懂規矩,跟強盜們的囂張不是一回事。

韓孺子對們做了一番交待,派晁化傳召強盜。

三名強盜首領被帶進晁家的小院,其他人等在外面,之前到達的義士也都聚攏過來,與強盜們對視。彼此都不太服氣。

韓孺子坐在門前的一條長凳上,身後的屋子裡,金家人正在小聲爭吵,沒多久聲音完全消失。

強盜頭領個子不高,卻很健壯,長相頗凶,頭髮亂蓬蓬的,肩上扛著一柄大斧,在「皇帝」面前立而不跪,上下打量,兩名副頭領也是同樣桀驁不馴,拄著長刀,四處打量,人數雖少,卻一點不懼,他們早已習慣村民的順從,此前經常搶劫人口數倍於己的村莊。

「你就是皇帝?」頭領發問。

「我是,閣下是哪位好漢?」

「哈,聽見沒,皇帝叫我好漢。本好漢名叫段萬山……」院子外面響起一片驚呼,段萬山越發得意,「原來我還有點名氣,皇帝聽說過我嗎?」

韓孺子搖搖頭。

段萬山臉色微沉,「老子縱橫京南七八年,跟官兵大仗小仗打過幾十次,從沒輸過,聽說這裡有皇帝需要幫忙,我就過來看看,給的獎賞多呢,我們就留下幫忙,混個將軍噹噹,若是沒有獎賞,我們還干老本行。」

「事成之後才有獎賞,重賞。」

「哈哈,老子對虛頭巴腦的獎賞不感興趣。」

「那就沒辦法了,慢走,不送。」

段萬山卻沒有走,「走行,可我們不能白來一趟,得帶走點東西。」

段萬山將巨斧從肩頭拿下來,雙手握持斧柄,掂了兩下,「你真是皇帝?你的腦袋能值多少錢?」

「難說,看你要給誰。」

「哈哈,你這個小孩兒膽子不小。誰出價高我給誰。」段萬山睥睨左右,對晁氏父子等人說道:「有誰想跟我爭?」

人群中響起不滿的聲音,段萬山身後的兩人抬起長刀,院子外面的數十名嘍囉也都輕輕舞動兵器,將周圍的人嚇退數步,可是仍然擋在他們與頭領之間。

晁家父子和十幾名臨時侍衛都看向「皇帝」,等他的命令。

等了一會,韓孺子說:「天下不會有人比我出價更高。」

「可老子要立刻兌現,你能嗎?」

「能。」韓孺子點點頭,向臨時侍衛們發出示意,十幾人彎腰,拿起之前放在身後的船篙,對準強盜頭目,護住皇帝。

段萬山一愣,「幹嘛?要在老子身上撐船嗎?」

韓孺子從太監蔡興海那裡學來這一招,正要下令進攻,身後一個聲音說:「把頭讓開。」

韓孺子歪身,用餘光看到一支搭在弓弦上的箭。

金垂朵剛跟父親吵過一架,心中憤怒必須發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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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箭無虛發

身處險境、前途未卜……歸義侯將這一切都歸咎於女兒的胡作非為,「人還沒離開京城,你幹嘛非要殺死柴韻呢?好不容易找到人幫忙,你為什麼要逃跑呢?倦侯身不由己,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你為什麼同意當『皇后』呢?你……」

三名妻妾一口一個「就是」,附和歸義侯的說法,順便也透露出心中的真實想法:幹嘛要逃往草原呢?留在京城多好,柴韻死在了金家,可殺死他的並非侯爺啊,好好解釋,交出元兇,或許可以取得柴家的諒解。

兩個哥哥不插話,丫環蜻蜓在這種場合更沒資格開口,屋子又小,金垂朵只能一字不落地接受全部指責。

金垂朵只聽了兩句,心中就已怒不可遏,極力忍耐,手指在弓身上來回劃弄。

歸義侯看到了女兒的小動作,越發惱怒,大聲道:「好啊,你殺人上癮了是吧?連親生父親也要殺嗎?」

「侯爺,你看小姐的眼神,她想殺的不是您,是我們幾個啊。」妻妾只管火上澆油。

金垂朵再也忍不下去,剎那間取箭、引弓,他的兩個哥哥早有準備,急忙上前勸阻,三名妻妾躲在歸義侯身後,不敢吱聲了。

金垂朵的箭指向誰誰後退,就連歸義侯也害怕了,一隻手護著三名妻妾,一隻手指向女兒,「你、你……」

金垂朵不可能對家裡人下手,一腔怒火無處發洩,轉身走出房間,正看見三名強盜手持長刀巨斧耀武揚威。

「把頭讓開。」她對門口的韓孺子說。

三名強盜全然不知此女來歷,更不知屋子裡發生過什麼,只覺得眼前一亮。持弓少女即使滿面怒容,依然美得讓人挪不開目光,像是一隻羽毛豔麗的鳥兒。突然闖進暗淡無光的屋子裡,令觀者驚嘆。不等關門閉戶,這鳥兒已經飛遠了。

段萬山眼裡只有人沒有弓箭,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巨斧,臉上露出饞涎欲滴的笑容,「這位小娘子……」

小娘子的回答是嗖的一箭。

沒有幾個人能躲過相距如此之近的一箭,段萬山算是一個,在刀劍叢裡摸爬滾打多年,手腳的反應比頭腦更快。臉還掛著邪笑,雙手已經抬起巨斧,正好護住胸膛,擋住了那致命一箭。

「我……」段萬山只吐出一個字,沒人知道他是想罵人還是想自誇。

金垂朵的第二支箭又射來了,好像早就搭在了弓身上。

大概是厭倦了主人的心不在焉,段萬山的雙手這回沒有及時做出反應,老老實實地握斧擋在胸前,任憑喉嚨中了一箭。

段萬山雙腳用力,抵消了箭的衝力。沒有馬上摔倒,他身後的兩名副頭領憤怒地大吼一聲,衝向射箭少女。也衝向坐在她前面的「皇帝」。

那些早已準備好的長篙終於發揮作用,將兩名凶神惡煞擋在數步之外,兩人揮刀亂砍,長篙段段跌落,迅速向著中篙、短篙變化,院外的數十名強盜也都叫喊著向院內衝來。

韓孺子吃了一驚,蔡興海的招數對付江湖刀客有奇效,放在強盜身上卻不是那麼好用。

一切都在極短的時間裡發生,長篙在變短、兩名副頭領在揮刀、院外的強盜在衝鋒、村中的義兵在投擲能找到的一切物品。金垂朵也在射箭。

一箭、兩箭……沒有片刻停止,快得像是大廚在炒菜。眨眼間就將油鹽醬醋等七八種作料舀進鍋內。

金垂朵射倒的是七八個人。

兩名副頭領最先倒下,然後是衝在最前面的數名強盜。

突然間。整個漁村安靜了,所有人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不過是這場戰鬥中的助威者,真正的戰鬥者只有一個人。

金垂朵仍保持著引弓的姿勢,胸膛微微起伏,在屋子裡受到的憋悶氣終於釋放出一些,事實上,這是她最後一支箭,她射箭向來揮霍無度,經常對一個目標連射兩三箭,消耗極快。

不過有韓孺子擋在身前,院子外面的人看不到空空的箭囊,只注意到一件事,這名女子箭無虛發,沒有一箭射偏。

於是,她不再是讓人眼前一亮的美人,而是讓人眼前一黑的冷血殺手。

強盜還剩下四十餘名,卻沒有一個人再敢往前衝出半步,全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寂靜持續了一會,最後被死不瞑目的段萬山打破,他不想站著了,撲通倒在地上,好多人沒弄清是怎麼回事,院內院外的義兵,包括韓孺子選擇的十幾名臨時侍衛,幾乎同時跪下,一個勁兒地磕頭,呼喊「皇后娘娘」。

金垂朵臉色又是一寒,那些強盜可不知道這臉色的原因,見她似乎又要生氣,再無猶豫,扔下手中的兵器,也跪在地上跟著喊「娘娘」。

金垂朵轉身回屋。

大哥、二哥正倚門向外張望,一看見妹妹轉身,急忙讓開,大哥對父親輕聲道:「死了……八個。」

「天吶!」歸義侯仰身倒在三名妻妾懷中,好在這一回沒有暈過去。

金垂朵重重地關上門,冷冷地說:「還有什麼我不應該做的事情嗎?」

從父親到兄長,沒一個人敢吱聲,只有丫環蜻蜓興奮地握緊拳頭。

外面的呼喊聲漸漸消失,驢小兒是臨時侍衛之一,這時膝行來到「皇帝」面前,驚恐地問:「原來皇后娘娘這麼厲害,我昨天對娘娘好像不太禮貌,會不會……有危險啊?」

「忠誠者只會得到獎賞,不會受到懲罰,何來危險?」

驢小兒長出一口氣。

韓孺子發現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比他事前預料得還要完美,馬上站起身,走到段萬山的屍體前,說:「他不肯接受最好的報價,這就是下場。」

他又走進院外的強盜群中。任何人揀起兵器都能殺死這名少年,可是沒人敢碰手邊的刀劍,反而都向旁邊躲了一躲。

「為了一點金銀。你們甘冒奇險,與百姓斗、與官府斗。如今有一筆價值千金、萬金的買賣,你們為什麼不珍惜呢?沒錯,我不能立刻給予你們報酬,可你們將來從我這裡得到的不只是金銀,還有地位、風光與名聲,還有一直延續到子子孫孫的榮華富貴!」

他這些話是說給所有人聽的。

「萬歲!」呼聲突然間響徹雲霄。

韓孺子趁熱打鐵,指定老漁夫晁永思擔任主簿、晁化擔任參將,再由晁化選擇數十名軍官。號稱百夫長,手下的人最多不超過三十人,強盜們交出兵器,分散到各隊中。

晁永思負責記錄職位與姓名,村裡紙張太少,他就在門板上寫字,這扇門板來頭不小,昨晚曾經承載過「皇帝」與「皇后」。

韓孺子親手從屍體裡拔出十幾箭矢,向眾人展視,金垂朵的箭頗有些與眾不同。箭鏃比較長,增加了一些重量,雖然射擊距離因此縮短。初期的軌跡卻更加平直。

「這就是令箭,你們都要記清楚,今後我的所有命令都要以令箭當作憑證,無箭者皆是假冒。」

韓孺子將剩下的事情交給晁氏父子處理,一團散沙似的義兵至此才開始有了一點規矩,向村外派出哨兵,不再允許新來者隨意進村。

但這只是草創,韓孺子很清楚,沒有一年半載。這些人成為不了直正的軍隊,眼下他缺少時間和士兵。更缺的是將領,他自己倒是讀過一些兵書。可是沒有一點實操經驗,只能確立大致的框架,再往後應該怎麼做就不知道了。

韓孺子將第一支令箭當眾交給晁化,給予他代管全軍的職責。

然後他握著剩餘的箭走進屋子,去見金家人。

一家人都處於沉默之中,歸義侯坐在凳子上,面如死灰,甚至不敢看女兒一眼,三名妻妾也都戰戰兢兢,她們早知道小姐不好惹,今天才明白一直以來自己有多麼幸運。

韓孺子站在門口,說:「事已至此,草原一時半會去不了,你們願意加入義軍嗎?」

歸義侯抬頭看了倦侯一眼,他是家長,本應替全家人做決定,這時卻只想到自己,「唉,我能怎樣,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我不會加入什麼『義軍』,這不是軍隊,就是一群亡命之徒,不出三日……算了,我不管閒事,也不參加,等官兵來了,投降認罪就是,至於其他人」他又看了一眼女兒,「各走各路吧。」

三名妻妾馬上道:「侯爺,我們生死都跟著您……」

韓孺子進屋邀請的也不是這四人,而是歸義侯的兩子一女。

金垂朵傲然站立,不肯吱聲,二公子金純忠上前一步,壓抑著心中的興奮,小聲說:「我參加,總比坐以待斃強。」

金大公子之前沒有跟隨妹妹一塊逃走,這時卻道:「留下是死路一條,走又走不得我也參加,倦侯不是魯莽之人,你總有計畫吧?」

「有,待會再說。」

大家的目光都瞧向金垂朵,尤其是丫環蜻蜓,一個勁兒地向小姐擠眉弄眼,示意她快點同意。

等了好一會,金垂朵終於開口:「那是我的箭。」

「不好意思,我拿它們當令箭了,能暫時借用幾支嗎?」韓孺子將箭捧到金垂朵面前。

金垂朵盯著他,一臉怒容,神情不像是要參加義軍,更像是要開弓射箭。

片刻之後,她一把抓過所有的箭,一支一支地數出五桿,交到韓孺子手中,「只借三天。」

韓孺子笑道:「外面還有一支,共是六支,三天後必定原數奉還……」

話音剛落,金垂朵又拿回去一支箭,「只借五支。」

韓孺子也不計較,笑著收下四支箭,這就夠了,他想,終於可以派人去通知楊奉了,只有楊奉能鬥得過望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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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遷營

韓孺子選中了兩名信使。

第一位是金純忠,他對參加義軍表現出明顯的興趣,最關鍵的是,金家人與望氣者無關,他們捲進這件事完全是一次意外。

「小春坊醉仙樓,那裡有個廚子,人稱『不要命』,你去見他,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他若是什麼都不問,你也不必多言,即刻返回,他若是問到我,請你對他說實話?」

「不用隱瞞任何事情?」金純忠很高興接到這趟任務,躍躍欲試,好像這就要拔腿跑向京城。

「不用,他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

「好,我馬上出發。」

「等等,諸事小心,城裡有可能已經發現柴韻的屍體,你……」

「換身衣裳、變個名字……我會小心的。」

「還得保密,不要告訴別人你進城的目的。」

金純忠說走就走,出去找了一名認路的義兵,讓他帶自己前往官道,給的理由是要回家取幾件遺落的重要物品。

第二名信使是驢小兒,一個單純而魯莽的矮小漢子,比金純忠更不易受到懷疑,也更可能壞事,韓孺子猶豫再三才選中他。

在義軍當中,晁氏父子受望氣者影響太大,其他人接觸的時間太短,想來想去,只有驢小兒可用。

「你叫什麼名字?」

「驢小兒。」

「你肯定有本名、真名吧?」

「就是驢小兒啊。」

還沒指派任務,韓孺子就有點後悔了,可他的確沒有更多選擇,「你姓什麼?」

「嗯……姓馬。」

「對,這才是你的本姓,名字呢?小時候。爹娘怎麼叫你?」

「驢小兒。」

「我賜一個名字,你可願接受?」

驢小兒大喜,「那敢情好,要威風一點的。」

「你姓馬,馬到成功,你就叫馬成功吧。」

驢小兒搖頭。「不夠威風。」

第一次賜名就遭到無情拒絕,韓孺子撓撓頭,「一馬平川,馬平川?也不喜歡……馬踏連營,乾脆你叫馬踏……」

「好,我就叫馬大,比驢小兒威風多了,哈哈。」

「只要……你喜歡就好。」韓孺子正色道:「馬大,朕要交給你一個任務。」

「『朕』是誰?」

「朕就是我。這是皇帝的自稱。」

「哦,那你不如就說『皇帝』,我立刻就懂了。」

「好吧,皇帝要交給你一個任務。」

「說吧,揍誰?那些強盜嗎?我早瞧他們不順眼了。」

「不不,我讓你進城去找一個人。」

「找人啊……也行吧。」

「你去北城的倦侯府……」韓孺子仔細說明倦侯府的方位,花了不少時間才讓馬大牢牢記住進城之後該怎麼走,「在倦侯府後門。記住,一定是後門。你敲門,有人開門你就說找杜穿雲,沒人開門就算了,立刻回來。」

「行,然後呢?杜穿雲,我記住了。是揍他一頓,還是把他帶回來。」

韓孺子想了一會,「什麼都不用做,見他一面就行,杜穿雲是名少年。跟我差不多大。」

韓孺子相信,以杜氏爺孫的江湖經驗,能從馬大這裡問清一切,用不著他特意叮囑。

一切交待完畢,馬大卻沒有立刻出發,而是伸出一隻手,「給我吧。」

「給你什麼?」

「令箭啊。」

「我當面下令,用不著令箭。」

「不對,你當時不是這麼說的。」

韓孺子無法,只得將一支箭交給馬大,提醒道:「完成任務之後立刻返回,不得在路上耽擱,令箭到時也要交回來。」

「這種事情我能不知道嗎?」。馬大也出發了,這時天色已暗,他與金純忠連夜趕路,一切順利的話,將在明晨進城。

接下來的事情韓孺子就無法預料了,醉仙樓的廚子不要命和杜摸天都能找到楊奉,可是能不能及時帶回消息就很難說了。

韓孺子不想就這麼枯等,入夜不久,他傳令全軍轉移,前往防禦相對更完善一些的河邊寨,漁村裡只留幾個人。

與漁村相比,河邊寨只是多了一圈木柵,韓孺子遷營主要是為了鍛鍊一下義軍。

他任命金垂朵的大哥金純保為左將軍,改封晁化為右將軍,各領二十個百人隊,這些百人隊都不足額,加在一起也不過五百餘人。

金純保曾是羽林衛的一員,略通治軍之術,與晁化一道,對行軍規則三令五申,尤其不准任何人隨意離隊。

歸義侯和三名妻妾又乘上唯一的騾子車,一路唉聲嘆氣,埋怨子女,更埋怨匈奴的都王子死的不是時候。

漁村離河邊寨沒有多遠,走陸路還要更近一些,子夜之前全軍到達目的地,出乎韓孺子的意料,人沒少,反而還多了十幾名。

主簿晁永思命人抬來記名門板,舉著火把,一隊一隊地核實,花了多半個時辰才弄明白,原來半路上有兩伙後來者混入隊伍,不查到自己頭上就不吱聲,就這麼跟著進入河邊寨。

與此同時,半路上還跑了一些人。

義兵大都是附近的村民,對地形極為熟悉,派出的哨兵沒起任何作用,有兩名哨兵也跑掉了。

一番查問之後,終於確認混入者並非奸細,他們就是太老實了,不愛說話。

這就是韓孺子的第一支軍隊,人數不多,問題和漏洞卻比十萬大軍還要雜亂。即便如此,當義軍一隊隊走進河邊寨時,還是令寨裡的少數人大吃一驚。

張養浩不敢回京,留在寨子裡看守三名勳貴子弟,對是殺是留一直猶豫不決。

他已經聽說有一批百姓跑去支持廢帝,這是望氣者的計謀之一,他不是很在意,專心等待崔家行動。在他看來,那才是能夠決定勝負的力量。

可這些烏合之眾他們的確是烏合之眾,衣裳破舊,全身上下不著片甲,鐵製兵器不過百餘件竟然排著整齊的隊伍陸續進寨,有將官、守號令。雖說途中出了了一些意外,這樣的軍容還是令人難以想像。

查點人數之後,韓孺子選了一塊空地充當臨時「中軍帳」,安排侍衛,左右將軍站立兩旁,主簿執筆守在身後,各隊百夫長依次前來報告情況,並接受新的任務。

河邊塞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守衛鬆懈了,陸路和水上都要派駐哨兵與斥侯。各隊輪流休息和值守。

張養浩遠遠地望見這一切,不由得心驚膽顫,回屋時躡手躡腳,再不敢將倦侯當成俘虜看待,更不敢去見他。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離天亮沒多久了,韓孺子草草睡了一會,剛入夢就被喚醒。

林坤山回來了。帶回一支三十餘人的小隊,這隊人不是強盜。不是普通百姓,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青衣長袍,騎著馬,挎弓攜刀,護送一輛馬車,不准任何人接近。

林坤山比張養浩還要驚訝。白天走的時候他看到的還是一盤散沙,再回來時卻要通過重重哨卡,不久前還視望氣者為神仙下凡的百姓,突然變成了六親不認的士兵,無論如何也要先通知「皇帝」才能讓他們進寨。

韓孺子下令放行。林坤山先將馬車裡的人送到一間空屋子裡,然後獨自來見「皇帝」。

「草民林坤山拜見陛下。」林坤山很會察言觀色,心中疑惑,表面態度卻越發恭謹。

這只數百人的小小軍隊其實遠未成形,韓孺子對此心知肚明,不過能讓旁觀者驚訝一下也是好的。

「人帶來了嗎?」。

「來了。」

「為何不來見我?」

「呃,情況特殊,希望陛下能移駕去見他。」

韓孺子看了看兩邊的十幾名侍衛,說:「跟他說,如今一切都已恢復正常。」

林坤山笑了笑,起身告退,足足兩刻鐘之後,才帶人返回。

東海王來了,很不情願,這跟他之前預計的情況大不一樣,他以為這裡聚集著一批受到蠱惑的百姓,自願為「皇帝」賣命,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前往京北一帶挑起暴亂,有無戰鬥力並不重要,只要能引走一部分北軍就行,結果他看到的卻是一隻有模有樣的軍隊。

還沒進寨他就後悔了,可是想改主意已經來不及,他帶來的三十名護衛太少了。

林坤山一進屋就跪下,輕輕拉扯東海王的衣角,東海王看了一眼左右兩邊破衣爛衫的侍衛,既覺得不安,又覺得這些人不堪一擊,心中驚疑不定,最後,他還是跪下了。

不等東海王開口,韓孺子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笑著扶起,然後對眾侍衛說:「這是我的弟弟東海王,從今以後,見他如見我。」

侍衛們立刻抹去臉上的嚴肅,熱情地上前打招呼,甚至親切地在東海王肩上拍兩下,好像是這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聚會。

東海王擠出笑容,儘量躲避觸碰。

韓孺子請侍衛們退下,只留下東海王和林坤山。

「你還真有點本事。」東海王讚道,重新打量空蕩蕩的茅草屋子,「在皇宮馴服了一群在這裡居然又馴服一批亡命之徒。」

「你也很有本事,設計了這麼複雜的計謀,兜了一圈,我還是沒能逃過。」

兩人相視而笑,然後同時收起笑容,東海王說:「我已經來了,開始行動吧,夜長夢多,等得越久,太后越有準備。」

「別急,現在咱們的人太少。先跟我說說京城這兩天的情況吧。」

「沒什麼可說的,柴韻和幾個朋友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幾家正在滿城找人。可是關於你,卻沒有任何消息,所以我猜太后已有警覺,你若還想奪回帝位,就不要再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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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十年之約

東海王此行只有一個目的,督促韓孺子盡快起事,勸說不成,就用強硬手段,可是出乎意料,對方的實力竟然比他還要強硬。

東海王轉身對林坤山笑道:「如果我請你退下,你不會有受辱的感覺吧?」

林坤山微笑以對,向兄弟二人行禮,轉身走出房間。

「這裡真夠破舊的,虧你能受得了。」東海王說。

韓孺子回到「寶座」上就是一條搖搖晃晃的長凳輕鬆地說:「我倒覺得比在皇宮裡自在。」

「呵呵,那是當然。怎麼樣,我人已經到了,你還在等什麼?咱們一塊做大事吧。」

「不行,人太少,而且我對京北的狀況還不太瞭解……」

「你有什麼要瞭解的,問我好了。京北懷陵縣已經聚集了一支數百人的義軍,都是江湖上的好漢,比這裡的烏合之眾要強多了。」

「誰聚集的?」

「你見過的,瘋僧光頂。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藉著瘋僧的名號,能在京城內外的所有寺廟裡自由行走,傳遞消息、藏匿逃犯,沒有人比他更在行,我要是……嘿,等你當上皇帝,一定要將他除掉。」

「他一個江湖人,為什麼要參與這種事?」

「可能是在寺廟裡待久了吧,光頂有幾分慈悲之心,覺得自己應該拯救天下蒼生,總之跟望氣者一樣,是個聰明過頭的瘋子。」

「這麼說,他不是為崔家做事?」

「瘋子只為自己做事,但是真正的聰明人懂得如何利用他們。」東海王走到韓孺子面前,「咱們之間有過節,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咱們畢竟是親兄弟。你又娶了小君表妹……唉,不管怎麼說,咱們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會自相殘殺嗎?」

「哈哈。」東海王笑著坐到長凳的另一邊。「你還在擔心自己的安全?」

「比手裡一無所有的時候還要擔心。」

東海王收起笑容,正色道:「實話實說。我想當皇帝,這就是我降生世間的使命,但我可以等。」

「等多久?」

「十年。」

「十年?」韓孺子笑著搖頭。

東海王起身,站到韓孺子對面,生硬地說:「這就是我最大的讓步,崔家扶植你重返帝位,你立我當皇太弟,前朝有過這樣的例子。十年之後,你以身體原因將帝位禪讓給我。這不算退位,你仍然可以享受皇帝的待遇,卻不用處理大楚的爛攤子,跟小君表妹悠然度過一生,你們的兒子都會被封王,怎麼樣?」

「你是認真的?」韓孺子略顯驚訝。

「當然,但我只等十年,再久的話,我怕我要不回帝位。」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怎麼保證我十年以內和十年以後的安全?」

「所以你要封我當皇太弟,我從你手裡繼承帝位,自然不能殺你。而且你可以擁有一支五百人的衛隊。諸侯王才允許有二三百的衛士,還不能進京。」東海王停頓片刻,見韓孺子仍然沒有被打動,說出最後一項保證,「不只小君表妹,崔家的幾個女兒都嫁給你,這樣一來,崔家就是你最大的保障。」

韓孺子驚訝地瞪大雙眼,過了一會他說:「我記得小君的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了。」

東海王眼中閃過一絲憤怒。「除去她,你若是非要不可。就讓她改嫁,總之你的安全是有保證的。」

韓孺子也站起身。笑道:「我沒有那麼貪心。說實話,本來我是不相信你的,現在……」

「現在怎樣?」

「把你的衛兵都遣離河邊寨,你若敢獨自留在我這裡,以後我就敢當十年皇帝。」

「那我的安全由誰保證?」

「富貴尚要險中求,想當皇帝就得甘冒奇險。」

東海王盯著韓孺子,輪到他猶豫不決了,「我要是死在這裡……」

「崔太傅就會派兵將河邊寨踏平,我沒那麼傻。」

「好……吧。這算是死協議了,你需要什麼儀式嗎?比如向太祖起誓什麼的。」

「用不著。」韓孺子突然抓住東海王的一條胳膊,「無論怎樣,你是我的弟弟,咱們有同一位父親。」

東海王神情木然,尋思了一會才說:「當然,你是我的兄長,所以我要從你這裡繼承帝位。」

兩人同時露出微笑,韓孺子鬆手,東海王問:「說定了?」

「說定了。」

「什麼時候起事。」

「再等一天,我先派人去跟京北懷陵縣的義軍取得聯繫。」

「好,我這就讓衛兵回去。」

兩人對視片刻,東海王轉身向門口走去,韓孺子看著他的背影走出房門,輕輕嘆息一聲,「兄弟」二人還是無法互相信任。

這天剩下的時間裡,韓孺子派人去京北懷陵縣,又接待了數撥投誠者。新人來得越晚,見到的軍容越整齊,拜見「皇帝」時就越顯敬畏。

韓孺子不再新增百人隊,而是將新來者分配到原有的小隊中去。

下午,主簿晁永思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

「寨子裡的糧食沒有多少,現在義兵快要七百人了,今天勉強夠吃,明天可就無米下鍋了。」

執掌一支軍隊的麻煩事真是不少,朝廷的軍隊不用擔心這樣的問題,整個大楚王朝在供養他們,韓孺子卻一無所有,只能挖空心思找辦法。

「把昨天來的那些強盜找來,不用太多,幾個就夠。」

五名強盜被帶進來,進屋先瞧了一圈,發現女煞星不在,稍鬆一口氣,上前跪倒,他們的兵器都被沒收落在侍衛們手中,如今兩手空空,更不敢造次。有問必答。

原來強盜們的老巢離河邊寨不算遠,就在枴子湖的另一頭,只有幾名老弱守衛。他們是小股強盜,沒什麼勢力。靠搶劫商販、綁架人質和打魚為生,內鬥的經驗不少,跟官兵從未交過手。

頭領段萬山之前的吹噓都是謊言,他一心想要得到招安,可惜沒有門路,聽說有人自稱皇帝,立刻帶著嘍囉來揀便宜,滿以為這只是一個狂人。手到拈來,交給官府,沒準能得個一官半職,未想到會遇見箭無虛發的「皇后娘娘」。

強盜的寨子裡存著一些糧食,不多,夠幾十人吃上十天半個月,七百人也能支持兩三天。

原來強盜的生活也跟想像得不一樣,少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更沒有縱橫江湖的恣意灑脫,比生活艱辛的尋常百姓好不了多少。

韓孺子命令晁化帶領兩隻小隊乘船去強盜的寨子裡取糧。約定明早返回,算是暫時解決了眼前的危機。

寨子裡的船之前被放走,沒有漂遠。都已被拖了回來。

東海王遣走了衛兵,隻身一人留在寨子裡,在外人看來,他是「皇帝」的親弟弟,手足之情不可斷,因此對他全無防範。

東海王留在韓孺子身邊,看著他問話、分派任務,特意多看了幾眼令箭,等到事情都安排妥當。他小聲說:「有必要嗎?明天就要去京北與瘋僧光頂的義軍匯合,他那裡準備充分。什麼都有。」

「有備無患,而且這也是為了堅定大家的信心。」

東海王笑著點頭。此番進寨,他的脾氣收斂不少,極少自吹自擂,更沒有惡語相向。

天黑之前又有近百人前來投奔,寨子裡更加擁擠,最後一點存糧消耗一空,大多數人都沒吃飽,但是很少有人抱怨,大功告成之後的美好前景鼓舞著他們。

韓孺子帶著侍衛走遍了所有百人隊,說幾句話、吃幾口他們的食物,有時候還要讓他們觀賞頭頂的「天子氣」,在晁永思的詳盡描述之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看到點光芒。

東海王跟著走了一會,藉口太累回去休息,轉身去直奔張養浩的房間。

張養浩和三名勳貴子弟獨佔一間茅草屋,身份尷尬,既非義軍一員,也不是俘虜,跟歸義侯和三名妻妾差不多,張養浩也不敢走,害怕自己一在京城露面,就會受到柴家的報復。

身為一名賭徒,他將全部籌碼連同生死在內都押在了崔家這一邊。

「你終於來了,我早就要見你,可是不敢過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怎麼能弄出一支軍隊來?」張養浩一看見東海王就顯得激動不安。

三名勳貴子弟還被捆綁著,一臉驚恐。

東海王抬手示意張養浩閉嘴,不客氣地坐在唯一的凳子上,說:「給他們鬆綁。」

張養浩一愣,「他們都是柴韻的跟班……」

「柴韻和崔騰從前還是最好的朋友呢,此一時彼一時,柴韻死了,難道他們三個也要跟著殉葬嗎?」

三人一塊搖頭。

張養浩有點怕東海王,只好服從命令,去給三人解開繩索,這三人被捆了兩天兩夜,手腳都麻木了,坐在地上起不來,只會一個勁兒地向東海王致謝。

等他們沒有新鮮詞可說,東海王道:「我認得你們,你們也認得我吧?」

三人馬上點頭,七郎討好地說:「柴小侯和崔二公子還好的時候,咱們……」

東海王一揮手,阻止他說下去,現在要說話的是他,「崔家就要掌握大權了,以後不會再有這個侯那個王跟崔家分庭抗禮,你們也不用左右為難了。」

對面的四個人同時露出討好的笑容。

「你們很幸運,有機會成為我的手下,建立比你們的父祖更大的功勞,甚至可以說是不世奇功。」

幾句話,四人都被打動了,坐著的三人恢復一點力氣,改成跪姿,站立的張養浩越來越矮,也跟他們一樣跪在了東海王面前。

「我是你們的未來,保護好我,就是你們最大的功勞。」

四人磕頭,東海王坦然接受,然後道:「跟我說說歸義侯一家是怎麼回事,如有意外發生,他們會站在哪一邊?還有這支七拼八湊出來的軍隊,我就不相信,一兩天的時間裡,韓孺子能讓這些愚民對他死心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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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迎戰

張養浩等四人請求入夥,他們的跪姿可比尋常百姓標準多了,匍匐在地,口稱「陛下」,自願追隨皇帝誅除奸佞。

韓孺子接納了這四人,委任他們當參將,給晁化和金純保當副手。看到他們高高興興地謝恩,韓孺子知道他們已經被東海王拉攏過去,勳貴子弟雖然胡作非為,卻個個自視甚高,寧可不當官,也不願屈居人下,如今面無難色,自然是另有所圖。

韓孺子也不說破,通過這兩天的經歷,他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這七八百名「烏合之眾」才是他最大的保障,攆走東海王的衛兵就夠了,與其和東海王爭一兵一將,不如全心全意將義兵打造成為真正的軍隊。

他只慨嘆一件事,時間太少,而問題太多了。

天亮不久,晁化率兵回寨,帶來數船糧食,解決了燃眉之急,七八百名義兵正眼巴巴地等著早飯,如果連一頓飯都吃不飽,許多人會甩手就走,就算是玉皇大帝也留不住。

韓孺子自己也餓著肚子,打算與義兵一塊吃飯,東海王踅到他身邊,低聲說:「你這是要與他們同甘共苦?」

韓孺子點頭,昨晚他走遍了所有百人隊,記住了一大堆名字,今天還要做得更多。

東海王笑道:「我能勸你一句嗎?」

「說。」

「同甘共苦也得分時候,有甘不享,才叫共苦,可你現在沒有『甘』,只有苦,這不叫共苦,這是示弱,他們把你當皇帝仰視,你卻非要屈尊走到他們中間,自揚己短。」

「你這不叫一句。」韓孺子說完還是回到屋子裡等候,東海王雖然陰險狡詐,但是說的話並沒有錯,韓孺子依靠皇帝的神秘才迅速取得眾人的服從,現在的確不是顯示親民一面的時候。

東海王也跟著進來,揉揉肚子,「好久沒這麼餓過了,上次還是在皇宮裡,記得嗎?宮裡一有點事,那幫傢伙就會把咱們兩個忘在腦後。」

「記得。」

東海王走走看看,「早飯之後,咱們該出發了吧?」

「從京南到京北,隔著京城,得先商量好路線,然後再出發。」

「路線已經準備好了。」東海王上前,從袖子裡取出一捲紙,攤開之後原來是一幅簡單的地圖,「枴子湖北邊直通大河,可以乘船過去,你昨天不是派人去懷陵縣了嘛,瘋僧光頂會去河北岸與你相會,只要看到你,他就會放心起事。」

「如此說來,我不用親自參與起事?」

「光頂他們是誘兵,亂軍之中非常危險,我勸你還是留在南邊比較好。你將這群百姓訓練得不錯,儘量多帶些,交給光頂,這樣誘兵的勢力會更大一些,或許還能帶動更多百姓加入。」

韓孺子仔細看了一會地圖,「崔太傅的南軍什麼時候行動?」

「京北、京南一旦有人打著你的旗號起事,太后必然要求南北軍派兵鎮壓,我舅舅的軍隊當然不會剿滅咱們,而是過來名正言順地保護你。」東海王指著地圖,「京城南門有崔家的內應,接到暗號之後就會打開城門,南軍趁夜衝進城內,接管各座城門,然後圍住皇宮,大事可成。」

「皇宮還有宿衛軍呢。」

「宿衛軍虛有其名,怎是南軍的對手?而且我打聽過了,上官虛此前丟掉南軍大司馬印綬,威風掃地,被太后強行委任為宿衛中郎將,不受麾下將士的擁戴。到時候你也進城,有你在,宿衛很可能會打開皇宮門戶,實在不行,再強攻也不遲。」

「然後呢?」

「然後就簡單了,廢掉偽帝,遷移太后,號令文武群臣,唯一的麻煩是冠軍侯,最近這半年,他將北軍訓練得不錯,可是根基畢竟未穩,封他為王,看他的反應,接受封號,就等以後再說,不接受,那就來場決戰,以南軍的實力,擊潰北軍輕而易舉。」

韓孺子沉吟不語,外面的侍衛正好送來熱騰騰的早飯,兩人的交談暫時中止。

一碗糙米飯,上面擺著兩條醃魚,這就是皇帝的早膳,東海王的待遇還要差一些,只有一條醃魚。

等侍衛退出,東海王用筷子夾起自己碗中的醃魚,輕輕嗅了一下,做嘔道:「別吃,魚都臭了。」

韓孺子卻真是餓了,也不管味道如何,將飯和魚囫圇吞下。

東海王其實也餓了,勉強吃了幾口米飯,魚是一點也不動,等韓孺子吃得差不多了,他繼續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趁著名聲仍在,你還能奪回帝位,再過一段時間,就算望氣者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法讓百姓想起你。」

「好吧,去將左右將軍、主簿和林坤山都叫來,算算咱們有多少條船、能帶多少人、誰去京北、誰留在京南。」

東海王笑著領命,轉身向外走的時候臉色卻是一沉。

商議行軍計畫的時候,韓孺子事無鉅細都要問個清楚,儘量拖延時間,希望等金純忠和馬大能有一人帶回楊奉的消息。

就這樣,整個上午過去了,韓孺子已經提不出更多的問題,但是又到吃午飯的時候,「總不能餓著肚子去京北。」

河邊寨裡再次升起炊煙,韓孺子決定,下午再拖一會,然後藉口天黑不宜乘船,改為明早出發。明天該怎麼做,他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這邊的飯剛做好,還沒有分下去,寨子外面的斥侯急急忙忙地跑回來,報告一件大消息:官兵來了。

數十個村莊都有百姓向枴子湖聚集,官府的反應再慢,也終於注意到了。

東海王搖頭嘆息,「起事之前,南軍不能輕舉妄動,咱們只能自保,每多等一個時辰,危險都會增加一分,再這樣下去,朝廷對京北、京南的起事就會有所防範……」

韓孺子卻很高興有官兵前來進攻,立刻再次召集眾將,第一道命令是派出更多斥候,弄清楚官兵在哪、有多少人。

如果只是縣衙派人,應該不會有太多官兵。韓孺子猜準了,很快就傳回消息,官兵只有百餘人,已經行至三里以外,他們是衝著炊煙來的,速度很快。

韓孺子努力回憶兵書,結果發現自己怎麼做都不對,乾脆不去想了,全憑自己的直覺派兵:晁化最熟悉周圍的地形,所以由他帶兵迎戰,金純保側翼設伏,韓孺子留下少數人守寨。

東海王旁觀,偶爾有話要說,也都強行忍住。

眾人領命而去,韓孺子這回不能再留在屋子裡保持「神秘」了,親自前往寨中的望樓上觀戰,途中,他去金垂朵那裡求借幾支「令箭」。

丫環蜻蜓出門,將五支箭交給韓孺子,提醒道:「一共十支了,有借有還,還的時候一支也不能少。」

走向望樓時,東海王笑道:「裡面的人就是胡尤嗎?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美人,當皇帝就是好……」

韓孺子不理他,爬上望樓,東海王看了一眼簡陋的木梯,沒有跟著上去,到處打量一下,周圍沒有他的人,都是神色慌張的義兵,聽說要與官兵交戰,都有點害怕。

林坤山在附近轉悠,嚴格遵守望氣者的規則,順勢而為,如今大勢正在醞釀,他連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望樓沒有多高,韓孺子和兩名侍衛站在上面,向外望去,只見近處大片的蘆葦和遠處密集的樹林,不要說官兵,連正在前往戰場的自己人都看不到。

一名侍衛原是附近的村民,指向一片蘆葦,「那裡晃動得厲害,肯定是官兵。」

韓孺子注意到了,官兵離寨子已經沒有多遠,他開始緊張了,不知道自己的計畫能不能成功,按理說,一支未成形的軍隊,不能出去與敵人正面交鋒,應該謹守兵營,在防守中鍛鍊戰術,可他卻反其道而行之,派出了絕大部分士兵,只留四五十人守寨。

如果戰敗,那就是一敗塗地。

下方的東海王悄悄命令幾名士兵去湖邊準備船隻,如有意外,他可不想跟官兵硬拚,而是要帶著韓孺子順湖北上。

他有點希望這一戰能夠大敗,失去這群烏合之眾的支持,韓孺子將會更好控制。

蘆葦叢中的人影隱約可見,相距不到兩里,聲音清晰地傳來,「寨子就在前面!寨子裡有人在看咱們。衝啊,抓住假皇帝領賞!」

官兵們七嘴八舌地叫喊,蘆葦晃動得更劇烈了,兩名侍衛互視一眼,小聲說:「皇帝,咱們還是下去避一下吧。」

「不急。」韓孺子正到處尋找自己派出去的兩支隊伍。

寨子外面突然傳來震天的吼聲,將寨子裡的人嚇了一跳,東海王扶住望樓木梯,望向湖邊,瞧見那幾名士兵已經上船,心中稍安。

「是咱們的人!」韓孺子大聲道,他看到了,晁化率領的一支隊伍正在官兵幾十步之外發起進攻,喊聲大作,蘆葦亂搖。

官兵以為自己只是來捉拿膽大妄為的百姓,沒料到會受攻擊,更沒料到會是突然攻擊,人數好像是他們的十倍,一下子亂了陣腳。

韓孺子緊盯那些搖晃的蘆葦,努力判斷戰場形勢。

片刻之後,又一陣殺聲響起,金純保率領的第二支隊伍截斷了官兵的退路。

韓孺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官兵訓練有素,很快就會發現,圍攻者數量雖多,卻沒有多少兵器,而且不守章法,只是一群亂民,官兵無論是就地反擊,還是繼續進攻河邊寨,都有極大的勝算。

韓孺子敢於迎戰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在望樓上都看不清戰場形勢,身處其中的官兵更看不清,他們會慌亂,一慌亂就會逃跑。

他要活捉這些官兵。

又等了一會,外面的叫喊聲越來越響亮,官兵所在的位置終於發生變化,蘆葦的晃動正向河邊延伸。

韓孺子的心放下一些,扭頭看去,正見到遠處的蜻蜓衝他揮手,於是他也揮手。

蜻蜓回到屋子裡,「小姐,你不用親自出馬了,我看這一戰皇帝多半能贏。」

望樓下的東海王失望地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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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未來與現在

百餘名濕漉漉的官兵心戰膽顫地走進寨子,發現擊敗自己的奇兵只是一群衣裳襤褸的亂民,大吃一驚的同時,還後悔莫及,可是兵器已經交出去,兩手空空,現在是真的沒法反抗了。

戰勝者則是興高采烈,忘了列隊,擠在道路兩邊,拿戰敗官兵打趣。

這是一場完勝,義兵沒有傷亡,官兵大量落水,被自己人傷著幾個。

晁化等將領在人群中行走,厲聲下令,要求所有人歸隊,同時檢查本隊士兵,多一個、少一個或者面孔不對,都要上報。

不出所料,還是有人逃跑,甚至有一隻小隊的數十人在百夫長的帶領下全跑光了,許多義兵只是來看熱鬧、碰運氣,一旦發現真要起事,那可要冒掉腦袋的危險,才不管真皇帝、假皇帝,逮到機會就逃之夭夭。

對韓孺子來說,倒是省下幾十個人的午飯,能夠分一點給俘虜。

最後一隊義兵回寨,帶來一匹馬和一名嚇破膽的步兵尉,他眼裡已經分不清誰是官兵誰是亂民,見誰都說「大王饒命」。

寨子裡房間不足,俘虜都被關在豬圈裡,養的豬昨天就被吃光了。

韓孺子沒有見這些俘虜,下令開飯,各隊輪流看守俘虜,雖然又跑了一些義兵,他卻不是特別在意,相信留下的人會更加忠誠。

主簿晁永思只得重新記錄名籍,門板被刮下去整整兩寸厚。

就這樣,一個下午又要過去了。

東海王冷眼旁觀,也不催促,天色將暗,林坤山忍不住了,來找韓孺子,客氣地請侍衛們離開之後,嘆了口氣,「陛下究竟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這只義軍創建的時間太短,真到了戰場上,還是不堪一擊。」

「行伍戰陣之事我不懂,可我知道,訓練一隻軍隊至少得半年時間,陛下就算一刻不休,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天裡將這些人變成將士。」林坤山上前兩步,低聲道:「此次起事的關鍵在於民心,而不在這區區幾百人,陛下振臂一呼,響應的人越多,日後越安全,崔家縱使掌控南軍,也不可能與整個天下對抗。」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問道:「東海王向我提出十年之約,你知道嗎?」

林坤山點頭。

「你相信嗎?」

林坤山猶豫一下,搖頭。

「這就是我所擔心的。」韓孺子笑了笑,「我見過的騙術不多,在史書中倒是讀過一些,自己總結一下,騙術千千萬萬,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

「哦?」林坤山顯出很好奇的樣子。

「騙子總是以未來的巨大利益換取當下的微小利益,被騙者一旦被巨大利益所吸引,就會忘掉手裡的微小利益,甘心交給騙子。」

林坤山大笑,沒有接話。

韓孺子繼續道:「比如淳于梟,蠱惑諸侯王造反,許以稱帝之後的巨大利益,在這種時候,誰會在意他作為諸侯座上貴賓所帶來的小小好處呢?」

林坤山略顯尷尬,「陛下這麼說可就小瞧恩師了。」

「『小瞧』能讓事情變得簡單一點,比如我自己,向眾人許以事成之後的榮華富貴,索取之物卻是他們現在的效忠,以至性命。」

「陛下將自己也當成騙子?」林坤山驚訝地說。

「就看事成與否吧,齊王當初若是奪得天下,淳于梟就是未卜先知的神仙,齊王兵敗,你的恩師免不了被視為騙子。我也一樣,事成為帝,事敗,就是個騙子、是個笑話。」

林坤山嘿嘿乾笑幾聲,「如此說來,咱們都是騙子。」

「嗯,咱們都是騙子,起碼在事成之前都是騙子,都在用虛無縹緲的未來換取切切實實的現在。」韓孺子笑了笑,「我要的『現在』是這只小小的軍隊,東海王要的『現在』是我的名聲,他不會讓我當十年皇帝,我會在這次起事中殉難,或許就在皇宮大門為我敞開的那一刻。」

「望氣者會幫助陛下,不讓東海王的計畫成功。」

韓孺子指向林坤山,「這就是望氣者所要的『現在』吧。」

「陛下此言何意?」林坤山明顯一愣。

「我看過望氣者的卷宗,一直在納悶,你們究竟想要什麼?」

「往大了說,我們希望天下太平,往小了說,我們希望氣之術能夠為國所用,與觀星、卦卜一樣,入駐欽天監。」

韓孺子搖搖頭,「你說的都是『未來』,我說的是『現在』?」

「現在?」

韓孺子笑道:「其實你們已經得到想要的『現在』了。」

林坤山也笑道:「陛下所言越來越費解了。」

「你剛才說想幫助我,可我知道,望氣者不只幫助我,還幫助崔家,以及之前的各諸侯王,我甚至沒開口,你們已經幫我在百姓中間樹立了好名聲,這可是一個出人意料的大『幫助』。」

「陛下不想要這些幫助嗎?」

「想要,但這些『幫助』對望氣者的益處更大,在幫助的過程中,望氣者掌握了越來越多的『民心』,沒錯,你們在為我傳揚名聲,可是傳揚者本身呢?是不是也取得了百姓的歡心?」

林坤山愣了好一會,「陛下的想法……真是奇特。」

「是嗎?」韓孺子的這些想法其實來自於楊奉,一旦將望氣者想像成為某個勢力廣泛的「幫派」,他發現許多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崔宏是朝廷重臣,東海王從小生活在王府裡,是怎麼與瘋僧光頂上的?光頂在寺廟中藏身多年,應該不願意向官員顯露真實身份吧。」

「這個……嗯,沒錯,是我居中的,望氣者也算是江湖中人。」

「前往河北與光頂見面,你也要去吧?」

「當然。」

「而且你要站在我和東海王身邊。」

「陛下如果不希望……」

「不不,你可以站在我身邊,我只是想,當瘋僧光頂遠遠看到咱們三人的時候,心裡真正信任並敬佩的人會是誰呢?我猜是你,一名神通廣大的望氣者。」

林坤山大笑,「嗯師提醒過多次,說陛下年紀雖小,卻是智勇雙全,可我總是小瞧陛下,真是太愚蠢了。」

「嗯……我覺得你還是沒有說出全部實話。」

林坤山收起笑容,與韓孺子對視了一會,「楊奉,我們知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在不遺餘力地追捕望氣者,恩師很敬佩他,希望能與他和解。楊奉重視陛下,甚至自願出宮輔佐陛下,恩師說,望氣者得與楊奉爭奪陛下。」

「楊奉並非自願出宮,而且他現在也不在我身邊。」

「像楊奉這種人,不管兜多大的圈子,最後總能回到原處。」

韓孺子想了一會,「現在我有點相信你了。」

「陛下還想知道什麼?」

「望氣者暗中經營數十年,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收穫應該不少了吧?」

「這個問題我可回答不了,我只負責京城一帶,接觸的都是江湖人物,與朝中官員接觸甚少。」

「可就是江湖中的勢力,你也沒有全部拿出來。我不相信東海王,他說什麼我都不相信,我需要你的保證,現在就能拿出來的保證。」

林坤山撓撓頭,苦笑道:「陛下真是要將我榨乾啊。」

「一無所有的人不免貪婪些,見諒。」

「好吧,既然說到了這兒了,我就自作主張了。」林坤山露出下定決心的堅定神情,「就在這寨子裡,有二十名武林高手,都是我找來的,待會叫來,給陛下當侍衛。」

「不必。」

「陛下到底想要什麼,再多的保證我真的沒有了,除非恩師立刻出現。」

「有一件事你能做。」

「陛下儘管開口。」

「明天一早我會出發,與瘋僧光頂會面之後我要將東海王送往京北。」

林坤山大吃一驚,「京北可不安全……」

「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光頂聽你的話,請你讓他們盡一切努力保住東海王的性命,我可不想在這種時候讓崔太傅失去希望。」

林坤山呆呆地想了一會,勉強道:「好吧,就按陛下的意思來,儘量讓東海王遠離戰場吧。」

「然後你得去見崔宏,說服他相信東海王活得好好的。」

「這個容易。我明白了,陛下是想安全奪回帝位,沒見到東海王,崔家輕易不敢對陛下動手。」

「希望如此。」

「可這樣並不能除去崔家。」

「我的野心沒有那麼大,只要保證我活著就行,不用十年皇帝,只需一年,我就再也不怕崔家和東海王。」

外面有人敲門,林坤山笑著告退,「一切如陛下所願,只希望陛下日後能記得望氣者所做的一切。」

「望氣者枝繁葉茂,我依仗還來不及,怎麼會忘記?」

林坤山退出房間。

韓孺子深感疲憊,已經不知該相信誰、該相信什麼。

敲門者進來,前往京城與廚子不要命的金純忠終於回來了,一臉塵土與汗水,顯然經過長時間的急奔。

韓孺子心中一喜,馬上又降低了期望,因為金純忠看上去有些迷茫。

「見到人了?」雖然屋子裡沒有外人,韓孺子也不想隨便提起與楊奉有關聯的人。

金純忠點點頭,「見到了。」

「然後呢?他說什麼了?」

金純忠正是為此而迷茫,「他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就回後面炒菜去了。」

輪到韓孺子發愣了,「他沒問你是誰?」

「沒有,一個字也沒說,我還追上去多說了兩句話,他連看都不看我了。」

「你見到的真是『不要命』?」

「我問過三個人,稱他『不要命』的時候,他也沒有否認。」

就是這樣了,韓孺子大失所望,看來非得是他本人親自去,不要命才肯代為傳信,的確非常謹慎,卻壞了大事。

韓孺子不願在金純忠面前流露出明顯的情緒,正要感謝他,覺得有些不對,「你還有話要說嗎?」

金純忠的臉上仍有迷茫神情,「啊?我在城裡……聽說一些事情。」

「聽說什麼?」

「匈奴和大楚開戰,楚軍大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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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行湖中

東海王推門闖入,瞥了一眼金純忠,不耐煩地揮揮手,金純忠快步退出。網≧>

「聽說了嗎?匈奴和大楚開戰了。」

韓孺子點點頭,「你聽誰說的?」

「舅舅派人通知我的,信使剛到,情況緊急……金家的小子進城了吧?你讓他去的?」

韓孺子又點點頭,一剎那間,以為東海王和金純忠商量好了來騙他,馬上推翻了這個想法,他不相信東海王,但是比較相信金純忠。

「你還在考慮什麼?」東海王有點氣急敗壞,他已經忍了很久,終於要露出本來的脾氣,「大楚是咱們兩個人的,若是被匈奴攻破,咱們可就一無所有了。太后才不管大楚的死活,你知道她是怎麼做的?」

「嗯?」

「她要將上官虛派至北疆與匈奴作戰,當然,表面上是上官虛主動請命,說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話。」

「太后為什麼要讓兄長離開京城?」韓孺子不是很理解,太后真正可信賴的人不多,上官虛雖然軟弱,卻是太后最重要的依賴之一。

「不只是上官虛,還有偽皇帝的三個舅舅,不知受誰攛掇,也都上書,自願從軍前去迎戰匈奴。」東海王氣得臉通紅,「太后一直就在等這一天,她早就算計好了。」

韓孺子明白了,上官虛、當今皇帝的舅舅們為全體外戚做出了一個姿態,崔宏本來就是抗擊匈奴的主帥,私回京城,如今邊疆戰事不利,他的責任最大,如果還想挽回名聲,就必須模仿上官虛等人的做法。

「你舅舅……」

「他能怎麼辦?只能上書請戰,要不然他會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據說冠軍侯也上書了,肯定是太后讓他這麼做的,北軍若是赴戰,我舅舅更沒辦法拒絕了。」東海王重重地哼一聲,他恨太后,遠遠過對韓孺子的嫉恨,「不能再等了,保衛大楚江山是咱們兩人的職責,還來得及廢黜太后,等你奪回帝位,正好與匈奴一戰。」

事情都趕到一塊了,韓孺子還是沒有立刻做出決定,想了一會,他說:「崔太傅派來信使,為什麼沒人通知我?」

「都這種時候了,你居然關心這點小事?」東海王氣得臉更紅了。

「軍法如此,我得知道為什麼左、右將軍沒有及時向我稟報。」

韓孺子起身要向外面走,東海王伸手攔住,搖頭道:「金純保要來通知你,我說我來,所以……我這不就是來向你稟報情況的嘛。」

韓孺子接受了這個說法,但是不太滿意,「金純保不應該……」

「你是怎麼回事?現在的問題不是金純保,是太后!是太后!」東海王揮起拳頭,像是要撲上來狠狠打兩下,好讓韓孺子清醒過來。

「明天一早出。」韓孺子說,的確不能再等了,沒有楊奉的指點,他必須自己做出決定。

「夜長夢多,現在就出。」東海王已經迫不及待。

「天已經黑了,走不了。」

「我問過了,你的部下有不少人就是湖邊的漁民,能在夜裡行船,也不用太多人,三四條船、十來個人就夠了,現在出,就算慢一點走,明天早晨也到河邊了。事不宜遲,我知道你不相信崔家,可我已經在你手裡,身邊連名衛兵都沒有,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好吧,傳召左、右將軍和晁主簿。」

東海王立刻去叫人,由於之前已經商量過一次,所以很快制定出方案,韓孺子調集了絕大部分船隻,有二十一條,每船能載人三到七位,總共能載一百一十多人,有前哨、有中軍、有側翼……

東海王快要急瘋了,可是當著外人的面不好過於直白地催促,只能不停地向韓孺子使眼色。

晁氏父子拿著令箭去調派船隻與義兵,韓孺子叫住金純保,由他帶路去見金家人,東海王也跟著去了,他已經決定要與韓孺子寸步不離。

金家人都在,金垂朵暫時與父親和解,正議論二哥金純忠從京城帶回來的重大消息,一看到韓孺子進來,他們全都閉嘴。

金純忠臉上還殘留著一絲興奮之色,低下頭,尷尬地加以掩飾。

北方的匈奴人正與大楚的軍隊交戰,韓孺子面前也有自認為是匈奴人的一家子。

金垂朵握著弓,冷冷地看著兩名外人。

大哥金純保打破冷場,「倦侯馬上要出北上,明天才能回來,留下我守衛河邊寨,二弟,你得協助我。」

金家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這種時候自己還會受到信任。

對韓孺子來說,這卻是必然的事情,金家人一心想去草原投奔匈奴,與大楚即將生的變動沒有多少關聯,比其他人可信一些。

他只能帶走一百多人,剩下的六百多名義兵得有人照看。

金家人大概也有同感,歸義侯本來坐在凳子上,這時站起身,不是特別情願地說:「我也幫忙吧。」

一名小妾低聲提醒:「侯爺,這可是……死罪。」

「咱們早就死罪在身了,還怕什麼?」歸義侯斥道,看向韓孺子,「我明白規矩,倦侯可以從金家帶走一名人質,隨你挑選,挑我也行。」

話是這麼說,歸義侯和兩個兒子、三名妻妾不約而同看向金垂朵。

金垂朵臉色一寒,丫環蜻蜓也急了,「咦,你們看小姐幹嘛?哪有讓女兒當人質的?這種話說出去……不過小姐已經被當成『皇后娘娘』了……」

金垂朵揮弓,蜻蜓馬上閉嘴。

「我不當人質。」金垂朵冷冷地說。

「我不需要人質。」韓孺子笑道,「我過來只是要與諸位告辭,並且給你們一個承諾,無論如何,我會將你們安全送至草原。」

金垂朵哼了一聲,正要出言譏諷,父親和兩個哥哥卻已搶先開口致謝,她只得將嘴邊的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二更過後,韓孺子登上最大的一條漁船,率領一百多名義兵向北行駛,東海王、林坤山與他同乘一船,說是大船,也只能容納七人而已。

東海王總算稍稍放下心來,坐在船尾,雙手緊緊抓住船幫,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全了,「不用著急,慢慢劃就行。」

划船的是兩名中年漁夫,相比當兵,這才是他們的拿手本事,其中一人笑道:「放心吧,我們經常夜裡捕魚,嗯,今晚的風有點大,沒事,就算落水了,我們也能把你撈上來。」

夜風習習,漁船搖晃得厲害,東海王臉色蒼白,可主意是他出的,不能埋怨別人,只好一遍遍提醒:「風大就慢點,離岸邊不要太遠……」

在小船上擺不了大將出征的架勢,韓孺子坐在東海王對面,心中也有些惴惴,望向後方的船隊,忍不住想,自己到在做什麼,只要一步走錯,死的不只是他,還有這些追隨者……

這不是韓孺子第一次生出惻隱之心,他馬上收回無意義的想法,這些人為「皇帝」而來,如果遇上一位猶豫不決的皇帝,那才是最倒霉的事情。

夜色越來越深,風勢卻小了,湖面只剩輕微的蕩漾,藉著月光放眼望去,遠處的湖面似乎高出了船幫,還是感覺不安全。

東海王的臉色就沒有恢復過正常,喃喃道:「我乘坐過真正的樓船,平穩極了,在上面如履平地。」

撐船的一名義兵詫異地說:「咱們的船不穩當嗎?走了這麼久,一個人都沒掉下去。」

韓孺子站起身,沖後面大聲喊道:「是不是有船隻掉隊了?」

後面有人回道:「船底漏水了,待會能追上來!」

「漏水?」東海王急忙觀察自己乘坐的這條船,覺得好幾處地方好像也有問題。

撐船義兵笑道:「不用擔心,漏水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嚴重,一邊舀水一邊走就行,實在不行就靠岸唄。」

東海王看著韓孺子,「我知道這是我的主意,可我要是出事了,舅舅不會饒過你。」

韓孺子坐下,笑道:「有個舅舅真好。」

東海王沒精力吵架,目光轉向韓孺子身邊的林坤山,「你笑什麼?」

「我在笑嗎?啊,我想起當年夜泛洞庭湖的場景,不小心笑出來了,可惜這裡無酒無曲,枴子湖的風景也不錯,就是名字俗氣了一些。」

東海王向前方遙望,「快到了吧?」

「天亮前肯定能到。」一名義兵回道。

他說的沒錯,船隊靠岸時,天邊剛有微光透出,天上的星辰尚還清晰可見。

一共二十一條船,最後到達的只有十三條,其它漁船不是行進得太慢,就是漏水待補。

韓孺子深切地感受到了帶兵之難,連行軍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都充滿了意外。

另一條船上的晁化最先登6,帶領十餘人去前方打探消息,東海王越來越急,「說好在這裡會面的,瘋僧怎麼沒來?他不會生出異心吧?」

林坤山搖頭道:「光頂大師一言九鼎,就算將性命交到他手裡,我也放心。」

東海王嘀咕道:「你的性命值什麼……」

林坤山沖韓孺子微微一笑,待會將不知情的東海王交給瘋僧時,他不用感到歉意了。

朝陽半升,晁化一行人回來了,還帶著更多的人。

望著人群,東海王鬆了口氣,林坤山也點點頭,韓孺子卻沒有大事將成的喜悅。

「嘿,皇帝,終於追上你了。」

水上傳來粗野的叫聲,眾人驚訝地轉身觀瞧,居然是馬大獨自劃著一條小船來了。

馬大跳上岸,有人叫他「驢小兒」,他憤怒地否認,徑直來到韓孺子面前,埋怨道:「派我去辦事,你卻不在晁家漁村等著,到了河邊寨也沒你的人影,一下子跑這麼遠,想累死我嗎?」

「見到人了?」韓孺子問。

馬大反而不說話了,在身上摸了半天,找出一封信遞過來,「喏,就是這個。」

韓孺子接信,也不管東海王和林坤山的神情有多好奇,走出幾步拆信觀看。

信很短,看完之後,他的臉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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