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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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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晉陽之役(4)


忻口,黃沙漫天。

傳說漢高祖劉邦親征匈奴被圍,死戰突圍,一路逃奔到此地才得以脫險。大難不死,劉邦十分高興,就把這個地方取名“忻口”,意思就是很高興的口子。

祖先的血早已淌遍河山,像忻口這種兵家要地,匈奴人、突厥人、回紇人、契丹人、漢人都曾來過,古人在此浴血奮戰,今人照樣前仆後繼。

郭紹一走到這個地方,看見山川形勢,立刻就被震動了。兩面是山脈,眺望遠方,山脈背後還有黑影重重,大山的影子就好像一團團巨大的烏雲從空中壓在地面上。

太陽垂在西邊,萬里晴空,地上非常乾燥,一大片的塵霧被人馬踏起。

郭紹追隨向訓的人馬上了一處小山坡,前方的殺聲驟然變大。千軍萬馬就出現在眼前,破落的忻口軍鎮顯得十分渺小,就好像人海中的一葉孤舟,飄搖欲沉。

北面的遼軍明顯人多,前面殺的天翻地覆,後面的馬兵都一陣一陣地排列沒動。而周軍則全數在一線,沒有任何預備隊,整片戰場塵煙四起、旌旗湧動,打得不可開交。

這陣仗,雙方交戰規模加起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有那麼多人,那麼熱鬧,卻叫人莫名生出一種孤寂之感……興許是除了打起來的一片軍隊,不見其它人煙的緣故,四下一片荒蕪。

“遼軍主力都在此地,咱們就算增援上去也是杯水車薪。”向訓看清場面,立刻就說了一句。

張建雄沒好氣地罵道:“那姓史的還衝,他以為自己能擊敗遼軍?”

向訓軍在山坡後面展開布陣,一時按兵不動。

細看了一陣,大夥兒總算瞧明白了戰場上的形勢。周軍正面的大部騎兵沒法突破遼兵的陣線,唯有一股人馬已經殺進遼軍縱深。那股人馬人數不多,在遼軍千軍萬馬之中左沖右突,四面都是大片的遼兵;看樣子肯定是史彥超和他的親隨,只有他才會這般兇猛吧!

裡面那幫騎兵雖然左右衝殺,卻沒法對擺開了半里寬的大軍造成什麼影響,更沒有讓遼軍動搖。不過他們看起來十分強悍,竟半天沒有被消滅……如果不突圍出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向訓當下便回顧眾將道:“今日之要務,救出史彥超,撤回忻州。”

“主公……”張建雄又要說話,他似乎對史彥超成見很深。

但立刻就被向訓制止了,向訓道:“史彥超號我朝第一猛將,威名曉諭全軍。若讓他戰隕,則我朝幾十萬大軍被奪氣矣!士氣必大受削弱,後果不可廟算。”

眾將聽罷拜服。

向訓以馬鞭遙指:“遼軍右翼前後結合部較弱,史彥超位置也靠右。張建雄,你即刻率本部精騎出,衝其右翼;史彥超乃戰陣老將,見到形勢必向東驅進,兩面夾擊,可解史彥超之圍。”

“末將得令!”張建雄領命而去。

不多時,軍中便出一兩百騎精銳,甲胄兵器嚴整,將士都有驍勇之氣,不過向訓的騎兵戰馬沒有甲具,仍屬於輕騎兵。

這支馬兵前後分作四股,前軍全是騎槍長矛,後面的或拿斬馬刀、或帶弓箭,每一排的兵器都比較統一,看起來確是十分整齊好看。他們出動後就慢跑前進。

就在這時,只見遼軍後方沒參戰的部隊中,一股馬兵從側翼運動,盯住了張建雄部。

張建雄部在右翼被截,雙方騎射一片拋射。接著張部第一波騎兵便迎面衝殺,雙方對沖交戰,騎兵群頓時衝殺劈砍,人仰馬翻戰作一團。但張部中間的兩股馬兵並不衝進戰團,而是機動迂迴繼續前撲。

張建雄到達預謀的地點,即刻發動衝鋒,猛|插遼軍結合部。果然如向訓預見的那樣,張建雄率軍一波衝殺就貫進了敵陣。陷在敵陣中的史彥超精騎發現動靜,也調轉方向向右翼策應援軍。不多久,遼軍側翼就被從中間打穿,史彥超得到了援軍支援,殺出重圍。

陣上幾乎全是戰馬,雙方一團團馬兵來回衝殺,就像颱風中的海浪漩渦一般。馬蹄塌得土地都在顫動。

不料側翼匯合的馬兵沒有退回來,繼續在遼軍鬆動的位置繼續衝殺。不多時,遼軍後方沒進入戰鬥的兵馬中,一大片馬兵陸續開始出動,自右翼增援上來。

張建雄的人馬掉頭向南面衝出,遼人援兵幾乎是尾隨追擊張建雄,像潮水一樣瀰漫過來;張建雄率軍疾奔,後面被追擊射殺多人,不斷有人落馬……史彥超卻沒出來,因為很容易看到洶湧的馬群之中,有一處塵霧特別大,像是有地刺在裡面亂鑽一般。

張建雄邊戰邊跑,還好是騎兵,苦戰得脫。沒一會兒就見他滿臉血污策馬上來,跳下馬就破口大罵:“史彥超自己要死,怪不得別人!害我損失了那麼多人馬!”

向訓愁眉不展,問道:“你見到他沒有,是否出言不遜?”

張建雄吐出一口血水:“末將怎敢壞主公的事?什麼都沒說,就勸他先突圍出來,再作計較……對了,我還告訴他援軍不多。”

向訓問道:“史彥超是怎麼回你話的?”

張建雄頓時又滿臉火氣:“他說,豎子在邊上好好觀戰,看老子如何破遼軍大陣……娘|的!”

眾將面面相覷,唏噓不已。

忽然向訓一拍額頭嘆道:“我害了史彥超!”

“主公何出此言?”部將們急忙問道。

向訓道:“我不該領衛王的軍令,若是換一人來救史彥超,說不定他就領情了!”

一個部將勸道:“主公不必自責。史彥超是捨不得丟掉部下精騎,他若是敗走,所部必遭遼軍壓背掩殺,傷亡不可細算。所以才一味死拼,欲戰退遼軍……他不走,與主公卻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史彥超的性命比本將的要緊。”向訓伸手到佩劍劍柄。

“向將軍且慢。”郭紹的聲音忽然說道。

眾將轉頭看向後面的郭紹,向訓說道:“你有何話說?”

“末將以為,向將軍可以再等等。”郭紹的聲音很平靜,“將軍是否救過溺水的人?溺水者剛剛落到水里的時候,體力尚存,又驚慌失措。如果馬上下去救人,必被他按頭箍頸,無法救其脫險不說,還可能被他連累一起溺亡。人手不夠的時候,救人溺水最好的辦法是等著,等溺水者精疲力竭之時,然後出手,則事半功倍。”

向訓聽罷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郭紹的神色,手也不自覺地從劍柄上放開,沉吟片刻問道:“以郭郎之見,何時才是救史彥超溺水的時機? ”

郭紹指著前方戰陣:“遼陣之中,史前鋒所部掀起的那團塵土,流動快慢未有變化。因此可以推測,就算史前鋒身邊的親兵時有減員,但還沒有到戰力急劇下降之時,也不影響他的衝殺速度。等到他們人疲馬乏,死傷減員到一定程度,必然衝殺不動了,上空的塵土就會停止竄動。這時出手,解其圍,則史前鋒無力再戰了……除非他確是一心求死。”

向訓反問道:“萬一緩急沒拿捏準,或是衝殺不進沒能及時解圍,致使史彥超戰死,豈不是得不償失?”

郭紹道:“不這樣,就算解圍了,史前鋒願意罷手麼?”

張建雄附和道:“我看郭郎的法子行!那史彥超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咱們拼了命才給他解圍,他反不領情;等到遼軍援軍覆壓上來,我們不走這點人馬全得陪他耗盡在大陣之中!”

“那就再等等。”向訓沉住氣道。

太陽漸漸西陲,到了山頂上,乍一看它沒動,但過一陣再看就能發現它又降了幾分。向訓的部隊停在大路兩邊,全軍按兵不動,這邊十分平靜;前方卻殺聲震天,軍馬奔騰,戰鬥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地面上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體,還有一些無主的馬向戰場周圍亂跑。

雖然整體是兩軍正面拼殺,但戰線一直都很動盪。騎兵大戰,軍隊並不靜止不動,而是來回衝殺,縱橫交織。

過了許久,遼軍中間左右亂竄的黃塵流動速度緩慢下來……看來史彥超已經不行了,無論他有多猛,一旦被圍死不能動彈,必死無疑。

向訓也發現了跡象,專門回頭詢問郭紹:“郭郎覺得時機到了?”

“請向將軍決斷!”郭紹抱拳道。

這時向訓才回顧左右:“全部馬兵,隨我出戰!”

“得令!”“得令!”

郭紹等最後回頭,居高臨下看了一眼戰場的場面,然後上馬跟著向訓下了山坡。一員武將大聲吆喝道:“騎兵上馬,準備出擊!”

武將們策馬從各部馬隊中奔過,一面吆喝鼓舞士氣,一面下達各種軍令。

少頃,馬蹄聲成片響起,數百騎精兵同時出動,戰馬由小步移動逐漸加速,然後慢跑著撲向戰場。

越來越近了,向訓伸手拔出劍來,高高舉起。眾軍把提著的長矛馬刀紛紛端平,“唰唰……”又是一陣刀劍出鞘的金屬音,猶如一陣沒有旋律的音樂,粗狂簡潔卻又充滿了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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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晉陽之役(5)


殘陽似血,最後的余光留戀在天地之間。明晃晃的鐵劍高高舉起,向訓大喊道:“殺!”

前鋒首波馬兵以有去無回的氣勢猛貫戰陣,馬蹄急速交替翻飛,塵土飛濺。數排騎兵如同疾奔的海浪,以彈指間數丈遠的高速沖鋒。眾騎士身體前傾,櫻槍平端,好似一支支離弦的利箭。

瞬息之間與遼軍湧動的一股馬兵短兵相接。戰馬對沖,雙方的騎士擦肩交替而過。電光火石之間兵器揮舞刺殺,慘叫四起,沉重的金屬撞擊聲、人的慘叫聲響徹群山。

後續跟上的張建雄舉槍大喊:“效死沙場,正在今日!”遂率一股騎兵加速沖刺而去。

向訓率精騎親隨,帶著後續大隊馬兵,也踢馬揮劍,由慢跑逐漸進入衝鋒狀態,眾軍呼嘯前驅。向訓不是史彥超,並不沖在最前面,很快身邊的親兵便越過他的位置,直衝而前。郭紹見狀,心道現在追隨的是​​向訓,不能叫主將衝前、自己躲後面,也率領二十餘騎追上去,馳馬衝鋒。

郭紹早就會騎馬,但是一直做步兵、根本沒條件和機會練習馬術,馬上作戰更是第一次;以前感覺騎馬不難,騎得也很好,以為馬戰也差不多那樣。不料戰馬慢跑的時候還好,一沖鋒起來,比摩托車還快,而且上下顛簸,好像正身置驚濤駭浪的小舟船頭,感受真是刺激得緊!

他許久都沒找准起伏的平衡,在馬背上被顛得七葷八素,睜眼看去,只覺得地動山搖,無數的甲兵都在左右亂晃。要不是一手緊緊拽著韁繩,衝鋒的高速階段被顛下馬也說不定;緊張之下,他下意識雙腿夾緊馬腹穩住下盤,生怕落馬……那馬被用力一夾,以為是加速的信號,跑得飛快。

此時此刻,郭紹心頭閃過一種錯覺,好像開車踩錯了油門。

戰馬飛奔速度不減,於是郭紹看上去真是勇猛異常,徑直掠過了前頭的精騎,一股奮勇爭前的勁頭……他真是有苦說不出。

這時前側正遇遼軍重騎反沖,當先一騎非常強悍,掠過周軍騎士便手起刀落,連殺數人。隨後的周軍騎兵張弓搭箭射之,數箭不能透重甲,那遼騎渾身鐵甲、連馬都有甲,左手還拿著一塊圓盾。

周軍中一小將大喊道:“郭郎,快|射那廝!”

一箭射死北漢第一猛將張元徽的人就在軍中,眾人都寄希望郭紹趕快射殺遼軍悍將,減少己方傷亡。郭紹倉促之下,從箭壺裡取箭搭弦,瞄準了就是一箭……但結果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箭矢偏了老遠,直接從那騎頭頂上空飛過。

郭紹愣了愣,大怒,一邊​​跑馬一邊又連射兩箭,無一射中。

眾軍愕然,此時此刻恐怕有人會懷疑郭紹的奇功可信度,或者他根本是冒名頂替!

而那遼軍悍將仍然生龍活虎從左翼直衝,他在馬背上上躥下跳嫻熟得很,像在表演雜戲一般,一身重甲卻相當靈活。雙方的騎兵就像迎面錯車一樣的位置,速度又快,靠近的時機很短,一般只能過一兩招;那遼兵悍將與好幾個騎士陸續過招,不僅沒被除掉,又殺落馬二人。

郭紹尋思,騎射和步射根本是兩碼事。眼見那廝一馬當先快要殺到,郭紹沉住氣,趕緊收了弓,從背上把斬馬刀拔出來。柄長、身長的雙手兵器,長度能有效增加攻擊距離,步騎合用;騎​​射不中,當此時只好準備近戰接敵。

就在這時,楊彪大喊:“大哥,讓我來!”遂與羅猛子二人策馬越過郭紹的位置。很快就與那遼軍悍將靠近了,楊彪大喝一聲,雙手揮起鐵刀就攔腰橫掃過去;不料那遼人身體向後一仰,上半身都貼在了馬背上,頓時一矮,叫楊彪的橫掃落空,雙方頓時交錯而過。

遼人悍將隨後就碰上了羅猛子,羅猛子手持一柄模樣醜陋的粗糙鐵鎚,側身更加接近遼騎,然後揮起鐵鎚就向下砸。遼人以盾接住,“哐”地一聲巨響,座下戰馬嘶鳴了一聲,但遼將在馬上穩穩的毫不受影響;反而用盾把鐵鎚向羅猛子後面一推……羅猛子本來為了砸到對方馬背,身體就向左傾斜重心失穩,這下被一推,徑直從馬背上摔落下去……這羅猛子從來就是步軍小卒,恐怕馬上比郭紹好不了多少;三兄弟中,恐怕只有楊彪騎過的馬多一些,他好歹做過不短時間都頭。

“哈哈……”遼人悍將一面回頭大聲嘲笑羅猛子,一面勒馬向左稍稍避開,矯健地在馬背上重新坐正。

但他笑聲還未落下,就愕然見到一員周軍將領從他側後橫衝出來。此人正是郭紹。羅猛子剛剛摔落下馬,在地上來不及爬起來,後繼的遼軍騎兵眼看會踐踏在他的身上。若是鐵蹄踩在羅猛子那油水豐富的大肚皮上……場面太美,郭紹不敢想像。

郭紹的法子相當愚笨,但卻非常及時。剛剛斜衝出來,立刻迎上了奔來的一名遼軍騎兵。當是時,情況就像在公路上、大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行駛道上行駛,忽然一個傢伙把車橫衝到逆行道上!奔上來的遼軍騎兵急忙勒馬,戰馬在如此近的距離沒法避開,慣性也停不下來,“砰”地一聲,馬肩撞到了郭紹座騎的中間。座騎被撞得痛苦嘶鳴一聲,向側面一倒,郭紹借勢猛地撲將下馬,身上雙重鎧甲加體重兩百來斤沉重地摔在地上,頓時七葷八素,眼前金星亂飛。

這時羅猛子已經爬了起來,奔上來救郭紹。郭紹全身疼痛,也不知自己受傷了沒有,咬牙爬起來。他生氣地看著獨騎奔出十步的遼人悍將,又低頭尋找,發現自己的弓掉在地上,遂撿了起來。右手上綁著護指,他立刻取箭壺裡的箭。二石強弓,是向訓部將士用來練習臂力的弓,實戰基本無人使用……實戰用一石二已經是強弓了,步射裝備的也大部分是八斗、一石弓。

郭紹惱羞交加,立刻用猛力將二石弓拉成滿月,在十步的近距離對準那廝。那遼軍悍將回頭看到郭紹拈弓搭箭,便舉圓盾護住要害。 “啪!”弓弦顫動,一箭呼嘯而去,重箭猛地貫穿了圓盾!

連圓盾和甲胄的雙重防護都沒救得了那遼將,聽得一聲慘叫,那廝終於落馬。

郭紹以前狼狽了一陣,怒不可遏,當下站在原地就一頓猛射,“啪!”……“啪!”……弦聲頃刻不停。

通常人們混戰用弓箭時,由於距離較近而且自身體力損耗,所以弓不拉滿。但郭紹一時間沒顧得上許多,次次滿月,又是強弓。那陸續衝殺上來的遼兵,一箭一個,又準又狠,重箭次次洞穿鎧甲。沒一會兒,七八匹空馬就從身邊跑過。

連殺七八人,郭紹怒氣稍息,體力也有所不支,終於停了下來。頓時只覺得雙臂又軟又酸,手心裡全是汗,手指在抖已經沒法沉穩了。

“郭郎威武!”周軍中一員武將見他殺人如麻,在側面大聲喝彩。

這時楊彪及二十個親兵也策馬來到了郭紹身邊,將其團團護住。楊彪大喝一聲:“本隊全部下馬,步戰!”

整隊人都是小底軍各部步軍的士卒,過慣了徒步作戰的苦日子,給他們戰馬都發揮不了作用,真正是一群騎馬的步兵,還不如步戰。眾人自馬上下來​​,紛紛拿起兵器聚攏,抱團作戰;只有四個士卒還騎著,帶著那些戰馬跟隨正在側翼運動的周軍馬隊活動,捨不得把戰馬丟下不管。

列陣步戰的楊彪在最前面,手提長柄鐵大刀,暴力開道。遼人重騎兵衝來,一般的步卒見其居高臨下,多心有懼意,僅以櫻槍密布防禦;但楊彪卻是蹬著馬步沖得最前,毫不退避,手中鐵刀揮得虎虎有聲,人來殺人、馬衝斬馬,一副老虎下山的氣概。

據傳周軍步將常用的鐵刀,是唐代陌刀演化而來,不知真假;但這鐵刀從長柄到寬背刀面,全是鐵打,十分沉重,確是只有身強力壯者才喜歡用的兵器。

楊彪手裡的鐵刀比幾乎所有長兵器都重,更遠超長矛櫻槍的硬木槍桿,橫掃過去,重量力道就先佔了先,敵兵莫敢招架。他一張馬臉,兩腮硬鬍鬚,發怒起來凶神惡煞,一身血污就像個殺人狂|魔,氣勢亦是十分駭人。

在洶湧的馬群裡,郭紹這支小股步軍機動緩慢,幸好有向訓部的一股騎兵正在附近左右馳擊,郭紹他們才不至於被圍死或被踐踏分割。

這時聽得“嗖”地一聲,一箭射在了楊彪的胸甲上,楊彪大罵一聲伸手就拔了。郭紹循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個遼軍騎兵正抬起弓來要射第二箭。郭紹大喝一聲,同時伸手取箭矢。

那遼騎本來要繼續射楊彪的,聽到喝聲,突然發現郭紹手裡的弓箭,立刻調轉方面瞄住郭紹。郭紹也隨即抬起了弓,倆人隔著二十餘步對視一眼,只是剎那之間,“啪!啪!”箭矢對射。

郭紹先中一箭,胸口一重,這部分裡面有塊鍛打的鋼板,外面是一層環鎖鎧,箭矢未能穿透。幾乎同時,前面那遼兵痛叫了一聲,丟掉了弓箭,只見一支箭矢已插進他的肩膀。遼騎伸手摀住肩膀,調馬便跑。

這麼近,竟然只射中了肩膀!他實在是臂力用竭,手也不穩,要不是看楊彪危險心裡著急,他差點都沒拉開強弓。這時他立刻回顧左右喊道:“誰帶了弓箭?”隊伍裡一個士卒忙取了強度比較正常的弓送上來。

郭紹等繼續配合附近的騎兵作戰,戰陣上廝殺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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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草船借箭


天色漸暗。向訓軍苦戰,奈何兵力有限,前期憑勇氣穿進敵陣,很快就衝殺不動。一部分騎兵在陣中尋找薄弱空隙來回馳擊,更多的人被遼軍纏住混戰,大部有戰力的人馬脫不開身。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向訓大喊道:“史彥超就在前面,誰去解圍?”

郭紹等一邊跟上騎兵一邊步行作戰,位置較低,看不到史彥超。但循著向訓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一大團遼兵騎兵非常密集,密集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馬兵部隊需要機動,速度稍快就容易相互碰撞,所以通常馬與馬之間間隙比較大;但前方那一團遼兵騎兵擠在一起,團團圍著中間,人馬在那里基本放棄了機動,因為那麼密,馬群根本跑不起來。

當是時,向訓身邊一員武將率部衝上去,全部只有幾十騎,這已經是向訓能機​​動抽調的大部騎兵。那武將身先士卒,率先沖上去,欲擠開遼兵停止不動的馬兵;但剛剛靠近就有幾支長矛刺上來,那武將沒長三頭六臂,招架不住立刻被刺落下馬,然後被亂刀剁得慘不忍睹。

後繼另一個周軍騎士尾隨武將而至,見前面的人砍得不成人形一片血腥,大駭之下勒馬調轉方向。不料還是被一刀刺中腹部,又被奔走的戰馬帶著橫向一沖,扎進腹部的長刀立刻又撕到了傷口。 “啊!”那騎士的慘叫非常瘆人,從馬上摔落後,不能馬上死掉,躺在地上張嘴哭喊。

他捂著腹部的手立刻變成暗紅,一截腸子流了出來,場面十分可怖。

後面的周軍騎兵衝到遼軍陣前拼殺幾下,又策馬運動回來,來回衝殺完全無力破圍。

這邊的楊彪觀望一陣,回頭對郭紹說道:“咱們去沖開口子,讓向將軍的馬兵及時增援!”

郭紹伸頸觀望,只見張建雄還在向訓的身邊。這張建雄著實算得上一員猛將,之前第一次為史彥超解圍,一擊就解,若不兇猛難以做到……因為遼軍騎兵已經夠厲害了,這場惡戰,幾乎是郭紹從軍以來遇到的最強悍承受力最強的古代軍隊。

“稍安勿躁,等張建雄先上。”郭紹道。

向訓此次不​​計代價不顧性命參戰,戰術目標就是解救史彥超;現在被圍的史彥超近在眼前,他不可能不傾盡全力做最後努力!

果然如郭紹所料,一會兒之後向訓便強令道:“張建雄,你即刻衝破前方遼陣,若是不成,提頭來見!”

“得令!”張建雄即招呼身邊僅有的馬兵調轉方向撲來。此時向訓身邊已是兵力單薄,此刻如果有一小股遼軍勁旅能突入向訓部中心,主將必餡險地!

張建雄躍馬大呼:“大限已至,不成功、則成仁!全力出擊!”

悲壯而激昂的吼聲讓張建雄此刻的形像變得十分耀眼,眾軍勇氣倍增,軍心集聚在他的身上,頓時氣勢勇冠三軍!

張建雄以最精銳的少量精兵作為鋒芒,自己居中身先士卒,策馬便衝,身後只剩二三十騎緊隨其後。遼人騎兵密集排布,長矛當前如林以拒;張建雄前鋒第一波先以高速沖鋒靠近,近至陣前戰馬本能地減速,但前段衝鋒太快根本止不住,一騎千斤重的人馬徑直撞將進去。

只聽得一聲長喝,亂軍之中“哐”地一聲巨響,不知是張建雄的斬馬刀砍在了什麼東西上面,漸漸黯淡的光線中清晰地看到火星閃亮。其充滿力量的暴響,一時間叫郭紹想到了石匠幾十斤鐵鎚砸在石頭上的大力……據說石匠吼得最兇,就是防止太大的震動造成內傷;如此想來,但凡近戰猛將出招前都喜歡大喝一聲,可能也是防震。

前方人仰馬翻,叮叮哐哐打作一團,遼軍騎陣鬆動散架,馬兵在周圍胡亂亂跑。

郭紹見狀,大喝一聲:“該咱們上了!”

話音剛落,還沒來得及下令,楊彪便提起刀大步而上,郭​​紹等急忙操|起兵器跟進,護住其側翼。楊彪勇力前驅,鐵鞋沉重地踏在地面上,一步一濺塵土,就像火車頭一般在冒煙似​​的。

這團遼騎沒有機動,和步兵差不多,只是比步兵坐得高,陣列已被張建雄衝亂,左右不能相顧。楊彪衝上去就大開殺戒,見人就殺,刀兵撞在鐵甲上的巨響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鳴。

一個遼兵被劈下馬來,剛剛翻身欲起,立刻迎來了後續跟進的步兵亂捅,沒來得及招架就渾身被捅得到處冒血,慘叫不已。大夥兒盯住側翼靠近的另​​一個騎兵又一擁而上,那遼騎側身揮刀劈打刺來的長矛,但瞬間便被刺了好幾槍,連人帶馬鮮血亂彪。

楊彪殺紅了眼,衝殺奮不顧身。郭紹大呼羅猛子以盾錘護其側翼,自己也見機行事,專門掩護。有一個猛將衝鋒,如同尖刀,郭紹便無須拼命,況且他對長槍、斬馬刀等長兵器都不擅長。

郭紹同楊彪從高平打到晉陽,數度拿性命惡戰,配合已經非常默契……楊彪打頭陣,以暴力和威勢壓住場面。而郭紹的長處是善於洞察形勢,在楊彪最危險的時候,他總是能及時出手,常常是慢一步都要壞事的情況;他這種能耐大概是長期不斷練習弓箭修來的,因為弓箭要射的準需要善於觀察,特別對於活動之物,不僅要觀察它的動向、還要猜測領悟它的動機。

沒一會兒,郭紹便隨楊彪率先突入重圍。抬眼一看,只見裡面一圈屍體,有遼兵的也有周兵的,還有許多馬屍,有一處地方都堆積起來了幾乎成了一道簡陋工事,地上一片血泊。郭紹認為自己走錯地方,誤入了屠宰場!

史彥超和幾十個渾身是傷的人在裡面死戰,馬全沒了,被遼兵團團圍死。在遼兵暴打暴射之下,片刻之間又見史彥超左右倒下多​​人,形勢已是到了存亡關頭。遼人可能已經知道這傢伙是史彥超了,簡直是不計代價要弄死他……第一猛將的親兵,真不是那麼好做的,眼見他們真是太慘了!

最奇特的還是史彥超本人,這傢伙長得最高最扎眼,渾身都插滿了箭羽,特別是背上,看上去和刺蝟沒有兩樣。更奇的是,這廝居然還沒死!遼兵弓馬嫻熟,但射了他這麼多箭,竟然沒殺掉……可見像郭紹射張元徽那種精準箭法,世上鮮有;或許這玩意不僅要苦練,還需要天分資質。

這裡的遼軍沒有“紹哥兒”,史彥超才能站在那裡。

郭紹真的打娘胎起沒見過被射成這樣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史彥超在演草船借箭!不是為了借箭,他怎麼會中那麼多發?

“史前鋒!”郭紹喊了一聲。

史彥超回頭看了他一眼,終於認出是周兵友軍。片刻後張建雄也撕開了遼陣,率騎兵衝進來了。

重圍一解,史彥超也不傻,趕緊提著劍向這邊跑,半路背上又多了幾箭。那些親兵能跑得沒多少了,大多傷得就靠一口氣吊著,史彥超一走便陣列動搖,遼騎蜂擁而上快速分割,後面慘叫四起。

一行人匯合一路,返身逃竄,遼騎追擊,又遇到向訓親率騎兵接應,情況稍緩。

這時郭紹才發現,向訓各部已從周圍收縮集中,兵力戰損近半,如此一來活動空間就更小了。回頭望去,南面又得到了遼軍的增援,向訓前來解圍的兵力也全都陷入了一個大包圍圈。

增援的遼軍預備隊甚至將正面作戰的史彥超部主力的右翼打得混亂一片,史彥超部幾欲全線崩潰。如此糟糕的戰局下,他們沒一哄而散可能是覺得史彥超還沒死,又寄希望於增援部隊。

幸好沒一會兒天就全黑了,滿天星星卻沒有月亮,前面交戰的軍隊還沒機會照火把,光線極暗。郭紹等找到座騎,跟著向訓的兵馬趁亂衝殺,大夥兒好不容易才憑藉尚存的精騎衝出遼陣。向訓全部騎兵將近四百騎現在已折損大半。而史彥超部主力因右翼被擊潰後,全線後逃,被遼軍衝殺,亂作一團。

亂兵一起向南逃竄,很快就遇到了在後面列陣的步兵。光線暗淡,視線不清,敗退的騎兵洶湧亂跑把步營給沖開了,那幫步兵先躲避自己人的馬兵,很快便一哄而散,撒腿就跑。

步騎在黑夜中亂奔,潰不成軍。今天一天的時間,周軍的史彥超部加上向訓部,一天內就損失四千多人,其中死傷不知其數。

唯一還好的,不管怎樣向訓的戰術目標已經達到了,總算把剩下半條命的史彥超給救了出來。

眾人一路無話,郭紹也半句話也不想說,全身感覺已經虛脫了,要不是因為後面可能有追兵拼著一口氣,現在他就想在路邊躺下。

就在這時,刺蝟史彥超忽然回頭問道:“你叫啥名字?”

“郭紹。”他不想多說一個字,包括自己屬於哪一軍。但是想一想他還是說道:“雖然是咱們率先沖破包圍,但史前鋒該感激的人是張建雄將軍。”

張建雄也在不遠處,聽罷“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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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想當年


回到忻州,衛王連夜召見諸將。史彥超多處受傷,回來就趕緊找郎中療傷,沒有入見;向訓很看重郭紹,不顧他職位低微,一意帶他去見衛王。

忻口之戰,以郭紹心下之見,衛王符彥卿應該對戰損的四千將士負有不少責任。

但符彥卿不僅早就封王,女兒馬上就要封皇后了,兄弟兒子無一不是掌兵大將,符家根本就是一個大門閥……郭紹認為向訓這種級別的武將都不會說什麼不好聽的話。他打算參與召見也不說任何話,除非有必須回答的問話。

第一眼看到符彥卿,郭紹就想起了張建雄的一句話:衛王老了。

符彥卿的頭髮鬍鬚全部花白,目光也微微有些渙散,神色看起來很疲憊,可能是年紀大了的人熬不得夜的關係。他臉上很多皺紋,顴骨部位爬上了老年斑,不過細看之下其實臉型和五官都很端正……也許他年輕時候也曾是個能人,但至少現在,符彥卿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鼓舞人心的東西,有的只是暮氣沉沉。

感嘆春花易凋、韶華易逝的,不僅是傷春悲秋的婦人吧。偶然之時,郭紹也曾想過人老的時候,恐怕再也沒有激奮的心態了,半身已入土、歲月無多,努力奮鬥半天還能圖個什麼?

在場的除了向訓,還有幾個武將。郭紹都不認識,但猜測其中可能有郭從義、白重贊、桑珪等人,因為之前向訓提過進駐忻州的武將。不過郭紹不知道誰是誰。

很快在場的人也注意到了面生的郭紹。這個疑問終於由符彥卿的口問出來,指著郭紹問:“他是誰?”

這一問,倒讓郭紹覺得世間頗有滄桑之感……記憶裡真正屬於這個時代的名叫郭紹的少年郎,在許多年前的兗州,飢寒交迫,就是面前這位老人接受了女兒的央求,命令部下救起少年郎的。當然符彥卿不可能還記得那件事、那個人。

郭紹答道:“回衛王的話,末將叫郭紹。”

向訓開口道:“衛王,他就是在高平之戰、一箭射死張元徽的人。”

“哦!”符彥卿點點頭,隨即又說道,“想當年,老夫也是能開十石弓的……”

郭紹聽罷,認為符彥卿的胳膊上綁了一個高科技馬達,或者他本身就是力大無窮的變形金剛、臂力可以當千斤頂用,把投石車當弓弩玩耍的人。

不過射殺張元徽這件事看來確實很出名。因為本身就是很難辦到的事,這種猛將身上可能披了兩三層重甲,弓箭很難射穿對他造成致命傷,除非是射中面部等小範圍區域;戰陣之上人馬衝來衝去,要命中那種地方實屬艱難,否則史彥超早就死了,也不至於上演一出草人借箭。連郭紹也覺得自己佔了一部分運氣因素,就算是練習過千百遍,仍舊不能保證每次命中靶心。

向訓又道:“這次我們能救出史前鋒,郭郎也立了大功……先是,我部拼死解圍,但當時史前鋒勇憤具發,又陷入敵陣。我們如果再而三地給他解圍,恐怕兵力耗盡,銳氣挫失,最後便無能為力了。郭郎告訴我一個道理,說救落水的人,要等他掙扎不動了才救得上來,不然得把救人者也按進水里去。於是我們便等史前鋒兵力疲敝之時出動,遼軍兵多將悍,耽誤了一些時間,才至於史前鋒身披重傷。”

符彥卿道:“幸好及時。”

向訓卻大加讚賞:“我以為,郭郎很能把握時機。今日若非聽他的,史前鋒必定再次三番陷陣,我軍如何能次次替他解圍?最後救史前鋒時,我部已成檣櫓之末,也是有賴郭紹奮勇相助,才勉強破開遼陣。”

郭紹道:“只因末將的部下奮勇,末將不敢居功。”

向訓搖頭不以為然道:“部下奮勇你不爭先,這正是我欣賞你的地方。但我留心發現,郭郎能把準時機出手,次次救要害之處;今日若無郭郎在後,你部下猛將戰死幾回了,如何奮勇?”

“向將軍謬讚,末將不敢當。”郭紹今天比較謙虛,一則因為在場的都是大將,不便表現得太託大;二則自己出主意救史彥超的辦法,讓史彥超把親兵折損了個乾淨,自己也變成刺蝟就差點沒死……史彥超知道這事後,以及在場的這些人,是否真的會感謝自己?比較難說。

符彥卿饒有興致地聽著二人把話說完,這才開口道:“明日便班師回晉陽罷。”

郭紹聽罷頓時愕然,好容易忍住沒開腔,默默聽著。

“這……”旁邊一個武將臉色變得很難看。

符彥卿轉過頭看著臉色難看的武將道:“桑珪,你的人留下來守住忻州便可以了。”

那桑珪是北漢的武將,本身就在忻州,後來投降周軍的。

符彥卿又回顧左右:“諸位以為如何?”

沒人回答,既不贊成也不附和,這尷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委婉的反對吧。

符彥卿道:“史彥超受了重傷,精騎折損,我軍損失慘重,無力再和遼軍作戰了。死守忻州,這麼多人馬糧食不夠吃,也起不到要緊的作用,桑珪就能守忻州。因此老夫決定暫且先回晉陽,等官家定奪。”

幾個武將只得怏怏領命。

……

於是郭紹便又和向訓的殘餘部隊步行回晉陽。到忻州走一遭,打了一仗死三個兄弟;卻總覺得沒幹什麼有意義的事,遼軍既沒有被打退也沒有擋住,只是救了史彥超的性命……不過史彥超要不是以單薄兵力被派出去送死,又何必費那麼勁救他?

圍攻晉陽城的戰鬥暫時已消停,周軍圍而不攻,正在觀望。郭紹想起前幾天的“蟻附”,恐怕周軍這種無腦爬牆的攻城戰術並不太好用,傷亡一定不小……但似乎也沒多少別的辦法,像挖地道這等奇謀妙術,凡是能想到的法子在常年的戰爭中都用濫了,守城的也懂得防範,根本起不到奇謀的作用。

回到晉陽後,向訓便拍胸脯說要履行出兵忻州之前的承諾,設法帶郭紹去面見皇帝,好讓皇帝論功行賞給封個官。郭紹感謝的言語之間,又提及打算先見張永德。

張永德曾經專門關照過自己,又是禁軍實權將領,若能見面先打個招呼確是很好。

向訓頓時詫異,沒料到郭紹和張永德還有來往。郭紹以為他會詢問,正琢磨怎麼回答顯得比較有誠意……但向訓並沒有問出來,權當不知道。

向訓只說起一些關於張永德近期的事,說張永德目前在新皇面前是炙手可熱。

當時高平之戰,右軍步騎主將樊愛能、何徽二人率先逃跑……便是郭紹所在小底軍的前方,騎兵一觸便逃,步兵一哄而散。後來周軍反敗為勝追擊北漢軍,這兩個人又在路上散佈假消息。

皇帝當然非常生氣,高平之戰後就想算賬把這兩個人殺了以儆效尤,但又有些猶豫(郭紹聽向訓敘述時,猜測柴榮那時仍舊沒有完全控制住軍隊,怕誅殺大將後造成別的武將產生兔死狐悲的抵觸情緒),這時候殿前都指揮使、禁軍實權派人物張永德適時力挺皇帝,強烈要求把這兩個武將砍頭。

得到了張永德堅決的支持態度,皇帝立刻幹了自己想幹的人,不僅砍樊愛能、何徽,一口氣把他不爽的七十多個武將一併殺了……並當眾大罵那些被殺的武將,說他們“把朕當成奇貨,想賣給北漢主劉崇討個好價錢”,意思便是叛國罪,不死誰死?

張永德頓時很受新皇賞識。

許多大將都有毛病,不是貪財好色就是酗酒打罵士卒,還有的頂著“不義”之類的名聲,或像史彥超一樣嗜殺……但手握重權的張永德身上反而很難發現有明顯的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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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指揮使太小


夏日的暴雨說來就來,時斷時續、時大時小,一口氣下了三天雨還未停歇。

雨簾被風一吹,就像一條條乳白的紗簾隨風飄蕩著,又像大霧在半空蕩漾。遠望晉陽城,城樓城牆彷彿籠罩在深深的煙雲之中。雨水澆滅了烽煙,也沖洗掉了傷亡將士在城牆上留下的血跡。

戰事被擱置下來,城外築起了藩籬工事圍城。工事後面只見大片的帳篷,就好像雨天無數的傘一般密布。

下雨後天氣轉涼,滌盡了酷夏的炎熱;但涼爽之餘,潮濕也讓人們苦不堪言,因為沒那麼多房屋給所有的將士居住。帳篷沒法完全擋住雨水,乾燥的柴禾也很短缺,將士們打濕的衣甲只能用火烤個半乾,半濕不干的衣裳裹在身上確不是那麼舒服。

最不方便的是道路的泥濘,連通各營地的道路被踩得稀爛,人馬走在上面就像在沼澤里徒步行走,又像身在水稻田的淤泥裡寸步難行,一腳下去爛泥直接淹沒腳踝… …驛道大路上好點,土地被車馬長期碾壓很結實,雨水未能浸透太深;但硬土表面附著一層薄稀泥,像潤滑劑一般,人馬走在上頭很滑,一不小心就要摔。

周軍各軍大將天天去中軍大營,似乎正在為了是戰是退爭論不休。

大將向訓再次派人來叫郭紹去他的大帳見面,這次向訓看起來神色有點尷尬,並屏退了左右。以郭紹與他結交相處這段日子看來,向訓其實是個實在人。但實在人也難免會偶爾腦熱拍胸脯說什麼“我帶你去見官家,讓官家另外給你封個官”之類的輕巧話;見到向訓現在這神色,郭紹就知道這事兒可能沒那麼容易。

周朝比不得漢唐大一統大帝國,但好歹也是天下最強的中原政權,柴榮好歹也是受天下人承認的皇帝……就算北漢主等人口頭上不承認柴榮是天下共主,但心里肯定也會把柴榮這個皇帝當回事。

皇帝是那麼好見的麼?

郭紹見狀,忙好言道:“向將軍禮賢下士,多番接見末將,末將已是受寵若驚。末將這點微功,朝廷必會論功行賞,倒無須特意去討要官位。 ”

郭紹這樣說倒不是為了拍向訓的馬屁,也不是在謙虛,確實向訓和自己的地位差距太大了,人家幾次單獨見面,確實是很給面子、給予了足夠的尊重。

向訓問道:“對了,上回張都指揮使替你表功,是要升什麼職位來的?”

“指揮使。”郭紹道。

向訓皺眉道:“指揮使才多大點官,手底下至多不超過五百兵,還指不定是些什麼兵。太低了!”

郭紹據實回答:“末將此戰之前,只做過都頭。”他不僅是據實回答,還沒具體解釋:都頭只當過一天,其實是個小隊長。

向訓搖搖頭:“陣斬張元徽的名頭,與一個指揮使不符。何況別人不懂,本將來能不懂?忻口救史彥超,如若郭郎不在,史彥超已死。就憑這些功勞,不提潞州武訖鎮的軍功累加,也不止讓你做個小小的指揮使。”

郭紹雖然也想出人頭地,但還沒想著一步登天,心裡正有一句話:步子太大容易扯著蛋。

向訓沉吟片刻道:“我與宰相王溥素來交好,這事兒先和他說說,過幾日給你消息。”

郭紹也不推辭,心道幾個月前自己還是個無名小卒、無人問津的小隊長,這就能和宰相扯上關係了?

向訓再次拍著胸脯說:“別的我不敢保證,你絕對不應該只升個指揮使!斬北漢第一猛將、救史彥超的功勞,就做個指揮使,真是要笑掉天下人之大牙……”他稍稍放低音量,“官家在潞州就殺了七十多將領,回去還要治理諸軍,此時有大量的空缺,你且安心,我與王丞相說說,只要他點頭,此事好辦。”

郭紹忙拜謝。

不過向訓說得確實有點誇張,沒到達笑掉天下人大牙這種程度的。陣斬張元徽、武訖鎮打遼軍落單窮寇、救史彥超,這些事都是可大可小,功勞大小就看皇帝怎麼看、旁人怎麼說罷了。

若是往小了說,這些事根本沒達到影響戰局的程度,也就算不上什麼豐功偉績;若往大了說,可以弄出故弄玄虛的“氣”來論述,軍中需要英雄、需要可以談論的具體事蹟,那些掛上第一猛將這類名聲的人、或那些很容易讓底層士卒理解的事蹟,能影響大軍的士氣。

……

雨仍舊時不時要下一陣,郭紹回到晉陽城外耗了許多天,周軍再也沒有攻城。終於連續放晴幾天后,軍中傳來消息,皇帝下令諸軍分批陸續撤退。

圍攻晉陽之戰,到此就應該結束了。周朝雖然沒有直接滅掉北漢,但在高平重創其主力,到晉陽城後,又把北漢所有的地盤蕩了一遍,除了晉陽城其它州鎮無一沒有投降過周軍。這次北漢可能要消停很久,不敢再有任何行動了,能不能恢復元氣還兩說。

小底軍步軍已不成建制,只剩一些散兵敗將;但馬兵損失不大,主力尚存。郭紹等人附軍小底軍馬兵都指揮使麾下,並同他們一道撤退。

班師回朝依舊是步行,馬要託一點東西,但很少騎。郭紹沒法計算,但感覺幾個月自己徒步走了上千里。他很快發現,自己這小股人馬沒人管束,上峰既沒有都頭也沒有指揮使,沒人過問不歸自己管的部隊,他們只有個主將便是小底軍馬兵都指揮使。

大軍至潞州,前方有部隊編制混亂擁堵了道路,正有大臣前去協調,後面的諸軍暫時停下來休整。

潞州的天氣已放晴,郭紹遂招呼兩兄弟在附近轉轉故地重遊,反正沒人管他們。

三人騎馬來到武訖鎮外,羅猛子問道:“大哥要不要進去瞧瞧?”

郭紹略一尋思,發現武訖鎮竟然沒有自己想見的人。見李得勝?鎮將李得勝其實不是個壞人,但郭紹沒有什麼興趣結交;與鎮中百姓倒是有些親切感,但具體到一個個人,便沒有十分熟悉和關心的。如此一想,在此地流過血,竟找不到一個值得留戀的理由。那麼進去作甚,難道要去看看百姓有沒有給自己立碑歌功頌德麼?

他便搖搖頭,調馬和二人一道繼續向南慢行。

及至中午,由於天氣悶熱,三人水袋裡的水已用光,附近找不到水井,他們便決定先找個村子補充些飲水,然後吃點乾糧便返回駐地。

只見離道路不遠的半坡上有炊煙,看樣子有好幾戶人家,他們便沿路牽馬而上。

剛剛走近,便聽得半坡上有人喧囂,接著又聽見有小娘呼救的聲音。三人聽得清楚,對望一眼,郭紹便急忙將二石弓取了下來,並準備好一支箭矢;楊羅二人都沒帶長兵,馬上也小心抽出腰刀戒備。

他們繼續向上走,便聽得上面那土院子裡有人嚷嚷道:“糧!糧藏在哪兒?”另一個聲音道:“各位好漢,俺家真的沒糧了,年初官府加徵一遍,上回晉陽那邊的兵又來收一遍,恨不得把地皮都刮走一層……孩兒她娘都病餓死了,俺家只能吃樹皮樹根,好漢們就放過俺們罷… …”

“吃樹皮能活這麼大歲數?糧!不給糧就把這小娘子煮了!”

郭紹等循著聲音走進破院,裡面有個小小的土壩子和幾間茅屋。門口正站著兩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嶙的人,看樣子很像流民,他們見郭紹等披著甲,神情大變,忙向裡頭喊道:“官兵來了!”

話音剛落,楊羅二人就一個箭步上去,拿刀分別架在那兩個流民的脖子上,二人大駭,瞪眼一動不敢動。同時,郭紹已衝進屋裡。

裡面還有四個人,一個老漢跪在地上轉頭愣愣看著郭紹;旁邊兩個襤褸流民正抓著一個小姑娘按在灶台上。那小姑娘一身打補丁的破衣裙,瘦得難以想像,腦袋瓜正對著灶上的一口鍋,裡面的水燒得“波波”只冒泡,已經沸騰了,她被水汽蒸得自顧哭,臉上臟兮兮黑白斑斕花得一片。

楊羅二人緊接著也押著人走進屋。地上跪著的老漢用膝蓋挪過來,抱住郭紹的腿:“軍爺救俺們!”

灶邊的人見狀,聲色俱厲道:“別動!不然老子一放手,煮了她!”

“稍安勿躁,我先把弓箭放下。”郭紹很小心地把箭頭先垂下來,然後收了弦上的箭矢,接著說道,“我們有糧,還有三匹快馬。都在院子裡。”

“放開他們!”出聲的人神情最是凶悍,別的流民都被嚇得大氣不敢出了。

郭紹道:“你放那小娘,我的人放他們。”

那人道:“你他娘的當我蠢哩!放了小娘,俺們能打過你們麼,能活?”

郭紹保持平靜道:“你放了她立刻求饒還能活,如果殺了她能活?你看咱們和這家人像有關係嗎,咱們就是上來討水喝的。”

被架住脖子的人忙害怕道:“軍爺饒命,饒命!”

郭紹沒理會,只盯著那個表情凶狠的人:“當心手滑了,傷了無辜性命,你們便是想活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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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猛將牽馬


面相凶狠的漢子雙手抓著那小娘瘦弱的身體,一放手就可能讓小娘的腦袋落進鍋裡,若是被沸水一燙,悲慘的場面不堪想像。

並且那廝似乎還有點頭腦,郭紹幾句話忽悠不了他,便道:“我有個提議,兩匹馬換小娘子的性命。咱們兄弟先帶著兩個你們的人離開此地,留下戰馬兩匹;你們放過那小娘子,然後騎馬走。如果咱們回來見到小娘子毫髮無損,便放走你們的人。何如?”

被刀架住的其中一人忙道:“堂哥,你可別丟下兄弟啊!”

“住嘴!”凶狠漢子立刻罵了一句。

郭紹一聽有人叫堂兄,心下便更加有數了,當下不等那廝回答,便招呼羅楊二人道:“咱們先走。”

說罷便押著兩個做賊人的流民往外走,並且牽走了一匹膘肥的馬。

幾個人沿著屋後的路,走了一陣,楊彪惱道:“還留著這倆累贅作甚,先砍了!”

二賊人面生懼意,郭紹阻止道:“謹防那廝耍詐,這倆人算一張底牌,甭管有用沒有,留著必要的時機再出手。”

就在這時,後面響起了馬蹄聲。

郭紹當機立斷道:“三弟,看著這倆人最後走,亂動就殺!二弟,你去屋裡看看情況,守住房門。”說罷翻身上馬,騎著馬提起弓箭就往回疾奔。

衝回那家茅屋跟前,只見一騎正在路上慢跑;另一騎卻在旁邊不遠的地方,一個人仰躺在地上好像從馬上摔了個半死。前面那騎跑得很慢,因為下坡的路反而不好跑馬,一不小心就會人仰馬翻。

那廝還未跑出百步,郭紹徑直從馬上跳將下來,拈弓搭箭,瞄準那廝的後背,“啪!”那人慘叫一聲應聲落馬。

郭紹見一擊而中,遂走到摔了半死的那漢子面前,提著他的胳膊就往回拖。

這時那老漢帶著小娘子已經到了院門口,小娘子跟在後面走路,看來沒什麼大礙,郭紹便鬆了一口氣。不然這姑娘這麼小就被沸水煮,實在有點看不過去。

老漢拉著小娘跪在郭紹的面前:“草民和小女叩謝軍爺的大恩大德!”說罷按著小姑娘的後腦勺磕頭。

郭紹上去扶起他們。聽得老漢說“小女”,郭紹有些納悶……這姑娘看起來可能最多十二三歲,這老漢是她爹?細看這下,他發現老漢的年齡好像並不大,可能就四十左右,不過似乎是因為生活太苦,看起來很顯老。

這時“老漢”拿袖子專門擦了一把旁邊小姑娘的臉,這個動作頓時吸引了郭紹的注意,因為他突然有種很怪異的感覺,老漢好像正在擦一件物件似的。郭紹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因為很瘦臉型成瓜子型,皮膚泛著菜色,嘴唇很乾起皮了,睫毛被眼淚打濕了還沒幹,眼圈也紅的,一雙大眼睛顯得很無辜……主要是郭紹覺得這小姑娘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玉蓮,特別是眼睛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像。

這時羅猛子押著兩個垂著頭的賊人過來,楊彪一見大怒,提起刀就大步走上去,​​楊彪的長相本來就凶神惡煞,一發怒更加嚇人,倆人嚇得直抖: “不要……不要……”

郭紹忙上前一步,伸手摀住小姑娘的眼睛。片刻後就響起兩聲慘叫,楊彪臉上濺上了血,更加可怕,回頭又盯了剩下那個賊人一眼,那賊人頓時一軟,雙膝跪倒在地。

小姑娘伸手去拉郭紹的大手,郭紹按住她的肩膀,說道:“你太小,不適合看。”她聽罷抓著郭紹的手力氣減弱,但握著他的手沒動。

“啊!”又是一聲慘叫,楊彪一刀就砍了。

旁邊的老漢也是嚇得臉色發白。

這時郭紹才放開手,轉身去牽馬,被騎走的那匹馬也自個回來了。羅猛子道:“嘿,你們家有水麼,給俺們把水袋灌滿便走。”

老漢忙雞啄米地點頭,趕緊雙手接了水袋往屋裡跑。

三人等待的光景,郭紹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姑娘兩眼,小姑娘也抬頭看他,二人一高一矮默默對視了一眼。郭紹開口問道:“你家姓什麼?”

“姓董。”小姑娘小聲答了一句。

郭紹“哦”了一聲,從馬背上取下乾糧袋向她丟了過去。小娘沒接住,從地上撿了起來,打開一看是烙餅,立刻就拿了一個出來,背過身去,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一隻兔子吃東西一樣的聲響。

老漢提著水袋走了出來,瞪大眼看了小娘一眼,竟然不顧在人前使勁咽了一口唾沫。

郭紹見狀又把另一匹馬上的糧食袋送給老頭,裡面有些大米,用布袋裝著。

羅猛子道:“大哥,俺們這便可以走了!”

董老漢忽然說道:“軍爺,您要是看著俺們家三妹好,要不買去罷!”

郭紹一摸身上:“我們兄弟都沒帶錢。”

董老漢轉頭看著膘肥體壯的戰馬:“用馬換也行!”

郭紹道:“這是軍馬,你不怕馬被收走,還被官府栽贓個盜竊軍馬的罪名?”

“這……”

郭紹沉吟片刻:“你們家還有別的人口麼?你們這地方如此貧瘠,兵荒馬亂飢荒不斷,遲早得餓死。要不你們父女都跟我走,以後你替我餵馬,我保你們天天吃飽飯,而且有白面吃。”

董老漢頓時動心:“天天吃白面?軍爺說話算數?”

郭紹想到自己一回京,最低最低也會升個指揮使,手下至少五百口軍漢,還養不起兩個人?他笑了笑:“你覺得我讓你們吃不起白面?”

董老漢尋思了半天,咬牙道:“成!俺這一戶就剩兩口人了,山那邊還有兩個兄弟,不過分家了的……軍爺等等啊,俺先去和兄弟家言語一聲……這幾具屍首,能不能煩勞軍爺帶走,送到官府去?”

郭紹道:“那你趕緊去。”說罷又回頭道:“三弟,進屋找找?頭鏟子什麼的,咱們往後山挖個坑,幫他們埋了。”

小娘還站在那裡吃,董老漢拉了她一把,帶著一塊兒走了。人還沒走遠,楊彪就當著人說道:“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廝看著可憐,狡猾得很,怕大哥只帶小娘走了。”

郭紹不語。楊彪又哼了一聲道:“咱們要是那種人,直接搶了就走,能把咱們怎地?小人就是小人!”

羅猛子嘿嘿笑道:“大哥莫不是想討那小娘做媳婦?”

楊彪唾了一口罵道:“呆貨!大哥回去起碼升個指揮使,不說門當戶對,如果要挑個百姓家的小娘子,東京那些娘們不得眼巴巴願意讓大哥挑揀?幹嘛挑這山里的丫頭!你不瞧瞧,瘦成什麼樣了,又小,一把骨頭裹張皮,有意思嗎?”

三人一面​​罵一面閒扯,趁著一塊兒進去找工具的當口,郭紹意外有興趣地觀察了一番房屋。草頂土牆,修得很毛糙​​,採光出奇得差,裡面有兩間屋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更叫人驚訝的是,有一堵牆居然是竹篾糊上泥巴做的。

三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把死人抬到後山,便開始挖坑,弄了一身的汗。他們就是想討口水喝,結果弄出這麼多事來,不過沒人抱怨。老漢回來了,還帶著幾個同樣襤褸的村民,也幫著挖坑,忙活半天才埋好。

這世道兵荒馬亂的,死幾個流民賊人,似乎也沒人太在意。

那老漢說要收拾收拾東西,楊彪頓時大怒:“磨嘰啥,老子一把火給你燒了!”嚇得那老漢渾身都是一顫,楊彪這廝的樣子真是鬼都害怕的主!

郭紹面帶笑意,說道:“留給後山的兄弟罷。”

一行五人,遂在幾個村民的目送下離開了山村,破成那樣,老漢還一連回頭看了好幾眼。郭紹也不避諱,徑直握住小娘的細腰,把她給抱到馬背上,她趕緊抱住了馬脖子,讓那戰馬很不爽地從鼻子裡“噗”地噴一聲,甩了甩馬頭。郭紹柔聲道:“別怕,放鬆一點,我拉著韁繩呢。”

楊彪好奇地瞧了郭紹一眼,羅猛子笑道:“讓我朝禁軍指揮使牽馬,得皇帝才敢吧?”

郭紹笑道:“上峰大將也敢,可我去給上峰牽馬的話,將士們不得說我是馬屁精?”

“哈哈……”

小娘子低著頭,偶爾郭紹轉頭時,會發現她在悄悄看自己。郭紹怕嚇著她,便盡量隨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三妹。”

郭紹又問:“上面還有姐姐和兄長?他們人呢?”

董老漢搶著答道:“她大姐……嫁了,嫁遠方去了。她二哥前年跟人一塊出去逃荒,至今沒回來,不知道死活。”

郭紹回頭問道:“真是嫁了?不是被你賣了?”

董老漢瞪眼道:“說哪裡的話,要不是飢荒一顆糧都沒了,俺也不會賣兒賣女哩!起先三妹的事……俺覺著軍爺人好,以為跟著軍爺還能吃口飽飯,總比留著餓死強!”

郭紹便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又說道:“以後你可以稱呼我主公,你有名字的吧?”

“主……公,俺叫董瓦匠。”

郭紹隨口道:“瓦匠的頭頂無片瓦,卻是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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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都虞候


郭紹等隨大軍繼續班師回朝。

一路上他很真切地感覺到了:出人頭地、有錢就是爽!哪怕暫時官還沒升,錢還沒賞,目前拿到手的好處就那麼一點點,但就只是這一點點上升,也讓他心情無比舒暢。

出征的時候,長的短的、大包小包很多東西,就一頭騾子還要幫忙運小隊的帳篷等物,聊勝於無,自己要背負很重很多必須的物品,時時紮營起營,繁瑣沉重苦不堪言。

但回去的路上,因為郭紹他們有軍馬二十幾匹,就算不騎這麼多馬馱東西慢行也完全夠了,何況將士們知道他要猛升,都表現得十分尊敬甚至巴結……在長途旅行中,牽馬就走的瀟灑輕巧,難以言狀。郭紹想起了上大學那會兒,曾羨慕幻想過別的同學家裡有車接送的瀟灑,而今似乎也隱隱有種滿足心願的滋味了。

……各鎮節度使的將士陸續得到​​封賞,然後分流回駐地,禁軍仍舊回東京。

一路上雖然有少數人因作戰不力被算了賬,但更多的將士受到了嘉獎。人們升官又得錢,這是千里步行、提著腦袋玩命苦戰應得的豐厚回報!而且馬上就能回家了,帶著官職拿著獎賞回家,真是歡樂無比啊!世上難得有如此美妙的旅行,如果有,便只能是歸途。

郭紹一想到回家,首先想到的便是玉蓮。這個只是僱傭名義的女子,卻不知怎地,讓郭紹有種家人一樣的牽掛,那麼親切,那麼溫暖。

如果五代十國沒有玉蓮這個默默無名的婦人,此時此刻,郭紹看到大夥兒興高采烈的樣子,該會感到有一絲寂寞有一絲淒涼吧?

《百年孤獨》裡說,當人們遷徙到一個地方,那裡埋葬過親人,就成為故鄉……五代十國的東京,還沒埋葬過郭紹的親人,但這裡已經有了他內心牽掛的人,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融入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慢慢會成為其中一員。

七月初,大軍至陳橋驛,離東京只有四十里地,給郭紹的封賞就兌現了。

據說前方遇到了衛國夫人的儀仗,她思念國君,出城四十里迎接官家;隨行的還有東京留守馮道,在戰前說官家不如唐朝唐太宗有能力的前宰相。東京來的人帶來了大量的財物、酒肉犒軍,頓時陳橋驛一片喜慶,比過年還熱鬧。

官家似乎非常高興,當即就恢復了馮道的相位,完全不計前嫌;控鶴都指揮使趙晁在戰前勸官家說錯了話,被解除兵權關|押在懷州,大軍班師路過懷州時就被放了,此時也被官復原職,毫髮無損。

接著官家在陳橋驛就迫不及待地在軍中論功欣賞,又一大批有功的將士得到了滿意的封賞。郭紹得到消息,他的封賞讓他自己都極其意外:擢升內殿直都虞候!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有資格出入皇帝中軍大營的一干高級武將。小底軍的武將還沒來得及過來通知郭紹去面聖,向訓先來了。

這迴向訓不像之前幾次見面一樣,派人來請郭紹去,而是親自到小底軍營地找人。

“內殿直都虞候!”連向訓都表現得非常激動,一張骨骼突出的臉上的情緒難掩,“王溥王丞相一推薦,殿前司張都指揮使很贊同,史彥超那廝也說了句人話,竟然連皇后……對了,官家當眾親口說要封衛國夫人為皇后。皇后也幫你說話!當時皇后在官家旁邊坐著,輕輕說了一句,沒聽清,不過肯定是好話……”

完全超出了預期!內殿直的編制級別是一個軍,人數不多,但那是真正的皇帝親軍,隨便立點功都在皇帝眼皮底下。總之是個非常好的差事。

什麼?指揮使,那差得太遠了!通常的軍下面還有左右廂,廂的指揮官都是都指揮使的級別了;廂下面才是指揮……而都虞候,相當於副長官的一個稱號。

內殿直都虞候,在郭紹看來,就好比中央軍直轄某王牌軍的副軍長。他今年秋才能滿十九歲,這樣一個年齡做副軍長在現代是不可想像的。

那些出身軍閥世家的人,父輩封王的人如符彥卿,就幹過內殿直都虞候等職務。郭紹這種出身,當真是天大的不易。

郭紹已經有點失態了,拍著大腿道:“哎!哎!我欠了大家天大的人情,一輩子都還不清吶!”

向訓大笑道:“也不能完全這般說。有的人,就算有人推薦,本身爛泥扶不上牆,誰有辦法?這也是和郭虞候勇冠三軍、立下不世奇功的事分不開的。”

郭紹抱拳道:“向兄,向兄若不嫌棄,今後我便以兄弟相稱。”

向訓又大笑:“好好,郭兄弟!”

二人開懷暢談,旁邊還站著楊彪等兄弟和將士,莫不敢隨便出聲。就連一開始桀驁不馴的楊彪,此時在郭紹面前也一副膜拜的神色。權勢之威,非凡人可以反抗。

稍過一會兒,郭紹才稍稍冷靜下來,用隨意的口氣問道:“皇后還能對軍政之事說話呢?”

向訓不以為然道:“兄弟不知道,將士們都很敬重符家這位皇后!官家高興的時候還好,一發起火來,隨便逮著個看不順眼的人拖出去打個半死,那是輕巧的。皇后還是衛國夫人的時候,就經常勸官家善待將士;官家也很聽她的,這樣嫻淑有氣量的皇后,誰不敬重?”

向訓沉吟片刻才輕輕說道:“衛王生了好女。”

郭紹頓時懂了,其實在忻州打遼軍時,恐怕向訓也對衛王耿耿於懷吧,只是嘴上不說。

郭紹沉吟片刻又忍不住問道:“有一個叫趙匡胤的將軍,在高平時專程前來嘉獎過我,卻不知受到封賞沒有?”

向訓瞪眼道:“高平之戰時,趙匡胤就在官家身邊,那是救駕之功!當時那些人,別說武將了,內殿直的馬仁瑀就是一個士卒,大喊了一聲什麼\'主辱臣死\'猛射一通,不顧命猛衝,高平之戰一結束立刻升弓箭控鶴直指揮使……趙匡胤在戰前我都不知道是誰,禁軍那麼多將校,怎知道誰是誰?不過現在肯定大夥兒都認識了,一再提拔,已是\'宜授殿前都虞候\'。”

都虞候也有很多種,就是副主將的意思,有殿前都虞候、軍都虞候、廂都虞候等;趙匡胤那個都虞候是殿前司的,殿前司相當於一個軍委,下轄很多軍。殿前都虞候顯然比內殿直都虞候大,不過趙匡胤現在還沒被正式任命,只是個預備。

按向訓的說法,趙匡胤在高平之戰前只是個不認識的將校,可能職位並不高;才幾個月,一下子就進入了帝國最高級武將的預備隊伍,不可謂不是平步青雲……想來也是他善於把握機會,高平之戰起初那種敗局,差點整個國家都要壞在一場戰役上,趙匡胤在皇帝身邊立功實在算得上救駕之功,像救駕、擁立、從龍這等上上的功勞,想不富貴都難。還是趙匡胤更厲害,不愧為開國皇帝之才。

郭紹當然也很想救駕,只是沒機會……如果當時有機會在皇帝跟前,又如果那北漢張元徽直接衝皇帝的臉來,一箭弄死那才厲害!現在雖然也勉強算救駕之功,但皇帝沒有直接感受到張元徽的壓力,射死張元徽也是聽別人說的(幸好還有人說、反復說),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就在這時,帳外又有人喊郭虞候,郭紹等出去一看,來了個武將報消息的。那武將本來一臉笑意,但見到向訓笑容立刻就淡了,看來是有人捷足先登報了喜。

武將上前來寒暄了幾句,報上自己的姓名云云。向訓道:“為兄先告辭了,後會有期。”

郭紹忙執禮拜別。

他當下便和報信的武將一起,去禁軍中軍大營面聖。

郭紹離中軍比較遠,等他們到的時候,可能好多受賞的將領已經到了。因為豎著周朝大旗的大帳外,刀架上擱著整整兩排武器,郭紹解下佩刀後幾乎都沒地方放。

一進大帳,果然見文武分列兩邊,來了很多的人。前面有人喊道:“內殿直都虞候郭紹見駕!”

郭紹忙躬身前行,一眼看去,周圍沒一個人他認識的,也許張永德在列,但郭紹沒見過;上次想見,沒見著。然後郭紹才理清其中關係:張永德和自己以前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現在也沒什麼關係,猜測張永德的關照完全因為賣符皇后一個人情。並不是就說,他關照過你,就把你當自己人了;還得分清楚!

反倒是地位遠不如張永德的向訓,倒是可以好好結交的;張永德是比向訓厲害得多,但人都不願意見,顯然不如向訓的交情來得實誠。

大帳中,也暫時沒發現趙匡胤在那裡,那個武將版的黑臉包青天,郭紹見到還是認識。主要是因郭紹此時不敢左顧右盼,所以沒敢仔細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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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 母儀天下


剛進大帳那會兒,郭紹可以遠觀上位者,他知道一旦走近了與皇帝直視是十分無禮的舉動。

上位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定是官家,只有他才能在這種場合南面而坐。郭紹視力好,隔得遠也看清了……印象里後週的兩位皇帝郭威柴榮都算明君、好皇帝,但親眼看到柴榮時,他倒微微有點失望,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麼?

官家沒穿黃色的龍袍,也沒披甲胄,而是穿著一身紫色的圓領官袍,頭戴漆紗帽,帽子的兩翼很長。乍一看上去,不像是皇帝的打扮,倒像大堂裡坐的那種當官的。難怪大夥兒不喜歡叫皇上,常叫“官家”,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柴榮的相貌很顯老,這位皇帝應該才三十出頭,看上去像四五十的人一般,身材也不是很板挺,背有點弓、脖子粗短。乍一看眼睛大五官也算端正,不過眼袋很重,精神不是很好的樣子,看面色也有點虛;可能是經常出征的原因,臉上頗有風霜之感。

他身邊坐著符皇后,倆人當眾並肩而坐,不像是夫妻,像父女。符皇后著實是貌美非常,皮膚玉雕的一般,身上穿著寬大嚴實的錦袍,把身材蓋得嚴嚴實實的;老氣橫秋的袍服,白嫩嬌氣的臉,當真感覺有點突兀,好像一顆鮮亮玉珠放在一個款式古舊的盒子裡一般。她的臉輪廓很圓潤,不過下巴有點尖……現代人覺得這種下巴很秀氣,但按照古人的說法,女子下巴尖可謂是一個小小的缺點。

郭紹上前幾步,沒敢走太近,當即就單膝跪下,埋著頭眼睛看著地面道:“微臣郭紹叩見皇上、皇后,願皇上皇后龍鳳安康,萬壽無疆!”

他真不知道這樣做這樣說合不合禮,不過似乎五代十國也不太講究諸如三叩九拜一類的禮節。自己是武將,皇帝是統帥,以單膝跪地的最高級別軍禮見面,應該也說得過去吧?

“平身。”柴榮就說了一句話。然後讓身邊的人當眾嘉獎郭紹三次立功,溢美之詞毫不吝嗇,其中有升遷的旨意,內殿直都虞候、領乾州刺史,刺史是遙領只多俸祿,太遠了禁軍將領基本管不著事務。

接著柴榮便下旨賞郭紹銀帶一根、錦袍一件、金十二錠、銀十二錠。

郭紹急忙叩謝。

這時一個清脆而柔軟的好聽聲音說道:“郭虞候,官家對你不薄,切勿辜負皇恩。”

就一句話,立刻叫郭紹心裡對符皇后的印像有了極大的變化。她說得那麼得體那麼大方,可以當著眾文武的面說出來的話……但郭紹一聯繫到位高權重的張永德莫名其妙關照自己、向訓談起符皇后在官家面前專門替自己說話,這兩件事一想,郭紹頓時能理解她現在這句冠冕堂皇如同套話官腔的語言含義深刻。

記憶里以前的叫郭紹的“少年郎”,喜歡符皇后到心甘情願為她死。郭紹曾經還覺得他有點幼稚,但現在終於懂了,少年郎那麼喜歡這個女人是有道理的。不僅那少年郎,連向訓在內的大周所有將士都敬重符皇后……這種敬重,也許就像對待姐姐對待母親一樣的感受,因為符皇后確實能讓人感受到真誠的關愛。

母儀天下,就是這種氣度麼?

郭紹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脫口答道:“微臣願意做皇上皇后的一個衛兵,時刻準備以性命報效大恩。”

為何要這麼說……因為他想到內殿直算是皇帝的一支衛兵部隊。

但這時視線的余光裡隱約感覺符皇后的柳葉眉輕輕向上一挑,郭紹才想起:以前確實做過符氏的衛兵,而且不僅一次,從衛王府跟到李守貞府想方設計要守衛她。

柴榮微微點頭,有司官吏取出了銀帶、錦袍,讓郭紹現場披上錦袍以示聖恩。

郭紹再次跪拜叩謝,倒退著走到武將的行列里站好。

又陸續有幾個武將前來接受封賞,然後大夥兒才散去。得到皇帝獎賞的人,由專門的官員領著給東西,又派人搬東西護送回營。

郭紹回來一看,自家所有的將士都在營門口翹首以盼,看見郭紹帶著一箱子東西回來,身上披著錦袍,個個歡呼雀躍,一陣高興。

參戰的所有將士都有賞賜,不過人太多,底層武將只能賞個幾十貫錢,士卒就更少了。這種額外的獎賞,對於普通家庭來說也是一大筆財富,不算少了。

特別是楊彪,戰陣上那麼猛的,衝前拼死他去,得皇帝親自封賞這種殊榮就郭紹去。一時間郭紹覺得有點不公平……雖然大家都覺得還算公平,畢竟不是一般人能得高位者賞識,也不是別人陣斬北漢猛將。

郭紹進了軍營就二話不說,把箱子徑直打開,裡面立刻泛出黃白光澤,大家都安靜下來。

“左攸,你來分,平分出來,將領雙份。”郭紹什麼好聽的話都沒說,就這麼來了一句。

羅猛子摸了摸腦袋:“大家都得了獎賞的,分大哥的錢,不好吧?錢看起來多,這麼多人一分大哥就不多了。”

郭紹不理會羅猛子,又道:“我做內殿直都虞候,有一定的權力,先瞧瞧都指揮使是誰……你們暫時做我的親兵隊,內殿直裡有空缺了,盡量替你們爭取。”

楊彪馬上說道:“咱們兄弟就跟著大哥,分開了反倒不好。”

羅猛子道:“有官當……倒也不錯,不影響兄弟情誼!”

郭紹聽到這裡,心道二人的見識眼光真是一句話​​就高下立判,楊彪看得遠,他肯定以為大哥不止做內殿直都虞候。

就在這時有人嘀咕道:“左攸不會貪大夥兒的錢,自己那份多稱吧……”

郭紹聽罷轉頭看左攸,左攸笑而不語。郭紹便笑道:“左先生要跟著我做更大的事,這點銅臭之物他看不上的。”左攸頓時投來了讚許的目光,好像要把郭紹當作知己一般。

大家聽罷哈哈大笑,哄笑了一陣,頓時歡樂極了。

但很快郭紹就說了一句影響歡樂氣氛的話:“左先生,武訖鎮死的七個人、忻口死的三個人,都要算一份的,死了的兄弟也是兄弟。你那裡有軍籍名單吧,找人問問其家眷在哪裡,此事便拜託你了。”

笑聲很快就消停下來,大家有些沉默,但無人反對。楊彪瞪圓虎目道:“賣命的錢,人人都可能死!大哥做得對,想得周到!”

郭紹把這邊的事交代下來,又欲首先去拜見內殿直的長官。他升得太快,根基確實很淺,兩眼一抹黑,內殿直的武將誰是誰都不知道;便先找到給他發賞賜的官員,詢問才知,內殿直都指揮使王審琦是主將。

於是他便趕著去拜碼頭,先求見王審琦,剛上任先打個招呼再說。因為此時天色已晚,沒敢多囉嗦,照面相互認識一下就出來了,只道來日方長。

……次日一早,大軍啟程繼續行軍。四十里路走了整整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大夥兒才從陳橋門進東京。

雖然已是旁晚,東京街頭仍舊熱鬧非凡,看熱鬧的百姓,翹首盼望親人的家眷,場面和出征時一般熱鬧。不過這一天恐怕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打仗就要死人,陣亡的將士家眷確認消息之後,恐怕不是那麼好過的……家人屍骨無存。

戰場馬革裹屍,不是說說而已,千里之外作戰,屍體挖個坑埋了算好的。若是戰敗來不及收屍,曝屍荒野許多天實屬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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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發酵


從上午到黃昏,玉蓮一直在陳橋門內等著。昨天就聽說東京去了很多人迎接班師回朝的禁軍、皇帝率禁軍到陳橋驛了,今天可能會到東京。

三伏天的太陽曬了一整天,東京街頭熱得像蒸籠。玉蓮在一棵梨樹下烘了一整天,整張臉都紅了,鼻尖上沁著汗珠,身上膩呼呼的全是汗。但是她不敢離開半步,連午飯都沒吃,渴不住了就在街邊喝了一碗涼茶水。她幾乎感覺不到炎熱,因為心裡有更強烈的感受,擔憂。如果等來的是紹哥兒陣亡的消息,真不知如何能排解自己的傷心。

玉蓮在這個世上活了二十年,遇到過很多人,但她非常明白,真正對她好的,只遇到紹哥兒……哪怕他的好那麼沉默、平常是那麼淡,淡到時常都要壓抑住才能保持道德。

紹哥兒的好,超過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親。她相信紹哥兒不會把她賣掉!以前她還沒有這麼強烈的感受,但分別之後,當感覺到可能失去他時,這種提心吊膽就在內心醞釀發酵,變得愈發誇張。

也許紹哥兒並沒有把自己看得如此重,也許他只是同情可憐……就像自己可憐陳家漢子。但玉蓮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從來沒有過人真正關心她、把她當人,別的人或是垂涎於美色,或是當作可以換錢的貨物。

如果沒有了紹哥兒,這世上還有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好歹?

及至黃昏,終於有大量軍隊開進城裡,默默等候在道旁的人們嘩然。有的人已經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家的男人,又蹦又跳地揮手大喊,完全不顧軍紀,許多百姓用碗盛茶水和粥讓將士們喝;武將們沒有過問這樣的亂象,畢竟已經到東京了,天下腳下還算治安良好。有個老婦被將士告知某某戰死在了晉陽,跪在路邊呼天搶地,大哭:“俺的兒啊……”

玉蓮伸長著脖頸,輕輕喘|息著,瞪大眼睛一個一個挨著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天,您可別讓他死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一個穿著錦袍的人騎在高頭大馬上,鮮豔的錦袍和高的位置讓他十分顯眼,前後將士都是步行,對其相當恭敬,還有人牽馬……那不是紹哥兒麼?

玉蓮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出不了聲,嗓子沒啞,卻喊不出來。她咬了一下嘴唇,目不轉睛地看著紹哥兒,看樣子他是立了功升官了,身上的錦袍顯然是皇室才能賞賜的東西,不然他大老遠出征回來,在半路給自己買件花里花俏的錦袍穿著?

不一會兒一個宦官帶著人驅開人群,走到了紹哥兒的馬前說了句什麼,街上太吵了根本不可能聽見。然後就見紹哥兒策馬加快速度,從大隊旁邊向前快行。

他追上了皇后的儀仗……

郭紹走近車駕,從馬上跳將下來,一個頭髮花白的清瘦宦官把拂塵換了個手,比了個請的手勢。郭紹便牽著馬走到車駕側面,側面有一道五彩簾子,透氣的編織縫隙讓捲簾好似半透明,隱隱約約能看見裡面人的頭部,卻看不真切。

“微臣奉傳喚,拜見皇后。”郭紹一邊走一邊跟上車駕,因為隊伍沒停下來。

符氏輕柔的聲音道:“我聽說你把官家賞賜的錢財都分給部下了?”

郭紹心道這皇后的耳目挺靈的啊,不過分錢似乎也不算什麼事,又不是把皇帝賞賜的袍服銀帶送人了。他便據實答道:“回皇后的話,是。”

符氏道:“我又聽說你住在龍津坊,但那裡不適合你的身份。符家在大相國寺附近有一座別院,空著沒人住,你先在那里安頓罷,不要再回魚龍混雜的市井了。”

簾子輕輕挑開一角,朦朧見得車駕裡另一個女子起身,不一會兒伸出一隻嫩手來,指尖輕輕拈著一把銅鑰匙。

郭紹離車駕稍遠,見有人遞東西出來,就想靠近一些走上去接……不料剛剛要朝那邊走,旁邊的宦官急忙制止道:“誒!大庭廣眾之下,你還想自個去拿?”郭紹恍然大悟,緊張地急忙抽身轉過方向。

“扑哧!”裡面一下子笑了出來,又忍住笑,復用淡然的聲音道,“曹泰,你別責怪他,他現在還不懂規矩,情有可原。”

郭紹忙道:“請皇后降罪。”

裡面道:“罷了。”

郭紹又感動道:“皇后的恩賞無微不至,微臣沒齒難忘。”

裡面道:“嗯。”

名叫曹泰的老宦官聽到這裡,便悄悄對郭紹揮了揮手,郭紹忙道:“微臣告退。”很快就有一個宦官跟著,大約是要帶郭紹去那院子的地方。

車駕裡的符氏心里莫名很緊張,臉上倒是表現得很淡然,除了臉頰微微泛紅看不出任何端彌。她反思剛才的情形,雖然故意讓侍女當場送鑰匙、把事兒辦得有點緊張,但似乎沒出什麼紕漏……唯一的疏漏是自己居然笑出來,這種低級失誤本來不應該的!

左思右想,曹泰很識時務,況且周圍的人敢拿一點捕風捉影的小事到官家面前讒言?於是她才漸漸安心下來。

符氏又想起了紹哥兒在河中府說的話: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她又不傻,這哥兒是什麼心,還能不懂?

他為什麼從兗州跟到河中,後來自己改嫁柴榮了、他誰不投又投郭威部下?他以為不說出來,別人就猜不到?

哼!恐怕那紹哥兒常常晚上做夢、或是胡思亂想的時候,根本是些羞於言表、大不敬的齷蹉事!

想到這裡,符氏這才猛地醒悟過來,怎麼想到那種地方去了,頓時感覺十分羞愧……幸好一個人想什麼,只要你不說出來,永遠不會有別人知道;所以想法才是最自由自在的。

於是符氏漸漸又覺得安全起來,心道:以前自己是不會想這些事的。或許正如偶爾聽到那些奴婢說粗話那樣,女人年齡越大越沒羞臊?

符氏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嫁過兩次​​,還沒嚐過男歡女愛,她有時候確實也有點好奇。剛嫁李守貞的兒子時,她因為自持出身和容貌,心氣很高,但見那李崇訓在他爹面前唯唯諾諾毫無主見的樣子,年紀又小,她便心生輕視,抵觸之下便暫時不准讓李崇訓動她。那李崇訓膽子又小,反被符氏欺負,不敢來強的。這便錯過了第一次為婦人的機會,因為很快李守貞全家就被滅了。

正因如此,她才不願意陪李守貞一起送死,後來父親要強迫自己出家,也誓死不從。她覺得自己出身好相貌好,嫁了一次連婦人都沒做過,究竟有何罪?

幸好郭威做主要她這位義女嫁給柴榮,父親符彥卿才不再強迫她出家了……當時郭威的實力,可謂大勢已定,父親不可能不期待這場聯姻,還管什麼罪不罪!

再次出嫁到柴榮家裡,符氏也微微有點失望,因為柴榮的相貌稍微遜色,不過符氏也接受了。畢竟是聯姻,而且她自己嫁過一次了,還能有這種好姻緣便該知足。而且柴榮的名聲很好,為人寬厚,有見識能力……這些都比一副皮囊重要。

這回符氏已經做好準備,接受了。卻發現柴榮不喜女色,自打出嫁後就沒被臨幸過。

有時候官家會讓她侍寢,卻不碰她,倒頭就睡。難道他身體有恙?不過符氏知道,柴榮早就娶過妻生過兒女,要不是被漢隱帝殺了,那兒子柴宜怕都要十幾歲了;而且後來又生了柴宗訓……怎麼自己一嫁進來就不近女色?

符氏又覺得自己不像是失寵的情況,官家除了不臨幸,別的事幾乎千依百順;連她干預軍務,常常替無辜的將士求情,官家也能聽從建議。這樣的狀況,像是失寵?若是真失寵,剛不久前便不會被封為皇后。

也可能有個原因,官家只是覺得自己有氣量見識,但並不是男女之情,他不喜歡自己這樣的?於是,符氏便趁這次官家出征回來,專程出城幾十里迎接;打了勝仗氣氛很好,官家情緒好,符氏也多般哄他高興……哼,出征好幾個月,在軍中連婦人也見不到一個,我看你還挑挑揀揀!

但昨晚仍舊沒有發生什麼。

符氏已經摸不准官家的脈了,懷疑他遇到了什麼不幸,有難言之隱。當然她不敢問,也不敢向宮裡的任何人打聽。萬一這事兒讓官家覺得是羞辱,惱羞成怒之下那就非常嚴重了!

符氏左思右想,就那麼點事,偶爾忍忍就過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非常聰明,對什麼事情都看得比較清楚:自己確實出身高貴,但完全沒有達到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在皇室面前,符家仍舊不堪一擊;除非是唐朝的公主,上面有娘家親戚寵愛,沒人能大過皇帝,那些公主才可以為所欲為。

如果為了一丁點私慾,葬送了自己是小,符家那麼大一家子那麼多人也要受牽連,可謂得不償失!

何況,符氏覺得自己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重的婦人;覺得自己那麼冰清玉潔,若要自己學唐朝公主,真是難以屈尊,無法忍受其中噁心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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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綠肥紅瘦時節


傍晚的東京街頭人很多,大路上車水馬龍。如果只看東京,不看周朝別的地方,可能人們會覺得正身處盛世,而非亂世。天氣炎熱,郭紹走了一天的路,又有軍中的事煩心,此時已感到有些疲憊,竟然完全沒有發覺默默在後面跟了很長一段路的玉蓮。

二月間出去的,回來時已是七月,時間過得真快,一年轉眼去了一半。當初的百花含苞欲放的景像已不見,代之以蔥蔥鬱鬱的樹葉,濃綠得像一團團綠墨化都化不開。郭紹倒想起宋朝的一首詞裡的話:綠肥紅瘦。

眾將士急著要拿錢回家團聚,跟著郭紹找到了新宅的地點,得到郭紹的准許、便陸續全散了。最後就只剩下董瓦匠父女,董瓦匠牽著馬,小姑娘在後面跟著。

皇后恩賞的宅子在內城,從內城中軸大路宣德道進去,卻不臨大路。北距內城手工​​業坊比較遠,南臨大相國寺較近。這邊居民人口稀疏,大多為文人富商所居,環境很安靜,在外面能聽到大相國寺的寺僧念誦經文,隱隱約約的讚誦就像舒緩的音樂一般讓人安心。

符家的一座別院,位置也是這般好,果然有軍閥世家的品位。不過這恩賞,只有像徵性的一把銅鑰匙,沒有地契,果然是給他住住而已……反正不能當作自己的財產賣掉。

大門上的鎖打開,董瓦匠探進去一個腦袋,用帶著濃厚河東方言的口音問:“有人嗎?”

隨行的宦官道:“以前有幾個看門的,現在人都撤了。郭虞候住這兒,當然用自己的人比較順手。”

“你們想得真周到。”郭紹把手伸進錢袋子,摸出一粒敲碎的銀子,昨晚左攸分得很細,“你專門跑一趟,拿去買雙鞋襪。”

宦官愣了愣接了,忙高興地拜道:“多謝郭虞候賞。那咱家就告退了。”

看他的態度,郭紹頓時確定,現在的宦官與唐朝或明朝的宦官沒得比,肯定地位比較低。此時地位最高的應該是有兵權的武將。

郭紹先走進大門,後面一老一少跟著也進來,他先走了一陣,發現外院裡面還有內院,地方比較大,裡面連一個人都沒有。當下還掛念著事兒,就沒耐心細看了。倒是董家二人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地四下打量,還小心翼翼地拿手去摸。

郭紹隨手又從錢袋裡抓了一撮碎銀子,遞給董瓦匠:“照看一下那兩匹軍馬,把帶回來的東西收拾一下,問人找地方買些飼料。然後你們自個去飯館吃飯,剛才過來的時候我見街頭很多鋪子。”

董瓦匠雙手捧住,點頭哈腰地說:“是、是。”

郭紹又教他,幫忙把自己身上的重甲給解下來,徑直丟在牆角里。郭紹又尋思,之前隨口打聽了一下內殿直都虞候加州刺史的雙俸祿,感覺比較豐厚,不算運氣好得到額外的獎賞,單憑俸祿養個百八十口人都不成問題……這麼一想,便不想節省了,當下便牽了一匹馬出門。

大道上,可以騎馬也可以行車,騎馬顯然比走路省事。

郭紹先出內城朱雀門,過龍津橋,直奔以前住的外城商業區鐵器鋪。班師回朝,進城的時候沒見著玉蓮,可能那時成千上萬的人沒尋著人,郭紹打算徑直去她家看看。想來她也沒地方可去。

龍津坊的商業街,前面是店鋪,後面是窄巷。郭紹先走街上,到鋪子上看看,他的鋪子位置好,一走到街頭就瞧見了。居然還在開門營業!

這有點出乎郭紹的意料之外,只見鋪子外面的攤位都擺出來了。

他牽著馬走到鋪子跟前,只見黃老頭正在裡面打鐵,旁邊放著個錢罐子,看裡面的數目似乎今天銷量還過得去。 “黃鐵匠。”郭紹喊了一聲。

黃老頭面上一陣驚喜,忙放下手裡的活上來,接過郭紹的韁繩:“東家,你回來了哩!”

“把馬拴在門口,進來說話。”郭紹道。

等黃鐵匠進來,郭紹徑直問道:“玉蓮呢?沒到鋪子上來了?”

黃鐵匠道:“早沒來了……坊間說得很難聽,還有人悄悄在她家門口潑污穢之物,說是要辟邪!沒多久聽說她出家了……大夥兒又說她自知罪孽深重,贖罪去了。”

“啊!”郭紹楞在那裡,“出家?去哪兒出家?”

黃鐵匠搖搖頭:“老兒不知道,她沒說……東家等等。”說罷就轉身就朝里頭走。

過了一會兒,正當郭紹正皺眉尋思什麼時,黃鐵匠出來了,提著一個麻袋,然後解開。只見裡面小半麻袋的錢。郭紹瞪眼道:“幹甚?”

黃鐵匠得意道:“這​​幾個月賺的,就老兒一個人打理這鋪子!我的工錢從裡面拿了,還交了稅錢,飯錢也拿了……以前東家包飯的。”

郭紹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了幾眼黃鐵匠,以前真就把他當個幫工,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今日倒覺得此人很有點操守。雖然說話做事糙,恐怕比很多說得比唱得好聽的官員懂道理。

郭紹想了想,身上只有碎的金銀,偶爾零花不便。便伸手進麻袋抓了一把出來,只見那些錢大小不一、薄厚不一、新舊不一,卻用麻繩串起來整整齊齊的。 “剩下的給你了。”

“東家?”黃鐵匠詫異道。

郭紹道:“我升官了,以後不靠這點買賣……這鋪子的地契還在玉蓮那裡罷?”

黃鐵匠道:“她送回來了。”

“那你就要了?”郭紹皺眉道。黃鐵匠臉色茫然道:“她不是給我的,只是留給東家。”

“哎哎!哎!”郭紹心裡一陣難受,心道,現在發達了,少了個玉蓮分享,歡樂感立刻降低了不少,反而心頭一時很鬱悶。

一臉駭人風霜溝壑的黃鐵匠見狀有點不知所措:“老兒做錯啥了?”

郭紹道:“罷了。以後這鋪子你找人經營,利潤算是給你的獎賞。你到新宅去幫忙,打理我的新院子……哦!我上陣立了大功,升官了,內殿直都虞候,以後咱們看不上這一個鋪子的利潤。”

黃鐵匠沒有很高興,看他的神色就能猜到,這五十來歲的老頭壓根不知道什麼內殿直都虞候,沒那個概念說什麼都沒用。

郭紹見狀忍不住又道:“還有個官,乾州刺史。一個州最大的官,下面每個縣的縣官見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可以管他們……縣官知道吧?鄉里犯了大事,弄到大堂上打板子問罪,上面坐的官兒就是縣官。”

這下黃鐵匠懂了,一臉驚訝道:“東家比縣令堂尊還大!”

郭紹和他說不清,便點頭了事。心道:和內殿直都虞候這種實際軍權的職位比起來,地方刺史算個鳥,更別提芝麻大小的縣令了……不過要是換作現代,做一縣之長,似乎也很厲害了。關鍵要想抖威風的話,還是要儀仗排場才能唬住一般的人,剛剛升官,還沒來得及去領東西。

……

玉蓮在街上徘徊,看到郭紹從內城那邊返回,進龍津坊去了……他專程趕回來,又讓玉蓮燃起了一絲希望。不過紹哥兒現在​​厲害了,走路都看著天,愣是沒看見自己。

她低著頭站在街口左右亂走,心裡緊張,既怕碰到熟人,又十分糾結。要不要見他?

那時看到郭紹在皇后的儀仗旁邊,立刻給玉蓮潑了一瓢清醒頭腦的冷水。這個郭郎,已經不是以前的紹哥兒!

以前在紹哥兒這裡幫工,玉蓮迫不得已常常用他的錢買酒,就感到很自卑、羞愧了……如今他顯然已是平步青雲:黃老頭不懂,玉蓮還是懂的,她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能在皇后、大內貴冑跟前說上話了,還能被賞錦袍,怎麼看怎麼不像是一般的升遷。

進入權勢圈子,他的眼界心氣也會跟著變。玉蓮心想自己這樣的人,和他能有什麼關係?你要是他以前就明媒正娶的糟糠之妻,還有話說。

再去糾纏紹哥兒,你叫人家怎麼處置?當一個丫鬟……人家似乎做不出來,畢竟是窮時就認識的人。讓人家娶你?那簡直是異想天開,就算是再回去五六年,她正當少女時候也配不上的。

算了罷!一切都是命,不屬於自己的、不應該去奢望的,奢求只是自尋煩惱自取其辱!紹哥兒以前待自己也不薄,現在他發跡了,應該替他高興,只好在人群裡偶爾能聽到他的事就好了。

就這樣從他的身邊消失吧!留在玉貞觀,其實也不錯;那裡才是自己應該把握的機會。這個世道兵荒馬亂飢荒遍野,做尼姑做道士都要求很高,沒那麼容易讓你混口飯吃。

人還得認命。玉蓮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艱難地轉過身想離開。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婦人像發現了什麼驚奇的東西一樣,口氣裡簡直帶著驚喜:“喲!這不是陳家媳婦嗎?回來看看吶?”

玉蓮轉過頭,不想和她說什麼,根本就說不清楚,心裡又是羞又是怒。

不料又一個聲音道:“陳家那屋,破是破了點……好歹能賣幾個錢。聽說玉蓮在外頭還有男人,把陳家的屋賣了,帶過去壓箱底也不錯哩。嫁過一回二回,就有三回,不給自己留點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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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黃蓮


這樣的難聽的話,玉蓮不是第一次聽到。黃蓮再苦,嚼得太久也會習慣吧。

玉蓮埋著頭,雙手緊緊握著竹籃提手,現在她只想逃走,只想回到屬於自己的角落躲起來……天下之下,何處是屬於自己的哪怕一個角落?玉貞觀,對!玉蓮覺得玉貞觀很好,至少那裡的人都很善意。

突然一個身影擋住了她的去路。玉蓮嚇了一跳,把心裡想的都脫口吐出來了:“玉貞觀!你讓我回玉貞觀!我不來了!”

“這個狐狸精,害人精!”一個粗聲粗氣的婦人生氣的聲音說,聽得來很嚇人,玉蓮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她,什麼時候和她產生了比殺父之仇還要深的怨恨。不是殺父之仇,怎會把她氣成這樣的聲音?

粗聲粗氣的婦人道:“給狐狸精長點記性,不然以後還要對俺家男人拋媚眼!”

玉蓮心道我什麼時候對人拋過媚眼?鼓起勇氣抬頭看了那婦人一眼,頓時認出來,是街對面開舖子賣豬肉的屠夫家的婆娘,偶爾玉蓮還在那裡買豬肉,因為平素買豬肉的時候少,剛才聽聲音一下子還沒聽出來。

現在這世道,東京的糧食儲備也不是那麼充足,可是這婆娘胖得真是人間罕見!眼睛已經被肉擠得只剩一條縫兒,兩腮的肉鼓起來都快下垂了,皮膚被繃得又紅又亮,上嘴唇向上翹著像隻雞屁|股。身上更是肥的可以,整個就是一頭站著的豬。

玉蓮內心裡非常鄙視這個婦人,還有她那男人,渾身的油就沒乾淨過,腦袋的形狀都是歪的……我會對這種人拋媚眼?為什麼不干脆買條胡瓜(黃瓜)!

但是她們這時候人多,陸續過路的熟人已經有三四個聚攏過來,玉蓮當然沒膽子和她們對著幹。而且要吵架的話,玉蓮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對手,你敢和她們叉著腰站在街當中罵一整天?對,就是會罵一整天,有時候惹急了她們,罵街還會帶條凳子!

“老娘把你這張臉撕了!”胖婆娘聲色俱厲道,並且裝腔作勢要撲上來。

玉蓮嚇得不敢稍微讓她覺得有敵意,不然一旦爆發那是沒完沒了!她又試圖想逃走,但被胖婆娘一把就擰了回來,那婆娘怒道:“李嬸,你們按著,老娘剝她的衣服!讓大夥兒都來瞧瞧這騷|貨!”

玉蓮渾身一顫,心道:以前她們就只是說說壞話,也沒見這麼囂張,今天怎麼突然得寸進尺了?難道是因為自己說再也不來了,示弱反而助長了氣焰?又或是她覺得現在自己完全沒人依​​靠了,便能為所欲為?可是不還有官鋪、王法的嗎……應該只是說來嚇自己的?

旁邊有個尖嘴猴腮的半老徐娘小聲道:“鐵匠鋪那紹哥兒挺兇,咱們還是別太過分了,萬一這害人精找紹哥兒來,咱們吃不完兜著走! ”

玉蓮聽罷,也挺害怕這胖婆娘一時衝動來真的,緊張又害怕之下,聽到那李嬸這麼說,也沒多想玉蓮趕緊點頭。

不料胖婆娘會錯了意,以為玉蓮是在挑釁自己,頓時就“呼呼”地喘了幾口:“氣死我了!氣死老娘!這狐狸精算什麼東西,敢威脅我?被別人威脅我都忍得下,竟然被這樣一個我連斜眼都瞧不起的爛貨威脅?紹哥兒怎麼了,殺人犯了不起!惡有惡報,我看他早死在河東了,不然咋不見回來?紹哥兒要是在,狐狸精這副德行,怕早就尾巴翹上了天!你們別怕,紹哥兒死了,哈哈哈……”

但是李嬸等婦人還是不敢動,反而站開了一點,只顧看戲。

胖婆娘一臉惱火,拽住玉蓮的手腕,伸手就拉扯她的領口,玉蓮急忙抓住衣領,求饒道:“你饒了我吧。”

李嬸忽然道:“鐵匠鋪門口怎麼有匹馬?”

但胖婆娘沒注意聽,正顧著罵了,猛地撲上去,將玉蓮一下就按翻在地。玉蓮大急,忙哭道:“紹哥兒回來了!紹哥兒……”

這讓胖婆娘更怒,“嘩”地一聲,把玉蓮的外襦撕爛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裡面素白的中衣。玉蓮臉色一白,恍惚之中彷彿回到了河中府,被那個該死的武將抓住;又似乎是被公子哥李崇訓按住了,想後悔卻已來不及,連喊都沒臉喊,身心都深陷痛苦之中。往事不堪回首,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眼淚嘩嘩的:“你殺了我吧,你讓我死吧,我不錯了,早該去死……不要!”

這下動靜一下子鬧大了點,周圍商舖的人都走出來看稀奇。胖婆娘不怕圍觀,反而大聲嚷嚷:“街坊都來瞧瞧,這就是|姦殺夫的淫婦!”

就在這時,忽然一聲暴喝:“操!……是玉蓮!”

突然就見紹哥兒出現在旁邊,紹哥兒一把抓住胖婆娘的後頸,想把她提開。但脖子太粗,一手居然抓不住,只揪到了一坨肥肉,微微用力,痛得那胖婆娘叫得像殺豬一樣,“啊……”估計整條街的人都聽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郭紹怒不可遏:“娘的!就知道欺負弱小,有種你動老子一根指頭試試!信不信老子帶兵把整條街踏平!”

胖婆娘回頭一看,張開雞屁股一樣的小嘴:“紹哥兒,你沒死?”

郭紹喝道:“老子要死之前,先滅你全家!滾!”

胖婆娘面露懼色,一邊爬起來一邊張口道:“是她……”

“滾!老子不想看見你,真尼瑪噁心!長這麼醜還有臉活在世上?”郭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怒得滿臉通紅,指著她的鼻子道,“你再說一個字,老子現在就殺了你!”

胖婆娘顯然知道,紹哥兒已經有一條人命在身上,當下沒敢把他的話當玩笑或恐|嚇,抬頭一看跟著自己同仇敵愾的幾個婦人已經沒影了,她急忙連滾帶爬就跑,跑得遠了才大聲嚷嚷道:“殺人了!殺人了……”

郭紹對著她的身影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

忽然身上一重,玉蓮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撲到了郭紹的懷裡,“紹哥兒,你別死,你別離開我……”

郭紹的胃部立刻感覺到軟綿綿的貼著自己,一股沁人心肺的清淡味兒撲鼻而來,就好像一下子跳進了清澈的潭水,怒火被澆滅了大半。

她“嚶嚶”地哭,哭得痛快極了,郭紹感到自己的胸膛上衣服布料一小會兒就濕了一片。

這時郭紹發現周圍很多人圍觀,目光或麻木、或好奇,也有的人迫不及待想看脖子都伸長了,像鴨子被人提住了腦袋一樣。

郭紹忙好言小聲道:“我不會離開你的,咱們進屋說罷。”

玉蓮這才放開了他,或許剛剛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臉一下就紅了,低著頭使勁抓著衣角,默默跟著郭紹向鐵匠鋪走。丟在地上的籃子也顧不得了。

黃鐵匠正站在鋪子門口,一言不發,也不過問。郭紹對他說道:“今天打烊了。”

確實太陽已經下山,光線漸漸已暗淡。

玉蓮進屋後,背過身去,默默地仔細把自己的衣領稍稍整理,又伸手攏了一下頭髮。

郭紹說道:“我到處找你……你在哪裡出家?”

玉蓮轉過身來,先是低著頭,抿了抿嘴,忽然抬頭看著郭紹道:“我不出家了!你讓我做你的小妾罷!”

郭紹:“……”

玉蓮上前了一步,眼睛紅紅的,豐腴的胸脯上下起伏,她顫|聲道:“你想怎麼樣處置我都可以,要是有一天你厭倦了,你讓我去死,我也心甘情願,不會絲毫怪你!”

郭紹眉頭微皺,正思索著什麼。承諾不能隨便說的,如果沒有把握,寧可先做到再說。

這時玉蓮的聲音已變得平素不一樣,她的情緒有點激動,“你告訴我,至少曾經看得上我的容貌身段,至少不厭惡我……”說罷她轉了一下身體讓郭紹看清楚,“她們都說我壞話,其實我幾年沒碰過男人了,身體是乾淨的……我能侍寢,能侍候你起居,能給你洗衣做飯……”

“玉蓮!”郭紹開口道。

玉蓮搶著道:“我只有一​​個要求。”

郭紹便先問:“什麼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玉蓮道:“你帶著你的威風儀仗,到這裡來接我過去!我會回報你的!”

郭紹沉吟片刻,道:“那最快要明天中午,我上午去殿前司官署拿東西。”

“你答應我了?”玉蓮的眼睛裡滿是期待。

怎忍心拒絕?哪怕郭紹覺得這種事實在沒什麼必要,和市井刁民計較個什麼……但這一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能滿足她?哪怕這點願望很膚淺。

郭紹毫不猶豫道:“明日中午。你今晚住哪裡?”

玉蓮道:“我就住在家裡,她們知道你回來了,不敢再過分了。”

郭紹道:“我不放心。有些人破罐子破摔,智商……腦子又不好使。君子易防,小人難防。但是你現在和我回去的話,又怎麼接你……我有辦法了。黃鐵匠!黃鐵匠!”

黃老頭進來應話,郭紹便告訴他地址,讓他去找羅猛子夫婦過來。

郭紹打算自己也暫時住在這裡,明早出去後,讓羅猛子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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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貴人


黃鐵匠正找羅猛子家時,羅猛子一家子正準備吃晚飯。今晚“湯餅西施”楊氏真是老虎變成了貓,平素的潑辣勁變成了熱辣辣的殷勤,替羅猛子打洗臉水的一會兒功夫、都不忘背著婆婆和孩子向羅二眉目含|春地擠眉弄眼。

羅猛子今夜變成了大爺,大模大樣地坐在凳子上,動都不動一下,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媳婦的服侍。臉也要幫他擦,手也要幫他洗,侍候小孩兒似的。

這樣的好日子真是難得呀!平時都是這湯餅西施兇,對他大呼小叫的,逢年過年遇不到湯餅西施這麼溫柔……其實羅二知道她是刀子嘴湯餅心,不過表現得溫柔一些當然更好。

羅猛子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臉上紅撲撲的,舒服得瞇著眼睛,表情真是賤極了。他把一袋錢拍在桌子上,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金銀疙瘩,黃的白的價值不少。

“幸好你回來了,出去那麼久,生意不好做、米又貴,米缸都空了……我和婆婆在家裡整天提心吊膽,娃兒天天念你。”湯餅西施可憐兮兮地說。又悄悄瞄了幾眼桌子上的錢物:“這回賞這麼多?”

羅猛子道:“大哥分的!這點錢算什麼?俺要跟著大哥幹更大的大事(紹哥兒與左攸語),等著罷,俺老羅很快就要當官了!”他誇張地比劃了一下,似乎想形容是多大的事。

今晚羅猛子已經是第一百多次說起他的大哥了,在羅猛子的嘴裡,大哥郭紹就是文曲星下凡、武曲星再生,普天之下最厲害的人物。吊打北漢軍第一猛將張元徽,笑扶大周軍最猛大將史彥超納頭就拜,皇親貴冑文武將官無不稱頌……為人方面更是大義為先、百姓爭相傳誦,對兄弟兩肋插刀云云。

他娘聽罷轉過頭,弓著背說道:“就你?俺生的你,還不知道你幾斤幾兩,別作夢哩,留著晚上作。”

湯餅西施笑吟吟道:“婆婆,事兒也說不准呢!人的命裡說不定有貴人,遇到貴人,比自個兒能耐中用!”

羅家老娘嘴上說羅猛子不中用,不過只有個獨子,當下覺得媳婦的話很中聽,便教訓道:“老話說得好,一等忠孝兒郎,在家要孝,在外要忠。你大哥對你好,你也得忠勇為先。”

湯餅西施接過話:“忠是當然的,勇的話……你還是要機靈點,上陣刀槍不長眼,別蒙著頭就衝,聽到沒?”

羅猛子摸著腦袋道:“二哥猛得不得了,有他在,還有俺老羅沖前面的事?”

湯餅西施道:“聽媳婦的話,不吃虧,我還能說話害你?”

就在這時,黃鐵匠終於找到羅家了。黃鐵匠說話也不是太利索,問明白找對了地方,就說郭紹的女人被鄰居欺負了,要羅猛子夫婦一塊兒過去幫忙。

“什麼?!”羅猛子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有人敢欺負到大哥頭上?來人吶!給俺老羅披甲,備馬!”

他老娘和媳婦面面相覷,當下也不計較,七嘴八舌道:“貴人家的事,咱們得當比自己的事更要緊。今晚羅二不是牽了匹馬回來,你去給他把鞍放好……”

羅猛子一邊忙乎,一邊呼天搶地:“大哥的女人被欺負,俺老羅好心痛啊!”

湯餅西施說變臉就變臉,罵道:“話都不會說,你大哥的女人,你心痛個什麼,以後收拾你!”

他老娘道:“羅二意思哩,貴人家的女人,他當親姐姐那樣的。”

羅猛子披上甲,取了大鐵鎚,摸著大腦門道:“不行,俺一個人沒聲勢,一定要給大哥把威風抖起來!媳婦,你先和大哥家的僕人過去報個信,就說俺老羅馬上就到……俺先去找二哥,把兄弟們就召集起來,大隊人馬殺過去!”

東京的街坊,和唐朝長安已全然不同,唐朝那種封閉式的“坊”已不用,東京形成了以街、道為骨架的城市體系,城裡面格局比較開放,天黑了一樣在外城暢行。

羅猛子先找到楊彪,然後找附近的,大夥兒分頭去叫人,人數越多擴散越快。不到半個時辰,一共二十人包括左攸都到了……這小股人馬動員速度之快,恐怕連這個時代最精銳的部隊都自嘆不如。

那些士卒和郭紹兄弟出生入死,戰陣上一塊兒熬過來已經形成了依附心理,加上上頭待人不薄,大夥兒都挺擁護郭紹的,個個積極得很。

沒一會兒功夫,一行二十人騎著馬,雄赳赳地直奔龍津橋,二十騎聚一塊兒陣仗也是相當了得,何況馬上的除了左攸全是死​​戰得生的彪漢。那外城商業區一般有點身份的人是不來的,要來也是派人來,何曾有過如此場面?何況天都黑了。

東京人口多,商業區在天黑後仍舊有不少人流。人們見得一群騎馬的漢子洶湧而來,無人趕緊避​​讓,頓時街頭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軍漢中有人去鐵匠鋪門面上喊郭虞候,楊彪也喊了一聲“大哥”。

這時大夥兒還沒怎麼著,突然羅猛子不知道哪根筋接錯了,猛然大喝道:“誰欺負俺大哥家的婦人,就是欺負俺老羅的親娘!”因為他親娘不在這裡,一激動就不說親姐了,又喝道,“俺老羅和他沒完!”

老羅臂圓腰粗,肚子大,嗓門也大,一聲暴喝真是響徹雲天,恐怕連整個龍津坊都被他的大嗓門震動了。

聽到“親娘”,楊彪也實在受不了了,回頭罵道:“操!羅二,你娘的真說得出來!”

不一會兒鐵匠舖的門板被取了兩塊下來,郭紹走出來一看……心道:我勒個去!這麼大陣仗要幹甚?

腦子裡閃過向訓一拍腦門說我害了史彥超的畫面,郭紹沒注意也一拍腦門:“我考慮不周了,早該料到會這樣。”

“大哥!”“郭虞候!”“大哥!幹誰,言語一聲!”

“幹你妹!”郭紹罵罵咧咧道,“這是在東京!天都黑了,你們這麼多軍士私自聚一塊兒,呼天搶地,你們要做什麼、你們想做什麼?”

這幫軍士皮糙肉厚的,罵幾句一點事都沒有,你是不是對他們好根本不用說,其中有誰聽到“幹你妹”,可能幻想了一下羅猛子那粗壯樣子的妹妹是什麼模樣,一下子沒忍住笑了出來,頓時一群人哄然大笑。

郭紹的目光停留在了左攸身上,頓時忍不住斥責道:“左先生!你竟然也跟著起哄,難道你不懂?”

左攸翹首迎風,長身而立非常淡定,伸手摸了一把下巴的淺鬍鬚:“主公,難道你沒發現除了羅猛子,大夥兒不僅沒披甲,連兵器也沒帶麼?能幹什麼?”

郭紹這才注意到這個問題,沉下的臉這才微微舒展,抬起雙手道:“諸位兄弟的心意,大哥心裡明白了。散了!”

眾人還是不走,嚷嚷著問誰欺負大哥啊,還有一個傢伙脫口說錯了話,嚷嚷道:“誰欺負大哥的親娘啊?”

不一會兒,這條街上的官舖裡當值的官差都過來了,連臨近幾條街的官差也調過來圍觀,街頭一片亂象。

……斜對門的豬肉舖裡,一胖一瘦兩口子躲在門裡嚇得臉色發白,旁邊的小兒一臉臟兮兮的,嘴上掛著鼻涕,作勢就要哭,瘦子急忙摀住小兒的嘴,哄小兒要給他買糖蘿蔔。

瘦子跺腳道:“快出去磕頭認錯吧,我的親娘喲!你閒得沒事去招惹那些強人幹什麼!”

胖婆娘壓低聲音罵:“狗生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男人!以為老娘不知道,你是天天在那看,一早起來就瞧,腳尖都墊起來、口水也流出來了,魂兒被勾走了!你有本事,你嫌老娘,去娶個斷子絕孫的回來呀,看什麼,流什麼口水?”

“親娘!”瘦子哭喪著臉,急得咬著牙直跺腳,“我看人家,關人家甚麼事?這風頭過了,太平了,你怎麼打我罵我都行!現在你能不能服個軟?你不看在別人面上,看在咱們家孩兒面上,快去!磕頭,認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是性命要緊,還是你那心頭的不順要緊?”

“老娘又沒怎麼地,還要性命?他紹哥兒就敢隨便殺人了,沒王法了?”胖婆娘一發愁,臉上的肉已經擰到了一塊兒。

瘦子急道:“王法!我沒聽錯?這世道有王法?幾個月前紹哥兒一句惹惱了他,一刀把陳家的砍了,那時候王法在哪裡?你到門縫裡睜大眼看清楚了再說,那邊是一群兵!你再看清楚,邊上的官差在看稀奇,他們在幹什麼?”

瘦子說著說著竟然在胖婆娘面前跪下來:“我先給你磕頭,你再去磕頭。我家是不是祖墳埋錯了地兒,娶了你這麼個禍星,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麼!”

胖婆娘這才嚇住了,小心翼翼地打開門一道縫,忽然見得外面人馬兇兇,一個馬臉彪漢凶神惡煞地立在那裡,旁邊還有個大肚皮大腦袋渾身鐵甲的漢子,手裡的鐵錘揮來揮去一臉惱怒好像隨時要把人的腦袋瓜砸爛一般。

“俺的娘!”胖婆娘後退了兩步,“俺不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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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青天大官爺


是夜,郭紹叫羅猛子夫婦留下,羅家媳婦楊氏陪著玉蓮在那破舊小屋裡過夜。羅猛子身披鐵甲,手執鐵鎚愣是在門口侍立了一整夜,郭紹幾番叫他不必這麼守著,他卻是不聽。羅猛子拍著胸脯道:“戰陣勇猛俺不如二哥,彎彎腸子俺不如左攸,但俺老羅一定是對大哥最忠心的!”

郭紹見他那麼情願,也就懶得勸了,心道剛才的話叫楊彪、左攸聽到了恐怕還可能讓他們不快。

在郭紹看來,今天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但想想玉蓮那麼看重,尋思了一遍,覺得把別人的事……真當成一件事,才是實誠的待人。

在外城商業街一夜無事。次日一早他便去殿前司官署領東西去了,並讓楊彪帶著親兵隊中午到宣德道。

禁軍剛打完仗回來,會有一段時間休整,除了輪流上直的班軍和有司官署,大夥兒暫時都不必去各營兵房。楊彪羅猛子等人自然是處於休整期。不過郭紹一時間沒人可用,只得把自己能調動的人馬都拉上湊數壯聲勢;作為內殿直都虞候也有一定的兵權,但他剛剛上任,不能為了一點個人的小事就在軍中託大。

內殿直都指揮使是王審琦,聽說也是剛升上去不久……高平之戰到晉陽之役兩場大決戰中,不算戰損,光是官家砍的自家朝廷的將領就不下百個,被降職懲罰的也不知道多少;留下的大量空缺,造就了一大批軍中新貴,也是柴榮上台後重新洗牌整頓軍隊的第一步。

柴榮做事大手筆,至少從上台後的一系列作為就看得出來,膽識極大,攻略簡單粗暴又極有效。決意親征賭上國運是序幕,接著大量在禁軍中換血是起手;而且看起來事兒還沒完,不是那麼容易就安穩的。

不管怎樣,反正這個王審琦什麼來頭,是什麼樣的人,郭紹兩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平生就見過一次,在陳橋驛剛被任命內殿直都虞候去“拜碼頭”,前後沒說幾句話。

於是郭紹打算在內殿直先低調一點,瞅瞅狀況再說。當然不會為了屁大一點事就去要軍隊。

倒是上午在殿前司領東西時,碰巧遇到了王審琦,郭紹自然與之交談,態度非常客氣。

郭紹拿著任命狀去官署,領到了不少東西,官服、甲胄等個人用品,另外還有杖、傘、轎、牌、鑼等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好幾個人幫忙搬運才拿走。郭紹隱約了解過這青傘好像是文官用的玩意,五代十國簡直不講究禮儀的嚴密,各種東西都有點混亂……不過禁軍武將既然能兼領州刺史,或許這傘是刺史用的?領完了,居然還發五十貫安家費。

殿前司的一個吏員帶著一群差役把郭紹的東西搬出來,然後遇到了在宣德門外等候的一幫人,便把東西交接了。左攸、楊羅二人帶著親兵十七人,按照郭紹的意思都穿常服,不帶兵器。

左攸幹過文官,便在那里分東西,教大夥兒的隊伍位置。

就在這時,忽見馬行街那個方向來了一大群衣甲鮮明的騎兵,個個披堅執銳,並舉著軍旗,整整齊齊地向宣德道開進。

郭紹站在那裡瞧了一會兒,等馬兵走得近了,漸漸認出當先二人,其中一人不是王審琦麼?再看清旗幟,果然是內殿直的軍旗。

他忙叫大夥兒讓路,等內殿直的主將部隊先過去,並在路邊做好準備向王審琦執禮。

郭紹剛剛抱拳,王審琦就高高抬起右手,示意軍隊停下來。

王審琦從馬上跳下來,徑直走到郭紹面前。郭紹便握拳拜道:“末將見過王都使。”

“哈!郭虞候。”王審琦一臉笑容,至少看起來態度是相當和善的。郭紹希望他是真的和善……不過想來應該問題不大,二人雖然從前不認識,但也沒結怨,他王審琦不好好地做都使,和自己的副將過不去作甚?唯一注意的不過是此人的品行、性格甚麼的,就看好不好相處。

這時王審琦又道:“早上在殿前司官署裡見到郭虞候領東西,叫人打聽了一下。原來郭虞候這是要風風光光去接人啊?”

郭紹聽罷,心道:這廝好壞暫時不知道,但他一定有點八卦。

郭紹便報之以輕鬆的笑容:“是,末將是有這個打算呢。”

“哈哈!”王審琦不知怎麼很開心,指著身後的一眾騎兵道:“人多才有聲威,郭虞候帶那點人,不夠。這是東班第一都的兩隊人馬,杜成貴、第一都軍使,讓他帶人馬護衛。”

王審琦後面的青年武將彎腰執了一禮。

郭紹聽罷愣了愣,心道:王審琦是上官,算不上巴結自己,但如此作為必定算​​得上示好。

當下便高興地抱拳道:“這如何使得,叫王都使親自帶人過來。不過是末將的一點私事,算不得要緊。”他一邊說一邊稍微琢磨,便乾脆地領了好意,“多謝王都使!改日請王都使喝酒以表謝意。”

王審琦大方地揮揮手,又道:“那我先告辭了,改日到軍營再敘。”

“王都使請慢行。”郭紹忙客氣道。

當下他的心情好極了!在這五代十國,原本就是個舉目無親的地方,連父母都沒得倚靠,現在王都使都來示好,當下心中大爽,覺得道路是越來越寬了!

內殿直不是正規野戰軍,人數完全比不上通常的一個軍,分東西四班、各兩班。這個東班軍使(一都軍隊的長官,步軍一般設都頭,騎兵一般設軍使)杜成貴,本來軍職不高,但內殿直一班兵本來就不多,所以他手裡一都馬兵還是有點實力的。郭紹保持著上峰將領應有的姿態,然後對杜成貴還算客氣。

一眾人立刻從二十來人,猛增到七十多人。隊伍立刻變得浩浩蕩蕩的。轎子是紅頂蓋,四人抬,親兵們穿著常服,搶著抬轎子。郭紹先進轎子裡換了剛拿到手的衣服,他頓時想到昨天黃老頭的表現,換甲胄反而叫老百姓不好認,很多人不懂得看抱肚甲上方的花紋辨別;反倒是並不那麼有權力的文官官服,老百姓認得官服。郭紹便乾脆換上了官袍,把漆紗帽也戴上。

換好後剛出來,便讓眾將士哄然大笑。

郭紹不予理會。他是不坐轎的,一般在京城裡只見文官、勳貴或婦人坐轎,一個武將懶得坐轎,上馬便走。

儀仗隊伍準備妥當,便向內城南口朱雀門開拔。朱雀道相當寬敞,就算有一大群車馬,也不會佔道;不過行人見此排場也遠遠迴避,不敢擋路。

大夥兒過了龍津橋,向左一轉,前面的人便敲起鑼鼓來,嚷嚷道:“閒雜人等,迴避……閒雜人等迴避!”

一隊衣甲鮮亮的鐵騎兵整齊劃一地拿著纓槍開道,接著兩個舉著木牌子的隨後,一塊上寫“肅靜”,一塊上寫“迴避”,後面還有牌子,寫的是郭紹的官職。中間郭紹帶著一頂轎子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商業街。

這條街根本不是交通要道,哪個當官的吃飽了撐的才從這裡過。一時間匆忙讓道的、收地攤的把街面搞得烏煙瘴氣。正值中午,街面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已經匆匆在吃午飯了,都跑出來看稀奇。人們被驅趕到路邊,街邊一時間擠滿了人。

郭紹心道已經搞成這樣了,索性豁出去胡搞一通,當下便坐在馬上抱拳對一眾老百姓道:“本官郭紹,新任內殿直都虞候、乾州刺史!以前本官就住這兒,可能在場的鄰里不少都認得本官,哈!”

他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哪個當官的會在大街上和百姓說這種廢話?

但只有他一個人有笑容,大夥兒都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圍觀這霸氣的排場,這麼多騎兵護衛?

就在這時,忽然斜地裡跑出來個婦人,猛地跪在路邊,雙手舉著張狀紙,大哭道:“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官爺為草民做主!”

郭紹臉上一黑,愣在那裡。旁邊跟著的羅楊等人也是面面相覷,想笑卻憋著,可能他們看那婦人哭得慘,總覺得笑出來不合時宜。

郭紹心道:娘的!我能管訴訟?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百姓才不管你是什麼官,他頓時下不了台,便看向左攸。左攸淡定地走上前,伸手就把狀紙接了,朗聲道:“晚上酉時,到開封府門前來,我幫你遞訟狀。”

婦人忙道:“天吶!真見到青天了!”

幸好左攸機靈,郭紹擺脫了這狗拿耗子的事,下令儀仗衛隊停下來。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矯健地跳下馬,步行至鐵匠舖前,門板已取了兩塊,走了進去。

裡面仍舊到處都是些炭渣、鐵器,玉蓮已經端坐在凳子上等著了。她的臉頰緋紅,穿著一身沒補丁的布衣裙,顯然不是新的、是以前就有的衣裳……女子真是難以理解,以前她都窮成那樣了,卻依舊有一套看起來還行的衣服。郭紹也頓時醒悟、發現一個疏忽,怎麼不給她錢先準備一身好衣裳?

“郭郎……”玉蓮抬起頭看著他,聲音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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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大人不記小人過


破落的風箱,煙熏的灰黑牆壁,胡亂堆放的半成品鐵器、煤渣。她就像那重重塵土中的珍珠。

她的雙腿緊緊並著坐得很端正,手拽著自己的衣角,豐腴圓潤的胸脯因激動或緊張上下起伏,呼吸有些沉重。她這樣看著郭紹,一雙明亮的杏仁眼,眼神裡流露出複雜的感情。似乎很興奮、很期待,卻有帶著些許膽怯,泛著紅暈的臉頰和抿著的朱唇好像呼吸困難一般。

玉蓮的皮膚白淨,但還沒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為生活環境的關係發跡、眉間等細微之處不修邊幅,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卻不能常見的鄰家漂亮姐姐,親切得彷彿伸手可及。她不僅親切,也有著鄰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虛榮心。

她受到過傷害,吃過苦,走錯過路……就像郭紹前世的姐姐,這種奇怪的感受讓郭紹難以自持心底最深處的情緒。雖然他仍舊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兩個人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理智與情緒無關。

郭紹心道:這樣美麗的女人,無論她有什麼樣的過往,卻在這裡熬了長達數年的青春歲月、認真地活著,她將要離開這裡。

“還有什麼捨不得的麼,準備好了沒,車仗已經到了。”郭紹道。

他覺得玉蓮當然願意離開這裡。去更好的地方,過更好的日子,只要是食人間煙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顯然玉蓮並不清高。

郭紹從晉陽回來得到了巨大的好處,這幾天都沉迷於興奮之中;因為他也不能免俗,對於出人頭地的慾|望根本就無須掩飾……滿足欲|望,顯然是一件極其快樂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樂將得到昇華。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剛才在門外抖威風顯擺的時候,郭紹認真觀察過圍觀眾的神色,揣測他們的心情……除了敬畏,只剩下漠然。你好不好關別人屁事,或許很多人巴不得你馬上就橫死,省得看你娘的顯擺,比如昨天那個肥婆,她願意你好?這些人,和他們分享能得到一點爽快感麼?

如果出人頭地了之後連一個願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沒有,連一個關心的人都沒有,何嘗不是一種悲哀!顯然郭紹願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玉蓮。

……“準備好走了麼?”

“嗯。”玉蓮站了起來,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頭跟著郭紹。不過她做做樣子瞞得過別人,瞞不過郭紹,因為她跟得那麼近,內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個人給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盡量保持著舉止不出紕漏,郭紹照顧她也慢慢出門。

頓時“嘩”地一聲,前軍馬兵小隊整齊地舉起了纓槍,內殿直這幫人不僅是皇帝親隨戰兵,常常也做樣子貨跟著皇親國戚的儀仗壯聲威,動作那是整齊劃一相當好看。一下子把玉蓮給嚇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顫,臉上紅撲撲的,但還是把持住了。

內殿直東班軍使杜成貴一臉肅然,但早看出這廝是相當機靈的人。杜成貴一見郭紹接的不是年長的人,而是一個年輕婦人,當下就在馬上把上身傾斜,執軍禮道:“末將等恭候夫人移駕上轎!”連招呼郭紹都省了,可能這廝已經念頭通達:此時對那女子客氣,比拍郭紹的馬屁有用。

玉蓮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的百姓頓時嘩然,一時間嘈雜不已,很多人都是認識玉蓮的。她在這裡住了幾年,商業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認識,甚至一些隔得遠的,因為她名聲差、市井間舌根又多,沒和玉蓮來往過起碼也聽說過。

玉蓮這樣的一個婦人,此時此刻的景像已經讓人們不能自持……(確實有點毀三觀,被人戳脊梁骨的婦人都能如此風光?還有沒有天理了!)

“那不是玉蓮麼!”“哪個玉蓮?”“陳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小聲點,你以前沒得罪過她吧?嘿,王嬸可得當心了,你背地裡老說她壞話,她肯定知道!”

“你們說,那紹哥兒光宗耀祖了,怎麼……不過玉蓮真是長了那莫樣,我早就說人家不是一般人兒。”

其中一個穿著破爛長袍的人卻搖頭道:“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荒草……”

擁擠在一塊兒的,沒人懂那文人說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說:“年初說契丹和河東的人馬都要打到東京來了,官家御駕親征哩,那紹哥兒肯定是上陣立了大功,這才做上大官了!”“是啊,人家男人在外頭打仗,家裡婦人被欺負。”“那不是紹哥兒的婦人,以前陳家的……”

玉蓮非常緊張,昂著頭在眾目睽睽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轎子跟前。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腦袋尖瘦的半老徐娘撲倒在街邊,“玉蓮夫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一邊求她一邊用膝蓋把身體挪到了玉蓮的腳下,竟然一把抱住了玉蓮的腳踝。玉蓮眉頭一皺,低頭看,原來是雜貨舖的李嬸。

人們紛紛側目,郭紹也笑瞇瞇地瞧著看戲。

突然人群一陣騷亂,只見一個肥婆娘奔了過來,二話不說,“撲通”一下就跪倒,一大堆肉像小山堆一樣轟然趴在街上。這不是豬肉舖的老闆娘麼?或許是李嬸的表現鼓舞了她吧,連李嬸都怕成那樣了,胖婆娘終於依樣畫瓢,正道是一隻鴨子上岸、一群鴨子就會跟著上。

“俺錯了!俺錯了!”胖婦一跪下來,比李嬸更狠,咚咚直磕頭。接著她又用那粗聲粗氣的嗓門喊道:“玉蓮啊,你可不要叫人殺我!”

玉蓮直著脖頸,連正眼都不看她們,只是用余光俯視二人,終於開口說話了:“我根本就看不起你,就算你們以前欺負我,我也只有鄙夷。”

“是,是。俺們怎敢和玉蓮您比呀!您不計較了?”

玉蓮又輕輕說道:“你連嫉妒我的資格都沒有,我懶得和你計較,放手!你碰到我的腳讓我很厭惡,嫌髒!”

李嬸急忙放開手,玉蓮走到轎子後面。郭紹的動作很有點現代紳士一般的裝模作樣,主動為她掀開簾子,並伸出有力的胳膊讓她做扶手上去。

被一個身穿官服頭戴烏紗的人躬親照顧,被兩列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士恭候。在擁擠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有了強權者的襯托,一時間玉蓮就像一個高貴的貴婦、成了萬眾羨慕的焦點。

她豁出去了,起碼在這一刻,哪怕僅僅在一刻,她沒有了自卑、沒有了傷心。見郭紹伸手臂,她便顧不得許多,坦然地輕輕伸出手扶住郭紹的手臂上轎,她的掌心裡有繭子,但人們看不到,手背卻比較白淨……對,要把自己最光鮮的一面露在人前,把艱辛的繭子默默藏在手心。

她最後回頭看一眼鐵匠鋪,目光一掃,又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街道裡邊的樓上,那個娼妓。塗脂抹粉打扮得妖裡妖氣,這賤人!已經淪落到成為在家裡接客的暗|娼,還不忘在人前踐踏玉蓮的自尊,說“她遲早要接客,接客也甭想和我搶生意,沒那姿色”。不要臉的賤|人!一臉的粉就是姿色?哼!現在怎麼樣了,只能躲在窗戶後面悄悄看,都沒膽子出來!

玉蓮上轎了,轎子調了個方向,拿牌傘的人換位置,後軍作前軍開道。

郭紹也翻身上馬,就在這時他忽然有個想法:如果是符皇后面對這些人,會是什麼樣子?她肯定不會和這些人說話,更不會允許別人碰到她。而且可以揣測符皇后的心思,恐怕人家根本不關心這些人是什麼想法,怎麼看自己……也許,這些市井七姑八婆在她眼裡就好像一群螞蟻?人會在乎一群忙著搬家忙著一點蠅頭小利的螞蟻對自己有什麼看法麼……

也許吧,只是揣測。畢竟符皇后從來都是錦衣玉食,哪怕兵荒馬亂也從未墜落過凡間,她在世人眼裡根本不是人、而是仙女一樣在天上遙不可及的存在。

但玉蓮完全不同,她今天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是忍著沒流於表面罷了,細看她的神情,細微之處真是豐富極了。她會生氣,會傷心,會羞澀,會要面子,會想報仇……只是方式和男人們不一樣。她不是在報仇,當面不帶髒字地羞辱那幾個婦人做什麼?也許她的報仇還是比較無力的,不是所有人都要臉、更不是所有人都臉看得很重要,對一些不要臉的人,你羞辱她有什麼用?

不管怎樣,郭紹覺得今天這事兒還算圓滿。當下便對圍觀的人眾置之不理,騎馬走在轎子前頭,依舊和他剛領到的儀仗隊、衛隊大搖大擺地上朱雀大道。

朱雀大道是交通要路,東京又是周朝首都,這裡每天都會遇見有富貴人家、小官小吏走,不過高級文武一般不會在大街上亂晃,早上倒可能遇到;因此尋常人走朱雀大道是不會走正中央的。而今天,郭紹的人馬便是光明正大地在中軸大道上開進,路上不必迴避,讓別人讓路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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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你們都不是人


符家衛王在大相國寺北邊的別院,現在是內殿直都虞候郭紹的府邸。

這座宅子佔地已經夠大了,但在王侯富貴世家中,確實只能算座別院;哪怕是座別院,也是盡顯氣度和講究。宅子一共可以分作三部分:前院和正院,中間一道門樓,後面有個園子;全部的房屋可能有數十間。中間的門樓修得像闕台一般,骨架方正線條流暢,樓上的封閉走廊成拱橋一般的弧線,粗狂的構造中又有華美之感。

後園以一座池塘為核心,中間開鑿出的一口泉眼就盡顯這地方的選址考究了。深層的地下水通過這口難逢的泉水流出地表,形成活水;活水注入池塘,池塘的水又通東京的排水渠……風水一下子就活了。

難怪符皇后也只是讓郭紹住,沒有給地契。這院子雖然不大,可能皇后出手的時候也有點捨不得。

郭紹把玉蓮接到了這裡。玉蓮今天很高興,剛下轎就悄悄對他說:“我會回報你的。”

郭紹也正琢磨著給她另外一個“驚喜”,迫不及待地把董瓦匠和董三妹叫出來與她“相認”……他猜測過董三妹是玉蓮的妹妹。一個姓,那地方又屬於高平地界,記得玉蓮曾經提起過,老家在河東高平;然後董三妹有個姐姐“嫁出去”了,郭紹見識了董瓦匠想賣女兒的事,當時就懷疑三妹那個姐姐是被賣掉的。

諸多跡象,讓郭紹有理由假設三妹和玉蓮是一家人。雖然想來似乎巧了一點,但以前玉蓮是河中府李守貞家裡的丫鬟,在東京都能遇到一塊兒,有時候也說不准呢;再說高平那地方,姓董的地方可能並不多。

不料三人見面後,相互都沒認出來。三個人面面相覷,玉蓮和三妹更是相互對瞧,氣氛真是怪異極了。

看這狀況,郭紹便明白了:不是一家子的。如果是從小長大的親姐妹,分開幾年也應該能認出來;更何況董瓦匠如果是玉蓮的爹,一個老漢幾年時間不可能變得面目全非,董瓦匠並沒有毀容。

不過大小倆小娘站一起,郭紹發現她們確實有點貌像……正因為揣測她們是親姐們,郭紹才大老遠把董瓦匠父女帶回東京;否則如今天下吃不起飯、可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不能全弄回家裡養著。如此一想,自己的猜測倒成就了一樁善事。

尷尬了一陣,可能董瓦匠也瞧出來玉蓮和三妹的面相有點像,便開始攀談。一說起來,終於就攀上關係了,真是一個地方的人,而且還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究竟是董家哪一輩的卻連他們自己也理不清了。玉蓮的父親和董瓦匠是熟人,一起幹過活服過徭役;說起來玉蓮家就在董瓦匠家的山後,那邊有一處聚居的村子,叫“坳上”。但據董瓦匠說,幾年前家鄉大災,玉蓮的父母早就病餓死了。

董瓦匠討好地說了一會兒,便忍不住問:“玉蓮嫁了好人家哩?是主公官老爺的貴夫人?”

玉蓮抿了抿嘴,搖頭否定。她的臉色不太好,可能是聽到父母死訊的原因……不過並沒有表現得太誇張,她什麼也沒說。

郭紹聽明白他們之間不過是同鄉,不是一家的,頓時就沒了興趣,離開時交待道:“以後我不在家,這裡就是玉蓮說了算。她說什麼,你們都得聽,別到處亂跑惹事。”

董瓦匠忙點頭道:“是,是。”

說罷便把從鐵匠舖裡帶回來的一些東西交給玉蓮,又把一個布口袋給她,裡面是一些打碎了的金子銀子,還有從殿前司領回來的五十貫銅錢,都一股腦兒放裡面。他帶著一大袋十分不便。

他便隨手抓了一把金銀出來放自己的腰袋裡,又說道:“楊彪他們找了個鋪子,請大夥兒吃流水席,我先去付錢,下午才回來。老黃……把馬牽到門口去。”

董瓦匠見郭紹抓出來一把金子銀子,眼睛都直了,這傢伙也不知道掩飾。郭紹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暫時也沒空理會,便走到門口,忍不住對老黃說道:“董瓦匠跟我的時間不長,留意這廝,等我回來再說。”

“哎。”老黃應了一聲。

……不料才半天工夫,等郭紹下午回家來,真就出事了。那董瓦匠找機會偷偷溜進裡院,想翻找玉蓮藏的那袋錢。不料玉蓮本就看他不實在,留了心眼,沒一會兒就把老黃叫了進去,將那廝逮個正著。

郭紹回來的時候,董瓦匠已經被綁住了,正問郭紹要不要送官舖呢。

沉默少言的憨厚人老黃也罵起來:“好好的日子不過,學那偷偷摸摸的歪門邪道!”

郭紹也心道:董瓦匠那廝的家遠在河東,家裡也沒人了,​​真是光腳不怕穿鞋,留著是禍害;老黃卻是可靠的多,在鐵匠鋪幫工幾年了,不僅早就知道他是個憨厚人,而且家裡有兒有孫都在開封府。

郭紹轉頭問玉蓮:“玉蓮想怎麼處置他?”然後饒有興致地等著她的回答。

玉蓮皺眉道:“念在同鄉的份上,我還是替他求個情,別送官了。”

董瓦匠忙千恩萬謝,說自己一時財迷心竅。

玉蓮又對郭紹說道:“但是不能再留他在郭府上,這裡是郭郎的家,別胡亂收些亂人到自家裡了!就把他趕走算了罷。”

董瓦匠急忙跪地哀求:“給俺口飯吃就行了,俺不過是一時糊塗,以後再也不敢了……你爹以前和俺還一起幹過活呢,你不……”

“住嘴!”玉蓮突然變得很生氣,她平素是很安靜和氣的人,今日不知何故,難道是想起自己被賣的事?她變得很生氣:“你又不是郭郎什麼人,給你一次機會只是運氣好,還想要第二次機會?我替你求情不送官,已是仁至義盡!”

郭紹一言不發,玉蓮的言行處事條理清楚、合情合理,讓他非常滿意。

他又看向董三妹,那小姑娘可憐兮兮地站在那裡,臉色發白,看樣子很害怕卻不知所措。郭紹問玉蓮:“董三妹呢?”

小姑娘的眼神頓時充滿了哀求,向郭紹這邊挪了兩步。郭紹好言問道:“你要跟你父親走麼,你們到底有父女之情。”

小姑娘更沒有任何掩飾,毫不猶豫地搖頭,小聲道:“爹沒錢了,一定會拿我賣錢。”

郭紹聽罷毫不客氣地看著董瓦匠道:“悲哀,難得見有你這麼悲哀的人,別說外人,連自己養的女兒都留不住。”

他在路上對董瓦匠還算客氣,但一知道他和玉蓮壓根沒什麼關係後,說翻臉就翻臉;就算董瓦匠沒偷東西,今天也得從這裡離開,無非理由不一樣而已。

郭紹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念頭通達:和我沒關係,我能管得了那麼多?如果對誰都好,那甭幹別的事了,投身慈善事業算了,反正需要善舉援助的人到處都是。

不過這個小姑娘,他倒是挺想幫她的……或許因為女孩子更容易博得郭紹這個有著現代人觀念的人的同情心吧。沒法子郭紹就是個俗人,就算在現代社會,如果有一個相貌還算端正的小女孩遭遇了什麼悲慘的事,顯然比其他同樣悲慘的人更容易讓人同情。

“玉蓮?”郭紹準備給予她在這裡最大可能的權威。

董瓦匠頓時嚎哭:“你們不能這樣啊!老三你這個壞種,俺給你吃給你喝、十多年!養不熟的東西,早知道摔死你!”

玉蓮道:“每個地方的人都有好歹,這件事和董三妹沒什麼關係。她不願意和她爹走,可以買下來。”

董瓦匠頓時就止住了嚎哭,抬起頭道:“您要出多少?”

郭紹滿臉鄙夷,心道:你不會稍微裝一下麼?

他伸手進自己的腰袋子裡一摸,摸出一把碎金銀。中午請酒席沒花多少錢,那鋪子上的流水席九桌,並不貴。郭紹便把手裡的錢遞過去:“別囉嗦了,這世道兵荒馬亂的,一個人還不如一隻羊值錢,這裡不少了。”他乾脆把話說絕:“你要再囉嗦,一文錢拿不到信不信?”

“信!信!”董瓦匠被鬆了綁,迫不及待地雙手捧住錢。竟然還高興千恩萬謝,說話漏了嘴說夠他吃香喝辣很久很久……然後掉頭就走,臨走時連看董三妹一眼都省了;董瓦匠拿著這麼多錢,激動壞了,走路都蹦蹦跳跳的,言行簡直和他的年齡不符。

“你們都不是人!”忽然聽到玉蓮情緒激動地罵了一聲。郭紹轉頭一看,只見她的眼睛裡淚水在打轉。她捂著嘴,扭過頭去就往裡跑。

郭紹又低頭看了一​​眼矮他很多的小娘,小姑娘也抬頭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明亮的杏仁眼,睜得老大,十分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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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彩虹以及淺淺的漣漪


“三妹。”玉蓮輕輕喚了一聲。

“嗯……”小娘子抬頭看了她一眼,發現這位大姐姐似乎沒有下文,便又繼續用那雙明亮的眼睛默默地看著周圍的雕樓畫棟、水榭樓台。夕陽掛在那道空中弧線走廊上,給它鍍上一層金色的美麗光輝,小娘子的大眼睛裡映出兩道彩虹。

三妹肯定從來沒出過河東,甚至連她們那個小村子可能都沒離開過。

河東高平,因為是北方西線的主戰場區域,經年累月的戰爭。乾旱、蝗蟲、兵禍、賦稅橫行,在這樣的地方,一個村子裡,三妹肯定沒見過東京這樣的景色。別說和河東比,符家這座別院就是在東京也算得上好宅子。

三妹那樣聚精會神地看著,連玉蓮都不搭理。

見到她的眼神,玉蓮恍然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走進河中的李家時的景象。那時,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到那樣明淨、如此漂亮的地方;認為這樣的地方連角落裡都充滿陽光。

小女孩的心不深,玉蓮從三妹那雙眼睛裡,似乎已經對她此時的心情感同身受。

玉蓮輕嘆了一口氣,柔聲說道:“三妹,或許有些路是命中註定的,你會長成和我完全不同的女子麼……”

小姑娘抬起頭,不是很理解玉蓮說的話,她看起來有點茫然。

院子裡很安靜,偌寬的後園,現在就玉蓮和三妹兩個人;還有正在外院的紹哥兒和老黃,整座府邸現在只有四個人。不說別的,打掃起來也很多活吧。

郭紹上無父母,下無兒女,連妻子、兄弟甚至親戚都沒有,人丁單薄​​到了極點。不然此時此刻可能會有親人親戚來分享這一切,同時也會幫忙充實這座宅子。不過現在的狀況,郭府空蕩蕩的。

玉蓮在後園面對池塘的正屋旁邊,給三妹定了一間房間,告訴她:“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這間屋子屬於你,收拾一下吧。”

三妹很少說話,偶爾說簡短的話也是一口的河東方言。

玉蓮從那間屋出來,本想考慮一下怎麼打理這座院子,紹哥兒是沒空管的。但她一時間只覺得心緒煩亂,天還沒黑就覺得很累。走到有荷葉的池塘邊上,她便往水里照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今天的情緒真是大起大落。上午她真是這一生最激動最耀眼的時候,至今都還在夢裡一般,沒有完全回過神來;那些幻想和做夢才能見到的景象,竟然一個上午全經歷了!她照著水里的自己,總覺得好像是在夢裡。紹哥兒突然就滿足了她原本覺得虛無縹緲的不可能實現的場景,她幾乎來沒來得及有心理準備……雖然這樣的心願是那麼表面,像池塘里的無根之萍,但玉蓮還是覺得彌足珍貴,值得好好記住。

但為什麼自己又會陷入眼前這種莫名的傷感之中?

也許是聽聞了父母都死了……他們才真正連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也許是親眼看到一個父親怎麼賣掉女兒。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郭紹的聲音道:“你在想什麼?”

玉蓮忙轉過身來,只見紹哥兒正向池塘​​邊走來。她趕緊露出微笑來,想表明自己很高興,但眼睛卻無法掩飾,目光裡帶著些許憂傷。

果然郭紹就仔細瞧她的眼睛:“怎麼,還在為那事生氣?這種人眼不見心不煩,攆走就別理會了。”

玉蓮搖搖頭,收住了勉強的笑容,眉頭微微一顰。平緩的柳葉眉,天然沒有絲毫修剪的痕跡,看起來有點濃;眉底有些又細又雜的細毛,讓一雙眉毛看起來有點毛糙。玉蓮的毛髮似乎比較發達,頭髮也是又清秀又濃密。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不是在想那個人。”

郭紹一天的事都做完了,又正值滿城休整的時期,現在他閒下來,變得很有耐心,語氣也很柔和:“那你在想什麼?”

玉蓮道:“郭郎今天為我做的事,我不會忘記。”

“嗯。”郭紹隨口應了一聲,也沒太在意,饒有興致地看著那湖面漂亮的泛著橙黃顏色的波光。充滿了自然的風情,簡直可以叫人忘記是身在首都大城東京內。

但馬上又聽到玉蓮繼續說:“我會回報你。你可以把我當成一件東西,一件你可以隨意支配的東西……但只屬於你,你不能把我賣掉!”

郭紹驚訝地回過頭:“為何要這般說,我不會賣你的。”

玉蓮抿了抿嘴唇,“如果有一天你迫不得已,或是厭煩了,你讓我去|死罷。我只想最後一次活著,真的累了……”

“玉蓮!”郭紹一陣動容。

玉蓮的眼睛裡滿是夕陽般的傷感:“如果我是三妹該多好……我知道自己只能做你的一件東西,但不想被再賣掉。”

昨天在那鐵匠舖裡,剛剛和她重逢,她就已經用傾訴般的口氣說了一席話。郭紹發現當時自己沒完全理解,他也不是一個善於說太多的人,所以沒什麼回應,只是答應了她的要求。

現在她第二次這樣傾訴,忽然郭紹似乎懂了:古代的人不會太直接地說什麼,她這樣大膽地傾訴,其實是告白吧?

郭紹愣在那裡,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重新沉默下來了,園子里寧靜下來了,情緒在微風中輕輕飄散,灑落在水面上成為了一圈圈淺淺的漣漪。

郭紹心裡感動,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該怎麼安慰她……難道因為變成了武將,幾年時間下來,自己已經完全被同化,成了一個純粹的武夫?

“唉……”玉蓮輕輕嘆了一聲,看得出來她很失落。女人總是容易情緒化,之前還因為出了幾年的悶氣、找回了自尊、實現了幻想,那麼高興激動的;還不到一天就消沉了,看起來情緒低落了。

郭紹真是有苦說不出,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前世好歹也吃過不少墨水,怎地臨場肚子裡就一片空白?

玉蓮見他愣在那裡似乎無話可說了,便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輕輕說道:“沒事了,我去給郭郎做飯。”郭紹想說,很想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臉,而不是這樣的一個強笑。但說這句不痛不癢的話?

“等等。”

郭紹楞了好一會兒,終於恢復了淡定。他將不遠處的一株蒲公英指給玉蓮看。

玉蓮依言瞧過去,果然見到一株已經開出白花的植物,微風一吹,白色的細小花瓣帶著種子就陸續飄到空中。她不知道郭紹為什麼突然對一株小小的草感了興趣。正納悶,耳邊就響起了他的聲音:“那珠蒲公英是從石縫里長出來的。它以前就是一顆種子,就像飄在空中那些白花;會落在哪裡,只看風吹到哪裡……

它很小,不能選擇自己落在哪裡;要是運氣不好,就像那一株落到了貧瘠的石縫裡。但它可以選擇努力地活下來、生長,只能憑藉僅有的一點水分。看,就算在石縫里長出來,它不是也生長出綠色的葉子,開出了漂亮的白花麼? ”

“郭郎……”玉蓮仔細地瞧著他的臉、他的眼神,頓時覺得,自己在鐵匠舖前前後後許多日子,卻並沒有完全感受到他的全部。這個常常身披鐵甲叫人害怕的男人,有時候也有這樣溫柔的面孔。

郭紹的聲音變得低沉,好像生怕被蒲公英偷聽去了似的,“我懂你是什麼心思,你老是在糾結自己哪裡不好。我想給你說,沒關係的。在我眼裡,你就像美好的蒲公英,雖然有點不幸,但這麼多日子一直很堅韌。”

玉蓮顯然是懂了,她臉上的紅暈和羞澀已經充分暴露了心跡。郭紹說她很好,而且是很有說服力的誇讚,那麼意思就是喜歡她、不嫌棄她。

“你真的這麼想麼?”

郭紹毫不猶豫地點頭。

玉蓮其實很聰明,她應該馬上就能明白的,因為這種婉轉的表白方式就是她開的頭……

“我會報答你的。”玉蓮紅著臉悄悄說道。昨日的這句話,如同就在耳際,恍然連在了一起。

她似乎越來越想了解郭紹了,吃晚飯的時候,那眼神都暴露出她的心思全在郭紹身上。她現在可能不僅想了解關於郭紹的表面,還想理解他內心的東西。

“你是不是有個姐姐?”玉蓮終於忍不住又問他。

郭紹不答,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

……

吃過晚飯回到房裡,郭紹終於見識到了她想怎麼報答自己。她沐浴之後也不梳理,散著頭髮,就穿著中衣輕手輕腳地溜進了郭紹房裡。

剛才郭紹正坐在椅子上,把玩旁邊的一隻硯台,無趣地琢磨這玩意要是在現代能值多少錢。忽然見著玉蓮這麼一副模樣進來,頓時呆在那裡。外面天都黑了,屋子裡就點一根蠟燭,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她還衣衫不整。

郭紹吞了一口口水,心情立刻緊張起來。到古代幾年,確實還沒有機會能親近女人。一下子他好像把前世的經驗都忘光了,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玉蓮紅著臉靠近,手抓著衣角似乎等待著什麼。但郭紹發現自己不知怎地,手腳沾了膠水似的不受控制,愣是動都動不了。他只是瞪眼坐在那裡,像個傻子一樣。

玉蓮也似乎很緊張,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悄悄瞧了一眼郭紹。又等了一會兒,她便輕輕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有點粗糙,但身上泛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顫抖著握著郭紹的右手,慢慢抓著它伸進自己的裙子,放在光滑的腿上。靜謐的夜,此時能聽到她沉重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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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向訓家的小二郎(1)


天剛濛濛亮,郭紹就醒了。玉蓮枕著他的臂窩,依偎在懷裡睡得香極了,有節奏的暖暖吐息正呼在他的頸子上。郭紹發現整條胳膊已被她的腦袋壓麻了,頓覺左臂完全麻木;但倆人依偎在一起的肌膚相親又讓他覺得滋味很美,一時間正是痛苦並快樂著。

他準備早點起床,心裡還有一件事掛念著。今天向訓請客……向訓對郭紹來說簡直就像賞識他的貴人,沒有向訓通過宰相王溥的推薦,郭紹能不能一下子做到內殿直都虞候還兩說;這份人情,怎麼也得往心裡記著。今天向訓在東京辦酒席,為他的小兒子請滿月酒,前陣子向訓就提過這事了;郭紹不僅一定要去,而且不能去得太遲。

就是孩子滿月而已,不算什麼事,就是親戚朋友找個由頭走動走動分享一下各家的悲喜。但郭紹也生怕疏忽遲到了……既然要記著向訓的人情,別人家的事,就確實是一件值得關心的事。

他見玉蓮睡得那麼香,便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慢慢撐起她的頭,想把被壓著的左臂給抽出來。

不料玉蓮頓時就被弄醒了,她打了個哈欠、閉著眼睛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睜開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郭紹,頓時一怔……好像剛剛想起郭紹昨晚和她睡一塊兒似的,馬上又摟住了郭紹的脖子,將他抱住。

郭紹便好言道:“今天我有要緊的事。”

“摁……”貌似第三聲的音調,聲調低下去又高上來,形成一個婉轉的味兒,有點撒嬌。

“向訓將軍的小子滿月,我得先去找左攸,問問他禮數什麼的,官場上那些東西,我暫時還不懂,得準備一下。”郭紹好生哄著。

玉蓮道:“知道了,再躺一小會兒行麼……我身上好軟,回迴力氣起來給你做飯。”

郭紹笑道:“今早就算了,我到外面鋪子上隨便吃一點。”

“好罷,就今早懶一回……我真的沒力氣。”玉蓮微微有些歉意道,又把嘴湊到郭紹耳邊悄悄私語,好像傳說中的枕邊風就是這樣的吧?

“你是怎麼做到的,我竟然一點都不疼痛……嗯,是有一點但我那會兒也不會在意。”玉蓮用很小聲的聲音悄悄說,“我一直以為那種事就像生孩子一樣,苦楚在所難免,但又是女人服侍夫君必須忍受的。”

“哪種事?”郭紹脫口問道。

玉蓮臉一紅,捏了他的膀子一把,“你還裝糊塗哩。”

郭紹倒不是故意裝糊塗,剛剛他正忍不住琢磨向訓。聽到這裡,見她又羞又撒嬌的勁,便乾脆順著胡謅道:“昨兒我見你皺著眉頭一臉通紅,還哭出了聲。我以為你難受,痛苦得都哭了… …原來不是?”

玉蓮拉下臉道:“你竟然這樣說人家,我氣了!”

郭紹見狀,忙好言道:“只有你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迫不得已、被逼無奈,才會苦不堪言。但這次你跟我,回憶一下昨天的事,你是受害者麼? ”

玉蓮一尋思,很容易就想通了,當下便驚訝道:“你是說,那種身體上的事,還和心裡頭高不高興有關係?”

“當然有關係。”郭紹微笑道。從上午讓她在市井間風光露面,滿足她的臉面訴求,到下午想方設法鼓勵她讓她感覺到關愛,氣氛、感覺、心情都實實在在地營造好了,她能不欣然?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她就不會主動過來侍寢,因為沒人強迫她,也沒有必要那樣做。

他現在能感覺到玉蓮的快樂,心道:只有真正絕望過的人,才懂得真正的快樂吧;就好像只有嚐過飢餓的人,才懂得食物的美味。

懶了一會兒床,郭紹便徑直起床,叫玉蓮再多睡會兒。他找來找去,竟然沒有一件中看的常服……去吃向訓家的滿月酒,不能披著甲胄或穿官服吧?

而且向訓作為大將軍,是什麼南院宣徽使,相當於南方地區的某大軍區總司令,是有身份的人;肯定去的客人也不少達官貴人。這樣的場合,你穿身舊的布衣裳去像什麼話?

郭紹打算一會兒找個成衣店現買一身換上。這些事也怪不得玉蓮,她也是昨天中午才到這裡,又只有一個人打理家務,肯定倉促之下來不及理會如此多的事……郭紹昨天也忘記告訴她今天有事,自己更加疏忽,誰會把穿什麼衣服都想到了?

……

左攸建議郭紹除了買一點禮物,只需隨禮六十貫錢,孩兒滿月是好事,好事成雙,六十是雙數又有順心順意的寓意。而且從數量上也正好,那向訓吃了多年皇糧,人家其實不缺這點錢……太多了,叫那些比郭紹職位更高的人情何以堪,難道是去炫富然後把別人比得很小氣?太少了的話,以向訓對郭紹的關照和交情,又顯得輕薄。

郭紹以為善,採納了左攸的提醒。

果不出所料,一到向訓在東京的府邸,立刻見到車水馬龍,客人非常多。從達官貴人,到想趁別人家有好事巴結的各行人士,把向訓府門口都堵住了。奴僕們忙裡忙外,一片熱鬧火紅氣象。

前三進的大院子已坐不下賓客。郭紹報出職位之後,勉強有資格進入內院,僕人也客氣,說:“內眷已迴避,裡面反倒清淨一些。”

郭紹被領到內院的一間廳堂入座,這裡擺了四桌。本桌的幾個人見新來了人,都起身見禮,郭紹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幫人先說一長竄官職,最後掛個姓名……人又多,郭紹努力也記全,有的記住了姓名、卻忘記了之前說過的究竟是乾什麼的、什麼官。

同桌沒有看到他的上司王審琦,內殿直都使王審琦就比自己大一級,難道大一級就不在一桌、不屬於一個圈子了?這一桌已經坐滿位,王審琦顯然不會坐這桌了。郭紹又四下張望了一會兒,在這個廳堂裡都沒見著王審琦。

過得一會兒,終於見著王審琦來了,他不是一個人,隨行一大群有十一二個。走前面的竟然是“武將版”包青天,趙匡胤!

忽然來的一眾人,除了王審琦和趙匡胤,其他的,郭紹只見​​一個年輕人很面熟……並非在哪裡見過,而是那年輕人和趙匡胤長得真是太像了!

四平八穩的餅臉,寬額,眉毛很少、眼大,鼻坦唇厚、雙下巴,脖子粗|短。腰粗臂圓,身寬體胖。

簡直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一般,不過造物主製造他們的時候,似乎只是形狀一樣、用的“材料”類型卻完全不同。少年全然不是臉黑皮糙,反而臉上的皮膚是紅桃花色,白裡透紅,看起來氣色非常好。他們二人走一塊兒,會叫人有種錯覺:有點眼花。

這年輕人是趙匡胤的兒子還是兄弟?趙匡胤應該還不到三十歲,而那年輕人至少十六七八的樣子,完全成人了,不應該是趙匡胤的兒子,那一定是弟弟;不然他的樣子不能那麼像趙匡胤,也不該和趙匡胤走一塊兒。

郭紹心道:難道是“宋太宗”趙匡義?

果然郭紹猜得沒錯,一群人進來就相互招呼見禮,相互介紹;專門注重聽介紹那年輕人,果然姓名是“趙匡義”!

向訓家這次宴席真是太厲害了,一屋來了宋朝的兩代皇帝!

趙匡胤等人不是和郭紹這邊一桌,到上面一桌入座了。然後那些人言語之間稱兄道弟,一口一個“大哥”“二弟”的,讓郭紹覺得,他們就好比楊彪羅猛子那樣的關係。王審琦也在裡面談笑風生,與他們很是熟絡。

但他們和楊彪羅猛子不同是,他們大都是禁軍的中級武將,言語之間,其中好像有一兩個人更是“殿前都虞候”這樣的高級武將。不然沒資格到向訓家的內院來。

郭紹心道:你們在禁軍里拉小山頭,柴大哥知道嗎?

這邊一桌離得最遠,有人便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那些人老早就有個名頭叫\'十兄弟\',聽說現在趙匡胤要升殿前都虞候了,一會兒喝了酒可得注意,別得罪了人。”

說話的聲音特別小,幸好郭紹同桌,倒是聽見了……十兄弟?難道指的是“義社十兄弟”?

旁邊的側目低聲道:“以前沒多少印象,他怎升得如此快?”

剛才那人小聲道:“救駕之功,又很有能耐,所以官家倚重……禁軍回朝,官家要整頓全國兵馬,讓趙虞候以\'宜授殿前都虞候\'的名頭,對禁軍的將士進行淘汰選拔,留下精銳成軍……有身份的武將他動不了;不過萬一得罪了人讓他找茬的話,他不動你,動你手下的人也得倒霉。”

“那是那是,咱們一會兒按量飲酒,別勸得太兇了。”

就在這時,便見門口又來了一些人,主人家向訓也在,向訓此時一臉喜色,聲音洪亮道:“王丞相先請。”接著又對屋子裡的人抱拳道: “諸位同僚賞臉,今日我家蓬蓽生輝,哈!沒料到來了這麼多人,若是我有疏忽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大家多多海涵,別往心裡去!向某心裡是十分高興的,絕無怠慢之心!”

大夥兒都站了起來,有人道:“先請王丞相上坐。​​”

郭紹弄不清楚這個王丞相究竟是哪個王丞相,樞密院有王撲、王溥等……不過想來應該是王溥,上迴向訓說找他在官家面前說話的,證明王溥和向訓關係很好。

他又尋思,王溥和“義社十兄弟”沒一路進來,顯然就可以推論,這幫人和王溥應該沒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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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向訓家的小二郎(2)


“哈哈……”向訓說完台詞就笑,看起來很高興。今天是好事,當然應該高興,或許他也覺得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一定要“不亦樂乎”吧。

大夥兒又鬧哄哄地說了一陣話,把王丞相請到了上位上坐定。

不一會兒,屋子裡就來了一些奴僕,收拾了兩張方桌拼接在一起。放了很多東西在上面,有硯台、短劍鞘、書、碗、串錢等一干東西放了一個圈。在大家樂呵呵的時候,就見一個奶娘抱著小孩兒進來了,那孩子當真機靈,也不哭就好奇地瞧著屋子裡的人。眾武將一陣起哄,有人很有興致地嚷嚷道:“看向將軍家的二公子能抓到啥!”

向訓把孩兒接過來,徑直就放在了廳堂的桌子上。那孩兒沒人抱了,竟然哇一聲哭了出來。大夥兒圍著桌子,逗了好一會兒,孩兒終於不哭了,便看著桌子上的東西,翻身趴下,爬了一段,伸手就去抓那隻硯台。

頓時大夥兒就嘩然,一個聲音道:“嘿!向二公子不想繼承他爹的衣缽哩!”

向訓笑道:“要是小兒喜讀書,當然也是好事。將來若能像王丞相一般學富五車,成為國家棟樑,豈不妙哉?”

上位坐著的王溥聽得呵呵一笑,摸著下巴的山羊胡笑吟吟的。眾人一聽,紛紛附和。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道:“在下有個提議,今日何不以此時之景此時之情為題,作詩祝賀向將軍,如何?”

眾人循聲看去,原來是趙都虞候的弟弟趙匡義在說話。那趙匡義身寬體胖的看起來長大了,聲音卻還帶著一點稚氣沒完全變好,所以聽起來全然不如漢子們那麼粗礦,聲音相比之下有點娘氣。

趙匡義正值青少年,細皮嫩肉、人又胖,說話也客氣,完全一個人畜無害的好後生。加上他又沒啥地位,能到這裡全仗他的大哥趙都虞候。於是眾人都不怎麼給面子,當然也就不怕得罪這麼一個書生一樣的胖後生,紛紛反對。

“寫啥詩?沒開玩笑吧!”

“哈哈,喝酒我會,寫詩是啥玩意……”

實在沒人把趙匡義當回事,五代的文人本來就沒太高的地位,當了文官還好,沒官的文人不是個笑話麼,武將們要買賬就奇怪了。哥哥是大將也不中用,又不是他自己是大將。

不料向訓卻道:“請王丞相賜小兒一首詩,我便當真如獲至寶了!”

大夥兒一聽,頓時附和向訓,人家王溥是學富五車的宰相,當然是會寫詩的……萬一他顯然突然詩興大發了,你們不讓他寫,豈不是很不識趣?

王溥今天也是樂呵呵的,在向訓這裡真正是貴賓,一直被向訓吹捧,給予了極高的尊敬。他一時間也不忍心拒絕向訓和眾將的好意,便伸手摸著下巴沉吟起來。

這個淡定的動作,立刻就好像在用肢體語言告訴大家:老子要作詩了!

眾人暫時稍微消停,期待地等著。但或許其中有人壓根就不懂,就算那王溥作得一首千古絕唱,恐怕在一些人面前也是對牛彈琴。

王溥道:“老夫心裡倒是有兩句了,後兩句卻一時沒有想好。詩句總是可遇不可求,妙手可偶得……總不能叫大夥兒都這樣乾等著。”

向訓忙道:“有兩句也是好的!詩不是文,便非字越多越好,有些人就算寫幾十行不好的,也不如好詩兩句。”

“過了,過了。”王溥擺擺手道。

郭紹今天才發現,向訓不僅僅是一個武將,和那些只會打仗的武夫有很大的不同。向訓特會拍馬屁,度拿捏得非常好……恭維別人的同時,不貶低自己,自然而然的並不過分。就算王溥知道向訓故意恭維他,也會非常受用,絕對不會抵觸;只看王溥的表情就懂了。

人可以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但不變色並不是在言行上毫不表現相應的情緒。

果然王溥便緩緩吟道:“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

“好好!”大夥兒甭管懂不懂的,都大聲喝彩起來,郭紹當然也投入這歡樂的氣氛之中,跟著叫好。

王溥又擺擺手:“既然老夫開頭了,大家有兩句便吟兩句,就當給向將軍的二公子祝賀祝賀。這位後生,你姓趙?”王溥看向趙匡義,又向趙匡胤點點頭。

趙匡義道:“末學趙匡義。”

一問一答之中,人們又嘈雜起來,誰對一個白胖後生自我介紹有興趣?都自顧自地談笑起來。

以至於趙匡義吟詩的時候,連郭紹都沒聽清楚他究竟唱了幾句啥。

但一輪到都虞候趙匡胤的時候,周圍又稍稍安靜了一些,就算有人還在大聲談笑,也被同伴提醒暫時聽著。趙匡胤便也作了一首絕句,郭紹注意一聽覺得實在算不得好,就跟半文不白的打油詩差不多;也許“宋太祖”只善馬上得天下,不善於吟詩作對,也可能是倉促之下沒有心境,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像曹植一般七步為詩。郭紹不會作詩,抄詩他會,但也起碼背了一些、算懂得鑑賞,好不好他還是聽得出來的。

然後輪到了武將,那廝也不客氣,張口就來:“太陽出來緋紅,曬得石頭老硬……”頓時一陣哄笑,趙匡胤搖頭道:“算了算了,你別作了,都唱些啥,起碼你應個景吶!”

接著那一桌的武將都不作,輪到了郭紹這桌,讓郭紹開始。

郭紹剛才琢磨是不是要抄一首宋代以後的詩,剛尋思抄哪首,很快回品過味兒來。現在還能背誦的,一定是經過時間沉澱大浪淘沙留下的精品詩句,恐怕碾壓王溥那兩句詩的才華無壓力……問題不在於大夥兒相不相信他又那份才華,最眼前就有問題:你一個武將真能,作詩能比宰相好。

既然作為武將文采都比宰相好,文武全能,還要宰相來做什麼?人家王溥又不會打仗,更不會武藝,連才華也不如一個十九歲的年輕武將,豈不很是沒臉?

上次郭紹能直接升內殿直都虞候,最管用的應該就是王溥的推薦。雖然王溥應該是看在向訓的面子上,但總是提拔過你。當眾打提拔過自己的宰相的臉?真的很明智麼……

郭紹打算不出這個沒用的風頭,這倒省事了,不用去琢磨哪首應景。

他正待要推遲說不會,不料剛才那作“太陽曬石頭詩”傢伙出言不遜,“罷了,看他搔首摳背的像猴子一般,怕是連俺都不如。別耽誤大夥兒的時間哩!”

就算是做到中層武將的人,也總有一些連話都不會說。可能是看郭紹坐在下邊這一桌的原因吧?

娘|的!郭紹頓時受了一口悶氣,又不好當眾和他大吵。

難道就忍了?郭紹覺得忍還是可以忍的,畢竟是無關緊要的扯鹹淡。不過呢,如果沒必要受那口氣,郭紹的為人也不想吞下去……憑啥我要自己難受,要讓著你?你連打油詩都不會,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你爽、我不爽?

郭紹當即就笑道:“有了!”

大夥兒見他的模樣就是個年輕武將,而且又坐在武將席,當下就樂呵呵想看他出洋相。今天這宴席上,那趙匡義惹起來的什麼作詩,然後除了王溥,本已演變成了一場胡鬧,武將們相互瞧著一個個在文詞上的窘迫來取笑。

這回該輪到郭紹出醜了。

郭紹淡定地吟道:“小呀麼小二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風雨狂,只怕先生罵我懶哪,沒有學問無顏見爹娘,沒有學問囉無顏見爹娘!”

如果有武將聽不懂王溥的高明詩句,但一定沒有人聽不懂這首“詩歌”。而且這樣的詞兒居然從郭紹那高大挺拔的年輕武將嘴裡念出來,真是要多笑人有多笑人。

大夥兒面面相覷,片刻後終於哄堂大笑,笑得來前俯後仰捧腹喊疼。有一個傢伙最是誇張,一面拍著桌子,一面“哈哈”猛笑,眼淚都快出來了……真怕他會在地上打個滾兒,那叫向訓這主人家情何以堪?

郭紹等大家都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嘿嘿”的聲音時,才微笑著對剛才說自己的武將道:“將軍以為,我的\'小二郎\'歌與你的\'太陽曬石頭詩\',哪個好?”

那武將一時間尷尬極了。

郭紹壓根就不怕得罪他。神經大條張口就亂說話的武將,有什麼關係,可能他一時不爽轉眼就忘了。

但就在這時,郭紹倒發現被完全冷落的趙匡義,那張人畜無害的四平八穩白胖臉上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陰霾。一閃而過的神情,叫郭紹都有點吃驚;但沒有別人注意到,只有郭紹才會注意趙匡義……也許是錯覺吧,畢竟他才十六七,有那麼深的心思?

無論怎樣,郭紹一下子冷靜下來,如果一來就給趙匡義留下不好的印象,也許並不明智。他很不喜歡這個白胖後生,但並不想過早與他結怨……毫無意義,毫無作用。

當下郭紹趁大夥兒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還沒轉移,便道:“讓諸位見笑了。我倒覺得,今日的詩除了王丞相,當屬趙家兄弟最有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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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機智的男人


郭紹誇讚趙匡義,卻無人附和捧場,也沒人去注意他。他露出的失落和陰霾,應該是太被人們無視了,連起碼的尊重都沒留給他。

只有郭紹捧他,趙匡義投來了示好的目光……但郭紹只是和趙匡義來虛的,當然不是真的覺得他有才,因為連趙匡義究竟作了什麼詩都沒聽清楚。

不知怎地,這是郭紹第一次見趙匡義,就莫名地很不喜歡他;之前在高平見趙匡胤卻沒這種感覺。也許是出於直覺,也許是前世的史書給了郭紹​​劇透的緣故。

趙三(趙匡義。排行老三,但趙家大哥死得早。)即是後來的宋太宗,軍事武力方面非常無能,只好閹割武人,以便大夥兒在任何時候也可以處於同樣無力發揮的水準,不對他的統治造成威脅。於是文武制衡從五代的一個極端直接變成另一個極端。

大夥兒從動刀子進步到了耍嘴皮子的文明社會,耍嘴皮子的技術得到了長足發展,進化出了專門叫人們難懂的精妙理論,通過這套理論可以叫人有口莫辯:一個玩了自己兒媳的人告訴大家要滅人欲。

還有一群叫嚷著婦人三從四德、貞潔大於性命、非處全都該死的男人,把帝姬和一大幫婦女留下作為外族軍隊的福利(這麼多人都能跑,帝姬卻沒本事跑掉),坐視她們被抓去輪流玩各種遊戲……

然後可以通過難以理解的高深理論,推論出這樣一個邏輯:咱們是迫不得已的,如此做對國家很有利。可以撫慰金國人因搶掠得太少而受傷的脆弱心靈,大約等他們玩夠了成千上萬的大宋婦女,便會失去繼續南侵的動力。

這就是郭紹對宋太宗那一幫男人的機智的看法,他僅是憑直覺和最簡單的道理,來感受史實。那些人確實很機智,想盡一切法子來享受和穩固天子士大夫的利益,共玩天下……士大夫又掌史冊輿情,自然美名享譽古今,可謂名利雙收。

最主要的是,郭紹自己就是個武將……如果今後皇帝是趙匡義,讓這位皇帝領導武將們,郭紹不覺得自己的日子會好過。

所以郭紹沒法喜歡這位趙三。

……向訓家的酒宴還要繼續,總體氣氛也是很歡樂的。

趙匡胤等一干人相互稱兄道弟勸酒,大喝特喝。趙匡胤酒至半酣,便興奮得和一個叫李繼勳的大將好得想穿一條褲子​​。

酒從中午一直喝到傍晚,兩頓飯一起吃了,大部分就紛紛告退。趙三要送趙匡胤回家;但趙匡胤正和李繼勳傾訴兄弟情義,難捨難分​​,打算去李繼勳家繼續喝,然後要秉燭夜談,敘個痛快。

此時趙匡胤卻是把在高平說過的話忘記了,他本來是說回到東京後和郭紹把酒言歡聊個痛快的;不過郭紹顯然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相比李繼勳……言談之中,那李繼勳好像是義社十兄弟中職位最高的人。

趙三隻好由得哥哥去,自個回家。

趙三因年齡才十六七,並沒分家,還和哥哥趙匡胤住一起。回家就碰到了嫂子賀氏,賀氏問他二哥怎麼沒回來,趙三便如實答:“二哥去李繼勳將軍家了,今晚可能不會回家。”

賀氏便不敢再過問。這個婦人平素賢淑,與人和善,但性格有點軟弱。

她娘家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父親只是底層小校……當然趙匡胤的父親下聘的時候,趙家也是門當戶對的存在。但是漸漸地,趙匡胤升到了殿前都虞候級別,就已經和原來的階層有著本質區別了。賀氏弱勢,自是處處都讓著趙家的人,特別在老夫人面前更是比親生女兒還孝順。她哪敢阻攔夫君夜不歸宿這等小事呀。

殿前司,不是一支軍隊而是一個系統,與天子侍衛親軍系統並列的機構。趙匡胤將要升遷的職位,已經躋身國家最高級的武將行列,非同小可的地位。

老三趙匡義一想起自己的哥哥,又看到面前這位軟弱又瘦的嫂子,腦子裡就忍不住回憶起自己偷看到的他最喜聞樂見的場面:一個又黑又高壯的大漢,死命壓著一個又瘦小又白的小女子,狠勁地折騰。

不用親眼看到,就是回想一下,趙三的心情就莫名激動。他的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幸好努力忍住,要不然可要大笑起來。

現在賀氏就在面前,而且二哥不在!趙三被一種難言的渴望籠罩,難以自拔。二哥的女人!原配、正妻!

哥哥的東西,特別是哥哥在意的、要緊的東西,趙三就有一種無法控制的喜愛​​。

打出生起,趙三就發現自己的親哥哥獲得了所有人的誇獎,哥哥走到哪裡都能號召感染周圍的人敬重他,而趙三卻總是被忽視。趙三一面崇拜敬重哥哥,一面又覺得只要是哥哥的東西都是好的、都別有滋味!

如果賀氏不是哥哥的妻子,她長得也不算美貌,趙三肯定是連一丁點興趣都沒有。但偏偏她是哥哥的女人!

趙三自知,如此心思不對,很不合禮;這種事不用思索,明明白白是風險極大、代價高昂的……可趙三此時此刻已經陷入那種莫名興奮中無法自拔。

他心裡很害怕,怕事情敗露,但越害怕就越想幹。就算不付諸實施,幻想一​​下計劃的過程,也是非常美妙的!

尋思了一遍,至少此時他認為這事兒簡直天衣無縫!

他不動聲色,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決定付諸現實……那麼不安,那麼害怕,但心坎那個跳得!心口加速跳動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我回來一趟,就是怕家裡的人擔憂咱們兄弟,專程回家言語一聲。大哥在李繼勳將軍家;我宴席上也碰到了個舊日同窗,分別重逢,今晚要趕著過去,一會兒嫂子告訴我娘一聲。”趙三說道。

賀氏道:“三弟年紀還小,別喝太多酒。”她可以關心家里人,但不能管著。

趙三點點頭,便返身出門去了。

這座住宅就是趙三的家,他對自家簡直是太熟悉了,每一處草木每一道牆都輕車熟路。

趙三到屋後找到一處較矮的牆,肥胖的身體因為激動的心情變得非常矯健,輕輕鬆鬆地偷溜進了自家的院子。趁著天還不算很晚,嫂子等都沒回房,他打算先混進嫂子的臥房裡藏進來,伺機而動。

雖然激動,但忐忑不安一直揮之不去。趙三重新尋思了一遍:我說了要出門,晚上不在房里便沒人過問,溜回來定是神不知鬼不覺;等一下嫂子回房後一定會閂門,先藏到她的臥房裡,就省去了入室的困難和麻煩,也不會弄出動靜。

趙三一時間覺得自己太有智慧了,太機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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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挑撥離間


趙三做事,都是一開始膽子大得超乎想像,但稍一遇到挫折就會動搖決心,心生懼意。他也了解自己的作風,所以打算一鼓作氣進行下去。

正要輕車熟路地摸進賀氏的臥房埋伏起來,忽見牆邊燈下一個人影晃動,他驚嚇之下向院子裡的一顆樹下一閃。正值樹葉樹枝濃郁的夏季,他一跑過去就與樹梢的陰影融為一體,頓時大氣不敢出,動都不敢動。

剛藏好,就見一個丫鬟端著盆從屋簷下走出來。趙三一看只是個丫鬟,頓時非常生氣:作死的東西!險些撞破了好事,看老子以後慢慢收拾你!

幸好他機智敏捷,不然被那丫鬟看到,又拿去一說在院子裡見到趙三了,怎生解釋……趙三不是剛出去找他的舊同窗了麼?啥時候回來的,也見到進門啊。

趙三心生惡毒怨恨,專門留心瞧清楚那丫鬟究竟是哪一個。抱定主意,這事兒完了,定要讓那丫鬟付出代價!

等那丫鬟走過,趙三不敢多作停留。只見附近沒人了,便不多想,立刻輕手輕腳十分靈活地溜進了那屋,然後隨手把門掩上。

他進屋後就到處尋找能藏匿的地方,這屋有一道屏風隔著,里外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主要是趙三太胖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一個小疏忽,事前沒想到哪裡可以藏人……真是百密一疏。

他先是打算往床腳底下鑽,但床底太矮,鑽不進去。強鑽了一下,把床鋪都頂起來了,實在是身體太大的緣故。還有一個櫃子照樣進不去。

眼見沒地方躲,趙三漸漸更加害怕了。又想起剛才在外面險些被丫鬟撞破的危險,心道這事兒萬一敗露,那可不得了;但實到如今,那極度想要的一刻就近在咫尺,他又心有不甘。

大家都覺得他年紀還不大,樣子又長得白胖,臉蛋紅撲撲的,人畜無害又喜好讀書的好人兒。應該沒人懷疑自己能幹出這等事吧……嘿嘿,在外頭風光無限又怎樣,夫人不是照樣被我趙三弄到手了!

正在他左思右想說服自己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面有說話聲,越來越近了。

趙三大驚,倉促之下忙走到門背後,既然沒地方躲,可以出其不意掩其不備,直接從門後控制住瘦弱的賀氏……但思維靈敏的他又立刻意識道:既然有人說話,那就不止一個人,自己怎麼控制得住兩個人?

此時他窘急了,見牆上掛著一大幅人物畫,光線又暗淡,便奔過去站在畫跟前擺個姿勢,想裝作是畫上的人物。可是外面的人一進來就要掌燈的!趙三醒悟自己想了個極其餿的主意,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趕緊離開那畫兒。

實在來不及了,他繞過屏風到了裡面,就聽見了開門的“嘎吱”聲。沒法子,立刻奔到櫃子旁邊,然後將櫃子抱出來躲在後面……這實在不是個高明的藏身之處,那櫃子挪了位,不靠牆怎麼看怎麼扎眼。只要有人注意到櫃子,必然暴露。

太危險、太嚇人了!趙三覺得自己的腿已發軟,開始後悔起來。但是事到如今,後悔又有什麼用?

片刻後,門就關了,細聽之下有閂門的聲音。希望進來的只有賀氏一個人!應該只有她,如果有人跟進來她暫時就不會閂門!

趙三覺得自己在櫃子後面太扎眼了,萬一賀氏一看到這奇怪的情況就大叫出來怎辦?

屏風上一個端著燈的影子進來了,趙三很想抓緊時間閃身出去,猛地摀住賀氏的嘴。但又擔心時機不對,眼下已經來不及,要是猛地衝出去驚嚇了賀氏讓她大叫一聲,可得糟糕……到時候家里人聞聲趕來怎麼說,跑到嫂子屋裡,難道說我隨便進來逛逛?

趙三越想越怕,腳一步也動不了,硬著頭皮在那裡憋著。居然毫無動靜!趙三覺得自己的執著感動了上天,天助我也,這也都沒被發現!

暫時沒被發現不能說等一會兒被賀氏偶然發現,趙三立刻壯起膽子把頭伸出來瞧。只見賀氏正面對這床鋪,慢吞吞地寬衣解帶,動作看起來鬆懈極了……當一個人獨自在房間裡,總是會比較鬆懈吧。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趙三輕巧地躥了出來,悄悄走到她的背後,猛地伸手摀住了賀氏的嘴,順勢一撲就將她撲倒在床。賀氏大驚,一面亂蹬,一面伸手抓趙三的手,但她那細胳膊細腿的完全不是趙三的對手,無論怎麼掙扎都沒用。

賀氏拼命轉過頭來看,發現是趙三,眼神裡充滿了詫異和疑問,掙扎稍稍輕了一些……畢竟是家里人,不是陌生的賊匪。過得一會兒,她似乎想明白了趙三為啥會在房裡,又劇烈掙紮起來。

趙三捂著她的嘴讓她亂蹬亂抓,心裡同樣恐慌得很。他沒帶繩子和堵嘴的布,因為他早就想通了……光是來強的不行,事後她說出去怎麼辦?必須要和她講道理的!

“你太美了,我忍不住……”趙二用哀求一般的口氣小聲道,他的聲音也因緊張和害怕而顫抖,“從了我罷,一定對你好的!”

賀氏拼命搖頭,可憐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嗚嗚嗚……”賀氏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趙三又是害怕又是激動又是緊張,使勁按著賀氏的嘴,拿自己的身體往她背後蹭。 “二哥常不在家,有我陪你也是好事,沒人知道的!”趙三想脫她的裙子,但騰不開手。一手要捂她的嘴,一手要按住她的身體,賀氏雖然弱小,但不按住她還是容易掙脫。

趙三又道:“你知道我多想你嗎,朝思暮想夜不能眠,為了嫂子你我啥都可以做,就想讓你好哩!”

過得一會兒他繼續道:“能一親芳澤,叫我死也願意!只要你點個頭,我就放開你,我們悄悄的……我很厲害的,定能讓你好受!”

二人折騰了一會兒,賀氏沒力氣了,但仍然一臉的憤怒,不住搖頭。

趙三見狀惱羞成怒,心道我口不擇言矮下身段求你,不領情?他臉色一變,冷冷地沉聲道:“我不怕實話告訴你,二哥眼看就要升殿前都虞候,貴不可言,早想休掉你另娶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不信?那你想想,覺得二哥心裡有你嗎?為啥他不休掉你,不就是因為叫原配夫人滾有點拉不下臉、良心有點過不去?其實你死了對二哥是最好的!”

他仍然不敢放開捂著她的嘴的手,“如果這事兒敗露了,我大不了被打罵一頓,但還是二哥的兄弟,兄弟是變不了的,何況俺們娘還在!娘對我如何,你不知道?你覺得二哥會因為一個婦人對兄弟下毒手?哼哼!但嫂子您的下場就不好說了!失貞成了破爛,二哥早就想把你扔掉、卻只是可憐你,這下心頭那道坎也過了,你自個想想罷,什麼下場!休你?想得美,休了你還有損二哥的英名,你只有死路一條!二哥不要你死,娘也要你死,死得越乾淨越好!”

趙三道:“我現在放開手,你不要叫。要是來了人,我就說是你勾引我,挑撥咱們兄弟之情!”他還有點不放心,又惡狠狠地咬牙道:“聽清楚了? ”

賀氏無奈地點點頭,好讓他先放開手。

趙三小心翼翼地放開,並保持警覺,準備隨時捂回去。他也怕,怕喊出來一堆人圍觀……這樣的話,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賀氏一被放下,先大口喘了幾口氣,正色道:“你快走!我是不會從你的,你敢污我清白,我今晚跳進井裡死……”

趙三愣了愣,心道:要是她真的死都不怕了,會不會破罐子破摔把事情先抖露出去?

他想了想便換了善意的表情:“何苦呢?嫂子難道還沒想到自己的地位不保,你從了我,咱們聯手,保你正室夫人不失……你別以為我沒用,娘跟前說話,我還是很管用的!”

“你這個反復卑鄙小人!”賀氏十分憤怒,“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真是瞎了眼!”

趙三冷笑道:“你可別後悔,咱們家馬上就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了,你熬到現在,就捨得看得見的好日子?”

“滾!你給我滾!”賀氏低聲罵道。她把聲音壓低,也證明了她不想張揚出去。趙三的話她不從,但那些話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這麼一陣折騰和驚嚇,趙三之前的慾|念想法已經散了大半,也沒多少興趣了。

他的熱情冷卻,馬上就動搖了心思,憂懼佔了上風。現在只尋思著:賀氏會不會把事情洩露出去?她應該不敢聲張,但趙三還是不太放心,畢竟嘴長在她的身上。

正猶豫,賀氏忽然冷冷道:“我會提醒你二哥,有個禽獸不如的兄弟!小小年紀就這樣,太可怕了!”

趙三頓時又怒又怕,猛地又撲上去,伸手掐住賀氏的脖子。但他還是下不去手,這是殺人!掐死了有痕跡,查出自己來怎麼辦?

他狠狠道:“你怎麼不死!卑賤的婦人,還賴在我們趙家作甚?讓你白白享富貴,你還想挑撥我們家兄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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