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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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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跑得飛快

東京固子門,三騎成品字形從大道上飛馳,一騎老遠就暴喝:「閃開,閃開!」東京大街上實在很少見這樣囂張的陣仗。

當中一人身披甲冑,背上插著三面紅旗,每面上都寫這一個字,連起來就是:急!急!急!那人一邊奔走,一邊大喊:「捷報,捷報!西征軍前鋒郭紹,十日斬獲蜀軍萬人……捷報……」

無數的百姓和路人駐足觀看,聽這個消息。所謂軍國之事,如今在轉眼之間就路人皆知。當然這種好消息路人皆知也沒有什麼壞處。

宰相王溥正在上直的路上,聽到馬蹄聲急促和喊聲,也叫人把官轎讓到了路邊。這種急報,宰相也難得計較高低尊卑,他也沒心情和幾個軍士計較。他反而心情很好,專門從轎子裡走出來,饒有興致地看著飛奔的駿馬,一臉從容中帶著一種舒坦。

向訓和郭紹都是王溥舉薦的。做宰相,舉薦人才、舉薦到對的人才,那是分內之事。

……

威武城外,郭紹正在中軍大帳前向東北面張望,半空一大團黃塵。鳳翔軍一部馬上就要到了。

部將第二軍都虞候騎馬到帳前,翻身下馬,順著郭紹的目光眺望一眼,走過來說道:「王老節帥真是穩操勝券,等咱們打得差不多,就撿威武城來了。這座城守軍剩得不多,外無援軍,圍住四面攻打耗也能把蜀軍耗沒。攻佔威武城的功勞,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郭紹隨口道:「咱們把外面的肉啃完了,骨頭還不給人留幾根?」

「骨頭裡有油哩。」部將道。

郭紹稍微尋思了一下部將的話,覺得威武城的油水最有價值的就是糧食,像這種軍事城鎮,肯定會囤積半年以上糧草,才能避免被圍死了不攻自破。

他便說道:「糧食一人能背多少?難道大夥兒還能背回東京去,有的吃就沒事了。」

就在這時,李處耘也朝大帳走過來,聽到二人說的話,便笑道:「這下王節帥可不會說主公輕敵冒進了。」

郭紹心道:運氣好而已,是否能快速除掉唐倉鎮駐軍、二萬斛糧食是不是能保存,這兩個環節都有無數可能。

他不動聲色地說:「王節帥求穩,不過部署戰役大局還是十分老道的。他可不會像我這樣畫圖,卻對山川形勢心裡有數,讓我們進軍固鎮,此乃一陣見血的招數。」

從威武城沿陳倉道南下,西南方向就是鳳州。鳳州向西走,已不在秦嶺主要山脈、道路平坦,西邊數十里地就是固鎮;再西是成州。

其中固鎮是軍事要地,因向南四十里就是青泥嶺;青泥嶺是蜀軍從腹地增援北方的一個關鍵地點,是蜀道的咽喉之地。如果佔領固鎮,則可輕易威脅從青泥嶺上來的援兵;掐住了蜀道的咽喉,秦、鳳想援軍就沒指望了。

郭紹回頭對部將說道:「第一軍在唐倉鎮交接防務,這回第二軍當先。等鳳翔軍一到,即可出發,全軍逼近鳳州城!若發現蜀軍出城,則先結陣,等待第一軍隨後跟上……注意多派斥候。」

部將抱拳道:「得令。」

郭紹又看了一會兒威武城樓,想起前幾天不讓自己射他的威武節度使王環。這會兒威武城下全是周軍,大搖大擺在他們眼皮底下經過,不知王環觀賞這樣的情形作何感受?

鳳翔軍將領先行到達前鋒大營,交接防務。郭紹把威武城圍城工事交由鳳翔軍之手……等到後面的大股軍隊從大路上走來,郭紹親眼看見許多云梯,心道:原來老將王景攻城也全靠爬牆。

下午,王璋、羅彥環部也從東北面山谷前來,郭紹遂與第一軍大部繼續沿蜀道進軍。

及至鳳州,只見城池比威武城還大,但蜀軍閉門不出,看樣子打算死守。郭紹依照李處耘的建議,留下第二軍兩千多人和隨後的一群民夫,照樣給鳳州外面也修了一層土牆藩籬,讓蜀軍在裡面別出來。自率第一軍七指揮人馬毫不停止直逼固鎮。

大軍未到,周軍斥候剛剛到固鎮附近活動,就見一隊十來騎從成州方向而來。

周軍斥候沒搞清楚,當然不知道那一小隊人裡竟然有大人物。其中一人不是別人,而是秦州雄武節度使韓繼勳!控扼隴右,隨時可能威脅關中的雄武軍,主將此時只帶十騎狂奔。

秦鳳蜀軍本來就是從中原王朝投降過去的,盔甲和周軍差得不多,不看腰上的抱肚料子花紋,離得遠了真不好分辨。不過周軍禁兵的衣甲沒那麼臃腫,頭盔也不太一樣,稍微仔細觀察還是分辨得出來。

韓繼勳認出是周軍斥候,不由得唏噓一聲:「要是走得稍微晚半天,咱們就走不掉了!周軍實在太快,這已經打到了固鎮?」

隨從罵道:「鳳州威武節度使王環如此草包,十天就把威武軍丟了大半!鳳州固鎮一失,路都沒了,咱們在秦州指靠誰來救?」

韓繼勳道:「主要是丟了唐倉鎮駐軍。聽說周軍前鋒叫郭紹,此人非比尋常……唐倉鎮軍出黃花谷,郭紹竟能搶先繞路到唐倉鎮設伏?娘|的,不僅兵快,時機也掐得太好了罷!」

一行人狂奔到青泥嶺,這才松了口氣,在驛館換了馬,然後直奔成都。

……比韓繼勳動作更快的是趙季札,沒過多久就已經到成都了。護送他的蜀軍半路逃跑,他跑得太快,身邊的幕僚也走散。趙季札單騎奔到成都。

由於沒人照顧,他渾身衣衫髒亂,狼狽不堪。這樣一個人卻騎著馬,在各驛館和城門口都被盤問過。各處的官吏知道是皇帝親任的監軍使單騎回來了,一時間流言四起,人們以為周軍已經快打到成都。趙季札走一路,就讓一路的官民人心惶惶。

他剛走到城門,就見一個宦官和一隊士卒等在那裡。宦官說:「皇上要見你,跟咱家來吧。」

趙季札道:「這樣面聖太失禮了,讓本官回家換身衣服。」

宦官冷冷道:「您都急成這樣了,還有時候換衣服?是軍國大事要緊,還是禮數要緊?走罷!」

趙季札沒辦法,只好狼狽到了皇宮,走到大殿前時,只見衛士和裡面的大臣、宮人紛紛側目。他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進去,急忙伏倒在殿下,遠遠的寶座上坐著人,他哪敢看?

「愛卿,前方發生和何事,讓你這般模樣?」一個聲音急道。

趙季札腦子裡一片空白,伏在地磚上一言不發,實在不知如何說起。一個大臣怒道:「趙使君,皇上問你話!」

「我……」趙季札急道,「臣、微臣不知。」

剛剛還稱呼愛卿的人頓時口氣一變:「朕派你去巡視秦、鳳,你沒去?」

「去……微臣去了。」趙季札感受到皇帝怒意,驚懼之下身上開始發抖了。

那威嚴的聲音又道:「那你這般模樣跑回來,秦、鳳已失?」

「不知,微臣真的不知道啊!」趙季札哭了。

「廢物!」那聲音大罵道,「來人啊……」

就在這時,一個大臣忙跪請道:「皇上息怒,趙使君有辱使命,但他只是去巡視防務,並不統率北軍,罪不至死……皇上仁厚。」

「滾!滾!」那聲音大罵起來,把之前的威儀從容口氣丟得一乾二淨。

趙季札聽罷跪在地上,倒退著飛快向殿門移動。這個動作簡直是高難度,跪著用膝蓋走路已是不易,他還能倒退著移動,而且很快。

他心裡頓時暗自慶幸,本來在鳳州秦州時看到韓繼勳和王環手下兵多將廣,他還打算回成都了毛遂自薦一下想再去當主帥!幸好周軍來得快,不然自己真做了主帥,戰敗了腦袋還保得住?

就在這時,寶座側面的垂簾小門後面,一個婀娜的影子輕輕從門口走開了。

……幾天後,正在山南西道部署兵力的樞密院官員王昭遠、急報入成都,蜀國皇帝這才大概清楚了前邊發生了什麼事。

王昭遠自號臥龍,常對人說自己是當今之諸葛孔明,一向志向遠大。他在奏報中大概把秦鳳的事說清楚了,憑這一點就比一問三不知的趙季札強不知多少倍。

周軍沿唐倉道南下,已趨固鎮,但秦、鳳重鎮未失。王昭遠不認為這是壞事,反而覺得是反攻的大好良機。他請成都增兵,並要求自任北路軍首領。

方略在於將孤軍深入的周軍先行圍殲,然後兵分兩路,從秦州、散關兩面夾擊關中,先取鳳翔,後佔關中逼潼關,然後進可攻退可守;約南唐、北漢三面夾擊,先分中原……

就在這時,忽聞南平國使臣來見。先上國書,南平國使臣勸說蜀國皇帝放棄皇帝稱號,向周朝稱臣,然後可化解危急。

王昭遠的看法非常樂觀;但南平國的態度好像蜀國要滅亡了似的。兩邊見識態度截然相反。

皇帝惱怒,在大殿上對眾臣說道:「我父子率兵進蜀中稱帝建立基業時,那郭家的人還如喪家之犬四處流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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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廂都指揮使

四月初,周軍發動攻勢剛過半個月。秦州雄武節度使逃往成都,鳳州威武節度使被圍死在威武城,秦、鳳各地無人再能調集軍隊。固鎮駐軍認為節鎮的城牆太低矮,東邊鳳州又被圍,遂西奔成州。郭紹部兵不血刃佔領固鎮。

西北秦州(天水市附近,古稱上邽),雄武節帥韓繼勳逃奔之後,調觀察判官趙玭到秦州,授命他守城。

趙玭感到很無奈,他剛剛接手城防,就從秦嶺、渭水方向來了許多潰兵;情勢怎麼瞧怎麼不對勁。他命部將抓來亂兵詢問,才知周軍從南北兩路正在進軍秦州。

就在這時,蜀軍抓住了個細作。細作自稱周軍使者,遂帶到趙玭跟前。

使者撕開衣服,拿出一封信來,不卑不亢地遞上,昂首說道:「我乃大周西征軍將帥鎮安節度使向訓將軍……」他回顧周圍這才繼續道,「麾下幕賓張奇。今西征軍前鋒長驅直入斬獲萬餘,已佔固鎮;鳳州諸鎮無力再戰、陷入重圍,秦鳳成翁中之勢。秦州孤懸關外矣!

鳳翔軍、鎮安軍已兩路進逼秦州。將軍何不審時度勢,舉秦州而降?一來避免秦州生靈塗炭,二來向節帥親筆承諾,必先善待秦州將士,後向朝廷請功,舉薦秦州主將入大周為官……」

趙玭故作惱怒,不待使者說完,便冷冷道:「原來是勸降的,來人吶,給我拿下!」

使者昂首道:「忠言逆耳,你要是聽不進去,執意孤行,請就湯鑊。」

趙玭退至堂後,他的表兄急忙跟了上去,急道:「秦州勢成孤城,周軍大兵壓境。那使者所言與潰兵描述之狀吻合,成州信使也證實了固鎮被佔……何不趁機舉城投降?要不是情勢危急,那韓繼勳怎會連夜出奔?」

「你隨我來。」趙玭領表兄至簽押房,沉聲道,「秦州諸將雖人心惶惶,沒什麼戰心,但我和他們不熟。若是當眾說要投降,萬一哪個武將一聲令下,衝上來把咱們剁了,你待何如?」

表兄忙道:「兄弟的意思……」

「成州、階州刺史與我是好友,你可以秘出秦州,夜奔成、階,帶著我的親筆信約他們一起投降,到時候功勞更大。」趙玭沉吟片刻又道,「秦州讓我來辦,一會兒悄悄放走使者,派人護送出去,約那向節帥前來。等周軍一到,我調心腹部將守東門,打開城門放周軍入城,大事可定!」

……

幾天後,威武城被王景部攻破,蜀軍節度使王環戰死;四月中旬,秦、成、階三州開城投降。

鳳州孤城被幾路大軍合圍,成為孤城。王景下令三面圍定,晝夜瘋狂圍攻。

郭紹親自趕往鳳州,藉口要加強防備,急將虎捷左廂第一軍撤走。軍隊陸續向西調動,郭紹不禁回頭看鳳州城,一副似曾相識的場面就在眼前,這場景,和晉陽看到的模樣何其相似!

鳳州一面靠山,三面城牆上爬滿了人,遠遠看去,直叫人頭皮發麻。周軍上到禁軍下到地方節鎮軍隊,攻城好像沒有第二招,只有一種干法:無腦爬牆。

此情此景,整座城池好像是一塊丟在路邊的蛋糕,被一群螞蟻爬滿了,上面不斷有黑乎乎的人影掉落,周圍濃煙四起塵埃滾滾,人們的喊叫聲二里地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風中似乎飄蕩著一股頭髮燒糊了的那種糊焦味,裡面還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腥味。郭紹不再停留,率軍直奔固鎮。

當天傍晚,斥候報知,東京來人了。郭紹忙出軍營,在鎮外恭候,等了一會兒就見一個頭戴烏紗身穿圓領青袍的文官騎著馬趕來,身後還有幾個隨從,十餘騎兵。

郭紹沒當過文官,發的刺史官服就穿過一回,但也大概瞭解周朝官階服飾,來的文官等級不高。而且很年輕,面目端正、在馬上的坐姿四平八穩,臉色看起來面黃肌瘦、不知是不是因為路途辛勞之故。

郭紹面帶好客般的微笑,站著沒動。那文官見營門口眾將簇擁一個武將,便從馬上下來,拱手問道:「在下左拾遺盧多遜,要見西征前鋒郭都使。先在鳳翔,鳳翔同僚告知郭都使在固鎮。」

「我就是郭紹,恭候多時了。」郭紹直接了當道,又笑道,「原來是東京來的同僚,快請盧大夫到中軍行轅。」

盧多遜忙道:「恭喜賀喜,郭都使高昇了!」

眾將聽罷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在場的楊彪卻完全不顧禮數,一把拽住盧多遜的袖子,問道:「說話不說全,我大哥升什麼職務了?」

盧多遜愕然,又不好甩開袍袖,只好說道:「王丞相親自讓下官來送任命狀,出京時,朝廷尚不知秦、成、階三州都已收復;這回樞密院嘉獎也只論郭都使在威武城、黃花谷斬獲蜀軍萬眾之功。下官先已告知西征主將王節帥……」

「操!你咋那麼多廢話?」楊彪大罵了一聲。大夥兒都面帶笑意,並不以為意。

盧多遜被罵得忘記了剛才說到哪裡,只好說道:「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兼領商州團練使,任西征軍行營監軍。」

「早說不就完了!」楊彪又罵罵咧咧地吵了一句。大夥兒一時間都沒說話,估計在琢磨廂都指揮使有多大的官……周朝禁軍四大精銳,虎捷軍是其中之一;虎捷軍分左右二廂,意思是郭紹的兵權理論上已有整個周朝禁軍主力的八分之一,當然會受到諸多限制。

郭紹大笑道:「盧大夫別和武人一般見識,兄弟們都是粗人。」

「不會不會。」盧多遜跟著郭紹進軍營,又隨口輕言提到,「還望郭將軍在王丞相面前美言兩句。」他只是見大夥兒都高興,趁機隨口說說,可能武將們也顧不得這麼一句話。

倒不料郭紹進了行轅後,專門說起剛才的那句話:「我倒是認識禮部尚書王丞相,他的次子有一次跑到禁軍軍營要投軍,我給送回去了,便與之面熟。下回要是還能見面,我定然說一說這次盧大夫不遠千里、又走艱難蜀道到前線慰問將士的事。」

一個左拾遺,本職是在皇帝身邊查漏補缺提點建議的文官。郭紹尋思著反正說好話不要錢,言語之間還算客氣。

盧多遜畢竟年輕,看他的舉止似乎剛當官沒多久,聽到一個大將如此禮遇,當即就一臉誠懇道:「實不相瞞,下官出身寒微,剛中進士,本來做秘書郎。寫了一首詩送給王丞相,這才做了左拾遺,能得王丞相託付,前來送公文、替朝廷嘉獎前方將士,實感榮幸,沒有辛勞之苦。」

「中了進士,那是萬中挑一啊。」郭紹隨口道,心下琢磨自己雖然接近高階武將了,但似乎也沒法收進士做幕僚。

盧多遜兩手空空,說任命狀已經交給西征軍主將王景了。郭紹只好和部將一起陪著他說話,盧多遜到底是讀了很多書的文官,和武將們沒什麼話,除了郭紹與之交談、只有李處耘時不時還能說上幾句。

沒一會兒,部下親兵就端晚飯上來了。一大筐麥餅,兩木桶菜葉湯,裡面丟了幾塊醃肉。

不料盧多遜根本不挑,一連吃了三塊大餅,喝了兩鐵盅菜湯,嚼得「吧唧吧唧」的津津有味,把之前的儒雅舉止丟得一乾二淨。他忽然發現郭紹微笑著看自己,忙道:「我家也算世代讀書,卻是寒儒之家。若逢天道不好,吃糠咽菜也常有。這麥餅乃精糧所做,吃著也挺香的。」

眾將聽罷,看盧多遜的眼光稍稍溫和了一些。

郭紹道:「將士衝殺在前、浴血奮戰,咱們做將領的也不能比士卒吃得好,上下的吃食都一樣,實在沒有準備什麼菜餚,盧大夫吃得習慣就好了。」

楊彪哼哼道:「就這吃食,咱們還是從蜀軍手裡搶來的,不然連麥餅都沒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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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拍馬腿者史彥超

盧多遜逗留不久,便要返回東京。郭紹問了幾個人,才收集到一點金銀銅錢送給盧多遜作為盤纏,又派斥候數名護送出去。

送走了人,郭紹剛返回中軍行轅,就聽到一個指揮使罵罵咧咧地說:「咱們在前面打了半個多月,沒見著一文錢,那文官倒好,跑來說幾句好聽的,領了錢就走。」

王璋頓時斥責道:「錢,錢!就知道發財,兄弟們行軍打仗,難道要先背幾麻袋錢出來?回去了朝廷不會賞?」

指揮使被上峰罵,便不敢再說。打贏了回去當然會賞,不過全軍近六千人,上面就是拉幾車錢來賞,一人又能分到多少?大周強盛,但在財貨方面遠不如蜀國、南唐;當中原打成一鍋粥的時候,這些地方都幾十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又沒受戰火影響了。

沒過幾天,鳳州傳來消息,王景部攻占鳳州城,獲糧十五萬斛。

固鎮諸將聞訊,王璋在郭紹面前嘀咕道:「究竟是十五萬斛,還是二十五萬斛,誰清楚?」

郭紹坐在作為中軍行轅的瓦房堂屋裡,不禁也想起前陣子王璋說的另一句話:骨頭裡有油水。東京來的禁軍沒法把繳獲的糧食背回去,但鳳翔鎮兵不同,把糧食運出秦嶺就是硬通貨;糧食有時候比金銀銅錢還好使。虎捷軍也沒法把繳獲的軍糧拿來賣,他們作為外來的軍隊,人生地不熟,萬一走漏消息實在影響太不好。

娘|的,敢情打了半天,貨真價實的好處都給別人佔了,自己這幫人馬啥也沒撈著?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向訓和王景的部將接手秦、成、階,恐怕又撈了不少好處。

郭紹並非無端懷疑王節帥的人品,他的人馬無腦爬牆,死傷慘重。不信王景一點不為部下考慮。

……

盧多遜回到東京,先見了王溥。王溥教他怎麼說話,這才去闕城面聖。

在許多累世富貴的高官貴胄的注視下,盧多遜的臉已經僵了,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走上正殿就納頭叩首:「微臣叩見陛下,陛下聖壽無疆。」

「平身。」上面一個聲音說道。聲音粗獷,中氣卻不足。

盧多遜雖然緊張,說話卻還條理清楚,做文官若是話都說不利索那就別幹了。盧多遜當即爬了起來,又鞠躬拜道:「微臣奉旨,趕去鳳翔送任命狀。受王侍中(王景)邀請,於前方走巡了一遭。彼時秦、成、階已歸我朝……」

旁邊一個武將完全不顧什麼禮數,徑直就插|嘴道:「鳳州也拿下了。」

盧多遜忙道「是」。夠資格上大殿的武將,他當然不敢與之理論,就連樞密使也可以是武將、還能兼領宰相,一般的文官在這裡可沒什麼好得瑟的。

上面的尊貴者這時有點不耐煩了,說道:「見著人就行了。一會兒讓大臣舉薦一個人,再去前方嘉獎王景他們。」

盧多遜一肚子草稿,聽到這裡不敢多言,忙又是一拜,向左邊的行列末尾走去。

就在這時,王溥走出來執禮道:「陛下,攻蜀之戰總計斬獲、受降數萬,但最關鍵之處不過一兩次大戰罷了。威武城首戰成功、黃花谷之戰大獲全勝,實乃決定戰局之役。

據臣所知,前鋒虎捷軍郭紹部三月出散關,後方糧草輜重尚未準備。王侍中欲穩中求勝;郭都使認為蜀軍猝不及防尚未部署調遣妥當,欲速戰速決。戰後證實,郭都使所見準確,秦鳳之地三月間無大將統協,二鎮節度使各自為陣、互不能相顧,用兵混亂不堪。

郭都使十天圍困威武城,軍中糧草告急。又在黃花谷大勝蜀軍,盡獲唐倉鎮軍糧二萬斛……然後才能長驅進逼固鎮,斷絕蜀軍退路。」

王溥先還說得中規中矩,接著見群臣聽得入神,便大吹特吹。把郭紹如何洞察戰機,如何準確無誤恰到好處地抓住時機的事兒渲染了一通,好像他王溥就在前線親眼看見了的似的。在王溥的嘴裡,郭紹已經化身為用兵如神、算無遺策的人物。

他的嘴皮子翻飛,言辭多有誇大成分,偏偏說的頗有條理,如果事實本身不是他說的那樣反而不可相信。這番言論和前陣子前線客省使的奏報基本吻合……群臣中的盧多遜見識了宰相的厲害,已是目瞪口呆。

而且王溥是丞相,朝中大小事幾乎都知情。他說著說著就扯到了蜀國不肯稱臣的事兒上。前兩天南平國(荊南)國王才派使者到東京密奏,言蜀國皇帝不肯稱臣。

王溥道:「蜀國主麾下無良將,卻狂妄自大……」

「哼!」寶座上的人忽然出了一聲,聲音裡掩不住的憤慨。當然這憤怒不是朝王溥來的。

南平國密奏,蜀國皇帝孟昶當著很多人的面,污衊皇室郭家以前「如喪家之犬」,柴榮也是有情緒的凡人,知道這事能不惱怒?

侍衛馬步都虞候史彥超走出來,在王溥身邊說道:「臣請陛下增兵,乾脆滅了那蜀國!末將願為前驅!」

這時王朴忙道:「不可,嚇嚇那孟昶就行。南平國使者說,蜀國求和的使臣已到荊南。等蜀國使臣到了東京,陛下不見、也不答覆他們求和,蜀國主自然知道害怕。」

史彥超不依不撓道:「聽說蜀國富得流油,國主是個草包,養了幾千個娘們,每日尋花作樂。那花蕊夫人更是豔名遠播。讓末將前去,把花蕊夫人捉了來獻給陛下!」

「史彥超,不得無禮,退下!」樞密使魏仁溥喝道。

史彥超這才悻悻而退。柴榮卻不斥責,對史彥超分外寬宏大量。柴榮乾脆地揮袍袖道:「退朝。」

於是大夥兒只好叩拜謝恩,沒機會再爭吵。

內侍省宦官曹泰唱了退朝,然後直接就去後宮見皇后,壓根一點掩飾都不用。在大殿上臨朝,一般人參與不了,但內容不算什麼軍國機密,宦官都能親耳聽到。

曹泰把大殿上的情形和說話詳細說來。符氏聽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隨口道:「那史彥超真是有勇無謀,說了一通話,沒一句說對了的。」

曹泰附和道:「那是,史彥超倒是厲害,讓樞密院的魏仁溥和王朴都忍不住出來制止。以奴家之見,官家和樞密院諸臣都迫不及待想先取淮南;那蜀道艱險,哪裡有工夫去攻滅蜀國?王朴說漏了嘴,嚇嚇蜀國就行了。」

符氏笑而不語,微笑裡有些許冷意。史彥超不止這句話沒說對,說捉了花蕊夫人獻給官家也是信口雌黃……花蕊夫人是蜀國主孟昶最寵愛的貴妃,肯定經常侍寢,縱是貌若天仙又有什麼用?官家不會有興趣的。史彥超亂表忠心,還真是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

不過符氏最近心情很好,郭紹的表現不僅讓她滿意,還有驚喜。在這漫長的日子裡,不管外面如何驚濤駭浪,宮廷卻日日平靜如水,驚喜能讓符氏的心緒起一些波瀾,少一些麻木。

郭紹在她心目中已經逐漸變成了至關重要的一粒棋子。雖然她琢磨棋子這個詞不太好,但對郭紹也沒什麼壞處的,反而雙方都有天大的好處。

一盤深遠的好棋在符氏心中漸漸已經活了。她不僅是為了穩固得到的一切,也很喜歡「下棋」本身的過程;比起棋盤上對弈的綵頭讓人提不起興趣,人世間的大棋佈局更加刺激。

如果再能得到官家的寵愛……符氏覺得自己才真正超越了當世所有的女性。花蕊夫人不過出身歌妓的玩物而已,豔名再響又有何益,能與自己相提並論?那真是太好笑了。

前陣子正值春夏之交,符氏偶然風寒,忽然想起了一個小小的計策。如果說自己那幾天腹疼,御醫能不能從脈象診斷出自己的身體未經男女之事?

應該很難診斷,不過可以在敘述病狀之時「不經意」暗示透露出這件事,然後讓御醫告訴官家;唯一的問題是,在宮廷裡官家不會理會這等小事,更不會專門派御醫來給自己診脈,所以一些隱隱約約的暗示無法讓官家知曉。

符氏琢磨其中的關係:需要官家關心自己的時候,讓他親自派御醫來診斷,然後御醫才必須回稟官家。

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在出征的路上……她覺得時日方長,小小心計不必著急。近期朝廷要進攻淮南,官家肯定會親征,到時候想辦法跟著去出征;路上裝病,反正腹疼得不行,看那些御醫如何著急。

符氏安靜地沉思了良久,見曹泰還垂手侍立在身邊,便道:「征淮南的事,你要額外關心……嗯,下次見到王溥了,可以提醒他:蜀國被武力恐嚇,必然會設法向東漢(北漢)、南唐國求救;約這兩個國家一同牽制我國。南唐一答應,就給了我朝口實,師出有名了。」

曹泰忙低聲道:「娘娘英明。奴家看來,朝廷裡的鬚眉宰相,竟沒一個能比上娘娘的。」

「嘻嘻……」符氏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時間神情間倒露出一些與平時的端莊不同的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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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扶搖子

固鎮,附近蜿蜒的古道河床在山谷中,好似巨蟒爬行過的痕跡。這裡同樣層巒疊嶂,視線很不開闊;但相比秦嶺中大山,山勢比較緩和低矮,茫茫的坡上還有不少梯田。

據點的周圍和梯田坡上,零星有幾個騎馬的人在附近遊蕩。據點土牆內則是成隊列的步兵時不時走過。此時的固鎮還算寧靜。

天氣晴朗,但是南面天邊常常有黑云,讓人們覺得隨時可能下雨,但一連好多天從來沒有下過雨。據當地的百姓說,南邊青泥嶺下雨,但固鎮不下雨。這天氣當真奇怪。

就在這時,一個背著兜裡頭上包著布的中年婦人從梯田中間的坡道急衝沖地步行而來。不遠處的斥候提著弓,眯著眼睛瞧著她,但見只有一個婦人,暫時便未理會,只是盯著。那婦人在路上跌跌撞撞走到土牆外面,竟要進軍事據點,一會兒就吵起來。

「你們不是虎捷軍麼,主將叫郭紹,還有個排陣使叫羅彥環。讓我進去,見他們誰都行。」婦人振振有詞。

守門的小將對另一個將校小聲說道:「郭都使身邊有個高個女的,專門派細作探子出去,這婦人可能真是咱們的人。排陣使就在裡邊,不如找人去問問排陣使羅彥環。」

過了一會兒,羅彥環出來了,正好他去年底留守陳倉時見過這婦人,就是京娘身邊的一個女道士。當下就叫人放進來。

但是婦人不理會羅彥環,問「聖姑」在哪裡,徑直要去見京娘。土城牆深處,又有一圈木頭藩籬,中間還有一道掉漆的牌坊。羅彥環指著正北面右邊的一處黃土牆青瓦頂的舊房屋,讓婦人過去。木門緊閉,外面有兩個披甲執銳的軍士在那裡踱著,似乎走來走去比乾站著要舒坦。

軍士看見是羅彥環帶進來的人,也沒理會婦人。她走到門口敲了敲門,裡面京娘的聲音道:「是誰?」

婦人出聲了。過了好一會兒裡面才打開門閂,只開了一道縫,京娘探出頭來,頭髮濕漉漉的,說道:「門關上。」

只見裡面物什簡陋,放著一個裝著熱水的木盆,京娘好像正在洗頭髮。人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步難,在固鎮還算好,若是風餐露宿在野外搭營更加不舒坦;好在京娘在江湖上跑過多次,倒也懂得如何照顧自己。最困難的是清洗,一有機會定要抓住,否則可能十天半月都沒法洗一回澡;她不是男人,否則可以直接到江邊去洗。

中年婦人說道:「我知道虎捷軍到固鎮了,聖姑應該在軍中;便沒有去陳倉找白仙姑,來回太遠了,徑直尋著固鎮過來。」

「嗯。」京娘應了一聲。她穿著一件寬鬆的棉布袍服,赤腳穿雙木屐,舒舒服服地靠坐在一把梨木椅上,拿乾淨的毛巾仔細擦拭散開的濕頭髮。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人敲門,郭紹的聲音道:「聽說回來人了,我能進來嗎?」

中年婦人不等京娘回應,便道:「聖姑衣衫不整,郭都使只能一個人進來。」遂開了門閂。一個披著環鎖鎧的年輕武將便走了進來,頭盔抱在腰間,正是郭紹。

他進來就想瞧京娘如何「衣衫不整」,不料她穿得嚴嚴實實的坐在椅子上……還好,胸脯把寬鬆的棉布袍服頂得老高,棉布很容易吸水,濕潤的長頭髮把衣服也印得有點濕……又是仰靠著,柔軟的布料下垂貼在她身上,姣好的輪廓線條清晰可見。

京娘坐著沒動,雖然也沒什麼客氣的好話,卻任由郭紹的目光在她身上。

郭紹問道:「她跑到軍營門口喊人,有什麼要緊的消息?」

婦人道:「我不知道要緊不要緊,青泥嶺南邊來了很多蜀軍。」

「有多少?」郭紹收住心緒,問道。

婦人:「……」

京娘見狀,開口道:「還是要派人把陳倉的白仙姑叫過來,讓她去青泥嶺庵。」

郭紹沉吟道:「倒不要緊。青泥嶺難行,蜀軍派再多援軍過來也晚了,咱們已經佔了固鎮。如果蜀軍敢翻山過來進攻……秦鳳已成定局,我覺得不太可能;就算真過來了,咱們從固鎮發兵,一日路程,可擊其『半渡』。」

婦人又道:「青泥嶺庵住了一個小娘子,都住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前她和一個老道士過青泥嶺,那裡堵著很多蜀軍,老道士就把她留在青泥嶺庵暫住,說要去峨眉山;不料沒過多久鳳州就打起仗來,興州那邊也很不太平。她走不了就在庵中住著……」

郭紹忙問:「什麼來頭,別是蜀軍細作……那條小路蜀軍不知道最好。」

青泥嶺庵西面有一條小路叫白水路,之前郭紹就從尼姑那裡得知了,說是逃犯和走私的販夫走卒走出來的。京娘派到青泥嶺的細作,就是走那條小路回來的。

婦人道:「她說自己號清虛。她的師父叫陳摶,號扶搖子……」

「扶搖子?」郭紹大為驚訝……當年他在河中府就是被自稱扶搖子的道士救的;當時郭紹對這個時代幾乎一無所知,當然沒把扶搖子什麼的掛在心上,不過後來知道他是很有名的人。

「她叫清虛?」京娘也很詫異。

郭紹皺眉道:「扶搖子不好女色,唐末時皇帝送他美貌宮女,他那時還年輕都不要;現在年歲已高,怎麼會收女弟子?那自稱清虛的小娘多半是胡說的吧?」

「她說小時候被扶搖子撿的,本來只是個女童,扶搖子每天老是睡覺,她『不小心』就長大了。」婦人道,「我覺得她沒說謊,小小年紀就很厲害,定有高人指點。」

這時京娘道:「我在峨眉山見過清虛,確實是扶搖子的弟子。當初我能結識蜀國貴妃花蕊夫人,就靠清虛幫忙。」

京娘又叫屬下描述清虛的容貌長相,更加相信那小娘是清虛,「之前先走的老道士,可能就是扶搖子。此人很難找,你們居然在尼姑庵見著了……我想去一趟青泥嶺庵,把清虛接過來先照顧著,等有機會了送她回峨眉山去。」

「你去太冒險了,那邊怎麼也是蜀軍控制的地盤。你只要寫一封信……」郭紹轉頭看向剛來的女道士,「我派幾個親兵過去,讓她帶路,然後把陳摶的徒弟接過來。這等神仙人物,賣個人情不是壞事。」

京娘尋思了一番,道:「也好。不過要找信得過的人,別讓那清虛受委屈了,她有恩於我。」

郭紹道:「當然會找信得過的人。軍中有十七個老部下,是我出征高平的時候就收的親兵,家都在東京,知根知底的人,從裡面挑選二三人,應該不會有問題。」

他說罷便離開京娘的屋裡,馬上出去安排人手。

這邊的事辦完,郭紹便又無所事事了。戰事已經消停,斥候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動,他尋思了一番,還是判斷蜀軍增兵青泥嶺也不會進攻……可能只是怕周軍趁勝繼續深入蜀國縱深,過來防守的。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夥兒都沒多少安全感,卻反而很閒,閒得連消遣都沒有。郭紹少不得胡思亂想,這幾天不知怎地,心裡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在記憶深處搜尋了一番,他漸漸把一些很模糊的印象發掘出來了。而且很快抓住了那飄忽在混沌中的關鍵點:大符後會早死?

究竟是怎麼死的,郭紹實在記不太清楚了,反正隱約記得柴榮是娶過兩姐妹……不過也不確定。趙匡胤這個人物郭紹最熟悉,但柴榮就只是知道名字;連南唐後主李煜、大小周後都比柴榮相關的印象深。

到底是哪裡看到過柴榮當皇帝娶過兩姐妹,也許是某本雜誌裡恍惚看過一眼,也許……反正郭紹只有點模糊的印象;在現代時,他根本不知道柴榮的皇后姓符,也沒聽說過符彥卿這個人。他沒有仔細研究過歷史知識,偏偏五代十國這個時期普通人本來就很少涉獵。

關鍵是,這個問題太重要!

符後要是死掉,自己怎麼辦?郭紹感到事情很嚴重,如果沒有符後在背後支持他,他不覺得自己現在能做到廂都指揮使……如果以後沒了,郭紹這點根基,還玩個蛋?最好老老實實做武將,然後隨波逐流,關鍵時刻從龍算了。

他越想越心慌。以前每天都顧著別的事,特別是眼前最切身的事,實在沒有專門冥思苦想過符皇后。突然之間,那個模糊的印象就被自己發現。

符後要是不在人世,最直接的影響,郭紹不能再惦記人家符二妹。這種事太叫郭紹感到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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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青泥嶺上烏云密佈,小雨紛紛。「操!」忽然一聲怒罵,人們回頭看時,只見一個部將摔了個四仰八叉,背後弄了一身稀泥。聚精會神盯著路艱難下坡的蜀軍將士見狀,哄然大笑。

「雨下大點還好,這小雨下得人好生心煩。」一個披著錦繡紅斗篷的武將皺眉道。他沒有說錯,山坡的地表淋濕後又被無數雙腳踐踏,糊了一層薄薄的稀泥;下面又是早就被踩得板實的硬土,硬邦邦的。這樣的路又有斜度,實在是太難走了,一不留神就要摔一身泥巴。

有的地方鋪了石板,卻凹凸不平,一腳踩上去,「嗶」地一聲,彪你一臉的泥水。

皺眉說話的武將叫李廷珪,長了一張闊臉,身材是虎背熊腰,完全是標準的北方大漢……因為他確實就是河東(山西)人,蜀國的禁軍將士大多都是外來的人口、滅前蜀的那一群遷徙者。

李廷珪現在是北邊防線的蜀軍首領,以捧聖控鶴都指揮的兵權領「北路軍行營都統」,三天前才到青泥嶺。他率領的援軍,走最前面的這一部都遲了,剛到興州就聽聞秦、鳳、成、階都已陷落;周軍動作實在過於迅猛。

李廷珪現在心裡的念頭是守青泥嶺,看看狀況再說……幾天前樞密院官兒王昭遠嚷嚷著要反攻,李廷珪很想把那廝一頓耳光扇死,狗|日|的就知道吹噓。

回朔二十年,李廷珪覺得蜀軍還能出兵爭雄,現在嘛,靠地形守住就該燒高香了。要是蜀軍正面野戰力敵能打過周軍,秦鳳成階會丟嗎?李廷珪認為王昭遠想事兒用的不是腦子,而是屁|眼;好像他自稱有奇謀妙策,壓根不用拚殺、算計就能把對面的精兵算死似的。

李廷珪與部將走下山坡來,回頭又四下觀看,東、北兩面都是連綿不絕的山林,除了青泥嶺的路,山林上簡直連人煙都沒有;東邊有些地方沒有山林,但北邊那連綿的山坡森林縱橫延伸,一眼看不到頭……東南面的山更高,山勢陡峭、懸崖四立。只有正南面的蜀道才是道路,援兵就是沿蜀道過來的。

李廷珪一行人不顧道路難行,沿著西邊山林的邊緣又一路向南跋涉,但地勢連綿,能走的地方始終在蜀道的控扼之下。

眼看已經下午了,他準備放棄這次巡視。便找好走的地方,向東會合蜀道,要返回軍營。

就在這時,李廷珪發現一個山坡上的林子裡,有人穿著青色衣服的人正躲在樹叢裡張望。李廷珪瞧了一陣,發現四下沒有村落人家,只看到山坡下有座寺廟,便問青泥嶺驛館的嚮導隨從:「那是座什麼寺廟?」

嚮導忙道:「是座尼姑庵。」

李廷珪又四下觀察了一番,忽然說道:「山上有奸細,來人,四面截住,把那奸細抓來!」

「得令!」兩員部將一抱拳,揮手帶著各自的軍士就向那山坡奔去,及至山前,便兵分兩路,向山後進圍。李廷珪帶著剩下的將士也隨從也直趨尼姑庵。

一個破舊的院落、青瓦歇山頂的建築坐落在山坡上。李廷珪等走到廟門口,就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尼姑在裡面合十感嘆道:「阿彌陀佛……」

李廷珪沒理會,身邊的馬兵策馬在庵的四周轉悠。沒一會兒,山林裡的士卒就下來了,前後押著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中年婦人,雙臂被反綁在背後,耷拉著頭被人驅趕下來。

這婦人顯然不是尼姑,頭上有長頭髮,舉止也沒多少出家人的樣子……看她的打扮,莫非是道士?大夥也很好奇,尼姑和道士啥時候能攪合到一塊兒了?

「你是道士?」李廷珪果然問道。

那婦人沒開腔。李廷珪又道:「你要是道士,又有度牒,咱們就抓錯了,我叫人放了你。」

片刻後,一個武將罵道:「李將軍問你話,啞巴?」

李廷珪頓時說道:「把衣服剝光了仔細搜!」

「我是道士,是道士……」那婦人頓時開口了。但一開口就是中原那邊的口音。

李廷珪不再與她說話,喝道:「把尼姑庵的人全部抓起來!」

眾軍聽罷衝進庵中,這時從正殿的石台階上走下來十幾個頭戴布帽,身穿灰布袍服的尼姑。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尼姑見亂兵衝進來,忙道:「佛門清淨之地,豈能妄動兵戈?」後面的一眾女尼拿起棍棒來。眾軍見狀紛紛操起兵器,嚷嚷道:「尼姑們要持械抵抗,殺不殺?」

李廷珪也跟著走了進去,說道:「拿下!」

當前那女尼手持佛珠,見亂兵衝上來,遂制止身後的人,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

大夥兒見她們丟掉了棍棒,一擁而上,完全不顧那女尼在那念什麼,拿麻繩就綁。另一隊人向裡面衝去,不一會兒便押出了兩個女子。其中一個又黑又壯,另一個卻是十幾歲的小娘們。

這時那手持佛珠的女尼沒法數佛珠的顆數念叨了,手被反綁起來跪在地上,她便說道:「貧尼等隱於深山,青燈古佛,與世無爭。將軍對付吾等手無寸鐵之人,可謂英雄?」

李廷珪冷笑道:「你們勾結周朝,吃裡扒外,窩藏奸細,還與世無爭?都拿回營中,一一拷問。」

頭上有頭髮的人中,有兩個一言不發。那個十幾歲的小娘卻嚷嚷起來:「誰是奸細?我們只是路過暫住在這裡,你說誰是奸細呢?」

押著他的一個軍士大笑道:「俺們說你是奸細就是奸細,你喊破喉嚨都沒用。」

他說罷拿了繩索正待要上前,忽然前面起了一團白煙,軍士被弄迷糊了,捂著臉「哇哇」大叫起來。就近的兩個軍士見狀,立刻撲將上去。白煙中似有銀光一閃,倆人一起丟掉長矛,「哎呀呀」地抱著頸子痛叫。

說時遲那時快,大夥兒沒見她是怎麼傷人的,就見她已經跑到了圍牆旁邊,縱身一跳雙手攀住圍牆邊緣,卻一下子又掉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眾人回頭看時,只見她攤著手掌,手上血淋淋的。原來那圍牆上安放了尖刺之物,她卻一把按在了上面。

只見那小娘們穿著道袍,梳著髮髻,還背著個布袋。一張瓜子臉單眼皮長得秀氣可愛,臉色卻是白裡透紅,氣色非常好,最多不過十五六歲。

眾人見她自己跌坐在院子裡,便都鬆了一口氣,不慌不忙地圍上去。

不料就在這時,剛才被潑了一頭一臉白灰的軍士,忽然發起瘋來,在院子裡又哼又跳,樂得像個瘋子似的。將領暴喝,他也不予理會,繼續在院子裡蹦蹦跳跳的,而且那廝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跳起來分外滑稽。一時間庵裡的樣子實在詭異極了。

李廷珪回顧左右,皺眉道:「都帶走,離開此地。」說罷轉身先出了庵門。

那小娘們被抓住,又大聲嚷嚷道:「我師父是扶搖子!你們朝廷的貴妃花蕊夫人我都見過,帶我去見花蕊夫人!」

「咦?」李廷珪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那小娘子要分開看押,別傷了她。」

此地離蜀道不遠,眾軍把「俘虜」拴成一塊兒,趕著上了蜀道,沿路北去。及至驛館,便是蜀軍第一批到達的援軍駐地,驛館變成了中軍行轅。除了那小娘子,眾尼姑和被嚇得戰戰兢兢的兩個婦人都被一股腦兒鎖進了驛館的一間客房裡。

李廷珪在軍中見到了隨軍做都監的客省使趙崇韜,便讓他去審訊奸細。那小娘子卻被單獨關著,沒人理會。

趙崇韜是中書令的兒子,又不是干審案的。他的法子很簡單,立刻下令把那兩個女道士吊在驛館的屋簷下,然後不問青紅皂白,就先拿鞭子暴打一頓。

「把奸細給我往死裡打,給我打!」趙崇韜嚷嚷著。兩個軍士被催促著解了身上的甲,拿起鞭子「噼裡啪啦」亂抽,打得血珠飛濺,慘叫聲響徹雲霄。

那黑壯婦人一邊求饒一遍哭喊,身體掛在房樑下亂抖,臉都扭曲了。軍中的皮鞭連軍漢都受不了,何況是婦人,用足了力一鞭子下去,衣服都要破,立刻見血,能打得人皮開肉綻。

沒一會兒,兩個婦人都暈過去了,軍士便從水井裡吊上冷水來,猛地給潑上去。地上頓時血水橫流。黑壯婦人幽幽醒轉,立刻痛苦地呻|吟起來,身上的破布和血肉都沾在了一起。另一個婦人掛在那裡一動不動,軍士上前一探鼻息,回頭道:「趙監軍,死了一個。」

「我招,我什麼都招,你讓我招吧……」黑壯婦人哀求著說。

這時趙崇韜才端了條凳子坐下,叫書吏準備文案記錄供詞。婦人道:「我是周朝奸細,我真的是……」

趙崇韜問了半天,這婦人卻一問三不知,盡說些廢話,唯一有用的只是承認了她是從東京來的,在青泥嶺庵就是打探地形做細作。

書吏在裡面說道:「趙使君,我知道一個法子,武周留下來的,能把皇子都活活嚇死……」

忽然傳來一聲罵,李廷珪走了出來,「哼」了一聲,指著那黑婦道:「青泥嶺有蜀軍把守,你們從哪裡來往傳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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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生死有命

固鎮據點(今徽縣和兩當縣之間,古道山谷內),郭紹在一間瓦房堂屋裡,正來回疾走踱步,他看起來很焦躁不安。一張積滿了污垢擦都擦不掉的木桌上,放著一張有摺疊痕跡的圖紙。

外面的天空一片黑暗,營地裡的火光在晃動,已經半夜了。

「青泥嶺庵被蜀軍發現,全部人都被綁走了。」回來的中年女道的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過去,郭紹心亂如麻,急得不行。周圍沒有兵戈之聲,戰陣的喧囂已經消停了多日,但他現在比在陳倉道里和蜀軍作戰時還緊張、還急。入蜀境作戰,正如李處耘說的,最壞的結果無非速戰速決不成、糧草不夠了就退兵;但這回可沒那麼簡單。

一會兒他腦子裡又冒出了剛不久前京娘和自己的問答。他問:陳摶能找到嗎?京娘說:只能靠機緣,上次只見過清虛,也純屬是機緣巧合,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知道她的蹤跡。

郭紹努力從一團亂麻中清理頭緒。

在前世的記憶裡,符後應該會早死,然後柴榮才能續娶她的妹妹做皇后。符後會怎麼死?肯定是病死。周朝未亡,符後又是符彥卿家的女兒,誰能人為地威脅皇后的性命?

生死有命,但郭紹偏偏不能看著符後死,她死了自己在這個時代就完全沒指望了;能混個富貴太平算不錯,說不定哪天得罪了權貴實權人物,在動盪的時候被亂兵趁機砍死。這種一點安全感都沒有的富貴,讓他很不爽……

在這種時候,郭紹才能最真實地感受到,原來自己如此需要她!對,這種需要是非常真實的,好像實實在在的一樣東西看得見摸得著;遠遠脫離了那些不可捉摸的、如夢幻一般的情愫。郭紹此時對符後的感情很俗,但正因為俗才很真……就好像前世的姐姐在抱怨他不知道節儉、花費太多云云,完全不會讓人產生什麼情緒上的愉悅,沒有心動、沒有想像,偏偏這樣俗氣的東西,才能讓他發自內心感到溫暖。

以前郭紹覺得「少年郎」對白富美符氏的感情過於蒼白、過於幼稚,但現在符氏在他心裡已經完全不同了。他需要符氏,不僅是為了現實好處的考慮,也是情感上的需要……她像姐姐一樣照看著自己,她給郭紹錯覺彷彿就是前世姐姐的一部分,因為這世上只有姐姐才會關心自己的死活……當然姐姐沒有符氏那麼厲害,那麼高貴,她就是個俗人。

符皇后不能死!

要違背天命救她?郭紹不是醫生,完全不懂醫術,總是有百萬軍在手的人,誰又能戰勝病魔?他不能親自救她,於是就想找人救她……這個時代的郎中醫生是不行的,如果行,皇室不能請到郎中麼?符後又怎麼會死。

郭紹想起了扶搖子陳摶,這個把他從死人堆裡救活的自稱半個神仙的道士。這些故弄玄虛的神人,郭紹不能確定究竟有沒有本事,但到了無計可施的時候,人總會把希望付諸玄物……而且扶搖子肯定不是京娘那種隨便搞個道觀就自稱聖姑的人;他能把已經「死掉」的人救活,那是郭紹親身經歷。

但扶搖子這種人很難找到,何況傳說他在峨眉山,那是蜀國的地盤。陳摶找不到,但他的徒弟清虛可是實實在在就在青泥嶺。

郭紹的設想是率軍進攻青泥嶺援軍,從蜀軍手裡搶奪營救清虛。

從青泥嶺正面進攻很難,估計比攻城還難。白水路的小道,進入了郭紹的腦海,如果能繞小道奇襲蜀軍,勝算較大。

京娘的隨從女道士被抓,可能會說出白水小路;而且那條路也是從尼姑庵主持那裡得知的。蜀軍應該會拷問出白水小道……奇襲似乎不成立。如果蜀軍在小路上設防,那便難以突破了,據親兵報知這條路好幾處太狹窄,僅能單人行走。如果奇襲不成,就算能打贏蜀軍,估計他們會帶著清虛潰逃,或是時間一長把她害了。

焦躁不安的郭紹深吸了一口氣,使勁揉了揉太陽穴,重新回到積滿污垢的木桌前。地圖上只標註了青泥嶺,拿尺子一量,估摸在固鎮南部四十里;白水小路在西側畫了一條細線,但這圖是郭紹自己畫的,清楚沒什麼距離可言,就是標註一下意思那裡有一條小路。

「你們進來。」郭紹招呼還在門外站著的親兵和中年女道。

他問親兵:「你們從白水路回到固鎮,花了多少時間,大概有多遠?」

「走了兩個多時辰,不過咱們走得快,應該有六十里……在固鎮西南面。」親兵道,「從白水路過去,一直向南走還有三四十里,就到蜀道了。沿著蜀道再折向東北,那就遠了,起碼七八十里路才能到青泥嶺庵。」

郭紹沉下心仔細聽,然後在圖上急忙標註。接著他又細問了一番白水路的道路狀況。

他心裡琢磨,只要過白水路(六十里),然後奔襲至蜀道(三十餘裡),則可切斷青泥嶺蜀軍的退路。計算一下,從固鎮出兵,需要一口氣奔襲一百里……而蜀軍自青泥嶺南下(八十里),再到白水路(三十餘裡),距離稍長。

「尼姑庵的人被抓是什麼時候?」郭紹問道。

親兵道:「今天下午。」

郭紹尋思:蜀軍援兵至青泥嶺,不太可能是想進攻,蜀國如果那麼有攻擊性,就不會躲在盆地裡幾十年了;白水小道,蜀軍可能知道了會派兵去防守。

防守的話也不急著早一天兩天,之前那麼久他們都不知道那條路。所以郭紹判斷蜀軍最早可能明天才會派兵去白水小道設防……明早出發,要走百餘裡;如果不是急行軍,道路又不平坦,至少走兩三天。

戰機依然存在!

郭紹回頭道:「再派幾個侍候,跟你過去,穿小道後,沿蜀道打探軍情,看青泥嶺南部還有沒有大股人馬增援過來。你們的功勞我會記住的。」

「卑職領命!」

郭紹又道:「擊鼓,召指揮使以上武將到中軍行轅議事。」

郭紹轉身在木桌旁邊的板凳上坐下來,沒一會兒,武將們就陸續到來,一個個將佩刀放在堂屋門口的刀架上,然後步入堂屋,分高低秩序站定。

「在固鎮西南,有一條小路,能繞行至青泥嶺腹背。」郭紹開門見山地說道,「但是今天我得到消息,咱們潛入蜀國地盤的細作被抓了,這條路可能今天下午已經讓青泥嶺蜀軍獲知。如果我們現在進軍,奔襲百里,則可切斷青泥嶺蜀軍退路,將這股人馬聚殲於青泥嶺腹背!」

眾將默默聽著,有人問道:「郭都使,蜀軍有多少人馬?」

郭紹道:「應該只有幾千人,這是第一批到達的蜀軍援兵。」

他見部將們沒什麼反應,臨時心裡焦急也沒有多想,口不擇言道:「這些援兵都是來自蜀國腹地的禁軍,家室在成都府,裡面不乏有大將和文官。蜀國幾十年五穀豐登,非常富裕;咱們把這些抓了,然後放人回蜀國,向他們的家眷勒索錢財……諸位覺得如何?」

楊彪笑道:「那咱們不是干山匪的活?」

郭紹道:「蜀國本來就是處於戰爭的敵國,勒索他們,又沒人會治咱們的罪。除非蜀國皇帝能管咱們大周禁軍的事了。」

王璋附和道:「西徵人馬中,咱們衝前面,卻什麼都沒撈著,全給鳳翔軍和鎮安軍分了。城都是他們佔的!」

陸續就有武將開始動心了,在那議論道:「聽說蜀國皇帝撒尿的溺器都是黃金做的……」

部將紛紛附和道:「山匪做得,咱們做不得?青泥嶺沒城池,咱們只要能過去,擺開了野戰,還怕誰來著,娘|的,干吧!」

李處耘站出來沉聲道:「還請主公三思。」

第一軍都虞候也說道:「既然是小道,萬一不利,退兵太慢;奔襲如同孤軍深入……為了身外之物,以大軍置險地,郭都使需多加考慮。」

李處耘又道:「若主公決意,末將甘作前鋒。」

郭紹沉吟不已,兩個武將的諫言,他覺得很有道理;這不同於奔襲威武城,退路太窄了。但李處耘等人不知道自己的考慮……皇后、陳摶什麼的干係一團糟,別說大夥兒不知情,就是告訴他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為了私事,將六千精兵置於險地,是否應該?當然不應該。郭紹很少見地徘徊猶豫起來。

就在這時,羅彥環道:「主公想幹,俺們就干,俺們信得過你!」

郭紹一咬牙,皺眉道:「若是戰敗,本將首先刎頸謝罪,與戰死的兄弟在黃泉路上好作伴!此次出戰絕非朝廷部署,也未得西征軍主將王節帥的首肯,只為我一人之心,我不能強求大家。願意去的,跟我去;不願意的,留下守好固鎮。若是得了錢,無論是負責進攻的人還是防守的人,都有份。」

眾將面面相覷,本來提出異議的李處耘,第一個站出來道:「末將願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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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唯快不破

在清晨的霧水中穿行,哪怕已進入夏季,依然能感覺到空氣的冰涼。樹林裡不知怎麼飛禽被驚了,撲騰著躍出樹梢,「嘎」地一聲像半空飛去。郭紹不禁側目,只看見一個黑點漸漸消失在塵霧之中。接著周圍就安寧下來,只有叮叮哐哐金屬撞擊的細小聲音和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回顧前後,一長串的人馬以單行慢慢地向前走,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天色剛濛濛亮,附近的人們都沒有吭聲,默默地走著;饒是凌晨就開始準備,出發後就已經快天亮了。前面這段路道路雖然也是小路,不過還能慢慢騎馬,郭紹就騎在馬上,前面還有個親兵牽馬的。

郭紹時不時敲路邊山坡上的樹木,偶爾會發現樹幹上有被刀斧砍出的叉狀記號,是斥候之前做的記號,使得軍隊前鋒帶路走錯了路能及時發現;白天還好,帶路的人走這條道好幾回了,應該不會走錯,預防的是晚上光線不好、無法用周圍的地形景物作為參照物,極可能走錯路。這條路沒有經過官方驛道開闢修繕,就是一些天然走出來的小路組合成的,彎彎曲曲常有岔道,可不比蜀道。

確實是一場冒險行動,不過郭紹卻不能直接感覺到害怕,大約因為一大群人在一塊兒,人一多就容易麻痺神經。他覺得人很容易受周圍的人影響。

道路狹窄走得有點慢,眾軍天沒亮就出發,一直步行至日暮西山才走到白水路。白水路離固鎮六十里遠,也就是大夥兒一整天不間斷走路才走六十里。前面的陸續停下來,大夥兒開始喝涼水吃麥餅。吃完繼續上路,不紮營也不休息……按照原定作戰計劃,要一口氣奔九十多里,到達蜀道之後才能停下來。

白水路這段就難走了,有很長一截路在半山坡上盤山而上,也沒有人出資修建護欄。若是一不留神摔下山去,恐怕多半要摔死。郭紹也不敢騎馬了,叫人牽著馬,自己也小心步行。

大夥兒開始打起火把來,有拿桐油放竹筒裡塞草的,也有直接弄鬆枝點燃。道路實在不好走,為了連夜行軍,只好不顧什麼隱蔽性了。郭紹心裡一個念頭,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蜀軍就算知道我要截他們退路,追不上來也只能乾著急。

從崎嶇小路晝夜步行一百里,這已經超出了郭紹對古代軍隊的見識。但眼下看起來自己這支部隊根本沒什麼問題……大家慢慢走,也不怎麼吭聲,可能有的人腳上已經起泡了,但似乎還忍耐得住。

長期作戰的職業精兵的強悍之處,雖然不好控制常常給上位者造成壓力,但用起來很好用……不需要任何理論|指導和信仰,將士只要不是出身無賴之徒,良家子都清楚這個時代絕大部分人只能吃糠咽菜,要吃飽要生存就得強悍。走了一整天路,郭紹也漸漸念頭通達了,大夥兒提著腦袋千里作戰,就是來求軍功求富貴的。

自己的私事也不能是私事,至少對於少部分將領是利益存亡攸關;如果郭紹失去了前程,楊彪等一眾將領都得跟著憋屈。這也是大夥兒聽說郭紹陞官,也跟著高興的緣故,應該不是為了拍馬屁裝出來的……這世道,人命不值錢,想那鳳州城瘋狂爬牆的將士,就是為了一個讓上面賞識的機遇在搏命。

當晚半夜,軍隊好不容易到了蜀道大路。

郭紹自己都已經是哈欠連天,站著都瞌睡了。周圍火把通明,成片的火光,兩面山坡上下還燃著不少篝火;四面一片繁忙,前鋒抵達的李處耘部正在連夜構築防禦工事。

郭紹翻身上馬,到前邊尋著了李處耘,問了幾句。李處耘道:「南北都派了斥候出去,還沒回來。」

「隨便修一道藩籬就行了,將士需要蓄養精神作戰。下令各部將士不解甲,就地休息。」郭紹道。

諸將帶著軍士四處傳令下去,大夥兒便就地在泥地上躺下,一時間漫山遍野都躺著人,好像剛經歷了一場大戰擺著的屍體一樣。昨晚就沒睡好,又連續走到今天半夜,所有人都累得不行了……連續負重步行一百里,反正郭紹在現代社會最多走過十里路,能把腿走酸。

郭紹坐在一堆火旁邊,打了一會兒瞌睡,迷迷糊糊了不知多久,被人叫醒。

他睜開眼睛一看,天空依舊一片黑暗,夜幕中點綴著無數的繁星。羅彥環道:「南北兩邊都回來了幾個人,前後十里內不見蜀軍;剩下的斥候繼續向遠處搜索去了。」

次日一早,照樣沒有動靜,周軍遂在蜀道開闊地修了一些茅房,展開部署兵力。

大夥兒不必升火造飯,只吃乾糧就鹽、喝江水,連熱水都沒有,因為沒帶鍋。一大片的人馬坐在各自的營地上曬太陽,各指揮陸續有人提著木桶到嘉陵江邊打水。這蜀道雖然不太好走,倒是天然的進軍路線,一路上都有江河,水源完全不用考慮。

就在這時,幾個騎馬的人從北邊的大路上跑過來,徑直瞧中軍軍旗,奔到郭紹跟前才下馬。一名軍士抱拳道:「北面距離大概二十里發現一小股蜀軍,至多不過三百人;咱們從側翼的山林摸過去,在三十里開外發現了蜀軍大量人馬,那會兒天色沒亮,看不清楚但看火把可能有數千之眾。」

郭紹聽罷和部將面面相覷。稍微盤算了一下,蜀軍最早可能前天下午知道的白水小路,從前天下午到現在,他們增援南下的主力人馬一共走了五十里……

郭紹站了起來,又看了一番四面的地勢。蜀道和嘉陵江一起向東北方向延伸,嘉陵江水急;江對岸的地形比較平緩。這邊西北面全是山。

他當即說道:「分二指揮人馬固守此地,阻擊興州方向可能來的援軍;斥候沿江尋找可能渡江的地方。主力沿東北方向正面逼近蜀軍。」說罷看向李處耘。

李處耘道:「如此甚是妥當。」

眾軍陸續得了軍令,以序列集結開始繼續進軍。這下道路寬敞得多了,軍隊隊列依舊以四列佈置,散遊騎當前,大量步兵掩後。

推進至中午,斥候又報,兩股蜀軍都調頭北退。郭紹不作任何改變,大夥兒繼續沿著道路進逼。羅彥環道:「這回我看他們能跑到哪裡去,翻青泥嶺去成、鳳地盤?」眾軍一陣哄笑。

沿途發現了蜀軍的駐紮過的營地,一些鐵鍋和雜物亂七八糟地丟在路邊,周軍將士便順路撿了準備拿來燒熱水喝。按照人們的生活經驗,喝太多生水容易壞肚子,能燒開了喝一般都願意升火燒水。

臨近傍晚,仍不見蜀軍。可能前面會有一些遊騎,但早就被周軍前方的斥候驅散了,大軍中的郭紹一個蜀兵都沒見著。

郭紹和李處耘策馬前行,選了個地方寬的,下令各部到達後構築藩籬修建營地。明天再走半天路,也不著急,應該就會一定與蜀軍開戰。因為蜀軍無路可去,只能在青泥嶺背後干仗。

將士們都明白了上陣的時刻即將到來,當天傍晚,只見許多人都在擦拭刀槍,檢查弓箭,一派臨戰前的氣氛。幾天步行二百里,就為了打這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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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江水滔滔葬亡魂

東北面的天空灰濛蒙的,太陽從云層裡透出慘白的光。郭紹騎馬沖上前面的緩坡,頓時黑壓壓一片蜀軍就出現在遠處,旌旗如雲,看上去密密麻麻。百步外的大路上幾個稀稀落落的騎兵正在遊蕩。這些蜀兵著實是從腹地來的人,頭盔和北方軍士戴的很不一樣,前面有一截帽簷;似乎蜀地經常下雨,那帽簷能避免雨水往臉上流。

後面一眾十幾個武將親兵也跟著上來,駐馬觀看。

「拿弓箭來!」郭紹喊了一聲。親兵把他的二石強弓拿來,郭紹拈弓搭箭。

最近那蜀兵遊騎也在那看著,發現了郭紹拿弓箭,竟也不跑,似乎不相信有人能射到他,忽然大罵道:「龜兒子,射我撒!」

眾將聽罷面面相覷。

郭紹一臉冷笑,拉開了弓……一百步,通常拋射可以射那麼遠,但點射遠拋,很難有多少準頭。一般軍用的一石弓、北方遊牧民族用的一石二弓平射也就幾十步,遠了就沒什麼準頭。

「啪!」一聲弦響,那騎馬的人片刻後就中箭仰倒,從馬上摔將下去,馬匹受驚掉頭就跑。別的蜀軍遊騎見狀也一哄而散。

「好!好!」眾將哈哈大笑喝彩。

郭紹把弓丟給親兵,回顧身後的軍隊,也如蜀軍一般一大群步軍,不過周軍沒有鼓號,來的時候沒帶太多的東西,真正的輕裝簡行。只有七八面旗幟樹在無數的人馬中。

右邊就是水急的嘉陵江,左邊是山,這地方就這麼大,沒什麼計策兵法可言,只有沖上去正面硬拚。

郭紹策馬返身下坡,在各都之間的間隙裡穿行,大聲喊道:「退路是沒有的,背後是蜀國境地,小路太窄擠不過去。狹路相逢勇者勝!」

眾軍舉起兵器嘈雜吶喊起來,看起來士氣還不錯。入蜀作戰以來連戰連捷,大夥兒都很有信心。

郭紹閉上眼睛,暗自向虛無的無論什麼神靈祈禱,但願清虛沒事,符後將來也沒事。他猛地睜開眼睛,板著臉抽出障刀來……沒有鼓聲號聲,通信全靠吼!郭紹高高舉起刀鋒,嘶聲高喊道:「殺!」

「殺!」眾軍的目光紛紛聚過來,瞪圓眼睛跟著吶喊了一聲,頓時震耳欲聾。

前鋒一員武將徑直走在最前面,提著纓槍,背上和腰間準備了好幾把刀,武裝到牙齒。大夥兒也洶湧跟了上去,全軍像一股洪水一樣從大路上蔓延。

戰爭在此次已經沒有了任何謀略、規則等粉飾,將回歸最野蠻原始的形式:相互殘殺。能站人的地方都是人,連輪換戰術都沒有,前面的人要死了後面的人才上得去。

約六七十步時,以逸待勞列陣不動的蜀軍首先放箭;接著郭紹就聽見這邊的軍中一陣「噼裡啪啦」的弦聲,雙方對著天空拋射。

拿刀盾的人急忙把圓盾頂在上側,沒盾的拿著兵器在頭上亂舞,「叮叮噹噹」箭矢只要方向對,全都落入戰陣,重箭鏃衝刺下來速度飛快,有人在「哇哇」亂叫。

前面一個大漢暴喝一聲,一群人在箭矢中開始開始奔走湧了上去。蜀軍那邊也是喊聲震天,一股人馬迎面衝了上來。

剎那間,場面頓時慘不忍睹。奔走的人群叮叮哐哐撞到一起,長矛刀劍憑藉著衝撞力猛刺進盔甲,慘叫聲頓時隨著血舞在山水之間飄蕩。蜀軍前面的人首戰接敵,將士大駭,只見亂兵瘋了似的,拿起長矛在人身上亂捅,完全是不當成人。

周軍將士猛衝,這等場面見得多,每過幾個月一年兩年就要經歷一次,相比瘋狂的馬兵鐵蹄像泥石流一樣踐踏一切,這點陣仗根本算不得什麼。

「啊!」一個頭盔被擊落披頭散髮一頭一臉是血的莽漢撞將上來,一團蜀兵都驚得倒退,好像看見了惡鬼,但身後也全是人。

緊接著又一個周軍大漢拿著盾直接撲進人群,盾撞在甲冑上,他整個人也跳將起來,右手拿著一柄鐵鉤二話不說就猛揮下去,鐵鉤「哧」地一聲刺進一個士卒的腮部,不等那士卒反應過來,已經向後一拉,頓時把臉皮帶著肉都撕下來一大塊。「啊……呃……」痛叫聲簡直能把人們的耳朵震聾,聽得人心坎發顫瘆人異常,血濺得周圍的人身上到處都是。那士卒雙手舉在臉前,樣子十分可怖,很快就被人撞翻在地,可能傷口觸碰到地面了叫得更加慘烈。

地面上幾個周軍士卒正踩著一個人,拿著長矛像舂米一樣不停息地亂刺。蜀軍年輕的士卒在蜀地哪裡見過這般殘暴的場面?他們驚慌失措拚命向周軍到來的反方向亂擠。兩軍前面相接之處已經完全沒有了隊列和陣法,人們瘋狂殺戮,混戰一團。

戰爭在這裡最為直接,作戰就是殺人!

許多人無路可走,手腳並用向陡峭的山坡上攀爬,立刻變成了周軍後方沒法近戰的士兵的活靶子。人們拿著弓箭一個個地亂射,不斷有人中箭從山坡上滾落下來。山坡上到處都插著箭羽,遠遠看去,箭尾的羽毛連成一片好像長了一片蘆葦。

還有無數的人被擠下了大路,掉進了東面的嘉陵江裡。在滔滔江水中撲騰著很快被淹沒,沉重的盔甲讓落水的人像綁了石頭一樣,時不時猛地冒一下頭大呼:「救命,救……」但戰陣上亂作一團沒人能救他們,頃刻間就被沖走了。

周軍第一軍都虞候在馬上揮著佩劍,指著山坡上下令道:「射,射殺那些逃兵!」

忽然「嗖」地一聲,他的臉色一變,眼睛突出,劍從手裡掉落,雙手捂著喉嚨大張著嘴從馬上栽倒下去,身邊的親兵急忙跳將下馬救他。只見一支箭矢已經刺進了他的脖子,可能傷到了氣管,他剛摔下來就動憚不得了,嘴唇已經發烏,雙腿在地上亂蹬。眾兵面面相覷,有人大喊:「將軍、將軍……」可是眼看已經沒得救了。

忽然後面傳來了郭紹的聲音:「第一軍第一指揮、指揮使立刻暫代第一軍兵權!」原來主將在後面一直盯著前邊的狀況。

「為都虞候報仇!」一個親兵紅著眼大喝道,提起一把鐵做的狼牙棒,就從行列之間拚命往前擠。

前面殺得鮮血橫流,後面不斷放箭拋射,空中箭矢亂飛,大路上就像一個修羅場和屠宰場一般,無數的人擠在一起廝殺,場面荒誕至極。

落水者中箭者不知其數,不到半個時辰,蜀軍長長的整個隊伍都動搖了,亂兵拚命往後擠,本來成隊列有一定空隙的隊伍此刻像是在擠爆了的公交車上一般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很多人被擠下了嘉陵江……「別擋路,讓俺過去!」「求你了,朝後面走!」大夥兒覺得遇到了凶神惡鬼,寧肯朝擁堵的人群裡擠也要遠離前方那幫瘋狂的一身是血的人。蜀軍後軍終於掉頭就跑,擁擠的人群紛紛向東北面潰逃。周軍在後面追擊,郭紹的聲音大喊道:「叫他們投降啊!」

這時亂兵中的武將才吆喝道:「丟下兵器跪在道旁,可免一死!」

大夥兒推進上去,沿途全是投降的蜀兵,有些地方擠都擠不下,人們爬到了山坡上抱頭伏地。

周軍前鋒小跑著向前追擊,一路上沒來得及停下來投降的,被從後面殺死一路,到處都能看見屍體。及至下午,前鋒第一指揮已經追到了青泥嶺山下的驛館,抬頭看去,青泥嶺山坡上亂糟糟地不少人正在爬山。

郭紹在洶湧的軍隊中跟著向前挺進,半路上忽然見一座山前有座寺廟,靜靜地坐落在那裡,周圍都是荒山野嶺不見任何村落人家。一個親兵見他的在看,喊道:「就是那座尼姑庵,青泥嶺庵。」

郭紹轉頭看著,一聲不吭。

大夥兒衝進了了青泥嶺驛館,裡外全被周軍士卒控制。郭紹顧不得正在爬山的蜀軍餘部,徑直朝驛館走進去。後面李處耘的聲音喊道:「羅兄,你帶人去山下勸降,告訴蜀兵沒地方跑了,青泥嶺過去還是咱們的人!」

郭紹快步走進驛館,迎面兩具屍體掛在屋簷下,讓他一怔。兩個婦人的屍體,身上濕透,全是血污和血痕。郭紹走近時,聞到一股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惡臭,只見其中一個婦人已經僵硬了,像一塊石頭似的掛著;另一個黑婦軟軟的掛在那裡,但也死了,肚子上一個血窟窿。

京娘的聲音發顫:「快把他們放下來。」

郭紹見屋子裡跪伏著幾個人,他抽出障刀就走上去,前面一個圓領綠袍官吏忙磕頭道:「將軍饒命,人不是咱們殺的!」

郭紹急問道:「你們抓的人,別的人在哪?」

「我帶將軍,我知道關在哪……」官兒忙道。

「走!」郭紹喝了一聲。官兒從地上小心爬起來,帶著郭紹從房子旁邊的巷道進去。然後找鑰匙要開一扇門,手都在哆嗦。郭紹罵道:「滾開!」提起刀一刀劈下去,頓時火星亂竄,刀刃立刻崩了一個大缺口。他丟掉障刀,向後退了幾步,猛地衝上去,「砰」地一聲巨響,門板倒塌。郭紹睜眼一看,頓時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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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童叟無欺

撞開驛館房間,裡面的境況慘不忍睹,桌子圓凳等擺設一片狼藉,十幾個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牆壁和地上血跡斑斑。是誰殺了人還把門鎖著?門窗全關著,郭紹走到門口就聞到一股非常難聞的濃烈的混合氣味,如同前面被吊死在屋簷下的人,不僅有血腥味還有排泄物的惡臭。哪怕是被刀槍殺死的人,也沒那麼美觀,似乎因為肌肉失去了控制,體內的污穢會流淌出來。

郭紹的心下一片冰涼……清虛和這些尼姑一起被當做奸細殺掉了?就這樣死在了污穢之中?

他跨進門檻,取下刀鞘把那些趴著的屍體掀過來一個個看。他沒見過清虛,但聽過細作婦人的描述,尖下巴、單眼皮,十四五歲。而且清虛不是尼姑,有頭髮。

他走得很小心,當然不會拿腳直接踩死者的屍體,但不經意回頭,卻發現地磚上留下了一串腳印血跡,不可避免地踩到了地磚上到處都淌著的血水。

「這些人不是咱們殺的……」門口的官吏戰戰兢兢地說道。

郭紹回頭問:「你們抓的全部人都在這裡?」

官吏恍然道:「那邊還關著一個,是個小娘子,自稱是扶搖子陳摶的弟子。」

「還活著麼?馬上帶我過去!」郭紹丟掉刀鞘轉身就走。

眾人迅速離開悲慘的屠殺現場,又去了另一間屋子。這回不必郭紹親自動手,一身膘更重的羅猛子突突就沖上去,憑藉身上的鐵甲猛地撞在門上,徑直將門板撞翻,頓時裡面傳來受了驚嚇的女孩子的尖叫。

郭紹聽罷一個箭步奔上去,房間最裡面的小窗子下,果然站著一個小娘們,個子不高顯得有點瘦,單眼皮、尖下巴。她拿著手裡的一枚髮簪,帶著濃厚的鄉音的聲音道:「你們想做什麼,我師父是扶搖子,我師父很厲害!你們別過來……」

只見後邊那小窗上有粗木頭櫺子,其中一根有個缺口,下面的地面上還有一些木削。敢情她之前是拿著一枚髮簪就想把木頭磨斷?

郭紹聽到這裡,頓時感覺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了,他仔細打量著清虛,說道:「我當然不會想對你做什麼,我是來救你的,你都不知道我為了救你,連性命都顧不上了……」

「你好奇怪!我認識你麼……」清虛的背抵著牆,被郭紹那種目光看著,她似乎渾身有點不自在。時不時也拿眼打量郭紹,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舉止十分詭異。

本來毫無關係的人,郭紹卻如此關心她……當然他心裡清楚是什麼原因,不過感覺起來還是很玄乎,這就是她們說的機緣?

兩個男女面面相覷了一陣,郭紹終於回過神來,轉頭問道:「京娘呢?叫京娘過來。」

沒一會兒京娘冷冷地走了過來,臉色慘白,但她什麼話也沒說。走到門口她看到了清虛,終於開口道:「清虛,你還記得我?」

「玉貞道長?」清虛的臉上一喜。到底是個十幾歲的娘們,不管是誰的弟子,見到熟人總是能感到安全一些,清虛也不能免俗。

郭紹見狀,便默默退出了房間。沉聲對身邊的兩個親兵道:「看著她們,別讓清虛走丟了。」

清虛和京娘相見說了幾句話,抬頭看時,剛才那奇怪的年輕武將已不知去向。

郭紹走到驛館的院子裡,回頭問剛才帶路的官吏:「人是誰殺的?」

「卑職……卑職不知。」官吏忙道。

忽然聽到「鐺」地一聲,刀光一閃,羅彥環拔刀就揮了過來,猛地在那官兒的脖子上頓時,一絲血流到了刀面上。官員大駭,身上一軟,嚇得坐倒到地上。

官兒戰戰兢兢道:「趙、趙崇韜下的令……」

「人呢?」郭紹又問。

官兒道:「前面的潰兵來到了驛館,趙崇韜得知戰敗了,和李將軍等人一起向青泥嶺上午了。」

就在這時,一騎奔到驛館大門,走進來稟報導:「蜀軍主將叫李廷珪,他要求善待被俘的部下,只要咱們答應就投降。」

羅彥環呵呵笑道:「這時候了還能講條件?」

郭紹揮手道:「傳令王璋,答應李廷珪的條件,早解決早省事。」

郭紹又派了人去,讓駐守在白水路頭的李大柱等二指揮人馬向北路集結。然後又分兵把投降的蜀軍將士向青泥嶺北面押送……郭紹與李處耘等商議,打算放棄驛館,只佔領青泥嶺高地,然後主力返回北面。

傍晚時分,一干蜀軍將領官員被繩子綁著押到驛館來了。郭紹率眾將在大堂裡與之見面。李廷珪等人剛走進大堂,就發現周軍將領的目光很奇怪,不是憤怒也沒什麼善意,卻好像李廷珪等人是一塊塊麥餅,或是一堆堆金銀……有那種錯覺。

「敗軍之將,要殺便殺!」李廷珪昂起頭怒道。

郭紹問道:「誰是趙崇韜?」

李廷珪身後一個蜀軍將領道:「我就是。」

郭紹道:「拉出去,把皮剝了。」

李廷珪聽罷大怒,罵道:「誰答應老子不殺俘的,說話當放屁?本將戰敗,死不足惜,有種把我砍了!」

郭紹冷冷道:「戰陣上殺對手不用抵命,殺手無寸鐵的人就得抵命,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說罷揮了揮手,「剩下的都關押起來。」

這時一旁的桌子邊坐著的左攸,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找到的磁鐵,拿著磁鐵向桌子上放著的一堆錢幣靠過去,頓時錢幣沾了磁鐵。左攸道:「真的是鐵錢。蜀國缺銅,拿鐵鑄錢……這些錢咱們拿回去不好使。」

郭紹不動聲色起身,既沒有對蜀軍降將禮遇,也沒有說要殺他們,就只處置了一個人。他從大堂後門出來,招呼羅彥環上前,沉聲道:「你帶人去脅迫那幫蜀軍將領,讓他們派人回去拿錢來贖命……不要鐵錢,拿來鳥用!要金、銀、寶石、絲綢;讓左攸和你一塊兒辦這事,好讓他算一下,什麼級別要多少錢,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羅彥環道:「這股蜀軍士卒是禁兵,蜀國的禁兵也不窮,經常被蜀國皇帝賞。幾千俘虜,一人榨一點都不少了。」

「好,你和左攸全權負責此事。」郭紹道。

李處耘道:「要是蜀國人真拿錢來贖人,咱們就這樣放了?特別是一聲不吭放掉蜀軍大將,捅到朝廷裡可不好說……」

郭紹沉吟了一會兒:「李兄所言極是。我看過兩天派人去東京稟奏一下,請旨該怎麼對待戰俘……先去鳳翔告訴客省使昝居潤,不用遮遮掩掩的,就說榨到了錢,他也有一份。」

李處耘道:「蜀軍士卒應該沒事,但那些武將,要是官家下旨要捉拿回東京……那咱們收了錢卻不講規矩?據說綠林山匪都會守規矩的。」

「昝居潤會把軍中敲詐的事打小報告上去。而咱們已經先請旨了,官家和朝廷應該會順水推舟;萬一要讓捉拿回去,那便捉拿回去,只好連山匪都不如……不守規矩了。」郭紹道,「敲詐了錢,除掉在亂軍之中『損耗』的,到時候也交一些上去。」

李處耘嘆息道:「戰前已經答應了將士們要分錢,為今之計,只能如此了。主公何不把這事交給末將去辦,我教派去的人怎麼和昝居潤說。」

郭紹乾脆地點頭道:「那便李兄去辦。」

李處耘便在侍衛隊裡找了個認識的都頭,交待他先去鳳翔見昝居潤,又反覆叮囑道:「蜀軍餘部被圍困在青泥嶺,將領貪生怕死,要求拿錢贖命才願意投降。我部將領怕孤軍深入腹背再遭遇蜀國援兵襲擊,意圖速戰速決,這才勉為其難答應。」

一行數騎拿了虎捷軍郭紹蓋的印信,次日一早便翻青泥嶺徑直往鳳翔而去。

昝居潤詳細問清了消息,在驛館裡尋思許久,果然就開始寫密奏打小報告。他為了把事情說得通透,又將王景部和向訓部在秦鳳成階城裡掠奪財貨的事兒也一起寫了,然後論述,禁軍沒佔到城,因此才敲詐蜀軍援兵云云;至于禁軍將士說的,是蜀軍主動要求拿錢贖人,頗有蹊蹺之處。

寫好了給樞密院的密奏,昝居潤拿燒漆封了蓋印,遂派隨從信使徑直遞送東京。

此時在東京的周朝君臣正因為攻蜀之戰順利而慶賀……如果王景等部在秦鳳僵持下去,周軍一時就不能輕易對南唐開戰;只有戰局明朗之後才可以拿南唐開刀,以避免兩線高強度作戰。

樞密使魏仁溥壓根不覺得軍隊幹點劫掠、敲詐的事算什麼事,只要打贏了蜀國、別的事都可以避重就輕,稟奏皇帝的建議是:青泥嶺蜀軍投降將士由虎捷軍左廂處置;秦鳳普通的蜀軍降兵,仍由去留,願意走的就放掉,以爭取秦鳳地區將士官民的人心。皇帝以為然,當即批准,然後叫文官寫詔書安撫秦鳳降兵。

魏仁溥又建議不管王景部劫掠秦州等人的事,派人嘉獎,下旨王景徙鎮秦州兼西面緣邊都部署。樞密使魏仁溥所論之事都甚是恰當,很快得到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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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輕言細語如在耳際

東京大內金祥殿,是周朝皇帝接受百官朝賀的大殿。這天柴榮從金祥殿出來時,卻是怒氣衝衝。

他走進金祥殿北面的後殿,忽見皇后符氏帶著宮人在門口迎駕,遂稍稍收住了火氣,與皇后一起走進宮殿中。待皇帝坐下,符氏便親手端著一個金盞走上來,柔聲說道:「天氣越來越熱了,官家還這麼大的火氣。」

皇帝見那金盞顏色鮮亮,裡面的湯晶瑩剔透,便伸手去接。符氏不動聲色,玉白的手指握了金盞大半,卻不料他接的時候很小心,連手指頭都沒碰著自己。一個穿黃色龍袍的漢子坐在榻上,旁邊一個貌若天仙的皇后遞上金盞,宮殿裡的景象卻是非常美麗,不似凡間之景。

皇帝說話客氣,也很尊重符氏,相敬如賓的兩個人,宮人們這麼長時間幾乎沒見他們倆紅過臉。

就算是現在皇帝臉色不虞,也不是衝著符氏來的。他很快就開始說自己為什麼不高興:「吳越王派的使者今天到東京了,奏報南唐國主一口答應蜀國求救,還派了海船從海路想去契丹北漢,這是要合縱對付我朝……」

符氏好言勸道:「因為各國除了稱臣的,剩下的幾個也將大周視作大國上邦,所以才要聯絡那麼多國家才敢抗衡中國。就像戰國時的秦國,六國都敵視秦國,那是因為秦國最強大;現在官家的大周朝就是戰國的秦國呢。」

柴榮聽罷似乎好受了許多,口上卻道:「這麼多國家,自古就屬於『中國』所轄!」

符氏道:「唐末以來分崩離析,列土分疆數十載,正當官家統一諸國,成就不世之功的時候。」

柴榮聽罷神色漸漸從容起來,又道:「那南唐可從來沒把咱們『中國』放在眼裡,據吳越國在南唐的細作所見所聞,南唐國主李璟常常把北進中原掛在嘴邊,以北伐攻滅中國為己任。我看他確實懷有此心!前朝李守貞叛亂、本朝慕容彥超反叛,李璟都想聯絡北漢等國趁機起事;去年我率兵親征北漢,亦是蠢蠢欲動……此人就像臥榻之側的惡狼!」

不料符氏「哧」地忍俊不禁,柴榮皺眉道:「皇后何故訕笑?」

符氏輕輕摸了摸耳鬢的發梢,好像生怕自己的形象有損似的,又輕輕掩住嘴笑道:「臣妾不是敢笑官家,而是笑李璟……春秋時,人家越國想勵精圖治,那是臥薪嘗膽不吭聲,哪有還沒準備好就到處嚷嚷的?還嚷了好多年哩,您看南唐打過來了麼?

要臣妾這點見識看的話,李璟唯一的機會在(後)晉朝被契丹人滅國之時,那時契丹退走,中原無主。李璟要是能率兵北上各地節鎮哪能不投?(北)漢高祖見南唐國北上,還敢不敢在河東稱帝還兩說;就算敢了,南唐那麼大地方那麼多人,到中原再拉攏各種節鎮,對漢高祖的勝算還是挺大的。

中原無主這樣的良機他都抓不住,後面那些人叛亂哪像成大器的,叫什麼機會?現在大周在官家的治下君明臣賢,南唐不足為患。」

柴榮聽得頻頻點頭,嘆了一氣,沉聲道:「先父皇駕崩時,先叮囑我,魏仁浦勿使離樞密院……」他說到這裡便閉口不言。

符氏聽得奇怪,這句話明明還有下半句,然後才能接上剛才的話題……比如誇自己兩句,說有見識之類的。但官家就此打住,她也不好追問,心下也暗自嘆了一口氣,心道:難道後面半句是先皇的遺囑,讓官家立自己為後,然後輔佐官家?

她小聲說道:「唐末以後,常常開國皇帝一駕崩,後繼者便難以為繼;先皇是擔憂官家。但官家是一代明君,高平一戰,你已穩如泰山,現在才過去一年半,便可以告慰先皇之靈了。」

柴榮傷感道:「先父諄諄教誨,如在耳際。」

過得一會兒,他又重新把岔開的話題說回了剛才,都是些公事。讓符氏微微有些失落,她有種感覺,總覺得和官家之間好像是君臣,而不是夫妻,總是少了點什麼。符氏暗忖:做婦人真不易,既要以見識和臨危不懼的氣度讓先皇賞識,又要花細緻的心思去得到官家的寵愛。

她依然保持著高貴優雅的氣質,並不想學後宮一些卑賤的婦人,撒嬌不講理在男人面前邀寵,實在做不出來……只不過在官家面前,她已經儘量讓自己表現得溫柔可親了。

柴榮說道:「南唐主雖不似成大事之君,但地廣人多、兵多將廣,在我腹背仍舊是一大威脅。必須先除其爪牙!」

符氏聽罷忙問:「官家又要御駕親征嗎?」

柴榮毫不猶豫地點頭。南唐這種國家,調兵到淮南又近,和蜀國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柴榮不認為可以像取秦鳳成階四州那樣,派個一萬八千兵馬,聯合就近的節鎮就能把戰事擺平。攻南唐,必定要演變成更大規模的戰役,精兵盡出,大兵權必須在自己手裡。

符氏趁機說道:「讓臣妾陪官家一起去罷。」

柴榮道:「我是去打仗,皇后去作甚?」

符氏終於顧不得臉面了,嬌聲幽怨地說:「去年官家去打東漢(北漢),臣妾在宮中每日提心吊膽、度日如年,只能日日吃齋唸佛為官家祈願,真是太磨人了……」

她倒是沒說假話,當時真的很擔心。正如她之前所言,五代以來,皇二代很不好當;如果高平之戰柴榮不幸沒打贏,那真不知道東京會發生什麼事了。符氏之前嫁過李守貞之子,才沒多久就被滅門,又嫁柴榮,難道又要在亂兵之中靠僥倖求活?

她繼續說道:「這次官家出征,臣妾要一起去!臣妾可以照料官家的起居,說不定還能替你出出主意;在官家煩悶的時候,臣妾也能陪著說說話,你就讓臣妾去嘛……」

「到時再說。」柴榮見符氏一心央求,平素都很少拒絕她的要求,一時不忍拒絕。

符氏忙道:「官家何時出征?」

柴榮道:「正在和大臣商議。原本是打算在今年底趁淮河水淺出兵,但沒料到攻蜀如此迅速,眼下看來就可以出徵了……朝中還有些不同說法,有人說應該趁水淺好渡河;但也有人說南唐國每年例行『把淺』,冬天一來就要派重兵駐守淮河,反而不好動手,夏季出兵能出其不意,迅速突破淮河一線。」

「冬天好冷,既然官家已經決定了,趁早更好。蜀軍新敗損失慘重,如今聞風喪膽,必不敢擅動;南唐派出去海船,但北漢契丹這個時候恐怕都沒有心思也沒力氣。」符氏似乎很著急。

……

蜀國上下確實很害怕。孟昶已經幾次調重兵去劍門關等地層層設防了。

孟昶在宮中,顯得有點心神不寧,今天本來是很有意思的一天,但他心不在焉的。正值五月初,是給後宮美女們發錢的日子,以往孟昶這時候都瞪大眼睛,仔細瞧各種美女的好處。但今天他悻悻的沒什麼興趣。

宦官正在念名字,念一個名字,就有一個穿上最漂亮衣裳的美人從孟昶的塌前走過,然後領錢謝恩。每個佳人都有被皇帝欣賞的機會。

從早上就開始念,已經念道了中午,走過了無數的美人。孟昶一個都沒看清。這時宮女叫他去用午膳了,他便叫宦官繼續發錢,再也沒心情瞧。

花蕊夫人見他心情不好,親手調製了清淡的素菜。她背對這孟昶還在精心調製最後一道菜,身上的衣衫輕薄,身材婀娜。

這時便聽得她柔軟的聲音好言勸道:「天下兵禍凶凶,『中國』連年興兵,我們大蜀雖然有重山疊嶂屏護,終不能獨善……那些女子耗費很多,卻不能替皇上分憂解難。秦、鳳諸州失利,皇上何不趁現在就選賢任能、整頓禁軍,勵精圖治?」

孟昶道:「現在沒有機會,秦、鳳也失了,等待時機,中國混戰時才能進取中原。」

花蕊夫人頭也不回地說:「不能成就霸業,至少要能自保。秦鳳成階四州,一個月都不到就丟完了,若是『中國』真要強攻,卻不知如何……」

孟昶聽了,心中也愈發害怕,焦頭爛額。片刻後他又生氣道:「周朝上下就是一些賊子亂兵,要朕稱臣絕辦不到,朕這就徵調將士,舉國備戰,看他能把朕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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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淮南

周朝東京作了一些準備……實際上準備從去年晉陽之戰回來時,早就已經開始了;今年初攻蜀也只是一個前奏,甚至也只算這一次大戰的一個前期準備。

向訓最先被招回京;韓通出任京城內外部巡檢。吳越國使臣返回南方,帶走了周朝的詔書,讓吳越國整軍備戰,一起攻擊南唐國;又派使臣詔令南平國(荊南)調兵參戰。

五月中旬,周朝皇帝決定對南唐國開戰。派宰相李谷先行,授淮南前軍行營都部署、兼任廬州壽州知州;韓令坤、史彥超等十幾個武將侍衛馬步軍數軍隨從。十天後,柴榮在金祥殿設宴為向回朝的向訓慶功,厚賞了襲衣、金帶、銀器、繒帛、鞍勒馬。然後以向訓為東京留守,判開封府事,並權點侍衛司。任命王朴、韓通為副,留守東京。

五月底,柴榮聽李谷稟報,周軍已在淮水架設浮橋渡過淮水,史彥超前鋒出擊在壽州城下擊潰南唐軍數千,進圍壽州。柴榮便詔令部署諸路節度使兵馬出動;自率殿前司精兵出東京,各地軍隊向淮南浩浩蕩蕩進發,動員兵力民壯數十萬計。

壽州成為了周軍突破淮河防線的口子,正在淮河中部,位於東京東南面。柴榮派人催促李谷攻城,欲進佔壽州作為進攻淮南大軍的立足點。

符氏如願以償隨軍出發。她乘坐的是一駕四匹馬驅動的大馬車,寬敞的馬車能減少一些顛簸,道路也比較平坦;但天氣很熱,太陽直曬車頂,馬車裡封閉的空間像是蒸籠一樣。

她時不時叫女官敞開車簾透氣,簾子拉開,她也能從馬車裡看到外面的浩大景象。周軍馬步在平原上行進,原野中好幾條大路一起排滿了軍隊,連綿的塵霧蔽空,人們就像是舉國在遷徙一樣。

符氏的心思也因這樣壯觀的景象轉移到了大事上,心裡一陣尋思,回憶起對宰相李谷的一些印象,心道:讓李谷統率前鋒諸軍,還不如讓侍衛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去。她想了想,又打消了向官家進言的念頭,誰知道官家心裡怎麼琢磨李重進呢?

忽然心裡一陣反胃的感覺湧上來,符氏回過神,一陣乾嘔,旁邊的穆尚宮急忙拿白手絹接在符氏的嘴下面。符氏伸手把手絹拿過來,摀住自己的口,臉色已變得慘白。

穆尚宮驚道:「皇后娘娘,您不要緊吧?奴婢馬上通知曹泰去給你找郎中。」

「且慢。」符氏一把拽住穆尚宮,顰眉道,「我自己要求隨軍出征的,坐在這舒適的馬車裡都受不了的話,還出來作甚?」

穆尚宮道:「您本來就不用出來,官家是絕世明君,一定能打贏南唐過,娘娘不必擔心的。」

符氏搖搖頭,聲音裡帶著疲憊的感覺,「外面那些將士,在烈日下步行都不言苦,你不要一驚一乍的。」

穆尚宮關切地注視著皇后,皇后的樣子確實是很嬌氣,略尖的下頷更讓她的模樣增添了幾分天然的秀氣,看起來弱不禁風。她平時在宮裡都是舒舒服服的,跟著出征真是受苦了。

中軍帶著皇帝的儀仗,還有不少文官和宦官,走得很慢。一連三天烈日曝曬,人馬還沒走到陳州。符氏在一個方形的封閉「蒸籠」裡熱了三天,似乎也習慣了,身邊的宮女心裡稍安。不過符氏整天沒精打采的,說太顛簸了……這邊的路確實還算平坦,馬車也寬大,不過底部是硬木自然沒有減震設施,走起來著實也很顛簸。就靠鋪在馬車裡的軟墊子減少震動,軟軟的毯子毛料卻也讓裡面的人感覺更熱。

這天剛到中午,忽然天空烏云密佈,打了幾聲雷,沒一會兒就聽到「噼裡啪啦」的急促雨點打在車頂上。地面上的熱氣把雨水的濕潤蒸起,符氏輕嘆道:「終於涼快了!」

沒一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宦官曹泰騎馬來到馬車旁邊,下馬一邊走一邊稟報導:「再有兩個時辰就到陳州了。官家讓大夥兒冒雨趕路,到陳州再駐紮。」

大雨被風颳著灌進馬車,穆尚宮又趕緊拉下車簾子遮雨。不過雨太大,不一會兒就把車廂裡的絲綢毛料都浸濕了,車廂裡兩個人的衣服也被從竹簾縫隙裡濺進來的水花打濕。

「咳咳咳……」符氏捂著小嘴咳嗽了幾聲。穆尚宮十分著急,拿手背在她額頭上一摸,頓時說道:「哎呀,好燙!這可怎麼辦?」

符氏嗑了幾聲,喘過一口氣道:「不是說再有兩個時辰就到城鎮了麼?等到了陳州,你叫曹泰去稟報官家,說我生病了。」

穆尚宮道:「難道娘娘就這麼熬著兩個時辰麼?」

符氏強笑道:「你現在找郎中來瞧,他抓了藥也沒地方熬藥。外面那麼大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官家都下旨了要到陳州才駐紮。」

符氏只覺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心裡直犯噁心,頭昏腦脹馬車又在晃,好像天地都在旋轉一樣。最難受的是頭疼心慌,比僅僅疼痛要難熬得多。她想睡一會兒,也心慌得睡不著。

穆尚宮見她這副模樣,顧不得遵循她的旨意了,趕緊叫來曹泰,讓他去稟報皇帝。不一會兒曹泰回來說道:「讓馬伕趕快點,先把車趕到陳州,然後安頓下來讓御醫瞧病。內殿直馬兵會護送咱們。」

一行車馬加速行進,趕到陳州讓地方官安排了宅邸,趕緊把符氏抬進臥房裡,穆尚宮帶著宮女又給她把濕衣服換了,在床榻前掛了一層紗遮著。不一會兒,就有年長的御醫帶著隨從,提著箱子躬身進屋。叫人把皇后的手拿出來,把脈。御醫小心翼翼地只把食指掐在她的手腕上,大夥兒都不敢大聲出氣,靜靜地等待著。

過得一會兒御醫道:「脈象微弱,身體太虛了,又有濕熱之毒。」

接著御醫便走出臥房,在外面的桌子前坐下來磨墨寫藥方。曹泰在旁邊提醒道:「娘娘身子骨嬌貴,您可得好好開藥。」

御醫摸著花白的鬍鬚道:「公公儘管把藥渣留著,這些藥沒病的人吃了也沒事。老夫怎敢給皇后開虎狼之藥?」

曹泰又道:「但也得對症下藥,若是吃了等於沒吃,那不是耽誤娘娘的病情?」

御醫嘆了一口氣,似乎無法回答,提起筆小心地寫了起來。

及至傍晚,大軍到達陳州駐紮,皇帝來到了內殿直侍衛守備的宅邸,把行轅也設置在此。然後親自到內院看望符氏,他一把撩開紗簾走進去,符氏見是官家,還掙扎想坐起來。柴榮忙快步上前按住她,好言道:「別動,安心躺著。」他又回頭看旁邊侍立的宦官宮女,問道:「御醫怎麼說,皇后得了什麼病?」

曹泰忙跪倒道:「回稟皇上,御醫說皇后身子弱,受了濕熱。」

柴榮點了點頭,正待想說點寬慰的話。就在這時,外面一個宦官小聲道:「皇上,壽州派人來了,說有急事。」

柴榮忙對符氏道:「你且安心養病,我去去就來。」

符氏氣若游絲地說:「大事要緊,我只是偶感風寒。」

不一會兒就聽得外面有人急匆匆地說道:「南唐軍大股增援正陽,欲乘戰船攻前鋒浮橋。李丞相下令攻打壽州城的史彥超等部退兵,守浮橋去了。」

然後就聽到了腳步聲,一行人離開了內院。

符氏這才想起,自己要琢磨怎麼暗示官家來的,但頭痛欲裂,心慌意亂,根本靜不下心考慮那件事。現在官家又走了,她只好作罷。

不一會兒,她又咳了起來,穆尚宮忙叫宮女幫忙把她翻了個身,輕輕撫著她的背心。入手處,符氏的身子很軟像骨頭都沒有一樣,任由近侍折騰。

她又小聲道:「讓曹泰過去在官家旁邊服侍,看看官家在做什麼,前方戰事怎麼樣了。」

穆尚宮忙著急道:「娘娘,你別想那些事了,養好了身體才最重要。」

宮女把熬製好的湯藥端上來,穆尚宮先嘗了冷熱,然後吹了兩口氣,這才叫人把符氏扶起來喝藥。宮人又拿來了沙漏計時,每次喂藥都精心準時。

不料每日進藥仍舊不見起色,符氏的病反而越來越重了,過了幾天,她每天都要昏迷過去不省人事,進食也只能吃下去熬軟的白米粥,油葷更是一滴都不願意沾。

柴榮認為隨軍的御醫醫術不高明,又下旨派出快馬去東京傳召另外一些御醫。眾人疾行,數日便到陳州,一眾御醫連夜為符氏診斷,也只說是受了暑,判不出什麼大病來。大夥兒拿以前服用的藥方琢磨了一番,還仔細地檢查留下來的藥渣,照舊開了一些藥讓符氏繼續服用。

她偶爾清醒時問話,想知道皇帝在哪裡。隱約聽到曹泰說,周軍在正陽附近打了一場大勝仗,擊敗了南唐軍援軍,光斬首就上萬級;但壽州等重鎮依然久攻不下。官家似乎要離開陳州了,準備南下前去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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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要死了

符氏臥床不起,初時只是渾身發燙沒有力氣,過了十來天,她咳嗽得越來越凶。御醫們直接在內院住下來,日夜詢問宮人她的病情進展。

一天傍晚,她照舊咳個不停,宮女拿熱毛巾給她擦臉,穆尚宮在一旁著急地勸道:「娘娘忍著點咳,這麼咳怎麼受得了?」

「哇」地一聲,忽然符氏吐了一口,睜開眼時,只見周圍的人臉色大變,宮女收了毛巾藏到了身後。符氏喘了一口氣,咬牙道:「給我看!」宮女不敢抗旨,小心拿出毛巾,只見上面有一塊嫣紅的血漬,符氏一看暈了過去。

沒多久,柴榮又到內院來了,對御醫們一番質問。這時候符氏幽幽醒轉,她沒有睜開眼,聽到了柴榮在外面罵當值的御醫。

這時有一個御醫著急了,脫口說道:「皇上,娘娘的脈象只是虛弱。這不是病,是命數!氣數到了,咱們只能治病,如何救得了?」

符氏聽到這裡心裡更慌,恍惚之中想起了多年前府上來的一個麻衣道人,看面相的,說她的下巴沒生好,命中注定結局不好……意思是不得好死?

想到這裡,她心裡傷心極了。平素她都是非常樂觀的一個人,但此時只覺得天地一片黑暗,一種莫名的害怕湧上心頭,壓得人喘不了氣似的。她用力喊道:「官家……官家救我……」聲音卻很小。

這時穆尚宮的聲音道:「官家剛剛走了。」

符氏微弱地咳了兩聲,問道:「官家是不是要去壽州,他什麼時候走?我想見他,叫人去喊官家。」

穆尚宮擦了一把淚,哽咽道:「奴婢馬上去叫曹泰,讓他出門找官家回來。」

「嗯。」符氏呼出一口氣,瞪著眼睛看著罩頂,「我等他。」

過得片刻,符氏又把手從被子裡伸出來,剛剛挑開紗簾進來的穆尚宮見狀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符氏臉色蒼白憔悴,完全沒有了平時那從容端莊的氣質,確是可憐得很,她幽幽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穆尚宮忙道:「不會,娘娘定會長命百歲,病養好就沒事了!」

「你莫騙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符氏的聲音斷斷續續、微弱又帶著傷心,「東京的御醫是醫術最精湛的……但我不想死,不想死……」

穆尚宮道:「娘娘這不還好好的能說話麼,可別往壞處想。」

符氏確實還沒有要死的樣子,但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傷心起來反倒比之前的幾天精神好,起碼沒有成天昏睡。她又說道:「就算我是皇后,卻什麼都沒做,如果死了,人們會很快把我忘掉吧……我要見官家,我告訴他……把我扶起來,給我梳妝。」

穆尚宮等人當然不聽,皇后現在的狀況,這種要求只當是胡話。

過了不知多久,她又累得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這時宦官曹泰彎著腰入見,見皇后睡著了,也不打攪,徑直在床前跪著。

符氏睡得不沉,一會兒就醒過來,她睜開眼見曹泰跪在那裡,驚道:「我還沒死,你跪著作甚?」片刻後她似乎又想起叫曹泰幹什麼去了,便問:「見到官家了麼?」

曹泰小心道:「回娘娘的話,見到了。官家明天就會出發去壽州,今晚不知會不會來……」

這老宦官頭髮已經花白,臉略尖、皮膚又白又細卻沒多少皺紋,身材單薄,長得沒有半點男子的樣子。此時他卻一臉嚴肅,眉間起了兩道豎紋,似乎若有所思,在艱難思考著什麼。這時他抬起頭來,擺頭看向穆尚宮。穆尚宮對這些動作何其熟悉,急忙招呼服侍在側的宮女,趕緊退走。

若是曹泰要和皇后說關於官家的悄悄話,真是求穆尚宮去聽她都不願意,不知道是最好的選擇。

曹泰回頭看簾子外面沒人了,這才開口道:「有些話奴家不知當講不當講。」

符氏幽幽道:「說罷。」

曹泰沉吟片刻,不太好在皇后面前叫她別說出去,這種話不是他一個宦官該在皇后面前說的,只好暗示道:「她們都出去了,那奴家說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奴家走到前院廳堂,外面站著侍衛,裡面有幾個大臣。門開著,奴家就在門口側邊想聽官家和大臣說什麼,若是不要緊的事,便打算求見。然後就聽到魏仁溥說……說如果皇后薨了,不能舉喪。因大軍攻淮南之戰剛剛開始,軍中舉喪不吉。」

符氏瞪著眼睛,急道:「他們也覺得我要死了?」

曹泰道:「有個御醫不會說話,說了不該說的!官家相信御醫的診斷,這才以為皇后娘娘……娘娘不必擔心,等病好了,便治那個御醫的罪,奴家已經記下名字!」

符氏咳得好一會兒,又問道:「他們還說了什麼?」

曹泰的聲音更低:「官家說衛王還有女兒,準備續娶衛王次女,符家恩寵仍然不減……只是,皇后娘娘提過,要把您的妹妹許給虎捷軍都使郭紹,他在秦鳳也立了大功,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建節了……此事恐怕只能作罷、只能失信於郭紹。當然奴家不敢在官家面前提這事。」

符氏又怒又傷心:「我還沒死!怎麼就想到娶我妹妹了?」

曹泰默不作聲,沒說什麼好聽的。他覺得把這事兒如實告訴皇后,已經是出於感懷知遇之恩,才甘願不惜付出可能觸怒龍顏的代價……要不是心裡著實也向著皇后,如果僅僅是為了投效得好處的話,說句難聽的是樹倒猢猻散,皇后一死還能指靠她什麼?何苦再說這些話?

不過官家沒說錯,如果他願意續絃符二妹,也算是對符家的恩寵了。對於符家而言,是大符在朝裡為後、還是符二妹根本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符氏哽咽道:「我死了,你們就沒人真正傷心麼?曹泰,你是不是也已經準備投效我妹妹了?」

曹泰默不作聲,萬一皇后真死了,自己還得活下去,當然要投靠後宮新的主人。不過他為皇后效力那麼多,好不容易得到信任,主人一下子就沒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怎麼能不難受?而且符後待他不薄,心裡也是感恩的,肯定也不好受。

「郭紹……紹哥兒來救我!」符氏突然喃喃說道。

曹泰道:「他只是個武將。沒有人會威脅到皇后娘娘,您還是安心養病,要是病能痊癒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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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陰霾

遙遠地地方傳來隱隱的雷聲,陰霾蔽空。

固鎮據點附近很荒涼,但近月以來北面上坡上每天都敲得「叮叮噹噹」,無數的民夫士卒正在修一座城堡,山坡上塵煙騰騰毫不熱鬧。

郭紹在據點軍營門口瞧了一陣,不知怎地,今天總覺得心神不寧。他抬頭看天時,天空烏云密佈,沒有陽光卻悶熱異常。一旁的羅彥環慢悠悠地說道:「要下雨哩,下雨前就是悶熱,汗水不停地冒。」

話音剛落,天地間電光閃耀,郭紹提起心來,果然等了片刻便「喀喀轟」地一聲巨響。這一身驚雷沒把他驚醒,卻有一種莫名的心慌襲上來,總覺得好像會發生什麼事一樣。

空中烏云湧動,風也刮了起來。沒一會兒,豆粒大的雨點便斜飄飄地灑將下來,山頂上的民夫士卒四散找地方躲雨,無數的人在山上走動,和天地間無形的氣勢比起來,就好似螻蟻一般。

風雨飄搖,地面上濺起水霧夾雜著還沒濕透塵埃,在風中一層層地湧動。

「嘩嘩……」瓢潑似的的大雨好像動了怒一般在風中呼嘯傾斜下來,急促得就像催促的鼓號。空氣中很快就被層層疊加的雨簾瀰漫,雨聲風聲的嘈雜無孔不入,一片喧嘩。

郭紹感覺有些恍惚,好像這嘈雜聲和朦朧陰沉的景象中,正有千軍萬馬在吶喊。不,不是看得見的千軍萬馬,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戰爭中死掉的無數亡魂,正在荒野之上、山川之間哭泣、悲鳴。

他長吁一口氣,沉下心一想:虎捷軍在青泥嶺得手後,為防蜀軍援兵爭奪青泥嶺;退路又太難走,他已經將虎捷軍主力已經盡數撤到固鎮。蜀軍不太可能追過青泥嶺,固鎮應該是比較安全的後方了。

既然如此,心慌又從何而來?

郭紹轉身離開營門,徑直從雨中往中軍行轅方向走。後面的部將喊道:「郭都使。」他沒有理會,任憑雨水浸濕甲冑和裡面的衣服布料,故作鎮定地步行。

步行了好一陣,走進作為中軍行轅的一片青瓦土牆的建築群。只見京娘和清虛正在屋簷下看雨,清虛把手伸到屋簷邊緣,接著從瓦上留下來的雨水把玩,她看起來百無聊賴。又見郭紹徑直從雨中走來,便與京娘一起好奇地看著他。

郭紹走到屋簷底下,站的地方積了一灘水。他看向清虛,說道:「我已經派人去峨眉山找你師父了,這都一兩個月了,蜀軍運錢贖人的已來過兩趟,陳摶怎地還沒來?」他終於忍不住加了一句,「你師父應該會關心你的死活吧?」

清虛無辜地看著他:「我師父不是睡覺,就是四處遊學。你派去的人不一定找得到他。」

郭紹又問:「如何才能找到他?」

清虛道:「峨眉山有一座道觀,師父常在那裡落腳。要不你讓我去,我在峨眉山等他,以前師父也總是找得到我。我見到了師父,就說你和玉貞救了我的性命,讓他來找你們。」

郭紹不答,心道我放你走了,如果陳摶不來,我上哪兒找人去?

清虛又問:「你找我師父作甚?」

郭紹好言勸道:「蜀國與中國還在戰爭狀態,蜀道很危險,你現在和京娘在一起很安全。」

清虛道:「你把我送到華山也行,等師父從峨眉山回來,會去華山,他會來找我。」

郭紹不作理會,轉身進去換衣服了。心道反正陳摶的弟子在我手上,至少有一張底牌;若是手裡一點東西都沒有,今後要求他,連一點關係都沒有,如何見得到人?

他拿了一件布袍換上,想著這大雨天的不可能有什麼戰事,便連甲冑也不披了,叫侍衛拿木架子掛起來晾。他從包裹裡拿出一封書信來,在雨天左右無事,又看了一遍。

向訓回京後寫的信。提起朝廷已經全面對南唐國開戰等事。郭紹這回駐守固鎮,沒能立刻參與淮南之役,不過現在他反而對軍功沒有什麼期待急迫心情……若是換作攻蜀之前,他肯定很著急去立功。但自從上次琢磨了符皇后的事,便沒什麼了心思。後來連蜀軍送來了贖人的財貨,他也沒興趣過問,直接叫左攸和諸武將拿來分掉。

之前還只是掛唸著,最近這幾天不知怎地,精神非常恍惚,莫名焦躁。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一般。

郭紹回頭見硯台丟在牆角,便招呼門口值守的親兵侍衛,喊道:「那邊的硯台,去裝點水調一下墨,我要寫信。」

「喏。」親兵應答了一聲。

那硯台上回用了沒洗,裡面本來就沾著幹涸的墨,拿點水一調就是墨汁。郭紹擺好紙筆,便琢磨著給向訓寫信,準備在信中提及皇后,問問皇后近況。

他寫信還是那樣,有斷句符。這個他不是擔心別人不能識字斷句,字面用的不是文言文,而是口語文字,這玩意已經脫離了文言斷句的規則。他也不使用標點,寫到語氣停頓的時候就打一個墨點了事,反正看信的人應該讀的通。

不一會兒,京娘入見。她上前招呼,郭紹頭也不抬,拿毛筆指著左邊,他剛才記得那裡有一條圓凳。京娘見他寫得專心,忍不住好奇,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只看一眼,就發現上面潦草又有許多墨點的文字,她的神情頓時愕然。

郭紹察覺她的目光,並不以為意,反正他是個武將,識字都算不錯了。他心道:其實我讀的書學的知識,比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多,只不過沒有專一研讀古文而已。

京娘道:「清虛在這裡成天無所事事,想去華山,我看送她去華山罷,扶搖子也常常會去華山……」

「絕不能放走清虛。」郭紹脫口道,沒有半點猶豫。

頓時京娘沒有了聲音,他這才回過神:京娘也不知道自己的考慮,這麼說一定會讓她感到很奇怪。

但等了一會,卻沒聽到京娘問為什麼不能放走。郭紹不禁抬頭看了她一眼,心道她不問正好省去解釋,因為本來就難以解釋。但他又不放心:清虛是個女的,時時刻刻能看管清虛的人只有京娘最方便;而且清虛也信任京娘,只要京娘能穩住她,便能省去許多麻煩。

郭紹不禁問道:「你不問我為何要留住清虛?」

京娘的聲音沒有了剛才的隨口,口氣很冷淡:「你想這麼做,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只需遵命。」

郭紹道:「你又不是軍中的部將,只有軍人才以服從命令為分內之事。」

京娘沒有回答。

郭紹抬頭看她的臉,皺眉道:「你不會為了報清虛的恩,私自把她放了吧?」

京娘道:「你不信任我?」

信任當然分輕重和程度,郭紹現在已經信任京娘對自己沒有什麼危險,但有些事他誰都不說的,也說不清楚……京娘不瞭解清虛的重要性,若是放了又能怎麼辦?

郭紹嘆了一口氣,心裡有些煩悶,說道:「反正你絕不能放走清虛!今後你和清虛要離開中軍行轅,都必須讓我知道;我會下令值守武將看好。」

京娘冷道:「不用侍衛看著,我比他們更能服從你的意願。只要你下令,我都會遵命。」

郭紹聽得蹊蹺,抬起頭又仔細打量了一番京娘。她的身材高大,身姿舉止之間確實沒有什麼女子的扭捏,不做道士聖姑之後,連那點故弄玄虛的模樣也不見了,氣質反倒很像一個軍人一般。五官乍一看去也毫無女子的嬌媚之感,卻是嚴肅堅定,眼睛最是明亮;郭紹有種錯覺,她的眼神裡帶著某種極端情緒。

他頓時一愣,恍惚覺得面對的是一個職業女強人。京娘竟然直視他的眼睛,在這個時代,婦人這麼做是相當無禮失態的舉止……郭紹不禁想:難道是見了部下女道士和那一幫尼姑被殘殺後,她心理出現了問題?

這時又聽得京娘冷冷道:「你不相信我,是因為你不瞭解我是怎樣的人。」

郭紹皺眉道:「令尊是武將?」

京娘道:「不是。先父以前在南漢,只是一個門客,我也曾在先父身邊效力。」

郭紹沉吟道:「先父?他已經過世了?」

「是。幾年前,先父的主公得罪了一個權貴親屬,對方派了幾十個刺客圍攻府邸。先父奮力護衛,戰死了。」

郭紹便表現出亡者的尊重神態,讚了一句忠勇。京娘面無表情道:「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何況只是看管清虛。」京娘忽然變得頗為怪異。正如她所說,認識她這麼久了,郭紹覺得自己確實不是真正瞭解她。

「任何事?」郭紹輕輕把毛筆擱在硯台上,又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京娘,沉吟不已,似乎很難理解她今天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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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發酵

京娘都把話說到那份上,郭紹便讓她看著清虛。六月中旬,樞密院事帶著公文到來,調郭紹部虎捷軍第一軍、第二軍回東京整頓。

郭紹預感到自己將會被調到淮南戰場參戰,這些安排是不是通過皇后的影響?他心中還是不安生,對未知的恐慌……不過軍令還是要執行。

王景此時已出任秦州節度使、加兼西面沿邊都部署,他能調動西北諸鎮的兵力換防。郭紹要調兵離開固鎮這種扼守道路咽喉的地方,須得等待王景派兵前來接手軍事據點。

於是諸部兵馬暫時沒動,只是開始準備行程。

郭紹精神萎靡,幸好目前不用作戰,否則狀態真是極為不好。暴雨已經停了,天氣又恢復了炎熱,還有很多蚊蟲。當天晚上,他在木板草蓆床上十分不舒服地入眠。

陳舊的瓦房屋子,空氣中瀰漫著有點像燒秸稈的味道,是民夫送來的乾草藥,據說可以熏走蚊蟲。郭紹認為就是蚊香,但這種蚊香似乎作用不明顯,耳邊仍舊有「嗡嗡」的蚊子攪得人心煩。軍中沒有準備蚊帳,穿著衣服都被叮得手腳上全是紅疙瘩……還好不久就要回東京了。

迷迷糊糊中,郭紹忽然發現床邊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穿著睡衣一樣長長的衣裙,披頭散髮。他大驚,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動不了!那女人像自己的姐姐,又像是符皇后……都不像,她就是個女鬼!

郭紹覺得自己膽子還算大,但這時發現手腳都軟了,瞪圓了眼睛看著她。她幽幽說:我要走了,來向你道別。

只一會兒工夫,郭紹都沒看清人,也來不及反應。人就不見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抬頭看去,門開著,門外煙霧騰騰……好似濃霧,又好像瀰漫著什麼煙,泛著幽藍色的光。那霧、那光帶著淒清,帶著幽冷。

郭紹頭昏腦漲,猛然想坐起來,終於睜開了眼。頓時發現自己滿頭大汗,眼前的霧和光都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屋頂上沾滿了塵埃的蛛網,陳舊的瓦頂;黯淡的光線,窗戶的縫隙裡閃著火光,忽明忽暗。空中依然能聽到蚊子「嗡嗡嗡……」很小聲卻似乎無孔不入的煩人聲音,鼻子裡聞到一股燒過的煙灰味兒。

身邊沒有一個人,他漸漸才想起自己真身在陌生的固鎮,自己是這裡的一個過客,等王景的兵馬來接防就要走了。

他想起來不是後怕,竟然有點悵然若失,那個女人就算不是姐姐,是符氏也好。

忽然之間,他才漸漸感受到,就算不娶符二妹也不是那麼要緊,就算不能建功立業也可以接受……但他捨不得失去符氏的關懷,哪怕連她什麼樣子都沒看清過。

除了屬於「少年郎」的記憶,最近幾年郭紹就見過符氏兩次,第一次在東京鐵匠鋪,太遠了沒看清;第二次是護送符氏去大相國寺還願,她先在馬車裡,後來被一群人包圍著,郭紹哪敢不顧禮儀目不轉睛去瞧?然後她在佛堂裡背對著說話,郭紹當時連臉都沒看清,別的時候都是躬身行禮眼睛只能看地面。

但自己為何會那麼沉迷於她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

郭紹爬了起來,打開門走出臥房,只見天上一片黑暗,夜幕當空,還不到早晨。遠處的藩籬附近,正有一小隊士卒緩緩走過,巡視著中軍行轅周圍。藩籬上放著火把,中間的空地上點著一堆柴禾,已經燃燒過半,露出了木炭特有的形狀。

在固鎮據點及周圍,有至少六千人,光是中軍行轅都很有多他認識的熟人。但此時此刻夜色如此淒清,他莫名地感到非常孤獨。

忽然一聲細微的響動吸引了他的注意。郭紹抬頭看時,只見屋簷下有一隻燕子,接著空地上的火光,他看清了那鳥如剪刀一般的尾巴,應該是燕子。他頓時覺得十分奇怪,在這裡從來沒見過燕子,哪怕是剛入蜀國作戰的春季、應該是燕子常見的季節,也沒見過,怎麼在這裡看到了一隻?何況固鎮據點那麼多人,什麼動物還沒被嚇走?

郭紹仔細地瞧了一會兒,心道:人世間真有靈魂,沒有靈魂自己是怎麼到一個古代人身上的?難道這只燕子是人的靈魂變成?

一時間他是患得患失,感覺完全沒有了作為武將的銳氣。

夜裡的種種異象,至少在郭紹看來是某種玄虛的暗示,讓他當晚再也無法睡著,一會兒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在行轅裡四處看看,消磨著半夜的時間。當然他也對這些東西將信將疑,懷疑是最近自己精神狀態不佳導致的胡思亂想。

但到了次日中午,向訓的回信到了,是向訓的家臣專程跑路送來的。

他掐著手指一算,送信到拿到回信一共只有半個月。這封回信走得非常急,郭紹忙拆開信封查閱。通篇是文言,這個時代的人寫在紙上的東西習慣用之乎者也,郭紹看得懂,關鍵是沒有標點密密麻麻一片看起來很吃力很費神。皇后重病?從東京請御醫十數人不能救?

郭紹心裡頓時一涼,忙細讀內容。向訓在信中說得仔細,「隨駕親征,炎暑遭大雨,積憂成疾。」

他頓時又想起昨晚的跡象,這封信跑了千里路,寫信到現在已經過了至少幾天;向訓得知皇后染重病也需要時間……難道皇后已薨?

這時京娘先走進堂屋,見郭紹一臉紙白,如遭大厄。她看了一眼他手上發抖的信紙,忙問:「我可以看麼?」

郭紹愣坐在木凳上,仍由京娘拿過書信去瞧。她看得很快,看這種信她似乎比郭紹要輕鬆得多。京娘看罷問道:「你是擔心皇后?」

郭紹不答,問道:「清虛在哪?」

京娘忙把清虛叫過來,此時郭紹的神情和剛才又有所不同,他板著臉,冷冷的樣子。清虛把手按在平坦的胸脯上,表現得有點誇張,好像被嚇到了一樣,回頭對京娘道:「郭都使不會要吃人罷!」

郭紹徑直問道:「你師父陳摶教給你多少本事,你會救人麼?」

清虛一臉無辜道:「師父平素除了睡覺就是一個人忙自個的,根本不管我。我可沒學會多少東西,就看他煉丹一知半解的,再說我們是修行的道士,又不是郎中。」

京娘也皺眉道:「清虛才十幾歲,能學到多少東西?陳摶不好找,但也許可以去華山試試找麻衣道者。」

郭紹問道:「麻衣道者是誰?」

京娘道:「就是扶搖子陳摶的師父。」清虛也幾乎同時說道:「我的師公啊,麻衣道者你都沒聽說過!」

郭紹脫口道:「那你怎麼不早說?」

京娘道:「之前你沒告訴我要找扶搖子作甚,我如何說?」

郭紹愁眉苦臉的樣子頓時又升起了一點希望,立刻起身道:「半個時辰準備,咱們即刻啟程,晝夜兼程趕去華山。京娘你去準備隨行之物,我召集部將交接兵權。」

他一面下令親兵敲鼓,傳令指揮使以上武將到中軍議事,一面從自己的包裹裡把兵符、印、任命狀等物一股腦兒拿了出來。及至部將們陸續到達大堂,他便把自己的東西擱在正面作為公案的木桌上,什麼多餘的話都沒有,直接說道:「我有要事要即刻趕回東京。我現在任命李處耘為『暫領第一軍都虞候』,他日稟報侍衛司步軍司;虎捷軍第一軍、第二軍兵權交由李處耘將軍暫代,排陣使羅彥環為副。過陣子王節帥的人馬來接防、並遵朝廷調令回京,諸事皆由李處耘負責。不得有誤,抗命者可由暫領兵權主將處置!」

李處耘聽罷大鬍子的臉上似有紅光,表情倒是保持著嚴肅,忙與羅彥環一起出列,抱拳道:「末將等遵命!」

郭紹說的那個暫領,便是臨時的意思……但又說會稟報侍衛司,那軍都虞候的軍職正式任命就幾乎沒有什麼問題了!因為第一軍都虞候已經戰死,出現了空缺;攻蜀之戰又相當迅猛,大獲全勝,這時候主將在朝中請功,把軍功述說一遍,侍衛司如果沒有別的考慮必定依照本廂都指揮使的意見任命武將。

李處耘以前不過是西北一個節鎮的節度使手下的裨將,數月之內直接升任禁軍正規軍的軍都虞候:相當於王牌軍副軍長,陞遷速度是非常迅速……甚至可以說是極其難得。沒有參與過「決定皇位」之戰的高平之戰的武將,後面已經很難有高平之戰後那種平步青雲的機遇了。

「末將定不負使命!」李處耘道。

郭紹道:「別的事,待恰當時我定會表功,望諸位各司其職。」

眾將拜道:「末將等領命。」

郭紹將兵符印信丟在大堂公案上,叫楊彪羅猛子準備戰馬及行軍用物,帶親兵十七人隨行。這一次出行完全沒有事前準備,顯得匆忙而倉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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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最關心最在意的人

「噠噠……」一群馬正在驛道上飛奔,土夯的大路在炎炎烈日下非常乾燥,沉重的馬蹄踏上去,只見一股黃塵在路上急速奔騰。

京娘帶著瘦弱的清虛騎一匹馬,倆人的頭上包著白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只剩兩雙眼睛。她們就在郭紹後面,一回頭就看得見的地方。其他人都沒有披甲,只穿著布衣,騎馬很急帽子也沒戴,大夥兒清一色用布條束著髮髻,一個個只帶短兵弓箭。飛馳的駿馬,風呼嘯而過,人們頭上的布條和衣服吹得迎風亂飄,沾滿了塵土。

急促的馬蹄聲,就好像擂動的戰鼓,催促著郭紹原本就如焚的心。

華山,位於關中,屬於周朝轄地;在京兆府(今西安)以東二百餘里,大夥兒只要奔到京兆府,一個白天內就可以趕到。關中京兆府是周朝重地,驛道很太平,在驛館可以換馬,速度不是問題;問題是擔憂。

一行人不間斷疾奔,及至當天下午,他們已在平坦的驛道上奔出京兆府一百餘里。忽然之間最前面「轟」地一聲,一匹馬前蹄跪地,馬上的軍士徑直向前飛了出去,痛叫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翻了好幾個骨碌才躺下。郭紹等忙勒住馬,他喊道:「兄弟,你沒事罷?」

軍士掙紮了一下,回答道:「好痛!主公先走,卑職緩一緩才能騎馬。」

郭紹抬頭看時,那匹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還沒死但已經爬不起來了。他回頭說道:「留下一個人照料他,若是受傷重了,把他弄回京兆府找郎中治傷。」他說罷把腰間裝金銀的錢袋取下來,丟在路邊,遂下令所有人換乘馬匹。然後策馬繞過那匹倒下的軍馬,繼續前奔。

不一會兒天上烏云密佈,突降暴雨。這已經是他們從固鎮出來短短幾天第三次遇到暴雨了,夏天的驟雨很容易見到。

天地間電閃雷鳴,風颳得呼呼作響。清虛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好冷啊。」郭紹回頭看時,京娘默默地到了隊伍最後面。他會意,雨水濕了衣裳會走光,婦人出門在外確實有諸多不便;上次遇到雨不小心看到她穿著濕衣服的樣子,束縛在胸脯上的白綾輪廓都能看見,就好像在現代露出了胸罩帶子一般。不過騎馬狂奔,雨一停衣服就干得特別快,氣溫本身就比較高,又有風吹著。

「清虛,你確定麻衣道者在華山台觀?」郭紹大聲喊道。

「你說甚?」摟著京娘的腰的清虛喊了一聲,她說話也不清晰。郭紹便又將長句分開,慢慢重複了一遍。清虛也大聲喊道:「我不知道啊!師公大多數時候都在台觀,但有時候會去武當山!」

郭紹心裡更是憂心忡忡,如果麻衣道者不在華山該當如何?

此時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上天展示了巨大的自然威力。饒是郭紹清楚雷電是云層裡的正負電荷對撞,也不禁嘆息:難道真的有天道命運?

麻衣道者長期住在華山台觀,若是這次去他恰恰不在,這難道就是天命注定的事?

當天晚上,他們已到華山下,馬上要進入山區道路難行,郭紹下令找地方休息一晚,次日一早上山。嚮導都不用找,清虛知道台觀在哪裡……那是個在場所有人都沒聽說過的道觀,沒人知道在哪裡,一時間只有清虛知道。麻衣道者似乎不像陳摶一樣喜歡到處遊歷講學,知名度反而不如他的徒弟。

華山腳下有客棧,而且不止一家。這個時代的名山名景雖然不像以後風景區商業化那般熱鬧,但總是有不少人尋山問水到處遊歷,而且這種人一般都還不缺錢;有錢賺的地方,何況又在關中,食宿是不必擔心的。

郭紹等隨便找了一家客棧,他也不覺得這些地方又黑店。就算有,他們一行大都是軍漢,也不容易把他們怎麼著;何況京娘在江湖上非常小心,經驗豐富。

唯一的問題,郭紹晚上非要住在京娘和清虛的房裡。京娘沒說話,清虛很不同意,她生氣道:「人家雖然是道士,卻也是女的。你一個漢子要同處一室,像什麼話!你想做什麼?」

郭紹此時哪有心思猥|褻婦女?他說道:「你們在暖閣裡住,我在這裡打地鋪,你放心,我好歹也是禁軍廂都指揮使,必不會做出失禮之事。」

京娘應該早就看出來他心裡掛念什麼了,便勸道:「我會照顧好清虛,不會出什麼問題。」

郭紹執意,冷冷道:「你不是說任何事都會聽命於我?」

京娘便不做聲,說道:「我們要沐浴更衣,你在外面不要朝這邊看。」

郭紹愣了愣,便走到簾子外面找條凳子坐著。等到裡面傳來了水聲,他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心道:自己怎麼變得如此多疑小家子氣?如果一個人誰都信不過,事必躬親,能做多少正事?

不過,這應該是最近心力憔悴的原因,人在焦慮時就容易出現抑鬱、壓迫等情緒。他忽然嘆了一口氣,嘆道:「為什麼我最關心最在意的人,都不能看到好結局?」

一時間房間裡安靜了下來,連清虛似乎都感受到了他的傷感,沒有嚷嚷爭執了。

郭紹也不洗澡,京娘給他墊了蓆子毯子,果然就在地上睡了一晚上。不過他確實表現得很君子,沒有任何不光彩的行為。

次日一早,眾人吃過早膳,買了一些干糧,把水袋裝滿水。店家見他們帶著許多馬匹,好心提醒:「要上華山,山勢陡峭,騎馬是萬萬做不到的。」

清虛也說沒法騎馬,於是郭紹留下數人在客棧住下,然後帶著剩下的人在清虛的指引下沿路上山去了。

果然路很不好走非常崎嶇,有的路段是在石頭上打出來的台階,外側又沒有護欄,必須要小心行走,否則滾落下去恐怕是活不成的。郭紹轉頭看去,只見煙霧瀰漫,山在霧中如同仙境;在如同云層的煙霧之中,山石上的松樹長在懸崖上,這似乎就是很常見的畫,迎客松?

在現代他沒有時間和錢來遊覽這個地方,這還是第一回到華山,不過卻沒有旅遊的心情。閱名山勝地,不過是找一份好心情,若是心裡焦躁掛唸著事,就算是眼前這如同仙境一般的景象,也是枉然。

眾人相互提醒著小心謹慎,從清晨一直走到下午。郭紹完全不知道走了哪些路哪些山,沒有人有心情像導遊一樣給他介紹名字和來歷,大夥兒一路上顯得很沉默。

終於在山林之間,拾路而上時發現了一座古樸的道觀,甚至有些破舊。郭紹忍不住問道:「這就是台觀?」

清虛道:「是了。」

郭紹遂不顧走得雙腿痠軟,咬牙加快了腳步。果然見到一道木門,上面還雕琢著一些樸素的圖案,門沒關虛掩著。裡面傳來「唰、唰……」有節奏而緩慢的噪音,似乎有人正在掃落葉。

郭紹沉住氣,走上前先敲了幾下門。心道:畢竟是有求於人,先得懷著尊重的心情,然後才能辦事。

不料清虛道:「別理他,他又聽不見。」她指了指耳朵大聲說:「聾的,也不會說話,木頭人!」

郭紹走到門口,見是一個鬚髮稀疏的老頭,果然在院子裡慢悠悠地掃落葉,掃得非常慢……照這個速度,要掃整個院子豈不是要一整天?

老頭抬頭看了一眼進來的人,他看著清虛張了張嘴,然後便不理會其他人,也不阻攔。這地方真是好像可以隨意進出一般……而且那掃地的老頭目光昏暗,完全不像什麼掃地高手,倒像有點老年痴呆的人一般。有能耐的人,哪能像他一般長著一雙渾濁的眼睛?

清虛道:「問他沒用,我們進去找吧,看看師公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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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折陽壽

終日不散的云煙深處,人跡罕至的道觀。郭紹見到了一個鬚髮全白的老者。

大概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肯定他是一個真正的修行者,在這裡苦修,只有兩個僕人陪伴,其中一個還又聾又啞;高山之上連食物都很不容易搬上來,若是人為了名利,縱是有萬貫家財住在這地方又有什麼樂趣可言?

麻衣道者坐在一顆松樹底下的石桌旁邊,石凳上點著一副草編的墊子,桌子上擺著紙筆硯台鎮紙。果然是一身破舊的土灰色麻布衣服,連白髮上束髮的帕子也是粗麻。

「師公!」清虛跑了過去,臉上神情激動,十幾歲的小娘實在不能做到麻衣道者那般淡定自若,她帶著委屈,聲音卻是十分清脆輕快,「師父把我留在蜀道上,蜀國的官兵說我是奸細,把我抓起來了,這位郭都使是周朝的將軍,他救了我,但是又要我找師父救他的人。師父在峨眉山,我們過不去,就來華山找師公。」

麻衣道者不理會自己的徒孫,卻把目光盯在郭紹的臉上,一會兒微微搖頭,一會兒又皺眉,表情有點怪異。

「師公,師公!」清虛撒嬌般地喊他。

麻衣道者道:「你說甚嗎?」

「哼!」清虛徹底生氣了,「人家說了那麼多話,您怎麼一句都不聽?」

隨軍軍漢都在外面院子,郭紹和京娘兩個人站在那裡,沒人招呼他們。郭紹上前見禮:「在下叫郭紹,久仰麻衣道者尊名,冒昧拜見,叨擾了老仙修行,還請多多包涵。」

麻衣道者說道:「你這人好生奇怪。」

郭紹愣在那裡,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忙客氣道:「不知晚輩哪裡失禮了?」他按捺住心裡的焦急,陪這人在這裡廢話,實在是有苦說不出,真的是裝孫子一樣。

不過為了見麻衣道者,著實費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心思,好不容易才見到了。希望麻衣道者確有本事……這一點郭紹倒不怎麼懷疑,首先這個老道士肯定不是欺世盜名圖名利的人,世道人心功名利祿,能參破名利的人本身就不是普通人了。

再者郭紹也納悶,這老者究竟多少歲了?

據說扶搖子陳摶在唐朝時就考過進士、還被皇帝召見賞賜宮女,這些事不知真假,但至少能證明陳摶在唐朝時就已經成年;到現在怕是有**十歲了!而這位麻衣道者居然是一個**十歲的老道士的師父……保守估計麻衣道者的年齡已經超過百歲。

在這個三四十歲就壽終的年代,他是怎麼活到一百多歲的?活到一百歲的人在現代也偶爾能見到,但郭紹確實沒見過這麼老臉上還紅撲撲,眼睛明亮不渾濁的人……哪怕在電視上都沒見過這樣的人。

麻衣道者本來漠不關心的從容淡定神色,現在變得似乎有點愁眉苦臉,他說道:「你的面相怎麼和靈氣完全不同?難道老朽畢生所究之學竟出現了完全相反的例證?」

郭紹這才想起,陳摶當年也說過這話,這麻衣道者更厲害,看一眼就說出了同樣的話。他說郭紹奇怪……郭紹還覺得他的理論莫名其妙,這世上之物難道不是由不同的物質元素構成原子、分子?

但郭紹現在也不怕了,老道士如今不可能留他做什麼研究……他一個道士應該沒法留住自己。只是心中隱隱有些疑慮:人的身上真有一股什麼看不見的氣?要說這身體和「氣」矛盾也似乎有道理,郭紹現在的思維本來就不屬於這裡。穿越這種事別說這個時代的人沒法理解,就是現代人也恐怕只會一笑置之……麻衣道者就算真的能瞧出來,也沒人信他。

「不對,不對……」麻衣道者完全無視清虛和京娘。

郭紹忙道:「懇求老前輩出山,救一個人一命,她就要死了!只要您救了她的命,以後想讓我幹什麼都行。」

麻衣道者問道:「救誰?」

郭紹道:「大周朝皇后。」

麻衣道者恍然道:「符家的大女?老朽見過她。命由天定,沒人救得了。」

郭紹忙把向訓的信掏出來雙手遞上,信中有詳細描述皇后的病狀和御醫的診斷,他乾脆地跪在麻衣道者面前,伏下身體拜道:「懇求老仙!」

清虛詫異|地看著他。

麻衣道者看都不看那幾張紙,搖頭道:「你走罷。老朽真的對救人無能為力。」

京娘忽然冷冷道:「人道佛家度人,道家度己。但我沒料到像您這樣德高望重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袖手旁觀。如果有天命,我們在青泥嶺也對您的徒孫袖手旁觀,清虛的宿命還會是這樣嗎?」

麻衣道者沒說話。郭紹聽罷心道:京娘似乎也屬於道教偏門,這倒說起道家的壞話來,果然不是心誠的宗教人士麼。

京娘又道:「我看您是忌憚世俗的皇后身份,怕救不好人,不僅可能會牽連,還會影響您的仙名。」

郭紹聽罷,覺得京娘說得有點過分了,但很合自己所想。他原以為麻衣道者會辯駁,或者乾脆漠視置之不理。卻不料麻衣道者毫不介意地說道:「世間一切都應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老朽更不在意名利……不過這位施主倒也沒說錯,老朽應該看看符家大女遇到了什麼事。」

麻衣道者拿起了石桌上的信紙,捋著下巴的白鬍鬚瞧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道:「符家大女貴為皇后,診病者必是當世之名醫,所述之狀應無偏差。正如御醫所述,她是注定要受暑氣,然後暴雨迫熱毒入體……這等郎中所究之事,老朽是無計可施。」

郭紹道:「您再想想辦法行麼?」

麻衣道者嘆道:「老朽畢生所學,除了面相,便是內丹,於外丹之學涉獵不深,也沒有精練過丹藥……倒是陳摶兼煉製外丹,他如果在,配一副外丹再以內丹淺修逼暑毒,或許倒可以試試。」

郭紹急道:「清虛道姑所言,扶搖子和她是南下去峨眉山,現在應該在蜀國。蜀國是敵國便罷了,可是山高路遠又不知他究竟在何處,就算僥倖找到了人,卻不知何年何月了。皇后能堅持那麼久?」

麻衣道者道:「那有什麼辦法?老朽說了你也不懂,沒修習過內丹的人,現在教你們吐納之法也是枉然,效果不大的。人有宿命,你也無須過於傷心,生老病死人多共有,人都會死的。」

郭紹恍然,忙道:「我想起來了,扶搖子幾年前給過我一枚仙丹,說是可以驅除我身上的火氣,以免內外矛盾不容。我沒吃,還留著!去火仙丹,能驅暑氣?這都幾年了還能吃嗎?」

「什麼樣的丹藥,是怎樣的氣味,嘗起來是怎樣的滋味?」麻衣道者問道。

郭紹一臉茫然,他哪能知道那是什麼丹藥,自己也沒吃,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但氣味因為好奇卻是聞過。當下便憑藉著存留的印象描述了一通,但什麼滋味確實不知道……因為以前不知在哪裡看過一段資料,說道士煉的丹裡面有重金屬物質,吃了可能慢性中毒,重金屬存留在體內也不利於健康。這玩意當時郭紹哪願意吃?

麻衣道者聽了一番,既不確定,也沒有否定。郭紹忙道:「如果必須要丹藥,現在也來不及了,就用那一枚試試如何?該怎麼用?」

麻衣道者道:「你要試那是你的事。」

郭紹道:「您不是說還要淺修內丹麼?您不教咱們,誰也不懂怎麼做啊。」

麻衣道者終於看了一眼清虛,轉頭皺眉道:「違背宿命者是你,你須得祭天道明,且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此事與老朽有關?按理,這種事不利於道行,輕則也是要折陽壽的。」

郭紹毫不猶豫道:「怎麼著都行。」

麻衣道者緩緩起身,招呼清虛道:「你隨師公來。」

郭紹不動聲色,不好阻止清虛離開,心下只是琢磨:上山的路只有一條,道觀後面是峭壁。軍士們守在外面的院子和路口,除非這道觀的道士真的成神仙了可以飛,不然怎麼能避開自己的人離開?何況麻衣道者看起來確實是德高望重的修行者,不能胡說誆騙他人吧?

他心裡真是亂作一團,按照麻衣道者說的,似乎丹藥有很多種,以前陳摶給的那枚仙丹真的能管用?仔細回想起來,為符皇后做的所有事都十分不靠譜,簡直是病急亂投醫……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時代感冒了都能死人,郎中只靠傳統經驗總結治病,草藥是主要手段;郭紹又不是醫生,連現在的郎中都遠遠不如,他才是真的無計可施。

郭紹怔怔地站在石桌旁邊,沒有人理會他們,也沒人招待,他和京娘面面相覷。這深山裡安靜極了,他又抬頭望天,隱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覺得周圍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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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張 天下沒有對手

(外丹、內丹是道教術語。外丹是煉丹爐裡煉製的、可以服用的有形丹藥;內丹是以指吐納練氣等方術作為修行方式,比如陳摶學的鎖鼻術。效果如何無力論述,但都是現實道教中存在的東西,不是玄幻。)

……

南唐國的壽州城外,已經聚集了幾十萬人。本在陳州的皇帝柴榮也離開了病重的皇后、趕到了這裡。

壽州在淮河中游的南岸,(今天的安微省北部壽縣附近),中原地區幾條北南流向的河流垂直注入淮河,形成水道網絡;中國城池多建於江河匯流處,以扼守水陸兩路,壽州也不例外。壽州城就是西淝水和淮水匯合的地方。

大周主力進軍路線便是從東京(河南開封)沿蔡水南下,然後又沿西淝水直接逼近南唐國淮河流域。兩地相距八百里。皇帝柴榮又部署了諸鎮節度使從各地出兵,淮河上游也施加了軍事壓力;荊南國嚷嚷著要出兵,但暫時沒見他們有什麼動靜。

周軍前鋒進攻壽州一個多月不能攻破,此時柴榮調動的宋、毫、陳、潁、徐、宿、許、蔡等州軍民也陸續從浮橋渡過淮河,加上諸鎮節地方軍,開始對壽州四面圍攻,幾十萬人進行晝夜不間斷的強攻。

柴榮手按劍柄,眉頭緊皺看著被圍得水洩不通的城池,他現在非常不爽。

發動攻打南唐的戰爭以來,周軍前後在壽州城下、以及壽州西面的正陽野戰大獲全勝,多處戰鬥之後光斬首南唐軍就一兩萬人……但這些都不是柴榮想要的。柴榮想要的是整個江淮平原!

初期,皇帝和樞密院定策的戰略,非常乾脆非常直接:從淮河流域中間突破,攻佔壽州為立足點,同時掃除大軍進攻的路線威脅;然後以壽州為戰爭策源地,向東南防線突破清流關,攻佔滁州(今安微省滁縣)、東都(今揚州)。

中路突破,將江淮平原分割為二,佔領南唐中心重鎮東都江都府,大軍逼近長江。如此一來,南唐國長江北岸地區便首尾不能相顧,又沒有中心,成一盤散沙。這時候要收拾江淮殘局如秋風掃葉。

但問題是,眼下打了快兩個月了,連最初的戰略目標壽州都沒有拿下!柴榮此時已經懷疑這場戰爭的可行性……圍著不能攻下來是沒用的,南唐國富庶不缺糧不缺錢,壽州這種軍事重鎮,裡面屯糧起碼夠吃幾年;難道周軍要包圍幾年時間等著裡面的人餓死?

遠處一架巨大的投石車發出了「喀喀喀」的聲音,巨大的絞力發出的聲音聽得人肌肉繃緊,然後一聲呼嘯,粗桿在半空轉動,木頭摩擦的聲音聽得人牙酸。「砰」地一聲木頭撞在架子上停住,一枚大石塊飛了出去。

極目眺望,更多的石頭紛紛向壽州城的城牆飛去,其中還夾雜著劃出長長黑煙的燃燒彈。石頭砸在城牆上飛濺,燃燒的火球擊中城頭崩裂,火光四濺。還有房梁一般粗的弩箭在空中飛,大大小小的箭矢點綴其中,空中煙霧瀰漫。壽州城好像一堆糧囤一般,空中佈滿了蝗蟲,下面濃煙四起人如蟻群,隨時都可能被焚為灰燼、吃得只剩骨架。在巨大的撞擊聲中,這座城好像隨時會崩塌……可惜一個多月了,它還是沒崩。

護城河裡一片黑油浮在上面,好像是換了黑色的水一樣,而且在水裡都燃得起……周軍放在護城河上的浮橋也被燒起來,火勢兇猛濃煙滾滾。

據南唐俘虜稱,這種黑油叫猛火油,從地裡挖出來的!南唐國主還派人從海上運這種猛火油給契丹,支援契丹人想南北夾擊。

無數的民壯在箭矢如雨中,一面拿著盾一面背負著沙袋洶湧逼近護城河,往裡面不斷丟沙土。幾架破碎的衝撞車正在被人們往回拖,那些沖車都還沒能靠近,就被樹幹一樣粗的弩砲在遠處就砸壞了。一架高聳入云的云車一動不動地停靠在護城河邊,上面火勢蔓延,好像是發生了火災後被燒得只剩架子的房屋一般。

到處都是抬著屍體的人,人們在痛苦地喊叫、呻|吟,天地間如同是地獄。

柴榮臉上隱隱好像有一股抑鬱的黑氣,他認為攻打壽州不順利,主要責任應該是宰相李谷貽誤戰機!讓南唐軍有了時間準備,不然城防為何這般密不透風,什麼都用上了?

這時李谷等人知道皇帝到了壽州城外,終於帶著一眾武將趕過來了。

一行人叩拜,呼:「聖壽無疆。」

柴榮心裡有氣,竟不說平身,讓他們就這麼跪著說話。

李谷忙叩拜道:「稟皇上,臣先是水陸並進,從正陽搭建浮橋渡過淮水,在壽州城下遭遇南唐軍數千背城結陣,便以前鋒史彥超破陣,迅速擊潰唐軍,斬獲三千人。攻城不久,臣又聞知南唐國大軍馳援,直逼正陽……我前鋒浮橋在正陽,軍糧、援兵全靠此地,如若有失後果不堪設想!

唐軍援軍極多,報稱大軍連綿三十里!臣以為在壽州會被斷退路,被唐軍前後夾擊,無立足之地!只得立刻回師正陽,先迎唐軍援兵……」

柴榮冷冷道:「侍衛司精兵全在你手,我大周鐵騎陣戰可有對手?」

眾人敬畏,又急忙叩拜,只覺得皇帝按劍而立十分霸道,一句天下沒有對手,大家還能說什麼?

柴榮又道:「朕急令侍衛司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率軍攻擊到正陽的援軍,結果如何?唐軍無招架之力,被殺得屍體鋪了幾十里地!你不該從壽州退兵。」

李谷不敢再辯解,磕頭道:「臣知罪!」

柴榮微微閉上眼睛,想到了高平之戰、晉陽之役時李谷鞍前馬後,在統協諸地兵馬調運、運糧、籌辦軍械等方面盡心盡力的往事;聽說李谷當時一天只吃一頓飯,睡兩個時辰,回到東京整個人瘦了二十斤。李谷也頗有氣節,早年被契丹俘虜,被嚴刑拷問六次,都不屈服;在兵役、治黃河等方面也很有建樹。

「李丞相,你現在改任判壽州府事,先去安撫壽州的百姓,讓他們回到各自的土地勞作,我大周軍不劫掠、不濫殺。」柴榮道。

李谷忙道:「臣謝皇恩。」

柴榮又道:「派人去傳旨,讓侍衛司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出任『淮南行營招討使』,統率前敵諸路大軍。」

「傳旨,讓韓令坤率部將浮橋移到下蔡鎮,部署防務。」

柴榮見黑大漢趙匡胤也跪伏在前,便道:「南唐軍在淮河上還有很多兵力,朕聽說他們在涂山重兵駐紮,趙匡胤,你率鐵騎軍(小底軍改)把這股威脅我側後翼的敵兵滅了。」

趙匡胤宏聲道:「臣領旨!」

柴榮在戰陣後面,非常利索地就進行了一番部署。他的作為很符合平時治軍理政的作風,總是能簡潔地抓住關鍵的地方,簡單粗暴幾招下去,卻一切都能脈絡清晰。

涂山在壽州淮河下游,在其東北部,南唐水軍能從這裡防守下游,沿河控扼威脅淮河中上游。趙匡胤沒有讓柴榮失望,三天時間,涂山一萬唐軍被鐵騎軍掃蕩得乾乾淨淨。趙匡胤先誘敵詐降,將唐軍引誘至離涂山不遠的渦口,然後兩面出擊一戰定勝負,渦口之戰打得乾淨利索十分漂亮。

柴榮大喜,尋思趙匡胤當得大任,心中頗有倚重。

就在這時,忽然有宦官從陳州(河南淮陽縣,在『東京』開封市東南方,距離三百多里)急匆匆趕到了前線行轅。柴榮一見是曹泰,他知道這個內侍省的宦官經常在皇后身邊,頓時猜到是有關皇后的事。

果不出所料,曹泰進帳就撲通跪倒在地,聲淚俱下。柴榮見此狀況,心裡一個機靈:皇后薨了?在他心裡,皇后去世已是遲早的事,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都親眼見著她咳血了。而且東京名醫已經定論無法施救,日漸虛弱就等著那口氣。

曹泰哭道:「皇后娘娘想最後見官家一面。」

柴榮聽罷,知道她還沒去世。他沉吟片刻,覺得淮南這邊的部署暫時不用動,又想著皇后是先皇非常看重的人,先皇在彌留之際專門佈置在他身邊穩固他的皇位的人選。平時感情也很好,現在就要去了,是該再見她一面。

他便說道:「朕即刻就出發去陳州,你先回去準備一番,等朕見了皇后,就派人把她送回東京大內。」

曹泰忙道:「奴婢懇請,皇后娘娘已經只剩一口氣了,怕經不起路途之苦。」

柴榮怒道:「用轎子抬,找人抬穩!難道要讓皇后在外面去世嗎?你們這些奴兒,這點事都要朕教你,拿你何用!」

「是,是。奴婢領旨。」曹泰急忙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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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深謀遠慮

時已至傍晚,皇帝柴榮調內殿直騎兵隨從,準備先回陳州一趟。

持續了一整天的攻城戰漸漸緩和,周軍向潮水一樣向外圍的工事退走,空中偶爾飛過一枚火球,劃出閃亮的火尾巴好似流星。

柴榮等漸漸遠離壽州城,人聲鼎沸的吵雜也漸行漸遠,太陽下山後,夜幕逐漸拉開。他再次回頭看壽州城方向,那黑影幢幢的城樓聳立在天邊,如同天空的一塊疤痕……也如同皇帝心裡的一塊心病。

皇帝的目光終於離開了壽州城,轉過頭去,他仰起頭嘆息了一口氣。頭上的星星已經出來了,銀河鋪滿了整個浩瀚的天幕……浩浩湯湯,無窮無盡。在剎那之間,柴榮忽然不留神被這景象震撼,他下意識伸出手、似乎想觸摸那天神的奇蹟。

凡間之人,哪怕是最高位的皇帝,亦不能掌控天庭;但地上萬物、率土之濱,應該由人間的王者掌控!柴榮覺得頭頂上某一片地方映襯的就是江淮平原,那最閃亮的星星是壽、濠、泗、楚、滁、東都……柴榮一時有些失神,手指在眼前輕輕撫摸著壽州、清流關滁州、東都……長江。

他要掌控這一切,做夢都想要這一切!朦朧之中,金戈鐵馬破空而來,猛將精兵如雲在天幕奔騰怒吼。一股奔流的馬群,他們踏平了壽州,破清流關而入佔領滁州,擊破江都府,飲馬長江……山河被割裂,力量在江淮之間湧動,千軍萬馬橫掃,滌盪一切不服王者之威的人吧。

柴榮要超越從古到今的所有帝王,不僅要完成秦始皇帝一般統一天下的偉業,還要讓全天下的子民安居樂業,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要集始皇帝和唐太宗的優點於一身;千秋萬代的中國之人將年年月月傳頌他的美名,感懷他帶來的恩澤和榮光!在屬於他一人的整個人世間,他要改變什麼、創造什麼、毀滅什麼只需要一句話,他是這裡的王,天下都是他的領地!

柴榮已經迫不及待了,閉上眼睛,巴不得一睜開眼就有人告訴他淮南已經賓服。

從中路直線破開局面,直抵長江;先分割後掃蕩的戰略。柴榮再三思量覺得沒有錯,這時他下了一個決定,壽州攻不下來,但也不能阻滯戰略的迅速實施!

「王審琦。」柴榮勒住馬。

前方一個武將急忙調頭轉來,從馬上下來單膝跪地:「臣在!」

「筆。」柴榮伸出手,旁邊的宦官急忙找出一支用過的毛筆,倉促之下在舌頭上舔|濕了放在柴榮的手心裡。柴榮又叫王審琦伸出左手來,在他的手背上寫了一個「滁」字,說道:「你不必遂我去陳州了,立刻趕去渦口,命令趙匡胤接到旨意,馬上率鐵騎軍進攻清流關,掃除滁州外圍之敵。」

「臣,領旨!」王審琦小心收回手,朗聲喊道。

柴榮繼續連夜趕路,他打算在陳州看望了皇后之後,能盡快回到前線。

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心中的大事!曾經他的結髮妻死了,兒子死了,女兒死了,全都是慘死,全家都死了,但這一切都不能讓柴榮陷入悲傷之中,不能讓他在消沉中放棄胸懷中的大志。

他覺得對皇后已經夠好了,她自己要來,結果走到陳州就病倒,能怪得了誰;而現在又正值前線緊要關頭。就算是這種時候,自己也連夜趕去看她……希望皇后能體諒皇帝對她的恩寵、和為她做的事,能夠安心回東京,體面尊貴地在皇宮裡壽終。

柴榮心裡仍舊隱隱有一些傷感,不過隨即又想:她當年在李守貞府上就差點丟掉性命的,現在以皇后的身份薨,擁有最高的殊榮,一生也算沒有多大的遺憾。

一整支軍隊護衛皇帝,所有人騎馬趕路,但走的夜路不敢跑得太快,慢慢向陳州行進。直至次日上午,大夥兒才到達陳州。

柴榮顧不得休息,在刺史親自跪進下,洗了一把臉,就趕去徵用的宅邸見符氏。在院子內外當值的御醫、宮人已聽說皇帝駕到,在門口跪成一長排迎接。

「平身。」柴榮身上還穿著甲冑,一揮手說了一句便不理會這幫人,也不和御醫說話了。

柴榮徑直走進臥房,宮女們紛紛跪拜,齊口道:「皇上聖壽無疆。」片刻後,一個中年宮婦輕輕說道:「娘娘,皇上親自從淮南趕回來看您來了。」

「嗯。」沒想到符氏還能聽見,而且可以應答。好像還沒到那宦官說的『只剩最後一口氣』的地步;但柴榮上前看時,又覺得也差不多了。符氏的臉已經瘦了一圈,肌膚黯淡無光,已是毫無血色,確實時日無多的光景。

柴榮揮了揮手:「退下。」

中年宮婦忙帶著一眾服侍的宮女立刻退出了臥房。

……

「官家。」符氏好不容易把手從被子裡伸了出來,頓時感到被一雙粗糙的手握住,這雙手感覺如此陌生,為何認識他已經幾年了還這樣陌生,不過她的心裡也立刻一暖,情緒微微激動,「我……」

柴榮把頭靠近她的臉,好言道:「你有什麼話對我說?慢慢來。」

符氏道:「我……不想死,官家救救我吧。」

柴榮眉頭微微一皺,又道:「皇后,還有什麼心願,有什麼交代的,告訴我,我定會盡力為我。」

符氏微微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上面,目光無神,有氣無力地說話,聲音像蚊子搧動翅膀的聲音一樣小:「我沒有……什麼心願,就是……不想死……」

柴榮勸道:「你看開一點。」

符氏小聲道:「死的人不是你,你當然看得開,我看不開……」

柴榮聽罷頓時有點生氣,人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怎麼能咒朕死?他忍住了,這種時候對這樣一個幾乎彌留之際的人發作不是應該做的事。

他不再問符氏有什麼心願,覺得她已經糊塗了,徑直做主道:「你且安心,符家不會有任何影響,我對太傅(符彥卿)的恩寵不減。我與朝臣商議,打算續娶你的妹妹,太傅及其掌兵的兄弟、兒子因此會一如既往得到信任。」

本來柴榮是出於好心。這個時代,家族利益高於一切,他親口告訴符氏這些,是為了讓她放心,她就算不在了,符家既|得的一切都會一如既往不會有什麼風險。

但符氏聽了,心裡更傷心,氣若游絲道:「原來你真的早就打算娶我妹妹了……」

柴榮道:「你不願意朕這麼做?」

符氏的眼睛乾燥,不然現在就要傷心得落下淚來,「我好害怕,前面好黑……我才二十五歲,為什麼會死,我有什麼罪?」

柴榮道:「皇后哪裡有罪?如果是有罪才這樣,朕也會赦免你。」

符氏搖搖頭,幽幽地嘆息了一聲。以前李守貞全家都死了,就她獨活,符彥卿就說她有罪應該出家清修,贖去罪孽。但符氏從來自己有什麼錯,可天不這麼想,一定要讓她死才滿意麼?她很不服,也很不甘心,日子那麼好的,什麼都有……人生還有很多東西沒享用夠,沒盡興。

她斷斷續續地喃喃說道:「官家,你是不是從來沒在意過我……都是遵先皇的旨意……」

柴榮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了最敬重的養父在去世時的光景,若有所思道:「先皇駕崩時,告訴我有皇后在,今後可保大周……但符太傅在晉陽的表現讓朕有些失望,符太傅年歲已高……又或是,先皇還有更深遠的考慮?」

符氏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枚棋子,她雖然沒有精神,也很容易就想到:如果官家比自己先駕崩的話,周太祖的考慮是在這裡?

柴榮又道:「但事已至此,朕只有娶符家次女為後,也算無奈之下繼續尊先皇遺願。」

符氏小聲道:「我是我,妹妹是妹妹……」

柴榮聽罷似乎很不高興,他忍不住說道:「你妹妹應該比你更適合皇后,你就安心去罷,朕會厚葬你。」

符氏幽幽道:「大臣不是說……不舉喪麼?」

柴榮愣了愣,然後冷冷道:「定是那個官宦多嘴!」

符氏乾涸的眼睛裡,一滴眼淚浸出了眼眶,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流淌然後消失,無法留下任何痕跡。

柴榮又道:「這個國家要一個君主,也要一個皇后。你出身大族,我以為你明白這個道理。我是不是把你當妻子,相比這樣的大事根本不重要。我又不是盧龍劉家那種好色昏君,不會為了寵愛某個女人,就授以尊名。你要是沒有什麼心願,我要走了。」

符氏不說話了,也不理會,她心裡一片冰涼。

也許,過一些年歲,這個國家會富庶太平,人們歌舞昇平享受著盛世的歡樂。君王、名臣,會得到人們的尊重,留名青史……多麼美好的前景。但這些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還有官家急匆匆惦記的淮南戰爭,勝負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人死了,會去哪裡?會有陰曹地府麼,還是一閉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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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很厲害的樣子

符氏從來沒有感到這麼恐懼過。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畏懼,漸漸變得混沌,也變得更加清晰刻骨銘心。

她沒有睡著也沒有昏迷,今天的精神好像變得比之前幾天都好;她還能睜著眼睛,但眼睛很無神。她好像在盯著什麼東西,卻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傳說,盤古開天闢地;太史公說,很多很多年前有過堯舜禹。但最起碼周朝、春秋戰國、秦漢唐是有過的……在神州大地天地之間,曾經發生過多少壯烈的往事,天地間經歷過多少動盪,有過多少人在這裡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但這些事,她都沒見到,只是塵埃落定了從書上看到蛛絲馬跡。

曾經過去了的無數年月,漫長的歲月,自己身在何處?

等死了,以後還有更漫長的歲月吧,以後還會發生多少事,何時是頭。那自己又身在何方?

永恆,在此時此刻離得如此之近!只有死亡才是永恆……沒有人能逃脫,連始皇帝費盡力氣都無法尋找到生,死才是永恆的歸宿……但這樣的歸宿太讓人感到害怕了!

唯有逃避,以前她從來不想這些事的,因為她還年輕,以為那一天很遠。很遠的事去想它做什麼呢?但現在,愈來愈近了,她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絕望與死亡……

……

「砰!」一個年輕漢子從馬上摔了下來,剩下的三騎急忙勒住了馬,喊道:「主公,郭都使……」

出固鎮二十餘騎,現在只剩三騎,馬匹受不了,紛紛在半路掉隊,郭紹挑選了最膘肥的馬,才熬到陳州。郭紹渾身痛得動不了,抬頭看著一扇有侍衛護衛的門,他的眼睛已經紅了。據陳州官吏講,皇后就在這裡,並畏莫如深不願意多談皇后的情況,郭紹感覺已凶多吉少。

曾經有個少年郎,在他最後的時刻就這樣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挽留住那個女人。多少事,總是似曾相識。

現在一切都在重演,郭紹全心想挽留住她漸行漸遠的腳步。

三天三夜沒有闔眼了,郭紹的精神已恍惚,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挽留」皇后。那些關於利益的地位的謀劃早已變得混亂不堪一團亂麻,他根本不知道救符後究竟有什麼好處……但心裡卻有一個執念,好像她走了,自己的心也會隨之死去。

好像那個女人是他前世的姐姐,又好像是他愛過的女人,但都不是,她只是皇后。郭紹全憑直覺在急匆匆地做著一切,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心中隱隱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就是想要看到自己最關心的人有一個好結局!

「去,求見皇后。」郭紹咬著牙爬起來,腿上還是劇痛,但似乎沒有受傷,他從懷裡掏出虎捷軍廂都指揮使的任命狀,以為這玩意有用。

楊彪拿著任命狀上門交給門口的披甲之士,一個小將拿來看了看,聽京娘道:「侍衛司廂都指揮使求了藥,來救皇后,請立刻通報。」小將看了剛站起來的郭紹一眼,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後匆忙入內。

京娘這時喚了一聲「清虛」,她「嗚」地應了一聲,繼續無精打采地抱著京娘,這小姑娘太累,在路上差點摔下馬,被京娘拿布條綁在背後然後就睡。

沒過多久,只見兩個宦官一起走出門來,其中一個老宦官郭紹在去年見過,隱約還有點印象,但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他是曹泰,曹泰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郭紹:「郭都使,你怎弄成這樣了?」

這宦官應該是皇后的人,郭紹忙道:「我要見皇后,在山裡求了藥,救皇后!」

曹泰不管另外的宦官,徑直說道:「你隨雜家來,隨從不能進,你一個人來。」郭紹回頭指著剛剛下馬揉著眼睛頭髮也亂糟糟的小姑娘,「她必須和我一起去,只有她知道怎麼用藥。」

「進來罷。」曹泰看清虛是個小娘,果斷道。

被允許入內,一切都很順利!郭紹不管清虛的扭捏,拽住她的手就走。他的腿剛才摔了,卻走得很快,走起路來的姿勢一瘸一拐的真是風度盡喪。

天空的白雲,在風中湧動,做了那麼多事,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希望,如同白雲,機會總是還有!

院子裡樹梢上的闊葉,在風的吹拂下「唰唰」地響,樹葉晃動得非常輕快,一如郭紹那急迫的心情。他穿過用紅漆木柱支撐的走廊,走過月洞門,徑直到了一個小小的院子裡。

周圍的一切景象都如同過眼云煙,綠的樹、紅的木頭、青的瓦、白的牆,形成一道顏色交織情緒混雜的旋律,在空中盤旋,然後消失。

忽然見到一個身披甲冑的漢子站在一間房子門口,曹泰生怕郭紹沒認出來,畢竟他以前雖然見過不敢直視的人……曹泰小聲提醒道:「官家。剛剛還在皇后娘娘的房裡,就是官家下旨讓你進來的。」

那無聲的幻覺一般的旋律頓時停止,郭紹精神恍惚卻還有思維,忙上前跪伏道:「臣,虎捷軍左廂都指揮使郭紹叩見皇上,皇上聖壽無疆。」

「你怎會變成這樣?」官家口氣裡微微有點不悅。郭紹現在的模樣確實有大不敬之嫌。

只見郭紹一頭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用一根帶著繫著,像稻草一樣。一頭一臉全是黑乎乎的污垢,身上全是塵土,脖子上更髒,塵土被汗水打濕後變成了黑色的噁心的一圈……和乞丐沒什麼兩樣,他剛才居然輕鬆就進來了,這得多虧了那份任命狀,還有曹泰認識他。

這個樣子面聖,是相當無禮的行為……衣冠不整見客人都很失禮,何況是見皇帝,通常皇帝會認為他沒有尊敬之心。郭紹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見皇帝,腦子裡一個機靈,忙叩首道:「臣聞知皇后身染重疾,從鳳州固鎮晝夜兼行兩千多里趕到陳州,由於心急如焚,到陳州時忘記了衣冠,請皇上恕罪。」

「你攻蜀作戰是有功的。免了,只是小事。」柴榮道,「朕記得樞密院軍令是讓你率領的虎捷軍二軍到東京整頓,軍隊呢?」

郭紹答非所問道:「微臣在華山尋到了一個仙人,求了丹……」

「咳,郭都使。」曹泰小聲提醒道。

郭紹這才恍然道:「臣好幾天沒睡了,請皇上恕罪,恕罪……虎捷軍應該還在固鎮……或許已經到東京的路上了。臣已交接兵權,安排妥當,定不會有差錯。」

柴榮眉頭皺了起來,道:「求丹?誰給的丹?」

郭紹道:「回皇上的話,不知姓名,但看起來白髮童顏很厲害的樣子。」他詛咒發誓不說出麻衣道者的名號,只好說不明覺厲。

柴榮冷冷道:「荒唐!朕聽王丞相在殿上說你如何妙算軍情,本以為你是一員良將,卻不料能做出這等事?來歷不明的丹藥,你敢獻給皇后服用?」

柴榮頓了頓,似乎回憶起了郭紹在高平之戰有過奮力拚殺的事,陣斬張元徽!這件事他肯定應該有印象……但凡在高平之戰那場皇位保衛戰中盡了力的人,柴榮一般都更加寬宏大量。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中年宮婦彎著腰低著頭匆匆走出門來,跪請道:「官家,皇后娘娘說願意服用郭都使進獻的丹藥。娘娘請您開恩。」

柴榮看起來不高興,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悅。但他聽到宮人這句話,還是准許道:「那你把丹藥獻上來罷……但若是出了什麼事,皇后不計較,朝臣也會彈劾你,你脫不了干係!知道後果?」

郭紹頭昏腦漲,覺得這一切很恍惚,自己好像在夢遊。回稟道:「臣是皇后曾經救過的一個孤兒,本是衛王府上的一名衛兵。以前是,現在也是皇上皇后的衛兵。臣甘願以性命捍衛皇后……若皇上覺得臣有罪,只需一句話,臣即可自刎謝罪。」

柴榮愣了愣,五代以來的武將都比較驕橫,能從武將口中聽到這種一點掩飾都沒有的話,確實不容易。

「你效命沙場,不為了建功立業,不為國家社稷?就為了做皇后的衛兵?」柴榮問道。

郭紹的腦子還算有點條理邏輯,徑直答道:「是,臣本只是衛兵,只效忠皇上和皇后,不問國家大事。但皇上胸有天下,臣只有效力沙場才能報效,故願意上戰陣拚殺。」

柴榮微微唏噓,當然他不會和郭紹計較、討好皇后的事。此人好像本來就是衛王府出身的人,不知怎麼混到禁軍裡的。

曹泰見皇帝不說話了,便小聲催促道:「把丹藥拿出來給雜家罷。」

郭紹忙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後面一聲不吭的清虛,她低著頭一動不動……難道睡著了?不會的,誰能在面聖的時候睡著?

他說道:「據那無名仙人道,此丹服用時需一些吐納之法催藥力,臣讓一個小娘子跟仙人學了,因為服侍皇后的人須得女子。」

「你倒是想得周到。」曹泰道。

接著郭紹又跪請了一個要求,得到柴榮的首肯。他便走到院子當中,舉起手掌對天詛咒發誓:「違背天命者,郭紹。老天要降罪,衝著我便是,與他人無關!」

這也是答應了麻衣道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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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麻繩

紹哥兒,紹哥兒……符氏心裡在默默地呼喚,剛才院子裡的說話聲她聽得真切,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但符氏聽在耳朵裡字字都是海誓山盟。她覺得似乎沒那麼害怕了,唸著他的名字。

頸子上一片冰涼,眼淚已經把枕頭都濕。一小會兒流得眼淚,恐怕比二十幾年加起來還多吧?符氏記憶裡可沒受什麼委屈也不是傷感的人,記事起幾乎就沒哭過兩回。一天時間,是要把一生的淚水都流光才能止住麼?

「嘩!」忽然一聲拉開窗簾的聲音,一道日光頓時讓房間裡驟然一亮。那些關於死亡和陰曹地府的陰暗,也隨之驅散。

符氏仍然沒覺得自己能被仙丹救活,但心裡似乎真的一下子就好受多了,覺得暖暖的。

多麼想再看他一眼,在最後的時光裡仔細看看,用心記住……也許真的有陰曹地府,真的有來世呢,她想在人海中再次找到紹哥兒。

符氏也不求人救了,也不埋怨了,也不哭了,她忽然變得非常安靜,琢磨著熬著找個恰當的時機瞧瞧他。

宮婦的聲音道:「外面刮著風,皇后娘娘禁得起風寒?」

一個小娘清脆的聲音道:「全都要打開,門也要打開,氣都不通,會堵住靈氣啦。」

曹泰的聲音道:「都聽她的,外面的御醫又救不了皇后娘娘。」

眾人紛紛應道:「是。」

接著小娘又輕快地說道:「不要蚊帳了,這紗布太密擋氣流,去找更透氣的紗櫥……唔,還要麻繩、草蓆、一個櫃子都搬到床上去。」

小娘子說起話來十分輕快,既不緊張也不恭敬,好像對世俗的高低貴賤一無所知似的,卻也充滿了自然的活力。門窗打開了,人們忙碌起來,屋子裡的氣氛頓時活絡,再也不像之前等死一般的死氣沉沉。

這時小娘子便從背上的包裹裡拿出一本冊子一個奇怪的羅盤來。地上鋪著木板,她倒是不嫌髒,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抱著羅盤聚精會神地盯著,過了一會兒又翻書看,就像是半吊子秀才寫文章一面翻書一面憋字句似的。

「讓她坐起來啊,剛才給那個老爺爺的丹藥,拿清水讓她服下去吧。」小娘子道。

曹泰微微搖頭,還第一次被人稱作老爺爺,他把一個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只見裡面果然有一顆紫紅相間晶瑩剔透的丹藥,大夥兒的目光都被吸引了。真漂亮,圓溜溜的,顏色真鮮豔,像是一顆寶珠。

曹泰謹慎道:「這東西是個皇后娘娘吃的,你確定要咱們喂服?要不要給御醫們鑑定一下,到時候責任可就不用你一個人擔著。」

「東西又不是我給的!你們要找也找郭都使。這丹藥是我……是仙人煉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丹!」小娘子說得很乾脆,「你們看著辦罷。反正郎中也不是很管用,染了一點風寒、肚子吃壞了找郎中也治不好,讓人家死掉的事,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們找我來,不就是郎中治不好你們皇后的病嗎,不然幹嘛求道士?我們本來就不是治病的!」

小娘子不說話的時候很呆也很安靜,但說起話來,又輕又快。

宮婦聽她說死掉,忙道:「小娘子,說話可得好好說。」

有鵪鶉蛋那麼大個,要整個吞服,大家費了很大勁才讓皇后好不容易嚥下去,又急忙喂了她一些溫清水。

眾人一番搗鼓,按照小娘子的意思把櫃子搬上了床,下面墊的毛氈棉絮和毯子也掀了,鋪上了一床草蓆。然後無可奈何地折騰皇后扶她坐起來,好幾個人抱著她才能坐得住。

小娘子脫掉鞋,也不顧襪子髒兮兮的徑直就爬上了床,手裡還拿著麻繩,二話不說就拿繩子往皇后身上罩……曹泰大驚:「你要作甚,如此做是對皇后大不敬!」

小娘道:「她坐都坐不穩,你們打算這樣扶著她兩天兩夜?這套吐納之術催外丹,兩天兩夜整整二十四個時辰才能見效,好不好也要等兩天兩夜!」

曹泰無奈之極,說道:「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尊貴無二,你若是治好了娘娘便罷,治不好又讓她這樣受辱,到時候看你如何開脫!」

小娘子眼睛一轉,忙委屈又無辜地說道:「都是郭都使教我這樣做的,你要治我,那我不敢了。」

「罷了罷了!」曹泰嘆了一氣。

這時符氏氣若游絲,聲音斷斷續續,讓大夥兒屏住呼吸才聽得清:「你別多嘴了……無論會怎樣,本宮恕他們無罪……過陣子我有點力氣的時候,還會寫下來做憑據,免得大臣們為難他。」

於是只有仍由小娘子清虛折騰,清虛麻利地讓皇后背靠櫃子,然後用繩子五花大綁,幫得還比較結實。她是怕皇后亂動錯了方位……反正書上是這麼寫的,面朝拿個方位都有詳細解述。

過得一會兒,尊貴的皇后已經被折騰得不堪直視了,竟然被人綁在床上的櫃子上。本來就是夏天,大夥兒怕皇后受寒氣才給她蓋薄被,衣服可穿得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棉中衣。還好小娘子有所顧惜、不想讓皇后難受,繩子刻意避開了胸前,卻在周圍把衣服勒住了,變得緊繃繃的,身子線條的輪廓因此被凸顯出來,倒碗一樣的形狀弧度卻是很美很流暢,有種叫人感到面紅耳熱的美好。在場的人大多是宮女,曹泰也是個老宦官,只不過皇后這副樣子著實很沒儀態,太辱沒她了。

小娘子清虛居然直愣愣地盯著皇后的身子,翹起嘴小聲喃喃道:「真是氣人,為什麼你的能長那麼大,而且你都瘦成這樣了……」

清虛故作深沉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搖頭嘆息……這樣子像一個老頭的動作,估計是和她師父學的。

她擺好羅盤,又叫大夥兒幫忙稍稍移動櫃子,帶著皇后的身體轉動方向。忙活了半天,清虛擦了一把汗噓出一口氣:「好了,你們都出去吧,我教皇后怎麼吐納,很簡單的。嗯?你們平時讓她吃什麼?」

曹泰忙答道:「娘娘只能喝一點從靜海鎮(越南)進貢的精米熬製的白粥。」

清虛道:「經常保持空腹最好,白米粥不錯,加點鹽……不過,你們能不能給我準備點好吃的,不挑。」

眾人無不應允,吃點什麼完全沒有問題,如果清虛真能治好,別說吃什麼好吃的,就是頓頓山珍海味曹泰都覺得是小意思。

「等兩天罷,現在都下午了。」清虛掐著指頭一算,「後天傍晚,就知道結果了。如果一點好轉都沒有,那我也沒辦法呀……我再查查,應該什麼都沒弄錯的。」

……

曹泰走出去,見郭紹還在院子裡,和御醫們呆一塊兒。皇帝已經走了,淮南前線又有急報來,皇帝坐立不安急著就離開了陳州。

曹泰打量了一番郭紹:「城裡有客棧,郭都使先去洗漱換身衣裳再來。歇一歇也沒事,現在皇后娘娘不能被任何人打攪,要後天傍晚才知道結果。」

郭紹忙拜道:「多虧了曹公公。」

「雜家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郭都使可不能這麼說。」曹泰道。

郭紹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陽,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這個時代的環境真好。現在,他能做到的都盡力做到了,就只有聽天由命等著結果了。

他遂告辭了曹泰,離開這座院子。

心裡依舊急迫,急切想知道丹藥有沒有作用,但經過了一番折騰郭紹漸漸有點冷靜下來了。

他長吁了一口氣,這才回憶起剛才的境況。似乎在皇帝面前做得有點過火了?急切地表忠心,卻搞得像是表白似的……皇后怎麼樣,那是人家柴榮的老婆。想想不禁有些後怕,畢竟在這個君權至上的集權時代,惹怒了龍顏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事。

男人具有攻擊性,常常有莫名其妙的畸形自尊。柴榮也許會不高興,如果他真的很在意符後的話……郭紹想起差點連獻丹都不能,也很不爽;若是皇后沒聽到了談話聲、派人出來請恩,這丹藥必定獻不上去。

但是自己爽不爽,有什麼用,誰管你?

郭紹心中泛起一股疲憊和無力感。出門見到京娘、楊羅等人還眼巴巴等著,忍不住說道:「辛苦大家了。」

大夥兒並不在意,羅猛子道:「大哥的事,就是咱們的事。大哥那麼著急,兄弟心裡也急。」

郭紹揮揮手:「咱們先找家客棧住下來沐浴更衣。」

楊彪問道:「皇后怎樣了?」

郭紹道:「聽說病得很嚴重,現在還不知道丹藥有沒有效果,說是要等後天傍晚。你們只管好好睡一覺,後天再說。」

眾人若有所思地點頭稱是。

一行人緩緩從大街上走過,沿途的路人也常常議論淮南戰事,人人都在關心這場大戰。可是郭紹現在竟然對此無多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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