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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多情
Crawler | 2017-9-20 02:44:13

第九十九章 微笑

兩天後的傍晚,東風緊湊,烏云湧動。夕陽將烏云的邊緣鍍上了一道金邊,是太陽遺留在人間的最後一絲光。

一陣風驟然刮來,宦官曹泰單薄的身體一顫。旁邊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道:「曹公公,是不是應該請內殿直武將派兵去把那家客棧圍了,先控住人別跑掉了,誰擔這個責?」

曹泰冷冷道:「皇后娘娘只是暈過去了,你慌什麼?再說郭都使位居廂都指揮使,他會跑?」

尖聲說話的宦官胖乎乎的,名叫王忠,一張白臉卻毫無血色,比曹泰還有陰氣。這傢伙雖同是內侍省宦官,但和曹泰不是一條路的人。

剛剛不久前,皇后突然嘔出一口污血,可是有一陣驚慌,然後皇后就暈了過去。是凶是吉?

王忠道:「那小娘可不能走……官家的意思,要把娘娘抬回東京,在滋德殿調養。」

「你慌什麼!」曹泰也有點怒了,「能不能消停一點?」

「哼!」王忠一甩袍袖,轉身走了。

其實不用圍客棧,郭紹已經自己送上門,到了外院和御醫們呆在一起打聽消息。

……

晚上一副要下雨的樣子,也看不到星星。不料過了一夜,天氣倒晴了。果然俗語還是很有道理麼,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

符氏漸漸睜開了眼睛,她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在陳州。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轉頭看時,兩個宮女趴在床邊上就睡著了。紗櫥外面,有一個宦官和幾名宮女趴在一張圓桌上正睡得香。

剛剛露頭的朝陽的陽光從敞開的門裡、窗裡透進來,細微的塵埃在光線裡輕快地飛舞,整個屋子就好像掉進了湖水裡的籠子,四面都在漏「水」,那光就是水線。

符氏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新生的童年。已不知在什麼地方,記憶裡有這麼一個場景:她和爹下午從一家客棧下樓,午飯時間已過,晚飯還沒開始準備,店小二們都趴在桌子上午睡……多麼靜謐和簡單的時光。

「誒……」符氏喚了一聲趴在床邊的宮女,宮女的臉埋在臂彎裡,也不知道是哪一個。沒人應答,符氏便緩緩把胳膊從被子裡伸出來,放在宮女的肩膀上掀了掀。宮女抬起頭,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很快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情。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符氏被一群人圍著,宦官曹泰激動道:「娘娘,您可把咱們嚇壞了!娘娘想要什麼?」

符氏輕聲道:「我要漱口,肚子很餓。」

「快……快!」曹泰手足舞蹈。

她居然能自己坐起來,吃米粥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一連吃了兩小碗,這才搖搖頭輕聲說「不要了」。所有人都注視著皇后的臉,穆尚宮的表情最誇張,瞪圓了眼,皇后張嘴她就張嘴,然後好像自己也在吃一樣,聚精會神忘乎所以。一群人簡直是神經兮兮的了,他們服侍了病臥的符氏好長時間。

接著符氏又不聽勸,要下床看看天空,她說很想看看這個世間。

後門外面,鳥雀不知在何處發出「吱吱呀」「嘰喳」的叫聲,還有蟋蟀也在湊熱鬧,乍一聽很靜謐的院子,又似乎十分熱鬧,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個季節裡爭相享受著生命。

符氏在兩個人的攙扶下,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走到了門口,一縷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卻在陽光下泛出了美麗的光暈。她仰起頭,感受著微風吹拂在臉上,仍由風吹拂著她從耳邊掉下來的幾縷不整齊的青絲。本來圓潤的臉,此時瘦的變了形,成了真正的瓜子臉,眼窩也陷了,嘴唇乾澀……但她的嘴邊微微露出了笑意。

……

「郭都使,告訴老夫,你在華山找的誰?莫非你見到了扶搖子陳摶?」皓首窮經的老御醫拽著郭紹。周圍圍了十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吵著。

「那個小娘子是誰?」

郭紹擠出人群,說道:「十幾歲的小娘能是誰,我買來的。」

他不理會御醫們,徑直走到月洞門口,向裡面望了一會兒。告訴他消息的宦官沒有帶出皇后的片言隻語,皇后應該什麼也沒說,宦官才無話可帶。清虛也還在裡面,不過既然皇后無事,他們應該不會難為清虛的,遲早送出來。

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

皇后沒有說要召見,甚至一句感謝的話都沒帶出來,什麼反應都沒有……不過宦官曹泰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皇后好轉了,還詳細描述了情況,應無大礙。不管怎樣,皇后好了,總是非常令人高興的一件事。郭紹不再計較,高高興興地出了院子,然後返回客棧將好消息告訴隨從。

驀然回首,陽光明媚。

郭紹心中的激動愈來愈烈,似乎渾身都充滿了生氣,有一股力量在體內洶湧澎湃,無處發|洩!他對楊彪等人道:「春風得意馬蹄疾,這時候不騎馬,如何盡興?走!」

一行人到客棧馬廄取了帶過來的軍馬,翻身上馬,飛馳出城,完全不顧城中的規矩。人們也不計較,這種事這段時間見得不少,見到這等陣仗,路人遠遠就急匆匆地向道旁避讓;戰爭遠在淮南,但戰爭的氣氛早已瀰漫全國,不知道的還以為又有什麼緊急軍情。

一行四騎先在驛道上奔跑了一陣,郭紹覺得不痛快,又奔向一處荒地,在原野間馳馬亂跑。

「啊……嗚!」郭紹仰頭大聲嚎叫起來,雙手放開韁繩,展開雙臂,一時間就好想擁抱這個世界。「哈哈!」楊羅二人被他的情緒感染,也開懷地大笑。

周圍不見人跡。郭紹又大喊道:「全天下任我縱橫!飛翔囉!」「感謝老天,感謝王母,王母無所不能,為所欲為……」

京娘「哧」地發出一聲蔑視一般的冷笑。

郭紹和楊彪、羅猛子面面相覷,正好跑了不少路,便勒住戰馬,相視哈哈大笑。郭紹胸中一闊,長舒了一口氣,見著兩個兄弟開懷的笑臉,醒悟過來,他們兩個人本來都不關心符皇后,只不過追隨自己、替大哥高興而已。

郭紹心情好,當下便有些激動道:「咱們兄弟在一起,應該干更大的事,有更大的目標!」

楊彪聽罷神色一凜,羅猛子也漸漸收住了笑意,連同京娘也同時注視著他。似乎在想著什麼才是更大的事。氣氛奇怪地冷場了。

心裡那股子熱血一潑出來,郭紹也慢慢陷入了沉思。他心中有個朦朧的念頭,但一時又覺得還不夠現實。人世間充滿了許多不測,想得太遠了也許並沒有太多作用。

他的心思重新回到了符氏的身上……雖然她病好轉之後的冷漠表現郭紹不計較,但他還是被微微刺痛了。自己那麼關心她;前陣子,很多時候都有一種衝動,為了她真的可以命都不要!

也許只是自作多情罷!嗯情、功勞,只能停留在這個層面,符氏會給自己回報的,而且肯定很豐厚……但這就是郭紹拼了命想從她身上得到的東西嗎?

她是皇后……雖然郭紹早就知道,但這時候才似乎真正醒悟什麼是皇后,皇帝最寵愛最重要的女人。

隱隱之中,郭紹想起了前世的往事。姐姐和姐夫剛確定關係的時候,他們的關係還是很好的,有一次他們倆口子走在前面打情罵俏,「郭紹」走後面完全插不上嘴,感覺很尷尬。他不是吃姐夫的醋,但實實在在有種局外人一般的感受。

和現在的感受何其相似。

向符氏表個忠心,還擔驚受怕的,生怕皇帝震怒。郭紹忽然強烈意識到他們是兩口子,真是無法想像符氏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撒嬌邀寵,你儂我儂的情形……但郭紹連氣憤、不滿的權力都沒有,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心思很變|態,很不對!人家兩口子的事,與我何干?

他還是很不舒服,也許是自己太沉迷了。最開始向皇后示好,就是為了有一個靠山;正因為她是皇后,才能成為郭紹的靠山。究竟是什麼時候,心思開始轉變的,開始走偏的?

人的情緒真是變得比變天還快,不只是女人。

剛剛還天下任我行的激動和開懷,沒一會兒他就再次感受到了無力……如隨波逐流的無根之萍,可以掙扎,但激不起什麼浪花。

太無力了,太軟弱了!

郭紹抬起頭,看著南邊,那裡也許正在戰火連天。身邊的人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楊彪淡淡地說道:「咱們還沒趕上征淮南之戰哩。」

「咱們兄弟南征北戰,究竟為了什麼?」郭紹隨口道。

這個問題太難,楊彪羅猛子京娘都沒法回答。

太陽初升,如一團嬌豔的紅顏色,萬丈光芒之下,山河依舊破碎。但這破碎已經持續不了多久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有人論斷。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也許是郭紹熟悉的,也許是陌生的。他有些惶恐,更多的卻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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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走夜路

符氏的身體恢復得非常快,她得的本來就不是大病,御醫郎中卻無法診斷、沒有找到病因。道士恐怕也沒找到病因,卻把暑毒給驅出來了;有些真正厲害的道士活得很久,但恐怕鮮有道士會看病,其中緣故不為人所知。

她在陳州什麼也沒做。

曹泰單獨面見,小聲說另外一個宦官的壞話:「王忠對娘娘可沒安什麼好心,當面一個臉,背過身又是一個臉。要不……」

符氏一臉適然,根本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微微搖頭,臉上似笑非笑的舒舒服服坐在一把藤編的椅子上。

曹泰忙敬畏地道:「是。」他終於看到皇后恢復了本來的樣子,讓人有點怕她,但曹泰更希望皇后能這樣叫人生畏,而不是之前那種脆弱的樣子。奴家和一大堆人,都指靠著娘娘您吶。

皇后恢復了以前,又覺得自己是獲得了新生;貌似如同往昔,卻又不再是以前的自己……死過一次的人,總是會有所改變的,但是不是應該被人瞧出來,或者告訴別人,那倒沒有必要。

病了好長時間,很多情況都不瞭解了。那個什麼王忠,什麼時候跑到自己身邊的?符後以前一手掌後宮,嬪妃宦官宮女全在手心裡,沒有她的同意,身邊能冒出一個不熟悉的人來?

符氏緩緩說道:「當你沒看清路和景象的時候,就像是走夜路。走夜路燈還滅了,應該怎麼做?」

曹泰想了想:「站著不動。」

符氏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她的瓜子臉上又出現了一絲嫵媚。

她慢悠悠地坐了許久,想了一些事。但思緒還是有些紛亂,郭紹那天的話每一個字、每一個口氣,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符氏的記性本來就很好。

紹哥兒……紹哥兒……她時不時心裡默唸著他。

她閉目養神,半天不說一句話,整個人從動作到神態慢得要命,如同往昔。臉上微微有紅暈,又似在陶醉。宮裡的人都願意在皇后身邊,因為她總是有好心情,可不會亂發脾氣。

符氏突然很想很想看看紹哥兒現在是什麼模樣,但她忍住了。

那天獻丹的時候,那一席話她當然愛聽,但官家可不一定愛聽。官家無論做了什麼,他也還是官家,符氏從來沒想過因為感情情緒而恨他,但已經對得到他的寵愛失去興趣。

她是衛王之女,出身就很尊貴,符家很厲害,累世王侯、家族枝葉很大……但她不是符家之主,僅僅是家主之女,曾經還差點被逼迫出家。

大周朝也很厲害,以武力威脅大國、包括北方契丹,以恩德澤被小國與黎民;天下雖然暫時沒有一統,但小國稱臣,哪怕是敵對的大國也公開承認周朝是上邦之國。皇帝也是明君,這個時代,開國皇帝一駕崩,能順利坐穩皇位已屬十分不易,還能保持國力戰鬥力更是需要強主才能做到;連符氏也從來不懷疑柴榮是一代明君。作為柴榮的皇后,當然尊崇……但她不是皇帝,只是皇帝的女人。

皇后的身份要比衛王之女的身份更加尊崇,卻也更為不穩定。無論怎樣,她是符彥卿的女兒,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是柴榮的皇后卻可以改變,正如官家親口所說,馬上就可以續絃符家二妹立為皇后。有皇帝,還怕沒有皇后?

要保住地位、威信,然後才能做自己想做的,才能讓紹哥兒做他想做的。

如果沒有皇后的位置,她恐怕也回不了頭在符家有一席之地了,自己的前程會失去;紹哥兒也很難出頭……他現在太弱了。在院子裡那番話,紹哥兒說只想做捍衛皇后的衛兵,不知他是不是真這樣想的,他已經懂得這個世道的生存之道了麼?

符氏很擔心他。她覺得自己現在不是在獎賞他,也不是想回報他,只是很擔心他;她不願意失去這樣一個人,希望他能好好的。

左思右想,她覺得自己在生病以前的佈局雖然出發點不同,但現在仍舊適用,不應該輕易改變。

「曹泰。」符氏睜開眼睛喚了一聲。

「奴家一直在哩。」曹泰討好地答道。

符氏道:「你親自去一趟壽州,替郭都使請功,讓官家來賞他……唔,若是能見到王溥,就和他隨便說幾句話,問問前方的狀況。」

曹泰拜道:「喏,奴家明白了。」

符氏又道:「我要回京了,讓郭都使帶內殿直護衛兵馬吧,護送我回去。樞密院的調令,不是讓他去東京的嗎,現在他應該在東京。」

「喏,奴家這就去通知值守將領和郭都使。」

……

符氏不會什麼小事都過問,雖然她心裡常常知道有些什麼小事。不過曹泰和其他人會想到的,比如清虛,曹泰去找郭紹時,就把她送還了回去。

郭紹領命,帶著隨從到陳州行轅接手內殿直二百餘騎精兵兵權。這些人大多都認識郭紹,因為他幹過內殿直都虞候;而且大家都是朝中軍官或大臣家的子弟,是很規矩的人,倒也省事。

這回符氏不坐馬車了,夏天乘坐馬車走遠路真不舒服,裡面蒸籠似的。她這回乘轎子,八人抬的大轎,上面用黃頂蓋遮陽,四面都是敞著的。不過符氏是尊貴的婦人,她可不願意拋頭露面,戴了一頂帷帽把頭遮住,身上也穿極其寬大的袍服。

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慢慢向東京返回。

符氏從陳州到上了驛道,一共就對郭紹說了一句話。當著許多人的面,當時她剛剛上轎,對郭紹說:「你為我立了大功,我已經派人向官家請功了,官家定會賞你。」

郭紹依照禮節,感恩地拜謝。

這頂大轎子在前呼後擁,路上只停驛館,不在城池逗留。但還是有官員……根本不順他治所的道、儀仗只是從轄地經過,官員也跑過來歌功頌德感謝皇后臨幸轄地。符氏不以為意,派宦官一一嘉獎。

在路途上,有一個陌生的宦官到前頭來和郭紹說話。郭紹沒見過,這廝也不主動說他是什麼來頭,只是笑眯眯說廢話,便心存戒心,只是客氣和他對答。

這宦官長得胖乎乎的,一張白臉沒什麼血色,和一些身寬體胖的文官氣質大不相同。不過宦官說話倒是客氣,只問道:「郭都使在華山求的丹藥那麼靈驗,定是遇到了高人。」

郭紹騎著馬,抱拳道:「當然是高人,白髮童顏一看就不是常人。不然我怎敢替皇后求丹?」

宦官道:「你真不知道他是誰?」

郭紹道:「我問過了,他老人家不說,會不會是扶搖子陳摶?不知道誰見過他。」

「官家的身體也不好,郭都使若是能再把那老仙人請到宮裡,定然又是大功一件!」宦官忍不住說道。

郭紹忙道:「官家身體不好?臣不知啊……是藥三分毒,我以為官家正當壯年,龍虎之軀,哪敢唐突。要不公公問一下官家,若是下旨,我再去一趟華山,那地方不好找,但費點力氣還是找得到。」

宦官點點頭,不再多說。

這時候郭紹倒被提醒了,柴榮也會早死。具體什麼時候駕崩,他記不清,但很明顯地可以想像一番:柴榮是強主,他如果沒有駕崩,哪來的陳橋兵變?趙匡胤再厲害,好像也不敢在柴榮跟前玩什麼兵變。就現在郭紹的看法,趙匡胤如果對柴榮搞兵變,手下的兵面對威望那麼高的皇帝,會不會一道聖旨就倒戈了真難說。

柴榮如果駕崩了,趙匡胤一黨登基,作為前朝「太后」(柴榮駕崩後就是太后)、又很有人望的太后,會怎麼處置?也許趙匡胤氣量夠大,但誰也不能肯定會發生什麼。

還有郭紹自己要換主人……難怪史上的人大多不是很情願當貳臣,除非是新主的嫡系,換了主人通常都沒啥安全感吧。

郭紹覺得自己不得不逐漸開始考慮長遠了:是儘早投靠趙匡胤,還是另作打算?二選一,必須選,否則後果更糟糕。

當然誰都想自己說了算,問題是提著腦袋誅九族的事,首先得考慮有沒有那個實力,有沒有可能性。反正暫時郭紹不覺得自己有比趙匡胤厲害的實力。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郭紹是負責此行安全的武將,忙大喊道:「傳令,隊伍先停。」

不一會兒,剛才那胖宦官又騎馬跑上來,尖聲道:「娘娘旨意,讓郭都使帶人先去前方看看來的是什麼人馬。」

郭紹心道:我被授命為整支護衛兵馬的主將,不在軍中護駕,親自跑去前鋒干斥候的活兒幹甚?莫不是皇后對軍事一無所知,而且有點過於緊張了……畢竟在中原地區,應該沒啥大事,派幾個斥候去瞧瞧就行了。

不過既然是皇后下旨,郭紹也不多說,對內殿直一個曾經認識的武將、以前是都頭現在是都虞候的杜成貴說道:「你在這裡守著。」

杜成貴舉止十分得體,一看就是有出身的年輕人,當下便正色道:「末將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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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只有一句話

沒多久,郭紹便騎著馬返回,徑直騎馬走到黃蓋傘的大轎子旁邊。他矯健地從馬上直接翻下來,單膝跪倒在轎前面,抱拳道:「稟皇后,迎面來的人馬是殿前司散員指揮,將領馬全義奉命率軍開赴淮南。馬全義得知皇后車駕過去,已下令避讓到道旁,請皇后儀仗先過。」

符氏沒有開口,這時她輕輕掀開了帷帽前面的絲巾,先露出了白淨秀氣的下巴、塗了淡淡胭脂的紅唇,鼻子小卻比較挺拔,然後明亮的眼睛也從掩蓋的絲巾下出現了,彎彎的眼眶似含著笑意,睫毛向上翹著、幾乎貼著上眼皮。

郭紹忙低下頭,不過從餘光裡能感覺到符氏真看著自己。他頓時感到緊張,心也提了起來。剛才只不小心看到一眼符氏的臉,如同驚鴻一瞥,郭紹心中已是有些混亂,很難揣摩:自己冒著性命之憂救了她的命,她剛才的神色裡卻還是能那麼輕鬆,眼睛裡似乎還有笑意。

符氏目不旁視,只看郭紹一個人,看的目光沒有停留太久。但短短一瞬間,郭紹卻感到好像已經被盯著瞧了一整天。符氏的目光實在太有殺傷力,特別是離這麼近被盯著看,郭紹難以描述心裡的感覺……反正他可以肯定:皇后看任何人時,那個人都不會不在意她的眼神。

「我知道了,走罷。」她很快就放下了絲巾,用不經意的口氣說了一句。

她就這麼說了一句,便沒了。

儀仗和護衛兵馬經過殿前司散員指揮的兵馬時,只見騎士們都下馬了,紛紛單膝跪地,舉起纓槍向高高坐在大轎子上的皇后致意。雖然看不見皇后的臉,但能看到她的人,大夥兒的表情都充滿了敬意;符氏在禁軍將士中傳得很神,像是仁慈的天仙一般很愛護將士,經常勸官家善待將士,儘量給予獎賞。大夥兒提著腦袋吃一口糧,經常上陣拚命,誰用心對他們,他們心裡也是清楚。

大家沒有呼喊拜恩,膽子大的瞪著眼睛看她的座轎,偶爾有人激動地嘀咕:「皇后!」「那是皇后……」

只是在道路上相遇,郭紹也感受到氣氛動容了,對符氏又多了幾分敬畏。自己拚命救了符氏的命,確實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

陳州到東京的路比較好走,一共三百多里,幾天就到東京了。

郭紹帶著馬兵將皇后和宮人送入大內,即下令解散了內殿直人馬,次日到營房聽各部的上峰軍令。時向訓作為東京留守、判開封府事,這些事應該向訓去管。

他打算先回家歇口氣,然後才先去拜訪向訓,詢問虎捷軍第一軍、第二軍到哪裡了。不料剛走到大相國寺附近,就遇到了李處耘、羅彥環等武將,還有左攸。

郭紹寒暄了一陣,大概說了一番陳州關於皇后的事,便說先各自回家歇著,明日到府上見面細談。這時左攸提出一個布袋遞上來,說道:「蜀國前後幾次派人送財物,咱們按照樞密院的命令可自行處置俘虜,便把人都放放了。蜀軍主將李廷珪的錢據說還是蜀國皇帝幫忙出的,此人似乎很得蜀國主倚重,戰敗了還被恩賞。」

左攸又送上一本冊子:「這是賬簿。照以前咱們的規矩,指揮使以下武將雙份,士卒單份;指揮使以上|將領照朝廷俸祿對比分;戰死者也有份。財物已經分完了。」

郭紹把兩樣東西都收了,也不瞧,便繼續向南走,一行人跟了他一路,似乎要送到府前才算完事。

不料大夥兒剛轉過一個街角,到郭府所在的街面時,忽見一個小娘在馬車旁邊站著,正向這邊張望……不是別人,真是李家小娘。羅彥環轉頭看了一眼李處耘,李處耘滿是鬍子的臉上頓時一黑,沒開口說話。

眾人也裝作沒看見,剛才還在談論這段時間見聞的話題漸漸消停,變得沉默。郭紹也頓覺有些尷尬。

弱骨豐肌的李氏見來了一群人,臉上也是紅撲撲的,站在那裡動作扭捏,不知該上馬車躲避,還是硬著頭皮繼續杵在那裡,十分尷尬……似乎怎麼做都比較難堪。

李氏還算是比較大氣大方的小娘,沒躲,等人們過來,便屈膝作萬福:「見過郭都使,羅賢叔……我等我爹。」

郭紹忍耐了一會兒,打量了她一番,只能說出一句話來:「李兄和李娘子先回家罷,我到了,改日咱們兄弟一行再敘。」

李處耘道:「也好,末將先告辭了。」

郭紹還是有不少話想和李氏說的,但剛才只是打量了她幾眼,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旁邊還有別人。

他忽然想到:符氏恐怕也和現在自己的處境一樣,她沒有半句多餘的話,不是無話可說,實在是周圍有太多眼睛盯著。皇后本來就是萬眾矚目的人。

皇后應該想和自己說些什麼吧,除了那些應該說的冠冕堂皇的話。她要說什麼,心裡怎麼想的?

郭紹又不禁琢磨,在半路遇到殿前司兵馬時,符氏傳令自己親自去打探……是不是刻意為之?因為郭紹領命之後,必然會去她的身邊回稟。

究竟是怎麼回事,郭紹無從知曉。

……他和京娘等一行人進了府邸,照常遇到了玉蓮和董三妹來迎接。玉蓮的目光特意停留在清虛的臉上,這是個陌生的白淨小娘子,長得還不錯;可能玉蓮也想知道郭紹是從哪裡帶回來的妹子。

清虛像沒睡醒一樣,無精打采地跟著京娘,也不招呼人也不說話。她也沒地方去,郭紹和京娘都不能隨便找個人把這個小娘送回去,只有先帶回來了。她也很無聊,但似乎不太在意,大概被她師父順手養大的日子裡,也沒人怎麼過問理會過她。或許在陳摶蒙頭大睡的時候,她也練就了一身瞌睡的本事,反正一路上她是哈欠連天。

郭紹暫時沒提這事,先把一布袋的金器、珠寶交給玉蓮,然後就想進院子裡沐浴更衣,歇著了。這陣子實在是太勞頓,郭紹感覺自己都瘦了好多斤,渾身泛著疲憊……不久前回家拿陳摶的「仙丹」,也見過玉蓮,那東西之前就是她幫忙收著。

「郎君,這是官家賞的?」玉蓮打開布袋往裡面瞧了一眼,面露驚訝,臉上泛著那些珠寶金器反射的淡淡五彩光澤。

郭紹便隨口大致解釋了一番。他和玉蓮在人前談論的內容,都是些關於錢財、家常的事,已是十分俗氣,不過郭紹倒習慣這樣的俗。一會兒進房了,再和她偷偷情意綿綿一通也不遲,不急著在人們面前做給人看……特別是做給京娘看。

他心道:庸俗是庸俗了一點,不過拿錢財回來直接交給她,也是對她的信任,如果不是把玉蓮當作家人一般,自己哪能什麼東西就胡亂交給她就了事?

就在這時,郭紹看著那袋子沉甸甸的東西,忽然想到:京娘那份沒分。

可能左攸認為京娘屬於自己的家眷?或者考慮到服眾,不得以把京娘這個婦人忽視了?郭紹覺得京娘在對蜀國作戰的軍情打探,以及奔波救治皇后的事情上,都有功勞和苦勞,不該忽視她的付出;但袋子已經交給玉蓮了,當眾再拿出來分東西似乎不太好。

但是如果給京娘細算「分贓」,是把她當作部下?不是部下那應該如何對待她……她都跟著自己跑幾千里路了。

郭紹道:「玉蓮,你給我準備熱水,我一會進去要洗澡,在路上走好幾天了。我先和京娘商量點事,隨我到廂房來。」

二人便向就近外院的一間廂房走去,清虛反正就跟著京娘。郭紹也不理會這個小姑娘。

進了屋,京娘還是那麼神情冷清地站著。郭紹不和她客氣,找條凳子坐下來,揉揉暈乎乎的腦袋,一時不知從錢財說起、還是從別的事說起。

京娘沉得住氣,也不問他。

郭紹先看了一眼門外的光景,沉吟道:「我要謝你這陣子為我做的事,特別是找麻衣道者治皇后,本來與你無關……」

京娘見他欲言又止,便淡淡地說道:「郭都使在陳州皇后行轅的話,我聽清虛說了一些,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

郭紹真不知道如何對她說一些想法,聽她主動圓場,便順著她的話問道:「哪一句?」

京娘道:「如果皇上覺得臣有罪,只需一句話,臣便自刎謝罪。」

郭紹愣了愣,小聲說道:「我只是為了表忠。」

京娘不言語也不解釋。郭紹琢磨了一陣,忍不住觀察著她的臉,說道:「任何事,你都會聽命於我?為什麼?」

京娘毫不猶豫地點頭:「沒有為什麼。皇上若是覺得你有罪,你會在意為什麼自己有罪嗎?」

郭紹心道:我當然會在意。他一時間心思鑽了牛角尖,問道:「我要是讓你去送死,或者做一些常人難以接受的事、錯誤的事,你也會答應?」

京娘看著他沒有說話。郭紹回顧清虛,突然覺得這小姑娘現在在這裡實在非常不合時宜,尾巴似的纏著京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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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秘密

郭紹很放鬆,在自己的家裡,總是會有一眾難言的安全感和輕鬆心情,哪怕這座院子的地契依然屬於符家。就好像在現代,忙碌了一週後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哪怕那個地方是租來的房子,只有這種時候才能真正放鬆下來……不知道為何,或許是因為在外面總是會考慮自己應該怎麼做、用怎樣的表情、怎樣的言行罷?

院子裡很安靜,陽光透過樹葉,在門口的地磚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影子隨著清風輕輕搖曳。

郭紹對清虛說道:「清虛,你去找剛才和我說話的大姐姐,聽話,我和京娘有話要說。」

「好罷。」清虛轉身就走。

京娘本來已經放鬆自己找地方坐下來了,這時神情頓時有些警覺,這娘們的江湖經歷似乎讓她過於敏感了。京娘乍一看著實沒多少柔媚的感覺,但仔細看其實也算是明眸皓齒,臉長得很端正,嘴唇雖然有點厚卻微微上翹很性|感,最誘人的還是凹凸誇張又結實的身材……京娘屬於那種打扮和氣質不夠女性化,乍一看不是美人,越看越漂亮的女人。

郭紹送清虛出門指點她往哪裡走,然後順手關上了門。這下京娘直接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我已經相信你的心思了,把你當家人一樣看待……」郭紹好言道。

京娘皺眉道:「你不用和我說這些,這點伎倆和花言巧語以為我不懂……有時候你是什麼都說的出來!但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郭紹一愣:「我心裡想甚?你怎麼突然說話硬生生的,剛才不還默認什麼都願意的嗎?」

「那你想要作甚?」京娘臉上一紅,瞪眼看著他。氣氛驟然緊張。

郭紹上前幾步,靠近一些,小聲說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京娘臉色變得緋紅,倒退了兩步背抵在牆壁上,顫聲道:「什麼秘密?」

「你別這樣,我不是那個意思。」郭紹見她這副模樣,愕然道。京娘又問:「那你是哪個意思……你能等一等麼,我不是想違背你的意思,我得想想,做好準備……」

「你聽我說,京娘。」郭紹忙道,「我剛才在尋思,應該把你當成什麼人……覺得應該可以信任你了,有一件事我誰沒告訴,但我得先告訴你才說得清楚……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你別那副模樣行不行?我有那麼急的話,現在就去找玉蓮了,一點都不費事!」

郭紹走到了她的面前,只見她呼吸急促鼓囊囊的胸脯起伏很緊張的樣子,但沒有做出什麼激烈的舉動。郭紹便把嘴靠近她的耳邊,聞第一百零二章秘密

到一股子好聞的氣味,悄悄說道:「皇后之前答應過我,讓我和符家聯姻。這回我又拚命救了她的性命,以前的承諾必定更加有效力。我考慮過了,這個機會不能放過……所以我早就想坦誠地給你個說法,雖然壞了你的清白,但不能娶你……」

「你原來和我說這個?」京娘瞪眼道,「你要娶也該娶李家娘子,人家那麼痴心的,出身也不錯……我何曾要求你娶過我?」

這下該郭紹感到詫異了,他問道:「那你想我怎麼待你?」

京娘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道:「你讓我在你身邊……只要一個歸宿,不是可以隨意買賣拋棄的人。我不想改變什麼,說服自己太難,一直就只想效忠於一個主人……先父這樣做,他活得很坦然。」

郭紹聽罷,認真琢磨了一番,忽然感嘆道:「都說趙匡胤知人善用……簡直極難得的人,但他居然拒之門外。嗯,看來我還是有比他強的地方。」

「別提他了!」京娘生氣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又從來沒為他做過什麼,這個人不算。我也不算是改投門戶。」她似乎在說服自己,而不是在說服郭紹。

郭紹又道:「剛才我說的那件事,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他確實沒打算急著把京娘怎樣,既然覺得她好,也應該對她相應的好一點。人家雖然有那種愚忠的心思,但自己也不能隨意揮霍濫用,還是要尊重一下她的感受。

於是郭紹打開門,走了出去。

他今天不想再出門了,於是來到了後園。在湖邊的房子裡,打開正屋的後門,郭紹便直接坐在屋簷下掃乾淨了的石頭上。這地方風景不錯,能看到湖裡正在綻放的荷花。

玉蓮似乎去燒水去了,屋子裡沒有一個人。郭紹無聊又輕鬆地干脆懶洋洋地躺在石磚上,眯著眼睛看樹葉間的太陽。百無聊賴的時候,郭紹又想念起了符氏,在陳州道路上,她的臉她的眼神,反反覆覆回憶了好多遍。

符氏究竟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的?

郭紹忽然想到了一個細節,常常在符氏身邊跟上跟下的宦官曹泰一路上居然沒見著!只有一個原因,曹泰沒跟著一路回東京,他肯定已被派出去做什麼別的事。

但曹泰是宮裡的宦官,如果他是出去了,也肯定會很快回宮。郭紹馬上想到了一個成功率很大的辦法,派人去陳州門守著,見到曹泰後讓他送信給符氏……嗯,半路截住符氏的心腹宦官曹泰,這封信應該比較安全,不太可能有人會發現。這是郭紹準備第一次主動聯繫符氏,以前他就算想主動也沒路子。第一百零二章秘密

派去的人,首先要認識宦官曹泰,其次要可靠。京娘,唯一的也是極為合適的人選。

郭紹有點激動起來,身體一挺,仰臥起坐一般挺了起來。心情漸好,嘿,練武的人腰力還好。

正好玉蓮走進來了,說要給郭紹找換洗衣服,郭紹便道:「水留著,先不洗了。你幫我磨墨,我先寫點東西。」

「什麼時候這麼有雅興了?」玉蓮溫柔地笑著說。

郭紹和她嬉笑道:「你不知道,我去年底去關中時,背了一首曲詞技壓一群名士。」

玉蓮道:「那你得背給我聽聽,真那麼好?」

郭紹道:「等晚上吧,背了曲又有了興致,我們就可以……」

玉蓮的臉上浮現出帶著羞臊又快樂的笑容,她的日子過得一好,皮膚真是越來越好了。郭紹當然不說符氏的事;雖然她很可能會聽說,畢竟救了皇后的性命這種大事很容易傳開。他主要認為玉蓮專門對符氏有點莫名其妙的心理成見,所以不想在久別重逢時掃她的興。

趁她找硯台磨墨時,郭紹就開始尋思寫什麼好。他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要對符氏說;具體成為一句句話,卻一句都想不出來……

關鍵不能說得太露骨,這封信琢磨起來應該比較安全,但世上的事沒有絕對的保密……正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是寫給皇后的信,寫了過分的話萬一洩露了呢?那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但如果只是寫一些不癢不痛的話,還費事寫它作甚?

郭紹苦思良久,忽然靈感一現,一拍腦門:為啥不用密碼?

用最簡單的密碼!正屋旁邊正好有一架書架,平時幾乎等於擺設,郭紹從來不看的;就好像土財主土包子家的書架,除了擺設沒別的用處。他順手就抓了一本最厚的拿在手裡。

《史記》之十二本紀。郭紹又翻開第一頁,上面有刻板的人名,以及刻板的年月。這本書肯定是到處都買得到的大路貨……因為可以出現在郭紹這種人的書架上的書,不可能是什麼難找的珍貴藏書。

頁數、列數、第幾個字,三個參數就可以確定出一個字……而且可以隨時通知對方更換書目。這應該是譯碼中最簡單的一種了,但郭紹不相信這個時代的人在不知道書名的情況下能譯出來。簡直聞所未聞的書寫方式,一堆數字被人拿到手裡可能還會覺得是什麼賬簿。

郭紹臉上浮現出笑容,這封信可以告訴符氏破譯和書寫的辦法,就算落到了別人手裡,至少沒寫什麼過分的話,不至於死無葬身之地。但只要確定安全送達了,以後就可以想寫什第一百零二章秘密

麼就寫什麼了。

墨已磨好,玉蓮走開做別的事去了。郭紹當即就用他那白文不白的文筆開始描述這件事。很快就寫完了,很簡單的內容……他不打算再寫別的話,但想了想,還是不嫌囉嗦地專門提醒:看完就燒掉此信,勿被人察覺正在關注哪一本書,用幾次就換書目。

這樣一來,就算以後的信件偶然被人截獲。那人能憑空破譯出這份密碼……郭紹覺得那真是遇到天外高人了,只好自認倒霉。

他又覺得用漢字數字破譯過於簡單,萬一被人知道了是哪一本書,再得到了信件,很可能被聰明的人找出方法……畢竟太簡單了。

郭紹便乾脆把數字也換成現代數字,一到九、九個符號。這下子他放心了,這套數字就算在當下的印度和阿拉伯地區也無人能看明白,因為現代數字和最初的符號差異明顯……中國人更無從知曉,連古代版的阿拉伯數字都還沒傳進來。阿拉伯人到沿海做生意,卻把航海技術和先進的數學計算當作機密不對外洩露,很長時間別的國家都沒得到這些東西。

只有九個符號,隨便一個人都可以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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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高下立判

巍峨的城樓聳立在晨曦之中。陳州門一大早就熙熙攘攘,淮南的烽煙無法過多地影響東京的市面。整座城池的蔬菜、肉食以及各種供給都依靠遠近鄉村的販運,也還有諸地來往的商賈在東京進出。

這時一個戴著幞頭穿著袍服的老宦官騎馬來到了陳州門,他來到城門口也只能下馬等著人群慢吞吞地通過城門,早上的人會特別多。城門內外站著兩排披甲執銳的將士,只要是他們覺得可疑的人都要被檢查,其他人就比較省事,按攜帶的貨物種類的多寡向官吏繳納稅錢就可以進。

老宦官曹泰這樣的人,兩鬢斑白嘴上無|毛,渾身上下怎麼看怎麼像個宦官,沒有將士願意搭理一個宦官,大夥兒都裝作沒看出來。

幾天前皇后的儀仗回東京時,這個經常在皇后身邊走動的宦官一路上居然沒見著人,肯定是拍去辦別的事了。但他作為宮裡的宦官,外出不會太久,定會很快回東京。

剛進得城門,曹泰忽然聽到有人喊他:「曹公公。」

曹泰轉頭一看,只見是京娘和那個小道姑清虛,在陳州時見過的,對清虛更是十分熟悉。他忙牽著馬走過去,京娘又道:「皇后的身子最近好了罷?」

「雜家去了一趟壽州,這就趕著回去才知道哩。」曹泰一臉和善道。

京娘沒有太多的話,徑直說道:「郭都使讓我帶著清虛,隨曹公公進宮去,再給皇后瞧瞧。」

「那敢情好。」曹泰道,但他又沉吟片刻,左右看了看,小聲道,「如果你們有什麼東西想獻給皇后娘娘,可以先交給雜家……進宮是要搜身的,這是規矩。」他又著重說道,「就算是累世功勛的大臣,進外殿也要搜身,搜有沒有兵器,這種搜查比較簡單;但若是有人進內殿,可是搜得很仔細,怕外面的人攜帶毒物進宮。雜家不會被搜,有幾道門都是雜家的人管著。」

曹泰何其聰明經驗豐富的老宦官,自己剛回來就「恰好」在半路遇到,他們又忽然主動要求拜見皇后。曹泰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沒那麼簡單。

不料京娘一臉淡然地搖頭道:「沒有什麼東西。」

曹泰遂不再多問,讓她們上馬跟著自己向北而行。

及至大內北門,果然京娘和清虛都被宦官先帶去一棟房子裡,然後進來十幾個宮婦把門關上,又在屋里拉了一道簾子,其中一個年長的說道:「把衣服都脫了,一件也別剩。還有頭上的簪子、身上的所有飾物。」

只見清虛雙手捂著胸口,十分無辜又羞澀地看著那說話的中年宮婦。

但這個可憐兮兮的表情沒有打動宮婦,那宮人冷哼道:「別裝模作樣!每年的秀女我見得多了,大家閨秀我都見過,都是婦人看看有什麼了不起……你那胸那般小,平成那樣,以為我會有興趣看?」

清虛聽罷頓時一臉火氣。

旁邊另外的人已經開始搜他們隨身的包袱,從清虛的布袋裡抓出一大把黃色的符文紙,宮女隨手翻了翻,上面全是些鬼畫符,便丟在一邊。另一個宮女正拿著京娘的發簪對著光線的方向仔細瞧有沒有機關。

……等她們被檢查完了,清虛悶悶不樂地跟著京娘走了出來。宦官曹泰見狀臉上露出松一口般的笑容。

一行三人從後門默默地進了滋德殿,在皇后寢宮外面還有幾間屋子,裡面有當值的宮女宦官,曹泰便先讓京娘等人到一間屋子裡坐著等,自己跑進去通報。

符氏真慵懶地側躺在一張塌上看書,旁邊一眾宮女,有的在扇扇子,有的在輕輕給她鎚腿鎚腰。曹泰上前就跪伏在她的腳下,恭敬地說道:「稟皇后娘娘,奴家從淮南迴來了。」

符氏見到曹泰,便坐了起來,抬起手輕輕一揮,周圍的人忙彎腰倒退著出去了。

「起來說話吧。」

「奴家謝恩。」曹泰提著袍服下襬,從地上爬了起來,躬身道,「京娘和清虛進宮來了。奴家見到了官家,又見過王溥。」

曹泰三言兩語就說了事,先頓了頓,聽皇后沒問話,這才繼續說道:「官家只讓皇后娘娘賞郭都使一些財物,官家說淮南需要良將,打完了仗再追敘前功……目前淮南的狀況是,壽州仍未攻下,王師(周朝軍隊)已下清流關、剛佔滁州;殿前都虞候趙匡胤在各此大戰中表現最好,深得官家賞識。

先是,李谷前鋒部在正陽度過淮河,進逼壽州並擊潰了出城結陣的南唐軍;但南唐援兵數萬向正陽攻擊,李谷恐腹背受敵,從壽州退兵守浮橋。後官家以為李谷貽誤戰機,將兵權交李重進……」

符氏聽到這裡眉毛微微一挑,她記得自己還在去陳州路上的時候,聽說官家用李谷為前鋒,就想進言改任李重進;但又因別的考慮沒有說。不料官家還是用李重進了。

曹泰繼續道:「正陽唐軍被擊潰,喪命萬餘眾。後官家認為壽州南下,先令趙匡胤率鐵騎軍攻下游的唐軍水陸屯兵據點涂山;趙匡胤誘唐軍於渦口,擊破唐軍萬人。

渦口大勝後,官家立刻下令趙匡胤率鐵騎軍南下攻清流關,南唐守將皇甫暉率軍入滁州城,後有出城欲戰,被趙匡胤單騎斬於馬下,王師趁勢佔了滁州。趙匡胤將城中財貨封存,都交給官家了。」

符氏心道:紹哥兒打後蜀沒奪到財物,竟然抓著俘虜向蜀國勒|索,幹得十分下作;而趙匡胤搶到了,卻原封不動交歸國庫。兩相對比,真是高下立判,趙匡胤的志向肯定比紹哥兒高遠……不過她還是更喜歡紹哥兒這樣的人。

曹泰沒一會兒就稟報完了,他總是挑要緊的言簡意賅地說。但他站在那裡沒動。符氏便又道:「一炷香後讓清虛等人進來見我。」

「喏。」曹泰這才躬身退下。

符氏拿粉拳撐著頭,又想了一番。心中可以確定:在官家眼裡,能打的武將比什麼都重要,李重進都可以掌前敵諸部兵權。

大病了一場,符氏覺得自己更加清楚地理解皇帝了。或許婦人真的要完全不帶感情去看一個男人,才能真正看得懂他吧。

天下遲早會一統,但這個過程有多久卻沒人說得清楚。符氏能感覺到皇帝很急,他不想把這樣的豐功偉績留給後來的人,想自己就辦成文治武功的所有大事。

他也很明智,拋棄了所有的成見,一切做法都為了能保障周軍戰力,以圖開疆闢土吞併天下。所有人的前程都建立在能不能打和樹立戰功之上,皇帝是給臣子們一個準確的念想:只要能打,一切都好說。只有這樣周軍將士才能戰意心切士氣昂揚。

因此符氏琢磨紹哥兒上次在陳州說了一些不是很得體的話,但並不要緊。只要他能在淮南戰場上表現好,就像在攻蜀之戰中一樣好,那麼皇帝是不會和他計較的;而且紹哥兒又是在高平之戰中立過功的人,如果讓官家覺得他是良將,一切都好說。

沒過多久,就見一高一矮兩個女子走進宮殿來了。正是京娘和清虛。

但清虛沒有上前,遠遠地被留在那裡,京娘拿著一疊黃色的紙走上拜見了。符氏微笑地看著她,又掃了一眼留在後面的清虛,說道:「平身。」

京娘抬起頭看了符氏一眼。符氏不動聲色,心道:這婦人比男子的膽量還大。

京娘又看向旁邊的櫃子上堆著的許多書籍,符氏手邊也有一本。她便指著那堆書說道:「請皇后准予。」

符氏覺得她很奇怪,純粹是一種感覺,和別的人見了皇后的表現都不一樣,至少沒有半句多餘的話。符氏便沉住氣看她想作甚,微微點頭。

京娘從書堆裡找出一本史記來,然後走到皇后跟前,卻把書先放在一邊。她又從符紙裡抽出一張來,指著上面畫的符號:「這是一……二……三……」

符氏頓時覺得有點意思了,再次點頭。

然後京娘又指著其中一處:「從上到下,三個數。第一個是頁數,第二個是行數,第三是第幾字。」說罷翻看剛才那本書,找出了一個字,說道:「崤。」

符氏恍然大悟,眼睛頓時微微一亮。

京娘又道:「這十個符號,要不我寫下來?」

符氏搖頭道:「記住了。」

這下該京娘詫異了,忍不住說道:「剛才我只是說了一遍……」符氏笑道:「記住了。在宮裡,可沒人敢讓我說第二遍話。」

京娘靠近了一些,悄悄說道:「郭都使說,只是以防萬一,將來有什麼重要的事要稟奏皇后。緊急時便把清虛送進宮教皇后內丹吐納之法,這些黃紙裡,第三處地方若是四個數,這一張便是奏報。」

符氏問:「你手裡有四個數的紙嗎?」

京娘搖搖頭:「沒有,今天我就是受命來告訴皇后這個法子。」

符氏點點頭,想了想說道:「每個月初二、十六,曹泰會去東市替我購置一些物品。若是『他』有什麼話,那兩天派人去東市找曹泰便是。」

曹泰去替皇后買東西,其實是一種獎賞差事,因為專程買回來的東西一般都會貴至少幾倍,她默許的行為。

「清虛。」符氏又笑著向遠處的小道姑招了招手,愛憐之意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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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當哥哥一樣

清虛到了跟前,也是瞪著眼睛大膽地看皇后,她和京娘一樣都是「野人」,簡直毫無規矩。京娘還好,只悄悄看了一眼,清虛是看得目不轉睛……她一直在山裡,似乎從來都不懂,原來世間還有禮儀和高低貴賤這一說?

不過清虛的單眼皮瓜子臉看起來乾淨清純,眼睛裡很清澈,皇后被她這麼看一點都不生氣,仍舊笑吟吟的還摸她的手。這時符氏便從左手腕取下一個鑲著五彩寶石的黃金鐲子,親手給清虛戴上,高興地笑道:「正好合適,你一個我,我一個。」

「真漂亮。」清虛低頭瞧了一眼手腕上的飾物,連一點推辭的意思都沒有。不知她是在贊皇后還是在贊金鐲子。

符氏又十分溫柔地和清虛說話,談論的內容無非是簡單的吐納內丹之法,以及一些淺顯的話題。符氏發現這個小娘的心思非常簡單,而且不諳世故……就算是只有十四五的小娘,普通人家的這個歲數也可以出嫁了,哪能一點都不懂呢?偏偏清虛完全不是偽裝,她真的什麼都不懂……和她相處倒真是省心。

清虛和符氏很快熟絡了,就悄悄問:「為什麼都是女子,你們的胸能長那麼大,我的卻那麼小?剛進來的時候還被那婦人嘲笑,說我不是女的。」

符氏愣了愣,臉上緋紅,憋著才沒笑出來。想著清虛是郭紹「從一個道觀買來的」,是出家人。出家人居然問這等羞人的話?當下被這小娘子逗得起了玩心,符氏便悄悄說道:「你讓郭都使給你揉揉就能長大,別說出去啊。」

清虛臉一紅,愕然道:「真的,你不騙我?」

符氏故作正經道:「真的,漂亮的女子從來不騙人。」

及至中午,留下她和京娘一起用膳,恩寵之意毫不掩飾。宮人都知道這個清虛治好了皇后的病,所以不覺得稀奇。後來皇后又讓京娘和清虛留宿宮中。

宮殿內外的燈籠和燈架都亮起來了,符氏如同往常一樣先舒舒服服地泡在大大的木頭浴桶裡,聞著水面的紅花瓣,喝著甜甜的葡萄美酒,然後又下令宮女們也這樣讓京娘等二人享受。宮裡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花瓣,就算是隆冬季節,宮女們也能把收集晾乾了的花瓣泡水。

有兩名宮女是從來不干別的事,生怕傷了她們的手,專門這時候給符氏揉捏身子骨的,指尖柔軟得像溫玉一般。

每當這種時候,符氏就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在微醉中陶醉起來,只想像那些美妙的事,想法像鳥兒的翅膀一般能夠自由飛翔。如果這些想法能夠在人世間辦得到,又不會讓皇帝和大臣覺得過度驕奢的話,她一般會想辦法實現體驗。

但今晚她沒有胡思亂想,只是琢磨紹哥兒帶來的那個「秘密」,真是巧妙……符氏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紹哥兒說什麼迫不得已時稟報要事準備,其實他什麼心思我不知道嗎?膽大包天的傢伙,我剛出嫁在李守貞府就猜得到他想什麼了。他沒膽子做什麼,但心裡頭肯定想得比我還齷蹉。

符氏心道:不過我原諒你。

那死亡的絕望心情,如此刻骨銘心,符氏這輩子都忘不掉。她覺得自己是在黑暗恐懼的深淵地獄裡走了一遭,能夠回到人間,已經沒有任何罪惡和痛苦能比那一次帶來的恐懼嚴重了。

她準備趁京娘等出宮時,給紹哥兒寫一段話出去,就用他設計的那個法子。似乎可以有很多話要說,但真琢磨起來卻不知道寫什麼才好。得先謝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用「感念救治之恩」罷,似乎不夠……但有些心事和心情,真是難以用言語來表達啊。

符氏漸漸又想到了更多更深遠的事。紹哥兒不能在東京虛度時間,看人家趙匡胤也是高平之戰後才起家的,現在都什麼地位了,紹哥兒又什麼地位?需要鼓勵一下他,這也是為他好,在這個世道,沒有實力地位的人,如同草芥一般性命太不重要了。

你去淮南,像攻蜀之戰那樣表現突出,就把符二妹嫁給你,讓她代替我讓你滿意……符氏的臉頓時一紅,想什麼呢,不能用代替這個詞,就說你會喜歡她的,夠了。

雖然是密信,但符氏的言語很克制。字裡行間都充滿了克制,只是她自己認為很得體不露痕跡。

……

淮河以南,壽州。柴榮仍舊在這座城下張望,他不明白,南唐軍屢戰屢敗,為啥他們的壽州城被長期猛攻卻能堅守?現在攻城已經暫時消停了,因為下雨。

雨簾之中,壽州城依然聳立在云煙深處。

「官家……」一個武將拜道,「昨日在城下率先逃跑的人,四個將帥,十幾個兵已經帶到。」

柴榮把目光從遠方收回,看向雨地裡跪伏的一群人,怒道:「斬了!」

「喏!」武將轉身離開帳前,徑直走到雨中,大聲道:「臨陣逃脫,按軍法當斬,拖下去!」

「官家,饒命啊……官家,看在末將跟您南征北戰的份上……官家!」「兄弟們也是沒辦法啊,上去就送死,家裡還有妻兒老母。」有個武將居然嚎啕大哭:「皇后怎麼不在啊!」

柴榮鐵青著臉,迴避不看。

這時,巡檢使司超到冒雨到中軍奏報,在黃州等地斬獲南唐軍三千餘眾,又特意說道:在俘獲的唐軍中,發現有幾十個蜀兵,審問是王景派人送到前線的赦免的秦鳳敗兵;結果在淮河上游駐守時徑直投了南唐武將。柴榮大怒,下令將那些蜀兵盡數斬了。

夏季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次日一早雨便停了。諸軍將把遮蓋在投石車等器械上的油布掀開,等待曬乾修繕。那些潮濕了的弓弦、牛筋牛皮也被搬出來晾曬,暫時沒有繼續攻城。

忽報南唐國派信使過來了,先到滁州,趙匡胤派人把使者等人送到了壽州大營外。

柴榮得知送來的人中除了信使,還有滁州城被俘虜的高級武將。其中有守清流關的主將皇甫暉,柴榮遂特意讓信使等著,先讓人把皇甫暉送到中軍大帳。

結果在眾將的注視下,一個大漢頭上綁著紗布,腿上安著夾板,被人拿竹架抬進來的,看模樣已經奄奄一息了。他躺在架子上,轉頭見一個身穿龍袍的人坐在上面,便道:「末將不能拜見大周皇帝,失禮了。」

柴榮聽他說得客氣,又稱呼大周皇帝,心生好感,便好言道:「你養好傷,朕不殺你。」

皇甫暉嘆了一口氣道:「我是不會投降的。雖然是敗兵之將,但我是生是死都是吾皇之臣!敗在趙將軍(趙匡胤)手下,我也心服口服,趙將軍三言兩語就動搖我軍心,又敢單騎衝陣,洞察人心有勇有謀,我不如也。」

柴榮心道:連敵將都敬重趙匡胤,果然朕沒看錯人,他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才。

皇帝想起清流關滁州之戰如此順利,心情稍緩,便順便傳使者入見。

使者沒有下跪,只是恭敬地鞠躬作揖,然後將南唐主的信遞到宦官手裡,拿信的宦官尖聲喝道:「見了皇帝竟不下跪?」

使者不卑不亢道:「在下七尺男兒,只跪天跪地、跪自家天子和父母,不跪別國之主。」

柴榮的臉頓時很不好看,他心頭有氣,胡亂拆開信封一看,只見李璟在開頭就自稱唐皇帝,內容雖然有些低聲下氣,卻不像是要屈服的口氣。李璟言大周和大唐同祖同宗,不應同族操戈,自己把周皇帝當作哥哥一樣看待……柴榮心道:娘|的,同祖同宗你還想勾結契丹等國一起打我?

當然柴榮最不爽的,是李璟被打得連戰連敗,居然還敢自稱皇帝。天下自古只有一個皇帝,為天子!朕聽說過周天子、始皇帝,沒聽過趙國皇帝、楚國皇帝。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朕不和小人計較。轟出去!」柴榮冷冷道。

頓時就有兩個大漢上前,很不客氣地抓住使者的胳膊就走。那人頓時垂頭喪氣,無言以答。

柴榮離開上位,在兩邊的武將中間來回走了幾步,想起兩天前宦官曹泰來給郭紹請功,便道:「淮南兵力還不夠,虎捷軍左廂第一、第二軍都是能戰之師。派人去東京,叫虎捷軍左廂都指揮使郭紹即刻率二軍到淮南來。」

魏仁溥趕忙出列領旨。這種從遠處調兵,可不比在戰場上下令那麼利索,需要樞密院出正式的調兵令,然後派樞密院的官員到東京,先經過東京留守等文武驗明之後,方可動兵馬。

柴榮走出大帳,又久久注視壽州城,他覺得李璟還不願意稱臣,是因為淮河沿岸的重鎮,包括壽、濠、泗、海等城池都在南唐之手,連上游的鄂州也沒有拿下。

須得再加強猛烈攻勢,給南唐國主李璟一個清醒的認識!柴榮把手按在劍柄上,臉色露出了殺氣。旁邊的文武將官見狀無不震動,有些人的腰都彎下來了,眼睛看著地面不敢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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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壽州(1)

郭紹接到樞密院軍令,和家裡的人道別後,率軍出京。

他很為部下考慮,讓大家分了贓之後,又以廂都指揮使的名義對部將進行了職位安排。一些比較高的職務都是暫領,已寫成奏報先遞送東京親軍侍衛司步軍司;不過侍衛司的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樞密院的樞密使魏仁溥都在淮南,所以沒人會批准,只有另抄一份到淮南之後先給李重進。

侍衛司的馬軍司和步軍司分別掌管龍捷軍和虎捷軍。不過馬軍司和步軍司只是稱謂,因為龍捷軍虎捷軍都各有騎兵和步軍,龍捷軍騎兵多比較強悍。

擬書以李處耘為第一軍都指揮使,羅彥環為都虞候;原第二軍都虞候王璋為都指揮使(在唐倉鎮幫郭紹打贏了關鍵的一戰),楊彪為都虞候,羅猛子為親兵指揮。因為戰死重傷了一些中低級武將,其他有功的將士都各有提拔;指揮使以下郭紹直接就任命了……正道是有錢大家分,但有兵權的關鍵職位,郭紹默默地全給了自己的親信。第二軍的王璋也表示上面沒人、願意投效。

十餘天後部隊到達淮河北岸,然後郭紹安排軍隊分批從河上的浮橋渡河。

剛進入七月,天氣仍然那麼熱。郭紹站在淮河邊上四下回顧,一望無際的原野,原野上蔥蔥綠綠,天空蔚藍河水清澈,淮南平原在這個時代著實是好地方,既利於農耕又便於交通。和年初在秦嶺山溝裡的見聞全然不同……難怪大周皇帝和南唐皇帝打生打死,雙方不惜投入舉國之力在這裡角逐爭奪這塊地皮。

建立浮橋的地方已不在壽州(今壽縣)西邊的正陽,而在壽州北邊的下蔡鎮(今天的安微鳳台縣)……進入這片地區的大路上,有一個十分高大寬敞的牌坊,上書「下蔡」,真是想不知道地名都不行。之前聽說周軍的浮橋在正陽,怎麼搬到下蔡的不得而知,或許皇帝認為淮河上游的諸城都沒有攻陷,那地方地形太寬闊很容易受到唐軍的攻擊?

下蔡這幾道浮橋的地方倒是有點講究,淮水在這裡的彎曲度很大,形成一個「凸」字上部形狀,下蔡就在「凸字」的頂端位置。河流北面地勢開闊,渡河之後被江河侷限比較狹長。

郭紹帶著眾軍渡過安全無事地渡過淮水,下蔡的淮水兩岸全被周軍控制駐守,十分太平。

但剛過淮水,郭紹的右眼皮就莫名亂跳……人道右眼跳災,他一想便心中不安,隱隱有不妙的感覺。自從道士的仙丹治了皇后的病,又聯繫到麻衣道者關於宿命的一番話,饒是郭紹受過不少現代教育,也不由得越來越迷信。他總覺得這些玄虛之物說不清道不明。

懷著隱隱不安的心情,郭紹率部沿著這一道淮水南下,沿著大路走,下午到達了一條河流岸邊,河上有一道石拱橋。這條河是南部的巢湖(今瓦埠湖)流向淮水的,名叫淝水,似乎就是淝水之戰的地方。而今相比淮水,河面比較窄,有些地方水淺恐怕徒步涉水也可以渡河。不過有橋還是過橋方便。

人馬連綿不絕,前面的戰兵行軍步伐整齊,「喀、喀、喀……」的聲音很像現代軍隊走齊步的節奏。

郭紹抬頭看去,前面那石拱橋有點不結實的樣子,想起了共振現象,遂下令諸部打亂隊列,亂走過橋。

……不料就在這時,郭紹剛過橋,就看見了一個文官帶著數騎在道旁觀看,那官員見郭紹的軍隊亂成一團,正嘆氣。郭紹笑著上前拜見,寒暄,一問才知原來是翰林學士竇儀。完全不認識的人。但竇儀介紹旁人時,隨行的有一個人叫趙普,這讓郭紹覺得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但趙普看起來就是個無名之輩,連官職都沒介紹,郭紹心中感到有些詫異,忽然之間卻沒想起來怎麼回事。

郭紹剛才見竇儀在嘆氣,便解釋道:「走得太整齊了,有可能把橋走塌,造成無益傷亡。」

竇儀愕然不語。郭紹有口莫辯,不知怎麼和這位翰林院學士說,只好作罷,只是暗嘆:學士沒文化太可怕。

郭紹遂拜別竇儀,這時南邊的喧囂已經能聽見了,郭紹向遠處看去,看到了煙霧滾滾的壽州城樓在原野深處。除了各種各樣的噪音,隱隱還有人的呼喊聲。

這麼快就進入戰場了,周軍的戰線拉得真長,聽說前鋒已經攻下滁州城離長江不遠了,而淮河這邊也還在打。

就在這時,郭紹又碰到了另一個官員,是個五十來歲的人。他和竇儀一般,穿著官服也站在大路邊瞧正在行軍的軍隊。此人眼眶狹長,印堂不豐、兩腮飽滿,一嘴鬍子,身材倒是高大。

郭紹策馬走到路邊,那人便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郭紹打量了一番,一拍額頭,笑道:「李丞相!」

原來是李谷,郭紹是覺得眼熟……在此之前,平生就只見過李谷一面,是去年在從高平去晉陽的路上,李谷還賞了郭紹二十幾匹馬。

「哈哈!」李谷大笑了一聲,「郭都使好記性,一面之緣,時隔一年有餘,你還記得老夫。不過老夫現在不是宰相了。」

郭紹以為到了淮南,最可能先遇到的熟人是王溥,不料卻是這個不太熟悉的李谷,壓根沒想到。忽遇認識的人,郭紹也比較高興,脫口答道:「哈哈,我這人,誰對我不好很容易忘記;誰對我好過,卻總是記得很清楚!去年李公賞過我二十幾匹軍馬,那時候對我來說可算是豐厚,怎能不記得?」

「好!好!」李谷一臉笑意,看郭紹的眼神又更有意思了幾分。大概是他脫口說出好與不好的歪理之故。

李谷又嘆道:「通過軍功著實升得快,一年多不見,真是要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了。」

「哪裡哪裡。」郭紹故作謙虛道,「李公現在居何要職?」

李穀道:「判壽州府事。我如今主要為壽州諸部供應軍糧、籌辦軍械用度;也會派人去附近諸地安撫百姓,讓百姓各安其職。我已經不帶兵了,但這些事也十分棘手,將士驕縱,時有濫殺無辜之事,屢禁不止。」

郭紹忙道:「我定會約束部下,禁止他們燒殺劫掠,不給李公添亂。」他心道:如果搶了錢能分贓的話,大夥還費什麼事去劫掠?

李谷忽然對郭紹很推心置腹的樣子,又沉聲說道:「官家怪我貽誤戰機,差點獲罪。」

郭紹也沒多想,徑直說道:「正陽的事我也聽說了,李公是穩重謹慎的人,所以步步為營;而官家求勝心切……想法不同而已,我倒不覺得李公做錯了什麼。」

「那是。」李谷摸著鬍鬚,十分贊同。

李谷又道:「對了,新增兵馬的駐地兵營也歸我安排,所以我在這裡等候郭都使。我現在與你們同去,兵營藩籬都修好了,營中還囊括了一個徵用的小村子,中軍可以設在村子裡,有好些房屋可以住人,比住帳篷好得多。」

郭紹忙道謝:「那真是好地方,多謝立功照顧。」

「哈哈,應當的應當的。」李谷笑道。

一行人隨軍更加靠近壽州城,來到了城池的西邊。郭紹一路觀察了一番,這壽州城其實地形不是那麼險惡:雖然號稱扼守淮河,卻沒有在淮河邊上,西北方距離淮河還有很遼闊的一片平坦地區,甚至中間還有許多稻田。城池北靠巢湖(今瓦埠湖)流向淮水的河流淝水,北面有水門,三面都是比較平坦的地方;三面受敵,一面受水上威脅的地勢,實在算不得險要。

不過壽州城牆看起來十分高大,還有非常寬闊的護城河,著實在建城時應該很費了一番工夫。

走近了一些,郭紹看到了架在城牆外的無數攻城器械,有幾處地方的護城河被填了,一些云梯架在城牆上,不斷有身上燃著火的人掉落下來,城外黑煙滾滾,空中石塊和箭矢亂飛,三面都圍著無數的人。嘈雜和喊聲讓人的耳朵「嗡嗡」直響。遠離壽州城牆的道路上,接連不斷的民壯抬著慘不忍睹的傷兵向這邊走,路上的人流如潮。

此時此景,郭紹頓時頭皮發麻,心道:但願別讓我去攻城啊,這差事實在幹不來,太慘了。

想來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二軍都是左廂比較能打的兩支野戰精兵,應該不會被趕上去爬牆,不然太浪費了。想到這裡郭紹心下稍安。

郭紹又邀請李谷到去軍營。不料李穀道:「我今後還會為你們送糧籌備軍械,來往的機會很多。現在郭都使最好趕著去中軍大營見官家……」李谷小聲道,「我剛聽說有密報,南唐東都(揚州)沒有守備。估摸著官家最近會親自趕去滁州部署新的戰役,你再不去見個面,到淮南來連官家的面都見不著了。」

「多謝李公提醒。」郭紹遂不逗留,趕緊問明白了地方,去中軍大營。

進了營門,遇到王溥,被輕輕提醒:官家想讓你攻壽州城。

郭紹的臉頓時一黑,心道:我勒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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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壽州(2)

城牆那邊的濃煙在風中瀰漫到了軍營裡,黑煙在空中飄蕩,整片天空都好像陰霾重重……一如郭紹此刻的心情。

這些黑煙的氣味很奇怪,郭紹聞起來有種錯覺,好像不是身在五代十國,而是在現代的重工業城市郊外。因為空中聞到的是一個類似汽車、工廠廢氣的味道還夾雜著燒塑料的氣味,十分怪異。

他剛走到中軍行轅門口,就見穿著紫色圓領官袍的皇帝從裡面走出來了。不認識的也許還覺得是遇到了一個什麼大員,皇帝的打扮和身邊的宰相大臣差別不大。然後身邊跟著一群文武。

郭紹忙跪拜在道旁,呼道:「臣虎捷軍左廂都校郭紹,奉命率軍到淮南。叩見陛下,陛下聖壽無疆。」

「平身。」柴榮隨口回了一聲。他顯然是認識郭紹的,恐怕印象還不淺。

於是郭紹從地上爬了起來,等著皇帝和一眾大臣先過去,裡面有好幾個人他都認識,比如李重進,之前郭紹和侍衛司武將一起確認調兵令的時候不止見過一回;還有個頭最高的史彥超。史彥超是侍衛司馬步都虞候,郭紹尋思著自己是廂都校,和他級別差得不多,便插隊到史彥超後面,跟著一眾人走。

剛出營門,柴榮看到外面堆著一堆石頭,二話不說就走上去抱起一塊大的,不動聲色地向前面走去。諸將見狀,紛紛上前抱石頭,史彥超挑了一塊最大的。郭紹無奈,也跟著抱石頭。

場面瞬間變得十分好笑,君臣一大群人成了搬運工,抱著石頭到了一架投石車旁邊陸續丟下。

柴榮轉頭看了一會兒壽州城樓,說道:「朕明日就去滁州,李重進任淮南都部署;史彥超有功,宜授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郭紹……」

「臣在。」郭紹忙抱拳應答,低著頭,感覺十分不好。

柴榮道:「你也有功,朕先授你侍衛司馬步都虞候,任壽州招討使。你若能把壽州攻下來,朕定重賞你。」

皇帝金口玉言,他可沒問你願不願意。郭紹硬著頭皮道:「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這苦差事為何會落到我的頭上?壽州要是能攻得下來,從五月底打到七月,都打了一個多月了,人數最多的時候幾十萬人圍在這裡,能打下來早就打下來了……郭紹認為只能四面圍住打援軍,然後坐等城裡的人把糧食吃完了沒辦法好投降。

打仗居然靠餓死對方,這得多少時間?

滁州之戰似乎就是趙匡胤打贏的,他應該在滁州;李谷又說探報得知南唐的東都揚州府沒有多少守備,趙匡胤會娶參加揚州之戰吧?這簡直是送上門的巨大功勞,說不定還能在野外殲滅幾支南唐援軍……周朝軍隊的野戰本來就強,趙匡胤那邊的人幾乎是穩操勝券。

相比揚州的肥肉,郭紹感覺壽州連骨頭都算不上,就是一塊硬石頭。郭紹是準備來淮南立功的,現在這狀況……他感到了這個世界深深的惡意。

柴榮肯定是看自己不順眼,才會把這種破地方的戰事派給自己。郭紹現在不僅對淮南一行感到很失望,而且心裡懷著擔憂和害怕……見了柴榮,他忍不住反思自己在陳州救皇后時的表現。當時精神狀態欠佳、心裡又急,說錯了一些話,特別是向皇后表忠心的時候言語比較過分。

郭紹忍不住又回憶了一遍當時說的話。雖然那番話聽上去是表忠心,但如果柴榮非常喜歡皇后,定會產生醋意……當一個男人越在意自己的女人、越愛她,就會越具有佔有慾,容不得一點沙子;當男子放任不管給予女人自由的時候,不一定是什麼好事,因為他是覺得無所謂了,反正自己不在乎的東西。符氏那樣的皇后,郭紹覺得皇帝沒有理由不愛她。

這時候郭紹心裡越來越害怕了,如果柴榮真想殺自己,只要心裡不爽一句話就砍了,還需要什麼罪狀嗎?在東京做得那些小動作也是很危險,不過柴榮倒是不可能知道。

他不得不想起一句話:伴君如伴虎。心裡十分害怕,他尋思:攻打壽州得小心了,這地方真是龍潭虎穴。

一行人在附近巡視了一番,柴榮便上馬回去。李重進留了下來,眼看日已西垂,便對郭紹說道:「我帶你去前面的營中,讓諸部武將來認人,以後部署壽州攻城事宜便交由郭都使之手。」

郭紹拜謝,跟著上峰李重進,上馬一起沿著路向前方行進。李重進三十來歲的樣子,中等身材長得又瘦又結實,一張普通的五官端正的臉,鼻樑提拔、嘴上有小鬍鬚,在郭紹的審美觀裡他看起來還有點帥。

沒走多遠,忽然見一隊士兵押著一大群人迎面走來,起碼有百餘眾。李重進喝住詢問,一員武將道:「這些人是『下兵』(禁軍整頓中被淘汰了去屯田半耕半戰的士卒),咱們好不容易填了一截護城河,讓他們搭云梯攻城,不料沒一會兒他們就掉頭脫逃,懼軍法又想向西邊擅自奔逃。末將帶人抓了回來,依令送到中軍去請命處置。」

李重進大怒,說道:「逃兵都是懦弱者!官家知道就殺,不必去中軍了,就地正法!」

這些被綁起來的人,果然都不太精壯,要麼是年紀比較大的,要麼長得矮小不強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卒「撲通」跪倒在路上,哽咽道:「卑職打了大半輩子仗,很少逃跑,但死也要有個死法啊!那地方就那麼大,唐兵在上面聚集早都準備好了,別說攻不上去,就是爬上城頭了也是被一群人殺啊!我就沒覺得能爬上去,剛上云梯,上面就潑黑油下來,火箭一射,生死不如……那猛火油拿水都撲不滅的,只能被活活燒死!」

郭紹聽他說得悽慘,模樣又飽經風霜,一眼就看出一輩子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卻要帶著屈辱被自己人斬首,頓時心有惻隱,十分難受。

郭紹走上前去,見一個士卒的衣服上還沾著那種黑油,便用手指拈了一點在鼻子前一聞……這不是石油麼?難怪在濃煙中聞到廢氣的味道。

他忍不住轉身求情道:「李都使,能不能饒恕他們一回?」

李重進一臉為難,冷哼道:「軍法豈能兒戲?」

郭紹道:「您就給我個面子,這些人的罪下記下,等有機會了讓他們沖最前面,也算是死得其所。」

老卒和一群人聽罷全都跪倒在地:「再給咱們一次機會罷。」

李重進不再堅持,說道:「你是壽州招討使,看在你的情面上,這些人由你處置!不過郭都使,咱們是帶兵的武將,婦人之仁如何能為官家成事?好自為之罷!」李重進搖搖頭。

郭紹聽罷心裡也是一陣惶恐。

……

柴榮已經安排了壽州的事宜,決定提前在今晚就趕往滁州,以免耽誤戰機。他沒覺得壽州能攻得下來,不過需要一個人不斷給壽州城施加壓力,引誘南唐的援兵來援,主要是為了打援兵。

施壓壓力的攻城武將顯然不是什麼好差事,也不需要多有能耐。真正能立功的,只有那些野戰打援兵的武將,和攻擊南唐薄弱環節的人……比如這次即將攻擊揚州。

打壽州的差事弄到了郭紹頭上,柴榮把這事辦了,心裡又想起郭紹參加過高平之戰晉陽之役,打後蜀也幹得不錯,倒覺得有點對不住他。

至於向皇后表忠心,柴榮雖然隱隱感覺不快……這也是他任命郭紹壽州招討使的直接原因;但柴榮並不計較,符氏早就和李守貞的兒子承歡過無數次、做過人婦的人,管她作甚,反正她不敢給自己生個兒子出來。想來符氏也不可能有那個膽子。

讓皇后管著後宮可以讓柴榮省心,柴榮也覺得不能完全由得她折騰,便在內侍省安插了個宦官盯著。倒不是為了盯符氏,主要是監視別的嬪妃,那些可以給自己生育的妃子。柴榮覺得這樣就夠了,因為嬪妃之間也會為了吃醋爭寵勾心鬥角,相互盯著。

如果郭紹能在壽州城幹得兢兢業業,柴榮也不打算為難他了;畢竟當初朝中的人說他攻蜀時,用兵很有才能。柴榮需要這樣的人,不會為了一點無中生有的小心思就棄之不顧。郭紹又沒幹什麼實質讓皇帝丟臉的事,柴榮認為自己對他的感官都是些個人好惡的偏見……若是完全按喜好,柴榮覺得自己更不喜歡的還是李重進。

柴榮有時候揣測,李重進才是實實在在可能威脅自己權力的人。

連李重進都可以重用,柴榮懶得和郭紹因為一些小心思計較……摸爬滾打這麼多年過來,當年柴榮的妻妾兒女被殺,死前可能也受過辱,要是計較這些事早就氣死了;況且柴榮生長在這個時代,情知權力武力才是最重要的,失敗者被別人當著全天下的面玩弄自己的妻妾也算不得什麼事。

當年晉朝的皇帝石重貴戰敗,妻妾被契丹人抓去當著石重貴的面輪流玩|弄,到了那個地步,他有什麼辦法?或許那些小妾還覺得別人的東西比自家男人的厲害,誰知道她們怎麼想。柴榮早就對這些東西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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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壽州(3)

李重進和郭紹在前軍行營中召見了二十多個武將。因為郭紹現在就接手壽州招討使,在這裡需要干活,所以在引薦武將時額外留心。人太多又只說一遍,郭紹大半都記不住姓名和模樣,但心裡只注意他們的職務,從而瞭解在壽州城外的究竟是些什麼軍隊。

這些人和熟悉的禁軍番號軍職完全不同,軍號名稱五花八門,郭紹在旁邊默默地聽了好一會兒,聽到「自備軍械糧秣」,才知道他們是宋、毫、陳、潁、徐、宿、許、蔡等等諸州的鄉兵,還有一部分是地方鎮節的牙兵,其中不乏防禦使和刺史。鄉兵還算好的,起碼有軍號;還有一些是實實在在的民壯,「七戶出一兵」,直接徵召的民夫稍作編制便拉到戰陣上來了。

禁軍直屬的戰兵也不是周朝一線軍隊,而是開封府附近地區屯田的「下兵」,去年到今年在整頓禁軍時被淘汰的人,多數是屬於殿前司諸軍。現在他們平時在種地沒有半文錢軍費,一打淮南才召集起來送到前線。

郭紹本以為自己雖然被安排的軍務是一塊硬骨頭,但手下的兵力會猛漲,畢竟壽州城外那麼多兵馬……結果搞來搞去,手裡能用的唯一一支精兵完全沒變: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二軍。這是他自己從東京帶領過來的人馬。

壽州城外還有一股近兩萬人的正規軍:虎捷軍右廂。

但統率這支軍隊的武將是李繼勳。郭紹在向訓家小二郎週歲的時候見過的人,「義社十兄弟」大哥級人物,現在是親軍侍衛司步軍司都指揮使。

郭紹不覺得自己能指揮得動他。李繼勳的部隊按兵不動,似乎表示不會攻城,只是駐紮在這裡伺機而動,或準備打南唐的援軍。

狀況十分不妙,郭紹憂懼交加。當晚他就沒睡好,半夜起來四處走動巡視城外的圍城工事,但看不甚清楚,只能檢查晚上當值的各部小隊。

已經進入七月中旬了,晚上還有點冷。時不時就有一團篝火,當值的兄弟圍在篝火旁邊烤火。有一處士卒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蓮藕,撒上鹽放到火上烤,就像是在吃燒烤似的。晚上的營寨裡倒是消停下來了,只不過空中偶有傷|兵若有若無的呻|吟影響了這靜謐的氣氛。

……

次日一早,郭紹剛剛披好環鎖鎧,走出小村的屋子,就見遠處的壕溝藩籬外面已經有很多人了,投石車等大型器械周圍許多人正在叮叮哐哐地修繕,一些人馬正在列陣,把云梯也推了出來,似乎要攻城。

李處耘羅彥環等人率先走過來,接著又有二十多個武將走向這邊,見郭紹在門外瞧,大家也就沒進堂屋,聚攏在身邊跟著他瞧。

「又要強攻城牆?」郭紹問道。

一個武將說道:「護城河又幾處被填了,上邊安排的,這陣子要繼續填河,還要攻城。郭將軍,咱們還要按以前的命令?「

「誰下的令?」郭紹又問。

那將領道:「淮南都部署李將軍。」

郭紹遂不再說話,剛剛到壽州,這些人大多都不認識,既然是李重進之前的軍令,他便讓諸將照以前的部署。只要沒下雨,每天似乎都在攻城,已經常規化了,算不得什麼臨戰前夕,所以郭紹也不廢話,當即下令解散各司其職。

就在這時,忽見一群人聚集在村子的欄柵外面,郭紹便下令羅猛子把他們放進來。帶頭的是一個滿臉溝壑頭髮花白的老卒,郭紹看著面熟,很快想起來是昨天為他們求情的那幫「下兵」,這個老頭說過話,所以有印象。

那老卒身邊還有個瘦漢,倆人的臉型都比較窄,說不定還是親戚。他們走到郭紹跟前,老卒便跪伏拜道:「俺的長子是都頭,俺們父子商量過了,反正都要死,死在戰場上免得被軍中其他兄弟看不起!今日便請戰,郭將軍讓俺們去前面攻城,求個痛快!」

郭紹回頭見一眾剛剛離去的武將都在不遠處好奇地觀望,他沉吟片刻便道:「你們去找自己的將領,到前面去攻城……活下來了的,昨日臨陣逃跑之罪便免了。」

父子倆道:「俺們領命!」

郭紹說罷便從親兵手裡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帶著楊彪等虎捷軍武將到前方去了。一行人繞著城來回跑了兩圈看地形,這是座大城,騎馬繞城兩趟,太陽從地平線已上三竿。

四面的投石車已經開動,巨大的石塊呼嘯著飛向兩三百步外的城牆,城牆下面的周軍士卒洶湧而至,上下紛紛放箭,云梯像巨大的木頭「坦克」似的被一群群的人推著靠近城牆。曠野上的場面無論有多麼壯觀,器械又多麼大,但威力還是有限的。投石車的石頭能把城牆砸得千瘡百孔,但已經打了一個月多還是砸不爛厚實的包磚土牆。

弓矢弩箭石塊火球都只是前奏,最終還是回歸了郭紹經常見識的攻城方式:無腦爬牆。當然還有個更形象的術語叫「蟻附」。

只見一架云梯被推到牆邊,下面是車廂和兩排木輪,上面摺疊的梯子隨即展開然後放倒在城頭,「啪」地一聲梯子剛搭上,立刻就聽見一陣瘋狂的吶喊,周軍士卒洶湧而上。

不料就在這時,城頭上的一個木桶頓時潑了一片黑油下來,隨即扔出幾支火把,「轟」地一下黑油觸火便著,云梯上下燃起了熊熊大火。周軍士卒慘叫聲簡直不忍聽聞,人們從云梯上摔下來,有的沒死在地上痛苦地打滾,一些人拿水潑,但很不容易潑滅。不少人受不了直接跳進了護城河。

空氣中黑煙滾滾,一股燒瀝青的味兒中夾雜著頭髮燒焦的糊味。

郭紹光是站在幾百步外看,也是一陣頭皮發麻,這和送死有啥區別?!南唐國哪裡挖出來的石油,這玩意居然可以這樣用。

此情此景,讓郭紹心裡充滿了陰影,他覺得上戰陣拚殺都算不得恐怖,攻城才是噩夢。

城池裡也有投石車,似乎在城牆後面,郭紹看不見,但能看到一些人站在城頭上一面看一面回頭嚷嚷,似乎在觀察方位。不多時,果然就見一隻燃燒的瓦罐從城裡飛了出來,那瓦罐像一團火球一般準確地掉進了一處人群,「哐」地一聲碎開,石油和火光四下飛濺,那處人群一哄而散,著火的人在地上亂滾。

前面一架云梯已經越燃越凶,火勢根本撲不滅,車廂裡和周圍的人已經掉頭就跑,但剛跑過護城河,就見一個騎馬的武將帶著一隊騎兵衝來,迎頭就砍,大聲叫罵。接著亂兵又匯合進了後面的一架云梯的人群裡。

城牆上下濃煙滾滾,壽州城四面很快就籠罩在黑煙和火光之中。

周軍前仆後繼,一番弓弩對射,云梯再次架上了城牆,還有一些更簡陋的梯子從四面架上去,人們像螞蟻一樣拚命往上爬。一個武將在後面大喊:「第一個爬上城牆的,有重賞!榮華富貴享用一世!」

榮華富貴的影兒都沒見著,先見到一桶石油迎頭就澆下來!幾個人全身著火直接掉落下來,木梯子上瞬間燃起大火……這石油對南唐軍來說當真好用,一下子就能點火,不然要燒云梯也不容易。

但這一波的周軍將士分外勇猛,有的人居然不顧死地從燃燒的梯子上強衝上去!完全是一股不要命同歸於盡的干法。郭紹看得清楚,第一個沖上去的士卒手腳上都燒起來了,那慘叫聲傳得擊敗步外都聽得見,他上去就抱住一個唐兵,徑直從城頭跳了下來……第一個沖上去的人,又有什麼用,反正是死。

還有一些人付出了極大的傷亡,少數人從簡陋的梯子上翻上了城牆,但見刀槍亂舞,恐怕會被剁成肉泥。

如此勇猛不顧死的士卒,竟然這樣毫無意義地死掉?郭紹終於按捺不住了,顧不得什麼李重進的命令,大喊道:「派人去命令前方各部,立刻停止攻城!」

過了一陣子,一眾武將便陸續趕到郭紹跟前,確認退兵命令。接著在人們的吆喝聲中,城牆下面無數的人群像潮水一樣緩緩退卻,遠遠看去,好像是海水退潮了一般。

「咱們不攻壽州了?前幾天李將軍才下令咱們不惜代價強攻……」有個武將有點不相信地看著郭紹。

郭紹不作理會,他注意著剛才最勇猛的那股人,用馬鞭指著地方,派親兵去叫他們過來見面。不多時,一群人便抬著一些半死不活的人來了。

走前面的就是早上請戰的那個老卒,郭紹恍然,原來是那幫人!這些昨天還想逃離壽州的逃兵,今天就變得悍不懼死,人類的能力著實很難定論。

只見那些抬回來的傷兵簡直不忍直視,皮膚大面積燒傷,渾身漆黑,黑漆漆的身體上又露出沒有皮膚的紅肉,他們在架子上痛苦地叫喚。好像是被炸彈炸過的人一般,而不是冷兵器戰爭的傷痕。

那個和郭紹說過話的老卒正在抹眼淚,一個勁地對旁邊躺著的傷者說話,那個人渾身漆黑衣服破碎,已經不成人樣了。或許是老卒的兒子?

郭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老卒哽咽道:「覃石頭。」

郭紹便道:「活下來的人,全部無罪。你們現在改番號,附軍虎捷軍左廂,番號是下營,覃大石你做都頭。」

郭紹心下難受,回顧眾將道:「都是媽生爹養的,仗這麼打,回東京了鄉親們問我要丈夫、要兒子,我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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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壽州(4)

李重進還沒離開壽州,不多久就有將領來到陣前尋到郭紹,說道:「淮南都部署李將軍請郭將軍到虎捷軍右廂大營見面。」

周圍的眾將聽罷無不側目,皆默然不語,大夥兒都知道上峰一心想攻城,郭紹忽然停止攻城會招致上面的不滿。郭紹回顧左右,李處耘等將領也只是低頭不語,無人有辦法。

郭紹便道:「傳令諸部暫時休整,我去見見李將軍再來。」

李處耘說道:「我和主公一起去。」

一行數人便讓傳令的武將帶路,騎馬前往虎捷軍右廂中軍大營。靠淮水的那邊,一大片軍營帳篷,起碼連綿數里地全都是虎捷軍右廂的駐地,那邊的人就沒到壽州城下來過。都是虎捷軍的人馬,郭紹倒不覺得此行有什麼危險……主要和李重進以前不熟,更沒有什麼恩怨可言。

行至中軍行轅,進了掛著寬面旌旗的大帳,只見裡面武將站了兩排。李重進正坐在上方,左側首位坐著的人是李繼勳。郭紹見過的人,是個大約四十來歲的漢子。

果然李重進沒有好臉色,冷冷地徑直問道:「郭將軍,為何停止攻城?」

郭紹答道:「在下剛接手圍城兵馬,對地形、軍隊、策略都尚不熟悉,想休整數日,與諸將先商議對策。」

這樣辯解是郭紹路上想好的,李重進果然不能反駁,卻非常不高興,當眾說道:「慈不掌兵,我看你是心慈手軟,懷著婦人之仁!官家竟讓你來攻壽州這等堅城,我定會如實上奏!」

郭紹被劈頭一頓罵,說得好像自己一無是處似的,心下也有氣,心道:你以為老子想來攻壽州嗎?你行你上,以為老子稀罕這塊硬骨頭?

但李重進位居馬步都指揮使,親軍侍衛司所有人都沒他大;況且他又是「淮南都部署」,皇帝去了滁州,整個淮水流域的兵馬他都有權節制。郭紹如果和他頂罪吵架顯然是極其不明智的做法,所以郭紹把這口氣忍了。

有的氣真是不忍不行。郭紹只好一副服軟的樣子:「末將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時李繼勳一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淡定樣說道:「壽州城的守將是劉仁瞻,傳言此人能當大事,深受南唐國主器重;壽州這等扼守淮水的要地,是南唐國必救之地。只要施以壓力,便可誘來援兵;攻城雖有傷亡,但咱們能從援兵那裡加倍找回來。」

郭紹心道:你們行!叫老子衝前面拿人命去填,你們在後面撿軟得捏是吧?

李重進深以為然,催促道:「能打下壽州最好,能真正撕開淮南的口子;打不下來,也第一百零八章壽州(4)

要給其施加壓力!如果壽州連一點危險都沒有,南唐軍還救它作甚?郭將軍,你要多少時間來商議對策?難道有什麼重大的妙策需要停止攻城耽誤時日?」

幾個問題下來,郭紹回答不出一個,只好說道:「軍隊要休整三天,請李將軍准許。」

「三天,就三天!」李重進道。

……郭紹回到城下,下令各部休戰,召集諸將到營中商議。眾人議論紛紛,都沒有什麼好對策,郭紹坐在上位一言不發,任憑幾十個人在下面爭執議論。

能有啥好法子?

郭紹先是鬱悶和失落,想起皇后在密信中對自己的鼓勵,要他在淮南有滿意的表現……但眼下這狀況,想表現也沒機會。高牆厚土如何啃?倒是趙匡胤那幫人在前面打得很歡,連他的兄弟李繼勳在壽州,差事也比較好。

後來他又尋思,如果怠戰會怎樣?在郭紹心裡,皇帝應該本來就對自己很不滿意;現在皇帝親征,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果表現不好,被判定為毫無價值的話……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對一個看不順眼又沒什麼價值的人會怎麼對待?

郭紹只覺得手心裡都是汗。此時此刻的感受:前面有塊美味的胡蘿蔔看得見吃不到;腦袋上還懸著一把劍。

「我答應了淮南都部署李將軍,只休整三天。」郭紹開口了。眾人見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要說話,便陸續閉口轉頭看向郭紹。

又是被許多目光注視,郭紹皺眉道:「三天後繼續攻城,等一下你們都把各自的番號、負責的攻城區域報上來,送到李處耘將軍手裡。還有軍械物資的數目也報上來,給左先生。」郭紹指著自己身邊的兩個人。

眾將領命。郭紹又道:「南唐軍使用了不少石油……猛火油,很容易燒燬云梯,蟻附之法在壽州更不好使。咱們攻城的同時,還是試試別的方法,挖地道罷。」

一員將領進言道:「將軍,守壽州的將領是劉仁瞻,此人是戰陣宿將,什麼都見識過,發現咱們挖土必然有防備,很難湊效。」

郭紹想了想便道:「現在城邊上修一些土堆哨塔,然後修一些房屋遮掩;再挖坑和壕溝。白天就在房屋裡挖地道,把土先放在坑裡,到了晚上再悄悄把土運走,從壕溝裡悄悄走。」

……

三天後,攻城繼續。李重進派人打聽到郭紹的「妙計」是挖地道,當即就派人去滁州奏報皇帝去了。

此時趙匡胤再立新功。

原本柴榮想派韓令坤攻擊揚州,但韓令坤的軍隊兵少,又在路上耽誤了;趙匡胤主動請戰,柴榮第一百零八章壽州(4)

贊同,命趙匡胤率鐵騎軍迅速從滁州出擊。揚州雖是南唐國十分重要的中樞,但沒料到周軍能如此迅速就打到淮南後方,疏於防備,沒什麼兵。趙匡胤不日克南唐國東都揚州。

趙匡胤得到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楊氏。他聽說柴榮到了滁州,對楊氏以禮相待毫髮不動,然後派人把楊氏送給了皇帝。

皇帝贊趙匡胤忠心,又把楊氏送了回來,要賞給趙匡胤。趙匡胤說這麼漂亮的女人,自己不敢留,又帶兵在外不便收留婦人,一定要獻給皇帝……楊氏被送來送去,把滁州和揚州之間的路走了三趟之後,終於被大周皇帝勉強收下了。

就在這時,李重進的人到了滁州,將郭紹怠戰的情況說了一通。

李重進的部將在皇帝面前敞開了說,「郭招討使心慈手軟、賞罰無憑、胸無良策。對待逃兵不僅不懲罰,還給予獎賞,叫將士們無所適從,不知該逃還是該戮力衝前;他上任時,天氣晴朗,利於作戰,卻要休戰三天部署妙策,結果妙策是挖地道!」

不料柴榮不怒,反而面帶笑意回顧左右道:「數月前,王溥說郭紹料敵如神,善察戰機;轉眼之間,他在李重進口裡又成了賞罰無度滿腹敗絮的人。究竟誰說得對?」

王溥聽到點自己的名,忙彎下腰低著頭。

柴榮轉頭看著他,說道:「王丞相,你去一趟壽州,看明白了回來報我。」

王溥忙道:「臣領旨,定然如實稟奏。」

王溥趕到了壽州,既不去前線,先見了李谷。李谷以前幹過宰相,和王溥關係不錯,聽了皇帝跟前的情況,便說道:「李重進有一句話倒是沒說錯,郭都使確是有些心慈手軟,他之前下令停止攻城,當眾說:『仗這麼打法,回去無顏見鄉親,怕將士們的家眷問他要丈夫和兒子。』打仗就要死人,說這種話著實不利於士氣。」

李谷想了想又道:「至於說他賞罰無方,倒是有失偏頗。赦免逃兵的事,是讓逃兵衝前用命、死在戰陣上;但那些逃兵十分賣命,有幾個人不惜死都爬上了城牆,傷亡近半而不懼死。郭都使這才認為他們能夠將功補過,把逃跑的罪給赦免了。說是賞罰無度卻是有點顛倒黑白。」

王溥一聽鬆了口氣,說道:「嘴長在人身上,話真是不能盡信啊!我倒想起那些市井小民,話傳了幾遍之後就全然變味,成為流言了。」

李谷拜道:「王丞相見微知著。」

倆人說了一番話,王溥這才讓李谷陪著去前線親眼看情況。攻城還在繼續,城牆南部修了一些房屋和工事,一切看起來都正常,和第一百零八章壽州(4)

以前攻城也差不得太多,他乍一看沒看出怠戰的跡象來。

不料就在這時,忽然見城樓上的南唐國將士捧腹大笑,一番嘲弄。王溥回顧四下,聽得工事那邊一陣嘈雜,他忙騎馬過去看個究竟。

原來房屋裡湧出來大量的水,把壕溝都淹了,水裡的人大喊:「裡面還有人!裡面還有人啊……怎麼辦?」

王溥喝道:「出了何事?」

一個將領哭喪著臉道:「咱們挖地道,不小心挖到地下的水了,地下水忽然漫上來,挖土的人淹死了不少!」

王溥聽罷臉一黑,又看城牆上的南唐軍居然在守城的時候、還有心事看著周軍壕溝裡漫著滿溝的水大笑,王溥心下愈發不爽。

這個郭紹,挖地道這種伎倆但凡有點經驗的守城將領,誰不懂?地道狹窄,有一百種方法防備,靠這玩意能攻下城池就奇怪了。

除非是守將完全沒經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在壽州顯然不太可能出現這種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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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壽州(5)

  李重進也看到了城牆上到處大笑的南唐將士,他已經忍不住了,派人去斥責郭紹。不料派去的將領回來說:「郭招討使說,地道還可以挖,可以多挖幾條!他已經想到妙策了,請都部署稍安勿躁。」

  「操!」李重進按捺不住,怒了,拍著案板道,「挖地道是什麼鳥妙策?!你去告訴他,挖地道能攻下壽州城,我拿手心當鍋、煎魚給他吃!」

  部將再次回到郭紹跟前,把李重進的話當著王溥、李谷已經許多將領的面說了。眾人皆盡默然,低頭不語。

  郭紹也惱了,說道:「李將軍雖然是都部署,節制我部,但事無鉅細都干涉,叫咱們如何攻城?壽州這麼大個城,城牆又高又厚,難道一天就拿得下來嗎?總得給人時間準備!我不要他手板煎魚,只要給我一些時間!」

  王溥忍不住好言勸道:「挖地道沒用,咱們從俘虜口裡問到了,守城的人是劉仁瞻。此人非同小可!傳言此人輕財重士,嚴肅兵法,又能與將士同甘共苦;治軍、戰陣無不精通。南唐主非常器重……劉仁瞻守壽州,據說月前有將領要攻正陽,劉仁瞻未戰就極力勸諫,說不可能輕進;結果南唐將領劉彥貞不聽,硬要進攻正陽,果然大敗,將士的屍體佈滿三十里路。此人料敵先機,乃南唐國有數的名將;郭都使要做什麼,修房屋壕溝掩飾,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挖地道是毫無用處的!」

  郭紹忙道:「我知道劉仁瞻看得出來咱們在挖地道,但我另有想法……不過第一條地道運氣不好,又沒有測量辦法,不慎挖到了地下水,這才造成事故。」

  王溥嘆了一口氣,不作多言。

  及至大夥兒散去,王溥私下裡才說道:「實不相瞞,我是官家派過來瞧攻城狀況的。只能如實稟報,不敢欺瞞……現在壽州的情況,攻而無力,又無長遠之策,說到官家跟前會對郭都使非常不利。」

  郭紹忙拜,誠懇道:「王丞相能如此告知,在下已是非常感動。但我覺得南唐用了猛火油,蟻附強攻十分不利,須得改變策略,不能一味強攻……我只是一時還不能斷定所想之策能不能湊效。」

  王溥跺腳道:「那我回去怎麼和官家說?好生為難也!」

  郭紹也一臉為難,他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但沒有實際試驗過,一切都在腦海裡構思而已,誰知道用上去之後中用不中用?要是現在就把話說滿了,到時候更難看……所以不敢說大話,剛才對李重進的部將發火,也是沒忍住;但也不敢和他賭氣,要拿「手板煎魚」賭壽州城。

  他說道:「王丞相且多留兩日,我前兩天到處巡視,發現了可以做手腳的地方。且先表現出一點功績來,也好穩住上面的人。」

  「希望如此。」王溥道。

  ……

  劉仁瞻連頭盔都沒有戴,在城樓上坐在一把竹椅上十分從容地觀察著城下的景象。他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將,他捋著下巴的鬍鬚,說道:「老夫什麼陣仗什麼風浪沒見過,彫蟲小技敢在老夫面前賣弄?」

  「哈哈……」眾人聽罷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與城下慘叫掙扎的周軍士卒成截然不同的狀況。

  城下人海如潮,高高的雲梯和投石器像樓閣一樣聳立,就像汪洋大海中的樓船;極目望去,淮水一線連營成片,不知周軍有幾多人馬。巨大的石塊從空中呼嘯而來,但劉仁瞻穩坐著,巍然不動。

  一個將領從石階上走上來,單膝跪倒稟報導:「稟大帥,兄弟們已在城南挖了地道,四面安上了瓦缸派人值守,若是敵軍把地道挖進城內,動土就能聽到動靜。」

  劉仁瞻點點頭,回顧眾將道:「城下部署攻城的定是換了人,戰守無方,盡用彫蟲小技。且此人和李重進必定不合,才上任沒幾天。」

  部將忙問:「周軍換了人,大帥如何看得出?」

  劉仁瞻笑道:「攻城人馬時而退兵,時而攻城,必是上下不和。老夫沒猜錯的話,新上任的將領不想攻城,又被李重進相逼,所以來回徘徊,舉棋不定。」

  眾將拜服,有人激動地說道:「今我等被困壽州,幸在劉大帥手下,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還有人的言語更加不掩飾,徑直說道:「劉大帥乃我大唐最好的將領,能在劉大帥麾下效命,死也是無憾!」

  另一個將領惱道:「說得那麼難聽,皇上是不會坐視壽州被圍的!何況劉大帥在此,皇上就是願意丟了壽州,也不願意丟掉劉大帥。」

  劉仁瞻早就是習慣大家的愛戴了,這一切都是他憑著待將士如親人、領兵打仗無數次英明決策積累起來,他淡定地說道:「將帥不和,各部不能協同……此乃戰機,派人設法從淝水出去請命,老夫要出城佈陣,與他討教幾招。」

  一個部將忙勸道:「周軍野戰凶悍。」

  劉仁瞻不以為然道:「上下不和,近城者並非精兵,我必破其陣!」他又回頭看側面的方向,說道:「死守不是辦法。幸得周軍中無良將,若是老夫攻城,先挖了護城河水門,把護城河水排進淝水;守軍被逼在城牆內,已是無法阻擋城外的人挖河……可惜李重進這廝困了我快兩個月,竟然還要用土填河,廢物!」

  話音剛落,忽然有人急匆匆上樓稟報:「周軍在西北角挖渠了!」

  眾將停止了談笑,臉色頓時一變。劉仁瞻卻道:「早在意料中,挖了護城河他也拿壽州沒法。走,隨老夫去瞧瞧。」

  ……起碼幾千個民夫正在城池西北角到淝水之間的空地上拚命挖土,搞得塵土飛揚一片忙碌。

  郭紹帶著親兵,騎馬陪同王溥觀看這忙碌的場面,遙指前方道:「這幾天我在城池周圍來回走了好幾趟,發現壽州城的地形和護城河的水位都比淝水略高,只是不明顯;可能是入秋之後(時已近八月間),淝水水位跌落之故。只要連通護城河和淝水,水往低處流,河水還能在壽州城周圍擋著進攻道路麼?」

  王溥看了好一陣,忙點頭道:「著實壽州城護城河要高一點,那邊有個廢棄的水寨擋著,可能有堤壩阻水。不仔細看還以為兩條河是連通的。」

  郭紹道:「我本來都沒注意。不過前些日子我率軍從北面淝水渡河時,發現淝水水位很低,有的地方都可以徒步涉水過河;但最近幾天我看諸軍運土填河非常艱難,護城河河水反而比較深。所以察覺,定是唐軍堵塞了護城河,以便蓄水保持水位。」

  郭紹想了想又道:「若是不能排水,還有一個辦法,到淝水上游去把河流阻斷,然後改道;這樣要花一些時日工夫,但一改道之後,再挖護城河,必然能排掉河水……咱們現在還有近十萬人在壽州,讓他們去挖河道,總比上去送死強。」

  王溥聽罷拜道:「放掉了護城河水,壽州也難以攻打。不過我回去在官家面前總算有話可說了。」

  郭紹又沉聲說道:「若是能讓李重進閉嘴,或是允許我暫停攻城,那便更好。

  王溥道:「官家對壽州十分看重……除非你能限期攻下城池,否則不能由著自己,所有人都盯著壽州哩。」

  郭紹想了想,張嘴又閉上忍住了。他心道:皇帝本來就對自己不爽,要是立了軍令狀,萬一不成,那不是洗乾淨了脖子送上去?

  王溥看清楚了狀況,便急著告辭要回去稟報見聞。郭紹也不多留他,正好李谷也在一路,便托李谷幫忙籌辦一些物資原料。李谷提出質疑,但郭紹再三懇求,並說定會記他一個大人情日後必要回報。李谷只好勉為其難答應。

  就在這時,郭紹忽然發現城牆上一架床弩正轉過來對著這邊,一員武將站在那裡向自己張望。「操!」郭紹二話不說,拍馬就走。

  隨從也急忙跟著策馬掉頭,但這時一根比胳膊還粗的弩矢已經呼嘯著飛下來,起碼兩百多步的遠距離。身後一聲慘叫,郭紹回頭看時,一個騎士背上中了大弩矢,從馬上摔了下來。城牆上隱隱有人大喊,郭紹一聽,好像是在罵自己:「貪生怕死之徒,老夫等你把水放了來攻城,看你拿壽州如何!」

  郭紹大怒,取了弓箭拍馬回到城下,從馬上跳將下來便拈弓搭箭。不料那老將也不逞強,掉頭就走。郭紹大罵道:「我以為就你不怕死。」

  城牆上「唰唰」拋射出好幾支箭矢,郭紹忙拿胳膊遮住臉脖,拿盔甲厚實的前胸對著城牆,倒退著跑,箭矢在周圍落地,離得太遠沒射中任何東西。這時部將已經急忙趕上來,牽著馬讓郭紹上馬離開。

  郭紹遠離了城牆,抬頭看去,那老傢伙也在看自己。這時雙方已距離兩百多步,只能面面相覷,倆人遠遠地對望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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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名聞全軍

  「吱呀……」巨型投石車的槓桿支架摩擦著軸承發出刺耳的怪叫,前方一塊大石頭落下,粗麻繩的絞力讓尾部的投石器飛速向空中一揚,「砰!」一枚大石塊立刻向半空飛了上去。

  郭紹和幾個武將親兵騎著馬在各處巡視。護城河的水已經流乾了,越來越多的拋石車、雲梯被趕工出來送到了前線,整片曠野一片壯觀的喧囂。城南這邊本來有很多田土,但現在已經被無數的人踩成了平實的荒地,莊稼蕩然不存。只有很遠的地方,才能看到一些沒有被破壞的水田,只剩下稻樁;稻穀被周軍士卒收割之後作為軍糧了。

  他們騎馬慢慢走了大半天才從東邊沿著城南繞了一圈,到達城西北。現在攻城主要是投石車在幹活,除了損毀牆上的牆垛,時不時也能砸死砸傷一些南唐士卒,雖然緩慢,卻在不斷消耗對方的兵力。若是南唐軍有從牆上退避的跡象,郭紹的將領就會安排佯攻。

  這些只是小打小鬧。為了讓上邊的人滿意,加上護城河的河水流乾了,郭紹等將領正在醞釀一次從三面全線的總攻。

  「雲梯還不夠,再等幾天。」郭紹忍不住說,「一進攻,雲梯毀損消耗得會很快,必須充分準備。」

  南唐國用石油,果真是守城利器,但郭紹不知道他們從哪裡挖起來了。這個時代,肯定只能采露天油礦,沒法鑽井。

  李處耘也跟著郭紹繞著這個城轉了好多回,對於他們一行人來說,可能對壽州城外圍比自己家門還熟悉了。這座城的城牆圍城一個近似正方形,北面是淝水、對岸就是八公山。郭紹等人走路估算的距離,整個城的周長起碼十五里;一面牆就是三四里長。

  這時李處耘開口道:「主公,我想起一個提醒,咱們除了尋思怎麼攻城,還得防守,謹防劉仁瞻從城裡衝出來進攻我們。」

  一個部將聽罷笑道:「南唐軍屢戰屢敗,就靠縮在堅城裡。這壽州城已成孤城,他們還敢出來戰?反正我是不信的!」

  「但那是劉仁瞻!」李處耘強調道,「要戰勝對手,必先尊重對手,何況劉仁瞻本來就是個值得人敬重的武將,各為其主罷了。」

  郭紹開口道:「我覺得李兄說得有理,咱們圍城的人雖然很多,但大多是鎮兵、鄉兵,還有大量未經戰陣歷練的民壯,本來就存在漏洞,須得加強提防。李兄觀之,我軍圍城工事可有不當之處?」

  李處耘道:「這些工事是前任修建的,官家也巡視過,任何有經驗的將領都會這麼圍城。工事是沒有問題,我只是擔心被進攻時,兵員戰鬥力的問題。」

  「我雖為虎捷軍左廂都校,但在手裡只有第一軍、第二軍六千來人。餘部在李重進手裡,不在壽州。」郭紹道,「倒是侍衛司步軍司都指揮使李繼勳手裡有多達兩萬人步騎精銳……西北靠淮水那個方向,過去能看到大片的營地,就是右廂的駐地。」

  李處耘輕輕說道:「李繼勳是想等在那裡,打南唐援兵。」

  大夥兒聽罷,其中的明白人都聽懂了……李繼勳部從來沒到壽州城下來過。

  郭紹皺眉道:「我等一會兒親自去一趟右廂大營,讓李繼勳調兵至前線駐防。畢竟如果真被壽州兵襲擊了的話,李繼勳在駐紮那麼遠也有責任。」

  「只能試試了。」李處耘點頭道,「壽州城外圍戰線這麼長,不算北面的淝水,東、西、南三面就達十餘里地,六千兵如果分兵駐守、兵力太稀薄了。」

  郭紹聽罷,越想越覺得有漏洞,當下便跑馬趕去虎捷軍右廂大營……為了表示誠意,他不是派人去,而是親自去請兵。連夜趕路,半夜才到達右廂中軍大營,愣是等到天明才被放進去見李繼勳。

  但李繼勳表示郭紹是庸人自憂,「郭都使一個廂都校,手裡的兵力粗算也有十萬,攻不下城池便罷了,竟然還怕城裡的守軍反過來進攻你?這還像話嗎?」

  旁邊還有個部將更是嘲笑道:「郭都使一定覺得自個是韓信……哈哈,韓信帶兵多多益善嘛。」另一個人說道:「在淮南我朝連戰連捷,若是郭都使真被龜縮到城裡的守軍打敗了,那真是要名聞全軍!」

  郭紹親自前來,跑了半夜路又在外面凍了半晚上,此時心下十分惱火。他和部將親兵出了大營後,忍不住回頭唾了一口罵道:「你麻痺!」部將親兵也跟著罵:「狗日的他手下都是些什麼人?」

  回到城下前營,李處耘聽說了右廂拒絕調兵協防,只有嘆氣沒有話說了。

  郭紹也為難,說道:「要是派人請示李重進,估計也討不得好。」

  李處耘道:「為今之計,只有讓第一軍、第二軍分駐東南、西南兩角,這樣可以在任何地方遇襲時有一部人馬能就近增援……另外從殿前司諸軍淘汰的『下兵』還算堪用,一些節鎮的牙兵也可作戰,挑選一下集結成軍,集中部署在各處位置。」

  郭紹以為善,先傳令虎捷軍左廂二軍換地方駐紮,又召集諸路將領到中軍議事,以部署攻防之法。

  ……

  劉仁瞻也每天都在各處城牆上巡視,他看了數天之後,終於按捺不住了,與眾將商議:「若老夫出城,必破周軍。」

  部將以沒有得到上峰迴答為由勸阻。大夥兒都不想出城去進攻……娘的,城下人如汪洋,連營成海,怕是有一二十萬人?淮水那邊遠遠看去還有成片的帳篷,看不清究竟還有多少人馬。兵力懸殊太大了,大夥兒覺得能守城兩個月已是十分不易。

  劉仁瞻已經觀察很久了,這時再也不聽諸將的建議,力排眾議道:「但凡守城,死守就是死地!這些天周軍從八公山大量伐木,做了這麼多攻城器械,定是要準備猛攻壽州。坐等他們來攻?不見得就是守城之道。」

  劉仁瞻又指著西北方的連營,說道:「那邊定是李重進的侍衛司精兵,營地帳篷都比城下的兵好得多,駐地那麼遠,相救不及。今秋高氣爽正當沙場點兵時,又可在任意有利於我的情況下主動出擊,乃天時;攻城者和李重進不和,而我軍上下一心,此乃人和;我軍進攻,可從各門中挑選任意一處,此乃地利。天時地利人和都佔全了,尚不敢用兵,豈不叫天下人恥笑我膽小!」

  他又道:「周軍兵多,但精銳都按兵不動隔岸觀火,城下諸部不過爾爾,諸位勿懼。」

  眾將雖然依舊擔憂,但很相信威望極高的劉仁瞻,聽罷無不拜服。

  劉仁瞻遂下令決心出戰,從軍中挑選了精銳步騎,悄然準備。又任命自己的親兒子劉崇為前鋒主將,率精兵準備出擊。

  劉仁瞻再次留心觀察了一整天周軍部署,作出了決定:「精兵從定湖門(西)出城,得手之後先焚燬淝水河邊的器械,然後調頭向南進擊,再焚燒正面的攻城器械,然後從通淝門(南)入城。」

  他又指著西南角的一片營地:「這股人馬似乎軍紀嚴明,或是能戰之兵,騎兵先打他個措手不及,衝散其營,別讓他們集結成陣。」

  劉仁瞻在城樓上居高臨下,以手遙指,拂袖之間如同指點天地之勢。他長身而立,翹首迎風,城下的千軍萬馬彷彿不是能威脅他的人群,早已被踏在腳下。

  就在這時,劉仁瞻的眉頭一皺,又看見了那天的那個周軍將領在遠處轉悠,雖然看不清臉,但劉仁瞻還是把那廝認出來了……就是騎馬衝到城下想拿弓箭射自己的人。周朝不少武將善射,傳說有個周軍武將在兩百多步的距離直接射殺了城牆上的守軍武將;這個事劉仁瞻覺得有出入,但也只是距離上的誇張。他可不想和對方將領玩這種彫蟲小技的把戲。

  「把床弩搬過來,老夫看他敢不敢近前。」劉仁瞻立刻下令道。

  那武將相距兩三百步,似乎又發現了劉仁瞻,正坐在馬上抬頭觀望。劉仁瞻也皺眉打量著他,兩人又是一番遠遠地相覷。

  但這回那武將不來了,劉仁瞻便命令部將大罵激他。只見那人在馬上把手伸在耳朵旁,側耳對過來,似乎在表示聽不清楚。

  劉仁瞻忍不住嘀咕道:「過兩天老夫讓你見識見識厲害,再和你計較。」

  他遂不再理會,命令劉崇在各部挑選精兵悍將,把軍隊聚集在城西,隨時準備行動。不過何時開城出擊,劉仁瞻也要親自觀察,捕捉他認為有利的時機。

  這時,太陽已經漸漸垂落在地平線上,周軍的投石器發射也陸續停止了。那些高大沉重的器械樹立在夕陽的餘暉之中,形成一道道黑影,有的槓桿還在旋轉……此時此景,若是見識過油井上採油機的人,定然會不禁聯想到那夕陽西下油井上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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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旭日

  清晨,太陽還未升起,天地間籠罩著幽暗黯淡的光線和淡淡的白霧。郭紹和往常一樣,從一間瓦房裡走出來,門口的木桶裡泡著錘爛的柳枝,他拿著柳枝就開始刷牙。

  只有在這時,壽州城外才那麼安寧,周圍漸漸熱鬧,就像市集的清晨,又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工匠、只是在這裡野營,戰鬥還未開始。人們剛剛吃過早飯,還沒完全進入狀態,慢悠悠地開始準備一天的事,這時候太陽還沒露頭。將領們也不怎麼催促。

  第一道土牆木頭藩籬後面,有的士卒正在給拋石車上黃油,有的人拿著布在擦拭,還有工匠敲得「叮叮噹噹」給錘鉚釘。

  終於像利箭一樣的第一縷陽光刺破了薄霧,天地間彷彿驟然一亮。一名士卒直起腰來,懶洋洋的想趁陽光的時候歇一口氣。但就在這時,忽見城門緩緩打開了。士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趕緊揉了揉定睛再看,吊橋也正在放下來。

  「砰!」吊橋搭在了乾涸的護城河岸邊。忽見一群人和馬都戴鐵甲的騎兵魚貫而出。

  藩籬內的周軍士卒都驚了,愣在那裡,沒人敢相信南唐軍被圍了兩個月還能出來!終於有人喊道:「壽州兵打過來了!」

  成群的精銳騎士昂首騎著馬慢跑向前,矯健的身影、鋼鐵的光輝,在初升的旭日中形成一道充滿力量的風景線。

  唐軍中有人舉劍高喊:「唐軍百戰百勝!」眾騎士「啊」地一陣吶喊,馬蹄聲驟然急促,刀兵和盔甲的摩擦響起金屬特有的重音,重騎飛奔而上,轉眼即近。方向沒有任何偏轉,就像早就預謀好了的一般,直逼周軍工事中的木寨門。兩邊的箭樓上,一個周軍弓箭手拉開弓弦,「啪」地一聲,拉開了戰鬥的第一箭。

  一個騎士的鎖骨下方中箭,身體一歪從馬上掉下,「哐」地一聲沉重地摔在結實的土上。

  寨門口,一些周軍士兵正倉促把拒馬放在外面,急忙關上了寨門,正抬著木頭上來。「嗖嗖……」一窩蜂箭矢飛來,有的釘在了木門上,有的從縫隙裡穿了進去,頓時在喊叫聲中倒下數人,這些士卒沒有盔甲,只有頭盔和護心鏡,中箭即死傷。

  騎兵已衝至寨前,轉了方向從門前迂迴,一名騎士一側身以非常嫻熟的動作拉開弓弦。「啪!」箭矢從側面飛出,就近穿進了一個士卒的眉心。前面的騎士紛紛下馬,把拒馬搬開,又撞開了寨門。

  裡面的周軍士卒調頭就跑。但這時唐軍騎兵已衝了上來,前面的騎士手持一桿櫻槍,身體在馬上一側,乾淨利索地把櫻槍捅進了那士卒的背上,聽到「啊」地一聲慘呼,騎士又隨即把櫻槍拔將出來,見那士卒撲倒在地背上流血如注。更多的騎兵湧進了工事,人們四處逃跑,被砍殺射殺得慘叫四起。

  一匹馬衝到一台巨大的投石器旁邊,馬上的人將手裡一個瓦罐砸了上去,「哐」地一聲,瓦罐砸在木頭上破碎,黑稠的猛火油從木架上淋下來。幾乎是同時,後面一枝火把顛轉著飛了過來,「轟」地一聲,頓時火光與濃煙一起衝起。整台投石器在剎那之間就被燒起來了,動作乾淨利落。

  ……郭紹騎著馬向西邊奔出,看著曠野上到處濃煙滾滾,臉色已非常難看。這時一個騎士奔過來,正遇到郭紹,忙下馬稟報導:「稟招討使,唐兵從西門湧出,進攻我營寨!」

  郭紹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遠處到處都冒著的火光和黑煙,覺得來人稟報的就是廢話。

  沒多久,李處耘和幾個部將騎馬沿著路跟上來,說道:「第一軍正在聚攏成軍,兩個指揮已經準備妥當,過來了!」郭紹回頭看時,果然聽得「咔咔咔……」的腳步聲,成隊列的步兵正小跑前進,騎著馬的武將在隊伍旁邊吆喝著。

  郭紹沒有回答任何人的話。他看著前面的景象,情知唐軍已經最少攻破了第一道防線;因為投石器射程有限、又很沉重,大部分器械都在第一道防線內,這下損失慘重了。但他也沒有說任何不關的話,事已至此說那些沒用的還有什麼用?

  他吞了一口唾沫,沉聲道:「第二道防線內,左翼(西)殿前司下營第一軍在城門東南、宿州刺史的牙兵駐紮在正南……立刻取令旗,派快馬去傳令,命令駐守的諸軍原地列陣切勿混亂,伺機而動。」

  「得令!」

  郭紹又道:「虎捷軍第一軍諸指揮,立刻向西門增援。」

  這時一個部將道:「看見這邊出事了,東南面的第二軍會不會趕著過來增援?」

  李處耘答道:「應該會,王璋在這種時候不會死等命令。」

  部將又提醒道:「唐軍會不會用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

  李處耘沉吟片刻,說道:「唐兵不過是突然偷襲,出其不意方可突破我陣線;現在已經開戰,東面再出兵恐怕難以湊效。況且守軍兵力有限,除非他們想棄城決戰。否則我不認為此時聲東擊西算什麼高明的做法。」

  郭紹聽罷當機立斷道:「派人去傳令王璋,讓他自城南進發增援。」

  此時第一軍前鋒步軍已進軍上來,郭紹讓李處耘率第一軍跟進,臨陣決斷攻擊南唐軍。然後自率楊、羅、羅彥環及各人親兵共四五十騎先向城西奔去。

  奔了兩里地,迎面就見唐軍騎兵以重騎開道,向城南席捲而來。乍一看聲勢浩大馬群奔騰,但唐軍前鋒這股人馬一共只有二三百騎。

  那股騎兵從西面過來,勝在聲勢,周軍前方陣地內的大量守軍亂七八糟不成陣列,人多不能以密陣對抗騎兵,極不堪戰,被騎兵掩殺,雞飛狗跳到處亂跑。

  羅彥環見狀,便回頭請命,見郭紹點頭,立刻身先士卒衝上去,身後幾員猛將和數十騎尾隨而上,郭紹也跟著衝了上去,從背上拔出斬馬刀來。

  「啪!」羅彥環馳馬俯身騎射。一箭一個,連斃數敵,衝近敵騎,便棄掉了弓箭、拔出鐵劍來。諸將提著長兵器也殺將上去,個個都從小就立志幹武將,身手了得。周軍馬隊雖然人少,卻非常凶悍,一接敵就斬掉了唐軍馬隊凸出部;後面跟上來唐軍騎兵見狀大駭,畏懼不敢上前,調轉馬頭向西而奔。

  郭紹等尾隨其後,很快看到唐軍步兵正在猛火濃煙中混戰。看樣子唐軍大股步兵也是想向西進攻,但從側翼第二道藩籬裡衝出來了一些周軍雜兵部隊,正亂糟糟地殺成一片。

  周軍出擊的那股雜兵部隊好像是宿州刺史的部分牙兵和一大群鄉兵,衣甲不全著甲者甚少,戰力有限沒法擊破南唐軍側翼。只見中路一股唐軍步兵向這邊推進,郭紹忙喊道:「走了!」

  眾將親兵又跟著他調轉馬頭,反身向後跑,那南唐步兵隊伍兩腿跟不上,很快被甩在身後。

  約一炷香後,虎捷軍第一軍一個指揮率先趕到了戰場,眾軍小跑著急行軍上去,正遇到唐軍向南奔襲的步兵大隊。虎捷軍指揮使二話不說,大喝一聲:「殺!」眾軍一擁而上,完全不顧隊列奔跑上去就拚命。兩股人馬在中間混戰一團,成片的刀兵揮舞有如一大鍋水沸騰了一般。

  很快虎捷軍其餘的六個指揮也陸續趕到,戰線向兩翼擴散,幾個兵隊左右包抄猛擊。不多時,交戰的唐兵步卒大敗,向西潰逃,被虎捷軍壓背掩殺,把屍體棄了一路。

  郭紹跟著虎捷軍兵馬追殺了二里地,就見壽州西門打開了,南唐軍一眾騎兵率先放入城中,後面沒有散掉的一股軍隊也跟著進城。接著就是亂糟糟的潰兵。

  虎捷軍士卒紛紛從藩籬土牆內徑直翻了出去,向城門追擊。不多時,只見吊橋就拉了上去,後面的潰兵大喊大叫,許多人滾落進了乾涸的河床。

  郭紹的武將親兵馬隊最先衝近城門,這時城樓上箭如雨下,衝得太快的親兵中箭數人,大夥兒只好拍馬向後撤退。等虎捷軍步軍跟上來時,沒進得城的南唐亂兵就乾脆地紛紛降了,主動背對城牆走過來。

  四面喊聲如潮,但廝殺已漸漸結束。

  郭紹覺得這一仗算是打贏了的,因為圍城工事的一圈比城牆還大,離城兩百步,周長最少二十里,二十里的防線若用虎捷軍精兵嚴守、兵力不夠;不能阻止唐軍突破防線。但因為早有準備,從幾面合圍堵截,擊潰了唐軍……敵兵戰敗了才退進城內!

  可是實際上戰果不能這麼算,只見城西面的投石車和雲梯大部分還在燃燒冒煙,一片狼藉,還有淝水邊上正從八公山運過來的軍械部件被燒燬了一路。一下子損失這麼多器械,還是被從城裡的守軍衝出來幹的。郭紹感覺事情十分不妙。

  此前他也有提防唐軍可能衝出來反攻,但確實不能斷定。劉仁瞻真這麼幹了!實在是叫郭紹比較驚訝。

  濃煙之中,郭紹坐在馬上回顧周圍久久無言,陷入了沉思。他忽然對李處耘道:「也許咱們還是大意了,對守軍反攻沒有足夠重視,才遭此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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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軍令狀

「一月!一月拿下壽州城!」郭紹鐵青著對部將們說道。

濃煙在風中瀰漫,烏煙瘴氣好似天空佈滿了陰霾。諸將愣在那裡,附近一片沉默。也許眾人覺得是因為他看著無數的攻城器械在自家地盤上被燒燬,氣急了。

但郭紹似乎不是在說氣話,隨即又嚴肅地說:「下軍令狀,請奏官家限期一月破城。若做不到,自縛於君前請就湯鑊!」

「主公……」李處耘立刻要勸。

郭紹擺手道:「吾意已決,不成功則成仁!」

「啪」地一聲,一根燃燒的木頭從投石器支架上燒斷掉落下來,讓完全沒注意周圍景象的眾人嚇了一跳。郭紹轉頭看向西北淮水方向,李重進和李繼勳兩人絕對要把責任推卸在自己頭上。一句疏於防備就夠了。

半個多月前,郭紹是非常不想來攻壽州;但現在,他絕不能放棄壽州。帶著失敗的陰影從這裡撤職,意味著什麼?他要死磕在這裡,無論那是一根硬骨頭還是一塊石頭,嚼碎了才能吞下苦果;沒有退路。

只有立軍令狀表明決心,才是最有效地讓皇帝不會因失望而撤換攻城主將的辦法。

但這個軍令狀需要有附加條件。精兵太少,虎捷軍右廂號稱二萬精銳在壽州城外,但調不動;鎮兵鄉兵等雜牌軍的戰鬥力郭紹已經見識了,敵軍一沖就驚慌失措不能組織抱團。還有李重進那廝,老是干涉讓人很心煩,無所適從。

就好像你拉弓射箭時,正在尋找最恰當的時機和方位,有個人在你旁邊嚷嚷:射啊、怎麼不射,從這裡射、你對著哪裡,快射啊……我射|你一臉!

現在這壽州城,有糧有兵有牆,劉仁瞻又是個厲害的老將。郭紹真不覺得有什麼時機,沒有時機就貿然出擊很不符合他的作風。

沒有戰機但可以創造戰機。

……

不多時,李谷派人來了,說替郭紹準備的物資第一批已經運到了下蔡倉庫。硝石、硫磺、木炭。

郭紹丟下了面前的滿目瘡痍的戰場,回頭對李處耘道:「我去一趟下蔡,這裡你看著,有重要的事就派快馬去下蔡找我。除了收拾戰場,其它事情一切照舊,地道也要繼續挖,三面各處的地道都繼續;但不要超過城牆……還要在城牆前面挖溝築牆,掀牆壘土。」

劉仁瞻用石油,守城毀器都很有效。郭紹不知道他的石油從哪裡挖上來的,找不到挖石油的地方,但硝石、硫磺的礦點卻很多人都找得到。

唐朝就有火藥了,不過無法用來炸城。挖地道常規的作用只是悄悄輸送兵力偷襲,沒有別的用法。想用地道從地下挖塌城牆是不可能的;自古到今沒有戰例,古人攻城無所不用其極,如果能挖地道把城牆挖塌,早就有先例了,周軍圍攻壽州兩個月一定會用。劉仁瞻也不可能會認為地道除了運兵進攻、還有什麼用處。

炸塌一段城牆也不一定能攻進去,但現在沒人能料到這種事,這就是戰機……

還要用壘土攻城迷惑劉仁瞻,郭紹當然知道劉仁瞻會在壘土的位置部署重兵工事,做好防備。這個法子不能湊效,但他劉仁瞻必須要防備,不然佯攻就成了主攻。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火藥究竟能不能把城牆炸塌?

郭紹表現出來的攻城策略一目瞭然:挖地道、壘土。劉仁瞻恐怕在嘲笑自己,連自己人都不相信郭紹如此攻城能湊效吧。不過他覺得無所謂,越是對方覺得一切盡在掌握,越容易抓住要害出其不意、給劉仁瞻狠狠一擊!

當然如果火藥沒把城炸塌,就聽了個響動。那就悲劇了……世間真是充滿了危險,郭紹之前忍著,但現在不覺得自己還有退路。

一硝二磺三木炭。郭紹在路上默念了幾遍,這個比例究竟好不好,他不知道,更記不得精確的比例……記住了也沒用,礦物有很多雜質,誰知道混在一起究竟是什麼比例?

在下蔡鎮的一個屯糧院子裡,郭紹見到了李谷。

「郭將軍要這些東西作甚?」李穀道,「用來燒城門嗎?壽州有甕城……」

這句話提醒了郭紹,火藥是燃爆,不是爆炸;燃爆的威力取決於燃燒的速度。他見倉庫裡只有幾麻袋東西,用刀劃開口子一看,是一些灰色的塊狀物,像是魔芋一般的顏色。郭紹微微一想,問道:「這是硝石麼?」

李谷點點頭:「硫磺和木炭都不是問題,大批已從各地調運,剋日即到。但附近諸州能收集到的硝石不多,只有從關急調,地方官累積上報數量不下兩千斤,可能還得十天才能運到。」

郭紹忙拜道:「李公能如此得力幫忙,感激不盡。」

「都是小事。」李谷微笑道,「我以前做過宰相,和許多地方官都有公文來往,也常被官家授命籌辦軍需,輕車熟路不過舉手之勞。」

郭紹便把一塊硝石從麻袋裡摳出來,拿在跟前仔細瞧。前世他到底是讀完了高中又上過大學的人,知道硝酸鉀這種化合物應該是類似鹽巴的晶體,手裡這石頭一般的玩意灰不拉幾的,不知道有效的物質究竟有多少。

他一番尋思,不想洩露軍機,又派人去壽州把羅猛子部下三百親兵調到了下蔡,下令封鎖倉庫,驅趕閒雜人等。

接著在郭紹的授意下,大夥兒就在院子裡架起大鍋來,又去找來一些需要的物什。鉀是元素週期表靠前的活躍元素,鉀的化合物一定易溶於水。

半麻袋硝石被鎚碎後,就被在木桶裡摻水攪化,然後用濾豆腐的紗布過濾出水。過濾過的水被倒進大鍋裡煮,烘乾。終於炒出來了一堆白灰色的晶體,這就是硝酸鉀?郭紹抓一|撮在手心琢磨,發現裡面的晶體規則不一,有些像鹽巴一樣的小顆粒,還有的晶體是長條形。這不是一種物質,不然結晶後形狀應該一樣。

郭紹讓人拿竹編的篩子來篩,分類。然後把兩種晶體分別混合大概數量的木炭和硫化,點火來試。發現只有長條晶體才能急劇燃燒。

然後另外幾口鍋也架起來了,用那種方法半天就把幾麻袋硝石加工成了三桶硝。

左攸幫忙,用稱量貴重物品的戥子來稱,混合成四十九種不同比例的火藥。混合的時候比較麻煩,乾燥的三種物品攪重了會自燃,不攪均勻又怕混合得不好。不過左攸等人很容易就想到了法子,直接摻水打濕,和麵糰似的然後拿到加工糧草的石舂裡舂。晾曬一天後,次日再小心碾磨成粉。

但這時郭紹讓他們不用費事磨成粉了,直接搓碎成顆粒,拿細篩子篩勻即可。

大夥兒忙活了三天,四十九包黑乎乎的玩意就獻了上來。郭紹便和左攸羅猛子以及十幾個親信的親兵留下,在屋子裡試驗起來。

方法很簡單,試出哪一種燃燒得最快。

四十九種火藥再細分成七組,每組選出燃燒最快的一種;然後勝出者再一起最後試驗。跟比賽的規則似的。七種火藥用紙摺疊,弄出一個長條,然後數一二三一起點燃,看哪一種最先燃到盡頭。

屋子裡很快硝煙瀰漫,大夥兒咳嗽不已,只好把門窗打開透氣。

整個過程其實非常簡單,郭紹等一個時辰不到就試驗完了。找出了那包火藥的比例:七兩五錢硝、一兩硫磺、一兩五錢木炭。

郭紹隱約知道火藥顆粒比粉末燒得快,尋思原因,估計是中間有空隙更容易燒起來?不過他覺得實驗是證明一切猜想的方法,而且這事兒又簡單,便獨自拿同一種火藥的顆粒和粉末來點,果然差距明顯……同樣長度的火藥條,顆粒火藥燒沒了,粉末連三分之一都沒燃到。

這邊搗鼓得差不多了,郭紹命令左攸留守倉庫,羅猛子節制親兵,叮囑他們不得洩露軍機,否則死罪難逃。另派親兵斥候至淝水附近設明暗哨,提防細作。

郭紹返回了壽州城。次日,皇帝派來的大臣又到壽州。這回來的人不再是好說話的王溥,倒也是郭紹認識的人:竇儀,還有個隨從趙普。

郭紹漸漸想起來,趙普似乎是投靠趙匡胤的人,現在怎麼和竇儀在一塊卻不得而知。

竇儀什麼都沒說,就在城池附近到處轉悠,實地考察城外的部署。郭紹在旁邊一一解釋自己的部署意圖和如何防備城中反擊的考慮,並毫不避諱地說李繼勳按兵不動,自己精兵不足又遭偷襲,才導致幾天前的失敗。

兩天後,竇儀去了虎捷軍右廂大營。然後向東南方滁州去了。

沒兩日,快馬就趕到了壽州,下旨李重進移鎮濠州,李繼勳部向東北涂山方向調動;部署在南部廬州方向的虎捷軍左廂第三到第六軍主力向壽州調動,歸廂都校郭紹節制。

傳旨的竇儀對郭紹說道:「官家說,雖然你並未懈怠,卻讓守軍反攻得逞,難辭其咎!既然立了軍令狀,在諸將跟前也有話說了,官家不是不講情面的人。限期一個月,時間一到,若無進展,郭都使要自縛於君前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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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好長的一夢

向東北的大路上,無數的士卒步行,人馬前不見首後不見尾。李重進坐在馬上,轉頭對李繼勳說道:「我去濠州也好,這下壽州的事就與我無關了,咱們就等著看那郭紹怎麼死!」

李繼勳默不作聲,想起壽州城外的營寨被襲,自己也應該有責任……畢竟那郭紹是來求過自己的。如今想來真是低估了劉仁瞻;要是能料到,自己當然不會為了私人成見拿軍務當兒戲,再說對郭紹也沒太大的成見,就是有點看不起他的本事,他太年輕了。

李繼勳沉吟道:「郭都使的對手是劉仁瞻,讓他去和劉仁瞻較力,確實有點不像話,以大欺小甚也。郭都使也夠黴的。」

他心道:自己也不是劉仁瞻的對手。劉仁瞻雖然是守城佔了便宜,但兵少,南唐軍戰力也不行。

「挖地道、壘土……哎,還敢立軍令狀一個月期限,給他一年期限不知能不能下,這得看壽州城有多少糧。」李重進嘆息道,「我是很想看他怎麼死的,不過咱們在淮水沒撈到半點好處,郭紹在壽州不能逼出南唐的援軍,又要干等一個月!看揚州那邊……」

說到這裡李重進打住了,他不想提張永德的名字。身邊的李繼勳和趙匡胤據說是結義兄弟,那趙匡胤又是張永德的人……懶得提了。趙匡胤現在能風光,也是靠張永德在高平之戰後賣力替他請功,不然趙匡胤根本沒機會進入皇帝的眼裡;這知遇之恩,加上老部屬的關係,趙匡胤一定是和張永德一個鼻孔出氣。

……

揚州的趙匡胤確實打得很輕鬆。他一臉黑臉成天都帶笑意,有時候臉都快笑爛了。進入淮南後不知為何那麼順利,好像是有上天眷顧一樣,順手起來就非常奔放,常常可以隨性發揮。比如打滁州時,一番煽|動後試手,單騎擊落南唐軍主將,竟然就這樣把城破了,簡直和伸手進口袋裡掏東西一般。當然劉仁瞻守的城他是不去的,那是留給傻子打的地方。

最近又立新功,一股兵馬本來是從長江南岸渡江去別的地方,發現揚州陷落,居然想過來攻打揚州。

這種送上門的人馬,趙匡胤當然不放過,一面派人請旨,一面不等回覆就率鐵騎軍出城攻擊。

鐵騎軍經過大規模整頓之後,淘汰了近半的人,又從全國各地選拔精兵悍將補充兵員;數量多達三萬的鐵騎軍,騎兵尤多,非常善戰。趙匡胤率鐵騎軍打南唐軍名不見經傳的一支軍隊,不需要任何戰術,重騎在前無腦衝擊,後軍蜂擁而上殺人便是。擊潰唐兵三萬,一天斬殺萬餘眾……砍菜切瓜似的,南唐軍簡直是送上門的人頭。又是大功一件!

……

但壽州的郭紹就完全相反,他已經不擇手段了,仍然非常艱難。

「你確定這繩子的長度剛到城牆?」郭紹謹慎地問一個士卒。

士卒答道:「沒錯,小的在路上趴了半晚上,凌晨時見城牆上的兵打瞌睡了,這才爬到牆角牽好繩子。」

郭紹就像是囉嗦的婦人一般又問:「繩子牽直了?」士卒答:「直了。」

他低下頭,旁邊有個枯井一樣的黑乎乎的土洞,下面就是地道;不過地道的頭在後面第二道防線內,現在城裡很難發現地道的方位。

而且這樣的地道在城池周圍一共十八條,分散在東、西、南三面二十里的範圍內。李重進走了之後,郭紹下令攻城全部停了,只用投石車攻打城牆,大夥兒成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挖地道和壘土。

郭紹抬頭看去,遠處的城牆腳下一片火光,濃煙滾滾。許多軍士拿著鏟子正刨土滅火。

有兩座土壘正在趕工,但是非常不順利。在壽州城正面的城牆壘土疊山,顯然無論是敵我都知道周軍想幹嘛……把土堆在牆邊,壘土為山,就能在城牆旁邊形成一個坡道,可以不用借助任何器械仰攻上去。不過眾將不覺得這個方法能湊效。冒著箭矢、石木、猛火油在城牆腳下疊土非常緩慢,要被牆上的人攻擊騷|擾。

周軍想到的辦法是,先在城牆下面掘溝,然後在溝邊定樁、鑲木板,土夯板築的修牆法子;意圖修好一道不結實的厚牆之後,拆掉木板推倒土牆。以此來避免被城牆上的箭矢攻擊。不過剛剛唐軍用拋石車投了點燃的猛火油罈子下來,把木板給燒起來了。昨日更慘,不幸被一枚拋石車的石頭恰好命中,直接打翻了土牆。

就算這種壘土方式花費了大力氣築好、形成了斜坡,城牆上早就在狹窄通道防備嚴密,準備妥當簡直有一百種方法把周軍進攻人馬堵在外面。

不過郭紹還是下令眾軍沒完沒了地壘土疊山,十八條地道也在偷偷地挖。劉仁瞻肯定猜得到周軍在挖地道,但他很難摸準這些地道具體究竟在哪些位置,十幾里長的城牆,他要搞清楚每一條地道的方位需要很多時間。郭紹估摸著劉仁瞻也在挖地道。

……還有沒有什麼疏漏?郭紹不斷地問自己。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限期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郭紹來到下蔡鎮倉庫,十二口棺材平放在一間屋子裡。走進去時,郭紹頓時有種陰風慘慘的錯覺,好像這裡死了|全家一般。不過是一些木頭做的大盒子,卻能非常直觀地給人蕭殺的氣息。

打開棺材,裡面裝滿了火藥包,拿桐油反覆浸泡過的布先密封,然後用被子包裹,然後再封一層油布、這種布便是做行軍帳篷的布。這些火藥,是李谷一個月內可以籌措到的原料極限,主要是大量的硝石一時間搞不到。

「威力夠嗎?」郭紹問,但不知道問誰。旁邊的左攸等人無人能答,皆盡沉默。

前所未有的嘗試,沒有先例可循。除非修一堵牆,像壽州城牆那樣在地基上鋪上厚厚一層石料,然後埋上火藥試一下……唯一預先估算威力的法子。但郭紹是沒有機會的。

這次攻壽州,他也只有一次機會!炸不塌城牆,或者炸塌了卻沒攻進去……沒有第二次準備的時間了。就算有,劉仁瞻也不會給你第二次突襲的機會。突破口不夠寬,估計又有大量坍塌的土石阻擋道路;只要城裡有針對性地妥善防備,完全有機會反應過來封鎖口子。

打不掉就得去還軍令狀,軍中無戲言,何況是對皇帝說的。

郭紹搬了根板凳坐在棺材面前沉思,好像是在死者面前默哀,久久的沉默。死亡的氣息籠罩在所有的地方。

一連想了幾遍這半個多月、加上之前準備做得事,他認為成功與否只取決於兩件事:第一,火藥的威力是不是有效。第二,是不是麻痺了劉仁瞻,攪亂了他的視線?

任何一項出現問題,全盤進攻計劃將無功而返。

在這佳節時候,在這大戰前夕,郭紹的心情卻是非常傷感。本來是來立功的,耗在壽州已是十分不幸;現在顧不上好處了,卻要擔心脖子上的腦袋。

如果被柴榮咔嚓了,人還有靈魂嗎,還能回到姐姐身邊嗎?也許死了突然醒來,一睜開眼能看到姐姐那熟悉的臉,微笑著說:你做噩夢了。

是的,我做了好長好長一個噩夢。

而且竟然捨不得醒來,捨不得皇后,也舍不得玉蓮和一幫兄弟。如果要在皇后和姐姐挑一個,自己會挑誰留在自己身邊?也許兩個都挑不到,會失去一切……

符氏,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也許你根本沒有名字。應該有小名的吧?但我不知道。

在這種時候,郭紹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思念一個連面都沒見過幾回的女人、一個不屬於一個世界的女人,而且如此強烈。

可是,她沒有我也活得下去……至少眼下會有官家來保護你、愛惜你。

郭紹兩世沒有對任何女人有這樣的心思,以為所有事都可以理性推論。但此時郭紹覺得自己捨不得符氏……他最愛的女人。他可以不管對錯、不管規則,哪怕有一萬個不該非分之想的理由,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應該謝謝符氏,沒有她的存在,此時自己將多麼絕望多麼恐懼!但是此時的傷感和依戀的強烈,卻遠遠勝過了對死亡的恐懼。

沒有任何理由,紹哥兒第一次有克制不住的衝動,此情勝過自己的生命。

如果戰敗,可能會立刻被逮捕捉到皇帝跟前。郭紹尋思結果揭曉後,自己沒有機會了。須得告訴符氏,把自己想的告訴她……郭紹不想把這些心裡的話帶進棺材。

還應該寫一封信給玉蓮,交代一下。在東京所有的財產歸玉蓮支配,由她按自己的意願分給其他幾個人。玉蓮沒有依靠會活得很辛苦,但如果有足夠的財富,可以改變她的命運。

郭紹站了起來,打算用兩種紙寫信。其中一封是黃色的紙,不必提姓氏,京娘會明白的。此時此景,這個險值得冒,極有可能會成為最後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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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天剛濛濛亮,淺淺的薄霧籠罩在天地之間。壽州城樓城裡在霧的深處若隱若現,像仙都。而城池南面的大地上,緩緩移動的馬潮人海就像是去朝聖的萬民。大家走得很慢、很輕。郭紹騎著馬帶著成片的汪洋大海一般的人馬正在霧中穿行,周圍窸窸窣窣叮叮哐哐,時不時夾雜著馬兒像打噴嚏一樣的沉重吐息。

那霧,那朦朧,似乎藏著令人敬畏的未知神力。

人們陸續從防線藩籬內部的斜坡上翻過了土牆木板,陸續停了下來。各軍主將副將策馬來到了中路,聚集在郭紹的跟前。

郭紹沒有別的話,在那裡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一個武將奔過來說道:「都準備好了,這邊敲鑼就點火。」

郭紹點了點頭,回頭對眾將道:「各回各營,帶好自己的人馬,按昨夜商議的計劃行事。」

「喏。」諸將紛紛抱拳應答。這時郭紹忽然說道:「我是立了軍令狀的,望諸位戮力,今日為我效命幫我邁過這道檻的人,我能記他一輩子。」

他等著眾將先回到各自的營中。

過了一會兒,郭紹轉過頭,看著拿著敲鑼的錘子瞪圓了雙目的小將,待他轉頭,郭紹便輕輕點了點頭。

「哐!」鑼聲讓郭紹只覺得心頭一懾。

將士們忙用手摀住了馬的耳朵,自己則張開了嘴,執行郭紹不厭其煩的叮囑。所有人都抬起頭看著云煙深處的城樓城牆,萬眾矚目的景象……因為看不清,朦朧中的飛簷、牆垛顯得更加巍峨,如聳立在云端。

郭紹把手握緊,看著遠處,等待著。人不能不信命!炸吧!

他懷著虔誠在低聲唸著:「你是我的女神、我的盾牌,給我好運,給我力量;是我的生命之燈,照亮了前路。榮光都是你的,讓我為了你高貴的榮光,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忽然之間,寧靜的天地突然一閃,如同天神的劍光,如同萬般凌駕於這個世間的巨力法術閃耀出的光芒!一大團濃煙組成的巨球騰空而起。

接著,大地在震動,如同突然發生了地震……「轟!」一聲巨響才傳來。

郭紹覺得天地都在亂晃,天空的瓊樓玉宇在崩塌,創世神盤古降臨了!他的怒火化作巨大的力量,天崩地裂,天地將恢復混沌!他將制裁這世間所有的罪惡,重新澄清宇內的秩序!

無數的土石在急速擴散的濃煙之中向四面八方飛濺,迎面而來,讓人產生錯覺,縱有千軍萬馬也會在這彈幕之中化為烏有。

左右兩翼的戰馬被驚嚇得開始亂跑,所有人都驚呆了。這是從天而降的巨隕石吧?這是借助了神靈的力量吧?

「啪啪啪啪……」石頭土塊紛紛落地,像下了一陣冰雹。

天地間瞬間恢復了窒息的寧靜。激動的窒息,叫人無法呼吸。

郭紹瞪圓了雙目,看著那瀰漫的濃煙。伸手摸到了腰間的劍柄,「唰」劍光一閃,他舉劍高高直刺天空,嘶聲高喊道:「為了降臨的神!為了皇上!為了結束神州百年自相殘殺的戰亂,為了天下億兆蒼生!兄弟們,虎捷軍郭紹將和諸位並肩奮戰,絕不回頭!殺!」

急促的大鼓錘響,那是激動人心的高調音樂,飛旋到空中。

右翼騎兵出擊!混亂戰馬,怒吼的兒郎,戰馬的馬蹄在地面上翻飛,如人海、如馬潮,鋼鐵與熱血組成的巨劍,斜衝向前猛刺。

「隆隆隆……」無數的馬蹄聲和吶喊聲練成了一片,成了一陣連綿不絕的雷聲。

「萬歲!」「大周鐵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數的吶喊中各種高調激昂的喊聲不斷傳來。

鼓聲催人奮進,萬眾都被這樣有去無回的決心和氣勢影響了,當人身在其中,會覺得性命似乎已不重要,因為所有的人都在感染著彼此。

這一戰,在壽州起爆,必將震動天下!

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在氣勢恢宏的千軍萬馬奔騰之中,在濃煙白霧之中,無數的兒郎義無反顧,捲進了那瀰散的硝煙。

郭紹回頭對親兵道:「去見李處耘,讓他率步軍隨後跟上,咱們壽州城中見!傳來王璋部,城門若開,便從城門殺進去,毀滅一切!」

「將壽州夷為平地,上了!」郭紹一踢馬腹,策馬先行。周圍的馬蹄開始緩慢啟動,逐漸加速。

馬兒輕快地越過被掀倒了的木頭藩籬,越過被丟在地上無人過問的投石器、云梯,開始奔騰開始衝鋒。夾雜著硝煙和迷霧的風在耳邊呼嘯,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阻擋前進的腳步。

那個死去的女神重生,把好運帶來,具有神秘的美好的力量,郭紹此時覺得自己籠罩在一種溫暖且耀眼的光中,變成了一個有光環的騎士,說不出的輕快和舒爽。

他帶著千軍萬馬在土堆碎石中跋涉上了坍塌了數丈的城牆,迷霧散開,親眼看到了豁口。在這一刻,郭紹全身所有的重量都不見,他覺得自己要飛。

爬上土堆磚石的頂端,只見城裡能看得見的地方全是騎兵亂衝,都是周軍的人馬。南唐軍一定被打懵了,大禍臨頭,神仙也無法臨時部署兵力。

「紹哥兒在此!」一個年長的親兵哈哈大笑地喊道。

「紹哥兒!紹哥兒……」無數的人激動地吶喊,這種輕哩的稱呼聽起來不是什麼尊重,但卻充滿了愛戴。

只有在這一刻,如同鮮花和掌聲的喝彩和榮耀和尊嚴才能降臨,萬眾矚目,人們都看得到。但身後的汗水和血淚,長期的苦悶和壓力,奮鬥,男兒是不輕易拿出來說的。那些東西無論多麼沉重,大丈夫都可以轉瞬拋諸腦後,一笑置之!

「嘿!放開干吧,不投降的全部殺!」郭紹喊道。隨即策馬衝下土坡。

右翼馬兵衝進來之後,為了不堵塞缺口,為了盡大可能讓周軍兵力向城中投送,直接向北面穿插,深入城池縱深。郭紹部中路騎兵來了之後,便向左邊蔓延,直撲壽州城正南門通淝門。

「咔、咔、咔……」大路上忽然一大股步兵的腳步聲響起,大量成隊列的人馬正迎面而來,放眼望去,一片鐵盔晃動。

這時候了,劉仁瞻居然還能在短時間內組織起成建制的軍隊過來增援,果然無論是帶兵還是意志力都非常厲害!

「誰為我出戰?」郭紹喊道。

後面一人搶著衝來:「末將第三軍馬軍指揮鄧飛,請戰!」

郭紹揮手道:「上,擊破劉仁瞻援兵!」他準備看看情況,如果能擊破南唐軍掃清道路就直走,不然就準備拋下鄧飛部纏鬥,自己帶著人馬在街巷中另找它路。

「得令!」鄧飛抱拳道。隨即呼喊親兵和馬軍徑直就向前衝去。

對面軍中一個騎馬的武將正拿著兵器吆喝,郭紹見狀,拈弓搭箭,那人不在前方,相距至少一百步,一般人射這個距離只能拋射。

那武將見馬軍衝陣,大喊道:「布……」

「啪!」幾乎是同時,弦聲想起,他的一句話還沒出口,頓時中箭,在馬上搖搖欲墜。「啪……啪……」郭紹連射數箭,眾軍也紛紛騎射。唐軍隊列中也胡亂拋射,空中箭如雨下。

鄧飛身先士卒一馬當先,俯下上身,拉開弓弦,在十餘步的距離上幾乎是抵著別人的喉嚨又射了一箭。在那人倒下的瞬間,鄧飛單騎已從缺口突入,同時從背上拔出刀。「叮叮噹噹」的兵器碰撞聲響隨即傳來。

瞬息間,渾披馬具的一排親兵鐵馬也衝至,唐軍措手不及,重騎已踐踏進陣列。一名騎士衝進去,櫻槍在右側抬平,根本不用任何動作,槍頭就憑藉戰馬的衝刺直接插進了一個唐兵士卒的胸膛,「啊」地慘叫一聲,那士卒雙手抱住槍桿。戰馬未停,騎士頓時鬆手放棄櫻槍,隨手拔刀,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前鋒重騎一下子就灌進了唐軍隊列,後面的跟上來,一會兒就開始了混戰拚殺。

騎士們居高臨下瘋狂劈砍,步兵長矛如荊棘無數在刺捅,鮮血在空中飛濺,吶喊和慘叫不已。被逼退的唐軍步卒塞滿了後面隊列的空隙,街面上人馬擁擠密不透風。

一名重騎被前面密密麻麻的長矛尖頭逼停,戰馬不願直撞,前蹄高高揚起一聲嘶鳴。馬蹄下面正有個受傷被推倒仰躺在地上的南唐士卒,那士卒看著空中的鐵蹄,大叫:「不要!別!」

「噗」地一聲沉悶的踏擊,已經骨頭碎裂的聲響,慘叫響徹整條街巷。

不遠處,一個失去了速度的騎士被三面的步兵拿長矛亂捅。騎士正揮刀打開右側的長矛,「啊!」一聲痛叫,左側一柄長矛已猛刺進他的側腰。騎士的臉已扭曲,手在抖。幾面的步兵趁勢湧上來,長矛在他身上胡亂猛扎,血如彪一樣在他身上冒出來,被長矛揮動得到處飛灑。

郭紹抬起頭看遠處時,除了豁口的硝煙瀰漫,城裡縱深出也是火光衝天煙霧滾滾。四面八方全都是湧動的馬群人海,整座城池如防洪堤垮了一般,洪水在四面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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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劉公

「撲通……撲通……」郭紹的心坎還沒從極度激動中消停下來。

前方鄧飛部的廝殺還在繼續,後續部隊正沿著血路向前推進。郭紹感覺坐騎的馬蹄有點滑,這並沒有誇張,街面上的血水真的在流,像是下了雨一般。拼鑲的不規則石板表面磨平,沒幹的血水在石板上面粘稠流淌,馬蹄不慎都會走滑。

血聚攏在石板之間的縫隙裡,顏色變深,露出駭人的線條……就好像大地龜裂的裂痕。

多處的屍體疊在一起已經堆起來了!街面上血腥味叫人作嘔,就像一個屠殺場。

郭紹不是第一次經歷戰陣,不是第一次見到屍體,但這街巷中發生的密集衝突受地形影響,屍體非常集中,看起來十分恐怖。他側耳傾聽,遠遠近近的慘叫和求饒聲在空中飄蕩,人類在忍受極端的處境。

「中國守城幾乎都不守縱深和街巷,最重要守牆,所以很少有巷戰……這也是去年在河東武訖鎮防禦戰中,契丹兵破門後很容易上當的原因罷……」郭紹低聲喃喃自語,他的心無法平靜下來,好像只有把想法念叨一編才清理得出思路。

他當即傳令親兵:「去北面找李處耘,猛攻東門!」「傳令楊彪部,從城中向西穿插取西門!」「出城傳令王璋部,南門打開後,從城內中央大道直衝,然後攻打西門!」

郭紹下達了一系列命令,重在奪取三面城牆(北面是水門),以盡快瓦解唐軍的抵抗。臨場的傳令兵其實有很大的漏洞,只拿一面小旗幟令旗,沒有任何證物,郭紹臨時也沒機會親筆寫,很多武將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誰寫的。不過這樣混亂急迫的情況下,唐軍似乎沒有機會刷花招。

周軍大股人馬沿著橫向的大街殺至南門,郭紹策馬上前一看,城門內和城牆上還有一眾唐軍在拚死抵抗,他們已經被周軍步騎合圍。鐵蹄踐踏,槍刺刀砍,場面十分慘烈。

這一片唐軍傷亡已過半,卻仍然拚死。郭紹十分詫異,記得有人說古典軍隊陣亡百分之十就要崩,但正南門的唐軍傷亡起碼百分之五十了,毫無勝算,空中都是周軍拋射的箭矢。唐兵被屠殺毫無招架之力。

人馬中不斷有人喊:「放下兵器,可免一死!」「跪地投降!」

但唐軍在絕望之中一聲聲慘叫怒吼,前仆後繼並不投降,也不崩潰。唐軍一員戰將大喝道:「寧戰死!報劉公之恩!」

絕望的喊聲響徹壽州,郭紹也不禁對這股軍隊肅然起敬。生命誰不珍惜,誰不怕死?當一個人甚至是一眾人能達到孟子所言「捨身取義」地步的時候,那他一定是真誠的!

郭紹抬頭看去,忽見一個花白鬚發的高大老人站在城樓上,迎風哀嘆。他是劉仁瞻?

「劉公!」郭紹大聲喊道,「大勢已去,何苦再讓將士白白送命!何不保持一點風儀,接受失敗?」

那老人循著聲音看過來,喊道:「城下何人?」

「大周軍壽州招討使郭紹,此戰的主將。」郭紹道。

「哈哈哈……」劉仁瞻瘋狂地大笑了一聲。

郭紹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著,劉仁瞻會屈服的,給他一點時間找回理智。

果然過了一陣子,劉仁瞻便大喊道:「兄弟們,把兵器放下罷!請受劉某一拜,劉某對不住你們……」說罷長長地向城下一鞠躬。

眾軍回望,一個武將首先丟下了兵器,跪倒在城下,接著「叮叮哐哐」一陣響動,無數的兵刃扔下了。

郭紹在馬上也是身體前側,向正在鞠躬的劉仁瞻致禮。

「郭大帥……」劉仁瞻道,「老夫有一個請求,不要屠殺手無寸鐵已經投降的士兵,不要對壽州屠城殘殺無辜。若您能答應,老夫情願下跪請罪!老夫願率劉家父子以死謝罪!」

「劉公,沙場勝負兵家常事。我作為戰勝者,但仍然很尊敬你……我答應你的請求!」郭紹大神說道。

但不屠城並不代表著不收刮錢財分贓,郭紹聽說,每當攻破堅城,都會縱兵屠殺以宣洩仇恨和殺氣,壽州官府的府庫和大戶的家產能彌補將士的情緒麼?他既然答應了劉仁瞻,卻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當下便動容地對周圍的周軍喊道:「無論是『中國』的子民,還是南唐國的軍民,都是炎黃子孫。我們在這裡浴血奮戰,是為了大統天下,為了結束戰亂,為了不再讓無休止的內戰繼續下去。殺人不是為了屠殺,而是為了救民……」

「郭大帥!」劉仁瞻微微激動,說道,「城樓上風光壯觀十分好看,何不上城一敘?」

「好!」郭紹大聲回答。周圍的部將親兵勸道:「主公……可讓他下來受降。」

郭紹搖搖頭:「劉仁瞻不屑做這等下作之事。隨我來罷。」

劉仁瞻對旁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幾個人就從城牆上下去了,劉仁瞻大聲道:「我派人去通知各門停止抵抗,但願郭大帥能當眾信守承諾。」

郭紹不答話,把劍放到劍鞘口子,向前「唰」地一送,便在眾將親兵的前後簇擁下向城牆內側的石階走去。兩旁擠滿了南唐士兵,他們剛剛還在抵抗廝殺,但現在無不敬畏地看著郭紹。

走上城頭,只見城外一片周軍將士正向正南門湧來,果然波瀾壯闊!周軍十數萬人在城外奔走,好像整個天地間都是人海,壽州城就只是汪洋中的一艘船而已。吶喊地動山搖,響徹云天。

「老夫見過你,沒想到這麼年輕……」劉仁瞻淡定地面對著城外的人海,回頭對郭紹說道。

郭紹笑道:「我也見過劉公,好像是兩次,在西門和南門各一次,你還想用床弩射殺我。」

「哈哈……」劉仁瞻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

郭紹道:「你要是當時殺掉了我,這壽州能守到糧草耗盡。不過,我覺得自己並未真正戰勝你……」

劉仁瞻微微詫異:「郭大帥年輕還能如此謙虛,大可不必的。」他看著左側那邊的城牆豁口,似乎明白郭紹所指何物。

劉仁瞻又搖頭嘆息,久久注視著淮南大地。

「老夫不是輸不起的人,我挺服的。這處豁口,如果我能提前有所防備,炸開了你們也攻不進來……」

「沒人能料到的,這玩意第一次問世。」郭紹實話道。

劉仁瞻嘆道:「非也。終究還是我太輕敵了,犯了大錯!你在城外挖地道、明目張膽壘土築山,多明顯的是毫無用處的做法,為何又要做……無非是掩人耳目、分散注意的佯動。我竟然上當、竟然反而因此輕視你。老夫活了大半輩子,卻在這裡犯錯……輕視對手就是輕視自己。」

他又說:「周軍強悍,一個沒一點本事的人怎麼可能做十幾萬人馬的主將,怎麼能被周朝皇帝任命為招討使?唉!悔之晚矣!

如果老夫能稍微少一點疏忽,就算不知道你會炸城,也能猜到你的佯動、麻痺我軍的意圖,肯定會有所防備,那城防部署就不會是眼下這等模樣了,勝敗未知也!」

郭紹微笑道:「劉公還是不服。」

劉仁瞻道:「事後諸葛,何用之有?」

郭紹道:「無論如何,我不能放你。放了你南唐國定會續命,淮南戰役也會多一些艱難廝殺。沒有意義的,劉公!天下一統才是大勢,才是天道。大周諸國最強,自應擔當起這種大勢的使命,越早滅掉諸國統一天下,越能讓更多的人免於戰禍,讓更多的婦孺能不失去丈夫、兒子、父親。劉公深明大義,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明白麼?」

「唉!」劉仁瞻深深地嘆了一氣,苦笑道,「我明白了,我也沒打算苟全性命。不過人各為其主……老夫深受皇恩,榮華富貴享了多年,自當以死謝罪。」

說罷忽然拔出了佩劍,大聲道:「敗在郭大帥手下,老夫也不虧!」

「劉公!」郭紹相救不及,忙喝道,「主公欲死,親兵何在?」

劉仁瞻旁邊的親兵已經上前抱住了他的手臂,有的護住了他的脖子。郭紹一個箭步沖上去,奪下了劉仁瞻的劍。

劉仁瞻皺眉道:「為何不讓我死?我是不會投降的,死了謝皇恩,謝壽州將士百姓,死得其所!」

「活著比死更難。」郭紹注視著他,「真正的勇士是直面艱難的處境,而不是逃避一死百了。我敬劉公是英雄,何必基於求死?」

「多說無益。」劉仁瞻道。

郭紹死纏爛打道:「可不是每個周軍將領都像我這樣對待淮南百姓,劉公不是口稱要為淮南軍民請命,也許你活著能替人們做點什麼。而今卻乾脆撒手不管,豈不是口是心非?

「休要激我!」劉仁瞻道,「彫蟲小技耳。」劉仁瞻說罷一愣,想起這句話在戰前自己也說過。

郭紹道:「等一陣子靜下來再想想如何?一個人若一心求死,沒人能攔得住的。」

城牆上似乎就是個舞台,幾個人在那裡當著萬眾的面,他們好像在演一齣話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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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教他如何帶兵

時大周皇帝柴榮臨幸揚州,招李重進去揚州覲見,以商軍機。李重進走了之後,虎捷軍右廂二萬眾全歸侍衛司步軍都指揮使、李繼勳麾下,駐紮在涂山南部,以待南唐援軍。

果然南唐已經從濠州(淮河南岸,在壽州下游、東部)派出了一支運輸軍需物資的船隊,欲從水路支援壽州。軍隊大多是老弱雜兵,只是為了護送運輸船。但主將卻是非一般的人物……

柴克宏!南唐國主視為皇位保障、有數的得力幹將之一,南唐奉化軍節度使。他剛到濠州部署防衛;不久前才請旨,壽州的猛火油、箭矢等軍資消耗巨大,欲率軍前往增援劉仁瞻。

柴克宏,保障南唐軍士氣的精神領袖。一月前,吳越國落井下石,趁周軍攻伐南唐就出兵在背後捅刀打常州,常州幾乎失陷;柴克宏率眾趕到常州,一戰擊敗吳越大軍,陣斬吳越軍萬餘眾,當場俘獲將領數十人。南唐舉**民士氣大振!柴克宏一戰名揚天下,所到之處,百姓阻道迎送。老百姓更喜歡聽他和母親之間相處教導的逸聞趣事……

柴克宏又到宣州,十日整頓城防,宣州固若金湯。

但柴克宏剛坐船走到半路,就聽說壽州已陷落,不由得又驚又嘆,回顧眾將道:「何人能強攻下劉公守的城?」

一員將領道:「周軍壽州招討使郭紹。」

柴克宏聽罷又嘆了一聲劉公,轉而又興奮起來:「定要找時候會一會郭紹!討教幾招。」

不久又有斥候報:「涂山南距四十里有周軍二萬餘眾,據說主將是李繼勳。」

「哈哈……」柴克宏立刻大笑道,「待我給劉公報仇!傳令全軍上岸結寨!」

部將忙勸道:「周軍精銳,大國懼之。我部兵員羸弱,上岸結寨非周軍對手;今壽州已失救援無益,不如早早調頭回濠州。」

柴克宏不以為然道:「李繼勳我知道,宵小之輩爾!利劍在手也不過破銅爛鐵,待我教他如何用兵,讓他長長見識。」

柴克宏十分自傲,連他|媽媽都勸不住,部將如何勸得住?

他又對部將道:「前陣子聞知李公出城襲陣,李繼勳按兵不動,李繼勳和壽州招討使必定不和!今壽州城破,李繼勳必定要意氣用事,急於求功,豈不正中我下懷?李繼勳率兵駐紮在涂山南,不過就是等著打我國援軍,現在給他機會讓他嘗嘗!」

南唐軍遂到淮水南岸安營紮寨,營地縱深十里。

果然李繼勳不敢相信自己最看不起的郭紹居然能攻下壽州,自覺臉上過不去;便率軍攻柴克宏部,兼程急行直逼南唐軍寨,生怕他們跑了似的。柴克宏以老弱對陣,大敗,奔回淮水案的營寨。李繼勳部壓背掩殺,衝進唐軍營寨。忽然一聲竹筒塞火藥的炮響,四面火光衝天,猛火油和未乾的稻草燒起來煙霧瀰漫,並迅速向周軍人馬中蔓延,周軍人馬被火勢和濃煙分割,前後左右不能相顧,將找不著兵、兵找不著將,一團混亂。

此時鼓聲大作,四面箭如雨下,柴克宏率少數精兵破其陣,大軍掩殺。李繼勳被伏擊大敗,一路奔逃數十里,才逐漸收攏亂兵結陣。

就在這時,忽聞涂山南大營後方出現了唐軍奇兵。李繼勳根本沒料到唐軍會跑這麼遠攻擊他的營地,斥候都沒有,防備疏忽;後方輜重、糧草被柴克宏的小股騎兵就盡數焚|燒。

李繼勳回頭看時,營地那邊濃煙滾滾直衝雲霄,不由得臉色煞白,差點哭了。

李繼勳怒火中燒,欲聚集大軍以壓倒性的精兵戰力平推南唐軍寨……但因為準備倉促急於求成,軍士們隨身軍糧只有一些麥餅;現在糧食盡毀,沒吃的,還打什麼仗?軍中士氣低落,萬眾看到糧食輜重燒得猛烈,還要擔心有沒有飯吃……李繼勳只好先向下蔡方向退兵,一面派人向李谷催要軍糧補給。

李谷籌辦淮南數十萬大軍的糧草軍需本來就壓力極大,經常不能滿足各軍的糧草,聽聞之後二話不說,先派快馬去揚州先報涂山虎捷軍敗績,告李繼勳的狀。

……

此時李重進剛到揚州,在皇帝的行宮覲見面聖。他當著文武眾人的面毫不避諱,不滿之意溢於言表:「郭紹無能之輩,尸位素餐,不可能攻下壽州,劉仁瞻連一點壓力都沒有。臣在軍中說過了,就郭紹?他能攻下壽州我手板煎魚給他犒功!今期限已到,請官家立刻派人到壽州將這廝捉拿歸案;我舉薦虎捷軍右廂都校李繼勳為壽州招討使,必比郭紹堪用!」

李重進說罷洋洋自得,心道李繼勳是趙匡胤那邊的人,我這也算不上假公濟私。

柴榮沉吟片刻,說道:「還有好幾天才到期限,時間不到朕不能言而無信。」

李重進又進言道:「陛下的聖旨可以先讓文官寫好,到時間了,提前兩天讓內殿直的人送過去,把郭紹抓回來……不然他到時候或許會畏罪逃跑!」

話音剛落,忽然外面就響起了肆無忌憚的大喊:「捷報!捷報!壽州大捷!壽州城破,大周軍生擒南唐大將劉仁瞻以下數萬眾!」

眾人先是面面相覷,很快便嘩然。

李重進的臉頓時一白。當場許多事不關己樂得看戲的文武大臣,頓覺這事兒實在太有意思,紛紛看向李重進,好像在說:手心真的可以煎魚?

李重進冷汗一冒,覺得周圍的目光像利箭一樣直刺過來,如站針氈十分難受。他一急,脫口道:「假的!怎麼可能?那郭紹情知難逃一死,已經慌不擇路,膽敢欺君了!」

柴榮卻很淡定,等著武將把捷報傳上來,親手拆開一看,隨即又傳給諸臣觀摩。柴榮的臉頓時笑了,說道:「立刻派快馬去傳郭紹,朕真想馬上見到他!」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宦官急匆匆地趕過來,在皇帝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什麼,柴榮的臉頓時拉了下來。宦官又送上李谷的奏報,皇帝看了,仍舊傳給眾臣觀摩。

殿中又是一片譁然,人們紛紛罵道:「李繼勳太不像話了!手握二萬精銳步騎,竟然能被唐軍一股偏師擊敗!」「輜重能被焚燬,全怪主將瀆職輕敵,玩忽職守!李繼勳不配帶兵!」

連樞密使魏仁溥都沒好話:「輸得不該。本來壽州強下,可以極大地打擊南唐國主的心氣,有望逼他盡割江北之地,盡快結束淮南戰役。大周軍馬上又大敗,影響重大!李繼勳不可輕饒!」

但柴榮只是很不高興,一時沒有發話。聖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皇帝在考慮什麼。

皇帝只是淡淡地開口道:「命令李谷暫領虎捷軍右廂先向壽州退避,叫李繼勳來見朕!」

……

「哈哈……」郭紹和眾將正在開懷暢飲,他左手抓著壽州大戶進獻的羊腿,右手端著碗。剛說到個什麼笑話,惹得眾將笑得前俯後仰。「砰」地一聲,羅猛子直接丟掉了酒碗,酒水灑了一地,捧著肚子在地上滾了一圈,不料撞倒了一張食案,頓時杯盤狼藉掀了一地。

上面擺著幾十口大箱子,都是從壽州府庫搞來的銅錢、金銀各種財寶。

郭紹搖搖晃晃地走到一口箱子前,抓起一把銅錢向空中一拋,大喊道:「正大光明地搶錢,大夥分了!」

武將們滿眼放光,拍地「哈哈哈……」大笑,有的人直接拍案,案板上的碗盤叮叮哐哐亂響。

郭紹又道:「把大戶都聚集起來,讓他們出錢,出錢了的就發帖子,貼在門上。嚴令將士不得再侵擾,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就給老子搶光,搶不了的燒光!」

「哈哈……」

「殺百姓的,奸|淫婦女的士卒,搶來的東西全部沒收,一文不分!要重懲!嚴重的一律就地砍頭。」郭紹大聲道,「我答應了劉公不濫殺無辜,不能言而無信!有人不給郭某人面子,說不聽,我也不會對他客氣!」

話音剛落,左攸淡定地站起來,拿著一張紙:「剛才主公所言,我已歸納書寫成安民狀和軍令,有些地方稍作修改,更好聽一些……請主公過目。若無問題,我這就派人到各營宣讀,曉諭全軍。」

郭紹看都不看,尼瑪沒標點的文章,老子懶得看,頭疼!他當即就說:「去吧。」

郭紹端起酒碗,又道:「趁左先生還沒走,大夥兒一起來,為了勝利,乾一碗!」

楊彪不動聲色地端著酒碗道:「可惜沒有上好的下酒菜。」

眾將忙道:「這裡有才有肉,楊兄要用什麼下酒菜?」

楊彪道:「李重進大帥用手板煎的魚,定然美味!」

「哈哈哈……」眾將又是肆無忌憚地一頓哄堂大笑。

有人卻道:「還是別惦記著吃它了,李大帥可是侍衛司的頭,這怨仇結大了可不好。」

左攸卻笑而不語,過得片刻他說道:「先干吧!在下還有事兒出去,多謝主公和諸位抬舉。」

「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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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優雅的暴力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哇。郭紹接到了聖旨,立刻兼程趕往揚州面聖,他沒有把十萬貫纏在腰上,不過心情大致如此。

在路上居然碰到了垂頭喪氣的李繼勳,於是郭紹與他一路走。郭紹不計前嫌,還故作淡定地好言寬慰道:「人在世間總有起落沉浮,沙場之上再有名的大將也難免失手,李將軍看淡點。」

「哼!」李繼勳好像很不爽。

也許他在心裡正罵小人得志?郭紹不太計較這個,只是覺得李繼勳確實挺悲催的,他們那義社十兄弟李繼勳是老大哥級別的人物,很早就在高位了,這回想要再翻身真不容易;以後「大哥」在趙匡胤這個後起之秀的小弟面前,真不好放下面子哩。

數日後,一行人沿著驛道爬上一處緩坡。忽然之間,郭紹只覺眼前一闊。

雖然已進入秋季,揚州依然山清水秀,綠茵茵的原野、成片的莊稼,和天空蔚藍如水的天幕、潔白無瑕的云朵相映成趣……整個天地之間顏色是多麼清秀、多麼醒目。好地方!比畫兒裡的顏色還自然還亮麗,而且更加遼闊更加有氣勢。

城樓和城裡的房屋、塔,充滿著東亞古典建築特有的韻味,古色古香,如人間仙境。在這戰亂的時代,居然有如此幽靜美妙的地方!這是世外桃源、卻繁華富庶,這是天堂的預備地、卻有著人間煙火的暖意。

渭渠(後世京杭大運河的一段)像一條綢緞蜿蜒在這青山綠水之間,水面如雲如煙,鳥兒在水面輕輕掠過。一切充滿了詩情畫意。郭紹心中已無仇怨,完全被滌盪乾淨了,他覺得自己沐浴在美好之中,心中充滿了陽光,想對所有人微笑,想對所有人好!

江山如畫,讓英雄盡折腰啊!郭紹覺得沒有人不會愛上此時的這一片美麗土地,想要佔有她,玩味她。郭紹真是詩興大發,想要抄詩一首,不然無法舒嘆此時的激動與讚歎之情!

一隊戰馬正在城外歡快地奔騰,似乎破壞了這寧靜與柔美,卻絲毫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如花的美麗,自然要配男兒的雄壯!

「咔、咔、咔……」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了郭紹。

他俯視下去,只見一面紫色的方旗被一個挺得筆直的將領雙手拿著,上書:大周。將領身後,兩列步兵正緩緩行進,隊列之整齊、步伐之有節奏,簡直如同是一場表演。鐵盔在上午的陽光成排,他們從頭盔到衣甲都是嶄新的。

鐵,泛著金屬特有的黑漆黑漆的光澤;兒郎們虎背熊腰的身體鼓起肌肉特有的線條,充滿了鐵血與力量。而士兵們手裡的櫻槍,上面的紅色裝飾,就像點綴在力量中的一朵朵紅花。

「停!」將領喊出雄壯而擲地有聲的一個字,全隊立刻停止一動不動。

將領走到前側的道旁,拔出光閃閃的利劍,舉向空中,整個動作乾脆利索。身後的士卒非常有默契,隨著將領舉劍的姿勢,兩隊人一轉身,分別面對著道路正中。

「啪!」眾人的腳一齊剁在地面上,形成悅耳的一聲響。真是雄壯而美妙的音樂!士兵們的動作毫無做作,自然而然,卻又十分整齊有氣勢,看得人好生高興。

不多時,後面的一對全都披著環鎖鎧鮮明的高大騎兵也走了上來。當前一個青年騎士上身向前傾斜,致禮道:「內殿直都虞候杜成貴,奉旨出城迎接郭大帥!」

郭紹記得杜成貴,去年在東京,帶儀仗去市井接玉蓮,就是杜成貴率內殿直騎兵去壯聲勢。對自己好過的人,欠過人情的人,郭紹總是有印象。杜成貴這廝從來沒聽他有過什麼戰績,但一年之後,從都頭升到都虞候了。

「杜兄弟,好久不見。」郭紹微笑了。杜成貴也報以笑容:「末將開道,郭大帥,請!」

眾人一路前呼後擁向揚州城而去,李繼勳默默地在身後,雖然也一同享用了這樣的禮遇,但恐怕沒什麼享受的感覺。隨行的還有一個五十餘歲的老人,劉仁瞻,但郭紹不說時,沒人知道他是俘虜。因為劉仁瞻根本沒被像俘虜一樣對待。他看著雄壯的周軍氣勢,似有感嘆。

進得城中,郭紹眯起眼睛,饒有興致地看著揚州城內的亭台樓閣,垂柳深深,感覺南唐的一個「陪都」好像也比周朝的首都漂亮。

等到了大周皇帝的行轅時,更是飛簷走壁、雕欄玉砌,磅礴寬敞的殿宇、小橋流水的幽景,無不叫人驚嘆。難怪後來李煜在詞中意境如此美,簡直一點都沒有誇張,他就是一個寫實詞人!

南唐國息烽火數十年休養生息,加上與各國商貿頻繁,從北方逃亡來大量文人才子和人口,果然富庶無比。也難怪南唐國一點北伐的動力都沒有,這邊如此富庶如天上|人間,上至皇帝文武大臣下至士卒庶人、對滿目瘡痍的北方平原有多大的欲|望?

而且這只是南唐皇帝的一處行宮罷了,根本不是皇宮。

郭紹等充滿膜拜的心情,從漢白玉石階上趨步而上,迎面是一座建築在高台上的寬闊的宮殿,正面七道大門。從門外就能看見裡面的明鏡透光,兩側都是大柱子和窄牆支撐,大片直接敞開的空間。外面還有樓台,玉砌欄杆上雕琢著各種美麗的圖案。

沒有人喧嘩,一個宦官上前一拜,說道:「只准郭大帥和李將軍入內,餘者等著宣召。」

郭紹何曾見識過如此霸氣寬闊、如此美妙的地方,簡直是小心翼翼地上前,先解下佩劍,讓宦官放在門口的架子上,這才沉住氣走進去。在這等地方,在如此高端的殿宇,所有的舉止都似乎情不自禁地變得更加優雅而具有風度。

二人緩緩步入大殿,只覺得這裡十分開闊,在房屋裡居然能看到大片的天空、朵朵的白雲?以藍天白雲為背|景,敞開的空間外面的玉石雕欄好像是建在云端,這裡就如仙宮。設計這座大殿的人絕對不是工匠,他是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

藍天白雲下,兩隻白鶴正在空中盤旋……郭紹如在夢裡,之前簡直連想都不能想像。現代高樓大廈隨處可見,但他真的沒見過如此有意境的建築。

一眾文武正站成兩排,皇帝穿著紫袍端坐在上面。皇帝的下首,有個人正在說話,他是樞密使魏仁溥。

他的前面擺著一張掛在木架上的大地圖,上面是粗筆勾勒的粗礦的地圖。魏仁溥正用手掌指著地圖說著什麼,他是樞密使、一個中年人,但卻又兼任節度使,實則是類似宰相和大將的合體,他的氣質也充分展現出了這一點。

「四十一朵花」的魏仁溥面相端正,身材高大壯實,從臉到身材都充分證明他是個肌肉猛漢,偏偏這樣一個人卻穿著文官的長袍,舉止充滿了儒雅之氣。

他的聲音沉靜而謙虛,低沉而帶有磁性,從容不迫優雅淡定。果然能做到位極人臣的人,氣度散發出來不得了。郭紹頓時有點崇拜他,希望自己也能歷練出那種氣質,像魏仁溥一樣充滿男人的魅力。

但簡直不敢叫人相信,這樣優雅的動作下,魏仁溥那淡定的口吻裡,說的是暴力、戰爭、殺戮!

「壽州一下,從這裡到這裡……練成一線,淮南之地已被大周軍中路分割。我們不是要守此線,而是要向兩翼橫掃,進攻才是最好的防禦。」

「兵鋒直指大江(長江),武力威懾南唐國都城,強逼南唐國主割全部江北土地,從這裡到這裡,一寸也不能少……要全部江北,從此屬大周轄地,沒有討價討價的餘地。如果南唐國主不從,則繼續第一個方略,以武力進攻掃蕩江北全境……」

魏仁溥突然停下來了,抬頭看著殿門的方向,微笑道:「我大周軍的英雄來了。」

文武群臣頓時轉過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年輕的郭紹身上。都是大周最有權力的人,統治整個國家的一批上位者,幾乎都在這裡,被這樣一群人聚焦注視,郭紹的心坎「撲騰撲騰」的,他是第一次在朝廷裡成為「主演」一般的人物哦。他已經不止自己的手腳在哪裡,似乎全身已不受控制,緊張、激動,情緒交織。

郭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真是一個暴|力「邪惡」的政權!武力決定一切,能打、能打贏的人,所有人都會拋棄一切成見尊敬你,無論你的出身、長相、年齡、輩分,武力!戰功!就是全部!

上到皇帝,下到群臣,對暴力的迷信已經達到了瘋狂的地步,皇帝對橫掃**名成千秋的功業已經達到了迷戀的地步。

郭紹昂起頭,咬住牙,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步走上前,單膝跪地,行軍禮大聲道:「臣,壽州招討使郭紹,奉旨攻佔壽州,終於不負皇恩大破壽州城,前來回稟!」

「平身。」柴榮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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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多情
Crawler | 2017-9-20 02:44:13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手板煎魚

大殿裡十分安靜,眾臣表情不一,不過大多都微笑著看著郭紹,包括武將版「包青天」。柴榮開口,不料第一句話便道:「郭紹,聽說你下令把壽州搶了個精光,還把官府的府庫也一併分了?」

郭紹愣了愣,忙辯解道:「回陛下,將士圍城日久傷亡慘重,恐城破之後屠城;臣年輕資歷淺,擔心約束不住將士,只好如此。淮南軍民以百萬計,若大周軍剛佔領淮南諸地,馬上以征服者的姿態濫殺無辜,臣擔心會激起反抗,途耗兵力得不償失……」

柴榮又不動聲色問道:「你自己也拿了不少罷?」

郭紹額上冒出一條黑線,急忙前後想了一番,只好實話道:「臣家裡還有幾十口人……倒不是嫌俸祿不夠,當然錢是越多越好……」

「你是個喜歡錢的人。」柴榮哈哈笑道。

皇帝一笑,眾人也跟著露出了笑容,本來有點壓抑的氣氛頓時輕鬆下來。郭紹也鬆了一口氣。

不過柴榮又搖頭笑道:「我朝連年用兵,用度不足,趙匡胤立的功不比你小,他卻能替國家考慮封存府庫,全數充公。你膽子挺大,一句話沒有,先分了再說;朕現在缺錢,但還能讓將士們再吐出來嗎?」

郭紹請罪。柴榮道:「罷了,罷了。你總比史彥超好,嗜殺比貪財還應該改!」人眾裡個頭最高的史彥超摸了摸後腦勺,無言以答。

黑臉大漢趙匡胤忙道:「臣不敢居功。」

柴榮又對郭紹道:「攻佔壽州利在軍國大略……那點事朕不與你計較,朕不僅要免你的罪,還要賞你。」

郭紹道:「臣搶得……分得已經夠了……」

柴榮面帶笑意,伸手擊掌「啪啪」兩下。就在這時,只見從大殿的內側門裡,兩個南唐宮女帶著一個身穿綾羅窄身衣裙的女子小步走了出來。

女子的頭上遮著淺紅色的紗,隱約只能看到一張臉的輪廓,看不清。但頓時給人一種感覺,她就像水一樣柔,步伐舉止之輕、好像要飄起來似的。那身裁剪得得體的衣裙,恰好能包裹住婀娜的身材,圓潤而柔軟,腰和臀的形狀最是誘|人……有的人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柴榮笑道:「這是周軍打下揚州時,南唐將領馬希崇進獻的婦人,你覺得她如何?」

郭紹忙道:「弱骨豐肌,當得起國色天香!恭喜陛下。」

「哈哈……朕賞給你了!」柴榮大笑。

郭紹大喜道:「臣謝陛下聖恩。」

旁邊的趙匡胤愣在那裡像呆了似的,由於郭紹比較注意他,所以覺得趙匡胤此時的表現奇怪……他不是不好女色麼?突然有個武將道:「郭將軍,你還真敢要,一點推遲都沒有……」

「哈哈……」柴榮高興地大笑,擺擺手。眾人也不禁面露笑意看著郭紹,或許他在人們眼裡是貪財又好色?

郭紹摸不著頭頭腦,不知所以然。五代十國的武將對搶來的女人不都是當玩物一樣可以送人,皇帝賞女人不能收麼?但見皇帝一臉開心的樣子,並沒有不悅,這才稍稍放心下來。

就在這時,李重進一臉漲|紅得像豬肝走了出來,拜道:「末將說話算數,這就手板煎魚給他吃!請侍衛抓條生魚來。」

眾臣面面相覷,郭紹站在大殿中默不作聲,只是用餘光看柴榮的臉色。

這時柴榮一臉輕鬆道:「不過意氣之爭,休要傷了和氣。李將軍若是真拿手板煎魚,魚熟了,你的一隻手也熟了;你又沒犯大錯,朕就眼看著大將廢掉一隻手嗎?天下大事未了,朝廷內部大將就因小事而結大怨,如何了得?郭紹,你給李將軍一句話。」

郭紹沉默了片刻,說道:「臣不敢不遵陛下之命。」

不料就在這時,王朴道:「李將軍把話都說出來了,就這麼不了了之卻不太好……陛下,臣倒有一個法子。昔者曹孟德言,踐踏莊稼者斬首;不料自己的坐騎踏了莊稼,只好割發代替。今李將軍揚言手板煎魚,廢掉一隻手倒不必,但總得做點什麼把說出來的話收回去!」

李重進瞪眼道:「作甚?」

王朴淡然道:「把煎好的魚,放在你的手板上,進奉讓郭將軍食用。意思意思就行了。」

「你……」李重進大怒。他位高至侍衛司都指揮使,而郭紹不過是個廂都校,高好幾級的人,要屈下身份給他進奉膳食?那今後在軍中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柴榮一言不發,事不關己似的在上位看戲。

樞密院副使王朴在朝裡是出了名的非常不好相處,和誰都不怎麼合得來,根本不怕得罪人。王樸直視李重進道:「李將軍是要獻魚、還是要言而無信?」

「休要欺人太甚!」李重進罵道。

王朴道:「不過叫你送條魚,李將軍未免太小氣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吶!」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端著個盤子走上來,說道:「煎魚來了。」

眾目睽睽之下,李重進尷尬地站在群臣之中,終於一跺腳,走上去抓起魚放在手上,來到郭紹跟前,別過臉去、伸手過來。

郭紹便不客氣了,從宦官手裡接過筷子,便在李重進手上挑魚肉,放進嘴裡吃得「吧唧吧唧」津津有味,還滿意地點點頭「嗯」了一聲,再想伸筷子過去。不料李重進已經一把將魚扔在了地上,憤憤地向上位拜道:「末將告辭!」

郭紹拱手向柴榮一拜,就像到旁邊找地方和眾人站一起。剛進來時還挺高興,大殿上一番乾脆利索的兒戲一般的做法,卻叫他隱隱感覺暗流湧動。

王朴卻道:「郭將軍,得了個佳人就滿足了?」

郭紹道:「陛下言國庫不寬裕,臣不敢再要獎賞。」

王朴道:「壽州之功,可以建節。」

郭紹愣在那裡,早就猜測可能這次會進入節度使的行列,但聽到樞密院的人說出來,他頓時十分激動。建節,是進入高級武將行列的一個標誌之一!

馬上柴榮又一唱一和似的,問道:「哪裡還有空缺?」

王朴走到木架旁邊的地圖前面,說道:「陛下,靠近東京,南部地區如何?」

「甚好。」柴榮乾脆利索地答道。

王朴又看向魏仁溥:「使君以為,許州忠武節度使怎樣?」魏仁溥道:「那裡剛好空缺了,王公安排甚妥。」

郭紹聽到這裡,情知自己還會在禁軍任職。在東京附近的節鎮都沒什麼兵,精兵全被抽調到禁軍了;但靠近東京又展示出了朝廷對禁軍將領的信任和恩賜。最大的作用不是讓他擁兵自重割據一塊地方,而是給一個身份,其次可以開府。

王朴卻做得十分張揚,徑直在地圖上撕下一塊,走過來交給郭紹。郭紹拿著一張紙,向柴榮叩謝拜恩。

王朴又道:「郭將軍可升作侍衛司步軍司都指揮使。」

柴榮不語,眾人都看向李繼勳。彈劾者甚眾,許多人請奏罷免,以懲罰他在關鍵時刻丟失周軍士氣的責任。但皇帝不允,覺得李繼勳只是一時失誤,本身仍不失為一員大將,以前也頗有戰功。便力排眾議,只免去李繼勳禁軍軍職,改河陽節度使。

如此重大的人事變動,柴榮和幾個人談笑就決定。由是所有人都應該感謝皇帝之恩,李重進雖然受氣,柴榮也是為他開脫過,王朴讓他下不了台而已……不過李重進也怪不得別人,話說得太滿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郭紹的臉泛著紅光,轉眼工夫,自己就進入了大周少數的高級武將行列,並任節度使。手裡拿著一張破紙,在一瞬間,他的心態完全變了……他不得不感悟人的心態真是跟著地位在變化,處在什麼位置,就算只是一會兒工夫,那種感覺和自我定位都全然不同了。

就好像是喝了什麼強身健體的藥,一瞬間他就覺得自己的身體裡有更大的力量在湧動,真真切切的感受!雖然還趕不上李重進的地位,不過現在他完全沒有懼怕的心思。

不多時,劉仁瞻被宣入見。柴榮十分客氣,簡直是禮賢下士,要封劉仁瞻做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天平軍節度使。劉仁瞻拒受,並說自己並未投降。

柴榮不僅不怒,反而當眾誇道:「劉仁贍盡忠所事,抗節無虧。前代名臣,幾人可比!」遂派人將劉仁瞻「護送」回東京好生對待。

當晚,柴榮又下旨在揚州行宮設宴,為郭紹慶功,賞了一匹駿馬和鑲黃金的玉帶。郭紹在宴席上喝得暈乎乎的,和趙匡胤相談甚歡……他這時倒想起來,高平之戰後趙匡胤說過來日把酒言歡,不過回到東京後趙匡胤早就把這事兒忘乾淨了;今晚郭紹終於夠得上資格和他喝酒,真是遲來的一敘。

宴席之後,郭紹被宦官帶到了行宮外的一處民宅,已有人把守。他進得臥室,忽見床上坐著一個女子,以為走錯了,忙退了出來,片刻後才一拍腦門:這不是皇帝賞的美人嗎?

完全都不認識的人,只是身材氣質還不錯。之前在大殿上他得了美人就「忘記」了陞官;如今升完回來,又差點把美人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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