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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 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二十章 手藝人





徐元佐還在估算身後這人的戰鬥力,牛大力已經一躍而起。

“仇老九!這是我牛大力請來的賬房先生!”牛大力殺氣勃發,身邊兄弟全都跟著站了起來。

徐元佐看看整桌人就自己坐著,頗有些搶眼,也隻好站了起來。

他一回頭,差點嚇了一跳,那仇老九足足有一丈高,真個是虎頭猿背,蜂腰蛙腿,無論放在哪個遊戲裏都是守關大BOSS啊!

牛大力與他相比,頓時就還原成了孩子。

不過牛大力雖是個粗人,卻決不至於莽撞。他敢跟這樣一個手如蒲扇的巨靈神叫板,自然是有所依仗的。

仇老九顯然對牛大力的依仗有所忌憚,但還不足以讓他敬畏。

“嗬,咱們憑手藝吃飯的人,連調笑兩句都不行了?”仇老九逼近牛大力,好像隨時都會在他臉上偷偷香一口。

牛大力微微有些臉紅,顯然不是羞澀,而是氣惱。

徐元佐隻聽仇老九這麼說,就知道牛大力多半是靠了裙帶關係,所以年少高位,惹得老流氓心中不服。

這種對峙多半不是第一次了,牛大力肯定每回都是這樣,被人調戲之後不得不息事寧人。

徐元佐分析了這麼多,眼看仇老九晃蕩著要回自己位子去吃飯,突然出聲道:“憑手藝吃飯的才是漢子。”

“你在跟我老卵?”仇老九停住腳步,惡狠狠道。

徐元佐權當沒聽到,朝廚房叫道:“還有幾個菜?”

廚房那邊也不管是誰問的,傳來一聲帶著焦躁的吼聲:“快了快了,還有一個燜羊肉!催什麼催!”

徐元佐轉頭對牛大力道:“大力兄弟,閑著沒事,我先把賬目清了。”

“那可多……”牛大力下意識說完,這才反應過來:徐傻子是在幫他掙麵子呢!

可別麵子沒掙到,連裏子都丟了!

牛大力有些擔憂,還是轉身讓人去抱賬目出來。

徐元佐在眾人環視之中氣定神閑,款款落座。

不一時,抱賬簿出來的人先到了,竟然是零零散散各種小本子和紙張並存。

這根本不是賬簿,這是原始憑證啊!

徐元佐理解中的“看賬”是有賬簿的。憑著自己數學感知天賦,拿著賬簿翻一遍就能夠輕鬆找出問題,完成任務,收獲驚歎。但現在他們竟然抱出來的是原始憑證……隻是掃了一眼這些紙頭上龍飛鳳舞的字跡,腦袋就差點炸開了。

看你妹的賬!這明明是要我做賬啊!

牛大力也擔心地看著徐元佐。

隻有仇老九和他的兄弟麵露笑意。

“夠麼?裏麵還有。”抱來這堆原始賬目的小兄弟開口問道。

牛大力真恨不得一腳踹上去!

“抱出來!全都抱出來!”仇老九和一眾弟兄起哄道:“否則怎麼顯得出這賬房先生的手藝!”

徐元佐取過一張紙頭,見上麵潦草寫著某年月日,某某還賭債若幹,然後是手印簽押。他將這紙放在左手邊,心中暗道:輸人不輸陣!拚著午飯不吃,也不能在這裏丟人現眼啊!

他推開碗筷,拿腔作勢吩咐道:“還有識字的沒有?把這理理,收條一堆,欠條一堆,記的開銷也放一堆。”

人群之中隻有牛大力還算識兩個字,他又抓出個瘦小的男子——應該是這個黑社會裏的文書吧。

兩人在這方麵倒是足堪勝任,很快就照徐元佐的吩咐將零散的紙頭分類。

乘這功夫,徐元佐已經拿了幾個小本子,翻開一看果然是記得亂七八糟的日記賬。當下也隻有囫圇吞棗全都記在腦子裏。等他把修訂成冊的日記賬看完,牛大力和小文書也整理了一摞紙出來。

徐元佐取了一摞,邊看邊按照日子排列順序。等他弄完,又是一摞紙已經整理好了。

牛大力一邊整理一邊心焦,也不知道這徐傻子隻是翻看,也不拿筆抄記,這到底是在看賬還是消遣?他心頭突然一跳,差點拍著大腿跳起來:壞了!當時自己跟徐傻子說是來“看賬”的,莫非徐傻子真的就是這麼看看,其實什麼都不會做?

徐元佐卻進入了奇怪的狀態,對數字的敏感度似乎更有提升。他原本記憶文字是靠硬記,如今卻想到了中學時候學過“四角號碼檢字法”。

那原本是查字典的一種方法,用數字零到九表示一個漢字四角的十種筆形,有時在最後增加一位補碼。

此刻,徐元佐在腦中重新編譯了筆形對應的數字,記憶漢字也就成了記憶四、五位數的數字。

如此一來,所有單據、日記賬,對徐元佐而言都是數字而已。

簡直如魚得水。

他越看越快,快得已經超過了牛大力和瘦文書分類的速度,竟然一個人就將所有單據都依照日期分類堆放。

“羊肉來咯!”廚子忙完了最後一道菜,大聲宣告。

“我也好了。”徐元佐放下最後一張紙,將三摞單據橫豎一疊,宣告工作完成。

仇老九陰陽怪氣道:“這手藝倒也不賴。”

牛大力也覺得有些丟人現眼,悶悶沒有說話。

“我也不知道你們的資產。”徐元佐悠悠道:“所以光憑這些東西隻能做一本流水賬出來。”他看了看一眼桌上還冒著熱氣飯菜:“為了不耽誤大家吃飯,我先給個總計吧。”說罷,徐元佐叫人取了筆墨紙硯,寫下了累加出來的總支出、總收入,又單另寫下了應收賬款數額。

牛大力拿了這三個數字,也是心有疑惑。草草翻一遍所有單據就說自己算出來了,一不見筆記,二不見算盤,這真的可靠麼?

比牛大力更不相信的人為數不少,仇老九大笑道:“你這白胖子隨便胡謅幾個數字出來,就想糊弄你仇爺爺!”

“先吃飯,吃完飯我慢慢給你列成賬目,一看就明白了。”徐元佐示意牛大力準備動筷子,現在沒有任何事能比吃飯更重要的了。

“不急在一時!”仇老九突然臉上閃過一道獰笑:“我這就找個賬房來算算,若是有誤,你就洗白了屁股等著老子。”

徐元佐壓住怒氣,麵露笑意:“若是無誤,你怎地說?”

“若是無誤,隨你如何!”仇老九根本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做到過目算賬。再看看桌上這一堆單據,他甚至懷疑徐元佐根本隻是理齊了而已,本看都沒看。

兩人既然立了賭約,徐元佐也不著急吃飯了,索性背對飯桌,避免誘惑……結果更加痛苦。

不轉身隻是看著一桌菜不能吃,轉過身卻是看著四桌菜不能吃。

仇老九也是雷厲風行,沒過多久就提溜著一個幹瘦的老頭進來了。老頭一臉倒黴相,滿臉地皺紋就像是刻了甲骨文的龜殼。隻從他腋下夾著的算盤來看,這必然是某戶商家的賬房先生。

在賬房身後,還跟了個小夥子,也是一臉懼色,看起來像是那老帳房的子侄學徒。

“給我算清楚,若是有半點算錯,有你苦頭吃!”仇老九威脅道。

老帳房吞了口口水:“九爺,這麼多,怕是要算到晚上去了。”

“算!”仇老九可不管那麼多。

老帳房一臉苦相,找了個地方坐了,清了清算盤,讓那年輕小夥子開始報數。徐元佐也不多說,隻是提醒他不要搞亂了日期,又給他看了自己寫的總計,他自然明白仇老九要他怎麼算了。

眾人之中真正關注這事的也就牛大力和仇老九,以及他們的兄弟。其他人並不願意擺明車馬站在誰一邊,沒事何必跟人結怨呢?這種中立立場讓他們對於不能吃飯很鬱悶,隻能幹巴巴看著。

終於有人動了動腦筋,偷偷去把行首請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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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詞解釋;老卵乃吳語中挑釁、裝逼、嘴硬、嘲諷等多種意思。仇老九這句話,一般是兩人開戰前的宣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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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 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二十一章 安六爺



行首這個稱呼挺文雅的,他人也長得挺文雅的。

不過四十開外的年紀,蓄著濃密的圈口胡,盡管量體裁衣,仍舊顯得緊繃繃的。

徐元佐隻看了他一眼,便不敢再望過去了。好像他身上滿溢著如刺般的光芒,多看一眼都會刺瞎雙眼。

當然,更現實的說法是:華夏傳統,與人對視等於挑釁。

徐元佐可不想做那等蠢事。

“大舅。”“大哥。”

牛大力和仇老九率先過來問好。

行首是整個打行的老大,也就是後世常說的扛把子。不過現在“扛把子”這個稱呼還僅限於山賊強盜,尚未進入市井流氓之中。

行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手下,又看了一眼親親的外甥,聲音低沉:“鬧什麼呢?飯也不吃。”

牛大力立刻接話道:“大舅,我找了個街坊來清賬,仇九哥各種刁難。這不,他正找外人核算呢。”

仇老九被牛大力挖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先不解釋刁難的問題——解釋了也沒人信。他道:“大哥,也不算外人,是通安行的老賬房,嘴緊著呢。”

行首也認出了這個賬房,微微點頭,又望向了牛大力。

“我請的是街坊裏一個傻子,隻會算賬。”牛大力跟著解釋道。

行首看了一眼徐元佐,感覺有些不對,道:“叫那傻子過來。”

牛大力連忙過去,拉起徐元佐,低聲道:“我舅要見你,你機靈點!”

徐元佐卻是知道財務狀況對一個公司——社團的重要性,找的往往不是才能卓著的聰明人,而是老實可靠的心腹。這種情況下還要什麼機靈?當然是越蠢越好!

“這個,這個,行首好。”徐元佐見了行首,話都說不清了。

一半是裝的,一半的確是這行首氣勢壓人。

“看得起我的,都叫我安六爺。”行首緩緩道。

“六爺好。”徐元佐連連躬身。

安六爺故意要營造更加大的壓力,並不理會徐元佐,吩咐左右,道:“先讓不相幹的人吃飯。”

徐元佐轉身就要走,卻被牛大力一把拉住。

“六爺說不相幹的人先吃飯……”徐元佐小聲解釋道。

安六爺差點沒繃住笑出聲來。

“讓你機靈點!”牛大力齜牙咧嘴,一副蛋疼樣。

“讓他去吃吧。”安六爺本來想敲打徐元佐一番,看他這般老(蠢)實(笨),自然也就放心了。

其實會放在這裏的賬目能有什麼機密?真正重要的是打行跟衙門書吏、大戶豪強往來的賬本,那才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徐元佐如蒙大赦,連忙回到自己座位上,趁著飯菜沒涼,大快朵頤起來。

牛大力摸了摸鼻子:“他是知根知底的街坊,就是個傻子,但能算賬。”

仇老九一臉陰笑,道:“哪裏是能算賬!簡直是神乎其神呐!”見安六爺不解,仇老九又將剛才徐元佐的表現添油加醋講了一遍。

牛大力在一旁聽得心驚,又不能立刻拆自己的台,隻能悶聲不響,指望徐元佐沒有算錯。

安六爺聽完這藝術加工之後的世界奇人,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

“他就是能算賬。”牛大力的智力不足以擠幹淨仇老九話裏的水分,隻是悶悶道:“是人難免出錯……不太離譜就行了吧。”

安六爺看著打算盤的老帳房,對仇老九道:“你去傾銀鋪多找幾個賬房來。”

仇老九嘿嘿一笑,如同脫韁的野狗一般跑了出去。

徐元佐正吃得盡興,聽到“銀鋪”兩字,心中暗道:這是明朝的金融機構了?據說票號是傅山和顧炎武為了反清複明才弄出來的,那麼現在的銀鋪經營什麼?等有機會還是要去看看。

過了不一時,仇老九果然帶著三個賬房和夥計來了。賬房夥計見了安六爺,紛紛招呼“東家”,可見那銀鋪正是安六爺產業。安六爺交代了算賬的事,又取了徐元佐寫的總計,心中不有訝異:這傻子賬算得快,字也寫這麼好?能寫能算還是傻子麼?

算盤聲很快就形成了一曲合唱,之前的老帳房,立刻就被比了下去——他的工作效率最低。

與牛大力的緊張不同,徐元佐仍舊吃得津津有味。

有四個賬房帶著助手一起工作,大大加快了工作速度。加上隻需要累加數字,不需要抄記謄寫,所以原本預計要算到晚上的賬很快就出了結果。

傾銀鋪的賬房走到安六爺跟前,畢恭畢敬地報上了三個數字。

安六爺拿著徐元佐寫的總計,麵沉如水。

仇老九登時咧嘴笑了:“對不上?嗬嗬,那就對不住了!”

牛大力也緊張地要去看兩邊算出來的數字。

安六爺卻將兩張紙都給了仇老九。

仇老九笑嗬嗬地接過紙,登時臉就垮下來了。

牛大力意識到自己贏了,卻實在難以相信:“徐傻子沒算錯?”

安六爺望向正嚼著紅燜羊肉的徐元佐,淡淡道:“去跟他說,來給我算賬,每月五兩銀子。”

“五兩!”仇老九和牛大力都失聲叫了起來。

徐元佐耳朵一豎,又見牛大力和仇老九都在看他,隱約猜到了安六爺的意思。不過他還是沒猜到安六爺給的是月薪,隻以為一年五兩呢。

如果是一年五兩,隻比徐家多了少許,構不成誘惑。

“每月五兩!”

徐元佐驚訝得差點把舌頭都吞了。

安六爺坐在徐元佐旁邊的椅子上,仍舊一臉古井不波:“每月五兩。包吃住。”

徐元佐搓了搓臉:每月五兩,一年就有六十兩了。

作為一個職場新人,是進前途更好的大企業,還是進薪酬優渥的小企業,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普遍而言,要想真正得到鍛煉和培訓,大企業還是優於小企業的。至於撈偏門的小企業,恐怕隻有毫無野心和頭腦的人才會被高薪利誘。

徐元佐可不打算在這麼簡單的問題上犯錯誤。

不過安六爺的背景必須加以考慮。

而且,五兩銀子……他不會打算把賬房全炒了,隻留他一個吧。從保密原則而言,這樣做的確降低了秘密泄露的概率。

徐元佐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於是他下意識地往嘴裏塞了一坨羊肉壓壓驚。

牛大力一巴掌打在徐元佐後腦勺上。

徐元佐立馬意識到自己這樣實在是大大的不敬,差點就把羊肉吐出來了……不過總算還是有驚無險地咽了下去。

“六爺,”徐元佐道,“我每個月來這裏做半天賬,六爺給個一兩銀子就行了。”

安六爺神色複雜地看著徐元佐。

難道徐元佐當他是冤大頭麼!半天就要一兩銀子,這是記賬還是討賬?自家打行出去討賬都沒這麼高的利潤!

不過每個月五兩的確是自己給的天價,難道剛擺完闊就要打自己的臉麼!

傻子有兩種,一種是讓人討厭,一種是讓人十分討厭……徐元佐無疑成了後者。

“忠臣不事二主。我給你高薪是要你來當我的忠臣,不是給你討價還價的。”安六爺到底是個有涵養的老流氓,沉聲說著,並未動怒。

徐元佐雙手一攤:“我已經有了東主,總不能見利忘義吧。”他又道:“若我真的見利忘義,六爺恐怕也信不過我。”

“你東家是誰?”安六爺一臉不屑道。

——看來不說是不行了……

徐元佐隻得暗暗祈禱徐家的名頭能夠提供庇護,並且不要發生無法控製的狗血事件。

“徐家。”徐元佐調整呼吸,平聲道:“徐閣老家。”

這種用平白無奇地口吻報出一個通天人物最是裝逼!

安六爺心中就像一萬頭羊和駱駝踐踏而過。

“你可以走了。”安六爺揮了揮手,顯然已經給徐元佐貼上了“萬分討厭”這個標簽。

即便時光飛逝到了萬曆八年以後,一座府城的打行行首也不敢挖閣老家的牆根。

“那……”徐元佐頓了頓,略顯窘色:“我能把飯吃完麼?”

安六爺腳下一個踉蹌,用力一踏石板:“這地該修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去。

徐元佐大大鬆了口氣,運筷如飛地夾著肉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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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一項任務

牛大力覺得自己這回真的是掙足了臉,非但讓仇老九吃了癟,更是有一個連舅舅都高看一眼的街坊。他坐回座椅,對徐元佐道:「以後每個月來幫我記賬,我請你吃飯。」

「沒銀子?」徐元佐一邊應答,一邊也不耽誤吃東西。

「街坊鄰里,談銀子多俗!」牛大力不屑道。

「沒銀子我怎麼給你錢?」徐元佐邊吃邊道。

「你給我錢?你給我錢幹嘛?」牛大力一愣。

「你給我找活計,我拿了報酬分你一份,這不是規矩麼?」徐元佐舀了一碗鯽魚湯,咕嘟咕嘟灌入腹中,回了口氣:「你不知道?」

「哈,哈,哈……」牛大力幹笑:「你我街坊,兄弟一般的人物。這是對外人的規矩,我哪裡會拿你的抽頭。」他卻沒發現,自己這話卻是默認了該給徐元佐銀子這一先決條件。

徐元佐不以為然:「親兄弟也有規矩要守。」他抹了抹嘴,站起身鬆了鬆胃,看了一眼仇老九,低聲對牛大力道:「仇老九剛才欠我的賭債,我五兩銀子賣給你如何?」

「啊?」牛大力沒有反應過來。

「他說隨便讓他幹嘛都行。」徐元佐無辜道:「我沒什麼要他幹的,你大概是有的。看他那身量,搬個磚扛個貨什麼的,想必是很能幹的。」

牛大力突然喘息加重,扭頭對身邊兄弟道:「去給我取五兩銀子來!」

徐元佐沒想到牛大力如此光棍,心中暗道:果然還是**來錢快啊!

仇老九在一旁看到徐元佐與牛大力竊竊私語,時不時還拿眼睛瞟他,只覺得渾身發癢。他想起之前的賭約,要徐元佐洗乾淨屁股等著……那小子不會也在打老子的主意吧!若是這樣,拼著名聲不要,也得把他做掉!

「九爺,剛才的賭約,小可已經請大力哥哥代勞收取,讓他跟您說吧。」徐元佐收了牛大力的銀子,是個五兩小錠,想來不會有假。他迎著仇老九的目光而上,將自己撇清出來。

仇老九暗暗鬆了口氣,好歹他知道牛大力是喜歡女人的。不過他看著徐元佐的背影,心中不祥之感越來越重。

「九爺,要不要……」仇老九身邊的小兄弟比了砍頭的手勢。

「放屁!」仇老九一腳踢了過去:「咱們打行也是有打行的規矩的!你這般不講規矩,跟外面的潑皮無賴有何區別!」

那小兄弟唯唯諾諾,心中卻是不服:咱們不就是潑皮無賴麼?

牛大力笑呵呵上前,道:「九哥,這回對不住,要讓你破費了。」

仇老九把牙一咬:「你說。」

「董家橋那邊的幾家窯子……」牛大力嘿嘿笑了起來。

仇老九現在才真的動了殺人的心思,連牛大力是行首的親外甥都顧不得了。

「九哥若是賭不起,小弟也絕不為難。」牛大力又道:「只是少不得去行首那邊抱怨幾天。」

仇老九氣得磨牙,卻是拿這個行首外甥一點辦法都沒有。

……

徐元佐並不知道打行的規矩,更不敢賭打行從業人員對規矩的信仰程度。他收好銀子出了打行的鋪面,連轉都不敢多轉便朝城裡徐宅跑去。想來徐家應該是可以庇護他的,否則安六爺也不至於聽了徐閣老的名號就乖乖走人。

「你得出趟城,把這三十兩銀子傾銷成五兩的小錠。」

徐元佐剛進門,就接到了徐誠交付下來的任務。想想現在老宅子裡就兩個健婦每日來打掃,一個常住的門子,還有就是徐誠老人家自己了。這種跑腿的活不給壯丁徐元佐又能交給誰呢?

徐元佐剛逃出虎口,又要前往狼窩,自然有些提心,不過對於事業的追求讓他完全打壓了這份恐懼。

「大掌櫃,」徐元佐憨憨問道,「去哪家銀鋪?」

徐誠看了他一眼,道:「你有熟的麼?」

——我上哪兒有熟悉的銀鋪?

徐元佐搖了搖頭,實話實說:「我頭回進城。」

徐誠果然放鬆了許多,道:「那就找家信譽好的。這銀子我有大用,可別讓人騙了!」

徐元佐捧著銀子告退而出,第一件事是先找門子要個戥子,自己先稱一下那兩個十五兩的大錠。果然在份量上還多了幾錢,看來是正常的誤差範圍。

「早去早回。」門子年齡也大了,一口松江土話說得徐元佐總是反應要慢半拍才能理解。

徐元佐應聲而出,心中卻對銀鋪有些擔憂。自從與戴田延交流之後,他對大明已經沒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這絕不是個古道熱腸,人人都有底線的君子國。相反,黑社會已經十分成熟,其他非法行當只會更加興旺——所有墮落的社會,都是先從「騙」開始發展到暴力犯罪的。

如此看來,其實去安六爺的鋪子反倒要比去別家更安全點。

首先,自己給安六爺留下的印象不錯——起碼沒仇。

其次,安六爺是個知道輕重的人。再次,有牛大力做內應,安六爺在小輩面前要顧忌臉面。

最後,萬一安六爺耍花腔坑了他,他還可以順水推舟先來黑社會的財務公司當個會計,不仇沒有飯吃。

當然,最後一條實在是下下下下策了!

頂著日頭出了披云門,徐元佐總算有閒情好好看看這個繁榮市井了。兩旁的商舖也真是涵蓋了民生百業,日常生活所需的種種材料都不難買到。雖然是月港開海的第二年,不過南洋傳來的舶來品,也打著各種旗號出現在了櫃檯上。

徐元佐本想避開打行的鋪子,但是還沒有來得及找人問問安六爺的銀鋪在哪兒,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遠遠朝他招手。

正是牛大力。

「你來找我可是有事麼?」牛大力得了仇老九的場子,每月規費又能漲上許多,心情大好。對於給他帶來好運的徐元佐,他自然也是不吝好臉。

「我在找安六爺家的銀鋪。」徐元佐道:「這是我第一樁差事,可不敢搞砸。」

牛大力略略沉吟,道:「我舅舅家傾銀鋪,火耗要比別家貴些……」

「火耗貴些無妨,關鍵是不能摻假。」徐元佐道:「只要他明面上收的錢,我不怕無法交代。就怕摻了假進去,那才是一輩子都毀了。」

牛大力道:「這你倒放心,他家火耗收得高還能有買賣,正是因為鋪子乾淨。你且隨我走。」

他邊前面帶路,邊教育徐元佐:「你給東家幹活,若是只找乾淨的鋪子,哪裡來的回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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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銀子!

徐元佐看過《紅樓夢》自然知道,大戶人家無論有什麼項目,都是分給下面的宗親、管事去做,而這種任務只有預算,不給報酬。

辦事人員的報酬哪裡來?當然是儘量用足預算,然後獲得回扣了。這非但不是潛規則,甚至可以說是表規則,就連事主自己訂製預算的時候都會把回扣的部分算進去。

「先不著急。」徐元佐道:「眼下經手不了大錢,佔那點便宜丟了東家的信任可不上算。」

牛大力對徐元佐也是另眼相看,道:「不想你還知道放長線釣大魚。」

徐元佐笑了笑,心中暗道:你是不能理解「忠誠」和「廉潔」能帶來多大的好處!

作為現代商業鉅子培養出來的人,那些陰謀鬼蜮之事很早就已經耳熟能詳了。如果只是止步於此,那這人最終只能成為一個令人討厭的小把戲。只有瞭解那些正面情懷的偉大,才能在商場上闖出一片天空。

所以徐元佐非但不打算現在貪墨,也沒想過日後貪墨。可惜這樣高潔的情操只會引來牛大力的不解,甚至是自卑。

牛大力帶著徐元佐拐過兩條街,眼前出現一條小河。沿河兩岸的鋪面明顯比剛才街上的鋪子大得多,而且都帶著兩三進的後院。不少鋪子的門簾上都寫著「傾銀」兩字,徐元佐這才知道這種鋪子的學名叫做傾銀鋪,不過說銀鋪貌似也沒引起誤解。

「二舅,生意來了。」一進門,牛大力就高聲叫道。

徐元佐跟在他後面,真想踹他的屁股。

傾銀鋪的鋪面被一條櫃檯分成了前後兩部分。前面還有座椅茶几,是給客人休息用的。後面自然是夥計的工作區,並且直通後面的庫房、廂房。說不定掌櫃家也安在這裡。

安掌櫃抬頭,微微偏頭,繞過牛大力,面無表情:「要傾?要銷?」

徐元佐連忙側身出來,道:「要將這兩個大錠銷成五兩一錠的。」

安掌櫃讓徐元佐將銀子放在櫃檯上,入手掂了掂,面露異色。

徐元佐頓時覺得有些不妥,眼睛死盯著安掌櫃手裡的銀子,連上面的孔洞位置都記在腦中,生怕他掉包。

安掌櫃將銀錠放在鼻下聞了又聞,甚至還不嫌噁心地舔了舔,轉手扔在檯面上,冷聲道:「假的。」

徐元佐連忙拿起那錠銀子,仔細對照記憶裡的各個孔洞,果然是沒有掉包。

正是沒有掉包,所以徐元佐心頭就更沉重了。因為這兩錠銀子是從徐誠手裡接過來的,自己絕對沒有調換,那麼問題的根源就出現在徐誠身上。

他首先排除了徐誠坑他的可能。

這個時代找個可靠的人不容易,彼此都要提心吊膽,所以居中人就是關鍵。陸夫子在朱裡也算是德高望重,徐誠也是見過世面的,怎麼可能為了三十兩銀子坑他?更何況陸夫子明知道徐家貧困,就算要跟徐誠聯手下套,也不至於找他。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徐誠也被人騙了。

明代偽銀氾濫是史書上都無法避諱的事。

景泰年間,朝廷打賞也先的銀子裡就混了三兩偽銀,結果蒙古人不識大體,鬧了起來,弄得大明朝廷很是丟臉。到了嘉靖年間,國內化學——煉丹產業發達,濃硫酸都弄出來了,弄點灌鉛灌銅的偽銀也不算什麼尖端科技。

徐元佐並不在意誰騙了徐誠,關鍵是這樁差事將砸在自己手裡,這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安掌櫃,」徐元佐出聲問道,「您怎麼看出來這是偽銀?」

「用眼看。」安掌櫃沒好氣道。

這回連牛大力都有了疑心。

帶著兩錠假銀跑人家鋪子裡兌換,的確有詐騙的嫌疑啊!

徐元佐只好再次祭出「呆肥蠢笨」的天賦,一臉誠意道:「安掌櫃,這是小侄的頭一樁差事。您老火眼金睛,說假的必然是假的,可小侄該怎麼回去跟東家交代呢?」

安掌櫃顏色稍霽,卻仍舊是那副死板板的樣子,拉過身邊一個站櫃夥計,道:「你來告訴他,為何說這是偽銀。」

那伙計像是蒙受了多大的恩典似的,戰戰兢兢上前拿起大錠,也放在鼻下聞了聞,又舔了舔,看那樣子恨不得再撒點鹽咬一口。

「師父,這是用銀藥煮過的銅摻進去的。」那學徒畢恭畢敬對安掌櫃道:「因為有鹹味,細聞有銅腥。」

「你是因為知道這是偽銀。」安掌櫃沒好氣地教訓徒弟道:「跟你說了,先看色!這色是九七銀,帶細紋,碰到這麼好的銀子第一樁事就是懷疑藥銅摻假。」

徒弟連連鞠躬:「師父教訓的是。多謝師父指點。」

安掌櫃看了一眼木然的徐元佐,又對徒弟道:「是誰家造的假可知道?」

「這藥裡帶鹹味,不是蘇州管氏,就是嘉善胡氏的藥。」那徒弟道。

安掌櫃順手抄起櫃上的一根封銀子的木條,啪地一聲就抽在那徒弟臉上,登時一條血痕。

徐元佐看得目瞪口呆:這都已經站櫃了,還得受這等虐待啊!

「你個不長進的東西!教了多少遍記不住!若是讓你這樣混出了師,豈不是要把東家的老本都蝕乾淨!把為師的臉面都丟在路上讓人踩!」安掌櫃破口大罵。

那徒弟連忙跪下:「師父息怒,千萬彆氣壞了身子。」

安掌櫃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看徒弟還算孝敬,方才緩了口氣,道:「這銀子什麼時候鑄的。」

徐元佐正要回答不知道,那徒弟已經道:「是三年前鑄的。」

徐元佐登時一驚:這尼瑪是什麼科學原理?白銀的氧化程度不是應該跟保存環境有關麼!

「是三年前京師內庫鑄銀!」安掌櫃公佈了答案,又道:「保定陳常識的藥,初聞帶甜,日久生咸!」

那徒弟頓時感激涕零,連忙磕頭道:「多謝師父指點。」

徐元佐輕輕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油汗,忍不住問道:「安掌櫃這是怎麼看出來的?」

「樣式,手工,每年的藥量也都不一樣。」安掌櫃對外是惜字如金,就這還是徐元佐沾了那個挨打徒弟的光才聽到的。

徐元佐常嘆一口氣,道:「銀子的事,果然是博大精深。」他頓了頓,又道:「安掌櫃,照您看,這裡面能有多少真銀?」

「這種大錠,」安掌櫃略略過了過手,「照規矩得有九成真。」

「那就只有十三兩五錢了。」徐元佐心中一算,暗嘆:果然橫財來得快去得快,少不得還是得我自己貼上。

「安掌櫃,」徐元佐摸出自己的第一桶金,「請您把這錠銀子融進去,還是做成六個五錠的。」

安掌櫃卻沒有動,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徐元佐。非但安掌櫃如同魔怔,就連鋪上其他夥計也都像瞧稀奇一樣瞧著徐元佐。

徐元佐略顯迷茫地回視安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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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忍心

安掌櫃的眼睛常年在銀蒸汽下熏蝕,以至於有些泛紅。他終於頂不住徐元佐天真迷茫的目光,道:「照規矩,我說這是假銀,就不會給你傾銷了。」

「唔?這是為何?」徐元佐的確沒想通其中緣故:「是怕我糾纏麼?」

「呵呵。」

安掌櫃顯然是不用怕人撒潑無賴的。

他道:「你果然不通世事。你想,若這銀子是真的呢?」

「真的……」徐元佐頓時明白過來了。

肯定是有人做過這種事:將客人的真銀子說是偽銀,客人如果信任了他們,還在他們這裡傾銷,自然就可以明目張膽地吃銀水了。

「我不信安掌櫃這樣技藝超凡的大宗師會騙我這點小錢。」徐元佐道。

有這樣能耐的人,依仗著安六爺的財力,要想弄點偽銀牟利,那也是上千兩的級別。難道會站櫃檯等著坑個傻子三五兩碎銀?

這都對不起教他手藝的師父啊!

都不起他學藝時候吃的苦啊!

安掌櫃顯然有些侷促。

「我是個傻子,呵呵。」徐元佐憨笑道:「換一家鋪子,人家沒安掌櫃這麼好心腸,那才真的會騙我呢。」

此言一出,安掌櫃竟忍不住心生憐憫。他捏起櫃檯上的五兩小錠,輕輕掂了掂,交給徒弟:「去換。」

牛大力一臉像是吃了屎塞牙縫裡還不能漱口的表情,叫道:「二舅!那是我昨日從鋪子裡支走的!」

安掌櫃乾咳一聲,面帶尷尬,斥道:「瞎嚷什麼!反正你們都是扔到窯姐身子上的。」

徐元佐心有餘悸:大明的金融秩序得有多可怕!

「安掌櫃……多出來的銀子請給我兌成銅錢,方便花。」徐元佐補了一句。

安掌櫃老臉略紅,只給徐元佐送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還算是沒傻到家。

這種情況之下,誰還放心用銀子啊!

徐元佐心中直叫。

安掌櫃的地位自然是不用親自動手,接下去的工作就統統交給了徒弟去做。徐元佐知道這行當水深,不是自己眼睛盯著就能防住的,索性傻得讓人不忍心欺他,連看都不看。

安掌櫃倒是幾次欲言又止,果然是動了好奇之心。

等銀錠交付的時候,徐元佐看到六錠雪花足色白銀站在一排,還真是頗為壯觀。

「最上一等的白銀帶金花,產自閩浙、兩廣、云貴、交趾之地。你這銀子是倭銀,所以不可能帶金花,煎過成錠之後有粗絲松紋,也算上好的銀子了。」安掌櫃先免費送了些看銀子的常識,終於問道:「你這五兩銀子是自己掙的,為何要貼給東家?」

徐元佐正仔細聽著,見他發問,方才道:「接了偽銀是我自己眼拙沒本事,東家交代的事卻得不差分毫給他辦妥。」

安掌櫃竟然破天荒地咧了咧嘴,像是在笑。

徐元佐看得有些發毛,包了銀子和換來的銅錢,告辭要走。

牛大力追到外邊,叫住徐元佐:「我真不知道二舅連自己人都坑。」

「無妨。」徐元佐笑道。這點上他很相信牛大力,察言觀色對他來說已經入了門徑,以牛大力的功力絕對瞞不過他的眼睛。

「這樣,改日我還你一錠。」牛大力咬牙道。

徐元佐笑道:「就算那是偽銀,也不是全偽的。」他道:「你補個五錢銀子給我就是了,唔……最好換成銅錢。」

剩下的銀子換了兩千八百文銅錢,在三公斤上下,背著還是有些份量的。

「你要那麼多銅錢幹嘛?」牛大力笑道:「就因為怕被騙?」

「我一個傻子,走哪都要被騙,還是小心些為好。」徐元佐呵呵一笑。

「你真是傻子。這話說出來豈不是平白得罪我!」牛大力上前一扯徐元佐的銀袋:「放手!」

徐元佐乖乖放手。

牛大力輕而易舉地背在肩上,送徐元佐回去,黯然道:「到了郡城才發覺這世上人心險惡,什麼樣地人都有。若是少長個心眼,真是被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他嘆了口氣:「還是朱裡小地方好啊。」

徐元佐只是點頭,也不說話。

「你在徐家做什麼的?」牛大力問道。

「跑腿打雜。」徐元佐道。

「一個月多少工錢?」牛大力又問道。

「三錢五分。」徐元佐道:「我打算讓東家付我銅錢……」

「你也真是……」牛大力一時找不到形容詞,突然看傻子一樣看著徐傻子:「你、你……五兩銀子跟三錢五分你算不出哪個多啊!跑腿打雜和賬房先生你算不出哪個好啊!你真是傻子啊你!」

徐元佐心中暗道:是你看不出哥的雄心大志啊!他憨憨一笑:「陸夫子做的中人,不能讓他尷尬。」

牛大力一時語塞,撇了撇嘴,嘟囔道:「要是我,有這麼這麼這麼好的美差放在眼前,管他陸(六)夫子還是幾夫子呢!」

「呵呵。」

「你能不傻笑麼?」牛大力十分無語。

「能。」徐元佐認真答他,又忍不住補了一個:「呵呵。」

接下去的路程牛大力果然不願跟徐元佐說話了,埋頭想著自己的事。說實話,今天能從仇老九嘴裡挖一塊肉出來的確是個大勝利,可以說是一雪前恥。不過這份勝利卻是來自於一個傻子,這讓牛大力的幸福感大打折扣。

而且總有種虧欠了傻子的感覺。

——我牛大力頂天立地一個男兒漢,去佔個傻子的便宜?

牛大力心中總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一路上不說話,卻是在「閱讀」牛大力。

從他時而抿起嘴唇,能夠讀到他內心的糾結;

從他時而豎起的眉毛,能夠讀出他湧動的豪情;

從他陡然暗淡的神采,能夠讀出他的失落和迷茫……

閱人如讀書,還真是挺有意思的。

徐元佐突然想起了戴田延說的:非得弄瞎雙眼,不讓外部的錦繡繁華迷惑,才能打開心眼,看到另一個世界……他緩緩閉上眼睛,聽到牛大力的微喘,進而感覺到牛大力身上散發出的熱氣……果然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砰!

徐元佐扶著額頭,睜開眼睛。

他撞樹上了。

牛大力不可思議地看著徐元佐:「我眼睜睜看著你撞上去的……」

「那你不叫我?」徐元佐捂著額頭,還真心有點疼。

「我就是想看看你傻到什麼程度了。」牛大力滿臉關切:「我看你算賬的時候還挺好一個人啊,莫非你這傻病也是看時候的?」

徐元佐扶著額角,哀怨地看了牛大力一眼:我現在可沒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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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少爺

牛大力將徐元佐送進了披云門便轉頭回去了。他在打行還是根基不穩,剛吃了仇老九鍋裡的肉,必須得盡快消化,否則說不定哪天又得吐出去。

徐元佐倒是不擔心在城裡被搶劫。雖然現在大明的治安狀況不好,但是城池之中還算是淨土,沒人願意在官府衙門跟前惹事。他信步回了宅子,卻見不大的宅邸門口停了一輛馬車,還有幾個小廝站在車旁,顯然是來了大人物。

徐元佐想了想,還是打算從後門進去,又擔心後門上了鎖,自己卻還沒有領到鑰匙。正當他有所踟躕時,門外等著的小廝卻衝他叫道:「那位小哥,你可是我家新來的夥計?」小廝邊說邊扯出馬車上的牙旗,上面果然是白底黑字的「徐」字。

「正是,我就是新來的徐元佐。」徐元佐飛快衡量了一下站櫃夥計和奴僕小廝的地位,相信自己應該算是位高的一方,不過對面是東主的貼身人,所以保持良好態度很有必要。

「少爺在裡頭等著,你快進去吧。」那小廝道:「就等你那兒的銀子了。」

徐元佐連忙進去,見到門子還沒開口,門子就讓他速速將銀子送到正堂去。

徐家有三位少爺,一般只說「少爺」便是指徐階的長子徐璠。這位徐璠少爺今年三十九,但只要徐階一日不從「老爺」的位置上退下來,他就必然還是「少爺」。

此時此刻,徐璠坐在正堂上,一邊與徐誠閒聊,一邊時不時地瞟向門外,顯然是在等人。

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男子侍立在徐璠身旁,雖然沒有落座的資格,卻好像比坐在下首的徐誠更有氣勢。

徐元佐一進門就發現了堂上這不和諧的氣氛,控背彎腰走到徐誠身邊,不聲不響地將銀子放在徐誠手邊的案几上。

「銀子總算來了。」倒是那侍立徐璠身邊的中年男子開口了:「怎地這般磨蹭。」

徐璠一臉習以為常,並沒有在意。

徐誠卻乾咳一聲:「元佐,這是咱們徐府的下人。徐盛。」

「下人」兩字顯然狠狠刺激了那中年男子的自尊心,頗有些惡狠狠地望向徐誠。

「噢,看著不像下人。」徐元佐自然明白徐誠的意思,憨然幫腔,更不忘再重音標註一下「下人」。

「看樣子的確不像。」徐誠乾笑一聲,臉上老皮微微一扯,倒流露出一股老狐狸的意味。

徐璠雖然沒有走科舉之路,但是因為徐階的身份,由官生蔭仕,除授右軍都督府都事,宗人府經歷等職。嘉靖三十七年徐璠原本是要遷云南廣南知府,徐階上本請求改秩,吏部才改職為尚寶丞。

徐璠的生母是徐階的發妻沈氏,在徐璠週歲時便去世了。因為這重緣故,徐階對長子更是著意培養,政府中有事都要叫徐璠參與學習。

徐璠的確天資不錯,嘉靖四十年永壽宮失火,徐階舉薦徐璠入督大工。

永壽宮工程浩大,工期倉促,建材短缺,又時值冬季施工,難度極高。徐璠盡展理繁治劇的任事才幹,指揮數千工役搬運木石諸料,自己出錢激勵工人,僅個三月就完成了永壽宮重建。

這等故事在後世文字中可能寥寥數語,但對於當事人而言,這三個月卻是畢生財富。

徐璠也是因此拜太常寺少卿,蔭一子,保證了徐家第三代的政治地位。

徐元佐根本不用去四處打聽,腦中就已經浮現出了種種文字,對主座上那位魁梧健壯的中年人瞭如指掌。他以前世的心理學,加上今世的閱人術,自信對徐璠的心理狀態有了瞭解。

現在這位幹練的少爺一言不發,看著徐誠奚落徐盛,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徐盛在徐府下人的身份之外,更看重的是徐家商行的大掌櫃這個頭銜。前者讓他不得不伏低做小,後者卻讓他享受眾星捧月的待遇。

「沒有尊卑上下的東西。」徐盛咬牙道。

「就是。」徐誠應聲接過話茬:「少爺還沒開口,下人就不耐煩了。」

徐璠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扭頭端茶遮掩過去。卻不意還是被徐元佐盡收眼底。

徐盛眼中冒火,躬身對徐璠道:「少爺,咱們取了銀子就快些過去吧,二爺他們都等著呢。」

徐璠瞟了他一眼:「急什麼。」

「少爺您不知道。」徐盛道:「那黃員外是楊公公的義子,最恨等人,可偏偏又得罪不得。咱們家北面的商路都要靠他照拂的。」

「阿貓阿狗都是員外。」徐璠嘟噥一聲,起身對徐誠道:「你一起去吧,也不知道醉月樓如今手藝如何了。」

徐誠這才跟著站了起來,朝徐璠微微欠身,道:「是。」旋即他又轉向徐元佐:「抱上銀子,警醒些。」

徐元佐心中還有各種疑惑,又見徐盛臉上泛出一絲奸笑,大腦差點當機。還好他手上不慢,一把摟過案几上的銀子,撤後一步,跟在徐誠身後。

徐璠打頭走了兩步,突然聽到身後金鐵撞擊,悶悶作響,回頭望去:「你背的什麼?」

「回少爺,銀子。」徐元佐道。

「不,響的那個。」徐璠問道。

徐元佐道:「是銅錢。」

「背那麼多銅錢幹嘛?」徐璠又問。

徐元佐暗道:你也得給我時間回去放呀!不過這話是說不出口的,他靈機一動,道:「打賞用的。」

徐璠笑了笑,道:「怕沒有兩三千文吧?現在松府打賞如此盛行?」

「小的不知以前如何。不過只從少爺之後,必然盛行。」徐元佐順便拍了個馬屁。

徐璠略略一怔,臉上笑意綻放,招呼徐誠:「這伙計善謔。」

徐誠微笑控背,請徐璠先行。

徐元佐跟在後面,也不去看徐盛,更不在意自己與他並行已經惹惱了此人。

徐階有三個兒子,徐璠一直跟在父親身邊,處於大明權力漩渦的最高層。二子徐琨和三子徐瑛留在松江打理家務。這個徐盛明顯是徐琨的人馬,而自己顯然是跟著徐誠的,有什麼必要在乎敵人的看法?

徐元佐卻有些看不懂徐誠和徐璠的關係。論說起來,兩人一主一僕,但徐誠為何可以與徐璠坐著說話,而徐盛只能站著呢?就因為徐誠是徐階的管家,所以在少主面前也有一席之地?

徐元佐又想到《紅樓夢》裡有一干老太太身邊的人,可以叱罵寶玉和諸姑娘,據說這是大戶人家的規矩:要尊老敬賢。雖然是家裡下人,但因為服侍過長輩,一樣該受到小輩的尊重。

看來真個紙上得來終覺淺,要真正融入這個世界,還需要更多的閱歷。徐元佐覺得自己現在不缺知識,反倒更缺少常識。

朱裡的天地實在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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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仗勢欺人

望月樓在谷陽門外二仙橋。

名為樓,其實是座佔地九畝的園林。入門之後分了三個小園子,各有景緻。每個園子裡都有樓台水榭,池塘怪石,可以同時接納上百客人,在松江府也是首屈一指的奢華之地。

徐元佐前世也出入各種銷金窟,其中不乏有格調的大會所。不過到了大明一看,才真正知道服務態度果然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光是門口迎賓的小丫鬟,就已經是風姿綽約,恭謹之中帶著自尊,並非一味處低,如此反而更讓客人有採摘的慾望。

論說起來,江南最好的戲班、倡優、歌姬,其實都已經被各大豪富之家養在家裡了。這些人家並不需要去外面的娛樂場所,因為那些娛樂場所無論怎麼下本錢,都不可能比得過豪族世家。

青۰樓曲苑的主要客人是跑去找談戀愛的年輕士子,以及客寓外地的生意人。

徐家子弟招待貴客肯定是在自家的園子用自家的戲班,不會跑到望月樓來。所以今晚做東的多半是那個黃員外,徐家二位少爺是來做客的。

徐元佐身負銀錢,緊隨徐誠身後。至於徐盛,早就已經兔子似地跑去找他的二爺了。

若說打賞其實也是個技術活,賞得少了丟主家的面子,賞得多了不合規矩人家以為你是冤大頭。更要有顏色,能看穿人的後腦勺,直接確定主家對誰滿意對誰不滿,精準地將打賞投放出去。

徐元佐前世並沒有服侍過別人,但是換個角度來說,他一直被人服侍。在最初的時日裡,他甚至自己都沒有這種意識,後來被父母點破,也才學會了看別人到底是如何伺候自己,並且還能點評手段高下。

一路進了秋園,黃員外已經等在了樓下,遠遠就朝徐璠行禮。

徐元佐看到黃員外,心中減肥的意願都不由鬆懈了。

這人足足有兩三百斤重,幾乎成了一個球,穿了衣服之後就像是一個綢緞包裹的大粽子。

見到這黃員外行禮,徐璠心中頗為不悅。

禮多人不怪是後世脫離禮教文化之後的說法,在明朝,地位若是太不相稱,位卑者是連行禮的資格都沒有的。

徐璠做過是做過正四品京官的人,即便回鄉閒住,冠帶仍在,見到這種只是錢多、有個太監乾爹的「員外」,該怎麼還禮?

怎麼還都失了自己身份!

正四品京官啊!就算是松江知府來了,都得小心伺候!

若是不還禮,在道德修養層面上卻會扣分。

黃員外自然不是不通禮數之人,否則哪個太監肯收他當義子?他這麼做簡直就是給徐璠下馬威,表示自己根本不在乎你的身份,我與你平起平坐,只是給你些面子罷了。

至於這麼做的底氣,恐怕不光是因為在生意上能夠拿捏徐家,也未必是仰仗太監乾爹。更多的還是站他身邊的那人。

那人留著短鬚,與徐璠有幾分相似,只是年輕許多,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如果這樣還不能猜到他的身份,那且看他身邊的徐盛腆著一張哈巴狗臉,傾心巴結,足以知道他就是徐階的次子徐琨了。

徐元佐微微嘆氣,兄弟之間有爭端,扯外人進來幫忙就不好了呀。不過想到徐琨只有二十四歲,在徐盛那樣的小人攛掇之下,做出這等愚昧之舉也並非意料之外。

「呵呵呵,好好好。」徐元佐搶在冷場的剎那,已經越過了徐誠,從褡褳裡掏出半吊銅錢,當著眾人的面就往黃員外手裡塞。

黃員外完全蒙了,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徐元佐塞過來的銅錢,腦中轟然炸開:我拿這個幹嗎!

「曾官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徐爺打賞!」徐元佐高聲叫了一嗓子。

徐璠緊繃著的臉頓時綻放開來。

黃員外大怒,身邊狗腿自然也要上前為主家雪恥。然而徐元佐高唱的官名品銜卻將他們震懾得身體僵硬,直等徐元佐退回徐誠身後,這些人方才恢復過來。

太常寺是個實務衙門,在京官之中屬於濁流。然而正四品卻足以傲笑地方,即便鬆江知府也只有五品。若是按照潛規則來說,五品是通貴,三品是顯貴,徐璠已經在通顯之間了。

「大哥,你這兒哪買的小廝,半點眼水都沒有。」徐琨走了出來,遮住丟人現眼的黃員外。

徐璠淡淡道:「家裡下人一時沒跟夠,從櫃上叫了個夥計。」

「一點見識都沒有,這種人也往我徐家混,不知道怎麼招來的。」徐琨盯著徐元佐,時不時又去瞄徐誠。

徐璠不說話,那是因為他一旦說話份量就極重。

徐誠不說話,那是閱歷性格不會一時意氣。

徐元佐卻不得不說。

這就像是小卒子,衝鋒陷陣,有進無退,誰讓你就是那個身份呢?若是不願做,自然可以回家去當傻子,不知道多少人在徐府門外排隊呢!

「黑狗跟豬走,誰認得出是豬崽子還是狗崽子?」徐元佐「低聲」嘟囔。

整個秋園裡上上下下都聽到了!

徐璠實在忍俊不禁,笑得差點嗆到,索性扭身裝作咳嗽。

徐誠也大為驚喜:本以為招了個傻子,誰知道這傻子還總是能傻到點子上!

「你說什麼!」徐琨怒目相視。

徐元佐又不是真的鄉里小童沒見過世面?豈會被他一瞪眼就鎮住?

「哦,是我們家鄉土話。」徐元佐道:「你看,黑狗是黑的,豬也是黑的,黑狗跟在黑豬後面,長得又肥,那是很難分清到底是豬還是狗的了。」

整個秋園都響起了絲絲竊笑。

「真的呀,我們那邊的土話就是這麼說的。」徐元佐一臉無辜,大聲分辨。

朱裡就是華亭治下,那邊土話和松江土話有什麼區別?他這一表白,笑得人反倒更多了。

徐琨只感覺熱血沖頭,手頭要是有一根棒子,說不定當即就打過來了。

當然,前提是徐璠不出手。

「放肆。」徐璠云淡風輕吐出兩個字。

有人以為這是在訓不知尊卑的徐元佐,徐琨如同冷水澆頭,意識到這是大哥在敲打他了。

徐璠緩緩轉過身,雙手一背,對徐元佐道:「你頭回出來,我也不怪你。不過你看看黃員外這身裝扮,也該知道不受半吊子錢打賞的。」

「那再添半吊?」徐元佐微微偏頭,無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著徐璠。

徐璠只覺得腹中隱隱作痛,是憋笑憋得太辛苦之故。

周圍笑聲更大,已經到了毫不掩飾地程度。

徐琨和黃員外臉上就像是開了顏料鋪子,青黃紅白,各色皆有。

在場真正笑不出來的人還有此間。

來者都是貴客,他們神仙打架,最後還不是自己這個凡人遭殃?

這個四五十歲還擦香抹粉的老妖精,連連用眼神止住麾下姑娘侍女的偷笑,幾乎是帶著哭腔道:「諸位老爺,還請入席吧。」她又高聲朝裡喊道:「曲樂起,貴客來咯!」

樓裡頓時鼓瑟吹笙,熱鬧非凡。

徐琨只得錯步,朝兄長一禮,道:「大兄先請。」

徐璠也不推辭,邁步而入。

徐琨緊隨其後。

然後才是兩邊隨侍。

黃員外故意落後一步,想給徐元佐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警告。誰知徐元佐作勢要再甩半弔錢過去,嚇得他竟然退了一步,被徐元佐搶在前面進了樓裡。

被個小跑雜一辱再辱……奇恥大辱啊!

黃員外恨得牙關緊咬,臼齒磨響,滿頭大汗,真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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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什麼都不懂

如今流行的樓房格局都是以底樓為廳堂,二樓有雅舍。若是有三樓,那多半是用來觀月眺遠,或是姑娘們的閨閣。

徐元佐的身份能夠進樓,也能上到二樓,但是不能進雅舍。這也是內外有別,雖然小廝的身份低微,卻是可以跟在主人身後進去服侍的。

「你就坐在外間吧。」一個外罩輕紗,內裡鵝黃的少女拉了拉明顯不懂規矩的徐元佐,抿嘴笑道:「可要聽好裡面的動靜,老爺若是說『打賞』,你才給錢。」

徐元佐憨笑道:「多謝姐姐!不過有些打賞也不必老爺說。」說罷解開一串銅錢,抓出一把,就給那姑娘:「辛苦姐姐。」

那姑娘接過銅錢,福身笑道:「多謝公子打賞!」說罷將徐元佐領到座上,十指如蔥,輕輕在肩上一按,又去倒了茶水,端來一盤糕點,這才低聲道:「若是公子餓了,大可找人要些主食。反正賬是算在老爺們頭上的。」

「多謝多謝。」徐元佐一時覺得這不到十個銅錢是自己這輩子花得最值得的。

等姑娘一出去,徐元佐立刻跳了起來,趴著門縫朝雅舍看去。

這雅舍之所以雅,一方面是佈置得的確有品有格,雖然比之徐家那樣的豪門還顯得輕浮寒酸了些,但是對於徐元佐這樣沒見過大明風貌的土鱉而言,卻足稱驚豔了。另一方面,既然是雅舍,那麼進出的規矩也不一樣。

像徐璠、徐琨、黃員外等人,自然是從正門進去的。其他上菜出入的侍女奴僕,則另有通道。

「你在看什麼呢?」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徐元佐背後響起。

一個十三四歲梳著雙髻的小丫鬟站在徐元佐身後,端的是神出鬼沒,沒有半點聲息。

「長見識。」徐元佐沒有半分不好意思,卻看那小丫鬟還帶著嬰兒肥,臉頰上了胭脂,頗有些像是紅蘋果,惹得人很想咬上一口。

那丫鬟倒是被徐元佐看得不好意思了,臉上更為紅嫩,道:「這裡是姑娘們休息補妝,等著進去的地方,你坐著別亂動。」

「那你家姑娘呢?」徐元佐問道。

「都還沒下來呢。」丫鬟站在徐元佐身邊,眼睛卻盯著那糕點。

「來一塊?」徐元佐端了過去。

「怕花了妝。」丫鬟扭過頭,不肯受這誘惑,道:「你就是剛才在樓下講笑話的那個?」

「哈哈哈,也不算什麼笑話。」徐元佐突然有些得意,旋即告誡自己:口舌上佔了豬豬狗狗的便宜實在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噓。」丫鬟低聲道:「別驚動裡面貴客。」

徐元佐放肆慣了,這才暗暗收斂了。他又問起等會下來的姑娘都有誰,丫鬟也一一相告。

「那你叫什麼?」徐元佐問道。

「我叫茶茶。」丫鬟道:「不過如果要接客的話,大約還會換個名字。」

徐元佐自報家門,正要繼續聊天,只聽外面門開,又走進來兩個跟茶茶一樣妝扮的丫鬟。丫鬟身後是個衣著樸素但不失格調的姑娘,大約二十七八歲。只從容貌上而言,非但算不上美貌,甚至有些過於中庸。

放在四百年後,恐怕注意點形象的公司都不會用她當前台。

「姑娘好,姑娘請這邊走。」茶茶的工作就是引路,攙扶著纏了足的姑娘走到位置,方才打開門。

姑娘一扭一扭朝裡走去,只是三五步路,卻走出一場大片來。

茶茶這邊只等姑娘走進去,便關了門,問那兩個丫鬟:「玉姑娘是第幾個來?」

一旁丫鬟道:「已經梳妝好了,就看貴客急不急。」

茶茶應了一聲。

徐元佐見那兩個丫鬟並沒有梳妝,便請她們吃糕點,又硬拉了茶茶坐下:「茶茶妹妹,玉姑娘就是貴店的花魁了?」

茶茶心思還在裡面,只聽得箏聲鏗鏗,方才道:「自然就是本府花魁玉玲瓏玉姑娘了。你可聽說過?」

「今日才到郡城,哪裡聽說過。」徐元佐回想今天的經歷,還真是充實的一天吶!他又道:「玉姑娘這樣的花魁,得打賞多少啊?」

茶茶笑道:「你果然什麼都不懂。」

「請姐姐指教。」徐元佐好聲道。

茶茶笑而不語,白嫩嫩的小手一攤。

徐元佐會意,抓了一把銅錢放了上去。

「外間的打賞都是給下人們的。」茶茶道:「譬如哪個小廝逗了貴客們高興,裡頭喊一聲打賞,你便給個二三十文,三五十文,皆可。至於姑娘們的打賞,那都是貴客老爺直接給的,或是吩咐媽媽記在賬上。想來你身上那點銅錢也不夠看。」

徐元佐瞭然:「果然是受教了。」他頓了頓,又問道:「一般姑娘的打賞是多少?」

「與身價彷彿。」茶茶道:「譬如玉姑娘是一夜十金,那麼打賞也不能少於十兩銀子。若是送禮,更是得在十兩的倍數之上。」

「花魁也賣身啊?」徐元佐失聲道。

「不賣身的是清倌人,怎麼當花魁?」一旁吃點心的丫鬟吃吃笑了起來。

茶茶搖頭道:「你果然什麼都不懂。」她指了指裡面那位抓箏的老姑娘:「她就是清倌人,賣藝不賣身,可憐吶。」

「雖然能在風塵中保持名節,的確不太會被人救出火坑啊。」徐元佐嘆了一聲,道出自己的想法。

茶茶微微有些失神,足足憋了一口氣,方才道:「你果然什麼都不懂。清倌人哪有當紅姑娘那樣受人追捧?也就是一些窮酸才會喜歡。平日好些的衣裳都不捨得穿,更別提金銀首飾了。」

「就是,就是。」兩個小丫鬟吃得開心,還不忘拿徐元佐逗樂。

徐元佐嘴角微微抽搐:你們這是什麼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啊!

「名節能當飯吃麼?」茶茶有意無意地瞟著徐元佐。

徐元佐不能同意更多:「這倒也是。」

這邊正說著話,外面又有兩個丫鬟推門進來,道:「你們這邊也太熱鬧了!不怕被媽媽打麼!」說著又望瞭望雅舍,皺眉道:「還沒完?幾個姑娘都等著呢。」

徐元佐知道姑娘們都要從這裡走,也起了好奇挑了個正對門的位置,這樣誰進來都要先讓他過目。

雅舍們也開了,徐誠仍舊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元佐,銀子。」

徐元佐連忙將六錠銀子拿了出來,交給徐誠。

徐誠掃視一眼在場的丫鬟,道:「去跟媽媽說,陪酒的姑娘們都進來,我家老爺也想早點見到玉姑娘。」

這種進程調度應該是東主掌握的,徐誠這麼說顯然是因為徐璠不想在這浪費時間,要早點見見壓軸花魁然後走人。

當下就有丫鬟跑去找媽媽了。

徐誠對徐元佐道:「打賞照著五兩銀子給,回去給你報賬。」

「我就帶了兩千八……」徐元佐道。

徐誠露出一抹微笑:「你就照五兩銀子給。」說罷已經拿著銀子轉身回雅舍了。

茶茶看了一眼徐誠的背影,羨慕之中帶著指點,道:「你家掌櫃的意思是,不管你給了多少,回去都給你五兩銀子。你果然什麼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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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圖窮匕見

「的確要妹妹多多教我。」徐元佐呵呵一笑,假裝去淘銅錢,卻故意不掏出來。

外間這幾個丫鬟都聽到客人吩咐多打賞,被這銅錢聲響一勾引,紛紛湊頭過來。頓時香風撲面,徐元佐只覺得剛剛萌芽的雄性激素猛然竄起三丈高,笑道:「諸位妹妹自己拿。」

女孩們紛紛伸手去摸,自然是竭盡全力多抓一些。

徐元佐心中暗笑:你們的手有我的大麼?隨便抓!

茶茶卻是站著不動,只是看著徐元佐冷笑。

徐元佐被她笑得有些詫異:莫非這小丫頭腦子靈光,已經看穿我的小心思了?不簡單呢。這般心思,若是有錢真可以買回去當個丫鬟。

「好了好了,拿了賞錢的都出去等姑娘們來。」茶茶地位要比那兩個丫頭高出一線,沒好氣地將她們打發出去。

等關了門,茶茶才緩緩靠近徐元佐,得意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呵呵呵,我什麼都不懂,能有什麼心思。」徐元佐自然不會承認。想自己何等高大上的人物,豈會算計幾個銅板?

茶茶靠得更近了,伸手摸向徐元佐,卻不是衝著銅錢去的,而是輕輕落在他胸口。

「你就是想讓那些小浪蹄子摸摸你,最好還能親親你,是也不是?」茶茶帶著洞透世情的微笑,斜眼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大為驚詫。

若論容貌身段,茶茶尚不如之前第一個招呼他的丫鬟,但是此刻一顰一笑,眉目流轉,竟然有種青澀的魅惑感!

「噯,你傻了?」茶茶已經貼在了徐元佐身前,呼出的香氣都衝進了徐元佐的脖子。

「我更傻了。」徐元佐喃喃道:「妹妹對我這麼好,該給多少賞錢啊。」

茶茶噗嗤一笑:「隨你給多少。不過你若是要與我去沒人的地方,做些那羞羞的事……一兩銀子。」

徐元佐摟住茶茶的細腰:「你才多大?這麼早就能接客麼?」

「你真是什麼都不懂。」茶茶笑道:「即便不是真的讓你入關,也是能讓你快活的。」

徐元佐瞭然:花活三百六十式,式式快活賽神仙。

「快說……」茶茶正要逼問,只聽身後傳來重重一聲鼻哼。

「嗯哼!」望月樓的媽媽進來,目帶凶光地盯著茶茶。

茶茶登時如嚇傻了小雞,連忙退後。

徐元佐乾咳一聲,道:「朱媽媽,老爺們在叫姑娘呢。」

一愣:「老身姓蕭。」

「哦,老爺們叫姑娘來呢。」徐元佐好像只是一個單純的誤會,不過蕭媽媽身後的丫鬟已經笑了起來。

蕭媽媽頓時反應過來,記得這個夥計就是差點毀了她生意的惡人,更加惱怒起來。正要發作,卻聽雅間裡傳來一聲重重的箏響,正是曲終樂止。她顧不上徐元佐這麼個小跑雜,連忙推門進去,未語先笑,挨個問好,然後才道:「姑娘們馬上就來,玉姑娘卻還在梳妝。」

她不知道里面兩撥人並不對付,此言一出,徐璠已經是拔身而起:「那就散了吧,徐某另有閒事,便不等了。」

「大兄稍安勿躁,玉姑娘肯定是要見見的,她可是我們松江的一塊招牌。」徐琨起身攔住徐璠。

蕭媽媽連忙撤了出來,忙不迭道:「老身這就去催催。」

徐元佐看她一頭是汗地跑出來,輕輕遞上一句:「其他陪酒的姑娘也在梳妝麼?」

蕭媽媽的角色還沒有轉換過來,卑卑怯怯道:「這就叫來,這就叫來。」等她反應過來對方只是個夥計的時候,自己都已經出了門,在上樓了。

「噯,看不出來,你也不老實。」茶茶又湊了過來。

徐元佐這兩天盡顧著鄙視徐賀不顧家裡在外風流,當然不可能拿一兩銀子出來跟個幼女玩什麼花活。他抓了一把銅錢,示意茶茶拿了,道:「我什麼都不懂……只是看她像……」

「像豬就要姓朱麼?」茶茶掩口輕笑道。

「人來了。」這回徐元佐總算聽到了腳步聲。

不得不說,這裡的姑娘們都穿軟底絲履,走路輕抬輕放,若不是人多,還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些姑娘都是來陪酒的,未必有多漂亮,但各個都得會來事。

徐元佐將她們一個個都看了過去,對隆慶時代的美好願望便消減了許多。

不過想到自己來此間又不是尋花問柳,自然也就沒有什麼生不逢時的感嘆了。再想想若是換個色中餓鬼穿到這個時代,秦淮八豔之中的馬湘蘭已經人老珠黃,而其他七豔的媽都還沒生,無疑是最為痛苦的事了。

姑娘們一入場,裡面登時熱鬧起來。女子本就聲線高亢,這幾個無論紅不紅,都從小受過聲樂訓練,笑聲如同歌聲,的確大大緩解了氣氛。

又過了片刻,蕭媽媽引路,一個身材頎長,輕盈秀氣的美人緩步踏了進來。她身上素雅整潔,髮髻尚還微濕,若非此時此地,徐元佐未必能夠看出她的風塵氣來。

那美人明眸皓齒,朝徐元佐微微點頭,似笑非笑,卻是美目流轉間群星失色。

相形之下,茶茶剛才的媚功實在是粗陋生澀,完全看不得了。

「果然不愧松府招牌。」徐元佐讚歎道。

茶茶也是看得目不轉睛,滿臉欽羨。

玉玲瓏進了席間,自然搶進風頭。只是她卻不知道自己今日並非主角,只是個道具。

「唔,也有幾分姿色。」徐璠兒子都比玉玲瓏大,本身也不好女色,對家中妻妾也都十分滿意,所以並不覺得等了這麼久就為了看個有何等必要。

若是換個親近的人一起,徐璠也可能會湊趣褒揚幾句。然而黃員外已經惹他厭惡,徐琨在他看來又是不懂事的,自然出口就不客氣了。

玉玲瓏到底是松府花魁,見過世面的人,並沒有尋常姑娘那般撐不住場面。她反倒自信滿滿走到徐璠面前,款款一福:「奴奴累老爺久等,實在心中有愧。」

徐璠雖然見識過血淋漓的政爭,但本身不是個合格的政治生物,否則徐階也不會連帶把他帶回家。聽玉玲瓏這麼一說,口氣也緩了些,道:「反正也是閒坐。看賞。」

見面,打賞,回家。

徐璠準備走完這個程序就走人。

玉玲瓏十分尷尬,強笑道:「奴奴才來,怎能白得賞賜?」

「無妨無妨,我大兄最是慷慨奢遮的了!」徐琨已經叫了起來。

徐誠知道少爺想走,當下取出四個五兩的小錠,一個給了陪徐璠喝酒那姑娘,三個給了玉玲瓏。

兩人接過銀錠,福身道謝。

卻聽得黃員外突然叫道:「咦!這銀子像是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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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人緣

徐璠略有深意地看了黃員外一眼,徐誠卻是臉色微變,竟然一時無法恢復。

在大明,尤其是江南,使用偽錢並不是什麼稀罕事,更談不上丟人現眼。與其說今晚的鴻門宴是衝著徐璠去的,倒不如說是衝著徐誠來的。

現在徐璠與徐誠在同一條船上,都要從穩固的徐氏集團內部分裂一塊權力,自然也可以看做是對這個聯盟的進攻。

「嘖嘖,果然是偽的。」徐琨拿過裝模作樣地翻了翻:「大兄,家裡賬房都是真銀子,你怎麼不從家裡取呢?這銀子做得倒像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里面還有幾成。」

黃員外跟聲道:「現在人心不古,外面亂七八糟的人可不能隨便招攬。他們拿著東家的錢財,還不忘往自己家裡多搬點。何況銀錢上的事,更是得用老實可靠的人才行。」

徐璠看了徐誠一眼,面露苦笑。

——看來這個弟弟是在敲打自己了。

徐璠當然知道自己回來之後會影響家裡的權利分配,也看出了徐琨分給自己的人多是爪牙心腹,監視的同時還要拖拖後腿,各種推宕。當他流露出另招新人的意思之後,這大棒果然打了下來。

換個心志不堅定的,或許真會被嚇住,乖乖被那幫人糊弄,最終一事無成,讓老父親失望。

為了得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他們甚至還從已經被打入「冷宮」的徐誠那邊下手。

「若我說這銀子是真的,是不是馬上就會有個傾銀鋪子的老掌櫃跳出來指點一番?」徐璠端起桌上的酒,放在鼻下嗅了嗅,閉目提氣,旋即又放了回去。

「大兄這話什麼意思?」徐琨面帶酒氣,像是借酒撒瘋:「大兄是說我設局套你?我套你什麼?你們自己拿出來的銀子打賞給別人,真真假假關我什麼事?我就多說一句,反倒成了惡人?」

「我說一句,你能頂十句。」徐璠道:「我四十歲的人了,不認識銀子?」

「現在偽銀滿天飛,拿到假的有什麼稀奇?」徐琨道:「哪家銀鋪不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大兄剛回松江,人面不熟,被人坑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兄弟我就是提醒你一聲,家裡人更可靠些,你說這等沒意思的話。」

徐璠招徐誠過去,耳語兩句。徐誠微微點頭,起身便往外走。

徐元佐正在外面跟茶茶及兩個丫鬟說話,套問一些青樓裡的常識,見徐誠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徐誠也不廢話,轉身關了門,將幾個丫鬟統統趕了出去,低聲問道:「我給你三十兩銀子,為何傾銷回來還是三十兩?就沒火耗?」

徐元佐一聽就知道有了問題,連忙道:「大掌櫃給的是九七成的細紋銀,煎成了九成銀。這裡頭多出來的銀水就跟火耗扯平了。」

高成色的白銀煎成低成色的銀子,或是白銀換銅錢,這裡頭由店舖補給客人的部分就叫銀水。火耗作為傾銀鋪的工費,正好與之相抵。

徐誠盯著徐元佐眼睛:「你可知道大明對於偽銀……」

「偽造金銀者,杖一百,徒三年。為從及知情者買使者,各減一等。」徐元佐流利地背誦《大明律》裡的條款,低聲問道:「是銀子有問題?」

「姓黃的說是偽銀。」徐誠道。

徐元佐看出徐誠還是信任他的,鬆了口氣,道:「他們可是要找人驗銀?」

「恐怕是想讓我們找人驗這銀子。」徐誠道。

徐元佐低聲道:「的確,風月場中,若是立時能找得人來驗銀子,也太做作了。」他又道:「大掌櫃,有件事我本不打算說的,但既然出了這事,不得不說。」

徐誠道:「你說。」

「您給我的那三十兩就是偽銀,看似九七成,實則還不到九成。」徐元佐道。

徐誠頗有些意外:「那你不回來找我?」

「我既接了差事,不做到盡善盡美,哪有臉回頭找您?」徐元佐道。

徐誠頗為感動,暗道:這孩子真是實心眼。不過當時他若回來說銀子有假,恐怕也要惹我疑心。

「他們就是想讓我與少爺回去驗出偽銀,斷了自己招人的心思,安安心心用他們的人,做個甩手掌櫃。」徐誠恨恨道。

「那眼下……」徐元佐知道這是徐家家務事,自己已經不能參與了,索性繼續裝傻。

「你不用管了,少爺自有計較。」徐誠轉身離去。

徐元佐望著雅舍,很快裡面就傳來了摔杯子的動靜。

徐璠是要藉機發作啊!

在一片沉寂之後,徐誠又跑了出來,只看了徐元佐一眼,便出去喚來蕭媽媽。蕭媽媽在低聲賠笑幾句之後,也只得反身出去。

徐元佐透透望向雅舍裡面,只見幾個陪酒的姑娘都是一臉畏縮,就連花魁玉玲瓏也是顫顫巍巍躲在牆角。至於黃員外和徐琨兩人,面對氣場全開怒氣騰騰的徐璠,連大氣都不敢喘。

想想也是,徐璠是什麼人物?人家可以寒冬臘月指揮兩三千人,在三個月裡完成一座宮殿的大項目!這樣的組織能力和領導才能,整個大明能有多少?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官三代跟個土財主,就想捋徐璠的虎鬚?這是砒霜下酒不怕口味太重麼?

徐元佐躲在外面偷看了一會兒,心中暗笑,不過卻又擔心蕭媽媽跟黃員外有一腿。到底這是人家的主場,若是找點莫名其妙的人來,咬死了說這銀子是偽造的,那豈不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唔,這邊還是跳東海近一些……但反正都是洗不清了。

徐元佐並沒有擔心太久,因為很快他就看到了一個老熟人。

今天在安記傾銀鋪子裡被安掌櫃木條抽臉的夥計,正背著一個小木箱,跟著蕭媽媽走進雅舍外間。

那伙計看到徐元佐也是有些吃驚,嘴唇微微翕張,見徐元佐轉頭當做不認識他,自然識相地沒有打招呼。

「輝哥兒,就是這幾位老爺要驗銀子。我想著你就住著不遠,好巧又是江南一隻眼安老爺子的高徒,老身這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便這麼晚還拉了你來。」蕭媽媽一進雅舍就是笑言笑語,卻把那挨抽的夥計捧得極高。

徐元佐想到這輝哥兒臉上的抽痕仍在,不由想笑。

輝哥連連點頭,放下自己的木箱,要了銀子過去。一入手自然就知道這是自己下午才做的,哪裡可能會假?不過既然人家許了好處,自然得假模假式驗證一番,否則怎麼好意思拿人謝禮?

在專業且令人眼花繚亂的測試之後,輝哥道:「這絕對是九成上的真銀。」

「那倒是可以放心用了。」徐璠撂下一句話,目光掃過弟弟徐琨與黃員外,最終落在徐琨身上:「早些回家。」

徐琨木然地看著兄長,點了點頭,喉嚨口像是痰堵住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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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去夏圩

從望月樓回來,徐誠沒有再跟徐元佐說起銀子的事。

徐元佐度過了如此充實的一天,見了各色人等,信息量幾乎是家裡的數十倍。這對他而言可不僅僅是閱歷,更是教材和功課。要想盡快融入這個社會,能夠更加遊刃有餘地生活、工作、發展,反覆思考和分析絕對是省不了的。

為了晚上能夠睡著覺,徐元佐不得不在路上就開始做這功課。

如此一路無話,只是在道了晚安之後,徐誠關照他明早早起,一起去夏圩的新宅看看。

徐元佐不知道所謂早起得有多早,這一夜自然不敢睡實,只要聽到動靜就穿衣而起,絕不給上司留下懶惰的壞印象。也虧得他現在年紀還小,最近鍛鍊也有了成效,即便晚上休息得不好,只是洗一把冷水臉便又生龍活虎了。

徐誠是年老神衰,本就覺少,原以為少年人貪覺,卻見到徐元佐能搶在他前面起來,心中大感欣慰。

自從銀子的事之後,徐誠對陸夫子推薦的這個夥計好感大增。他現在要培植自己的班底,最重要的就是得有可靠的骨幹。否則真的招進了歹人,無異於引狼入室。如今初步看來,徐元佐此人身家清白,忠誠老實,頭腦好壞姑且不論,只這兩條就足堪栽培了。

徐元佐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放在了儲備幹部名單裡,還在考慮如何增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呢。他可是跟徐誠簽了風險薪酬,如果前三個月不能讓人眼前一亮,工資就要縮水大半了。

「元佐,會趕車麼?」徐誠問道。

「我可以會。」徐元佐笑道。

「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什麼叫可以會?」徐誠也被逗樂了。

徐元佐道:「我以前不曾趕過車,不過我盡快去學。」

徐誠笑道:「肯用心思就是好的。照規矩徐家的管事可以從公中要一輛車。你若是能學會,咱們也不用麻煩人家,自己拿了車用就行了。」

徐元佐瞭然。徐誠的地位是可以配公車的,但是他肯定不能自己駕車,那麼車把式就得用人家的人。如此一來,他每天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車上說了什麼話,全都在人家的耳目之中。

別說現在就差撕破臉皮,哪怕是至交好友如此「親密無間」也是吃不消啊!

因為徐誠的提醒,徐元佐看看門口停著的牛車自然也就知道該「謹言」了。

這車的學名叫「轎車」,說穿了就是牛馬拉的平板車上架了個篷子,看上去像是轎廂。徐元佐雖然既沒有坐過轎車,也沒坐過轎子,但是直觀感覺應該轎車更加舒服一些,起碼空間寬敞。只是不知道為何轎子反而是要有身份的人才能坐。

大概一者使用畜力,一者使用人力,人要比畜的地位高,轎子的地位自然也就上去了。

趕車的把式並沒有徐元佐那般巴結,見徐誠出來連車都沒下。徐元佐扶著徐誠進了轎廂,自己就在車把式旁邊坐了。

那車把式對徐元佐的態度倒好,幾乎到了有問必答的程度,不過這也可能是因為徐元佐上車就給了打賞的緣故。

牛車比馬車要慢,但是勝在穩當。從郡城到夏圩有十五六里路,都是曬乾了土路,木質車輪精準套在車轍之中,倒也不覺得有多麼顛簸。徐元佐考慮了一會四輪馬車的項目,發現仍舊與自己的地位相差太遠,只能列入待考慮項,專心學習駕駛牛車。

等車駛出松江城,離開城廂,一路上的景色被農田桑樹佔據,徐元佐也覺得差不多了。

「黃大爺,能讓我試試麼?」徐元佐好聲問道。

趕車的黃大爺根本沒有意識到徐元佐是在搶他飯碗,樂呵呵地遞過鞭子。

徐元佐的領悟力是成年人的水準,趕車這種事需要經驗,但上手難度卻也不高。都是極馴化的黃牛,車又是走在車轍裡的,只要別亂來,就不會發生出۰軌的問題。

「你學得倒還挺快。」黃大爺讚了一句。不過看看前面要過橋,還是親自操鞭,等過了橋再繼續讓徐元佐積累經驗。

徐元佐也不打算當即就完成御車訓練,尤其這個時代的轎車是牛馬,獸醫也是課程表上注定要有的科目。於是徐元佐很大方地摸出一串十枚銅錢,塞在黃大爺手裡。

黃大爺頗有些意外,茫然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憨笑以對。

黃大爺緩緩咧開了嘴,將銅錢收入口袋,緩緩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講述各種趕車小秘訣。

徐元佐靜靜聽著,時不時附和一兩聲,總是恰到好處且令人愉快。與他一樣用心傾聽的還有車廂裡的徐誠,不過他並不關心如何趕車,而是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徐元佐身上。

作為一個見識過大明最高層政治漩渦的老者,徐誠有許多自己的思考和評判。

在他看來,徐元佐已經表現出了完全遠超年齡的成熟和自信,掌握了不知從哪裡繼承來的手腕和眼光。如果他能夠像江陵神童張居正那樣少年高中,皇榜題名,說不定也有入閣為相的機緣。

轎車避開了禮塔匯,免去了擁堵的麻煩,過了雙橋,總算到了夏圩新宅。

這處宅子是徐琨為徐階造的,顯然這位年輕的徐氏代理掌門人根本不能理解父親的顧慮,所以徐階甚至連看一眼都十分勉強。

「他像是甩個燙手山芋一樣甩給了我,想困我於此啊。」徐誠已經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徐琨的想法了。

這點上徐元佐倒是深表贊同。

整個佔地九畝的大宅子,相當於後世中型小區,竟然只留了一個半聾半啞的老僕看門,而且決定不調派更多家人前來打理了

這分明就是砸在了手裡,坐看它在風吹雨打之中變成廢墟。

然而一旦這處宅子真的破敗,那麼徐琨肯定不介意在父親面前表示徐誠的無能。

「大掌櫃最大困境倒不是該如何處理這座宅子。」徐元佐沉聲道:「而是如何早日回到閣老身邊。難道閣老驟然離了大掌櫃,不覺得有何不便麼?」

徐誠再次驚訝於徐元佐的直視本質,嘆聲道:「其實讓我離開身邊,介入商行,正是老爺的主意。」

「老爺回來之後,是否還在為朝政殫心竭慮呢?」徐元佐不知道這麼問是否過於敏感,所以聲音就更小了。

「老爺回家之後,只是著述,並未再關心時政。」徐誠盯著徐元佐,道:「你可有何想法?」

「若是如此,看來閣老真的沒有復出之心了。」徐元佐自然是早就知道徐階不會再次出山,對徐誠的領悟力也有所失望:「所以老爺讓大掌櫃離開身邊到商行辦事,是有心把二少爺和三少爺手中的權柄收一收。」

兩位小少爺年紀都還小,若是強硬地派出長子以及身邊人,非但會引起兒子們不安,更會影響徐氏現在的生意。

從目前徐璠和徐誠舉步維艱的窘況來看,即便如此溫和的做法,都已經引起了極大的牴觸。

豪門啊!真是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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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信字當頭

徐家的情況較之尋常豪門又有不同。

徐璠與徐琨、徐瑛兩個弟弟並非一母所生。然而這兩個弟弟的母親是徐階的續絃夫人,一樣是正妻,所以三個都是嫡子。

在嫡子之中,雖然社會主流認同長子繼承家業,但徐璠到底是做到正四品的高官,名聲在外,簡直就是一副高居雲霄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要是強行收回家中生意上的權柄,一旦鬧得市井咸聞,難免會被人譏笑鳳凰搶夜梟的死老鼠。

徐琨徐瑛作為夜梟固然丟人,作為鳳凰的徐璠也一樣不光彩。

徐階作為徐家的掌舵人,手心手背都是自己骨肉,更不希望出現禍起蕭牆,兩敗俱傷的局面。

徐誠在徐階身邊多年,當然知道自家老主人是個什麼心思。

可是徐琨徐瑛將米糧和棉布生意經營得鐵板一塊,真是水潑不進。別說往裡插人了,就連插針的間隙都沒有。

更可悲的是,自己手上除了個十五歲的少年夥計,也沒人可插呀!

萬幸這個夥計腦子還算靈光。

徐誠看了一眼徐元佐,見他正品味園林,十分投入,心中一顫。

徐琨想絕了自己與少爺培植親信的念頭,總算是沒有得逞。那他一計不成,豈不會再生一計?

之前只是用錠銀子以次充好,基本沒花什麼本錢,那麼下一計看來是少不得銀彈開路的。

——這小夥計有急智,是個幫手,就是不知道能否擋住誘惑。

徐誠心中想著,冷不丁出聲問道:「元佐,你以為徐琨可有什麼後手?」

「後手肯定是有的。」徐元佐正撅著屁股欣賞一盆小景,隨口道:「無非就是栽贓嫁禍,或是花錢收買大掌櫃身邊的人唄。」

只要人謹慎小心,栽贓嫁禍也不容易。

「若是要買你,他得花多少錢?」徐誠笑問道。

「呵呵呵,」徐元佐也笑了,「我小戶人家出身,眼淺見不得銀子。自然是他給多少我收多少,一文不嫌少,萬兩不嫌多。」

徐誠知道徐元佐還有後話,笑道:「你倒不怕撐著?」

「錢財如水,只有流不出去才會撐著。」徐元佐道:「他只要敢給,就算把徐家掏空了,我也敢收。不過要想買我忠心,那是痴心妄想。」

徐誠微微眯眼,在園子裡踱步。徐元佐的表忠心在他意料之中——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知道表表忠心。不過表得如此徹底,如此誠懇,卻讓徐誠有些意外。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老夫在京師官場上聽過一句話。」

徐元佐做成洗耳恭聽的樣子。

徐誠又道:「有人說,只要價錢高,座師都是可以賣的。」

徐元佐差點忍俊不禁。他知道徐誠肯定是聽到過這話,因為自從夏言死後,四百年來人們只要點評徐階,都要這麼說一句。

夏言是徐階的恩師,徐階卻在夏言被嚴嵩害死之後轉投嚴嵩。知道的,說他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不知道的,自然會說他出賣了恩師夏言,非但不為師報仇,還要認賊作親——徐階把徐璠的女兒嫁給了嚴嵩的孫子,真的是結了姻親。

「師徒如父子,尚且有價可標。」徐誠道:「昨日之前,你甚至都沒進過徐家的大門,為何就如此忠心耿耿?」

「這個嘛,」徐元佐笑了笑,「大掌櫃乃是忠厚老者,少爺也是英姿雄發,我若說對少爺和大掌櫃一見傾心……」

徐誠忍不住笑了出來:「讀書少就別拽詞!」

「是是。」徐元佐賠笑一聲:「若說一眼就覺得少爺和大掌櫃是我此生追隨的人物……大掌櫃信麼?」

「我若是信了,還會問你?」徐誠淡淡道。

「正是,連我這個傻子都不信。」徐元佐笑了笑:「或許明日後日,我會對少爺與大掌櫃肝腦塗地。不過現在,我只是忠於一個『信』字。從小爹娘就教我,『信』字值千金,是立身之本。我既然蒙大掌櫃賜了差事,必然要守住這個『信』字,盡心盡力,事事做得妥當。」

徐誠聽了徐元佐這一番表白,堅定之中從容不迫,又有一番慷慨。他昨晚回家的路上就細細想過,雖然徐元佐說銀水和火耗抵消,但銀子本就是做了假,連九成都不到,哪有銀水一說?

而最後兌來的銀錠卻都是九成上的好銀子,份量也一點不缺。

這一出一進,少不得要填進去二三兩銀子。

「你那裡來那麼些銀子填進去?」徐誠突然問道。

徐元佐飛快在腦中轉了轉,面帶苦意,道:「其實送父親和夫子上船之後,我卻被打行的人劫走了。」他當下將昨日在打行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卻隱瞞了自己與牛大力相識,只說了記賬的事。

「因為鬥氣,才多了這五兩銀子,正好應付差事。」徐元佐也故意迴避了「打賭」這個容易引人不佳聯想的詞。

徐誠怔怔聽完:「你這倒是傻人有傻福。京師也有這種打行青手,喚作喇虎,一旦落在他們手裡,卻是難纏得緊。」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那個安六爺要我給他記賬做賬房,我就堅定推辭了。」徐元佐仍舊不忘撇清自己。

因為剛才徐元佐沒有為打賭的事添油加醋,徐誠也不知道那記賬故事的首尾,只是疑惑道:「你怎不早說你會記賬?」

「嘿嘿,」徐元佐憨笑,「所謂日久見人心,慢慢來大掌櫃不就知道了麼?」

徐誠卻有些為他著急,正色道:「如今這世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唉,可惜在我這兒也還用不上,真是屈了你……」

「用得上!」徐元佐連忙道:「大掌櫃的,過幾日老爺不是要來麼?」

「老爺不喜歡這裡的奢華鋪張,就算來了也恐怕不會過夜。」徐誠道。

「老爺來過之後,這宅子也就可以盈利了。」徐元佐笑道。

徐誠滿臉不解:「這宅子怎麼盈利?」他突然想到了一些:「這裡可不能賣!也不能租出去。否則徐家的顏面是要受損的。」

徐元佐嘿嘿一笑:「小可明白,肯定不會做那等要錢不要臉的事。」

徐誠還有些不放心,拉住徐元佐:「你先跟我說說到底怎麼想的,別惹出事來。」

徐元佐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現在只是個設想,還得去打聽打聽才有准信。大掌櫃的放心,我絕不擅作主張,著手之前肯定是要您首肯的。」

徐誠這才放過徐元佐,心中仍是存疑。

兩人花了一早上的時間,走遍了這九畝林園。徐誠找了幾個小地方,讓徐元佐找人修補。然後兩人才回到車上,在禮塔匯鎮的酒樓用了午餐。雖然不算十分豐盛,但是比之徐元佐在家的伙食卻是好多了。

等吃完飯,徐元佐對徐誠道:「大掌櫃的,我看禮塔匯商賈云集,雇工也不少,想著這幾日我就在新宅裡收拾一間廂房先住下吧?免得每日跑了。」

徐誠點頭道:「原本也是這個意思,不過現在東西都沒搬過來,你如何住法?」

「沒事,有張床就行。」徐元佐滿不在乎。

徐誠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心疼子侄輩的感覺。不過他也知道用人必先苦其心志,方能見本性真情。少年人一旦沾染驕嬌二字,未來成就終究有限。如此正好讓他經受一番磨礪,也好看他是否真的能吃得住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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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還能再坑

徐誠臨走的時候,給了徐元佐兩個小錠,是昨天沒用出去的。其中五兩是報銷的賞錢,另外五兩是給徐元佐這幾日辦事的經費。

兩相往來不落文字,全憑信任。

這五兩銀子的經費如果光是招人,用個一兩二兩就足夠了,不過萬一徐誠的意思是連帶迎接徐階蒞臨走個過場,那麼非但不多,還有些緊巴巴的呢。

送走了徐誠,徐元佐在禮塔匯逛了一圈。

這個鎮子果然要比朱裡大得多。想朱裡不過一條河道,兩條大街,這裡竟然有橫豎三五條大街。每條大街上都開滿了商館鋪面,東洋的俵物、遼東的皮草、南洋的紅夷貨,都堆在光天化日之下,任君挑選。

街面上更是時不時能夠聽到天南地北的官話口音,人流如潮。

徐元佐轉了兩圈,將所有鋪面都記在了腦子裡,還發現了放生橋下的苦力人市,有十幾個精壯男子等著扛活。

同時他還聽說在鎮子西面,有個販賣人口的小據點,屬於半黑半白——大明律法是禁止人口販賣的,可以說從法律上而言是廢奴主義國家,但是架不住人民群眾的需求啊,所以賣給人家當「兒女」的事也就毫不稀奇了。

不過徐元佐最需要的工匠卻不會出來站街。

社會富足,只要有手藝就不至於餓肚子。若是手藝活能在十里八鄉叫得響名號,那日子就能過得十分滋潤。早幾年前,若是身在匠籍,每年還有服役的問題。不過現在每人每年繳四錢五分銀子就能以銀代役了。

徐元佐花了一些時間,倒是也打聽出幾個名聲較好的工匠。其中有一個是據說是在蘇州給人修園子的,開價極高。徐元佐想想夏圩的宅子只是小補,多半是不需要動用那位牛人的。

徐元佐想留在夏圩新宅也並非心血來潮,之前走馬觀花的時候已經為自己選好了宿舍。因為江南還在秋老虎時節,厚重的棉被還用不上,新編的草蓆正將近下市,此時買上一張,還算是撈到了便宜。

就在他盤算還有什麼生活必需品要買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略顯矮胖,頗為眼熟的身影出現在大街上。

正是父親徐賀。

徐元佐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躲進了一家店舖。他旋即醒悟過來,為何要躲呢?不管怎麼說也是生身之父啊!

但是現在走出去該說什麼?

難道說「爹爹您好,爹爹再見」?

徐元佐趴在門框上,偷偷窺視毫不知情的父親。等徐賀漸漸走近,他方才看到父親身上的長衫已經被汗水濕透,身後還背著一卷露著毛邊的草蓆,以及手裡提著的口袋。口袋裡隱約印出個盆子的形狀。

「爹?」徐元佐裝作意外偶遇,從店舖裡走了出來。

徐賀也有些意外,旋即將手裡的口袋甩給了徐元佐:「你娘叫我來給你送鋪蓋的。」他又覺得有些丟臉,低聲嘟囔道:「也不知道誰是爹……」

徐元佐並沒想到還有這種待遇。他原世界父母從小就培養他自力更生,別說大學報導自己去,就連出國讀書那天都是自己打車去機場的。雖然理智上覺得母親這樣的安排十分沒有必要,但在感情上卻還是頗有些觸動。

「白白跑了一趟松江,才知道你跟大掌櫃的到了夏圩來了。」徐賀喘著粗氣:「萬幸這裡碰到你,若是再走岔了怎麼辦?你怎地也不報個信給家裡?」

徐元佐摸了摸嘴唇上的油汗;「這不是今天才定下來的事麼?」他心中暗道:幸虧自己要求住在新宅,若是跟徐誠回城裡,你這一趟才是真的白跑呢。

徐賀卻不知道自己已經算是好運加身了,仍舊嘟嘟囔囔,最後直抱怨這秋老虎天不爽利。

從禮塔匯到夏圩新宅大約四五里路,徐元佐只管埋頭聽著,也不說話,到了門口,方才道:「父親今晚就住下吧。看天色回去也要很晚了。」

「我船停在二仙橋,不知道過夜有沒有人看著。」徐賀既不想趕著再划船回去,又擔心借來的船有個意外,不好向鄰居交代。

徐元佐現在的體型在悶熱之下走了兩三公里路,已經十分疲憊了,但看父親的意思是想住卻又擔心船的安全,於是只得又跟著他去了二仙橋,找了戶人家寄存。依照徐元佐的慣例,自然不會少了給人賞錢,但是回去的路上卻被徐賀念叨了一路。

「現在有了工錢真是闊氣了,讓人看一下船就給半弔錢!嚇,家裡都還在省吃儉用……」徐賀不住地嘀咕道。

徐元佐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道:「父親。」

徐賀猶自沒有反應過來,回頭道:「怎麼了?」

「家裡目今的狀況,是誰造成的?」徐元佐冷聲問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徐賀叫了起來:「你是怪你老子沒本事?你老子我為這個家不辭辛勞地走南闖北……」

「掙的銀子呢?」徐元佐問道。

徐賀臉一紅,怒喝道:「你個小畜牲是在逼問你老子麼!你娘都不敢這麼逼問我!」

——我娘還會動手呢!

徐元佐面無好色,沉聲道:「既然是一家人,首先就得肩負起自己的責任。無論賭博也好,外室也罷,這些事都該排在家人之後。父親若是還一味分不清主次,兒子這邊是肯定不能認同的。」

徐賀被徐元佐一頓搶白,臉上破不好看,但是內中心虛,再說不出什麼狠話。

徐元佐鬆了口氣,不禁懷念起原先的父親。那位父親是個純理性工作狂,徐元佐也曾有過抱怨,但相比現在這位卻不啻天壤雲泥之別,令人無比懷念。而且那位父親還是真正照顧家裡,並且悉心教導自己。

自己能夠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下,仍舊保持積極健康的心態,全部得益於此。

徐賀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輸給了另一個時空的父親,心中仍舊抱著一股怨氣。他見兒子埋頭走路,一副據他於千里之外的神情,自然也會主動開口。

父子兩人就是這樣冷戰著回到了夏圩的徐宅。

徐元佐原本是想跟父親睡一間屋的,因為路上的不愉快,索性自己又收拾了一間廂房,反正蓆子有兩張。

「喏,這個放你屋裡。」徐賀板著臉將銅盆和蚊帳塞在徐元佐懷了。

十月裡已經沒什麼蚊子了,而且徐元佐還熏了艾草,對蚊蟲也有不錯的驅散效果。不過他還是端著銅盆有些發愣。

在家的時候,徐元佐從未見過還有銅盆。

對於大戶人家而言,銅盆不過日常用品。對生活在溫飽線上下的徐家而言,銅盆卻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家裡的我?我怎麼沒見過?」徐元佐忍不住問道。

徐賀仍舊一副臭臉:「是你娘說,你在外面要體面一些,才拿來給你用的。反正銅的木的也沒什麼兩樣,我還覺得木盆舒服些。」

徐元佐端著銅盆回到自己屋裡,手心在盆子上輕輕摩擦。

這銅盆裡面被擦得錚亮,就盆底還有些綠鏽,顯然這盆子的年歲也不小了。他細細摸著,突然摸到了一個小小凹凸,翻過一看,卻是個模模糊糊的「沈」字。

這多半是娘的嫁妝。

徐元佐心中暗嘆:這東西應該是給姐姐用的。自己提前出來做事,娘才讓爹送來。

有那麼個瞬間,徐元佐幾乎要衝進父親的屋裡,緊握父親的雙手:「爹!咱們一起努力把家撐起來,讓娘和大姐過上好日子,讓阿牛可以安心讀書……」

這個瞬間還沒有過去,徐元佐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低沉渾厚而包涵怒意的吼聲:「哪裡來的賊骨頭!敢來徐家偷東西!」

徐元佐三步並作兩步衝了出去,卻見一個壯年男子手中舉著花鋤,正指著自己的父親徐賀。

徐賀手裡正捧著一個青花葫蘆瓶,被那壯年一吼,嚇得手忙腳亂。

瓷瓶脫手,啪嚓摔在地上,登時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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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上陣父子兵

時間凝滯。

徐元佐第一個反應過來,衝向瓷瓶的命案現場,首先找出一塊殘片,正是葫蘆瓶的瓶底。他心中小鹿大鹿梅花鹿紛紛亂撞,生怕看到傾家蕩產賣身賣腎都賠不起的底款。

大明……

嘉靖……

年制……

徐元佐總算鬆了口氣,還好是嘉靖年的花瓶。

他又撿了兩片碎片,緩緩湊近眼前,就著陽光輕輕轉動角度。只見青花之中隱隱流露出來的紫色。色澤濃郁,青藍之中泛紫,圖樣是老子出關,器型又是葫蘆瓶,配合底款上的「大明嘉靖年制」的六字楷書,正是標準的嘉靖青花瓷。

徐元佐將剛才沒吐完的氣吐了出來,這才發現父親和那個手持花鋤的壯年都湊在他頭頂,像是一起在研究這碎片。

「還好是嘉靖年的瓶子。若是正統、天順年以前的,把你們四個腎賣了都賠不起!」徐元佐站起身。

「為什麼?」徐賀問道。

徐元佐看了一樣父親,雖然不耐煩,仍舊答道:「即便再過四百年,嘉靖青花存量也很大。存量大,價格自然就低了。正統年間朝廷下令,禁止燒製青花,只有景德鎮官窯有少量……存世……自然是……有價無市……」

徐元佐說到「景德鎮官窯」的時候,猛然意識到了一樁非常可怖的事。

徐賀完全沒有注意到兒子的臉色變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過錯,仍舊笑道:「我走南闖北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瓶子。不想我家大郎倒是認識,果然讀書有用。」

那邊壯漢卻道:「別只說瓶子了,你們到底是誰人?為何在這裡?喂,你怎麼了?」他伸手輕輕搖了搖徐元佐,卻發現徐元佐木樁似地站著不動,彷彿靈魂出竅,又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

徐元佐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位肇事者的說話。

因為他總算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他會認識嘉靖青花。

是後世帶來的知識!

後世為何會有關於嘉靖青花的知識?

因為它出自景德鎮官窯。也只有官窯的貢品才會如此精美,才會存在故宮博物院,才會有大量的圖片、說明、分析讓徐元佐一介平民都能分辨。

但那是在共和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而如今在大明皇帝的英明統治之下,打爛一件皇家器皿,這完全不是賠錢的事,而是蘊藏了深刻政治因素的大事件啊!

徐元佐恍恍惚惚之間,看到那個半聾半啞的老僕手持木棒跑了過來。又過了幾乎一百年的時間,他才聽到那老僕嘶啞著喊道:「癟犢又闖禍!看老子不打死你!」

「呦,老丈是浙江衢州人氏?」徐賀聽到「癟犢」的鄉罵,不由笑道。

徐元佐只覺得自己的世界崩潰了。

是的,穿越到一個傻子身上並沒有讓他崩潰。

面臨家庭的窘迫,不得不早早承擔重擔,也沒有壓垮他的鬥志。

發現自己有個不著調不靠譜的父親,這他也能從點滴的父愛中尋求平衡。

然而現在,自己的所有努力可能都付諸東流,而罪魁禍首竟然還莫名其妙地跟人家討論鄉貫!

——我管你是浙江的癟犢子還是東北的癟犢子啊!

「有毛線好笑的啊!」徐元佐衝著徐賀大吼一聲,終於爆發出來:「你闖了大禍知道不知道啊!有你這樣往死坑兒子的嘛!」

徐賀在短暫的愣神之後,目中凶光迸射:「你個逆子!竟然敢吼你老子!你、你、你……今日非打死你這逆子不可!」

徐賀說著,左右一晃,看到了壯漢之前手裡拿的花鋤。那壯漢被他爹——看門老僕用木棒追得滿院子跑,花鋤自然是早就扔在一旁了。

徐元佐根本連跑的意思都沒有,恨不得沖上去猛踹徐賀,就好像要將穿越傻子身上的責任都歸在徐賀身上。

「打啊!打死我算了!」徐元佐衝向徐賀,身高的差距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似乎不太適合戰鬥。就在他一個遲疑之間,徐賀已經高舉花鋤砸了下來。

秋老虎天,人火氣大,再加上徐元佐這個兒子也沒少坑爹。如今家中母老虎發威,自己夫綱不振,還不都是這小畜牲惹出來的禍事!

打死一個還有一個!

徐賀雖然也氣得牙癢難耐,但下手的時候鋤頭還是偏了一偏。

徐元佐到底沒有在戰鬥技能上加過技能點,反應慢了,眼看就要被這一鋤頭砸中肩膀……

「傻子!快跑啊!」帶著浙江口音的壯漢衝了過來,將徐元佐攔腰抱起,一陣風似地跑開了。

他速度實在太快,以至於徐賀一鋤頭砸下去的時候,徐元佐已經在一丈開外了。

花鋤與農家鋤地的鋤子不同,鋤柄不過二三尺,並砸不到地。

徐賀猛地沒有收住力,差點砸到自己腿上,嚇得打了個踉蹌。等他站穩再看,徐元佐已經被那壯漢放了下來。

「有種打死我啊!」徐元佐跳腳叫道。他是真的死的心都有了。

徐賀邪火更甚,突然身邊一陣風颳過,竟然是那個老態龍鍾看似隨時都會倒地不起的看門老僕。

這老僕是真的動了怒氣,手中一條棍棒宛似出洞烏龍,流星趕月一般朝徐元佐和那壯漢追去。

「快跑!」壯漢剛放下徐元佐,見父親追來,直接將這小胖賊抗在肩上,腳下生風。他眼看前面八尺高的圍牆,竟然一腳蹬在牆面,猿猴一般躍了過去,赫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徐元佐的胃撞在壯漢的肩胛骨上,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前金星晃動,口中酸水直流,恍惚間如騰云駕霧,再眨眼卻是高空墜落。

壯漢卻不管徐元佐生不如死,只是一味跑動,等他停下來的時候,徐元佐已經背過氣去了。

在重重砸在地上之後,徐元佐終於一口氣倒了過來,緩緩睜開眼睛。

「算你賊娃運氣好。」壯漢喘著氣,拉開短衫的衣襟用力搧風,毫不介意露出古銅色的皮膚和方形的胸肌。

「我運氣……好什麼……」徐元佐緩緩從地上坐起來,扶了扶腦袋,這滋味比穿越還難受。

「嚇!你是不知道我爹的厲害!要是落在他手裡,不死也得殘廢!」壯漢重重道:「想當年跟戚爺打仗的時候,他一桿旗槍能挑五六個拿長刀的真倭。」

徐元佐一邊撫著胸口,問道:「打倭寇的時候?」

「嗯,老爺子丙辰年跟的戚爺。」壯漢道。

「那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十二年之前?」徐元佐心中一算:「老爺子高壽啊?」

「我爹今年七十三。」壯漢撇了撇嘴:「戚爺當初選兵的時候有規矩,不收年過六十的。後來見我爹實在太猛了,這才破格收入軍中。」

徐元佐見這漢子也就四十上下,看來猛人老伯是三四十歲才得的這個兒子。不過這樣的兒子不都當寶貝看麼?今天打殺起來卻是如此殺伐果斷!

「戚爺如今調到薊鎮去了吧?」徐元佐記得戚繼光被委任總理練兵,封右都督就是在隆慶二年,只是不知道幾月。

「嗯,聽說是去年調走的。」壯漢漫不經心道。

徐元佐又泛起了一個疑問:「壯士,令尊大人為何會淪為徐家的僕人吶?」

戚家軍是募兵制,給錢打仗。戚繼光一調走,大部分人也都各回各家,好似在外打工一樣。但是募兵的收入不低,再不濟也能混個自耕農,怎麼會淪為奴僕呢?

更何況老爺子使的是旗槍,起碼是個旗隊長,怎麼也算是軍官啊。

壯漢臉上一紅,聲如蚊吶:「還不是為了我,唉,我也是一時昏頭了。」

徐元佐一副瞭然的模樣,道:「大丈夫誰能事事謹慎?哦,對了,我不是小賊,我是徐家的夥計,姓徐名元佐,如今負責處理這棟新園子的相關事宜。剛才那個是我爹。」

壯漢顯然有些窘迫:「那你豈不是管著我爹了?」

「說那些!」徐元佐笑道:「兄台尊號大名啊?咱們也是不打不相識,該當多親近親近。」

「我叫羅振權。」

「羅大哥!」徐元佐起身抱拳。

「徐兄弟。」羅振權也不是個扭捏人,與徐元佐交相一拜,算是有了交情。

徐元佐笑道:「我看羅大哥身手也是不凡得很。老爺子當年是旗隊長,你是使什麼的?」

羅振權支吾左右,見徐元佐一臉好奇,實在不好意思掃了這位「兄弟」的興致,嘴唇蠕動,語速飛快:「長刀。」

徐元佐心中一過。戚繼光在東南最常用的是鴛鴦陣和三才陣,標配是藤牌、圓盾、旗槍、長槍、狼筅、倘鈀……莫非說的是軍刀?軍刀是人人都有的副手武器呀。

「羅大哥莫非是沒參加東南抗倭?」徐元佐笑道:「戚爺軍裡哪有只用軍刀的?」

「我當然參加了!」羅振權聲音一響,旋即沉悶下來:「只不過……我是倭寇那邊的。」

徐元佐彷彿聽到了咔噠一聲,那是下巴脫臼的聲音,心中暗道:你們爺倆這算不算是上陣父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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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羅家子

如果將「倭寇」視作一家公司。這家公司的老闆和管理層全是中國人,只是在基層一線員工中有部分日籍僱員,此公司能算是日本公司麼?

當然不能。

事實上的倭寇組織就是這種狀態。

當時日本戰國亂世,破產武士和浪人便依附明國的走私海商,充當打手。這些走私海商為了避免家鄉的親人受到牽連,也剃髮倭服,冒充倭人。由此才有了「倭寇」的說法。

嘉靖年間倭寇大規模肆虐東南沿海,從山東到廣東,整個大明海疆處處烽煙,正是這樣一群「倭寇」作亂。

「羅大哥是跟哪位海主?」徐元佐問道。

羅振權意外地看了徐元佐一眼。

倭寇的名聲在江南實在太臭。

雖說他們的正職是武裝走私商人,上岸打劫村落市鎮只是副業,綁架勒索地方豪門也不單單是求財——更多是討債。然而他們絕不是軍紀嚴明的戚家軍、俞家軍,所過之處雞犬不留、姦淫擄掠乃是常態。

在倭寇最為猖獗的時候,甚至還有圍攻縣城的記錄。

與後世小宅男對海賊充滿了浪漫情懷不同,如今距離史上第一海賊汪直被殺只有九年,江南百姓對過去的悲慘經歷記憶猶新,誰都不會對倭寇如此和顏悅色地稱為「海主」。

「你也下過海?」羅振權眉頭挑起:「不對啊,你才多大啊?」

「不,我只是……」徐元佐本人又沒有受過倭寇禍害,作為一個後世人,對日本有著天然仇恨,又不曾切身經歷過海賊鬧東南的痛楚,想想那幫大明海商能叫「太君」當「走狗二鬼子」,多少還有些翻身做主人的暗爽。

當然,三觀必須端正,對於海賊海商那種不遵守法律和人道主義,殘虐民眾的犯罪集團,必須要嚴厲譴責。

「我只是覺得下海的人總有緣故。」徐元佐道:「誰會無緣無故下海呢。」

羅振權嘆了口氣:「的確是。或是在家鄉殺了人的,或是家裡窮得過不下去的,還有不少是被擄走沒辦法才入的伙。」他頓了頓,又苦笑道:「我下海算是最沒名堂的了。」

「哦?羅大哥是什麼緣故?」徐元佐頗為好奇。羅振權已經將大明海賊的主要來源都說了,卻偏偏又說自己跟這些人不一樣,這豈不是著實令人費解?

「我就是看下海的人掙的銀子多。」羅振權道:「那時候腦袋一熱,就跟著去了。」

無論是投入行伍還是聚眾落草,或是通番下海,鄉黨永遠都是最佳人選。想想也是,若是海賊倭寇來自五湖四海,走到哪個村子都有親戚,那還怎麼打劫?肯定是要聚攏一個村的人,打劫另一個村的人啊。

徐元佐沒想到羅振權的初衷竟然如此直白,沒有苦大仇深,沒有被逼無奈,沒有任何藉口,就是一個「貪」字!

為了一個「貪」字就可以殺人越貨!

「想來徐兄弟肯定看我不起。」羅振權頗為落寞地摸了摸鼻子:「其實我也看不起當初的自己。這些年來回想起來,真是害人不淺。非但害了那些不認識的人,也害了我爹。」

「浪子回頭金不換。」徐元佐深吸一口氣:「好男兒誰個不想風風光光,讓人仰視?只能說羅大哥走錯了路罷了。」

羅振權盯著徐元佐,好像一定要從他臉上挖出嘲諷和言不由衷的虛偽來。

「我是說真的。」徐元佐道:「不瞞羅大哥,兄弟我的志向也不小。如今雖然只是個小夥計,但未來總有我揚名立萬,一言九鼎的時候。」

「兄弟啊,哥哥我託大勸你一句。」羅振權終於相信了徐元佐的真誠,卻會錯了意:「朝廷還是勢大,想當初徐海帶著好幾萬人跟朝廷對戰,還不是給打得稀爛?我當年跟著五峰老船主,開始肆無忌憚橫行東海,但是真跟朝廷兵戰上,五島男丁百不存一啊。」

羅振權說著,面露懼色:「朝廷真不好惹。」

徐元佐忍不住仰頭大笑:「羅大哥,要想發財可不是只有偏門走。大哥若是不信,且跟著我走一程,我定能讓大哥看到,許多合法生意要比海上劫掠還要賺錢。」

羅振權不信:「當真?」

徐元佐舉起右手,指著太陽:「我徐元佐指日立誓,必要風光無限,出人頭地!羅大哥,你若是願意追隨於我,必不負你!」

羅振權微微眯起眼睛:「你給我多少工錢?」

徐元佐頗有些氣餒。不過咧嘴一笑,心中卻又有些得意:從羅振權話裡話外,他都聽出此人是個重利之徒,而且毫無懺悔之心。他內心中覺得「害人害己」,只是因為被戚繼光、俞大猷等朝廷名將打得膽寒,並非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悖道義。

可以說,羅振權賊膽已破,賊心未亡。

這樣的人就如鷹犬一般,只要調教到位,便是手下大將!

徐元佐道:「羅大哥,你我同甘共苦,情同兄弟,不比什麼都重要麼?」

羅振權心中暗道:老子在海上什麼沒見過?別說兄弟反目,就是父子相殘的也不少!

他微微笑道:「要我跟你賣命沒問題,只要價錢好。」

徐元佐嘆了口氣,道:「羅大哥,咱們邊往回走邊說會子話。我正有個故事要說與你聽。」

羅振權想想父親的氣也該消了,起碼不至於回去挨打,便隨徐元佐往回走去。

徐元佐便將自己如何給陸夫子跑腿得了這份差事,如何自己貼銀子完成徐誠交代的任務,一一講述給羅振權知道,最後總結道:「所以為人處世萬萬不能看眼前。古人不是有句詩麼:風物長宜放眼量。就是告誡後人,眼前吃點虧,耗點力氣,未來必有厚報!」

羅振權聽完徐元佐的故事,心中也是有些欽佩的。不過他終究是有閱歷的人,又擔心徐元佐要拉他幹殺頭買賣,咬住道:「任你說得花好稻好,終究得看銀子說話。」

徐元佐眉頭一皺,心道說:我這麼高端的成功學洗腦都失敗了?這人對銀子的執著還真是堅定不移啊!

「如今我沒銀子,又缺幫手,你說怎麼辦。」徐元佐雙手一攤。

「這……我怎麼知道?」羅振權心道:這關我屁事啊,你問我!

徐元佐一拍羅振權的肩膀,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啊!你現在做何營生?能做何營生?不若就此罷手,每日裡跟著我辦事。我包你吃住,等有了工錢自然不會少你。你也正好看看我如何步步前行,正好知道放長線方能釣大魚的道理。如何?」

羅振權心中盤算:當年為了把自己從死牢裡撈出來,家裡傾家蕩產,老娘活活氣死,兩個哥哥跟著戚爺去了薊鎮,老爹賣身為奴,背井離鄉在松江落戶。如今自己幹啥啥不成,靠給人打短工度日,若是有個安穩活計倒是不錯。

「是你雇我,還是徐家雇我?」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有心要收服羅振權,爽朗道:「都行。不過現在徐家未必就肯雇你,你先在我身邊辦事,等日後有機會我再將你薦給管事。如何?」

羅振權心中暗道:你終究還是年少不懂行。我若是進了徐家做事,如何肯再服你?難道你家也能有個閣老?

徐元佐看羅振權神情變幻,心中冷笑:管你給誰辦事,被我盯上了還能逃脫?當年哥哥我可是忽悠了一個團隊拋棄五百強的高薪高職,跟著哥創業打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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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信任

徐元佐和羅振權各懷心事回到徐家園子。

老態龍鍾的羅老爹已經拿了簸箕和灰筐在打掃殘片,徐賀坐在石墩上破口大罵,無非就是抱怨自己養了徐元佐這麼個不孝子,只恨當初沒將他射在牆上。

徐元佐也恢復了情緒控制能力,再看到那個鬧心的嘉靖青花也沒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關照羅老爹不要扔了,所有碎片都好生收起來。

一者寄希望能夠找到高手,將它補起來。二者也是要留個證據,否則人家說你監守自盜,就算有一百張嘴都分辯不清。

更何況自己得罪了徐琨這位二少爺,必然會有一群狗腿子從各個方向撲咬上來的。

徐元佐走到氣呼呼的徐賀面前,眉頭已經不自覺地皺起來了。

徐賀衣襟大敞,滿頭滿臉的汗水,碎髮黏了一臉,邋遢粗俗,猶自罵罵咧咧挑戰徐元佐的心理底線。

徐元佐想起自己的正牌父親,永遠從容不迫,永遠服裝得體,永遠溫文爾雅待人以禮……兩相比較,簡直是天壤雲泥之別!如果說以前的父親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缺點,那麼現在這個便宜老爹,簡直沒有半分優點!

「爹……」

「我沒你這般不孝的兒子!」徐賀氣鼓鼓地打斷徐元佐。

徐元佐撇了撇嘴,見徐賀呼哧喘著粗氣,知道他情緒不穩,也就沒有緊逼。過了片刻,他方才道:「瓷瓶碎了。」

「碎了又如何!老子我賠他一個!」徐賀放聲吼道。

「賠不起。」徐元佐道。

「放屁!老子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一個瓷瓶能有多金貴?我買它十個八個賠不起?」徐賀只覺得自己被兒子小覷了,怒氣更甚。

「官窯的。」徐元佐知道此刻徐賀聽不進長篇大論,故而惜字如金。

果然「官窯」出口,徐賀登時安靜下來。

就算缺少見識,認不出官窯青花,如此聲威赫赫的名頭總是聽過的。

「你誑我?」徐賀漸漸安靜下來。

徐元佐走過去,從布袋裡挑了一塊較大的碎片,走回徐賀身邊,道:「民窯能做出這個色澤麼?能做出這個胎質麼?」

嘉靖年間,官窯青花的色料多用西域產的「回青」和瑞州的「石子青」混雜,所以青花發色濃翠、藍中泛紫、豔麗而濃烈,而民窯無論是下料還是技術,都達不到這種效果。

官窯的胎質細潔緻密,民窯除了極少數精品瓷能夠勉強相類,絕大部分民窯瓷是不可能在修胎上下大功夫的。有些民窯器物的腹部接痕甚至比明初瓷器還要明顯,這也是因為商業發展,市場擴大,需求量大增,導致趕工趕貨,質量下降。

「再看釉面,滋潤光亮,越往後越粗,像不像波浪……」徐元佐放下瓷片:「哪家民窯能燒出來?咱們傾家蕩產也得買一個回來。」

其實嘉靖中後期,也有貢瓷是「官搭民燒」,所謂的「欽限器」。這部分瓷器說是官窯,其實是民窯,質量還算過得去。然而要想仿造這個被打碎的官窯精品,卻差得還遠。

「怎麼辦?」徐賀終於明白了輕重,心下忐忑,瞪大了眼睛,緩緩抬起頭,望向兒子。

徐元佐道:「首先,這些碎片得存好。其次,得找個焗瓷手藝極好的匠人來,看能否將它補起來。」

徐賀連聲道:「哦哦,對對,得找個焗匠,看能不能補起來。」

「得是手藝極好的。」徐元佐強調道:「這瓶子是擺著看的,若是補了之後醜陋不堪,那也只是徒費銀兩。」

在徐元佐的記憶中,焗瓷這門手藝一直要到乾隆時期才分為兩類:專門修補民瓷的粗活,與修補精瓷、骨董為主的秀活。現在雖然還沒有如此細緻的分工,但肯定有不少民間藝人已經達到了藝術的層面,才能開山收徒,否則也不會有乾隆時期的分流了。

想到這點,徐元佐倒是安了些心,只要事情能夠解決,終究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爹,你盡快趕去蘇州、南京,看看有沒有這樣的匠人。」徐元佐絲毫沒有注意自己的口吻。

徐賀支吾道:「蘇州是百工匯聚之地,高明的匠人不知凡幾。只是……你爹我一回家,就將銀子都交給你娘了。」

徐元佐手中有十兩銀子,其中五兩是屬於自己的錢,另外五兩則是辦事要用的錢。他暗嘆一口氣,取了五兩出來,捏在手中,在徐賀眼前一晃。

徐賀眼睛一亮。

徐元佐的心頓時沉下去了。

若是真想補救自己過失,此刻看到銀子應當是面露輕鬆,蘊含愧疚和沉重。而徐賀這分明是欣喜,可見他在看到銀子的剎那,內心中想的並非如何尋找匠人,而是花天酒地逍遙快活的事。

「沒銀子可不好辦。」徐元佐將銀子收了起來:「我這銀子可不敢輕動。」

徐賀嘴唇微張,剛伸出去的手也凝在半空中。

徐元佐收起了銀子,道:「我先去跟徐管事通報此事,免得過幾日措手不及。」

「請匠人的事……」徐賀猶不死心。

「看管事的意思吧。」徐元佐心情沉重,收起了瓷器碎片,又走到羅家父子跟前,和了和稀泥,讓羅老爹不要再打羅振權了。

羅老爹倒是給徐元佐面子,連連應了。

徐元佐也是這才知道,羅老爹並非聾啞之人,甚至可以說耳聰目明不遜壯年。只是因為他聲音嘶啞,又說得是浙江衢州那邊的土話,說松江土白自然口齒不清,語調怪異。也因為語言問題,他聽不太明白松江人說話,反應自然慢些。久而久之,竟被人當做聾啞不堪用的人了。

徐元佐對羅振權道:「這邊還要你幫著看好,別的器皿恐怕也不便宜,再不能有什麼閃失了。我得趕在閉城之前回去,跟徐管事說這事。」

羅振權拉住徐元佐,低聲道:「你是信不過你爹?」徐元佐還有些扭捏,卻聽羅振權又道:「我之前一見他,就覺得此人鬼鬼祟祟,真是你親生的爹?」

徐元佐臉一垮:「自然是我生身之父。」

生身之父不假,只是這個魂靈卻不是他給的。

羅振權低聲道:「你若不放心他,我願意跑一趟蘇州去找人來。」

徐元佐看著羅振權,道:「你不會跑了吧?」

「我若賭咒發誓,你就信麼?」羅振權道。

徐元佐搖頭道:「我還是不信。不過我願意在你身上賭一賭。」

羅振權頗為意外。

徐元佐已經掏出了五兩銀子,放在羅振權手中,道:「其實這場賭,咱倆是一邊的。若是輸了,我虧五兩銀子,你虧一個證明自己謀求上進的機會;若是贏了,我解決了一樁麻煩,你多個知己。」徐元佐輕笑道:「無論怎麼看,都是用我的銀子在成全你啊。」

羅振權握了握銀子,轉身就往外跑,一邊喊道:「快則三五日,緩則五七日,我定回來。」

徐元佐望著羅振權的背影,突然耳朵一痛,連忙撇頭側身,卻見是父親徐賀怒氣衝衝地看著他:「你個小畜牲!信不過你爹,竟然能信個苦力!」

徐元佐雙手掰開徐賀,捂著耳朵跑開了,心中暗道:羅振權守在這裡照顧他爹,可見對他爹還有愧疚之心,知道幫著做點的雜務,絕非會為了五兩銀子絕命天涯的人。反倒是徐賀這個父親,缺乏起碼的責任感,若是將賭注押他身上才是瘋了!

徐元佐又想起母親和一家大小的窘迫生活,那正是信任徐賀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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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誠意

從禮塔匯到蘇州城少說也有一百六十里。

好在江南水陸交通發達,羅振權在船與車之間輪換,不顧疲憊,不省川資,只取最近的路走,只一個晝夜就到了蘇州城外。他也沒有必要進城,在碼頭上找兩個老人一問,便知道工匠聚居何地,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到了焗匠聚居的巷子,羅振權真個憂喜交加。

憂的是,這巷子不長,只有十來戶人家。如此一來,挑選餘地就不大了。若是沒能從中挑出滿意的匠人,自己就得放大搜尋範圍,恐怕一時半會趕不回松江。

雖然後果在他看來談不上嚴重,最多就是徐元佐被徐家趕出去,但是他的內心中還是希望能夠不辜負徐元佐的信任,將這事辦得漂亮些。

喜的是,這十來戶人家都擺放了不少自己手頭完成的活計,也不用多費口舌多方打探,只需要進門打聲招呼,細細查看便可知道匠人的手藝。

這些匠人都還是朝廷的匠戶,不過自從嘉靖年間允許匠戶納銀抵役,他們便從繁重的坐班中解放出來。只要每年交給官府八分銀子,就不用再跑兩京輪班了。而八分銀子,有時候一樁買賣就能掙回來。

羅振權走了幾家。見他們補的都是缸、盆之類的大物件,也有碗碟之類的小器皿,卻談不上精巧,充其量只是不漏水,能夠用罷了。他心中暗道:這種匠人就算請回去,恐怕也是幫不上忙。

羅振權正要走,從後面走出一個五十開外的匠人,開口道:「客人哪裡來?」

羅振權停住腳步:「松江。」他又道:「來看看蘇府有沒有手藝高超的老師傅。」

那頭髮花白的匠人放下手裡的銅片,道:「什麼壞了?」

「極好的花瓶。」羅振權掃視了一圈鋪子,再次確認這裡不會有自己需要的匠人,抬腳又要走。

「你且等等。」老匠人扭頭朝後面喊道:「阿大,把屋裡的聽風瓶拿出來。」

羅振權還是第一次聽到「聽風瓶」這一名詞,心中好奇心起,便站著沒動。不一會兒,一個壯年男子從後屋出來,手裡捧著個直筒形狀的瓶子。

羅振權只是掃了一眼過去,就被這瓶子吸引住了。想他當年也是做過殺頭買賣的人,見過的好貨不少,卻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瓷器。不說別的,光是門外射進來的殘光,都能刺透這聽風瓶的瓷胎,可見工藝之高。

「這是前宋富貴人家放在書架上的陳設。有風吹過時,它便會微微搖動,故而叫聽風瓶。」老匠人取了一塊六邊形的底座,讓兒子將聽風瓶放上去,果然是搖搖欲墜。

「這也太容易壞了吧。」羅振權讚歎道。

老匠人道:「所以從前宋流傳下來的聽風瓶鳳毛麟角。這個是永樂年間仿製的,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光是這些碎片,老朽就花了十兩銀子買來。」

羅振權微微朝後退了一步,生怕自己的呼吸將瓶子吹倒。他一共只有五兩銀子,坐船趕車吃飯還花了五七錢,連這瓶子的碎片都賠不起。

「這瓶子若是要賣出去,能值多少?」羅振權問道。

「沒有五十兩老朽是不肯賣的。」老匠人也看出羅振權不是有錢人,叫兒子收起聽風瓶:「這手藝如何?」

羅振權一晃腦袋,這才反應過來:「我沒看清這瓶子上的補紋嘛。」

老匠人得意一笑:「所以才問你,這手藝如何?」

羅振權當即醒悟過來,道:「老丈,是這:我家有個嘉靖時候的青花,也算是極品……」

「是官窯?」老匠人打斷問道。

羅振權不知道這傳出去是否會惹禍,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承認。

老匠人卻是見多識廣道:「現在市面上流出的官窯瓷不少,沒啥好避諱的。你碎瓷帶來了麼?」

「沒有。」羅振權道:「要請老丈去一趟松江。」

老匠人微微蹙眉:「我們這行雖然是走街串巷謀生,但老朽年紀大了,不願意出遠門。」

「銀子好說。」羅振權道:「實在是不方便帶過來,又怕修補好了,回去舟車顛簸再失手打碎。」

老匠人搖了搖頭:「那就沒法子了。要不你回松江看看,那邊雖然沒有出名的匠人,說不定也是有能補的。」

「老丈還是隨我走一趟吧……」羅振權好聲好氣道。

那阿大收好了聽風瓶,回到鋪子裡,道:「我爹說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別在這兒耗著了。」

羅振權想了想,道:「看來我就算是加銀子,多半也請不動老師傅。」

老匠人咧嘴一笑:「你先去外面打聽打聽,看看『秦大堅』值多少銀子,免得說老朽獅子大開口。」

羅振權搖頭笑了笑:「我也加不出好多銀子,只能用誠意打動您老人家跑這一趟。」

秦大堅轉身點火燒爐,準備開始工作,對羅振權的「誠意」完全沒有半分興趣。

羅振權邁步上前,突然伸手取了火鉗,從坩堝裡夾起一條微微發紅的銅條。

「你想幹嘛!」阿大連忙擋在父親身前,滿臉緊張。

羅振權笑了笑:「給老爺子看看我的誠意。」說罷,他就將微紅的銅條按在了自己的胳臂上。

只聽得皮肉嗞嗞作響,一股烤焦了的的肉香氣頓時在小小的焗鋪裡瀰漫開來。

……

隆慶二年,十月初八。

只是三天功夫,羅振權就帶著滿臉不情願的秦大堅父子站在了徐元佐面前。

「還真是挺快的。」徐元佐頗有些意外,不過看看三人都是紅眼黑顏,看來這一路上真的趕得很急。

羅振權雖然疲憊不堪,卻還是挺了挺腰桿:「這位便是姑蘇名匠秦老爺子。這是他兒子。」

徐元佐正要自我介紹,卻聽秦大堅語氣不善道:「碎瓷在哪兒?」看那樣子分明就是想早點完事早點走人。這如何能夠保證做工的時候全心全意呢?

徐元佐心中不滿,卻面堆微笑,道:「老爺子不休息休息?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

秦阿大冷哼一聲:「那還將我爹大老遠逼來。」

徐元佐望向羅振權,羅振權面無表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徐元佐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帶著怨氣幹活。這樣即便完成了工作,也絕不會是精心之作,只能算是敷衍。所以他只能打了個哈哈,儘量和善道:「既然秦老爺子如此急切,咱們先看活也好。哎,這花瓶是當初嘉靖爺賜給我家老爺的,我家老爺一直視作心尖肉,一時不慎……還要老爺子多多費心。」

秦大堅原本冷著的臉,突然柔和了許多:「你家老爺是……」

徐元佐面露訝色:「莫非羅兄弟沒說麼?」

羅振權摸了摸鼻子,面露尷尬。

他的確沒過東家的背景。

作為一個海商的侍衛打手,他的絕大部分人生閱歷,都讓他避免提到東家的身份。哪裡能想到有一天,會有一面閣老的大旗遮蔽他?

「我家老爺就是致仕首輔徐華亭徐閣老呀!」徐元佐大聲宣佈道。

秦大堅雙眼圓瞪,道:「竟然是徐閣老家!哎呀,怎不早說?老朽這輩子能為徐閣老做活,那是三生之幸啊!」

羅振權悄悄將手按在裹了白布的小臂上,莫名地覺得比剛燙上去的時候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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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善政

徐元佐也沒想到徐階在江浙南直的聲望這麼高。原本關係只是冷淡的人,竟然在聽到「徐閣老」三個字後,立刻就變成了「崇拜」。這實在讓人有些意外。

等秦大堅帶著兒子面對整桌的碎瓷發呆……進行藝術構思時,徐元佐將羅振權拉到了外面院子裡,遞過一塊酥餅一杯水,問道:「你逼迫他們來的?」

羅振權咬了一口酥餅,就著水吞了下去,道:「不算吧。」

徐元佐看到了羅振權手臂上的白布:「這傷怎麼弄的?」

若是真要動粗,徐元佐相信秦家父子絕不是羅振權的對手,更不可能羅振權受傷而他們完好無損。

「唔……小小誠意。」羅振權轉過身,想用吃餅掩飾自己的尷尬。

徐元佐卻硬湊到羅振權面前:「這我是真真看不懂,請羅兄解惑則個。」

「也就是街頭混混的小伎倆。」羅振權見避無可避,只得將銅條炮烙自殘的事一一道來。雖然他說得云淡風輕,混不介意,但是徐元佐聽著都肉疼,嘴角忍不住抽搐。

「早知道報徐閣老的名號那麼有用,我當然就報了……」羅振權眉頭擰起一個疙瘩:「不過哥哥我以前出去辦事,若是走漏了東主名姓,恐怕也就別想活著回家了。」

徐元佐暗嘆一聲:這就是生活給人留下的烙印啊!自己一向是守法良民,當然不會想到威逼脅迫的法子。反觀這位上岸的海賊,恐怕拔刀見血才是首先想到的手段。

「若說你仗著力氣大威逼他們,我還能理解。」徐元佐微微偏頭:「但是你用……自殘這種手段,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羅振權被問住了,張口結舌道:「這不是常用的手段麼……」

徐元佐搖頭:「完全沒見過。我只問你,若是人家不吃這套呢?」

「那……」羅振權退了一步:「我就多放點血唄。」

「然後呢?」徐元佐追問道。

羅振權避無可避,惱羞成怒道:「然後他們自然就認慫了唄!還能怎樣?」

徐元佐見他頗為激動,知道自己逼急了,伸手拍了拍羅振權的上臂,道:「以後辦事別先想著動手,尤其別自殘。」他頓了頓又道:「你看這秦老頭缺錢麼?」

羅振權翻了翻嘴唇:「他能花十兩銀子買碎瓷,你說他缺錢麼?」

「的確。所以他缺一個認可。」徐元佐道:「也因此他聽到為徐閣老做活,立刻就動心了。為什麼?為的是他的手藝能讓徐閣老看到!那可是皇帝之下的第一人啊!天下有幾個工匠能有這樣的際遇?」

這就相當於後世國家主席說:我想買個木雕放辦公桌上當擺設……

猜猜看會有多少工藝美術大師願意倒貼錢送一個?

「你說的貌似有理。」羅振權腦中飛轉,又抬槓道:「但也可能是因為感念徐閣老的善政呢!」

徐元佐憨笑。

執政者留下善政,讓萬民感念……這種事並非沒有,但九成九是因為宣傳的緣故。

「你知道徐閣老做了什麼善政麼?」徐元佐突然問道。

羅振權一愣,搜刮著少許的政治傳聞,試探道:「是鬥倒了奸相嚴嵩?」

「那嚴嵩做了什麼壞事?」徐元佐又問道。

「嚴嵩寫清詞蠱惑嘉靖爺修道,還大興土木,貪贓枉法,姦淫擄掠……」

「哈哈哈。」徐元佐大笑一聲:「內閣首輔還需要姦淫擄掠?他只要說一聲,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自薦枕席。」

羅振權語塞。

「徐閣老的確有政績,但那個層面太高,我等布衣百姓哪裡能夠明白?」徐元佐腦中過了一遍徐階的主要功績,自信沒有抹黑。他又道:「反倒你說的奸相嚴嵩,對秦老頭卻是有大恩。」

「怎可能?」羅振權不信。

「洪武爺定下的規矩:匠戶要出丁去京師輪班,一到五年不等。」徐元佐道:「像焗匠就是三年一班,背井離家去外地干三年活,還掙不了銀子,那是真正的苦不堪言。直到成化二十一年,朝廷允許匠戶以銀代役,像秦老頭這樣的匠戶,就可以不用千里迢迢跑去北京或者南京了,只需交幾錢銀子就可交差。」

羅振權微微點頭:「這倒是善政,不過這成化二十一年的事,關嚴嵩屁事?」

「這善政是成化二十一年試行,卻未能遍行全國。」徐元佐道:「真正遍行全國,普惠數十萬匠戶,卻是在嘉靖四十一年,全國匠戶只需要每人每年繳納四錢五分班匠銀就可以不用承擔力差了。」

「嘉靖四十一年……」羅振權嘴裡念叨著,想回憶起這個年份還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正是嚴嵩被削官為民,遣回老家那一年。」徐元佐道:「以銀代役試行了一百零四年,最終在嚴嵩執政時得以完成,你說秦老頭作為匠戶不該感恩嚴嵩麼?」

羅振權被這詳實的史料打得頭昏腦漲,只得道:「也罷,就算你有理,但你未必就真的知道秦老頭怎麼想的。」

徐元佐朝屋裡望了一眼,面露憨笑:「的確如此。不過我只想跟你說,因人設言,或許比一味自殘、力壓要好許多。」

羅振權知道自己是個莽撞性子,崇尚力敵,不愛動那麼多腦筋。他一邊點頭,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自己為何會最終決定跟徐元佐一路呢?

「你對我也是因人設言?」羅振權瞪眼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滿臉無辜:「對你不需要啊。因為咱倆本就是一路人。」

「哦?」羅振權有些意外。

「你看,我會為了完成差事自己貼錢。你為了完成差事寧可自殘。可見我們都是為了不負他人,奮不顧身的豪俠義士啊!」徐元佐慷慨道。

羅振權何嘗聽過如此之高的讚譽,登時有股豪氣從腳底直衝天頂,不自覺地挺胸昂首,道:「雖然覺得你如此自誇有些不要臉皮,終究是說得不錯。」

徐元佐面露憨笑。

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容易被影響和暗示的。許多時候團隊領袖無論如何努力奮鬥,正能量滿滿,身邊也總有人偷懶耍滑,廝混度日。這種情況只能說明識人不明,除了另擇夥伴沒有別的辦法。

即便是在人力資源看似充沛得濫大街的年代,這種失誤也會給項目進度帶來麻煩。何況徐元佐現在手中資源匱乏,實在經不起折騰。

——沒有看錯人!

徐元佐心中暗喜。

看到徐元佐的憨笑,羅振權突然心中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呀!若不是他跟我說了他的那些「傻事」,我未必會做這種「傻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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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機會

在羅振權去找秦大堅的這三天裡,徐元佐已經將花瓶打碎的事稟報了徐誠。

徐誠是十分知道那花瓶來歷的,並不像徐元佐那般緊張。

「老爺為嘉靖爺寫清詞,因為頗合皇爺心思,故而賜下五對老子演化葫蘆瓶,有老子降生、講經、出關、化胡、歸隱五套圖樣。這瓶子送的送,碎的碎,如今還存有一對,不算什麼大事。」徐誠道。

徐元佐暗暗鬆了口氣:「這是皇爺賜下的,若是打了,豈不是讓人說咱們不盡心?」

「那種小人攀誣之言,管他作甚。」徐誠根本不往心裡去,道:「只有出自御手的墨寶、器皿,那才需要供起來。這瓷器說穿了不過是景德鎮的匠人所做,難道也要供起來?那皇爺若是賜了飯,還不得供餿了?」

徐元佐這才放心,知道自己初到皇帝治下的大明有些過於敏感。由此看來皇權威能固然深入民心,但也不至於崇拜得喪失理智。

徐誠安慰了徐元佐,又問了園子修繕的事。其實那點小活計根本不算是修繕,頂多就是修補,徐元佐早就找人做好了。徐元佐聽徐元佐一一回報,一點小地方都沒漏掉,心中滿意,連跑一趟去檢查的心思都沒有。

「初十日閣老要在夏圩宴請昔年的故交好友,你要準備妥當。」徐誠道。

徐元佐終於可以問道:「大掌櫃,這接待閣老的差事,是我準備麼?我沒見過多大的世面,怕有所疏漏。」

徐誠笑道:「這差事早就叫人搶破頭了,哪裡輪得上你?你只要保證院子裡沒有差池,其他人等皆有主宅這邊安排。」

徐元佐這才松了口氣。不是他怕麻煩,而是手頭的經費實在有些不足。交給羅振權五連銀子去找工匠,自己這邊也要找工人幹活,算上當日剩下的銅錢,如今手頭一共只有三兩七錢銀子,外加兩千五百六十三枚銅錢。

既然一切都由主宅安排,那倒真的省了很多事。

徐元佐從城裡老宅出來,在回夏圩的路上不由考慮徐階宴客的事。

徐階出生在浙江宣平縣,那時候他父親在宣平任縣丞。直到十歲那年,徐階才回到松江讀書。論說起來,他在松江生活的年數並不長,因為他二十一歲就進京赴考,中了榜眼。除了父母去世在家丁憂的幾年,徐階仕宦之後幾乎就沒有在松江呆過了。

不過這並不影響他有海量的故舊。

當年與徐階一同在縣學讀書的生員們,那是同學;同鄉的進士們,那是前輩晚輩;哪怕八竿子打不著的松江縉紳,也可以算作「故舊」,因為同在鄉梓,神交已久嘛。

徐元佐相信,那些負責邀請賓客的經手人必然是吃了不少好處。而且這事已然成了松江府的大事,誰家不以收到徐府請柬為榮?若是全身心準備一番,肯定是能夠從中積累一小桶金的。

不過因為瓷瓶的問題,徐元佐更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保住眼前的飯碗。

按照人情常理推測,自己被徐琨收買,對徐誠的打擊最大。自是印證了「外人靠不住」的論斷。然而現在有了瓷瓶這一話柄,徐琨連收買都省了,只需要說一句:「做事一點都靠不住,趕了出去!」自己竟無言以對。

即便能夠狡辯一番,也是無力抵擋徐二爺的命令。非但自己擋不住,就連徐誠也擋不住。而徐璠固然擋得住,卻未必會出手。徐元佐自信給徐璠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但他絕不會自信到認為自己能跟那個瓷瓶一較高下。

如此說來有些令人沮喪,但事實就是如此。誰讓自己還沒有展現更大價值呢?

徐元佐曾經見過許多老闆對寵物比對員工好。在員工看來那是愚昧,因為自己才是給老闆創造利潤的功臣,而寵物只會一味索取。事實上這些人卻忽略了一點,精神價值未必比物質價值低。

對於老闆而言,一個基層的挨踢狗所創造的物質價值,完全不能跟哈巴狗帶來的精神愉悅相比。而且挨踢狗滿街都是,跟自己朝夕相處的哈巴狗卻獨此一隻。

這種情況,該在哪裡破局呢?

隆慶二年,繁華的松江府織機聲聲,世人所謂「買不盡的松江布」,如今也變得日益緊俏起來。不過與松江布相比,徐府發出的請柬卻更是千金難求。

這請柬之中又有乾坤。一種是以徐閣老名義發出的請柬,寫清楚了姓氏名誰,甚至還有三言兩語回顧當年情誼。這是真正的「故舊」,等閒人拿不到。

另外一種卻是大家大戶往來的普通請柬,這種給不知內情的人看,還覺得能成為閣老座上賓客十分了得。有內情的,卻是知道這些人走了門路關節,買得一張請柬,其實未必能見到閣老本人。

「你這兒能不能弄一些請柬?單張給你一兩銀子!」牛大力找到了徐元佐,告知了他這條發財之道。

徐元佐看著架子上的葫蘆瓶,經過秦大堅的手,重煥光彩。金色銅片打出的圖樣在青花之中非但不顯得突兀,反而別有一番情趣。可以說秦大堅果然名不虛傳,為這瓷瓶增添了別樣的藝術價值。

聽到牛大力問他,徐元佐方才道:「明日就是宴請賓客的日子了,你現在才來找我說這個,是不是太遲了?」

牛大力對徐元佐這番態度十分不爽,但是想到自己身在徐府,摟著點也是應該的。他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原來這乙等請柬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徐家布行的大掌櫃在賣。」

「徐盛?」徐元佐一偏頭。

牛大力道:「正是他。不過他賣出來的價格頗高,要五兩銀子一張,我們就算轉手也掙不了多少了。」

「能掙多少?」徐元佐心中一動。

「市價是十兩。」牛大力道。

徐元佐心中砰砰作響,暗罵:狗日的黑社會!翻倍的利潤還嫌少!

牛大力如今是真的闊了,根本不把五兩十兩看在眼裡,又道:「若是給你一兩一張,其實也就掙個八九兩銀子。雖然不多,卻架不住人多。只要有個一二十人買了,那也是將近二百兩的買賣。」

——已經很多了!

徐元佐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心臟。

「我真是參與不了。」徐元佐看了一眼那個瓷瓶。若是沒有瓷瓶的事,或許還能冒一把險,但是眼下還是得優先保住自己的工作。這份工作是他積累第一桶金的保障,也是來到大明之後最可靠的金大腿。

牛大力頗為氣悶,道:「你也算有本事的,怎地混得這麼差勁。」

「哥哥啊,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物?」徐元佐嘆道:「徐盛是大掌櫃,所以他能做這事。我只是個小小的站櫃夥計,怎麼能做?安六爺能做的事,你能做麼?你手下那幫弟兄能做麼?」

牛大力轉念一想,嘆了口氣:「你說得倒也有理。」

徐元佐面露無奈,道:「大力兄弟,這回雖然沒法一起發財,等我在徐家站穩腳跟,卻未必沒有這等機會。」

牛大力起身道:「既然如此,咱們日後再說吧。」

「就是,賺錢不急於一時嘛。」徐元佐像是在安慰牛大力,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路送牛大力出去。

此時園子裡已經有了不少主宅的下人在收拾打掃,看到徐元佐無不側目。他們大多聽說了徐盛要收拾此人,也想知道這小子到底是否真長了三頭六臂,敢跟一府管事叫板。

徐元佐對此熟視無睹。送走牛大力之後,他回到自己的廂房,關上了門,抱出被子,撲了上去,將頭埋在被子裡,哈哈哈狂笑起來。

——終於讓哥哥我抓到了這個好機會!

徐元佐欣喜若狂,等他捂著被子笑夠了,臉上又恢復了平素的憨然木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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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你會保我

目今的社會風氣並不似後人所想的那般封閉。

豪門大戶造了園子,雖然是徹頭徹尾的私家園林,但是在入住之前,也會有對鄉梓開放,只要衣衫齊整都可以進去遊園。但這種遊園終究是有限制的,不會留人吃飯用餐,更不能穿堂上樓,窺視門窗。

徐盛發出的請柬其實更類似這種遊園邀請。

就算借給他一個豹子膽,他也不敢讓一群鄉紳貿貿然出現在閣老面前。

這若是惹得閣老不悅,他在府中的管事差事也好,在布行的掌櫃職位也罷,統統都將離他遠去。所以他請來的客人,只是侷限在正門進去晃一圈,然後安頓在偏院吃一餐飯。

如果他運氣好,閣老壓根就不會知道園中還有這撥客人。

若是運氣不好,閣老問起來,那也是松江府有名的鄉紳,仰慕閣老風采才來的。而且松江府華亭縣就這麼大,要找關係怎麼都能找出來一些。

何況他上頭還有徐二爺這頂保護傘,五兩銀子一張的請柬他賣了三十張,白白賺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其中一百兩是要孝敬給二爺作為私房錢存起來的。

考慮到隆慶時候的物價,這一百兩也絕非小數目了。

初十日上午,徐階到了自家的新園子,只看佈置景觀倒是真心滿意,可惜如今自己失勢,滴點不慎就會引來御史的瘋狂攻擊。他相信自己的衣缽傳人張居正能照顧他終老,但高拱高肅卿的強勢卻不是張居正三兩天就能抗衡的。

等老朋友都來得差不多了,徐階與眾人緩緩地看了兩個小園,便回到正堂休憩說話。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已經八十開外,最年輕的也有五十多歲,一群耄耋老者實在沒有體力和精力逛園子。

其中絕大多數又跟徐階一樣,是聶豹的門生弟子,坐在一起更喜歡飲酒作樂,清談學問。

聶豹是正德十二年進士,以華亭知縣開始自己的仕途。他還有個身份,正是陽明公王守仁的心學傳人。他來到松江任職,自然也將陽明心學帶到了此地。後來聶豹還做過蘇州知府,故而在江南心學一脈中份量頗重。

徐階在朝中是首輔大臣,在學界也是執牛耳者。當下討論致良知之學,倒是沒有尋常文士聚會飲酒行令、作詩風雅的俗套。

這種時候徐璠自然陪侍左右,徐瑛年紀太小,對此毫無興趣,也沒有資格參與。不過一直喜歡賴在父親身邊的徐琨卻意外地沒有現身。

此時的徐琨正在園子裡四處溜躂,只差抓人問他:「那個打碎的青花瓷在哪兒?」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修補一新的青花瓷,徐階那邊已經開席了。然而這瓷器修補之後別有一番意境,雖然出自匠人之手,卻也不能昧著良心一概抹殺。否則反倒暴露了自己缺乏藝術審美,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怎麼這般不小心!誰管這園子的,讓他收拾鋪蓋走人!」徐琨早就想好了台詞,只見這葫蘆瓶的確是補過的,當即發作起來。

徐元佐當然知道今天自己的主要目標正是這位二少爺,一直若即若離地吊在遠處。聽到花廳裡傳來二少爺發作的聲音,知道成敗就此一舉,連忙現身擋在路中。

果不其然,徐盛很快就從花廳裡跑了出來,遠遠見到徐元佐便獰笑道:「你做得好事!打碎了御賜的花瓶,還不與我去見二爺!」

徐元佐站著不動,等徐盛走進了,方才笑道:「徐掌櫃的,之前多多得罪,還望海涵。」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起來直壤徐盛咬牙切齒。他道:「多說無益!快去見二爺聽候發落!」

「掌櫃的,我可不是布行的夥計。」徐元佐笑道:「為何要聽二爺發落?」

「哼哼,看你還不死心!」徐盛陰笑道:「你打碎了天家所賜的寶貝,還以為徐誠能保得住你?還是你打算賭一把,看大爺是不是保你?」

「不敢。」徐元佐笑道:「我是相信你能保我。」

「我為何要保你,你想多了吧。」徐盛負手挺胸,小人得志。

「掌櫃的,」徐元佐不卑不亢道,「剛才我在冬園跟來客們聊了兩句。」

冬園的客人就是買了請柬來的松江鄉紳。

徐盛臉上一陰:「你想以此要挾我?」

「正是。」徐元佐擺明車馬。

徐盛陰氣更甚:「那你便去給二爺說,就算鬧到老爺那邊,我也不怕!」

「掌櫃的,話不能說滿。」徐元佐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私賣請柬的事有二爺參與,你自然是不怕老爺知道的。不過二爺是否知道你一張請柬賣十兩銀子呢?」

徐盛登時暴怒:「胡說八道!我只賣了五兩!」

徐元佐一言不發遞上了宣紙。

徐盛接過一看,果然有些人名字後面寫了五兩,有些寫了十兩。

「這是他們私下專賣,關我何事!」徐盛將紙揉成一團,用力摜在地上。

「二爺信麼?」徐元佐輕聲問道。

徐盛臉上神情凝滯。

他能有今天,全靠二爺的信任。如果二爺對他起了疑心,他的靠山自然不穩。

「二爺身邊,就連個爭寵的人都沒有麼?」徐元佐又輕聲道。

徐誠的心理防線露出龜裂的紋路。

他這個位置油水多,又風光體面,不知多少人盯著。大家都是徐家的老人,辦事能力也都在伯仲之間。若是這事被有心人拿去嚼舌根,的確令人惱火。

「現在他們不跳出來,無非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打蛇不成反遭蛇咬。」徐元佐正色道:「我若是要被趕出去,可就沒什麼好顧忌的,少不得當這個出頭鳥。」他見徐盛面色猶自凝滯,沉聲道:「打破瓷瓶的確是我的過失,不過你若是想以此趕我走,那就做好魚死網破同歸於盡的打算吧。」

徐盛心防徹底崩塌,惡狠狠道:「我去與二爺說,你且在這兒等著!」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還有差事,哪裡能在這兒等著?二爺若還有話說,再傳我去也不遲。」他說罷轉身就走,根本不理會徐盛那張黑臉。

徐盛知道這回被徐元佐抓住了痛腳,要想就此趕他出去已然沒了機會,只是頭痛該怎麼跟二爺說。若是實話實說,無疑二爺心生疑竇,這可是大大不妙。唯一能夠兩全其美的法子,恐怕只有自己將銀子的缺口堵上……

他在地上找了找,終於找到了自己扔掉的紙團。展開一算,徐盛心中頓時涼了半截:那些狗大戶竟然有這麼多人轉售請柬!除非自己願意貼銀子進去,否則根本抹不平!

是銀子重要?還是趕走徐元佐以消心頭之恨?

徐盛走了兩步,最終還是站在了銀子一邊:徐元佐只是個螻蟻般的小人物,日後多得是發作他的機會!

徐元佐走出月牙門,轉頭去看徐盛,只見他初時兩步走得極慢,後來突然加快了步速,知道他這是下定了決心。以徐元佐察人觀色的功夫,判斷徐盛多半會選擇銀子,所以剛才那張紙上的數字多有誇張。

羅振權悄聲走到徐元佐身後,低聲問道:「如何?」

徐元佐回過身,道:「咱們得速速過去。只要那邊的事情敲定,別說徐盛,就是徐琨都不敢鬧起來。」

羅振權原本心裡還是沒底,總覺得一個站櫃夥計要跟人家大掌櫃、少東家掰腕子有些不自量力螳臂當車,但是再看看徐元佐這副信心滿滿的姿態,反倒懷疑自己是否杞人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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