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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借雞生蛋

「錢員外,聽說您兒子要娶親了啊,恭喜恭喜。以您這般德高望重,想必嘉賓如雲,家裡擺得開麼?」

「陳主薄,聽說令婿是進士出身,年底要來訪您,還要多方會友,家裡方便麼?」

「陸老闆,您生意做得那麼大,往來的都是豪商巨賈,總要找個更別緻的地方招待人家吧?」

……

若是單單問人這些話,難免有小覷他人的嫌疑,然而在聽了徐元佐接下來的話,卻沒人覺得受到了冒犯。

因為>

凡是存在一百兩銀子到徐家櫃上,便能以每日十兩銀子的「禮金」使用夏圩徐園中的一個小園子。

「存在櫃上的銀子雖然沒有紅利,但可以抵價。」徐元佐對冬園眾鄉紳一一解釋。

冬園的客人之所以花大價錢來參加跟自己半文錢關係都沒有的聚會,正是因為他們不差錢,只差地位!整個松江府,又有誰的地位能高過徐階徐閣老?

徐元佐現在賣的根本不是夏圩徐園的租賃服務,而是徐閣老的聲望影響。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當然知道能夠跟徐家扯上關係,對自己是何等助益。尤其是接待賓客,或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人家可不知道這是花錢租來的,只會以為是此人神通廣大,能在徐閣老跟前攀上關係。

這股借園子待客提高自己身價的風氣,於萬曆之後方才大興,徐元佐如今也算是開了風氣之先。

「存在櫃上的銀錢……可靠麼?」自然有人對這一百兩十分上心。

一來這一百兩銀子的確是筆大數目,二來這銀子的孳息也不是小數目!

在商業發達的江南,就是尋常小鎮上賣糖的鋪子都有人往櫃上存錢,年終獲取利息。至於那些有名的大商號,更是對存錢的客戶有諸多要求,以免發生提前支領之類的矛盾。可以說這是銀行的雛形,也能算是無法律界定的集資行為。

僅以徐家的布行為例,一百兩存裡面一年,三五兩的紅息是有保證的。若是膽子大點,直接入股海貿走私,只要船能回來,收益就是十倍以上。總而言之,這一百兩銀子已經可以算是個很有價值的數目了。

徐元佐卻沒有回答可靠與否的問題。這種問題是談不到底的,有些人膽子小到了買只毛筆都怕被人騙的程度,你跟他說可靠?說到明年這個時候都說不完。

所以徐元佐只說消費。

「租個這樣的園子,一日十兩;租正堂,十五兩;花廳八兩;戲樓三十兩。」徐元佐隨口報價,也不管高低:「這一百兩夠用什麼?諸位老爺恐怕還得再添呢。」他又道:「這無非就是立道門檻,以免大家要用時撞在一起。我家只放二十個名額。」

凡事有了名額就有了競爭。在場的有三十人,都算是有頭有臉的鄉紳,若是只有二十人能夠得到這個機會,那麼剩下十人就是落選者,少數派。當別人滿載而歸,他們空手離去,再看看人家日後往來徐家,大吹牛皮,自己欲入而無門,豈不悲慘?

徐元佐略一撩撥,幾個年內就有大事的人家紛紛下了定金,或是簽了字條,只等徐元佐空了就可以上門取銀子。徐元佐也拿出連夜寫好的契約,上面卻沒有一個「租」字,反倒是高高在上說了徐家願意在方便時借給某某使用。

這是勢家豪門的顏面,其他人自然是有種被輕視之感,但無慾則剛,有欲則軟。現在是賣方市場,誰能不服軟?

徐元佐叫了羅振權幫忙,看他們簽下契約。

羅振權不是沒腦子的人,見幾個大戶略有遲疑,當即高聲道:「徐櫃,這契約是否要叫二爺來?」

眾人紛紛停下手頭的毛筆,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假意瞪了羅振權一眼:「屁大點事都要驚動二爺麼?這銀子是交在櫃上的,又不是交給二爺的。諸位老爺,日後只有在夏圩新園才能繳費,而且咱們還要開具發票作為憑證,千萬要認準此地、本人、發票,三者合一方能給銀子。否則無論誰上門收錢都別給,怕的就是有人冒名詐騙。」

他這話看似寬慰,實則是扯了徐家二爺徐琨做幌子,又斷了徐琨自己收錢的路數。

「這內容大家可以看契約上第三條的兩款文字。」徐元佐知道這個時代的人都有文字崇拜,只要是白紙黑字,就好像充滿了神聖的力量。如此重要的條款自然是要落在紙面上,即便日後有人腦袋發暈,將銀子交給了徐盛,自己這邊也有足夠的法律依據拒絕承認。

眾鄉紳讀了又讀,終於翻到了最後,看到了一個樣子略顯怪異的硃砂方章。

這方章邊長三寸,匠氣十足,朱色陰文上刻著:「徐氏地產園林管理行」。

這是徐元佐臨時找人刻的木章,連名字都是自己起的。

說起來這是挺犯忌諱的事,照羅振權看來,怎麼也該跟徐誠徐管事說一聲。然而徐元佐自有他的道理,若是這事老爺首肯,自然是徐管事的主意,若是老爺不樂見,覺得丟了臉面,那就是自己這個臨時工的擅作主張。

「做下屬的,如果不能替上司背黑鍋,人家憑什麼信你?」徐元佐對羅振權道。

羅振權覺得徐元佐說出這等話來實在有些瘋魔,竟然心生畏懼。

徐元佐又緩緩道:「若是上司要叫屬下背黑鍋,這種人不跟也罷。」

羅振權在腦中捋了一遍,方才把這兩句話捋順,暗道:這其實就和當初海上打劫一樣。做打手的自然要賣命沖在第一線,好證明自己的武勇,獲得重用。那些領隊也得拚命衝在最前面,否則下面的人就不能心服。

「若是老爺怒了,要將你趕出去呢?」羅振權道。

「那也沒法子。」徐元佐道:「但那樣我也交好了徐管事,日後徐大少爺掌家,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羅振權微微搖頭:「徐璠是當官的人,家中產業都在兩個弟弟手裡,未必能收得回來。」

徐元佐暗笑:徐琨和徐瑛兩個倒霉蛋,等海瑞來了自然會收拾他們。徐璠非但能掌家,而且兒子徐元春已經蔭了官,按照原歷史劇本將在六年後,也就是萬曆二年中進士,勢必成為第三代的家族核心。

而且徐家氣運並不僅限於此——徐元春的長孫徐本高,也會蔭職錦衣衛千戶,最終做到太子太傅,左都督。那位徐本高還將是王衡的女婿。王衡在歷史上以雜劇家聞名,更顯赫的身份則是萬曆首輔王錫爵之子,自己也中了榜眼。

如果說要在這個時代投資政治家族,還有哪個家族比徐氏之中的徐璠更有投資價值的?

尤其如今徐氏看似式微,徐璠貌似閒置,這終究不過是歷史上一閃而過的瞬間,正好讓徐元佐抄底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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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學問文章

冬園裡見不得光的運作仍在悄悄進行,徐琨也從徐盛口中知道了徐元佐魚死網破的決心。

「這小賊竟如此猖狂!」徐琨憤憤道。

徐盛才是真正被威脅的人,當下勸道:「二爺,人說穿新鞋不踩狗屎,這事鬧到老爺耳中雖然也沒甚麼。但是外人不知情的,還道二爺有多麼看重銀子呢。」

徐盛對徐琨的影響力頗大,因為這麼多年來徐琨已經堅信徐盛的所有考量都是從他的立場出發。

這就是「忠心」!

徐盛十分清楚這點,絕不會偏離主旨,永遠都把自己的目的藏起來。

不過這回徐盛低估了徐琨對徐元佐的憤恨。

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衙內,徐琨就算在夢裡都不會出現被人輕視的情節。

因為沒人能夠輕視他,除非他爹徐階。

這則鐵律竟然被一個小小的夥計打破了,讓他如何嚥下這口氣?

「哼,竟然敢威脅我!」徐琨攥緊了拳頭:「我還不信這個邪!就算讓父親知道我賣請柬又如何!就算這銀錢進了我的腰包又如何!父親難道還會為了這點小事責罰我麼!」

徐盛暗暗叫苦。他也不相信徐階會為了這點小事就責罰兒子,但是現在的關鍵是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徐元佐這種「他罵我,我打你」的無賴行徑,實在讓人不恥!

「我的爺啊。」徐盛勸道:「老爺固然不會為這事發怒,但是有那位大爺在,少不得一番明嘲暗諷,何苦去惹這個氣受?」

徐琨攥緊的拳頭緩緩鬆開,撫摸著桌子,道:「大兄那邊的確有些討厭。你說他還不到四十,就真在家閒住,不出去當官了?」

如果徐璠不再出仕,冠帶閒住——也就是保留官身在家休息,那徐琨就不得不面臨兄長的威脅。

如今誰都知道徐家兩門產業之中,布行的收益最大,而且行情每天都蹭蹭往上竄。而米行卻日益萎縮,家裡許多地都改成了桑園,因此帶來的收益是種稻米的兩三倍。即便如此,要想趕上佈行的收益看起來也很遙遠。

這也是因為徐家的絲綢、生絲生意都歸在布行。而桑葉作為生絲的生產資料,當然不可能超過商品的價值。

徐璠如果要選一個行當接手,布行無疑首當其衝。

「從目今這狀況來看,大爺倒是想休息些日子。」徐盛道:「不過他既沒有續絃,也沒有納妾,大約也是有些別的考量。」難得徐琨轉移了注意力,徐盛自然不會再把話題兜到徐元佐身上。

徐琨頓時輕鬆了許多,道:「這麼看來,他還是有心要走的。只要他肯出去當官就好。」他指望著徐璠出仕倒並非需要保護傘,家裡有徐階這尊大佛坐鎮,已經足夠震懾一切牛鬼蛇神了。只要徐璠在外當官,自然沒有人能動搖他布行生意。

「那是那是。」徐盛頓了頓,又道:「二爺,您看是不是去老爺那邊露個臉?」

「去,自然要去,否則風頭都讓老大搶了。」徐琨站起身,活動了一番筋骨,像是準備打仗一般往正堂去了。

誰知徐階已經和友人到了秋園小花廳,徐琨只好又匆匆趕去。

如今正值秋日,秋花綻放,豔麗之中藏了幾分蕭瑟。

徐階等人就花下酒,正是半酣未醉。看到次子姍姍來遲,心頭不悅,又因為酒勁發作,嘲笑道:「偏你來得最遲,也不知道在做什麼經世濟民的大學問。」在座的都是年高德重的宿老,看徐琨不過是個孩子,哪裡會顧忌他的自尊,開懷而笑。

徐璠陪坐一旁,自然也是湊趣地笑了。

徐琨看到大兄跟著嘲笑自己,心中邪火大作,頂嘴道:「孩兒自然要料理家中俗務,哪有機會無所事事。」

徐璠知道徐琨這話是衝著自己來的,緊握手中酒盞,望向父親。

「早就關照你要多讀書,做好學問,整日裡以家務推脫,倒有臉說!」徐階臉上一板,恢復了平素的威嚴,頓時壓得徐琨幾乎窒息,再不敢冒犯。

徐璠見幾位客人臉上也有些凝滯,暗道一聲:此刻正是時機。

他朝前坐了坐,面容上醞釀微笑,柔聲道:「父親,兒子近日閒住,在這學問上倒是窺得一徑。」

徐階放過了徐琨,轉向長子,道:「此間皆是鴻學大儒,大可說來聽聽,以求指教。」

徐璠朝諸位宿老拱手道:「小子近日所得,只一句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此言一出,徐琨自是不以為然,心中還懷疑大兄是否藉機嘲諷。然而徐階等老人卻是沉默不語,陷入沉思之中。

徐璠也算是中上之資,然而要歸納出這麼一句話來卻是力不能逮。故而見到父親和一眾學門長輩沉默不語,心中不免忐忑打鼓。

在場諸儒望向徐階,竟是不肯開口。

徐階在沉思之後,轉向兒子,良久方才道:「你的學問的確是進益了。」

徐琨一愣,暗道:大兄莫非真的沒有嘲諷自己?

徐璠也是頗為得意,微微垂首表示謙遜。

「你近日來與誰為友?」徐階繼而又問道。

徐璠一愣:「兒子近來與陸家世兄往來。」

徐階聞言微微搖頭:「不對。」

徐璠一愣。

「陸家是理學世家,子弟不習心學,如何能給你這般啟發?」徐階問道:「若真是陸家子,且叫來見我。」

徐璠心頭一顫,暗道:父親問這話,原來是要問我學問來歷。那自然不能用陸家子應對。然而父親用了「啟發」一詞,莫非是說那人學問竟在我之上?

徐璠不得不承認,自己決定用這對聯句博父親好感是因為這句子頗得心學三味,至於其中學問體悟卻是有限得很。

「你以前學問並未到達這般境界,能有此得,足見那人功夫還在你之上。」徐階倚著軟墊,又道:「雖未直指本心良知,下的功夫卻也不少了。」

徐璠原本對自己的揣測還有懷疑,聽父親如此評價,已然是敬畏了。他腦中轉了一轉,又道:「父親,若是由此說來,卻也是一樁奇事,只怕唐突了諸位先生。」

明儒在神異事件上的興趣恐怕是歷代之最。非但將唐宋傳奇演繹成了大大小,更是將易學的卜測之術發揚光大。上至首輔閣老,下至販夫走卒,整個大明都不缺神秘學的元素。甚至有許多地方官員,依據風水之學遷址孔廟、學校,從而成為美談。

「甚麼奇事?」果然有人問道。

徐階也道:「本就是閒散談笑,只要不是淫邪之事,談何唐突?」

徐璠笑道:「如此兒子便說了。這啟發兒子學問之人,不是外人,卻是一位本家。」

「本家?」徐階面色一凝,顯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徐陟。

徐階之所以想到徐陟,也並非沒有緣故。首先家族之中談得上做學問的,只有他與四弟徐陟。徐陟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長兄徐隆和三弟徐陳連進士都沒有中,談何學問?不過就是鄉紳罷了。

其次,徐璠的岳父季浩,與徐陟交情甚篤。

有這重關係,徐璠與叔父家往來也就是理所當然了。

然而徐階這一代的親兄弟關係卻不怎麼樣。徐隆、徐陳早已經分家獨過,無非就是仗著徐階的名頭佔些虛名,並非名利場中人。

徐陟與徐階看似同朝為官,但是彼此之間間隙太深,乃至到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地步。

在隆慶元年徐階與高拱的政爭之中,正是徐陟揭發了徐階大量陰私,使得徐階後院失火,險些飲恨朝堂。

徐陟作為自家兄弟的身份,在「政敵」的標籤之下根本不足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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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對手

徐璠見父親面色陰沉下來,生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賣弄關子,道:「此人年方十五,頗有果敢急智,學名元佐。」

徐階這才面色稍霽,轉而好奇道:「元佐?是哪房子弟?」

徐璠本就記憶力極佳,聽徐誠說過一遍就不曾忘記。當下複述道:「其父名賀,是縣裡童生。祖名安,曾祖名冠,高祖名義。便是高祖賢公次子。」

松江徐氏以徐德成為高祖。徐德成有子徐賢,徐賢有四子:仁、義、禮、智。

其中徐仁、徐智死而無後,這兩房便算是絕了。

剩下的兩房,徐禮入贅郡城黃氏,徐義返家奉遷泗涇。所以徐家從第三代起就分居兩處,一為徐義的泗涇徐氏,一為徐禮的府城徐氏。

徐禮就是徐階的祖父,生四子,長子徐黼,次子徐黻,三子徐冕,四子徐旒。徐黼又生四子,便是徐隆、徐階、徐陳、徐陟。

華夏最重視的就是「慎終追遠」,稍有家底的人家都有家祠。在大明治下,要想參加科舉就要上敘父、祖、曾祖三代,徐賢是徐階的曾祖父,自然也在其中,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算下來,徐階與徐元佐的祖父徐安是從堂兄弟,按照六世而親屬竭,到這一代還算是親屬呢。

徐階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泗涇徐氏一脈,年僅十五,的確可觀。」

徐琨聽到徐元佐的名號,心中火氣又被挑了起來,冷聲道:「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野人,仗著姓徐就亂攀親戚。」

徐家並非簪纓世家,並沒有家譜。

實際上在徐賢死得早,比其父德成公早死十三年。四子遷徙在外,正是因為家貧,而徐禮不得不入贅黃家,更可見一斑。徐黼雖然為官,卻不是進士,最終不過是個八品縣丞,親兄弟之間都未有什麼往來,哪裡顧得上泗涇那一脈堂兄弟?

至於徐義那一房更是連個八品小官都沒有出過,世代務農,直到徐安這第三代身上才算積攢下了些許家業。這其中更有不少子弟流散田埂,斷了聯繫。要想察明譜系來歷,非得耗費巨大人力物力不可。

自從徐階宰執天下之後,松江徐氏想與他攀親的不知凡幾。甚至還有許多根本不是姓徐的人都要冒充徐氏,所以徐琨說有人攀附,看起來倒也有他的道理。

徐璠道:「徐賀考童生是報過三代家門的,本縣生員陸某為他具保,誰敢亂說?再者,只是父親問起,我才如此作答,人家卻未曾以親戚尋上門來。」

徐階不願聽兩個兒子爭鬥,道:「此子拜師何人?」

「他不過就是個夥計。」徐琨見父親對徐元佐上心,越不悅道:「是才收在櫃上的,歸徐誠管。看樣子便不是個機靈人。前日還打碎了御賜的道祖出關葫蘆瓶,早該逐了出去。」

徐階對一個瓶子卻不掛心。他在中樞多年,拿到的賞賜早就記不清了。只是奇怪道:「夥計怎麼會打碎家裡的東西?」

徐琨反倒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內外不相通,否則家風可疑。

刁難徐誠是徐琨背後下的黑手,如何解釋讓人管園子卻連個奴婢都不撥?又如何解釋將園子也算作產業,安了個空空如也的「掌櫃」頭銜就算了事?

徐璠笑了,看似替弟弟解圍,道,「只因大人嫌太奢靡,所以這園子就沒有另外采奴僕安置,與老宅一併交給徐誠打理。徐誠到底無從分身,便託了陸生在鄉里雇個可靠的夥計打理此地,便是元佐。」

徐階微微點頭:「雖然有些不分內外,卻也是個法子。如今國家事多,我雖在家,也實在見不得奢靡鋪張。」幾個老者紛紛讚歎,說閣老光風霽月胸襟灑脫。

徐階等人恭維完了,心中又過了一遍那副聯句,隨口道:「既然就在園中,可叫來一視資質。」

徐璠起身應諾,轉身吩咐去將徐元佐喚來。

徐誠雖然被人排擠在外,但以他的資格要守在花廳之外也沒人能攔住。就算是徐府如今的大管家徐慶,也只能暗中下手,表面上還得客客氣氣。

見徐璠出來交代,徐誠心中一動,搶先起身道:「小的這就去。」

徐慶已經聽說了徐元佐的事蹟,暗中覺得那小子實在是個禍胎。既然敢跟徐盛對著干,肯定是有徐誠撐腰,這種時候焉能讓徐誠拿著雞毛當令箭?

「這等小事,喚個腿腳快的去便是,咱們還是吃酒。」徐慶拉住徐誠。

徐誠眼看有個機靈小廝跑了出去,一甩袖子,道:「老爺的吩咐,還是我去穩妥些。」說罷也不管徐慶臉上難看,徑直追那小廝去了。

徐元佐此時正在冬園中與幾位鄉紳敲定文契,就是定金都收了好幾十兩,正可謂得意,突然闖進一個小廝,高聲道:「徐元佐可在?有事叫你去秋園小花廳。」

這小廝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高呼其名,無非就是要踩一踩徐元佐的臉面,好叫眾人知道此人地位之低,尚不如一個小廝。

徐元佐心中剔透,見當即就有大戶放慢了手腳,顯然是對他的身份存疑。

這等文契、印信,若是管事拿出來自然無疑,但由一個小廝相類的人簽署,卻大有可疑之處。

不會是詐騙吧!

徐元佐挺直腰桿:「是誰叫我過去?你又是誰?」

那小廝正要發作,突然腦後風起,只聽啪地一聲,卻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記。

此人正是追來的徐誠。

「元佐,老爺在花廳待客,喚你過去說話。」徐誠面帶笑意:「你此間有事也得放放了。」

此言一出,整個冬園都像是殷雷過境。短暫的窒息之後,眾人紛紛道:「世兄,既然是閣老有召,我等豈敢耽你?去吧。」

徐元佐對徐誠頗為感念,先行道謝,又對眾人團團作揖:「請諸位稍候,小子聽了閣老教誨再來。」

「去去,閣老的事終究不能耽擱。」眾人熱情洋溢,恨不得親自送徐元佐到徐閣老面前。

徐元佐跟著徐誠往秋園去,低聲問道:「掌櫃,不知有何事傳喚?」

徐誠道:「我也不知裡面說了什麼,不過是大爺親自出來叫你。」

徐元佐恍然大悟,心中暗道:徐璠終究是找到機會把那副聯句拿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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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折磨

帶著後世的知識穿越前朝,許多人都面臨著「知識產權」的問題。

有時候是無意地侵犯,比如一時應景帶出了某句經典詩文。

有時候是有心的剽竊……雖然有道德潔癖者是此為卑鄙下流,但是在沒有任何風險被揭穿的情況下,剽竊又能帶來極大的收益,能有多少人拍著胸脯發誓說絕不剽竊?

退一萬步說,他們敢不敢先發誓:從小到大的測驗考試沒有偷瞄過同桌的卷子?

徐元佐能在職場青雲直上,最終能在商場上佔據一席之地,肯定不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迂腐小儒。所以早在他衡量自身水平,規劃人生道路的時候,就將剽竊詩文創意都參考進去了。

世人只以為百十字的文章詩歌抄起來簡單,然而只有懂家才知道一句「人間正道是滄桑」之下藏了多少滄桑。

徐元佐正是深諳此道,所以遲遲沒有抄襲的機會。這回從徐璠下手,將《紅樓夢》的名句甩出來,也是存了一分僥倖。只要能夠傳入徐階耳中,就有機會一飛衝天。就算徐璠沒拿出來,或是拿出來沒有受到重視,反正自己也沒甚損失。

看來天意眷顧,徐璠非但拿了出來,而且沒有貪墨功勞,給自己了一個上台階的機會。

徐元佐一邊整理思路,一邊隨著徐誠進了花廳。一進花廳他便覺察到不友善的目光,正是徐府的管家徐慶。想想自己冒著重重阻攔投入徐璠懷抱,換個不知後手的人,還真是需要極大勇氣啊!

一進花廳,徐元佐就認出了半臥半坐的徐階徐閣老,麻利地給他行禮。

徐階只一眼看去,便嫌徐元佐「油大」,揮手讓他坐了,道:「你只是個夥計,可讀過書麼?」

徐元佐心中暗道:哥哥我兩個碩士學位在身,你問我讀過書麼?

「回老爺的話,小的識得幾個字。」徐元佐謙遜道。

徐階坐直了身體,問道:「你識得幾個字?」

徐元佐偷看徐璠,見徐璠面露微笑,更知道這是徐閣老的考校。若說堂堂閣老輕辱一個十五歲的夥計,就算鄉中老嫗都會笑掉大牙。

「兩個字。」徐元佐垂著頭。

徐階顯然已經猜到了答案,面露微笑,像是逗孫子似地堵死了徐元佐的後路:「那你若只認識『良知』兩字,便出去吧。」

徐元佐心中一驚:徐階果然是老當益壯,腦袋轉得比年輕人還快!這種包袱根本沒法在這老人精面前抖啊!

「良知兩字,小的其實不知。」徐元佐昂首道。

徐階是心學領袖,徐元佐的聯句能做敲門磚也是因為隱喻心學。陽明心學的核心就是「致良知」,所以徐階可以輕而易舉猜出徐元佐要抖的包袱。

然而徐元佐當場否認,卻讓他有些意外。

徐元佐道:「小的只認識……」

「若是知行二字,也請出去。」徐階笑意更重,堵死了第二條路。

知行合一,陽明心學的總綱。

徐元佐吞了口口水,暗道:這老頭子是非要逼出我的本來學問啊。

「心、理二字也不用說了。」徐璠也跟著湊趣,接著徐階的話茬笑道。

徐元佐微微點頭,憨笑道:「老爺少爺都高估小的了,這些字小的一概不知。」

眾人見徐元佐年少憨然,紛紛笑道:「你也別木著了,快些說罷,否則一套《說文解字》都被禁掉了。」

徐階也是大笑,想想十五歲的少年能懂多少?也不再逼問。

「小的只認識『折磨』二字。」徐元佐道。

徐階睜開雙眼,眼白雖然早已混濁,卻仍舊透著精光。

「人非聖賢,不能生而知之。既然不知,必要從學。小子以為,文章句讀不過小學,申明經義方是大學。小學可以尋師訪友,大學之道卻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師不能傳,父不能授,唯有從折磨入手,苦我心志,勞我體膚,折去虛榮,磨掉惡念,方能一見。」徐元佐朗聲道。

徐階面露鄭重之色:「你老師是誰?」

「朱裡陸夫子。」徐元佐答道。

徐階轉顧四周,有宿老出聲問道:「他又是從何人教?」

時人極重道統,師徒授受,傳承有序。若是能夠對得上名號,徐元佐也就算是自己人了。

徐元佐雖然對心學傳承頗為瞭解,但冒認道統比冒充別人兒子更不靠譜,只能搖頭道:「好叫老爺得知:陸夫子只是教授小子識文斷字,陽明公之學並非從他處學來。」

「那是從何處學的?」那宿老又問。

「並無人教。」徐元佐道:「閒散處聽得幾個字眼,有緣時翻過些許篇章。」

徐階道:「見文而臆斷其旨,可為學乎?」

「見一文,生一義,證一知。得一知,便得一行。」徐元佐應聲對道:「雖不得大悟,積少可致良知。」

徐階聽他能夠闡明「知行不二」之旨,放下盤著的雙腿,踩在鞋裡,道:「你怎知所見所得乃是良知,所折所磨可致良知?」

「我以無善無惡之心眼閱世,萬象不出我心,萬物並無善惡。而心念動時,善惡即分,趨善滅惡,如此而已。」徐元佐不假思索,應聲答道。

「何為善惡?」又一老者問道。

「天理即善。從善入道,違善入惡,二者一體兩面,不可須臾分離。」徐元佐在這個問題上不敢節省字眼,否則被人誤會「天理」「人欲」兩分,立刻就墮入朱子邪道去了。

「如何知道是行善是入惡?」這次發問的換了一人,頭髮花白,口音也有些怪異。

徐元佐一頓,意識到前方陷阱,道:「人之初,性本善。凡諸善者,必有感於心。心中有感,則為善,是故可知善惡。」

「為何不法聖賢,不以三綱五常、功德言教為善?」這花白頭髮的老者繼續問道。

徐元佐暗中奇怪,這裡面的人都是徐階的朋友,地位之高遠非自己一個夥計能夠得罪的。為何這人竟然撇下身段,兩次設下陷阱誘他。他細細看這發問之人,只見他布衣粗服,滿臉溝壑,但是精神抖擻,目泛精光,應該是在場諸君中最為年輕力壯的了。

「若是有感於我心者,即便是販夫走卒的話,也是善的,何況是聖賢之言?」徐元佐道。

「那若是無感於心,即便孔聖人的話你也不聽咯?」那人道。

徐元佐覺得有些偏了,望向徐階,卻見徐階也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

「照我的本心來說……」徐元佐吸了口氣:「若是不能感於心,無論是孔聖還是父母,都算不得善。」

那人笑道:「你要說便說,為何還要吞吞吐吐戴頂帽子!」

「因為我怕墜入泰州旁門。」徐元佐垂下頭:「此是小子心病。」

那人一噎,雙目圓瞪:「你知道老夫?」

「並不知道。」徐元佐頓了頓,又道:「不過先生兩次誘我,恐怕就是想聽聽非孔非聖之言,與傳聞中泰州之學頗似。」

那人面色如常,聲悶如雷,道:「心齋公乃是陽明公座下弟子,你哪裡來的底氣敢說他是旁門!」

「先生連孔子都敢非議,為何聽不得人非議心齋公?」徐元佐反問一句。

那人面不改色,望向徐階,搖頭道:「是我傳人。」

徐元佐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我何心隱的傳人啊。」那人又大聲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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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站隊

徐元佐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見何心隱。

對他而言,何心隱非但是一位非主流大儒,更是一個傳奇。他早在資本主義尚未長成的時代,就開始試行空想社會主義,希望建立一個由賢人領導的三代社會。徐元佐甚至能瞬間為何心隱開列一張對西方世界宣傳的名片>

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創立理想國的哲人。

雖然何心隱的理想國並沒有堅持太久。

這位本名梁汝元的傳奇舉人,此刻活生生地坐在徐元佐面前,樸素得就像是個老農。他雖然學生門徒遍及天下,但真正的傳人卻十分罕有。從歷史文牘而言,泰州學派的接力棒將由李贄接過手,而何心隱這一脈卻沉寂在了歷史長河之中。

——泰州學派太過於激進,對成長不利啊!

徐元佐悄悄望向徐階,這才是他的最優選擇。

徐階也審視著徐元佐,旋即將混濁的目光投向何心隱,緩緩吐出兩字:「未必。」

何心隱笑道:「不信你來問他。」

徐階轉向徐元佐:「折磨之說看似新鮮,無非慎獨,是耶?否耶?」

徐元佐心中暗道:老爺子您如此挖坑下套,真當我年少可欺麼?

這裡不得不說一下王陽明逝世之後的王學分派。

若以弟子受學的地域分,共有七派,曰:江右、南中、閩粵、北方(洛陽)、楚中、浙中、泰州。

就哲學方法論來分,則有五派,即>

以王畿浙中派為代表的「良知現成」派;以王艮泰州學派為代表的「良知日用」派;以聶豹、羅洪先為代表的「良知歸寂」派;以鄒守益為代表的「良知主敬」派;以錢德洪、歐陽德為代表的「良知修正」派。

前二者因為都堅信「良知」是先天現成的,所以名為現成派。後三者都不同意良知自現,而相信修行功夫才能致於良知,故而是工夫派。

如果用禪宗典故比喻,王畿和王艮都是走的慧能一路,頓悟入道。而歸寂、主敬、修正三派,都是走的行持不忘,漸悟入道的路子。當然,心學即便被人多重解讀,終究是儒教一脈,辟老闢佛是每個名教弟子都應盡的義務。

徐階受教於聶豹,聶豹在江西求教於王陽明,後來書信往來,在陽明公死後拜入王門,是最正宗的王門江右學派,也是世人所謂的「王門正宗」。從道統看,徐階肯定是江右王門,無論他晚年仍舊相信歸寂之說,或是走上了修正之路,都屬於工夫派,絕不會站在現成派一邊。

慎獨之說卻是橫跨兩派。

江左浙中派王畿認為謹獨(慎獨)本身即是良知。不用求學,不用思慮,只需要「正心」即可為先天之學。他也是由此補完了現成派的方法論,但因為與孔子的「博學多聞」主張相悖,被認為墮入了佛老二氏窠臼。

王門正宗的查鐸拜王畿、錢德洪為師,取了王畿的「慎獨」,又取了錢德洪的「工夫」,將慎獨解釋為不斷掃除「習氣」的入手工夫。

所以「慎獨」一詞多義,徐元佐只要言語邏輯上略有疏忽,很容易就被打入了「現成派」之中。

「小子不知道慎獨。」徐元佐道:「小子還以為:無須慎獨。若是胡作非為,心中能知而有悔,便是實行到了,如此無須慎獨。若是心中無知,便是無行,所謂慎獨只是佛老空之牙慧。」

他言語中否定「慎獨」,其實正是查鐸的「慎獨」之意。如此也牢牢將自己釘在了「工夫派」,不讓何心隱那個現成派異端拐了去。

何心隱聽徐元佐這般表白,欲言又止。他再回憶徐元佐開頭的一番認知,顯然已經表白自己是「工夫」門人,堅信必要工夫方能致良知,而且還總結出了自己「折磨」之說。看來要尋個良才美質傳承自家精髓,還得花些力氣。

徐階面色深沉如同淵潭,道:「原來如此。」

非但徐元佐,即便是其他宿老名儒也都不解徐閣老這個禪機。

「今日酒足,就此散了吧。」徐階伸了個懶腰,做出疲態,宣佈罷筵。

在座諸人或是趿鞋而起,或是飲盡殘酒,準備告辭。

徐元佐也站起身,等所有人走完再走。

有一年邁客人已經喝多了,醉醺醺走到徐元佐身邊,突然一個晃身,險些跌倒。徐元佐本來就心不在焉,伸手虛扶,卻見那客人帽子一偏,竟然跌落下來。

哐噹一聲,金石撞擊之聲在花廳中震盪開來。

原來那客人帽子裡竟然藏了一盞金盃。

徐元佐蹲下身,撿起帽子,為客人戴上,順手將金盃收入自己袖中。他再看那客人,已經是羞紅了臉,步下踉蹌,逃也似地走了。周圍其他客人恍若無視,各自告辭。而徐階早在金盃落地之時便轉過身去,只有何心隱還盯著徐元佐。

徐元佐見何心隱不像是要走的樣子,便行了一禮,跟著眾客人身後走了。

徐慶、徐誠、徐盛都等在外面送客,也都看到了帽藏金盃的一幕。

等徐元佐走到門口,徐盛伸手攔住他,道:「金盃拿來!」他是衝著徐元佐發作,聲音不由大了些。前面那位盜金盃的正主尚未走遠,聽到「金盃拿來」更是大窘,真個是抱頭而走,恐怕回去就要上吊了。

徐階轉身不見,正是為了避免這種尷尬,顧全人家臉面,所謂「君子惡稱人之惡者」也。真正的儒者絕非會背四書五經,而是必須要將經義融入學脈,貫穿行止。即便如此,還要拷問內心,驅散習弊之氣,是謂慎獨。

徐盛讀書少沒文化,絲毫不知道自己這種「稱人之惡」的行為分明是在打徐階耳光:你自家下人都管教不嚴,可見「齊家」一條是做得很糟糕的,哪裡有資格輔佐君王治理天下?

「什麼金盃?」徐元佐面無表情,木然應道。

徐盛呦呵一聲,正要說;剛看著你收入袖中,就敢無賴?卻聽花廳中傳來一個難抑怒氣的聲音:「金盃還在,尋什麼!」

徐盛尚不知道自己如何就觸怒了老爺,徐慶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重重將他扯向一邊。

徐元佐朝徐慶微微一笑,又朝徐誠打了個躬,信步朝外走去。

「這真是我何心隱的傳人。」何心隱再次喃喃道。

徐階見花廳裡只有自己與何心隱兩人,方才平復氣息,轉身道:「他可不信良知天成。」

「雙江公當年也不信良知現成,可是他獄中歸寂,豈不證明良知本就在彼,一旦得見,瞬時鮮豔。」何心隱舉出聶豹的例子,又道:「此子也將是一般。」

徐階陰沉的臉總算綻放開來,笑道:「雙江公那是工夫到了方才歸寂,與禪老之說大相逕庭。夫山兄莫非如今也另有所悟?」

何心隱乾咳一聲,道:「我終要教他。」

徐階不置可否:「夫山兄正當壯年,何其亟亟尋覓衣缽耶?」

「八月廿九,你那高徒上疏,要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能武備。你可看了?」何心隱問道。

徐階點頭。

「日後殺我者,必張居正也!」何心隱重重道。

徐階望著何心隱,腦中閃過兩人密謀倒嚴的種種畫面,終於搖頭道:「你可以不讓他殺。」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心隱頓了頓:「但我不能不讓他殺。」

徐階微微閉目,道:「我會送你。」

何心隱沒有再說什麼,甚至連告辭的話都沒有便施施然離去了。

徐璠等何心隱走了,方才又轉回花廳,見父親還在,上前施禮。

徐階只顧著看園中花木,良久才道:「你想問我徐元佐此人如何?」

徐璠躬身侍立,等父親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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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君以為徐元佐一番問對是否合宜?可以在書評區發表您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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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買賣敲定

徐元佐從小花廳出來,氣度神情大異往日。竟不像是被考校了一番,反倒像是接受了一次洗禮。這並非是因為他對於心學有了本質上的頓悟,而是因為他終於接觸到了大明最頂尖的人物。

徐階和何心隱。

如果說他每日裡沉思分析所見的人物是一種打怪升級,那麼之前所有人都只是小怪。而徐階和何心隱兩人,卻是這個世界的終極巨頭。尤其是徐階,如同海水一般深沉,對於這樣的人而言,根本無法用善惡來評判。

「徐兄,請留步。」一個陌生的聲音驚醒了徐元佐。

徐元佐停步望去,卻見一個青衣小廝站在自己面前。

說是小廝,卻也有三十開外年紀。

只是一眼掃過,徐元佐就認出此人的身份絕非普通鄉紳的小廝,而是帶著一股官氣,隱了幾分殺伐的巨宦之僕。

「兄台請指教。」徐元佐躬身道。

那小廝有些意外,退一步還禮,從袖中取出一張七寸長,三寸寬的名帖,道:「我家老爺吩咐將此帖贈與徐兄,若是路過上海,大可來府中一敘。」

徐元佐連忙躬身接過,正眼一看,上面寫著「唐繼祿」的大名。若是不知此人來頭之大,只看上面沒有羅列官稱,還會被人誤會為一方隱士。然而徐元佐終究是一時學霸,若是連唐繼祿是誰都不知道,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此人是嘉靖三十二年中進士,從浙江遂安知縣入仕,因為政績優異而升監察御史,巡按湖廣。後擢大理寺丞,旋又晉少卿,再升僉都御史操江南京,最後晉總理山西等屯鹽右副都御史。今年七月初七日致仕,比徐階略早些回到上海老家。

原來此人今天也來了,只不知道是剛才花廳之中的哪一位。

徐元佐心中過了一遍剛才所見諸多宿老,感嘆能夠做到三品顯貴的人果然不顯山露水。剛才那些人中,各個都像是鄉紳富翁,平易近人。唯獨一個例外是何心隱,看起來像是老農。而這些人若是報出名頭,卻才知道正是左右天下大勢的強人。

「原來剛才副憲也在席上,失敬,失敬。」徐元佐猶疑了一下:「這是否太過名貴了?」

那小廝微笑道:「你這是說我家老爺沒有識人之明麼?」他見徐元佐能夠稱對老爺的名銜,知道他不是虛詞敷衍,頗有好感才出戲言。

徐元佐連忙收起名帖:「承蒙副憲錯愛,長者所賜豈敢推辭,小可斗膽收下了。」

那小廝又笑了笑,主動打了個躬,就此告辭。

徐元佐長吐一口氣,又將這名帖拿出來看了看,心中暗道:一點防偽設計都沒有,真被人拿去招搖撞騙也沒人知道。他旋即又想到看過的許多明清詐騙故事,其中倒真有偽造名帖、冒充生員,甚至鬧到一方布政面前才被人揭破的傳奇事蹟。

稍稍放鬆了一下頭腦,徐元佐又往冬園去了。

那些大戶們還沒有離開,巴巴地等著徐元佐回來。

徐元佐知道他們想問什麼,卻懶得跟他們說,只是掏出唐繼祿的名帖拿在手上扇了扇,貌似無意對羅振權道:「唐副憲給了一張名帖,實在太客氣了。」

羅振權當然會意,跟著裝『嗶』道:「只是副憲,怕是用不上。」他其實並不知道「唐副憲」是何等地位,聽聽像是大官,又怕說錯了露怯,好在徐閣老面前一切官僚都是微末,索性口氣大些。

在場鄉紳都是松江府人士,唐繼祿也是上海頭等的權宦,哪裡會認不得?聽了這兩人一唱一和,只是心驚。

徐元佐轉向諸多大戶,道:「諸位可真真是趕上好時候了。」他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從今以後,這座夏圩新園要辦成一個會。凡欲入會者,非但要五名會員舉薦,確實家聲清隆,人品端正,方能在櫃上壓五百兩銀子,算是會員。」

眾大戶見徐元佐回來之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又拿著正三品高官的名帖搧風,簡直如同套了光暈一般耀眼。再想想徐元佐剛才要一百兩都好言好語勸著,如今獅子大開口就是五百兩!還如此理直氣壯,規定了什麼「家聲清隆、人品端正」,好像生怕人家要來塞銀子似的。

這之中焉能沒有故事?

所以說上當受騙的都是聰明人。

徐元佐什麼都沒有說,他們已經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分析了一大篇故事出來。有人覺得肯定是徐閣老面授機宜,也有人相信是松江大族豪門要存銀入股,反正各自心章,卻沒人會當場說出來。

當然,即便他們問出來,徐元佐也不會給出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的答覆。

「看來大家都猜到了啊。」徐元佐憨笑道:「小可就此恭喜諸位老爺,用一百兩辦成了五百兩的事,這可是增值不少。」

已經簽了契約的心中自然高興,同時還不免腹誹徐元佐幼稚無知:這小胖子顯然沒把人情賬算進去!而且日後光是為人家引薦入會,多半就有數十兩銀子的收入。

之前猶疑沒有簽到契約的人也紛紛上前,希望能夠享受剛才的待遇。其中又以錢員外為首。剛才他想著自家是做生絲生意的,與徐家瓜葛不大,借得的聲望用處也有限,一時捨不得那百兩銀子,竟就錯過了。

此時他上前拉住徐元佐,擠出笑容道:「小哥,還請通融則個。」

徐元佐看了看他,道:「錢員外,這事通融一個,就得通融十個……我剛剛還吃了老爺的敲打……」

「小哥,我兒年內要成親,家裡實在是擺不開啊!」錢員外沉聲說著,一邊摸出一錠五兩的小銀錠:「這是給小哥喫茶的。」

徐元佐的心臟不由自主多跳了一下。

所謂人窮志短,吃夠了沒錢的苦頭才知道財富的重要啊!

「錢員外,這不是銀子的事……」徐元佐推了推,瞬間捕捉到錢員外眼神中的一抹決然。

——這廝肯定是想繞過我去找徐盛!

徐元佐日夜功課不綴,察言觀色也到了一定水準,順勢按住錢員外的手臂:「員外,我是極想幫忙的。不過這事真不是銀子能夠做主。」

「那誰能做主?」錢員外對徐元佐尚未有警惕之心,隨口問著便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徐元佐道:「這事是府裡管事徐公諱誠在管,他也是這行裡的大掌櫃。」

錢員外與徐盛有交往,卻沒聽說過徐誠,不由皺眉。

「這樣,」徐元佐退了一步,好似為難,「員外不如寫一紙文書,只說鄉梓之情,實在有借用的需要,我去與徐誠徐管事說說,再拿您的手書去找大爺。我徐家是名教傳家,這點成人之美總是不會拒絕。」

錢員外心道:不說能否入會借園子,光是與徐璠徐大官人有書信往來也是一樁有身份的事啊!

「好,我這就寫。」錢員外當即道。

幾個跟在後面偷聽的老爺紛紛叫道:「我們也有要緊事,也請傳書!」

徐元佐眉開眼笑:「諸位既然有心,我也豁出去了!這就去找大掌櫃,請他去求大爺放寬些,只要今天來了的人,都照之前的優待來!」

眾人一片叫好。

就是之前簽約的那些人中頗有不平,覺得人家佔了便宜便是自己吃了虧。

徐元佐走到他們面前,故意小聲道:「我也不能虧待了諸位老爺的信任。我聽說諸位的請柬是花了不少銀子的,不妨在自己的請柬上寫下購置的價款,日後我就從不走賬的地方給老爺們抵掉。」

「抵多少?」有人心動問道。

「您花一百兩,我就給您抵一百兩。」徐元佐輕笑一聲,邁步出了月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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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水到渠成

徐元佐前腳出去,羅振權後腳也跟了出去。他卻沒想到徐元佐竟然身形一晃,躲在牆後,透過十字窗口朝裡窺視起來。

「你在看什麼?」羅振權湊了過去,低聲問道。

徐元佐踮起腳尖,口中嘖嘖道:「看幾個聰明幾個呆,嘖嘖,這幫老奸巨猾的可不好對付。」

羅振權也看了看,卻沒看出什麼花樣,又道:「你要給人抵那麼多,不怕沒法交代?」

徐元佐心道:他們只要敢寫,我就敢拿著去要挾徐盛。這可比之前光是自己空口白牙有說服力得多!就算徐琨再信任徐盛,也不能不信人家事主的陳述。怕就怕這些老奸巨猾的不肯多寫,那這次遊園之後,徐盛也就算是解放了。

羅振權不知道徐元佐非但不滿足於從徐盛手中逃脫,更要反咬一口,入骨三分,還在為徐元佐著急:「我說,你也該快些去找大掌櫃了吧,若是晚人一步,就說不清了。」

徐元佐又看了一會兒,將幾個面色凝重,下筆謹慎的人記在腦中,又記了幾個了無心機的憨貨,方才回到石子小徑上,道:「我這就去找大掌櫃,你要守住此門,千萬不要讓徐盛進去。」

「他若要硬闖呢?」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沒有回答,只是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微笑瞬時就讓羅振權想起了之前徐元佐的話:不替上司背黑鍋的夥計不是好夥計!

「我就把他打出去!」羅振權道。

徐元佐仍舊笑了笑,轉身去找徐誠了。

因為徐階和徐璠還在花廳裡說話,徐誠還在外面等著。徐慶自然是生怕這老人在徐階面前晃蕩,恨不得他能立刻就走。可是徐誠就是不為所動,宛若泥塑,任憑徐慶說破天也要等著見徐階一面。

徐元佐此時過來,卻是成了徐慶的救命稻草。

「大掌櫃,還請借一步說話。」徐元佐上前道。

徐誠不得不睜開眼睛,看了面帶得意的徐慶一眼,方才跟徐元佐走了出去。他當然對此很不愉快,但是想想徐元佐可是他手下大將——唯一的大將,也只能忍了。

「大掌櫃的,」徐元佐道,「咱們的商行叫什麼名號好呢?」

「什麼?」徐誠渾然摸不到頭腦:「咱們的商行?」

徐元佐笑道:「當日掌櫃的雇我,不正是因為您監管著老宅和夏圩新園兩處產業麼?這兩處產業若是不能盈利,如何顯得掌櫃的本事?既然要盈利,對外就該有個說法……」

「慢著。」徐誠皺起眉頭,打斷徐元佐:「你打算怎麼個盈利法?這兩處地產可都不能出租出賣。我早已跟你說過了吧。」

「我並沒有出租出賣,只是拿來偶爾待客罷了。」徐元佐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宣紙。

宣紙上面滿滿一篇,都是半寸小字書寫,光是這宛如刻印的字跡,就讓徐誠眼前一亮,失聲讚道:「好字啊!」

徐元佐憨笑:「尚算工整。」

徐誠見這字好,越發有了看下去的興致。他只擔心徐元佐沒有見識,做出貽笑大方的事來,誰知道這文案做得如同積年老吏,滴水不漏,只說徐家回報鄉梓,與人方便,願意讓鄉黨使用新園。

這使用也得有規矩,何處能用何處不能用都有分說,絕不是一個園子租出去概念。同時也約定,但凡造成損害,必須照價賠償,還得支付園中雇工的報酬,算是先小人後君子。

為了保證大家不至於一擁而上,所以有本著「人無高低,親有遠近」的原則,在櫃上存錢者優先安排。至於存的銀子,可以抵作「禮金」,卻不能獲得分紅孳息。

最為難得的是,全篇上下沒有一個「租」字,將園管行與做買賣撇得乾乾淨淨。即便再有精神潔癖的士人都挑不出茬來,簡直就是急人所急,慷慨好客的道德楷模。

「這寫得倒是不錯。」徐誠輕輕彈了彈紙:「你上哪裡去找人存銀子進來?」

「冬園。」徐元佐當即將今日自己做了的事一一稟報,道:「如今已經收到的現銀定金是的八十兩。三十人以每人百兩計,總共是三千兩。初期收益應該還算不錯。」

徐誠暗暗吸了口氣,心道:這叫「還算不錯」?

這簡直是太不錯了!

三千兩銀子啊,折合三千七百五十石大米,乃是近千畝上好良田的收益!

而且毫不費工夫!

徐誠覺得自己都要背過氣去了,身子晃了晃方才站穩,道:「他們都肯出錢?」

「簽了契約文書,還怕他們賴賬不成?」徐元佐笑道。

徐誠搖頭道:「銀錢入袋為安。如今這世道,賴賬的人可也不少啊。」

「大掌櫃說的是,但誰敢賴徐閣老的賬呢?」徐元佐笑道:「他們只求咱們別賴他們的賬就謝天謝地了。」

契約雖然貌似雙方平等簽署,但強勢者白紙黑字要佔便宜,弱勢者只能給自己找些理由,證明自己也得了好處。至於契約履行層面,強勢者想履行時自然死扣條文,一旦心存毀約之念,弱勢者又能如何呢?

好在現在徐閣老大旗不倒,在松江鄉紳面前仍是十足強勢。

徐誠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摸了摸鬍鬚:「這倒也是。」

「我已經炒了一把,今日之後若是再想進夏圩新園,可就不是一百兩的事了。」徐元佐將坐地起價的事托盤而出。

徐誠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表揚徐元佐了,抖了抖袖子,豎起大拇指放在這位「悍將」面前。他又道:「你終究年輕,各方面可曾都考慮周到了?」

「掌櫃的,我想了想,也就是二位小爺那邊的事。」徐元佐道:「二位小爺都有自己的商行。尤其是瑛三爺,什麼事都丟給徐慶在管,咱們這邊開門賺錢,他就更不會在意了。」

「琨二爺那邊若是想插手呢?那些客人可都是他們的人。」徐誠擔憂道。

「開不開門可是咱們說了算。」徐元佐笑道:「更何況我還寫了發票。只有簽了契書、交銀子拿了咱們發票的,咱們才認賬。有這兩重保障,徐盛那廝就算想偽造也偽造不出!」

「把住大門是正經。」徐誠見徐元佐顧慮周到,方才放心,只是又道:「至於發票倒不似十分要緊。」

「發票也是方便往來對賬。」徐元佐道:「契書終究只是一份,日後客人若是繼續往櫃裡存錢,撕給他發票,留下票根,便是往來憑據了。」他見徐誠並不很重視,方才又道:「如今咱們產業小,還看不出什麼,一旦鋪開了去,這就十分重要了。」

如果客人來時發現櫃上銀錢不對,可以拿發票來證明自己付了錢。對於商行而言,也可以通過核查發票存根來核查賬目。若是日後局面大了,賬簿、票根互證互察,也是財務監督的基本手段。

徐誠聽徐元佐雄心壯志,不由嚴肅起來,又看了看手裡的文書,道:「防患於未然,你說得有理。」

徐元佐笑了笑,道:「大掌櫃是不是去跟咱們的第一批客人打個招呼?」

徐誠此刻頓時湧起一股濃濃的成就感,也不需要再賴在花廳門口刷那點微末的存在感了,一振衣衫,健步往冬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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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銀子去哪兒了

「混蛋!混蛋!」徐琨回到私宅,大聲吼著,只差掀桌子摜椅子。

徐盛小心翼翼躲在門口,連看都不敢看。

雖然如今距離夏圩新園的筵會已經過去數日天,但徐琨的這場大火,卻是在那時候埋下的火種。

之所以今天卻又大大爆發出來,卻是因為一個意外的消息。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初十日那天在離開夏圩徐園之前,徐盛已然是放了很大的心。

只要園子裡的客人一散,他收錢賣請柬的事也就算揭過了。只是因為還有一絲一縷的顧慮,總是牽扯得心中不舒服,徐盛才找了個藉口離開徐琨,前往冬園一窺究竟,順便關照幾個老熟人不要落下把柄。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徐盛正好看到徐誠在冬園裡跟人聊得熱絡,徐元佐緊跟他身邊,似乎也能插得上話。雖然徐家的夥計一向高人一等,但在這些有頭臉的鄉紳面前卻仍舊得摟著,哪有這樣不分尊卑的?

徐盛越看越是心驚,當天回家也是寢食不安,只等翌日天明,連著走訪了兩三戶故友,方才弄清楚了「園管行」、「借園子」的事。

那些故友大多跟徐盛有生意往來,自然不會為徐元佐隱瞞。又因為徐盛與徐元佐同頂著一個「徐」字,人家也來不及瞭解徐盛與徐元佐之間的恩恩怨怨,只是說自己的確有用園子的地方,而這園子又處處合心合意,再看在徐盛的面子上,存個一百兩隻是小意思。

徐盛只聽人說看他的面子,不由火冒三丈,這關他什麼事!

他又拿不到一分銀子!

「陳兄,那銀子你已經給了他?」徐盛猶自不死心。

「是啊,當時交了十兩的定金,昨日那小夥計帶人上門來收的餘款。」陳主薄雖然是朝廷的正九品官員,但是面對徐府的管事仍舊得存上一分小心。他取出徐元佐開具兩張發票,道:「這是你家的新玩意?倒是比文契簡單。」

徐盛取過一看,巴掌大的紙,最右邊是「發票」兩字抬頭,然後寫了以茲證明徐氏地產園林管理行收到了一筆九十兩白銀的款項。最右邊是園管行的方章和掌櫃徐誠的名章,背面還寫了經辦人徐元佐的名字——這就相當於財務章了。

雖然簡單,卻透著認真。

「這沒說是給誰的?」徐盛腦中一轉,心道:若是我將市面上的發票都收起來,豈不是能夠證明徐誠徐元佐兩人貪墨公家銀子?

他以己度人,根本不相信徐元佐會照實出票,想著此票與賬簿必然不會相符。否則徐元佐和徐誠在中間忙乎半日,奔前走後,就靠工錢吃飯?

陳主薄是何等人物,已經看出了徐盛的念頭,當下也不要回發票,只是道:「我入他們的茶酒會,正是看在老哥哥的臉面上啊。」

徐盛惱火更甚,道:「我可是布行的掌櫃,與這什麼園管行沒有分文關係,你們給的銀子,我更是一分一釐都拿不到。這面子卻看不到我臉上。」

陳主薄聽了不悅,暗道:怎地這麼大人了不會聽話?我這分明是向你示好!

徐盛能夠做到大掌櫃,管理徐家生意,當然不是不會聽話的人。只是他想到自己被個乳臭味干的小子威脅,自己「請」去的客人又被拉入狗屁的「茶酒會」,而且自己還莫名其妙成為招牌……這如何讓人不惱!

人一旦惱怒攻心,自然也就離喪失理智不遠了。

「我還有公務要辦,請恕罪。」陳主薄端了茶盞,出言送客。

徐盛還在嫉恨徐元佐呢,也沒注意到陳主薄的不滿,起身告辭,又去找其他人核實情況了。

等他一圈走訪下來,日子又過去了兩日。

這兩天裡卻讓他越發心驚膽顫,因為他還聽說了請柬上寫買價的事。

雖然幾個關係相熟的老朋友沒有做這種背後插刀的事,但是架不住本來就有人高價買的請柬,與徐盛沒什麼交情。再經徐元佐一蠱惑,三五十兩,乃至五七十兩都敢往上亂寫啊!

對他們而言,徐元佐既然放了大話,寫多少抵多少,為什麼不能多寫?莫非徐元佐還能找轉售之人去對質麼?

只有徐盛知道,徐元佐壓根沒有想過要核實這數目是否真實,因為這一張張寫了價錢的請柬,就是他徐盛脖子上的枷鎖!

徐元佐非但在當日拿了他一把,竟然還想在日後繼續卡著他的脖子!

徐盛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但此刻也不禁覺得手腳冰涼,只覺得原本一隻蠢萌蠢萌的小乳貓,突然之間探出利爪,露出獠牙,變成了一頭食人的猛虎!

鎮靜!

鎮靜!

徐盛強令自己鎮定下來,心中又盤算起來:園管行收了這麼多銀子,會放在哪裡呢?多半是在郡城裡的老宅。到底夏圩人口少,地方又偏遠,碰到打家劫舍的強人徐元佐肯定擋不住。

既然是老宅,那就有辦法。因為老宅裡也就兩個人,年紀都大。徐誠一向謹慎,之前都不敢貿然招人,現在有這三千兩藏著,更不敢輕易招人。只需要找個藉口支開徐誠一天半日,派些可靠之人進去,定能翻出來!

到時候誰說得清是真的被人偷了,還是監守自盜?

——怕只怕銀子放在了大爺身邊,那就不好辦了。

徐盛剛剛打開的一條思路又被堵了起來,心裡頓時嚴絲合縫,憋得一點氣都透不進。

就在徐盛考慮該以何種方式告訴二爺時,琨二爺卻意外地撞破了銀子的事。

亦或許並非意外……

就在今早,徐琨前往布行總號巡視,這也是他的日常習慣。只是一進門他就覺得從二掌櫃到夥計,都不如往日熱情。定睛一看,原來自己的大兄徐璠就坐在後面客廳,還朝他招手,讓他進去。

徐琨心生警惕,生怕徐璠前來逼宮。他進了櫃檯後面的客廳,問道:「大兄怎在這裡?」

「來櫃上存些銀子。」徐璠難得開了玩笑道:「所謂多財善賈,銀子埋在窖裡發霉不如拿來營生。」

徐琨這才放心,換上笑容,道:「大兄早該如此。咱們自家人,派息自然也是要高些。」他見徐盛不在櫃上,叫了二掌櫃過來:「大爺的利息怎麼算的?」

「每兩給三分銀子。」二掌櫃賠笑道。

「混蛋!」徐琨臉色一變:「這是我的親親大兄,徐家嫡長,怎麼能夠跟外人一樣!」給外人的最高紅息是每兩五分,也就是百分之五的利息。這百分之三其實低了,徐琨不願在這小數目上得罪徐璠,自然要發作一番,也好顯示自己兄弟情深。

二掌櫃正要分辯,只聽徐琨道:「每兩七分銀子!照最高的來。」

二掌櫃只得垂下頭去,道了聲「是」,連忙去改文書憑據。

徐璠只是靜靜看著,新的文書到手,方才道:「多謝二弟了。」

徐琨在徐璠下手坐了,笑道:「有道是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大兄在士林走動,人情上開銷不小,弟弟我自然應該幫襯。」

徐璠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徐元佐完成了銀錢稱量,拿著布行開出的文契走了進來。他一門心思都在琢磨這張原始的存單,猛然抬頭才看到徐琨也坐在客廳裡。

「二爺,您來啦!」徐元佐打人打臉,心狠手黑,換個場合卻一樣可以溫文爾雅,熱情洋溢。

徐琨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人,剎那之間都誤以為徐元佐跟他十分親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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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打虎親兄弟

「什麼!二千五百兩!」徐琨吼了起來。

徐元佐無辜地看著徐琨:「我們的園管行最近收了一筆款子,終究是存在自家賬上要好些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那麼這些非銀行的銀行業務如何讓銀子生銀子呢?

答案很簡單:放貸。

在整條金融產業鏈中,富戶收攏了大量的貨幣,然後放貸給小商家和小地主。小商家和小地主用這筆銀子投入生產,然後以產品或者利潤還貸。

這在嘉靖之前是很難想像的,那時候人們主要是靠鄰居、親戚幫忙,或是起一個「會」互相幫助。直到嘉靖中葉,白銀湧入,一下子就盤活了大明的市場經濟,從而使得各種商業模式飛速推廣。

可以說蘇松一帶的大戶,沒有一家人是不放貸的。而小地主小商家,也幾乎沒有一家是不借貸的。

就算徐元佐家,也是這兩年才告別了借貸經營的境況,可以算是徐賀營業有成,使得家裡多了一份安全感,但是生活境況卻並沒有改善。

依照《大明律》規定,民間放貸利息不許過十分之三,同時是不論年月,只能一本一利,利息不能計入本金再取利息,也就是禁止複利,所謂「利滾利」者必然要被告官查處。

然而趨利是人的本性,即便朝廷法度不許可,還是有富家以先扣利息之類的手段規避。朝廷為了禁止這種複利盤削,又規定「不拘年月,利息不得逾本金之半」。這種退守底線的行為,等於變相承認了利息可以達到百分之五十。

大明開國以來皇權不下鄉,別說自耕農不知道朝廷的法規,就連小地主都沒聽說過這些保護政策,仍舊被豪門大戶剝削。嘉靖末年,蘇州甚至出現過兩石本金,而月息就取一石的超高利率。

所以各商號以百分之三的利息收納存款,然後轉手放出百分之三十的高利貸,這中間的利潤何其可觀。

就徐家布行而言,借貸者多是多年往來的織戶,借錢購買生產資料,以產品為抵押,壞賬風險極小。所以布行給出貸款的利息並不是高得離譜,而在接納存款的門檻上,就要比別家更苛刻一些,利息也少。

現在徐琨耍大方,給了大兄七分利,卻沒想到本金數額竟然高達兩千五百兩!

這他得少賺多少銀子!

少賺等於虧啊!

徐琨只覺得心頭滴血,滿臉通紅,卻只能恨聲道:「你們哪來的這麼多銀子?」

徐璠別過頭去偷笑,徐元佐一本正經地為徐琨解釋了園管行的經營模式,又道:「二爺日後若有可靠的人,也可推薦過來。不過門檻卻實在低不得,非得五百兩銀子不可了。」

徐琨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你還想讓我幫你去拉生意!

徐璠慢條斯理道:「元佐說得有道理。我聽說第一批存錢的客人就是布行這邊幫著找的,這是好事啊。日後大家多多交流,一同賺銀子,這才是二弟你剛說的『打虎親兄弟』呢。」

徐琨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徐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徐璠辭別,又是如何回到家中的。等他清醒了些,便開始歇斯底里,破口大罵,臉紅脖子粗。

徐盛在這個當口,哪裡敢進去討罵?只是在門口倚著,腦中尋思該如何解決徐元佐的問題。從二爺目今的反應看,恐怕光是將徐元佐趕出去都未必能夠平息二爺的怒火。

「徐盛,你來,我有話問你。」徐琨終於發洩完了,走到太師椅上坐下,平復呼吸。

徐盛連忙進去,點頭哈腰,叫了一聲二爺。

「徐盛啊,」徐琨掏出綢緞手巾擦去額頭的汗水,「夏圩的園子誰修的?」

「當然是二爺您啊。」徐盛連忙順著口風道:「那是二爺的一份孝心,真真的!」

徐琨吐了一口濁氣,又問道:「園子請誰布畫的?」

「上海張南陽,鼎鼎有名的大匠。」徐盛道。

徐琨點了點頭:「誰給的酬勞?」

「當然也是二爺您啊!」

「園子裡樹木花草池塘怪石屋舍傢俬一磚一瓦……這些都是誰出的銀子?」

「當然全都是二爺您啊。」徐盛越答越心驚。

徐琨重重一拍扶手,幾乎暴跳起來:「全都是我出的銀子!我的銀子!憑什麼他們拿去賺錢!憑什麼!」

徐盛不敢直面,垂頭退了一步。

「他們拿了我園子,用我布行的人脈,賺了銀子之後再存入到我布行櫃上吃息……」徐琨越說越氣,重重拍打著扶手:「這是用我的雞舍養我的雞,撿我的蛋,還要讓我孵出小雞再還給他啊!」

徐琨罵著罵著,突然嗚嗚哭了起來:「怎能這般欺負人啊!」

徐盛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只能溫顏勸道:「二爺,這事還沒完!權當咱們做善事,幫扶他們一把。來日方長……」

「你!你鬼點子不是挺多的麼!快想一個出來,我要徐元佐滾蛋,橫死溝渠!要徐誠身敗名裂逐出徐家!要徐璠見了我再抬不起頭來!」徐琨一抹臉上的眼淚鼻涕,恨恨道。

徐盛低頭沉思,就差把手指頭放進嘴裡咬一咬了。他知道徐元佐手裡有那些請柬,一旦拋出來足以讓他著實摔個跟頭。想徐元佐光棍一個,自己卻是拖家帶口有家業的人啊!

正所謂穿鞋的忌憚光腳的,徐盛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跟徐元佐廝殺。贏了沒什麼好處,不小心就惹一身腥羶。

至於那徐誠更是不用想了。人家從老爺進京赴考就跟著伺候了,在老爺貶斥福建時不離不棄,又跟著一起守過太爺、太夫人的喪。這種人給他安排個地方養老沒關係,要想趕出去,真當老爺死了麼?

「對了!咱們把這園子要回來!這買賣不難做,我們自己來做!」徐琨自己先想到了,揚聲道。

徐盛面露難色,道:「我的爺呦,當初安頓徐誠的時候可是說好了,那裡跟老宅都是歸他管了。現在去要,就怕他鬧到老爺那邊,說是咱們擠兌得他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

徐琨仔細想想也的確是這麼個道理。當初讓徐誠管宅子,已經是形同養老了,這要是再討回來,該怎麼安置徐誠呢?

「那就讓他們還錢!」徐琨臉上騰起一股殺氣:「園子的錢,統統還給我!」

徐盛臉上苦澀更重,先躲開半步,方才道:「爺啊,雖說園子的銀錢都是您出的……」他頓了頓,見徐琨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方才繼續道:「但是這又沒存什麼憑據,他們不認可怎麼辦?」

徐琨面色深沉下來:「你今日怎麼這麼笨!他們若是不肯認,就打到他們認為止!」

「二爺說得是……」徐盛暗叫不好,自己的形象大受影響啊!

「快去討賬!」徐琨道:「還有徐元佐!不能讓那小子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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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小心打行

徐元佐並沒有徐琨想像得那麼好過。

他現在已經是園管行的大夥計了,實際上整個園管行的經營、賬目都是他一手操持。五百兩的流動資金也放在他房裡,讓他格外小心,生怕有人鋌而走險。

徐誠已經知道了徐元佐在花廳裡的事蹟。雖然當時在裡面伺候的僕人聽不懂那麼深奧的對答,但是轉述的時候還是能夠說明老爺和客人們對徐元佐的看重。這也足夠讓徐誠放開手腳,任徐元佐獨當一面。

徐元佐也是這才領會到這個時代招人是何等辛苦。

他剛跟羅振權說了要招人的話,羅振權那邊就是一堆某家某某被家奴勾結匪人綁架了,拿了銀子後就被撕票;又或是哪位老闆錄人不慎,新夥計原來是大盜派出來的探子,查明了銀箱所在,偷了個精光。

「照你這麼說,我還沒法僱人了呢!」徐元佐懷疑這是因為羅振權身份使然,見到的都是匪人,所以負面新聞格外多。不過他跟徐誠談了之後,發現老管事也有這重顧慮,而且話鋒直指徐琨。

「我徐家不是功勛貴戚之家,全因為老爺而有今日。二少爺卻不知道韜光養晦,只是一味好大喜功,光是織婦就養了數千人!如此來者不拒,濫收濫納,終究是要惹來禍事的!」徐誠說得是痛心疾首。

徐元佐對徐階的瞭解是來自於後世,當然更為全面,不會被傳聞所欺。他道:「掌櫃的說的是。正是有老爺這柄擎天大傘,徐家才能如此興旺。若是我們行為放縱,污了老爺的名頭,更給了朝中宵小攻訐老爺的口實。老爺有損,整個徐家還如何立足?」

徐誠十分讚賞徐元佐的見識,道:「所以還是要小心謹慎,不可莽撞,尤其在這人事上更要小心。今日這人可以哭著喊著要求你收納他,誰知道明日是不是會倒打一耙,說你壓良為賤?這些事可都不新鮮啊!」

「所以小子打算只用雇工人。」徐元佐頓了頓:「少不得要回趟朱裡,尋得街坊鄰里可靠之人來做工。」

徐誠道:「你年少老成,我是很放心的。」

徐元佐得了徐誠的認可,便開始籌算各處需要的人手。最終得出的數字並沒有讓他很詫異:當前用人崗位最多的果然是安保。

這個時代的衙門刑偵能力極弱,如果出了命案或許還會派人來查一查。若是盜竊、搶劫案件,壓根別指望破案。

除了這種社會內部違法分子之外,作為海邊地區,松江還面臨著倭寇的襲擾。雖然東南抗倭戰爭已經宣告勝利,倭寇再沒有像汪直、徐海那樣呼嘯成群,但是作為殘部,還是有能力襲擾沿海地區的。

松江東南有金山衛,再東面有青村守禦千戶所,是正兒八經的衛所軍。

西北有小貞村、西南有泖橋二巡檢司。南有金山巡檢司。東南有南橋巡檢司,又有陶宅巡檢司。再東南有柘林鎮,嘉靖年間甚至還築了城池派兵戍守。

如此之多的駐軍,正意味著安全問題堪憂。如果海外空無一人,朝廷腦抽了才會在海邊佈防。

再加上很快就會有人注意到出入徐園的人家非富即貴,都是一方頭臉人物。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徐元佐打開門做生意,必須要出名,唯一的辦法也就只有長出獠牙,讓人不敢動手了。

「我除了擔心盜匪倭寇,更害怕禍起蕭牆。」徐元佐將老海賊羅振權叫來商議,兩人在園子裡一邊收拾殘枝敗葉,一邊說話。誠如自己之於徐誠,羅振權也是徐元佐唯一的大將,從目今表現來看,腦子不甚好用,但是社會閱歷豐富,不是個連縣城都沒去過村野愚夫。

「蕭牆在哪兒?」羅振權問道。

「咳咳,就是兄弟反目。」徐元佐坦白道:「我怕徐二找人來收拾我。」

羅振權哦了一聲,道:「這個我倒是不很擔心。只要你躲屋裡,我跟我爹把守門口,等閒二三十人別想衝進去。」

徐元佐頓時有了些許安全感。

「就怕他們找打行的青手,那就麻煩了。」羅振權道。

「打行……他們不就是一群流氓潑皮麼?戰鬥力很強?」徐元佐立刻想到了安六爺。

羅振權面露憂色,道:「打行可不單單是打手。他們業、業務也挺廣的。」羅振權生怕新學的「業務」一詞用錯,看了徐元佐一眼。

「他們除了收規費,打人惹事,替人挨打,還幹什麼?」徐元佐知道打行的春天還在萬曆之後,越到亂世越是囂張,但現在終究才是隆慶初年,距離大明的巔峰時代還有十幾二十年。

「打行是怎麼來的,我爹最清楚了。」羅振權朝園子正門方向努嘴:「早年間潑皮就是潑皮,哪裡來的什麼打行?是戚爺募兵抗倭,這些人方才聚在一起的。」

「戚爺不是不收婆婆無賴之輩麼?」徐元佐奇道。

「是這樣的:那些潑皮無賴本來散在城中,各有地盤。見到募兵收益大,就聚起來想去投戚爺。戚爺有先見之明,知道這幫人用不得。非但不聽號令一觸即潰,還會給倭寇當內鬼。」羅振權說到這事上,顯然底氣足了許多。

徐元佐暗道:興許這傢伙也找過潑皮當內鬼呢!

「可是戚爺也不可能將整個東南沿海都罩起來呀。」羅振權道:「尤其戚爺的主力在浙江、福建,而南直一帶部署就薄弱了許多。我們海客也不傻,自然走南直了。南直的衛所軍丁打不過我們,只能據城自保,這時候那些聚攏起來的潑皮就有了用處,搖身一變就成了義士、義勇。」

徐元佐微微點頭:「這也不錯呀。」

「是不錯。」羅振權嘿嘿一笑:「仗打完之後呢?這些義勇就乖乖回家了麼?當然不是啦!他們已經嘗到了人多勢眾的甜頭,便選出行首,成立了打行。這時候的打行可不是單單在城中威風,他們還會拿巡檢司的銀子,充當民兵弓手,應對上方檢查。至於城裡的鋪兵,十有八九也都是他們的人。」

徐元佐暗道:這就等於流氓當協警,協警轉武警啊!

「為何打行以蘇州為最,繼而又風行江南?因為南方的打行青手大多有一層皮,他們打架的時候能身穿盔甲,出動長兵、弓箭……誰能打得過他們?你再往北走,打行之風就沒這麼厲害了。」羅振權道。

徐元佐輕輕抹了一把額頭:「給你這麼一說,我算明白了。」

「當初也有人找我爹去做打行的,我爹年紀大了不樂意跟他們玩。」羅振權道:「不過我倒是去混過兩天,所以知道些內底。」

徐元佐想起安六爺對他的招攬,又想起黑色世界來錢之快,便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做了呢?」

羅振權突然像是吃到了什麼酸嘴的東西,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他們也太喪盡天良了!」

徐元佐大奇:有誰竟然能比打家劫舍姦淫擄掠壞事做盡遺臭萬年的倭寇還喪盡天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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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戚家軍

私鬥群毆、殺人越貨、入室盜搶、替人受刑……這些在老海賊羅振權眼裡不過是小兒科的玩意兒,真正讓他齒冷的是打行的「人圈」。

「人圈和羊圈一樣,就是養人的。」羅振權對徐元佐解釋道:「打行從養濟院裡誘拐了年老體弱的人,給他們吃好喝好,養在一地。若是官府要處決囚犯了,便用這等人去替死,喚作『白鵝』。更有一種心狠手黑的,為了勒索富家財物,便帶人到大戶宅院之中殺死……」

羅振權說著,打了個冷顫:「真是太他娘的傷天害理!」

徐元佐也道:「果然令人齒冷。」他又道:「這些人怎麼就會被騙出去?就不知道逃麼?」

羅振權道:「這些人本來也沒多少日子好活,雖然養濟院也能給他們吃用,但是終究半飽半飢,所以也是他們自己選的路子。一旦被圈養起來,哪有那麼容易逃跑的。」

徐元佐哦了一聲,卻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一個新聞。說是警方破獲了一個非法販賣人體器官的窩點,裡面養了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等著賣腎。而他們的收益也不過數千到萬元不等,就算當鴨子都賺得更多。

所以任何一個社會都有愚昧之人,這種人與其說是可憐,不如說他們自己選擇了被社會淘汰的道路。

「不管那些人怎麼想的,打行做這種事真的太喪盡天良。怎能把人當牲口看?」徐元佐扯回神思,回到眼前的討論問題上,道:「你這麼一說,我對打行的忌憚就更大了。若是他們還滲入了巡檢司,又有各種兵器,咱們怎麼辦?」

「麻煩的就是兵器。」羅振權皺眉道。

《古惑仔》系列影響了一大群青年人,都覺得一把西瓜刀從街頭砍到街尾狂霸酷炫拽。然而真的打群架,誰會拿西瓜刀那麼短的兵器?戰陣之上一寸長一寸強,戚繼光正是因為當時明軍的兵器不如倭刀,方才搞出了狼筅,也就是毛竹,直接靠長度打擊倭寇的蝴蝶陣。

按照大明的法律,民間可以有刀劍兵器,但不允許私藏弓弩、盔甲、長柄武器。

這樣既尊重了華夏尚武的傳統,也保證了政府武裝對民間力量的震懾和優勢。

現在打行有政府武裝,徐元佐卻最多弄點花槍哨棒。就好像人家端著軍用制式自動武器,你手裡卻只有一把打光彈夾都打不死一隻大黃的小砸炮。

徐元佐想了片刻,長吐一口氣道:「我們犯了個錯誤。」

「我們?」羅振權一臉不爽:「我什麼都沒做啊。」

徐元佐卻不理會他的撇清,道:「凡事一旦對抗,就落入了下乘。我只想著如何應對徐琨找打行來惹麻煩,卻沒想到如此已經落入了下乘。」

「那上乘的法子呢?」羅振權不服: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對抗就是下乘?你怎麼不跟胡宗憲、戚繼光說呢?看他們怎麼解決倭寇。

「找個護身符,讓徐琨投鼠忌器就行了。」徐元佐道:「相比建立自己的武裝,先把春爺誑來恐怕更簡單。」

「春爺?元春小少爺?」羅振權一拍後腦:「你還真敢想!不過他要是來了,也的確能讓人……投鼠忌器……這話什麼意思?」

據徐元佐私下裡瞭解,徐璠長子徐元春目今還是個生員,準備參加庚午年的鄉試。鄉試是在八月,所以徐元春如果來新園讀書,那麼兩年裡面是沒多大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新園憑什麼吸引他來讀書呢?徐璠是否會認為新園對外經營,會打擾兒子讀書?

再有,大明學子到了準備鄉試階段,必然是要四方走動的,一方面以文會友擴大自己的聲望,一方面也要尋找好的老師進行指點,所以徐琨真要下手,還是有極大空隙。

徐元佐頓時陷入沉思之中,突然聽得耳畔多了一種難以明了的方言,抬頭看去原來是羅老爹來了,正與羅振權說話。

羅振權面色泛紅,羅老爹氣勢凌人,看來是父親在教訓兒子。

等羅老爹說完,羅振權轉向徐元佐,露出一絲羞愧,道:「我爹剛問了一下咱們談的事,說是很容易,只要有銀子就成。」

「哦?怎麼個容易法?」徐元佐一愣。

「首先說人吧,都是現成的。」羅振權道:「戚爺去年調去薊鎮之後,浙兵就都回鄉了。今年聽說胡爺帶了三千浙兵去北面,那麼原先浙兵還有一萬餘人。咱們只是看家護院,怎麼都夠了!」

徐元佐恍然:「胡爺?胡守仁?」

「戚爺手下第一大將!」羅老爹這句倒是聽懂了,硬操著生硬的松江土白說道,神情十分欽佩。

「這人我聽說過……」徐元佐心中暗道:說他是戚繼光手下第一大將或許有些過譽,好歹還有平壤登城首功的吳惟忠在——不過現在還沒打抗倭援朝。胡守仁今年帶了三千浙兵去薊鎮,應該就要上演三千人在雨中巋然不動靜默無聲,大大震懾邊軍諸將的戲碼了。

「關鍵是人家肯不肯來。」徐元佐顧慮道:「好不容易打完了倭寇回家……」

「給銀子怎麼不來?」羅老爹口氣頗急:「朝廷要罷兵的時候,若不是戚爺彈壓,險些鬧出事來。」

徐元佐一個恍惚。

「在家種地務農,哪裡有上陣打殺爽利?這還是有田土的。沒有田土的還要下礦,又累又髒,還得跟人搶礦,防人偷礦,有些門路的人家誰做這個?」羅老爹說著說著就變成了衢州土話,不過大概意思卻是讓徐元佐聽明白了。

只要管吃管住給銀子,戚家軍的老兵是絕對願意來的!

「那麼……他們要多少銀呢?」徐元佐問道。

「當年在軍中的時候是一日三分銀子,一年十兩,打仗時候還要額外給些賞錢。若是不發軍餉,吃不飽飯,他們是不肯動的。」羅老爹道。

徐元佐知道浙兵的秉性。

說一不二!

說好給多少銀子,少一分都不行。說好先吃飯後開拔,哪怕戚繼光都不能更改命令。否則大家就排排坐,不肯動。不過真到上陣殺敵的時候,浙兵也從不含糊,從未見到浙兵兵敗潰逃的記錄。

「我要五十人。」徐元佐算了一下,一年五百兩,並不算太貴。他道:「都得是跟著戚爺打過倭寇的,年紀大小倒是無妨,如果要帶自己子侄一起來的,可以算作編外,不能超過五十人,工銀減半。羅老爹能幫我親自跑一趟否?」

羅老爹是徐家的僕人,在體繫上不歸徐元佐管。但他歸徐誠管,也知道徐誠是何等看重徐元佐。更何況他被人誤會聾啞老弱,早就憋了一口氣,要是能夠擺脫看門掃除的雜務,整日裡帶著兒郎們操練,那才算是活著啊!

「沒問題!」羅老爹應道,心中已經決定將這一百個名額盡數招滿,絕不浪費。

徐元佐想想自己將有一支戚家軍骨幹組成的私軍,心中也不免激動。

再想想戚繼光其實也挺苦逼的。當初朝廷調他來江南,北兵一個都不給他,手下都是江南衛所老弱,見到倭寇就逃光了。等他好不容易練出了東亞第一強軍,又被調去了北邊,南兵卻不許他帶走,實在是俺答那廝這兩年入寇太過猖獗,才同意胡守仁帶三千浙兵去幫忙。

真是個為他人做嫁衣的命啊!

徐元佐現在也算是穿了戚繼光做的嫁衣,心中對這位軍神敬佩之餘不免同情——雖然這看起來十分荒唐,到底戚繼光坐鎮國門,徐元佐只是個小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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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娘來了

軍餉當然不是一次性支付的,但是總得給人家安家費,否則誰肯跑來松江?所以徐元佐開出三百兩現銀,作為安家費。為了保證安全,他又雇了兩個知根知底,有家有室的壯漢跟著羅老爹,一路聽從安排。

因為浙兵的名頭實在太大,一個致仕宰相家聘用浙兵來看家護院,傳出去難免令人詬病。所以徐元佐特意交代了羅老爹,只說自己兒子不在身邊,現今在徐相府裡紮根,便想提攜往日的親朋故友,這才回到衢州招人做工。

除了定計的三人之外,也只有徐誠知道這一百人的真正身份和用途。

就在羅老爹出發前兩日,徐誠親自到新園找了徐元佐:「用得著這麼多人看家護院麼?」他不是沒見識的人,戚家軍的威名顯赫,等數對敵時甚至可以全員無損地全殲敵人。這一百浙軍老兵,別說看護園子,打下禮塔匯都夠了吧!

「掌櫃的,這其實只是第一批。」徐元佐道:「而且多是衢州人。等以後,咱們或許還要從金華招募真正的浙兵精銳——義務兵。」

徐誠覺得徐元佐是說書聽多了,義烏兵固然名頭大,真能比衢州兵強多少卻是未必……咳咳!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你招那麼多兵幹嘛!

「你要造反麼?」徐誠想給徐元佐增加點心理壓力。

他失敗了。

徐元佐根本不覺得「造反」有什麼壓力。他笑道:「掌櫃的,我雖然是因這園子而有了招兵買馬的計劃,但目光卻不僅限於這個園子。」他頓了頓,又道:「如今松江布已然是緊俏貨,進出松江的商旅不知凡幾。雖然滅了倭寇之後治安大好,水盜卻仍舊時常出沒,劫掠財物,乃至殺人害命。」

「那是巡檢司的事,與我等何干?」徐誠皺眉道。

「咱們可以組建一個新的行當。」徐元佐吐出兩個字:「鏢行。」

「什麼叫鏢行?」徐誠每次面對徐元佐,都覺得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

雖然後世各種電影都不理會鏢行出現的時間,但歷史上第一個鏢行卻是在清朝乾隆年間才出現的。

在徐元佐解釋了鏢行保護商旅,充當保鏢護衛的內容之後,徐誠皺眉道:「也就是我們把自家養的護院借給人家用,人家付錢給咱們?」

「正是。」徐元佐道:「就如車馬行一樣,但鏢行不管幹活,只是保僱主平安。」

徐誠苦笑:「你這孩子終究是欠了閱歷。」他道:「想法雖好,卻沒人會來花錢借咱們的人。首先,不是自己人焉能放心?其次,他們運一船貨,盈利之中又要分一份給咱們,豈不心痛?」

「總比貨物被劫,人財兩空要好吧。」徐元佐答道,心中對「信任」問題倒是不甚在意。在這個名望就是一切時代,還有誰能提供比徐階更高的名望。

徐誠搖頭道:「我倒是不看好這個。」他又怕這麼直接否決傷了徐元佐的積極性,道:「這樣,你讓老羅晚兩天走。明日我去問問璠大爺,看他怎麼個意思。」

徐元佐知道單單為了保護個園子就養那麼多人肯定是不經濟的,他很清楚事物發展有其自身規律。

自打春秋戰國時候就有劫匪了,為何直到乾隆時期才有了鏢行?

這裡面有政治因素:滿清對漢人防範甚重,不許集會聚眾,不許攜帶兵器。漢商不能自己養人,只能尋求官方認同的商業安保。

有社會環境因素:明末之亂,山西是重災區,明軍、順軍、西軍各種餘部成為匪幫,打家劫舍,地方官府根本無力根除。

再有就是經濟因素:票號需要定期運輸大宗銀錢,必須得保證安全。在沒有票號的今日,沒有人會運送大量金銀貨幣去遠方。而其他貨物的價值又未必值得額外花很多錢僱傭保鏢,或許給劫匪買路財更加便宜。

所以鏢行出現在滿清乾隆時代,出現在山西晉商地域,並非是商業天才拍了拍腦袋就想出來的。

但是除了拋出鏢行,徐元佐實在想不出如何說服徐誠乃至徐璠。難道跟他們講講戰略人力資源中的人才儲備和梯隊建設問題?

徐元佐卻又不願意減少護院人數,一者是當前的危險,二者也需要時間培養他們的忠誠度。只有人等事,不能事等人。萬一日後出現了建立銀行的大好時機,手頭卻沒有可靠人進行安全保護,那是做還是不做?

說來也巧,徐誠本想翌日去拜訪徐璠商討此事。徐璠卻在當日就到了新園,而且還帶了僕從,要請幾位客人遊園。

「元佐,你也跟著。」徐璠特意點名道。

徐誠當然樂見徐元佐能更進一步,獲得東主的更大信任,輕輕推了一把徐元佐,不顧身段親自去安排佈置筵席。

徐元佐以為這些人是心學後學,所以徐璠才特地要他跟隨。誰知徐璠帶著這些客人轉了兩個園子之後,博得了不小讚譽,便開始叫苦:「我家大人諸位是知道的,有豪俠之氣,這園子築好之後,誰借都不置問一句,乃至於我們自家人倒沒法用了。」

徐元佐耳朵一豎,心中暗笑:原來大爺是帶客戶來了!

有幾個客人並不知道徐璠的心思,呼應時錯了位:「那些人也實在太不識相!」

「若是不借,人家還要亂說徐家小氣呢!還是得設個門檻。」有個中年男子出聲說道。他的嗓音沉厚,手持一柄摺扇,說話時摺扇輕點,頗有些書生指斥方遒的意氣。

徐元佐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這人不知道是徐璠安排的托兒,還是真的洞察秋毫。看他裝束該是功名在身,面色深沉,不像是微末話精闢,一語中的,這是常為人出謀劃策的習慣吧。

「仲嘉兄所言甚是。」徐璠又搖了搖頭:「也是無奈,我家便設了一個會,只把園子借給入會之人。若想入會,便要存五百兩銀子到櫃上,還要會中五人舉薦。這門檻可夠高了?」

那位仲嘉兄輕輕有摺扇敲打手心,旁人知道這是他在思考,準備說話,便不搶在他前面。他道:「這門檻設得漂亮,有不妥當的人來借園子,便知道不是徐家不肯,而是會裡諸人阻攔。好法子。」他又道:「不過這門檻卻未必算高。蘇松富室之家,何止萬金。五百兩對他們而言卻是小意思。」

一旁有人還沒摸清口風,道:「是該以功名算。」

當即就有人將他擠到後面去了,駁斥道:「七篇出身而不堪者多矣!二榜之外未必沒有真豪傑。不當由此設檻。」

鄉試、會試時,初場試《四書》義三道,經義題四道,一共是七篇八股文,所以科舉正途出身者,又叫七篇出身。此人口無遮攔,卻忘了徐璠是蔭官旁門,並非正途出仕,所以活該被同伴擠開。

「照家世來?」又有人道。

仲嘉道:「豪門勢家少這五百兩麼?若是沒落名門,可見家風不慎,本也不該放進來。」

眾人邊走邊說,討論得十分熱鬧,最終卻還是不得不承認用銀子和會員舉薦來設門檻是最妥當的方式。於是他們又開始討論會員舉薦的弊端,怕有人花錢買通,混進會來。徐璠從善如流,當即就吩咐徐元佐再弄個「審核否決」的章程出來,即便是有五位會員推薦,交得起五百兩銀子,也未必能入會。

徐元佐早就有這種想法了,只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哪有市場還沒打開就先拒人千里之外的呢?不過既然東家提出來了,自己遵命去做就行了。

如此一來,眾人也自然認識了徐元佐,都奇怪徐家人才濟濟,怎麼會讓如此年輕的小夥計做這事。

徐璠只是故作高深,吟笑不語。

徐元佐也不由佩服徐璠的交際手段,既打了廣告,又不沾染絲毫市儈銅臭,果然做得一手好「文章」。

徐元佐一直跟在後面,等他們開席方才走開。剛以為自己任務完成,可以回屋做些工作,卻見羅振權急急忙忙跑來,道:「正門處來了兩人,說是你家大人和大姊。大爺在園子裡,我不敢就此放進來,你去看看吧。」

徐元佐邊走邊問道:「是哪位大人?」

「你娘。」羅振權跟著徐元佐,努力學著文雅說話,但終究還是不如率性而言輕鬆。

徐元佐笑道:「哦,我離家有些日子了,怕是娘和大姐擔心,特來看我呢。」

羅振權悶聲道:「我看未必。」

「怎麼?」徐元佐一頓。

「她們趕得很急,頭髮都散了,也沒帶東西,像是出了什麼事。」羅振權道。

徐元佐立刻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似地朝正門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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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避難

徐元佐趕到正門口,見到了母親和姐姐。果然如羅振權所言,兩人額頭帶汗,衣衫上有泥水痕跡,頭髮也散開了,更沒有包袱隨身。

「娘,姐,你們怎麼了!」徐元佐連忙迎了上去,多日不見反倒更覺得親近。

「還不是你那短命該死的混賬老爹!」徐母見了大兒子,兩行眼淚已經忍不住流了下來。她扶住兒子雙臂:「你現在算是有出息了,可定要救救你姐姐,你們好歹也是一母同胞,不能見死不救……」

徐元佐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失態,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了。他望向姐姐,只見姐姐躲在母親身後,看著闊氣的園門還有些侷促不安。

「爹又做什麼了?」徐元佐一邊扶著母親往裡走,一邊問道:「他不會把姐姐賭輸了吧?」

徐母用袖子擦了眼淚,道:「聽說朝廷要選秀女入宮,你爹就要把你姐姐送去,都跑去蘇州找門路了!」

徐元佐看了一眼姐姐,忍不住道:「姐,數日不見,你更黑了。」

徐姐姐聽弟弟竟然突然說這話,那才是真的臉黑如墨。

徐母打了兒子手臂一下,道:「什麼時候了!還調笑你姐姐。」

徐元佐心道:姐姐這個身材模樣倒是都隨了母親,皮膚比母親還黑還粗糙些。這樣的人選秀女,估計海選都過不去,更別提入宮了。難怪父親要去找門路呢!

「娘,您寫別急。」徐元佐道:「咱們先去我房裡細談。兒子現在身上也有銀錢,要安頓姐姐不過是舉手之勞,不管怎麼說都不會讓姐姐入宮的。」

徐大姐帶著感激看了徐元佐一眼:「總算沒白疼你。」

「你別以為我忘了娘打我時你遞棒子的事……哎呦!」徐元佐話說一半,被母親重重在手臂上扭了一記。不過如此打諢,母親和姐姐的情緒也算是穩定下來了,一路上還有閒情看園林山水。

等到了後廂房徐元佐的宿舍,母親已經徹底恢復了往日的幹練和鎮定,打量著兒子的房間,滿意道:「你自己倒是收拾得乾淨。嘖嘖,徐相公府上就是有錢,連你屋裡都能用細木傢俬!」

徐元佐屋裡只有木床桌椅,以及一個放衣物的五斗櫃。他又去搬了兩張籐椅進來,請母親姐姐坐了,對綴在後面的羅振權道:「幫忙泡兩杯花茶來。」

羅振權已經拿了徐元佐的工錢,只得去了。

「你還有使喚人吶!」徐大姐驚訝道。

徐元佐笑道:「我現在是徐家的大夥計,靠這個園子吃飯的人都得聽我吩咐。」他這番從容鎮定,更讓母親和姐姐放下心來,總算可以講述家裡發生的事了。

「你爹從你這兒回去之後氣了好些日子。」徐母道:「後來不知從誰那兒聽說皇爺要選秀女了,巴巴地趕去蘇州尋門路。我開始還不信,誰知沒幾日風聲傳來,說真有此事。別說江南,就連湖廣那邊都波及了。」

「誰主持這事?」徐元佐問道。

「是南局太監張進朝,現在家裡有女兒的人家都恨不得吃他的肉!」徐母恨恨道。

徐元佐想了想,又道:「娘,爹幹嘛要把姐姐送進宮?還要去走門路……入宮很好麼?」

「呸!好個狗屁!」徐母怒氣升騰,罵道:「他就是利慾熏心!想掙銀子!」

「皇帝家給的安家費很多?」徐元佐對這事真是不清楚,因為這種事本來也不會在史書中大書特書,更沒有什麼文人會考究其中的利益鏈條。

徐母解釋道:「一旦選中秀女就要送進宮去,運氣好的二十五六放出來,運氣不好的就要在宮裡呆一輩子。等閒過得去的人家,誰願意女兒去受這個罪?」徐元佐連連點頭。徐母又道:「所以大戶人家就出錢找替身,應付了差事,也保全了女兒。你爹就是去找這種門路,喪盡天良的!」

徐元佐明白過來,原來父親還不是想著女兒入宮有可能飛黃騰達,而是一開始就奔著賣女兒去的!

「他……」徐元佐只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但是身份又限制他不能非議父親,只得硬生生轉口道:「他這是白忙一場。姐姐就在我這兒,我看誰能帶她走。有本事他來徐府鬧啊!」

徐母又罵了丈夫幾句,道:「如今看你能庇護家裡,為娘也就放心了。我本想著,若是你這兒都靠不住,只有去投奔你舅舅家了。」說到親人,徐母眼淚又流了下來:「你爹縱有百般不是,我都忍了。可他竟然連自己女兒都要賣!這還是個家麼!」

徐元佐拍了拍母親手臂:「娘,爹靠不住,我還在。我能撐起這個家,你且放心。」說著,徐元佐起身從五斗櫃裡翻出一個布包,是他原本打算過些日子帶回去的銀子。

「這裡有五兩銀子。」徐元佐將布包交給母親手裡,道:「娘先收著。」

「你哪裡來這麼多銀子!」徐母嚇了一跳:「我知道你在管事,可不敢亂動公用的銀子!」

「這是我的。」徐元佐道:「賞錢和獎金。」

在園管行收進三千兩銀子之後,徐誠做主給了徐元佐五兩銀子的嘉獎,算得上是大手筆。當然,這銀子從行裡賬上走,他也是慷公家之慨,並不真需要掏腰包。徐元佐則覺得自己受之無愧,所以也不推辭。

更何況家裡還需要銀子供弟弟讀書呢!

在大明沒有功名,實在是抬不起頭來。

「你做了什麼?幾日裡就掙了這麼多!」徐母仍舊充滿了擔心。

徐元佐只得將園管行的事說了一番,道:「東家因此獎了五兩銀子,母親覺得兒子不配拿麼?」

徐母這才略略放心,斜眼看著兒子:「你當日說要從商,我只覺得好有一比。」

「哦?比作什麼?」徐元佐好奇問道。

「草紙做衣——連個樣子都不得。」徐母評價兒子起來卻是絲毫不留情面。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見你現在的模樣,卻是為娘當日看走眼了。」

「誰沒個走眼的時候?何況兒子當初內秀埋藏得是有點深。」徐元佐笑道。

徐姐姐沒了被賣的威脅,心情也是大好,失聲笑道:「你當日那點內秀,就像嚴家的肉饅頭。第一口咬不到餡,第二口餡已經過了,就算細品也未必吃得出來。」

徐元佐無奈,岔開話題,道:「阿牛近來如何?」

徐母老懷大慰:「你走之後,他讀書卻是用功了許多,也知道不胡混光陰了。有回我在街上遇著陸夫子,他還說阿牛這般用功下去,再過兩年就能開筆了。」她突然臉色一黯:「不過照例請先生開筆,也是要銀子的。」

大明科舉最重八股,八股的寫法可是大有講究。所謂開筆就是老師傳授寫作訣竅,家長必然要封一份厚禮過去,否則老師藏私,學生只能在科場蹉跎。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腦袋,又起身翻出一兩多的銀塊,道:「娘回去後把這銀子給陸夫子,算是答謝他幫我謀得這份差事。」徐元佐與徐誠約定的工錢是三錢五分一月,這銀子差不多是他三個月的工錢,比照後世獵頭佣金也差不多了。

這其中自然有徐良佐還在他門下受教的緣故。

「你自己……」徐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兒子輟學打工已然讓他心疼,再如此幫貼家裡真是更加不忍了。

「我這兒都是公中花費,沒什麼開銷,娘大可放心。」徐元佐推了過去。

徐母又要推脫,只見羅振權進來,只得收好。

羅振權給徐母、徐姐端了花茶,滿室一股茉莉花香。他又對徐元佐道:「大爺叫你忙好了過去呢。」

徐元佐還沒說話,徐母已經急道:「公事要緊!我們就在這裡等你!」

徐元佐當然也是公事為先的性格,如此正好合了心意,往徐璠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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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鋪路

徐璠一群人在花廳賞花吃酒,正是前幾日徐階會友的翻版。

徐元佐進去一看,見徐璠坐在主座,卻有一位毫不起眼的年輕士子坐了主賓的位置,位在仲嘉先生之上。

「元佐,聽說你母親和姐姐來了?」徐璠十分自然地叫徐元佐坐了,就像是對待熟識的朋友一般。其他人見他年幼,也都饒有興致地看他。

徐元佐也不扭捏,應聲道:「是選秀之事,母親不願姐姐選中,父親卻想姐姐入宮,故而帶來避難了。」

坐在主賓位上的年輕士子卻接過話茬,帶著怒氣道:「豎閹惹事,驚擾民生,著實可惡!」他這時候插話本是非禮,可見其內心忿恨,已經是亟不可待要一吐抑鬱了。

徐元佐看了那士子,心中琢磨他的身份。

此人帶著濃濃書生意氣,卻沒有雍容風氣,顯然不是豪門勢家之子。他又得徐璠敬重,能讓那位自信的仲嘉先生甘居下位,這人若非學識過人的名士才子,便是官場中人。看他年紀不過三十,出言則稱「豎閹」,顯然還沒被官場打磨過。

「老父母所言甚是。」徐元佐道。

徐璠面露訝色:「我尚未介紹,你怎就知道了?」

那位不到三十的「老父母」也是驚訝:「你見過本官?」

徐元佐連忙行禮道:「老父母氣質突出,又急下民所急,小的也是僥倖猜中。治下草民徐元佐,徐府上小小夥計,拜見老父母。」

「免禮免禮。」那位年輕縣尊伸手虛扶:「今日便裝而來,不論官場禮數。」

徐璠指著徐元佐對華亭知縣道:「樂峰兄,我便說此子有趣吧?當日何先生也是見獵心喜。」他又對徐元佐笑道:「你好好巴結咱們的百里侯。你爹來要人,我家是擋不住的,不過這位縣尊卻是能行。」

樂峰正是華亭知縣鄭岳的字。他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指望別被找到好些。」

徐元佐道:「我倒不擔心姐姐入宮的事。一者她人實在長得抱歉,二者是那張進朝不得善了。」

那仲嘉先生敲著摺扇,疑惑道:「何謂長得抱歉?」

「有礙尊目,故而抱歉。」

眾人哄然大笑。

徐璠更是笑得氣喘,道:「你編排自家姐姐倒是很有一套。」

鄭岳卻是對後半句感興趣,道:「你又如何知道張進朝不得善了?」

「因為不是時候。」徐元佐道:「不論天家是否真要選秀女,但是現在這個時候在江南湖廣鬧得沸沸揚揚,街知巷聞,簡直愚不可及。」

「哦?說來聽聽。」鄭岳朝前坐了坐,被勾起了興趣。

「江南是朝廷的銀田,湖廣是朝廷的糧田,都是最最緊要之地。十月到冬月又是收繳遞解秋稅的要緊時候。他在要緊之時的要緊之地,鬧出這等擾民的事,朝廷自不會放過他的。」徐元佐道:「何況張相公執政最在乎的就是稅額。他這是作死呢。」

鄭岳雖然是個知縣,卻是能看邸報的,點頭道:「能有這般見識卻是不錯。你是本縣童生?」他看徐元佐年紀小,又在徐家當夥計,沒有戴方巾,肯定不是生員。但是此子出口不凡,又有氣度,參加過縣試府試做個童生倒大有可能。

「小子家貧,輟學作工,不是童生。」徐元佐答道。

鄭岳一怔,望向徐璠,顯然是有些不信,道:「我只聽說江南人才之地,沒想到這樣見識口才,竟然連童生都不是麼?」

徐璠只是笑,卻聽一旁仲嘉先生道:「老父母是不知道我松江府有一最為別緻的怪事啊。」

鄭岳望去,等他說明。

仲嘉先生打開摺扇,笑吟吟道:「舉國州縣都道放泮好過,府取最難,故曰府關。唯獨松江不然。」

徐元佐饒是有霸之名,明清筆記讀過不少,聽到「放泮」「府取」之類的別稱也是頭大。只根據上下文揣測,放泮該是童試第一道關口「縣試」。府取自然就是第二關「府試」了。

「我松江文教昌盛,家弦戶誦,即便鄉里子弟也能入社讀書。」仲嘉先生說著,看了一眼徐元佐,似是以他為例的意思。

徐元佐微微點頭。別的地方他不知道,只說朱裡,基本上每個孩童都能去義塾認字,只是開講的人極少。

「上海縣有兩千餘蒙童,華亭縣更多達近三千人,而縣試所取名額卻是常例,少不過六十,多不過七十。老父母且看,三千中取七十人,可是好取的?」仲嘉笑道:「外地府關難過,是因為府取只有百來個名額,一府多則十餘縣,少則七八縣,故而難取。而松江只有兩縣,所以只要過了縣試,府取卻是探囊取物。」

鄭岳面色嚴肅,道:「果然是風俗不同。」文教是知縣僅次於完稅的重要考核指標,而且知縣開考取童生,本就是一筆不可小覷的人脈資源,由不得鄭岳不費心思量。

徐元佐聽了仲嘉先生所言,對此時科舉艱難越發有了感觸,暗道:縣試就只有百分之一二的率取率,這要是不能引起知縣注意,真是得憑運氣才能中了。

等等,縣試是知縣主持的,有時候知縣甚至可以不看卷面,直接面試取中童生。

徐元佐隱約猜到了這位大少爺為何把他叫來。

這是要給他鋪路啊!

徐元佐帶著感激看了徐璠一眼,見他正笑吟吟看著自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心中大動。

如果過了縣試,府取是三分之二,自己努把力未必就會落在後三分之一里。至於府試之後的道試(院試),有人說只是排定三等生員的等級,很少黜落名額,那更可以一試了。

鄭岳顯然也明白徐璠的意思,道:「元佐早慧,明年放泮大可一試身手。」

徐元佐當即拜謝道:「蒙老父母錯愛,小子敢不用功!」

鄭岳笑道:「明年我也想放寬些名額,終不能讓府尊無人可錄。」

仲嘉先生笑道:「老父母若是如此,恐怕華亭縣多少人家要為您立長生牌位呢!」

鄭岳搖頭道:「怎當得起?在任一方,只求做些惠及百姓的實事罷了。」

徐元佐聞言對鄭岳大有好感,轉而想到知縣一任只有三年,像鄭岳這樣才來就是徐府賓客的識趣人,下一任肯定陞遷。那麼還得督促一下弟弟徐良佐,最好能在這位鄭知縣手裡把縣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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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安排工作

徐元佐又坐了一會兒,等徐璠他們換地方吃飯,方才告退。雖然徐璠願意給他鋪路,但是連個生員功名都沒有的人,自然不能跟這些老爺們一起用餐。

走在園林之中,徐元佐深吸一口氣,只覺得清香充滿肺腑,整個人都舒暢了許多。在來到大明之後,身處社會最底層,雖然身邊都是快樂生活的小民,但階級的壓抑卻讓他常常感到窒息。

直到今日見到了縣尊大老爺,幾乎是預約了一個縣試名額,這重重壓抑方才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透進來一絲空氣。

徐元佐突然又覺得十分乏力。他想起朱裡義塾裡的諸多同學,他們資質有好有差,但基本是沒有指望能夠靠實力在三千人裡出頭的。

縣尊老父母是何等高高在上,恐怕他們一輩子都沒機會見上一面,說上一句話。

豪門勢家卻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知縣請到家裡,吃酒聊天,引薦子侄。就算子侄學力堪憂,隨口說兩句話就可以獲取知縣青睞,在三千人中脫穎而出。

都說科舉公平公道,可在懸殊的資源差異之下,哪裡又有絕對的公道?

徐元佐回到自己宿舍,見母親已經找了抹布掃帚將屋裡又打掃了一番,姐姐也不知道哪裡找來了針線,幫他加固衣衫縫紉處。徐元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衣服為何耐穿,正是因為母親和姐姐總是防患於未然,一發現有脫線的地方就會縫好。

再想想家裡貧困,又要支持兩個孩子讀書,而出門衣衫竟然沒有打補丁的,可見母親用心操持家裡到了何等細緻的程度。

徐元佐看著母親帶汗的額角,幾縷白髮黏在發皺的皮膚上,提起一股精神笑道:「娘!剛才大爺叫我過去,原來是將我引薦給老父母呢!」

徐母一聽,陰沉的臉上登時陽光燦爛,道:「老父母怎麼說?」

「雖然沒有明說,卻是大有希望做個童生。」徐元佐道。

徐姐姐放下手中針線,也樂道:「那你豈不是有望進學了?」

徐母乾咳一聲:「也不是這麼說的,你爹做了十八年童生,不還是連個生員都沒考出來?還有,老父母抬愛的事,萬萬不能拿到外面去說。否則人家為了顯示公正,能取也不敢取了!」

這點人情徐元佐自然是知道的,唯唯諾諾,又問道:「娘,父親也考過童生?」

「那時候我還沒嫁他呢。」徐母嘆了口氣:「當時他可不是現今這般模樣,也是肯讀書上進的。後來跟縣裡一群生員往來,本是為了增長學問,卻學會了眠花宿柳,賭博嬉戲。別說進學,就連家產都敗光了。」

徐元佐心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心志不堅定,就別學人鬼混呀!

徐母抬手擦了汗,又道:「你既然有面見縣尊的造化,可不能白白錯過了,還是得用功讀書為上。」

徐元佐道:「兒子這些日子忙過去,便去找書來讀。」

徐母心中感動,上前摩挲兒子的臉龐,眼淚在眶中打轉:「我常恨你不爭氣,不料想如今全家都靠你撐著。」

徐元佐笑道:「兒子開竅得晚,讓母親操心了。」

徐母點了點頭,道:「你弟弟在家沒人看顧,我明日一早就要趕回去,你打算如何安頓大姐?」

徐元佐望向姐姐,道:「這倒是方便。我就叫姐姐做個班頭,凡園中打掃的女子健婦,都聽姐姐指派。」

「我怕做不來,又不能服眾。」徐姐姐連忙擺手,臉都紅了。

徐母也略有擔心:「你姐姐沒見過多大世面,哪裡管得住人?」

「放心吧。也就五七個村婦,每日來弄花草,掃園子,擦拭灰塵,日結日清。姐姐只需要四處巡視,凡是做得不好的,便叫她做好。若是不服管的,便記下名字,日後就不叫她來了。」徐元佐道。

「這……」徐姐姐還是有些害怕:「她們都是沾親帶故的,我一個外人……」

「怕什麼,每日裡守在後門想頂進來做工的少說也有十來個。」徐元佐道:「你只管做,何況我還在園子裡。唔……就是一點不好,園子裡還有些男工,負責粗重活計……」

「又不是大家小姐,哪裡忌諱這個。」徐母對女兒道:「既然大弟都這麼說了,你也莫怕,就當是自己家裡事,盡心盡力去做。」

徐姐姐這才點了點頭,細聲道:「那我便試試。」

徐元佐道:「姐姐先做著,我先支你每日一分銀子……」

「這麼多!」母姐兩人都失聲驚呼起來。

「不多。」徐元佐道:「姐姐每日再抽些時間出來,我教你記賬,把銀錢出納之事管起來,我再跟掌櫃的說漲工錢的事。」

「這已經夠多了……」徐母擔憂道:「掌櫃的不會怪你偏私家裡人吧?」

「羅振權,呶,就是剛才那個端茶倒水的,他一天有兩分銀子呢。」徐元佐道:「那些雇工人收入也不低,否則誰會搶破頭來這裡?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徐母和姐姐這才放下心。

徐元佐給姐姐開的工錢的確沒有私心。

他的私心卻是在自己的工錢上。

當初徐誠開價每月工錢是三錢五分,就一個小夥計而言已經算是高薪了。然而徐元佐並不滿意,當即推辭了這份薪酬,而是以風險方式提出試用期滿之後再商議。

現在新園給徐誠打開了一片新天地,徐元佐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估計不等三個月徐誠就要與他商定新的報酬,那時候非但要看徐元佐的營業能力,還要考慮徐元佐手下做事人的報酬。

連羅振權都有六錢銀子一個月了,徐元佐怎麼也得一兩以上啊!所以說徐元佐每次給手下人加薪,其實就是在給自己加薪鋪墊道路。

徐母給兒子打掃好房間,又去看了女兒的宿舍。不過這回她卻不用動手,因為姐姐自己就勤快地把活幹了。

徐元佐乘著天色還亮,親自去附近村裡找人定了明早去朱裡的船,又去禮塔匯的店舖裡買了幾色點心,一者是給弟弟徐良佐,再者也要謝謝鄰居——今晚徐良佐肯定是在鄰居家吃飯。

只可惜偌大的禮塔匯有上百間鋪子,竟然沒有一家書坊,看來只有回郡城述職的時候買科舉書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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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洗腳婢

卻說當日徐璠宴請鄭岳等人,幾乎通宵達旦。鄭岳回到華亭已經是翌日正午,剛進縣衙,尚未更衣,就見自己的文主李文明急匆匆過來,笑問道:「先生何事這般匆忙?」

李文明三十上下的年紀,乃是浙江紹興人。有道是天下文章看浙江,浙江文章屬紹興。李文明十七歲得中諸生,連年歲考都在四等五等,連廩生都補不進,參加科試的成績更不理想,竟然連參加鄉試的資格都沒有,只得到處尋館授徒,或是做人文主。

鄭岳是新科進士,又是福建人,自然需要一個有閱歷有經驗,能通方言的助手。

李文明道:「東翁,府尊召見甚急,速速過去吧。」

鄭岳打了個激靈,連忙叫人打水洗臉,換去一身酒氣的衣裳,心中暗暗自嘲:人說前世不修,做個知縣;前世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還好我前世作惡有限,沒有附郭省城。

想到自己二十年苦讀,最終放個外任還要跟在知府面前伏低做小,全然沒有百里侯的風光,鄭岳又不禁灰心。他換了衣服,出了華亭縣衙便進松江府衙。

知府衷貞吉乃是嘉靖三十八年二甲四十一名進士。按照官場慣例,在二甲三十二名之後的進士基本與入閣無緣,所以他也沒指望聲名顯赫,名垂青史。只是兢兢業業做了一任京官,外放按察副使,再按部就班升任知府。

等鄭岳進來,衷貞吉面色深沉:「貴縣一早就去察訪民情了麼?」

鄭岳暗道不好:果然是上司要發作自家。他知道知府肯定有了耳報,不敢撒謊,道:「昨日徐魯卿邀去夏圩,今晨才趕回來。」

衷貞吉從鼻孔中哼了一聲,道:「貴縣初掌民生,當知朝廷設親民官,乃是為了養牧平民,而非巴結權貴!」

鄭岳垂首站著,心中暗道:你今日又吃了什麼上火的東西,一早就尋我不是。徐家是地方望族,徐相更是還有個學生在內閣掌政,我小小七品能不給顏面麼?再者說,只一起吃了酒飯,談何巴結!

「老黃堂教訓得是。」鄭岳微微欠身,終究是不敢觸怒頂頭上司。

衷貞吉這才微微氣平,道:「你我執掌三尺,尤須敬畏三尺;收受一錢,那便一錢不值。」他又鬆緩口吻,道:「你尚且年輕,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入仕之初便沾染污點,未來如何自處?」

鄭岳心中一動,暗道:衷洪溪像是在敲打我,莫非是朝中風向變動,不該與徐相家走得太近?

「如今我府最重要的事就是均糧,華亭縣既是府倚,便該做足榜樣。」衷貞吉道:「想貴縣豪門大戶頗多,阻力重重,不知日夜勤勉,哪裡還有工夫與人交際應酬?」

鄭岳連忙躬身行禮,道:「下官定然用心辦事,將這均糧之事落到實處,以紓下民之苦。」

衷貞吉雖然看不上這位新進士的工作態度,但是對他做人的態度倒是十分滿意,也並不多說,道:「朝中對於提編之法頗有爭議,我等授郡縣,當反饋民聲,也請貴縣詳加察訪。」

鄭岳在心中將「均糧」和「提編」過了兩遍,道:「下官明白。」

衷貞吉端茶送客,鄭岳灰頭土臉回了縣衙。

見東主回來,李文明上前道:「東翁,府尊怎說?」

鄭岳吐了口氣:「能說什麼?不過是叫我這個洗腳婢過去出出氣罷了。」他抱怨之後,又道:「不過有兩樁事倒是需要用心做。一是我華亭縣田土均糧,二是議論提編。」

李文明跟在鄭岳身邊,一道往二堂走去,邊走邊道:「提編法其實並沒甚麼好議論的。李元輔是個好好先生,張相公掌政事,除了葛德平還有誰敢說提編法不好?」

「先生這話是官場裡說的,我既然身膺聖命,臨視一方,還是得看看這提編法是否害民。」鄭岳並不否認李文明的「政治正確論」,但也的確不願睜眼瞎話,害了百姓。他只想著,若是提編法的確不好,日後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讓上頭知道吧。

李文明知道這是新進士的可愛之處,只是笑笑,並不辯解。

「先生以為均糧該如何辦法?」鄭岳又問道。

嘉靖年南北交戰,太倉空乏,百姓逃籍者甚重。那些未逃的百姓不得不承擔更多的賦稅雜役,苦不堪言。所以從嘉靖三十二年之後,朝廷就在各地推廣「均田平賦」之策,目的就是讓稅賦壓力平均到土地,地多則負擔重,地少則負擔輕。

這種設想其實是好的,但實際操作中卻面臨很大阻力。

且不說王府宗親佔據了大量莊田,這部分是根本收不到賦稅的。即便是地方豪族,也多有隱匿田畝,移東就西,假此托彼。若是深察,得罪人先不去說他,且因為胥吏都是當地土人世襲,早就盤根錯節,利益相關,根本就查不出什麼!

「均田之事,除非朝廷下了狠心,清丈田畝,重修魚鱗黃冊,否則都是水中撈月。」李文明搖頭道:「東翁還是先找地方豪強通融,只要收到了銀子,下面的胥吏自然能將簿冊做平。如此小民得以緩息,東翁的政績也能過得去。」

鄭岳也不知道是昨日喝酒過多,還是俗務煩心,只覺得頭痛,沒好氣道:「都說知縣是府尊的洗腳婢,大戶的暖床妾,果然兩頭受氣。」

李文明笑而不語。大明不知多少人想當這洗腳婢、暖床妾而不得呢!

「對了,昨日與徐魯卿飲宴,說及華亭文教之事。」鄭岳進了二堂,自顧自坐了,道:「若是我在縣試中多取一些名額,是否有悖典故?」

科舉選官選出來的都是政務官,學問是無可指摘的。然而也因為大量時間投入之中,在處置政事方面只能依靠私人顧問——文主,以及下屬事務官——胥吏。

李文明吃的就是這碗飯,對朝廷典章十分熟稔,應聲答道:「朝廷並未嘗對縣試錄取名額有過律例詔令,更願見府取難於縣試。」

知縣到任之後可以先飲酒作樂應酬交際,但是師爺必須盡快掌握當地政務民情。李文明早就先於鄭岳知道了松江縣、府試倒掛的情況,此刻答得有條不紊:「這是因為朝廷認為知府不僅位高於知縣,而其在地域上也離考生更遠。如此可以避免考生人情賄賂,更加公正。」

「唔,如此說來,我就算取上一百個也無妨了?」鄭岳道。

李文明想了想,道:「只要所取之人文捲上沒有笑話,府尊也沒得話說。而且學生以為,讓府尊多些卷子可看,也是好事。」多看卷子自然要多耗精力,也就不會閒得沒事找人麻煩了。

鄭岳會議,點頭微笑,先喝了茶,方才叫人將通知主薄召集六房吏目,看如何辦好「均田」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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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送上門來的便宜

隆慶二年十月廿四,小雪。

江南雖然沒有下雪,但是從前幾日起天空便是陰沉沉的。之前還張牙舞爪的秋老虎,就像是被人打死了,威風喪盡,只有秋風一日日凜冽起來。

徐璠在招納護院的問題上贊同了徐元佐的意見,所以羅老爹前幾日便去了浙江。園子裡本就人少,再走一個就越發顯得冷清。

徐元佐一直沒有回家,呆在新園裡用少許時間安排工作,然後就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用功背書。至於選秀女的事,南京那邊也很快有了消息,豎閹張進朝被南京法司論死罪,黨羽充軍。事實再次證明我朝天子絕對是愛惜百姓的,全怪一小撮閹人作祟。

徐姐姐的危機雖然過去了,卻沒有回家。一方面是徐元佐給的工錢的確挺高,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回去見父親。她每每想到父親竟然要賣掉她,心中就酸楚難耐,還是更喜歡留在夏圩。如今又有幾個村婦把她當班頭,一味奉承,更讓她不捨得回去。

中間徐母又來過一回,送了冬衣厚被,說起父親徐賀,卻是心酸無奈。

徐元佐已經對那位父親沒有任何指望了,想想美國傳奇大亨洛克菲勒也有一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犯下詐騙、重婚重罪的父親,一時也算尋得了些自我安慰。

或許上蒼就是要給成大事的人一個爛到根的父親呢?

再者說,能投好胎的能有幾人?輪上了困難難度也別自怨自艾,還有更多人在地獄難度苦苦掙扎呢。

徐元佐抱著一杯熱茶暖手,時而飛快地翻過一頁。他原本文言文底子就好,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學習方法,而且經過無數考試錘煉,對於讀書並不畏懼。既然許多穿越者望而生畏的毛筆、正體都不能難倒他,那麼科舉的障礙主要就是背誦了。

如果四書背得不熟,考官拿出來一句話,連上下文都想不出來,怎麼開筆作文?至於這句話的解釋,自然還是按照朱子、二程的意思來。徐元佐雖然以心學求抱大腿,但不至於傻到科場上去質疑朱子。

在哪個山頭唱哪首歌,這點上徐元佐可是拎清得很。

靠著四角編碼法背書,也是徐元佐升級了自身天賦。雖然比不得人家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正版文霸天賦,但是這個盜版也能保證經典原文一字不差地存在大腦裡,已經佔了絕大部分人的便宜。

《四書》的字數並不算多。《論語》不過一萬四千字,《孟子》也就三萬五千字。《大學》《中庸》都是截取出來篇章。其中《大學》經傳一體才一千五百七十三字,《中庸》三千五百六十八字。

加起來一共五萬四千餘字。

這要是小說,可能連第一個小高潮都還沒到呢。

徐元佐預設的學習目標是在十天內背完這五萬四千字,但是實際背的時候,卻不得不參考《集注》,以及前代明儒的註解釋義。否則就像是沒有開講一般,囫圇記住卻根本不明其義。

如此一來,進度自然就拖慢了。

雖然進度不如意,但是學習環境倒是如意得很。羅振權為了巴結徐元佐,在採購紙墨筆硯等公物時毫不吝嗇,盡數入賬。徐元佐並不認為這是損公肥私,反倒認為好老闆提供更好的工作環境乃是基本義務,也是提高工作效率的明智之舉。

不說別的,起碼新園這邊的賬簿拿出去足以令人驚嘆:一筆筆清清楚楚,字跡端正,甚至還是台閣體,無不透著認真。

至於徐元佐用在科舉上的消耗,那屬於員工培養,也不該省。

除此之外,晚上的油燈,白天的茶水點心,也都不是家中能夠承擔得起的。徐元佐在這樣的環境裡,方才對科舉有了些許信心。

「元佐,」羅振權推門進來,「外面有個冬烘先生,自稱姓何,說要見你。」

徐元佐放開手裡的杯子,心中懷疑:莫非是何心隱?不過他回憶當時情狀,自己一門心思要抱徐階大腿,對泰州學派的何心隱明言拒絕,估計就算是一代宗師氣量宏大,也不會再找上門來吧。

「我去看看。」徐元佐邁步出門,羅振權落後半步跟在後面。

這些日子來,徐元佐非但教姐姐記賬,也時常給羅振權講些典故。開始本是無意為之,誰知這老海賊頗有好學之心,竟然成了常態。由此徐元佐之於羅振權稱得上是亦師亦友,羅振權也漸漸變得對他敬畏有加。

等行到門口,徐元佐定睛一看,果然是個裹在棉衣之中的老冬烘,也果然是當世大儒何心隱。

「夫山公,大駕光臨,小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徐元佐連忙上前行禮。

何心隱朝徐元佐抬了抬手:「正巧路過,進來討杯熱茶,暖暖身子。」

徐元佐自然不能擋著何心隱不讓進,人家可是徐階的座上客,在湖廣直浙一代講學,聲望甚隆。

「先生裡邊暖閣請。」徐元佐引路道。

「不。」何心隱果斷拒絕,道:「去你屋中便可,我此番也是『正巧』來訪你的。」

「小子惶恐。」徐元佐心中暗道:我有什麼好訪的?我肯定是不會跟你去搞烏托邦的呀!

「你才沒有惶恐,反倒在腹誹我多事。」何心隱冷哼一聲:「我說的可對?」

徐元佐乾笑:「小子不曾腹誹。只是怕先生所重非人,空走一趟。」

「我知道你在招納雇工,特來給你當個幕友。」何心隱道:「你以為我是求著你當我弟子麼?」

「先生言重,真是折煞小的了。」徐元佐無奈:這當世大儒說話也是如此顛三倒四胡言亂語,到底有沒有個譜啊!

何心隱也不多說,徑直到了徐元佐屋裡,跺了跺腳,一邊說道:「天氣是冷了。」一邊又看徐元佐桌上的書冊,道:「你想考舉業?」

「正是。」徐元佐毫不避諱。這是追求上進的正面形象,沒什麼好諱言的。他原本以為何心隱要對此嗤之以鼻,誰知何心隱只是嗯了一聲,又道:「你有先生麼?」

「並沒有先生,是我自學。」徐元佐道。

何心隱點了點頭:「我也曾在舉業上下過工夫,我來教你吧。」

徐元佐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既不捨得拒絕,又擔心何心隱乘機給自己灌輸一些私貨。

「老夫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愛廣結朋友,從天下英豪共游。你年少立志,不同俗套,你我可結為忘年之交。想我生性耿直,誠信待人,亦稱多聞,益者三友盡皆有之。你還有什麼好遲疑的?」何心隱爽朗笑道。

徐元佐突然覺得自己很犯賤。

人家何心隱可是與徐階聯手倒嚴的大牛,是能夠參與最高政局走向的布衣卿相。他要折節下交,自己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先生之於小可,足可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豈敢攀附。」徐元佐躬身道:「若蒙賜教,有幸三生。」

何心隱又是一笑,走過去翻書,查看徐元佐的進度。

徐元佐突然心中一動:「既然先生如此慷慨,能否連舍弟一起教了?」

何心隱轉過身,耷拉著眼皮,悶聲道:「你這就是佔我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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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妖孽

「唔,反正我只是試試,被您拒絕了也沒甚麼損失。」徐元佐無所謂道。

何心隱輕輕捋了捋鬍須:「你倒是很坦誠啊。」

「我也是個耿直人嘛。」徐元佐笑道。

何心隱自顧自坐了椅子,端起徐元佐的杯子就喝。他放下杯子,抬眼望向徐元佐,道:「你是耿直人?可知道徐少湖是怎麼評價你的?」

徐元佐心中一緊:「無論閣老如何評價,小的自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他說你啊,」何心隱微微偏頭,面露笑意,「他說你大奸似忠,若入官場則為王莽曹操之餘,若在江湖便是盜跖虯髯之屬。」

王莽曹操在正統儒生的眼中都是亂臣,盜跖虯髯可謂賊子。然而這幾位亂臣賊子卻都是實實在在翻天覆地的人物,王莽斷漢立新且不去說,曹操武功文名冠絕一代,縱有譭謗也不能抹殺其能。

魯國盜跖以殘酷暴虐、呼嘯天下而令諸侯膽寒,被孟子拿來與堯舜並舉——當然他是反面的那位。虯髯客是家戶喻曉的風塵三俠之一,本有角逐天下之心,遇到李世民之後退避海外,奪人國祚,自為扶餘王,亦不失為一代豪傑。

「唔……閣老對小子的評價還真是過高。」徐元佐面無表情,全當說得不是自己。不過他心中卻是頗有些動盪,暗道:徐閣老這相人之法,好像比戴老師還要神鬼莫測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或是何心隱在這誑我?

「換個十五少年郎,若是聽到東主這般說他,誰能面不改色?你這般城府,已然到了令人驚怖的地步。我以為徐少湖所見不假,你還真像是個禍亂天下的禍首呢。」何心隱笑道。

徐元佐面不改色,道:「所以正需要閣老那般人物教誨矯正了。」

「你對著我拍徐少湖的馬屁,莫非以為我會傳過去麼?」何心隱哂笑。

「不,只是養成習慣,日後溜鬚拍馬更加嫻熟。」徐元佐道。

何心隱咧嘴笑道:「徐少湖見慣了人間豪傑,他自己的衣缽弟子便是個大奸似忠的申商之徒,哪裡還有心力再來調教你?你若是想有所依仗,借力而上,正該好好奉承我才是。你去巴結徐少湖,難道還想考狀元做官麼?」

徐元佐聽了這番直白的話,更加不遮遮掩掩了,道:「先生,我的確是這麼打算的……」

「噗!」何心隱一口茶水混著口水噴了出來:「你?考狀元?」

徐元佐伸手擦去書上的水點,道:「先生何必戲弄要教我舉業呢。」

「我教你舉業,最多讓你考個舉人。」何心隱道:「狀元那是天定的,就連進士都得看命數。何況我也不願見你走操莽之路。」

「咦?先生這話……是要我走盜跖虯髯之路?」徐元佐知道泰州學派簡直是離經叛道,李贄更是個活生生的「異端」,但直接就說要培養一個「反社會的恐怖份子」,這口味也略微重了些吧?

「我要你走,你就肯走了嗎?」何心隱含笑道:「我泰州一脈,唯心不唯師。說起來簡單,真能做到的卻是萬中無一。我看你啊,若說天資學問,那是徒有其表。而心中非孔非孟,甚或非君非父,卻是實實在在的。」

徐元佐語塞,原來何心隱當日說自己是他傳人,看重的不是「天才」,而是那顆離經叛道之心啊!

再想到徐階對自己的評價,徐元佐心中更是有些挫敗。只以為自己答得天衣無縫,但是人家在官場上呼風喚雨衝鋒陷陣幾十年,一眼就看穿了表象之下的內核,還真讓人尷尬。

如果說戴田延能夠看出人的過去未來,秉性習慣,那麼徐階和何心隱則是看穿了一個人的靈魂思想。前者是戰術強人,後者卻是戰略宗師

從這點上,徐元佐卻對徐階和何心隱更多了一份「學習」之心。

見賢思齊,見強更要思齊!

「先生,我有個小小問題想要問一下。」徐元佐堆笑道:「傳說泰州一脈都可以赤手搏龍蛇,是不是真的都要文武兼修啊?」

何心隱忍俊不禁:「誰說的?」

——黃宗羲。

——不過如今他爹才兩歲。

「忘了哪本書上看來的。」徐元佐道。

「唔,這樣說來,我想他大約是說我學門人以庶人之卑,而抗天下之尊崇顯學吧。」何心隱道:「如朱熹,如二程,未必是實指龍蛇。」

「我也這麼想,不過還是要問問清楚方才放心。」徐元佐暗道:我原本的生活就是自帶主角模板的都市變就變,瞬間就成穿越歷史了。萬一老天爺腦子再一抽,給我歷史加武俠,我豈不是撲街撲倒天荒地老!

「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何心隱問道。

「我怕我行太遠,見棄於師門,到時候被您老人家清理門戶。」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何心隱笑道:「你只管去做。我傳你衣缽,不是為了讓你當聖人的。」

「哦?」徐元佐一愣:儒家不就是想讓人人都當聖人麼?泰州之學,不正是給「人人聖賢」畫了一個灑滿了芝麻的大燒餅麼?

「我從學數十年,又創立堂會,乃至於對抗官府,最終卻發現心齋公所謂滿街聖人並非不可行。」何心隱重重嘆了口氣:「關鍵是沒有承載天下聖人的樂土。而這樂土本身卻不可能是聖人……我也罷,恩師農山公也罷,都走錯了路。」

徐元佐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先生是覺得我可以做淤泥,養出不染污濁的蓮花來?」

「誠然。」何心隱毫不掩飾,盯著徐元佐的眼睛。他只見徐元佐眼中眸子漸漸明亮起來,心中卻是若有所失:他果然樂為淤泥。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徐元佐笑道:「我也的確懶得當什麼聖人,只想自己和家人過得好點,若是再能有點地位則足矣。」

「所以說,先科舉。」何心隱敲了敲桌上的書:「把書先讀好,至於那些詩詞歌賦,還不著急看。」他頓了頓又道:「我看你讀書駁雜,你到底在哪裡看的書?那主人肯將書借你看,就沒跟你說過讀書次第麼?」

徐元佐摸了摸鼻頭,道:「我恐怕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如何讀書。」

何心隱搖頭道:「不考科舉自然不怕駁雜,但科舉制藝就如木匠,先辨識木材,後調理紋路,再從小工入手,繼而學得卯榫、雕花。次第一亂,必然毫無所得。」

「全賴先生指點。」

「還是先從論語背起。」何心隱敲了敲書本:「但你這般背法卻是事倍功半。」

「那該如何背?」徐元佐好奇道。

「你先抄一本論語出來。」何心隱道:「卻不是叫你依照格式抄,而是裁出一疊紙片,每片上只抄一段。不要以原本篇章分類,而是以操行、仁義、為學、君子、品德、教化、修養、品評人物、指摘時政……如此分門別類背誦。」

徐元佐只覺得醍醐灌頂,頓時恍然大悟:「如此考官一出章句,我便可知從何處破題了!」

何心隱道:「你果然悟性上佳。不過制藝另有訣竅,破題更有法規,現在不著急去想它。你先這般背熟,所謂化整為零。等你能夠『一以貫之』,便是聚零為整,才算是認識了孔子。」

徐元佐只是將腦中背出來的章句照何心隱說的重新分類歸整,一部散亂的語錄登時變成了思維清晰,次第明了的思想專著。原本並不起眼的地方,歸於同類之後立刻就清晰明起來。

整本《論語》不再是干枯的文字,頓時活了過來!

何心隱見徐元佐雙目失焦,臉上漸漸浮現出若有所得的欣喜,心中暗道:徐少湖說此子是個妖孽,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凡人悟性哪有這般高超絕頂的?他旋即又有些擔心:國之將亡而妖孽出,以此子心性看,恐怕真是要成盜跖虯髯之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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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回家

徐元佐腦中粗粗分過之後,再看何心隱卻是帶著崇拜:這種人才是真會讀書之人。能想出這樣的讀書方法,難怪可以做哲學家。

他又想起陸夫子上課的情形,想起弟弟良佐還在用落後低效的方法讀書,心中又是一嘆:如果將後世高考、研考與科舉比較,兩者在考生努力程度上要求都很高。而科舉在考生資質和家庭條件上的無形門檻卻比後世考試高得太多了。

家庭條件若是差些,一輩子落在腐儒手裡,碰不到高人指點,指望科舉有成,簡直就如同寄希望於彩票中獎。

還是得再往上走幾步,擺脫這底層社會。

何心隱突然道:「我雖然不教蒙童,卻不禁你將我所傳再傳出去。」

徐元佐抬眼望去,何心隱那神情就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般。

「多謝先生。」徐元佐收斂起一切面具,發自肺腑地躬身拜謝。

何心隱看著徐元佐卻是心中複雜,心中暗道:看到良才美玉卻不能放手雕琢,更是要看他明珠蒙塵,墮入冥頑……原來徐少湖也不是那麼好學的啊!

「我不能在一地逗留太久,已經在西南五里的沈家村留了你該讀的書,你可去三柳樹下人家自取。至於我教你的事,徐階不提你也別說。」何心隱站起身,看了徐元佐一眼,又道:「本門雖然不要求弟子習武,但你也該多多錘煉身形,否則宗師因你痴肥而黜出,豈不冤枉?」

徐元佐知道明朝科舉有很多人因為身材相貌不好而被趕出去的,非但有「相由心生」的成見,也是因為士子代表了朝廷的體面。他連忙道:「學生日日都在鍛鍊身體,如今已經是有點成效了。」

自重式鍛鍊不容易傷害身體,但是講究循序漸進,一個月的鍛鍊雖然有效,但是要說脫胎換骨卻是還得耐心。

何心隱知道這樣的苗子不用多說,點了點頭便走。

徐元佐一直將先生送到了渡口,又付了船錢,看著小船載著老師離岸而去。

何心隱心中其實有愧,只覺得自己太過冷血,竟然放棄了徐元佐,不教他踏上聖徒之路。再看徐元佐一臉恭敬和不捨地送他,他只是招了招手便躲進了船篷之中,裝作怕風感涼。

徐元佐遠遠看道,心中也是不忍:應該為先生添件棉衣的。

送走何心隱之後,徐元佐回到屋裡,照何氏讀書法重新背了《論語》和《孟子》,對儒學的內涵核心有了新的體悟。這不同於閱讀後世學者的註解文章,而是切實地看到了孔孟在傳播內心信念,從而內心中有共鳴,有存疑。

又想到弟弟還在死讀書,徐元佐恨不得當天就回朱裡去。不過他還是先將工錢、檢查等工作做完,又交代了羅振權巡夜的事,方才道:「我明日一早要去朱裡尋些可靠的人過來做事幫手,怕要後日才能回來。」

羅振權笑道:「我定當守好家門,你只管放心。」

徐元佐又將園中存留的流動資金交割給他,讓他好生看好。因為出過徐賀碎瓶的事,所以現在園中做了個地窖,將珍貴的瓷器、傢俬、銀錢都放在裡面,知道的人卻是不多。

徐元佐又單獨跟姐姐說了會話,問她家裡可有什麼事。徐姐姐除了讓大弟代問母親安康,其他也沒什麼事。只是這份問候裡將父親省去了,可見心中猶自未平。

夏圩的公事都安排妥當之後,徐元佐早早洗腳上床,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先去沈家村看看何心隱給自己留了什麼書。

何心隱存書的人家倒是好找,對徐元佐也十分熱絡。徐元佐進了他家柴房,見一堆雜木之中有一口香樟木箱子,他一個人恐怕還搬不動。箱子沒有上鎖,打開之後香氣撲鼻,除了香樟木的氣味還有一些別的驅蟲香料,防止書籍被蟲蛀了。

徐元佐探手取出一本,原來不是科舉考試的東西,卻是陽明公的《傳習錄》。他隨手翻翻,又取了下面一本,原來是《傳習續錄》。一連看了幾本,都是陽明心學的書,再下面則是心學二三代弟子之間的書信往來。

徐元佐知道自己現在的首務是科舉而非哲學,竟一本都不取,只是告辭出來,從沈家村坐船回朱裡去了。

從夏圩這邊回朱裡的水道多是人工開鑿,行不得大船,但是小船走起來卻很輕鬆。而且人工水道不似自然河道那般彎彎曲曲,無疑是節省了大量時間。又因為徐元佐船錢給足,還有額外賞格,船工極賣力氣,四十餘里水路只花了一個時辰就到了。

眼看到了朱裡外港,徐元佐便站在了船頭。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正好碰到吳家叔一臉倦色駕船回來,便招呼道:「吳家叔,這般天還有人夜裡遊湖麼?」

吳家叔定睛一看,卻是徐元佐,當下來了精神:「滿滿一個月不見你,果然是出息了!頗有些掌櫃的風度。好好好啊,你娘總算熬出頭了。」

徐元佐笑了笑,道:「我出門在外,家裡多虧左右高鄰照顧。」

「哈哈,什麼高矮的,我這正有一尾花鰱,你提回去吧。」吳家叔從船邊魚簍裡抓起一條大魚,那魚拚命打挺,卻掙脫不出。

徐元佐一看那魚大小,連忙從懷中取了一錢銀子,讓船老大靠過去,直接上了吳家的船。

「這魚少不得五六斤重!多謝吳家叔了。」徐元佐一邊取了魚,一手將銀子塞給吳家叔。

吳家叔頗有些不好意思:「這是昨晚一船客人點的,付了錢卻又說不要了,我怎能再賣你一次?只管拿去吃就是了。」

徐元佐笑道:「平日裡多虧照顧,如今有了餘力,哪裡還能白吃您的魚。」他又揮手叫沈家村那邊的船回去,只對吳家叔道:「我便蹭您的船回家了。」

「那是自然,貼隔壁的,又不多撐一桿子。」吳家叔原本是打算白送的,現在得了銀子自然更加高興,撐著船回家去了。

徐元佐在吳家上岸,穿堂過院,還跟吳家嬸打了個招呼,在街上買了生薑和上等白鹽——雖然不能跟後世的精製鹽相比,但起碼已經吃不出苦味了。又買了一壇料酒,一瓶黃酒,徐元佐方才回家裡。

徐母聽鄰居說了兒子回來,站在門口,只奇怪徐元佐怎地不進家門就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兒,見他兩手滿滿回來,又是心喜又是心疼:「回自己家裡,你還買什麼東西?」

徐元佐笑道:「今天我來做道魚,保證好吃。」

徐母眼睛掃過,心中自然形成賬目:料酒一罈四分銀子,黃酒一瓶兩分,生薑白鹽這也得一分銀子,算上這麼大的魚——吳家倒也該得那一錢銀子。

「這一餐飯真是奢侈了,你就別來浪費食材。」徐母上前要接那魚,徐元佐連忙將份量輕的生薑、食鹽上送去佔她的手,自己提著魚抱著酒進了廚房。

「這些調味料又不是一頓吃完的,奢侈什麼。」徐元佐算了算人民幣,也就三十四五塊的樣子……唔,如果按照收入來算,似乎的確是有些奢侈了。

「父親呢?」徐元佐在廚房放下東西,活動了一下手。

徐母跟了進來,一邊歸置東西,一邊道:「前日說是出去做耍子,還沒回來。」

徐元佐微微皺眉:「去哪裡耍了?」

「管他呢。」徐母沒好氣道:「只要不從家裡拿錢,隨他去哪裡耍。走了正好,我這兒還清淨呢!」

徐元佐見母親手下麻利,自己著實幫不上忙,便道:「我去學裡接良佐回來,免得他又胡亂跑,耽誤了吃飯。」

「去吧去吧,他最近倒是乖了,也想你得很。」徐母的心思轉移到了兩個兒子身上,心情一時開朗起來,手下更是輕快。

徐元佐又站著看了看,便招呼一聲往學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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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9-21 22:46:11

第五十九章 讀書秘法

徐元佐卻沒有立刻就去學裡。

他先去了北大街,買了兩個糖果子,晃晃悠悠感受著水鄉古鎮的生活氣息。沿途有認識的街坊熟人,他也紛紛招呼,一改曾經木訥愚笨的形象。眾人見徐元佐在外面一個月,回來之後脫胎換骨一般,氣質都高妙許多,心中暗道:城裡果然神奇,連徐傻子都成出息人了!

徐元佐面對各種沒有營養的讚賞自然不會放在心裡,不過碰到做生意人家,卻會藉著話頭多問兩句。尤其是家中若有年輕男子的,更是要問問近況。這也是做了個先期調查,瞭解鎮上百姓的家庭情況。

他左思右想,自家不是地方望族,沒有宗親可以借力。最為可靠的,也就是這些街坊鄰居,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也有往來情面。

徐元佐一路晃到鎮南,眼看前面就是沈巷,忽然心中一動,竟然走了過去。

沈巷與朱裡緊鄰,居民是半農半商,不像朱裡百姓半商半工,所以繁華程度遠遠不如。不過沈巷卻有個林家村,村裡有個大人物。正是嘉靖二十年會試第一名會員,從南京國子監祭酒位置上退下來的高官,陸樹聲。

南京國子監祭酒相當於後世中央黨校校長,陸樹聲之所以退下來,卻是因為朝廷要讓他去北京當吏部侍郎——組織部副部長。他因此稱病不去,回鄉修養。

照徐元佐知道的歷史劇本,萬曆初年他最終還是拗不過朝廷,勉強去做了幾年禮部尚書,又要辭官回家。張居正為了挽留他,跟他弟弟陸樹德說:很快就要請平泉公入閣為相了,就別急著回去了吧。結果陸樹聲根本不理會,還是執意回家。

唔,對,他還有個親弟弟陸樹德,如今該是刑部主事,未來似乎是做到了山東巡撫,政聲極佳。

徐元佐遠遠看到了陸府的青灰磚牆,上有黑瓦,巍峨壯觀。他停住腳步,又望瞭望,方才轉身回去。

雖然屋舍算是同鄉近鄰,人與人卻是兩個世界。

徐元佐到了義塾,又等了片刻方才見裡面散學。

徐良佐跟一群小夥伴嘻嘻哈哈小跑出來,猛然見到哥哥站在門外,登時大喜,哇哇怪叫著衝了過去,抱起手臂就是一撞。徐元佐日日鍛鍊,體型雖然欠佳,但肌肉骨骼卻是非同往日,也沉下肩膀,與弟弟硬撞一記。

徐良佐被反震退了兩步,卻是哈哈大笑:「哥哥結實許多!」

徐元佐將手裡糖果子給他,笑道:「與夥伴們分了吧。」

徐良佐更是大喜,眉飛色舞叫周圍小夥伴分享。在這邊讀書的孩子多是平民子弟,又都是十二三四歲嘴裡貪甜的年紀,轟然而上,喜氣洋洋。

徐元佐看著一眾小童,又見到幾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大孩子,頜首作禮。那些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與徐元佐沒什麼交情,所以也點頭而過,只是見徐家兄弟突然這麼闊氣,又忍不住回頭看他們。

等孩童們鬧得差不多了,陸夫子正好從裡面出來,手上還拿著書。

「徐元佐,你回來了?」陸夫子已經收到了徐元佐的謝禮,心情大好。

徐元佐給老師見禮,道:「回來拜謝老師,順便招募幫手。」

陸夫子知道徐元佐是反著說話,但是心裡仍舊高興,想想這些年在這裡授館,最有出息的怕就是徐元佐了。他又問了徐元佐的近況,這才打發他們回家吃飯,又說下午會去徐家略坐。

徐元佐猜他是要推薦雇工幫手,自然樂見。

兄弟兩人回到家裡,聞得魚米飄香,又是嘻哈玩笑,直到母親端了菜飯上桌方才停下來吃飯。

等吃完飯,徐元佐抓緊時間對弟弟道:「最近我也在苦讀《四書》,準備明年下場走一遭。」

徐良佐面露欽羨:「大哥,你真是開竅了。這就要下場麼?夫子說我還要過兩年才能開筆呢。」

「也是你哥哥我的緣分,有貴人提攜,所以趕緊下場。」徐元佐又道:「你若是能早一年開筆,說不得還能沾上光呢。」

「那是最好!」徐良佐興奮一記,又愁眉苦臉道:「讀書果然辛苦,只盼早些考過了,好放肆玩一場。」

徐元佐也覺得十幾歲的孩子不能遊戲,只能苦苦讀書,實在有悖生物本能。不過科舉是人生大事,是家庭大事,乃至於是家族大事,苦也得忍著。他道:「正要與你說這讀書之法,絕對不可抱著書本死讀。」他當下將何心隱教的分類抄誦法詳詳細細跟弟弟講了,怕他領悟不能,又上樓取了紙筆,裁剪妥當,給他做樣子。

「你看,抄的時候,先抄原文。」徐元佐隨手翻到《里仁》一篇,抄寫下首句:「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然後又道:「然後便不要抄後面的了,只在左邊抄錄註解。」他腦中一過,默寫道:「處,上聲。焉,於虔反。知,去聲。裡有仁厚之俗為美。擇裡而不居於是焉,則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為知矣。」

「這就好了。」徐元佐道:「這張紙頭就是第一張,以後《論語》中所有關於『仁』的論述,就與它放作一疊。再說你看這文義,是說擇居要選有仁厚之俗的地方,所以又有『操行』的意思吧,所以還要再抄一張,放在『操行』類。」

徐良佐看得眼睛都直了,道:「哥,你連《章句》都背啦!」

徐元佐板起面孔拍了他的後腦勺:「關注重點!」

「唔,字也漂亮,又黑又濃,就是看著有些死板啊。」徐良佐資質的確不錯,雖然年紀小,進度卻趕得快,字也常被陸夫子表揚。

「你別管字死不死板。」徐元佐再拍他一記:「這叫台閣體,以後下場考試只能這麼寫。你就拿我這張做法帖,能寫到這個程度,起碼不會因為一筆爛字被考官黜落。」

徐良佐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了。」

徐元佐磨刀不誤砍柴工,一邊教良佐分類,一邊講解文義,自己也加深了印象。不過徐良佐時常冒出兩句「夫子不是這麼講的」,卻讓徐元佐有些心顫。

並非擔心自己錯了,而是知道陸夫子的水平實在糟糕,弟弟就算資質再好,都架不住如此誤導啊。

「你先照把,等日後哥哥再為你延請名師,自然比哥哥和陸夫子都要強。」徐元佐說著,心中卻又算了算人脈關係,盤算著如何讓弟弟去徐氏宗學就學。

徐良佐只是埋頭抄書,碰到吃不準的便多抄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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