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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招工

過得不久,陸夫子果然帶了兩個少年人前來徐家。正要說話,卻見徐家兩兄弟正在抄書,便放輕腳步過去看了,只覺得有些奇怪,又覺得有些門道,卻是看不出內景。

徐元佐見先生來了,又帶了兩個年輕人,連忙叫弟弟收拾東西上樓用功去,自己與陸夫子說話。

陸夫子與徐元佐對坐,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坐在後面小矮凳上,抬著頭看徐元佐。

「這兩個都是你的學弟,《三》《百》《千》都已經背完了,能寫能算,只是家貧不打算讀下去了,想謀個學徒,日後好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陸夫子道。

徐元佐微笑著問了兩人的名字,原來一個叫陸大有,一個叫顧水生。

「大有,咱們上回是什麼見面的。」徐元佐記得這個陸大有的相貌,但一時想不起來交往。

陸大有笑道:「胖哥,您不記得啦?就是我去上海那日,你坐我船上去湖裡捉魚呢。」

徐元佐哦了一聲,輕輕點了點額角,道:「對,對。」

這正是當日與徐元佐在船上說話的少年。

陸夫子見狀,道:「這是我堂兄家的小兒子,常走上海,最遠還去過舟山呢。交你手裡,就是要你嚴加管教,千萬不可放縱他。」

徐元佐瞭然,知道這是陸夫子的親友團。至於沒說話的那個顧水生,大概只是關係戶,所以夫子不再多搭人情進去。他道:「既然是陸夫子帶你們來見我,定是堪用的。」陸夫子連忙擺手道:「你該如何便如何,要打要罵也使得,實在不堪教育便趕回來。我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罷了。」

徐元佐笑了笑:「夫子就是辦事用心的,我是夫子的學生,哪裡能不知道?不過你們還小,按勞付酬,得看你們自己本事。」

陸大有膽氣壯,道:「道理我懂的,照規矩學徒三年沒有工錢。我娘說,只要胖哥肯教我本事。」

「嗯哼!」陸夫子哼了一聲:「到了外頭,要有體面。胡亂稱呼什麼?」

徐元佐見陸大有侷促起來,笑道:「無妨,正是有交情才這樣。」他又道:「不過到了外頭,咱們之間的交情,不值得到處宣揚,否則掌櫃面前我不好幫你說話。」他說著,連帶看了看那個悶聲不響的顧水生。

「是是。」陸大有連忙應道。

「都叫我元佐便是了。」徐元佐道。

「元佐哥哥!」兩人連忙定了稱謂,豈敢直呼徐元佐的名字。

陸夫子見徐元佐如此給面子,心中自然高興,見徐母出來,便笑道:「徐家大娘,你好福氣。大哥兒懂事能幹,才多少日子,就已經做了人家三五年都未必能成的事。」

徐母聽了喜笑顏開,道:「還是多虧夫子抬舉的,我家元佐每次都要說起,不敢忘了。」

正是花花轎子人抬人,陸夫子聽了越發高興起來,著實誇了兩句。他們坐在樓下說話,聲音又不小,左右鄰舍聽得清清楚楚。想陸夫子也是朱裡的體面人,說話間便都聚攏過來。

陸夫子見多了聽眾,越發替徐元佐吹噓起來。全忘了當年他說徐元佐「蠢笨痴愚」之類的貶損,只說一早就看出這孩子「謹慎老成」能做得事。

徐元佐對於自己在徐家打工並不自卑,卻也完全談不上得意。只是視作尋常工作,等於後世的上班族罷了。充其量單位名聲好些,工資高些。聽陸夫子此刻吹噓起來,簡直就成了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

在短暫的腦充血之後,徐元佐定下神,一邊聽陸夫子幫他吹噓,一邊心中思考:雖然大家看書都知道明朝是官本位,覺得只有當官才是「做人」,否則連人都算不上。然而眼下全國的官員加起來也不過八萬人,而隆慶時期大明的人口絕不止於八千萬。這比例可是千分之一,尋常百姓上哪裡去見那麼多官?

就好像後世三姑六婆,因為某個親戚家的孩子進了五百強做個主管、部門經理,也到處吹噓「事業有成」。

此情此景,正是一般。

徐元佐臉上堆笑,心中卻是覺得可笑,不過自然不會拆自己的台。有一份好工作母親臉上有光,街坊給面子願意幫忙,家裡自然更輕鬆。這些人情都是環環相扣的,過分謙虛反倒讓人看不起,路也會越走越窄。

「你能做主招人進去麼?」一個尖尖的嗓音從人群中冒了出來:「可別誤了掌櫃的,連你自己都丟了差事。」

話雖然在理,但這口吻卻是讓人不悅。

徐元佐望過去,卻是個精瘦精瘦的婦人,皮膚黝黑,一看就是漁家出身。

這婦人倒也是朱裡的名人,乃是秦鐵匠的老婆,一張大嘴不知惹了多少怨氣。凡是看到人家好的,她就要潑些冷水;凡是見到人家窘迫,她便要出言嘲諷。話本中那些恨人有笑人無的市儈愚婦,正是本著她的形象寫的。

徐母也不是個任人欺負的,正要發作,徐元佐已經起身爽朗一笑,將眾人的目光拉到自己身上。他當然不會跟個鄉間愚婦鬥嘴,勝之不武且惹得一身臊氣。

「諸位高鄰,小弟我正有話說。」徐元佐朗聲說道,卻是清脆之中帶著沉厚,已然像個成年人了。

「我在郡城徐閣老家做事,大家都是知曉的。」徐元佐道:「承蒙徐老相國和徐大公子錯愛,徐家掌櫃關照,如今小弟我也管著一個行號,經手的銀子少不得三五千兩。正缺人才幫襯,諸位高鄰家中若是有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子弟,想要謀個差事的,大可來找我,量才安排,酬勞、前途自然無需我多言罷!」

眾人聽了轟然大奇,雖然知道徐元佐謀了個好差事,卻不知道竟然已經掌管了一個行號。

「你不會在吹牛吧?哪有人家給你這樣稚嫩的孩童一個行號!」那秦家的大嘴娘子先嚷了起來。

眾人再看看徐元佐,也覺得不盡可信。

徐元佐呵呵一笑:「願意信的來,不願信的自便。我豈能強求?只是今日剛巧大家給陸夫子面子,高鄰們聚在這兒,我便說一聲罷了。」

眾人見徐元佐不解釋,反倒信得多些。

想朱裡這地方的居民一半是從商幫忙,一半是從工匠學藝,真正家裡有田畝的幾乎沒有——要是有田畝,也不會住在這兒了。

此間子弟出路十分狹窄,最好的出路自然是讀書,可惜最近幾十年,只出了陸家兄弟,那還是沈巷的。真正朱裡人也只有陸夫子這位生員了。

次一等的便是徐元佐這般,出去找個可靠商行當學徒,繼而當夥計,熬得年紀大了,做個掌櫃,這就算是十分有出息了。若是能夠存點積蓄,做上買賣,那簡直就是人中精英一般。只要不出敗家子,積累三五代人,說不定還能養個舉人、進士出來。

再次一等是從工匠學手藝,只要肯幹,終究能夠吃飽飯,穿暖衣,過上小康生活,屬於中產階級。只要勤勞儉樸,積德養望,五七代之後,多半也能有子弟進學,改換門庭。

最差一等的就只有撐船、搬貨、去給人當佃農……這些人是社會底層,受累受苦,生活條件也是最差,同時卻是人數最多,而且幾乎沒有改變的機會。

若非徐賀實在是四六不靠,徐元佐家也應該是小富安康之家。徐母想兩個兒子就此進學,固然有些急切,但也未必不可能。即便徐元佐接手之前,徐良佐也是可以一搏的。

現在嘛,徐元佐固然脫胎換骨,但是家裡的境況卻……不提也罷。

「徐家哥,你那兒招多少雇工?有力活麼?」當下有人出聲問道。

其他人只是緊張地看著徐元佐怎麼答他,再沒人去管那個秦大嘴涎言涎語。

徐元佐道:「力活日結日清,不能兩相太遠,大多是附近找的。」他又道:「想咱們這兒有陸夫子坐館,學問好,又耐心教授,不收學費,大家便讓子弟去讀了《三》《百》《千》,能明加減算法,我那邊有多少要多少,還都是辦事的職位,不是力活!」

陸夫子聽到徐元佐投桃報李,連帶著顏面有光,得意道:「正是,鄉黨中大戶行善事,設的義塾,只要子弟別太愚魯的,識字總不成問題。」

「像元佐哥哥這般照顧街坊鄰里的可真不多。」一直沉悶不說話的顧水生突然冒了一句,正好說在點子上,引得周圍一片交相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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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考試

徐元佐見勢已經架起來了,當即道:「若是有能默寫《三》《百》《千》,心算百以內加減法者,我明天就帶走。」

眾人登時嘩然。

陸夫子聽了也覺得徐元佐太過於慷慨,不知道錯過了多少人情在裡面。

徐元佐注意到了陸夫子的表情,心中暗道:終究是一介村儒,不知道哥哥我理想有多大!

人常說商場如戰場,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一方面是商場持刀見血,你死我活,另一方面也的確是人多勢眾者勝!只要手下精兵良將充沛,還擔心沒有辦法搶佔市場麼!

再說朱裡能有多少滿足條件的人?

能有二三十個就不錯了!

滿打滿算照三十個錄取,三年內淘汰掉愚魯、懶惰、品行不良者,最後能夠得到十五個各方面條件合格的就不錯了。這十五個人裡面若是再分配專業:業務、市場、財務,最多只能分三組。就以最理想的數字來說,三十人全都是可堪造就之才,也就六個小組。

在徐元佐的計劃中,明年就要選擇一個回報穩定,風險和從業要求都低的行當進入,以規模優勢佔領市場。所以明年必須要有五個左右的管理人員,配套的財務人員就要十人,業務員十五人。而這已經是最低配置了。

如果達不到這個配置,商業擴張和市場佔領就是一句空話,新園所收羅來的銀錢便不能投入擴大再生產,只能存在櫃上吃息,這無疑是對資本的巨大浪費。

「徐家哥哥,我願隨你去。」從人群中走出一個瘦高少年,看年紀也已經十五六歲了。

徐元佐是希望培養一些年紀在十三五之間的少年。這樣三年後不超過二十歲,身體有力,又不會太過世故。年紀太小不能委以用處,年紀太大就怕已經沾染了惡習。

不過此人徐元佐倒是見過,只是不知道名姓。他看了一眼陸夫子,見陸夫子微微頜首,便道:「待我出份卷子放在夫子那邊,要想跟我去做工的,便去塾裡將卷子答了。成績合格者,便簽訂契書,明日與我同去夏圩。」

他又對陸夫子道:「夫子,您德高望重,公平公正,又熟知各人人品,還請您費神把關。」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兩銀子,當著眾人的面交給陸夫子。

陸夫子一愣,沒想到徐元佐竟然出手如此豪闊,哈哈一笑,接過這銀子,道:「元佐是在千金市馬了。」他掉了書袋,知道這裡百姓多是聽不懂的,又解釋道:「像我這般沒出什麼力氣的人都能得一兩銀子,你們這些跟去做工的,定然不會吃虧了。」

眾人一聽,果然是這個道理,一時間奔走相告,熱鬧得如同過節一般。

徐元佐知道這個社會最缺的就是敢出頭之人,便把那個瘦高的少年留了下來,叫弟弟良佐下來面試。徐良佐早就心癢難耐了,三步並作兩步,笑吟吟地要當小先生,考校這個年紀比他還大的少年。

徐元佐也不去管他們,取了紙筆,稍稍一想,便寫下了兩道簡單的應用題,想了想不該小覷草莽英雄,便又寫了一道需要設元計算不等式,進行最優決策,相當於後世中考水準題目。

因為是應用題,徐元佐設計了比較詳細的背景故事,所以字數偏多,正好考察報名者的閱讀理解能力。而作答就是一句話,只要能夠寫下來,自然能算是粗通文墨了。這樣也就不用單獨再考他們識字寫字了。

等徐元佐一寫完,陸大有和顧水生便湊了過來,要給徐元佐拿到義塾裡去。徐家庭院太小,又沒有那麼多許多桌椅,當然還是去義塾方便。陸夫子對文教未必有多麼熱心,但是日後來求學的人多了,他的束修自然也多了。

學費是大戶捐助的,束修是學生對老師的感恩,可是兩回事。

陸大有和顧水生拿了卷子剛走,徐良佐也湊了過來,道:「這姜百里《三字經》《千字文》都背得挺熟,只是字寫得不好看。」

那瘦高少年聽了考評,臉上一紅。

徐元佐又不是招人考科舉,更不指望培養書法家,道:「可以,跟著我吧。」

姜百里卻道:「徐家哥哥,剛才是我急了。既然有試卷,我願意和其他人一道考試。」

徐元佐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一道過去吧。」

陸夫子也覺得雖然是招工,卻有些文教盛會的味道,笑呵呵地一道過去。

義塾今天下午本就放假,此刻卻是聚攏了一圈少年。有些家長聽說了,也都過來與徐元佐打個招呼,套套關係。可惜徐家也是外地遷來的,並沒有那麼多親戚能認。

姜百里沒有一味跟在徐元佐身側,自覺地進了塾裡,見陸大有和顧水生將徐元佐的試卷貼了出來,兩人像是門神一般左右侍立,禁止「考生」交頭接耳,還真有些考試的意思。

他上前先讀卷子,只見第一題是:某家有糧倉兩座,甲字倉中有米百二十石,乙字倉庫裡有米百零九石另六升。其家有四五奴僕,從甲倉運走十八石七斗,三分之二運入乙倉,所剩米糧取半歸家食用,其餘者復歸原倉。問此二倉現存糧米孰多孰少,差額幾何?

這題目就是考簡單的算術和重量單位的換算,最難的部分也只是分數。考慮到漢語在分數中佔了先天便宜,再笨的人都能理解「一分為三取其二」的意思,所以算是入門題。

幾個少年這邊看看題目,那邊回去算兩筆,然後再回來看題目,一時間塾裡也亂了起來。

徐元佐跟陸夫子進了塾裡,見狀皺眉。他幹咳一聲,這些少年立刻都拘謹起來,顯然是很想博得「考官」好感的。

徐元佐對陸大有和顧水生道:「你們兩個把題目多抄幾份,其他人自己尋個位置,不要走動。」他又對姜百里道:「你先不急考試,門口攔一攔,裡面的位置空出來再放人進來。」

當下三人紛紛行動,場面登時就安定下來。

只要當過班幹部,這種小調度都是能夠做的。然而在講究溫良恭儉讓的時代,不用敬語謙辭就算是狂狷之輩了,徐元佐的控制力無疑顯得十分突出。

陸夫子見了心中服氣:此子做事果然是有些頭緒的,難怪能得徐誠信任若此。

徐元佐卻沒有因為場面安定下來就算完事。他的目光從在座少年臉上一一掠過,看他們是何等性格之人,收入心底。有幾個坐立不安的,顯然心性過於輕浮,除非答卷很讓他滿意,否則等閒不會錄取他們。

至於陸大有、顧水生、姜百里三人,也在不自覺中被徐元佐考察。

考試已經在眾人尚未意識到的情況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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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錄取

徐元佐在設計三道題目的時候,從易而難。

第一題只要按照題中的數目進行計算,就可以得出最終答案,相當於後世小學四五年級的題目。

第二題文字量比之第一題更大,甚至還加一首徐元佐自己現編的打油詩。

大意是兩船相對而行,一日之後相遇,又給出了已知的靜水速度和水流速度。在兩船之間又有一隻鸕鶿一刻不停地從甲船飛到乙船,而鸕鶿飛行速度也是已知條件。那麼船在行駛,鸕鶿在飛,問題就是鸕鶿一共飛了多少裡。

好幾人看到這題目就嚇退了,出去再是一傳,外面還有人連題目都沒看到就散了的,隱約之中還傳來徐元佐故意刁難人的話頭。

徐元佐沒想到簡單兩道題竟然有如此強大的篩選力,再看在座沒走的,也都一臉鄭重,苦思冥想。

姜百里倒是很慶幸,座位終於空出來了。等他拿到抄出的題目,找了個座位坐下,只是各讀一遍,還以為徐元佐出錯了題。

既然知道兩船一日之後相遇,鸕鶿在一刻不停地飛,又知道鸕鶿每個時辰所飛的距離,那麼一日是十二個時辰,很簡單就能算出鸕鶿一共飛過的裡數。

那為什麼還要知道船行速度呢?

尤其是徐元佐還在第二題旁邊給出了一個提示:順流速度等於靜水速度加水流速度,逆流速度等於靜水速度減水流速度。

姜百里並不知道徐元佐是故意增加了迷惑因素,考算術是皮毛,考閱讀是肌肉,考心理才是骨骼。

見徐元佐凝神靜氣地站在前面,姜百里也沒有多問,只是將自己的解答寫了上去。他又看了第三題:是某大戶欲求購十台織機,現有甲乙兩種樣式。已知每台的價格、日出布匹數,及折舊損耗,各有不同,又這家人家最高只出一百二十兩銀子。

求問:其一,有幾種買法;其二,若要成布三千匹,為了節省折舊,應選擇何種買法。

姜百里心中暗道:這第一小問倒是簡單,要麼全買甲,要麼全買乙,然後各有增減,可以窮舉。不過第二問卻有些難了,好像要設出天元、地元……他咬著筆桿想了良久,方才決定放棄,又回到第一題,開始在稿紙上畫了圖形,代表石米,然後進行羅列計算。

相比第三題第二問的無從下手,這第一題倒真是難倒了所有人。他們不知道徐元佐本意是想放水,還以為這是個下馬威呢。

徐元佐也發現第一題對很少接觸算術的人而言有些偏難,卻發現大部分都能很輕鬆地解決第二題,並不會被各種誘惑因素搞昏頭腦。可見這些少年看問題都能抓住主幹,或者說思維單純。

最後一題卻是的確有些偏難了,理所當然沒人能做出來。

徐元佐收了卷子,當場批閱,就算有人全都答錯了,他也一併錄取。看得陸大有和顧水生都是目瞪口呆,不知道元佐哥哥這樣做有何用意。

徐元佐卻從抄錄試題上考察了陸大有和顧水生的耐心細緻程度,從他們的字跡上也多少分析了一些性格特徵;從姜百里維持秩序上,考察了此人面對權力的態度,以及服從和耐心;從所有參考的少年面對難題的神情上,他也看出有人願意動腦子鑽研,有人坦然接受失敗,更有人氣急敗壞。

徐元佐之所以一一批閱,卻是為了將人和姓名對上號,不至於連自己的第一批種子都認不住。

陸夫子一直悶聲不響,等在一旁。他也看了這些題目,第一題太繁瑣,懶得算;第二題太複雜,沒想法;第三題……又繁瑣又複雜……若是他在下面,可能會跟開考就走的那批人一樣,到處去說徐元佐刁難人的故事。

「諸位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帶好各人的基本用具,一早在外港碼頭出發。」徐元佐對眾人道。

「多謝徐家哥哥提攜!」眾人紛紛道謝。

像姜百里這樣能做出一題一問的少年自然答得響亮,那些全都算錯了的人,只當徐元佐照顧鄉鄰,更是心懷感激。

徐元佐又轉向陸夫子,笑道:「勞累夫子了。」

陸夫子搖了搖頭,讚道:「別開生面。今日方知古人所謂刮目相看,原來說得正是你輩。」

「先生過獎。」徐元佐笑了笑,在這間留下了陰暗記憶的教室裡走了兩步,坐到曾經自己的座位上,輕輕撫著書桌,道:「其實人與人是不同的。有些人早慧,有些人晚熟;有些人善文章,有些人善算學。我不過是個晚熟而又善算學之人,以前自然難以被人正視。」

陸夫子頜首道:「言之有理。今日老夫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願聞其詳。」徐元佐微笑接道。

「老夫執教鄉塾三十年,早年也有壯志,希望能夠教幾個成才的學生。然而三十年來,最好的學生也就是個童生,最有出息的卻是你啊。」陸夫子嘆了口氣:「今日見你所出題目,大異平常,但是的確有助於謀生立命,可見老夫誤人子弟了。」

徐元佐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挪到前面,道:「夫子莫非是想:日後有資質不在於作文讀書者,便只教他們算術、文字,好充做雜務?」

陸夫子怔了怔:「你這悟性之佳確實不在上。」他其實更是詫異:自己只有個模糊的概念,卻被徐元佐說得透徹。

「如此甚好!」徐元佐擊掌讚道:「夫子,大明每三年才取三百進士;南直十八州府,每三年才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我松江府兩千圖(注),二十二萬戶,每科取不到二百生員。而人有賢愚,性偏道器,要他們都擠這一條路,豈非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陸夫子微微點頭:「科舉之路自古如此,你這比喻倒是貼切。只是國朝以科舉取士,不進科場,終究難以改換門庭,難道世世代代就沉淪卑位?」

徐元佐心中一笑:你這老夫子倒是好心。他道:「夫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若是沒有短、下,哪裡來的長、高?如果舉國進士,誰尊誰卑?那國家又如何選賢與能,還有法度麼?所以我倒覺得,卑乃尊之本,夫子一面教人走上而尊的路子,一面也該培養子弟安穩走卑而下的途徑。」

陸夫子自然是讀過《老子》的,聽徐元佐這麼一說,腦中不由想像了一下:若是真到了進士都去抬轎撐船的世界,那是何等可怖?國家亂了尊卑,豈非盜賊四起麼?他一直抱怨為何一省舉人名額不能多放開些,現在想想,若是真的放開了,舉人也就不值錢了。

「宋儒說安分守己,的確是有道理的。」陸夫子撚鬚點頭:「有些人的確不該浪費時間在科場上,或許換個路數也有所成。」

「夫子所言極是。」徐元佐笑道:「難道天下就那些進士舉人是人,我等平民都不要過日子了?國初太祖時候,哪個商賈敢穿綢緞衣裳?嘉靖之前,商賈內穿綢緞,外面還要裹件布衣。如今呢?學生在郡城還見有黔首服紫呢!這才幾年?可見人丁越是興旺,生民愈加富庶,考不考科舉也就越無所謂了。」

陸夫子點了點頭:「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我若這般教出來了,他們日後安身立命……」

「交給學生便是了。」徐元佐大打包票:「這雇工人與軍中戰士一樣,只是多多益善!」

陸夫子聞言不信:「若是真有幾百人,怕是徐家也用不了吧?」

徐元佐道:「真有幾百人,自然就可以去開疆拓土,將生意做到浙江、江西去。只要有足夠的人才,還怕沒地方開商號做買賣麼?九州之外復有九州呢!」

陸夫子聽了驚詫:這見識還是那個呆肥蠢笨的徐元佐麼!

徐元佐見自己成功地震住了陸夫子,又笑道:「夫子如今算是找到了一條為大明固本培元之路,說不定日後史家單單為這等創舉就要為夫子作傳呢!」

陸夫子翻了翻白眼:「老夫餘生豈能在館塾蹉跎!後年仍要入場考試,終究是要去赴一赴那瓊林宴的!」

徐元佐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原來剛才說的,你全沒往自己身上想。這份自信倒是值得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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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國初以一百一十戶為「裡」,後改「裡」為「圖」,仍舊是一百一十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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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小風波

徐元佐跟陸夫子達成了一致意見,決定在義塾裡挑選一部分安分老實的孩子,讓他們在識字啟蒙之餘同時兼學算學。在教學效率出奇低下的情況下,這些六七歲啟蒙的孩子可能要到十三四歲才能完成後世小學三、四年級水準的算術,識字量也要低很多。

不過徐元佐也很清楚,任何事物在萌芽階段,總是遲緩得近乎不可見。最終能夠收穫果實的人,都是具有超強耐心、恆心,以及運氣的人。

作為推動者之一,徐元佐回到家裡將九九乘法表默寫下來。這是早年間就有的東西——大約在春秋戰國時期,叫做九因歌,許多人都會背。徐元佐寫完之後,將兩位數乘除法的算法也總結了一下。

他本想傳播珠算,可惜自己早就忘了珠算口訣,只能等回到郡城去看看書肆裡有沒有《算法統宗》賣。

若是郡城都沒有,就只有去徽州找了。

有明一代書籍刊印沒有審核,只要花錢找雕工就可以做版,然後刊印出來。在沒有信息網絡的情況下,沒有書商會全國鋪貨,所以像《算法統宗》這樣的小眾書,大多只能在作者鄉梓才能找到。

徐元佐尚未放下筆,忽聽得外面吵吵嚷嚷。他走出門,卻見大門外已經聚攏了不少鄉鄰,有面熟的,有面生的,有面帶焦慮的,有幸災樂禍的。

「元佐啊,你是出息了啊。」一個年紀稍大中年男子站了出來,似乎有指責徐元佐的意思,但在徐元佐精光灼灼的雙目凝視之下,氣焰全消。

徐元佐上前一步,道:「諸位高鄰抬舉了。不知諸位這個時候前來寒舍,所為何事啊?」

「你下午出題為難我們,我們來要個說法。」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站了出來,卻沒剛才那人那麼客氣。他一心想著徐元佐肯定不會收容他,何必再忍氣吞聲?

徐元佐看了他一眼,認出此人與自己也算同學,學習上還比他好呢。他道:「我刁難誰個了?三道題目不過是看看水準,即便全都做錯了的,我不也一樣收錄了?」

人群之中也有幾個得到風聲趕來報信的,因為晚了一步,也一樣被堵在了外面。聽徐元佐這麼一說,這些人當即出聲證明:「元佐哥哥說得不錯,我就沒做對一題,一樣叫我簽了契書。」

眾人頓時嘈嘈雜雜,各種議論。剛才氣勢洶洶之人,聞言左右旁顧,好像自己也是被人騙了。

那打頭的男子臉上更是掛不住,道:「元佐,你看這也是誤會。」

「有人徑直走了,難道我還去拉住他求他?」徐元佐一甩袖子,盯著那個帶頭來鬧的少年,壓低了聲音:「你是舒、舒振邦?」

舒振邦被徐元佐氣勢壓倒,退了一步,虛張聲勢道:「元佐,你倒還記得。」

「我當初只是不願跟你們廝混,浪費光陰,人卻還是會認的。」徐元佐負手而立,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樣。

舒振邦後槽牙發癢,心中暗道:你當初是呆肥蠢笨,沒人願意跟你玩耍罷了!現在一朝發跡,就闊氣起來了!

「諸位若是沒什麼事,是不是該散了?」徐元佐一揮手:「有些人明早要出發了,也該早點休息,收拾好行李。」

已經投靠了徐元佐的少年聞言便要擠出人群,如此一來眾人自然鬆動,其他看熱鬧的人也紛紛退後,略帶失望。

「慢著!」舒振邦突然揚聲道:「元佐,咱們既是同窗,又是街坊。今日冤枉你的確是我等的過錯,你是君子有大量,能否再給我們一個機會。考試也行。」既然全都答錯都能錄取,考試自然也就沒什麼了。

他卻不知道徐元佐考知識只有三成,另外七成卻是在看人。這種心浮氣躁,不肯動腦,只會背後拉幫結派,說話陰陽怪氣……之人,徐元佐怎麼可能會看中?至於那些會被他蠱惑的傻子,連基本的是非辨別能力都沒有,簡直如同牲畜一般,還想得到提攜?

「願意去的,自己留下,找保人,繳五兩銀子的押金,明日可以跟我一起走。」徐元佐揚聲道。

徐良佐已經趴在了樓梯口,本想衝出去幫忙,卻被母親拉住了。他又見哥哥三言兩語震住這幫「壞人」,心中興奮,摩拳擦掌,只等正戰結束之後上去補刀。

「這些人,就不該給他們機會。」徐母也在一旁聽著,臉色發青。任誰看到自家大門被堵,心情都不會愉快。

舒振邦道:「元佐,這五兩銀子的押金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徐元佐在人群一掃,看到了秦鐵匠老婆果然混在其中,高聲道:「秦家大娘,你男人收學徒讓人押多少銀子?」

秦鐵匠老婆登時眼睛一亮。她本就喜歡眾人矚目的感覺,見有機會送到面前,心情大好,故意拿捏了一下,方才道:「人家可是足足給了三兩呢!」匠人手藝越好,押金就越高。

說是押金,其實一方面是怕學徒跑掉,甚至是偷了師父家東西跑掉。另一方面也是變相的學費和生活費。學徒吃住在師父家裡,難道還要師父養活他?

徐元佐望向舒振邦:「做學徒不給押金,還要東家養活你?」

「五兩……也太多了。」舒振邦皺眉:「為何下午那些人就不要?」

學徒給押金是常態,不要押金是新聞,所以下午徐元佐不提押金的事,早就成了朱裡的大新聞。

「就憑他們叫我一聲『元佐哥哥』!」徐元佐眉毛一挑,擲地有聲:「他們當我哥哥,我就當他們弟弟,自家兄弟,我就當他們的保人!他們的押金,我包了!」

陸大有和顧水生得到消息晚了一步,又去呼朋喚友,到的晚了,正好聽到徐元佐站在台階上,慷慨激昂地發表這「兄弟論」。

「元佐哥哥仗義,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質問我家哥哥。」顧水生低聲道。

陸大有茫然地看著顧水生:「你說什麼?」

顧水生又低聲說了一遍,旋即道:「得有人喊這麼一嗓子,除了你我。」

陸大有頓時會意,悄悄鑽出人群,找了個從小到大的玩伴,嗓門之大足以排入朱裡三甲,將顧水生的話傳給他。只是前面話頭過了,兩人只好繼續等著,只等舒振邦開口便吼住他。

「大家都是鄉鄰,元佐啊,你這也太厚此薄彼。」舒振邦在短暫的尷尬之後,並沒有發現人群外圍漸漸多了人馬。

他這話音剛落,就聽到有人高聲喊道:「那是元佐哥哥仗義,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質問我家哥哥!」

舒振邦聞聲大怒,心道:徐胖子壓我一頭也就罷了,誰都想來踩我一腳!他轉頭尋去,正要回罵,卻見灰濛蒙天光之下,飛來一團黑漆漆的物事,也來不及細看到底是什麼,連忙脖頸一縮,卻還是被打了個正著。

頓時一股腥臭之氣直衝鼻腔,原來是只不知道穿了多久的爛鞋!

「怎麼打人!」舒振邦噁心欲吐,甩開爛鞋,一邊叫著一邊撩起袖管。

「你還想打人?」顧水生揚聲道:「揍他啊!」

十幾個眼看有大好前途等著自己的少年一擁而上,有攔在外面斷絕舒振邦支援的,也有圍成一圈對舒振邦拳打腳踢的。而那些被舒振邦蠱惑來的少年,聽聞交銀子就能跟著同去,自然不願上前幫忙。

更何況,那徐胖子正鷹視狼顧,死死盯著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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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平息

徐元佐聽得舒振邦叫嚷聲音漸漸低落下去,知道他已經被打服,方才虛張雙手,發出丹田之氣:「兄弟們且住手!」

聽到徐元佐發令,顧水生和陸大有方才上前,拉住了打人的幾個,又悄悄撤了出去。

「古人說一枝獨秀不是春。我徐元佐豈是那種自己過了好日子,便樂見別人受苦的人?」徐元佐說得正氣凜然,掃視眾人,又道:「只有大家都富裕了,朱裡才能富裕,咱們才能讓子弟安心讀書,日後出了進士,也好造福鄉梓。」

「元佐哥哥有遠見!」如今大家擺明了車馬,自然有人為徐元佐捧場。

徐元佐朝他點了點頭,又道:「那五兩銀子也不是我要,東家總要個保證。這樣,我再做個主張,你們沒參加下午考試,又想去徐府做工的,便找了保人來,將家中房產屋舍、牛馬舟車做個擔保。只要子弟在徐府老實聽話,這些東西仍舊是你們各家的。只有子弟胡作非為,不聽吩咐,徐府才會上門收你們的擔保。這如何?」

「擔保不用交到徐府去?」有人小心求證。

徐元佐搖頭道:「擔保都在你們自家留著,該怎麼用怎麼用,但是不能轉賣隱匿,否則子弟當即打發回來。這也是逼著你們教育好自家子弟。他們若是乖乖學習,老實安分,東家吃些小虧也就罷了。否則你不給徐家面子,徐家就讓你過不了日子,人家可是一品宰相,比沈巷陸家還要奢遮的門戶!好好思量吧!」

眾人在短暫的安靜之後,又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只聽秦鐵匠老婆用酸不啦嘰的口吻對人說道:「這徐傻子,等那幫小兔崽子滿了徒,誰肯給他銀子?這般做事,回去不叫掌櫃的剝了皮!」

秦鐵匠也趕了過來,聽到老婆又在鄉鄰面前的說怪話,衝進人群之中,舉起鐵氈子似的巴掌就打了過去:「就你精明似鬼!就你精明似鬼!」邊打邊拉著婆娘回去。秦鐵匠老婆也不怕醜,發出一聲聲哀嚎,還想賴著不走呢!

徐元佐看不慣這樣的家暴場面,盯著舒振邦:「話都說清楚了,何去何從諸位自己考慮。」他揚聲道:「好了,都別堵著我家大門了,散了吧!該歇息的歇息,該回去商議的商議。即便明日趕不上,日後自己來夏圩徐園找我也是可以的。」

眾人都鬆了口氣,紛紛散去。

徐元佐等他們散完了,朝仍舊站著沒走的陸大有、顧水生點了點頭,那兩人方才離去。他吸了口夜晚的涼氣,頭腦清晰,心中暗道:明代的小弟可比後世的職工靠譜多了!這種感覺還真是讓人上癮。

徐母走到兒子身後,半憂半恨,道:「你還不知這世道人心哩!這些人見了難處要躲,見了好處要上,絕不是本分人。就活該他們去撐船打鐵苦一輩子!何必要去提攜他們?」

徐元佐朝母親笑了笑,道:「娘,兒子豈會認不出這些小人?只是今日回絕他們,等兒子一走,他們便在鄉間折騰,到時候擾了娘的清淨,也不能讓弟弟安生讀書。」

徐母一驚,暗道:真是被氣糊塗了,這層卻是我思量淺了!

「讓他們家裡都拿些看緊的東西出來擔保,一者好讓這幫小崽子在兒子手下聽話,二者也能讓他們對咱們家裡客氣服軟。」徐元佐轉身看到弟弟良佐,笑道:「就讓良佐代表東家隔三差五去各家巡視,看他們有沒有變賣擔保。」

「好好好!」徐良佐已經蹦跶起來,高興道:「如此一來,我看誰家見了我不低頭的!」

徐元佐上前按住弟弟頭頂;「要想人人都對你低頭,皇榜有名才是正途。你可不許拿了雞毛便做令箭。」

「他懂的。」徐母替道:「他若不懂,為娘總是會教他的。」

徐良佐連聲稱是。

徐元佐也放心不少。

徐母推著兩個兒子進屋,仍有擔憂,對徐元佐道:「你是真的長大懂事了,什麼都先想著家裡。東家那邊該不會怪你吧?」

「沒事,兒子撐得起。」徐元佐說得慷慨,心中卻道:吃飯能吃多少,這些勞動力創造的剩餘價值肯定是能撐起來的。到了那時候,徐元佐要勢力有勢力,要大義有大義,誰還敢跟他放肆?

狐假虎威的關鍵就是在別人意識到之前,先把自己的力量充實起來。

翌日一早,徐元佐被弟弟吵醒,原來良佐已經要起來讀書了。這些日子他在夏圩當土皇帝,沒人管他,加上沒有鬧鐘,起床時間卻是越來越晚了。每天只是多睡一盞茶的功夫,一個月下來也墮落得可以。

徐元佐心中警醒,翻身而起,飛快地穿了衣裳,跟弟弟背了幾頁書,就聽到母親在下面喊開飯。

徐元佐的銀子拿回家之後,徐母手頭寬綽不少,條件大有改善。徐良佐也能每天都吃一個雞蛋了。作為功臣的徐元佐當然也有這個待遇,只看著撒了蔥花,點了精鹽的水鋪蛋,沉悶的胃口頓時大開。

徐元佐剛將水鋪蛋放進嘴裡,突然家門砰然撞開。

「誰敢來我家搗亂!」徐賀怒目圓睜,衝了進來。

徐母從後廚出來,沒好氣地瞪了丈夫一眼,卻不願說話。

徐元佐也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位遲來大師,只是跟在徐良佐後面輕輕叫了聲「爹」。他突然想到「坑爹」新解:天坑一般的爹。唯一用處就是給他的努力攀登增加難度……希望這個難度別太大,否則掉入天坑就再也爬不出來了。

「我聽說……」徐賀見家裡人都不待見自己,氣勢全消,坐在了桌旁,對小兒子道:「沒事吧?」顯然他還在為夏圩的事生大兒子的氣。

唔,也可能是為了大兒子包庇他姐而生氣。

徐良佐本來對大人的事完全沒有概念,但是家裡吵過幾次之後,他多少也知道了些。等徐賀要將女兒賣掉,徐良佐哭得和淚人一般,倒不是因為捨不得姐姐——他知道母親會保住姐姐,關鍵是這樣的父親實在讓他寒心。

「你若不在,便都安好。」徐良佐小聲嘟囔著,專心吃起碗裡的水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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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抵達

徐元佐走的時候,徐母和弟弟送他到了外港碼頭。昨天的招考雇工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一早上就有許多周圍村莊鄉鎮的船伕過來,一者看熱鬧,二者摟生意。從這點上說,江南的商業氣息已經到了蓬勃的程度,只等一個讓它昇華的契機。

最終有二十九個少年背著行李,站在碼頭上等著徐元佐。家裡大人們站在外圍,只是看著,並沒有什麼傷別的意思。這大概也是因為家裡孩子多,能出去一個好一個,而且夏圩與朱裡到底只有一個時辰的水路,幾乎可以算是在「家門口」了。

徐元佐本來擔心過去不好安排住宿,恐怕沒那麼多被縟,晚上肯定有人要挨凍。誰知這個時代的人出門已經習慣了自備被縟,人人背後一個大包袱,手裡提著小包袱,從換洗衣裳到臉盆碗筷都隨身攜帶。

徐元佐上前點了名,全是昨日裡參加過考試的。沒有考試的人家需要擔保,而且涉及全家人的生計,一個晚上還不足以讓他們討論出結果。

徐元佐沒有雇大船,只對陸大有、顧水生和姜百里道:「咱們分四艘船走,你們三個每人帶一艘船,過去水路是一個時辰,等下了船,你們好好想想該跟我說些什麼。」

三人之中顧水生算是頗有頭腦的,很鄭重地點了點頭。姜百里也領悟得很快,只有陸大有還略顯懵懂。

徐元佐一邊僱船,一邊將站得近的少年分開在不同船上。他跟船伕說了地方,又讓三人依次帶船出發,自己押著最後一船。

徐母和徐良佐站在碼頭上,看著徐元佐的船轉過了河彎,方才回去。其他來送行的父母,也紛紛散去,只有幾個閒著沒事的,跟船伕聊起昨日朱裡發生的大事,猶然帶著興奮。

船上的少年不少都是頭一回離家那麼遠,回頭看不見熟悉的朱裡和父母,讓他們緊張和惶恐。這個時候每條船上都有一個人開始跟他們說話聊天,套問家中情況。彼此之間很快就打破隔閡,熱絡起來。

徐元佐有過留學經歷,深知鄉黨情節。尤其這個時代,所謂人離鄉賤,每個出門在外的人都有種會被人欺負的擔憂,所以格外抱團。松江城廂也是因此才有兩廣會館、福建會館、徽州會館等等同鄉匯聚之地。

這一路上說著聊著,等到了夏圩下了船,陸大有、顧水生和姜百里三人的臨時管理層也已經產生了。

徐元佐自然是這二十九人毫無爭議的頭領。

羅振權一早就在等徐元佐回來,見他烏泱泱地帶了這麼多人回來,簡直驚喜交加:「元佐,你竟帶了這麼多人來!園子裡足夠用了!」

徐元佐不置可否,對眾人介紹羅振權道:「這位是我的助理,姓羅,你們日後喊羅哥哥也可以,喊羅助理也可以。」

羅振權一愣,暗道:助理?這聽起來還真像個官稱呢。

陸大有、顧水生和姜百里本以為自己跟徐元佐最近,沒想到人家這邊還有個「助理」。雖然頭回聽到這麼高端的稱謂,不過顯然已經勾起了他們的競爭之心。

「羅助理,在下陸大有。」「顧水生。」「姜百里」。三人紛紛自報家門,不落氣勢。

羅振權到底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並沒有將三個半大小子視作對手,笑呵呵道:「不錯,挺精神的。」

徐元佐轉過身,拍了拍手:「所有人,先跟著羅助理去把東西放了,然後在我門口集合。」他對羅振權道:「後廂房讓他們自己打掃兩間出來,找點木板、門板,用磚頭先搭個床就行了。」

「這不怕,禮塔匯就有賣的。」羅振權說了又頓了頓:「你不會捨不得那點銀子吧?」

徐元佐被氣笑了:「買買買。」

羅振權是個有軍團屬性的人,喜歡過一窩蜂的日子。這些年來一直混跡於社會底層,不怎麼與人交際,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寂寞。現在園子裡突然湧進了二三十人,不免讓他大為興奮。

徐元佐卻正好與他相反。他是個習慣了寂寞的人。雖然作為一個成功人士,他身邊從來不缺人,但是能夠跟上他思路的人卻是不多。自從他開始自己創業帶領團隊,他就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心理,以最合適的一面展現在外人面前。

將事情安排下去之後,徐元佐回到後廂房自己宿舍,姐姐很快就幫他打來了熱水,讓他洗臉洗手,問起了家裡情況。

徐元佐自然是說家裡沒有問題,但還不適合姐姐回去。徐姐姐聽了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都是夏圩這邊更加舒服愜意,而且還有銀子拿。

又過了片刻,羅振權進來交割銀兩,兩人又對昨日的開銷流水賬,這才算是重新讓園管行回到了正途。

「對了,元佐。」羅振權道:「今天有個祁家的管事來,問了存銀子的事。他說他們家有五百兩銀子存在徐家布行裡,能不能不出現銀,只是將那筆銀子轉過來。」

「沒問題。」徐元佐一口答應:「這樣我們迴避了銀錢損耗,只有更好。」

「但他家那筆銀子還沒有到期,是要今年冬至才能取的。」羅振權道:「他若是現在轉動就沒利息了,所以問我們能否將那份利息一起算上去。」

徐元佐換了個舒服一些的姿勢,道:「這祁家什麼底子?還在乎那些小錢。」

五百兩銀子存在徐家布行一年不過十五兩銀子的孳息,對於大戶人家而言,這是可有可無的銀子。如果真的那麼在乎,只能說是這戶人家並沒有外表看起來的那麼有實力,或者是過於吝嗇。

羅振權道:「未必是祁家在乎,而是那位管事的在乎。家主老爺吩咐的事,下面人總是要想辦法給自己謀些福利的。」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額頭:「我忘了這茬。」

有明一代的社會風氣是最不講「清」字。因為太祖皇帝給官吏定了個僅夠果腹的工資,這幫官吏自然要以灰色手段賺點外快。這外快如果能拿得不傷天害理,那就足以稱為「廉吏」了。

上行下效,官場如此,民風自然也是如此。主家吩咐事做,下面的管事、奉差就會尋找可獲利空間,在完成任務的同時,也多掙點收入。主家當然也是知道的,只要把事辦妥,不傷主家顏面,並不會在意,否則落得個盤剝奴下的名頭也不好聽。

徐元佐卻還是更喜歡把銀錢人事做在明面上。

「沒有問題,你挑個跑腿的小朋友去祁家約那管事,問他何時有空,一起去布行做個承兌就行了。」徐元佐道:「這些少年年紀雖小,但是都讀書識字,也有些見識。不要怕砸了差事,多吩咐些小事給他們做。」

羅振權道:「我省得的。」

徐元佐雖然在朱裡呆的時間不長,之前的身體主人也沒有留下太過有用的信息。不過簡單接觸下來,卻發現朱裡終究是個商業之地,孩子從小聽父母鄰舍聊天都能接受最樸素的商業常識。

誠如農家孩子很小就能分辨稻麥,這些朱裡的少年對於松江布、魏塘紗、湖州絲、蘇州工,種種商業特產也能說得頭頭是道。甚至有個別少年還能道出兩京十三省的大約位置,這已經是十分了不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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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辦公室

聽說園子裡一下子雇了近三十人,徐誠自然心中發癢,很想盡快去看看。若說這些少年是兵卒戰士,那他就是這些戰士的主帥,哪裡能不去檢閱一番?然而園管行強勢崛起之後,徐誠的份量日重,非但不住在老宅裡養老,而且還搬回了主家,日日在徐階身邊,眼看著又紅了起來。

紅人自然各種事務都會隨身而至。

直到半個月後,所有人忙著準備冬至祭祖,徐誠這才抽出空,一早就去了夏圩新園。

徐元佐估摸著徐誠也該來了,早早就安排妥當。看起來並沒有特意準備迎接,但是一切佈置又都讓人看不出有絲毫瑕疵。

徐誠進了院子,自然以為平日也是如此整潔細緻,心情大好。

徐元佐迎了徐誠,請他去後院暖閣。

徐誠一進去,就看到屋里布局大為奇怪。

這暖閣建在後院,本是給高級家僕住宿休息的地方。一般來說是要用花格分成三間,中間是說話商議的地方,兩旁是的兩間休息室。然而徐元佐卻將這暖閣裡的隔板都拆了,變成了通透的一整間。

在這通透的整間裡,放了三組四方桌。每組四方桌都是用四張方桌拼起,中間夾了隔板。如果這裡坐滿,便是一組八人,兩兩共用一桌。整個暖閣裡能坐二十四人。

如果算上東首處還有兩張大方桌,這裡該是二十六人的辦公室。

徐誠在門口站了站,方才緩步進去。裡面只坐了一半,那些少年明明知道有人進來,也知道是大人物,卻連頭不抬,或是翻書,或是寫字,只是做自己的事。

徐元佐站在暗徐誠身側,道:「大掌櫃,這間辦公室裡帶上我與羅振權一共是二十六人,整個園管行的雇工人加我在內是三十三人,另外七人在西廂,我在那邊改了一間財務室出來,閒雜人等不能進出。」

徐誠點了點頭,只覺得這樣辦公倒是一目瞭然,不知道是否革除了情弊,但起碼也沒人膽敢偷懶。

「這法子好,你怎麼想出來的?」徐誠輕聲問道,生怕吵到那些少年。

雖然明知這些人都是他的屬下,但是看他們那般認真,就好像在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一般。

「小的不敢貪功,」徐元佐笑道,「是讀《晉書》,學的阮籍阮步兵的法子。」

開放型辦公室的創始人應該就是那位成日醉酒,不守禮法的阮籍。他騎驢到郡,第一件事就是把府舍的屏鄣破除,使內外相望,法令因此清簡,極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

徐誠聽說過阮籍,卻沒想到阮籍還有這份幹練之材。他道:「你能讀古書而為今用,也很了不得。」

「大掌櫃的過獎,」徐元佐躬身笑道,「請裡面坐。」

徐誠緩緩走過兩組方桌,看到有人正奮筆疾書。他走過去看了片刻,見是珠算口訣,道:「你在學算盤?」

那少年方才放下筆,起身道:「大掌櫃,我在抄書。抄好之後是要送去財務那邊的。」

徐誠點了點頭,撫鬚轉向徐元佐:「不是每個人都學?」

「古人說因材施教,我也是因人而用。」徐元佐笑道:「此子字寫得不錯,所以多讓他抄書。」

「其他人不在的,又去忙什麼了?」徐誠走到東首,在徐元佐的位子上坐下,頓時有種一切盡收眼底的感覺。他在北京也是相府管家,手下何嘗少過百十人?若說真正有種高居人上的感覺,還是坐在這裡才有的。

——若是早些知道,看看堂下坐個百來人,不知是何光景。

徐誠輕輕摩挲桌面,心中暗道。

「有些人跟著羅振權去巡園了,有幾個口齒伶俐的去拜訪客戶了,其它人都在做市場調查。」徐元佐一邊說著,一邊將桌上賬簿緩緩前推:「大掌櫃的,這是本行細流賬,請您審閱。」

徐誠沒有翻開,道:「你不是每三日便要送一份過來麼?還有什麼看的?」

徐元佐笑道:「送去的那是報表,只是個數目。來龍去脈都在賬簿裡,總要您查核的。」

徐誠這才隨便翻了翻,人往後一靠:「你辦事的確牢靠。哎,你說那些少年去拜訪客戶?所為何事?」

「並沒有什麼要緊事。」徐元佐道:「如今入會的人家一共是三十八家,來租借過園子的一共是六家。」徐元佐起身朝外面道:「百里,將客戶反饋書取來。」

姜百里應聲而起,從自己桌上拿了一本藍皮簿冊,三兩步送到徐元佐面前。

徐誠看了心中動盪:這不知節約了多少光陰!難怪此子辦事牢靠又快。

徐元佐奉上反饋書,繼續匯報工作道:「六家客人走後,我便派人一一詢問,從東主到奴僕,幾乎每個人都問到了,整理出了這套簿冊。看有哪些地方咱們做得不夠,需要改進。而後將已經改進之處,再派人去告知客人。」

徐誠點頭道:「有道理,如此倒是讓他們滿意了。」

「不管咱們站得多高,終究是拿人錢財,讓人滿意。他們給徐閣老面子,卻不是給我們面子。」徐元佐道。

徐誠輕輕用手指點了點桌面:「我就滿意你這有自知之明,不卑不亢。」

徐元佐笑了笑,繼續道:「除那六家之外,不是還有三十二家沒來麼?小的也派人去了。」

「他們沒來,為何還要派去?」徐誠問道。

「將我們的改進同樣告訴他們,也暗示他們已經有人來了,感觀極佳。如此他們自然也會想著過來,將賬上的銀錢用掉。只有賬上的銀子用掉了,他們才會繼續充賬呀。」徐元佐笑道。

「有用麼?」徐誠問道。

徐元佐答道:「時常在人面前露露臉總是有用的。」

徐誠正要說話,只見外面有個少年進來。那人見徐誠坐在徐元佐的位置上,微微一愣,躬身又退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徐誠猜想這人是有事,便起身道:「元佐,你來辦事,我在旁邊看看。」他拿起桌上的客戶反饋書,走到旁邊羅振權的座位上坐了。

徐元佐也不推辭,坐了自己的位置,朝那少年招了招手。

那少年快步進來,目不斜視,正是顧水生。他道:「哥哥,我來匯報商榻鎮市場調查一事。」

徐元佐扯過一張紙,隨手寫下「商榻」兩字,道:「說罷。」

「哥哥眼光獨到。商榻鎮果然是大有可為之地。」顧水生說著,取出一疊紙張,放在徐元佐案上,旋即口中報出種種數字,諸如碼頭停泊多少船隻,河岸多少商戶人家。零星荒地計有多少,每日間往來客商又有幾人。

徐元佐靜靜聽著,比對顧水生送上來的報告,並沒有發現錯漏。他自己也將重要內容再謄抄在紙上,多是三兩字,更像是一張綱領。

徐誠在旁邊聽得訝異,暗道:如此細緻,就怕是調兵打仗都不過如此吧!

即便如此,徐元佐在顧水生說完之後,卻是面色陰沉,道:「你還是顧慮不周,漏了一項最大的大頭。」

顧水生終究還是年少,頗有些慌亂:「還請哥哥指教。」

徐誠看了竟然有些不忍心,暗道:這少年已經十分乾練,元佐卻是過於嚴格了。

不過他並沒說話,也想知道還有遺漏了什麼「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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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新的戰略部署

「生童。商榻有多少生童?」徐元佐問道。

顧水生臉色泛白,羞愧道:「這個,的確忽略了。」

徐元佐點了點頭,將手裡的報告還給他:「補好再給我。」

顧水生連忙接過報告,告辭而出。

徐元佐略帶歉意看了一眼徐誠,道:「少年人還需要磨練。」

徐誠走了過來,道:「商榻鎮是哪裡?」

「唔,就是以前說的雙塔鎮,後來以訛傳訛,這幾年就叫成商榻了。」徐元佐道:「不過商榻這個名字卻是貼切,因為從蘇州到松江的客商,走到這裡正好是傍晚,只能住宿。商榻商榻,就是客商下榻的意思。」

徐元佐解釋商榻鎮的名字,順帶也講了地理位置,好讓徐誠猜到自己的大致方向。

「你打算在商榻做些什麼?」徐誠問道。

徐元佐笑了笑,正要回答,卻見陸大有進來了。徐誠揚了揚手,示意徐元佐繼續辦公,自己坐在旁邊漫不經心地看客戶反饋書。

陸大有看了一眼徐誠,旋即開始匯報沈巷的調查報告。他還沒說完,又有人陸續回來,排著隊地進來匯報重固、北竿山、劉家角等地調查報告。

徐誠本以為徐元佐要在商榻做些什麼買賣,聽了之後心中卻是好奇:這已經是將府西一帶都囊括進去了,徐元佐到底有多大的胃口?

徐元佐一一聽完,或多或少都做了記錄,然後掃入腦中,對徐誠低聲道:「抱歉,掌櫃的,我跟他們說句話。」徐誠連連揮手:「你先忙你的,不用管我。」

徐元佐這才走到外間,啪啪拍了兩掌,所有少年都停下手裡的工作,抬頭看著他。

「今天市場部的同事工作不錯,基本完成了我們開會時要求的調查項目。顧水生還額外多加了三項,十分有必要,值得表揚。」徐元佐話鋒一轉,又道:「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生童。」

生童不同於童生。

童生是過了縣試、府試的讀書人,七老八十的老爺爺只要沒取中生員都還是童生。生童是還在讀蒙學、社學沒有參加考試的准讀書人。如果說童生還有些社會地位,生童會被視為文盲半文盲——尤其是歷史統計中,只會被歸為文盲,所以不為人重視也是情有可原的。

「為什麼我說要重視生童?」徐元佐自問自答:「因為他們這些人才是我們的主力!第一,一般童生不服你們諸位管理的;第二,他們能力可能略遜你們,但只要調教好了,仍舊堪用;第三,他們人數多,我們的選擇餘地大。所以生童在未來一段時間裡,都是我們要吸納的主流。諸位出去查探軍情,卻不考慮招募我軍壯士的問題,這可不行哦。」

市場部眾人紛紛點頭,並沒有因為被批評而沮喪。

徐元佐揮了揮手:「這條請市場部諸君參詳。好了,大家繼續忙吧。」說罷,他便回到了裡間,又對徐誠道:「大掌櫃的,請移步會議室詳談吧。」

徐誠暗道:這又是什麼新鮮玩意?他點了點頭,跟徐元佐出去,只見整個辦公室裡的少年都有事做,沒一個是在瞎混的。

徐元佐前頭領路,到了東廂房,推門而入,道:「這是大會議室。」

徐誠掃了一眼拍拍座椅,也沒桌子,道:「這就是商議大事的地方?」

徐元佐點頭道:「正是,只有所有人都要參加的例會才在這裡。大掌櫃的,咱們去小會議室就行了。」

小會議室是東西耳間,以東為貴,有些貴賓室的意思。

徐誠一進去就感覺這裡更為舒服。雖然擺設簡單,但都是園子裡精品。

徐元佐請徐誠坐了,走到角落里拉動機關。徐誠只見面前幕布左右分開,裡面原來是一塊蒙了布的木板。木板上用針別著一張大圖紙,是松江地域圖。

「這圖的母本是在書肆裡買的,不過修訂之後,卻比書肆的要可靠精準。」徐元佐道。

「這跟一般的圖卻不一樣。」徐誠微微皺眉:「怎麼有這麼多圈圈,又沒有圖例。」

傳統圖例是以波浪線表示湖泊河流,田字格表示農田,樹木表示森林,屋舍表示村莊,城牆表示城池。一副地圖畫出來,准不准且不說,光是那個畫工就十分浪費。

「雙圈表示縣,單圈表示鎮,點表示市。雙直線是陸路,單直線是水路。這上面的叉表示稅關、關卡。牙行是三角,三個三角表示山。」徐元佐解釋自己這幅地圖的圖例,道:「這樣清晰明了,還省功夫。」

「那個硃砂點是什麼?」徐誠問道。

「這就是屬下打算過了冬至上報的新產業……」

「鏢行?」

「是客棧。」徐元佐道。

徐誠微微皺眉:「你不是想做那個鏢行的麼?怎麼又變了。」

少年人有想法是好,但是沒有常性可不行!

徐元佐面帶微笑,道:「掌櫃的。鏢行不是一兩天能夠開起來的,而且兩個項目並行不悖,未嘗不能一起下手。」他又道:「我是想將客棧做成園管行的最大產業,一家接一家開,開遍大明。」

徐誠笑了:「你胃口著實不小,但是……你住過客棧麼?」

徐元佐被問住了。以他在大明朝的人生履歷,是不可能住過客棧的。而以他全部的人生閱歷,何止住過客棧?簡直可以寫一本全國酒店指南了!

「客棧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簡單。」徐誠道:「尤其行商在外,若不是老字號,有誰敢住?但凡有些身家的,也不會住在客棧,都會找驛館落腳。」

徐誠顯然對客棧的感觀極差,並且不相信能賺多少錢。照他想的,日後與外地豪門合股開第二園子,一如目前經營,這才是來錢的正道。

不過徐元佐卻認為,高檔會所對地方公關能力要求太強。這是在松江府徐閣老家,若是跑到蘇州府,那邊的致仕官宦更多,誰能平心靜氣地看著你大把撈金?最簡單一條,人家不買你徐階的賬,你怎麼辦?人家雖然不如首輔名頭大,在朝為官的時候卻也一樣是部堂級的大佬。

而且經營模式如此簡單,可複製性太強,人家只要看看就能學去,為何還要與你合夥呢?

反倒是現在的酒店行業大有可為。

就如徐誠說的,客棧往往是前面客房住人後面棧房存貨,無論你掙多少銀子,反正在這裡就根本別指望享受。床鋪上有跳蚤臭蟲是常事,沒有才是怪事,還得懷疑這店是不是有狐妖鬼魅之類「不乾淨」的東西。

至於店裡的安全、口碑,都是客商們需要慎重對待的事。

萬幸大明豬肉雞鴨都很便宜,不像宋朝動輒就是黑店,把過往商旅蒙翻了割肉做餡。但是大明的黑店也並不少,一旦住進去財物不保,性命堪憂,絕不可輕忽。

朱裡也有客棧,所以徐元佐並非不知道明朝客棧是怎生德性。他將自己所見所聞的客棧陰暗面徐徐道來,方才道:「所以我總結了以下幾個方面可以改進,從而能使我家客棧鶴立雞群,獨領風騷。」

徐誠微微點頭,卻見徐元佐換了一張大紙,上面果然寫了許多文字,可見並非臨時起意。

今天下午有事出門,明天下午才能回家,所以今天兩章提前發出來,明天更新恐怕要晚,請大家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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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經理

「首先是服務。」徐元佐道:「任憑你是大商號的掌櫃,還是小商號的跑雜,到了客棧裡,都是被人呼來喝去,全沒一點分別。」

這或許會讓後世人覺得不可思議,竟然有服務業是這樣的麼?那誰還去住!

事實上,在商業社會形成之初,客棧因為需要較大的屋舍、倉房,所以投資高,等閒沒人會涉足這個行當。而客商若是帶了重貨,顯然無法借宿民居、寺廟,所以酒店行業屬於賣方市場。

其次,客棧並非單純的服務行業。它還兼顧了一定的行政職能——檢查路引。雖然嘉靖之後對路引制度的執行大大鬆緩,但是碰上較真的客棧掌櫃,見客商沒有路引,又沒有功名帖,還是會報官糾治的。

「我家若是開客棧,往來客商,不分貴賤,統統將他們捧得如同老爺一般。自然要讓人舒舒坦坦,恨不得不走了。」徐元佐道。

徐誠輕輕拍著扶手,點頭道:「抬頭做官,低頭掙錢,是這道理。」

「其次是衛生。」徐元佐道:「客棧內外,不說一塵不染,起碼不能髒亂。房間之內,日清日掃,不使沾染髒污。所有被縟,一客一換,燻蒸日曬,非得十分乾淨方能再用。至於房內蝨蚤蟲蟻,必要殺之務淨。」

「第三是便捷。」徐元佐繼續道:「凡諸客商,可以存貨在棧裡,也可以租賃會議室,在客棧與人交易。而且他們入住時,掌櫃須問清往來,若是正巧趕上下一程有咱們家的客棧,還能派人提前趕去預約房間。若是提前得知客商所需辦理的貨物,還可以聯絡商行,幫他統籌。」

徐誠見徐元佐還要說「安全」,卻覺得有徐家這塊金字招牌做保,誰還擔心這個?他也正有些疲憊了,伸手止住徐元佐,問道:「你可算過成本?」

徐元佐咧嘴一笑,又取出一張宣紙,上面卻是零零散散寫了許多數字。他道:「硬性成本已經收攏了一些,大頭在於買地建房,僱傭人工。軟性成本還在統計預算,包括市場宣傳,縣吏打點。」

徐誠又問:「那客人一夜宿資得有多少?」

徐元佐道:「以上中下三等房分,上房為套房,內主外僕,一夜宿資一兩白銀,包早餐;中房一間雙床或是大床,每間六錢銀子一夜,不包餐;下房三床,每床一錢銀子,不包餐。」

徐誠總算精神一振:「你這還是少了一層。即便下房也要一錢一位,那些客商多有奴僕力活,讓他們住在哪裡?」

「掌櫃的,」徐元佐笑道,「錢不可能全讓我家賺了。所以我想著是,咱們開客棧,旁邊再讓人開些通鋪。有錢的自然住在咱們這裡,沒錢的,或是奴僕雇工,就叫他們去住隔壁五錢十錢一晚的通鋪。」

徐誠一想也是,道:「這倒是我沒考慮周全。」

徐元佐哪裡能讓上司承認錯誤,道:「也是我沒說清。」他又道:「若是能夠多置地,還可以做更好的房間,就照五兩一夜收。」

徐誠失笑道:「你這是要做青樓啊!」

徐元佐搖頭:「咱們這裡可沒有花酒沒有姑娘。只是在房間上捨得下工夫,弄得跟大戶人家家裡一般。想江南那些少爺,極喜歡遊山玩水卻又吃不得苦,住在咱們這裡豈不正好?而且名聲打出去之後,都知道咱們這裡乾淨得連花酒都沒有,門風嚴整的人家也都放心了不是?」

徐誠微微頜首:「想得倒是不錯,這幾張紙抄給我,我拿去跟璠大爺說。」

「此事還沒一撇呢,故而我也沒找掌櫃的說。」徐元佐笑道:「眼下冬至要到了,員工們歸家心切,做事都有些散漫。我這邊準備妥當了,再給掌櫃的過目。」

徐誠搖頭道:「你這也太講究了。這已經夠詳細的了。」

徐元佐卻不肯鬆口,又道:「不過有一樁事正好要請示掌櫃的。」他收起來客棧的資料,又取出一張謄抄乾淨的文字,呈給徐誠。

徐誠打開一看,當先入眼就是一副塔圖,又濃又黑的端莊字體寫著《組織架構圖》。

塔頂一格寫著掌櫃,橫著拉出一條線,寫著東家。

往下一層,是經理,橫著往下又有「副理」兩個小字。

經理下面一層卻多了,有安保、市場、總務、客服、財務五門,前四個的後綴都是「主管」,而財務寫的是「賬房」。

在這層之下,就是職員、職工。文案者為職員,力差者為職工,都在同一層,並無高低。

徐誠看了下面的解釋文字,知道了各部門的分工職屬,點頭道:「我看可以。待我拿給璠大爺看過,想來不會有甚問題。」

徐元佐再徐誠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低聲道:「掌櫃的,您看我將東家橫拉出去,是否妥當。」

「你這個是……」

「東家,在咱們這裡就是老爺和大少爺。」徐元佐挑著措辭:「這些自然都是他們的產業。不過,他們日理萬機,哪有心思在這經營方面?照我看,掌櫃未必需要事事請教。除了涉及銀錢的重大事項,凡事大可先拍板決策,旬日給報表,每月給報告,告知經營狀況,盈虧幾何,如此足矣。」

徐誠頓時明白過來:「你這小子攬權作怪,還要我學你?」

徐元佐一攤手:「若是我做錯了,自不怕掌櫃的責罰。」

「就以你這客棧之事說,若是虧了銀子怎麼辦?」徐誠道。

「天下什麼生意是穩賺不賠的?」徐元佐道:「若是客棧生意因為我的問題賠了銀子,我自然會拿出累次調查報告,分析報告,證明並非我不盡心。」

「很多事,也並非你盡心就能得到東家諒解的啊。」徐誠意味深長。

「若是東家連這點擔當都沒有,何以做東家呢。」徐元佐也略有所指。

徐誠當然能夠聽出弦外之音,笑笑沒有說話,道:「也罷,這事我知道了,就此去做吧。」

徐元佐點頭道:「我這就作成正本,等掌櫃簽署便成制度。」

徐誠本想找點紕漏,也好證明自己閱歷能力非小輩可比,誰知徐元佐竟然做得滴水不漏,讓他無從展示,不免胸悶。他突然腦中一閃,笑道:「這個經理,就是你了吧?」

徐元佐也笑道:「除非掌櫃屬意他人。」

「我哪裡來的他人。」徐誠笑意更深:「徐經理,你可知道『經理』二字的來歷?」

徐元佐一愣,道:「不是經辦理事的意思麼?」

「呵呵呵,經理啊,內宮中宦官承差辦事,有稱經理者也!」徐誠起身大笑道。

徐元佐一噎:「掌櫃的,要不咱們改成經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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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很多同學已經想到了張岱對泰山客棧的描寫,不過那已經是萬曆二十年之後的事了,現在才是隆慶二年,還有將近三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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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獎金分配

官職民用在唐宋就已經蔚然成風,譬如醫生叫大夫、郎中;理髮匠叫待詔;賣茶的叫博士。有明一代在繼承的基礎上,還將「朝奉」徹底變成了商家職位,許多人只知道典當鋪、鹽鋪裡的掌櫃叫朝奉,卻不知道這本是「朝奉郎」的意思。

不過用「經略」這個名頭還是有些嚇人。

而且出於徐誠小小的惡意,經理這個稱呼很快就在眾人之間傳開了。

不幸中的萬幸在於,徐誠見多識廣,知道經理與宦官有關係。對於其他人而言,這就是個「經辦理事」的簡稱,與主管的「主持管理」一樣平常。

徐誠雖然叫徐元佐「經理」的時候總是帶著老年人的壞笑,但也沒有到處宣揚叫人尷尬的內情。

因為羅老爹恐怕要等冬至之後才會回來,所以徐元佐先敲定了市場、總務、客服、財務四部主管。其中顧水生出掌市場部,陸大有管總務部,客服部交給了姜百里,財務部肯定得是自己人,所以徐大姐有了一個學名:徐文靜,做了財務部賬房。

徐元佐與他們一一交談,讓他們知道自己的部門其實是最重要的——沒有之一,說得幾位新主管熱血沸騰,恨不得當即報了徐元佐的知遇之恩。

除了姐姐徐文靜。

「我真的做不來!」徐文靜雖然明面上接受了主管之職,但是私下裡還是十分惶恐。

「做不來就慢慢做。」徐元佐道:「賬目都是我管著,你怕什麼?」

「算盤總是打不好……倒是蕭安算得又快又好,你叫他做賬房吧。」徐文靜又道。

「這個位置,關鍵是得靠得住。」徐元佐嘆道:「你說我才認識蕭安幾天?哪能放心?」

徐文靜主要是想著女子出來做事實在不體面,下面又都是一群半大小子,財務室還弄得格外封閉,這不是惹人閒話是什麼?但是看弟弟又的確沒有可靠的人手,只好默默忍了。

「放心吧,等有合適的人,我就讓你退休。現在你一個月有三錢銀子,不比什麼都強?」徐元佐勸道。

徐文靜皺了皺眉,道:「工錢這麼多,我也心不安。」她總覺得自己的工作其實很少。之前還要管著園子裡的村婦,去了財務室之後,村婦的事交給了羅振權,自己只管著庫房、出納、會計。

草流(原始憑證)是出納做,細流(日記賬)是蕭安算好了的,庫清簿自有庫房那邊做,報表和總清簿卻是徐元佐自己在做。

就這樣一個月能拿三錢,銀子也太好賺了!

徐元佐嘆了口氣:「等過完冬至再說吧。」

「過了冬至,你就給家裡買台織機。我與娘去買些紗來,在家織布,每四五匹就去賣了,日子自然就好過得多了。」徐文靜道。

徐元佐道:「過完冬至再說吧。我的積蓄都拿給家裡了,未必還有銀子置辦織機。」他倒不是推辭,這些日子銀錢往來,尤其是給十月份給母親五兩銀子,給陸夫子一兩銀子這樣的大出支,導致自己身上不過二兩左右。

雖說各種開銷多從賬上走,但是作為經理,也總得自己出點血,否則怎麼收買人心,讓人賣力賣命?譬如僱船回家,大家都是街坊,自然是徐元佐自己掏腰包了。

「過完冬至,到了元旦,東家總要有所表示,到時候再看吧。」徐元佐道:「所以你更要留下了,我一人的獎金加起來肯定不夠買織機。」

徐文靜想想也是,只好再咬牙忍了。

徐元佐知道松江布的市場很大,而產量受到箝制就在於技術。如果他是松江的地方官,肯定要早早進行織機改良,提高產量,同時避免日後再次產業升級導致的失業率升高。

不過這個時代的地方官員礙於眼界,肯定不會這麼想,最可能的舉措就是在現有技術條件下擴大生產規模。

據說再過一二十年,整個蘇松地區家家戶戶都有織機,每個婦女都要織布,甚至因此成為家中經濟棟樑。

不過現在顯然遠沒有達到這個程度,織婦還是豪門勢族僱傭為主。因為只有有錢人家才能買得起六兩銀子一台的織機,再算上採購生產材料,尋常小戶人家哪裡有這個資本投入?

徐琨養了三千織婦,光是織機和原材料採購就不下三萬兩的投入。

如果按照某個時期「七上八下」的標準:七人屬於手工作坊,八人屬於雇工,前者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補充,後者則是裸剝削剩餘價值的資本家……徐府早就是大資本家了!

當然,現在的徐府還是大地主。

在冬至放假之前,姜百里的客服部越俎代庖又拉到了一個大客戶,而且沒兩天人家就來新園辦了一次聚會,將五百兩存銀用去了泰半,十分滿意,當即就說元旦之後少不得還要再來。

徐璠有七千五百兩銀子捧回家,自然顏面光彩得很。直接就將兩個弟弟的風頭搶盡,可謂獨領風騷。

東家高興,自然要給賞錢,直接給了徐元佐十兩銀子。

徐元佐當然不會全都放進自己口袋。徐誠是掌櫃,拿了三兩;經理二兩;副理一兩;五個主管總共四兩。

「這四兩銀子就不能平均分了。」

主管級例會上,徐誠坐在主席,卻是一言不發,全憑徐元佐主持。

「羅老爹沒回來,但是他那份不能少,我先劃一兩銀子出來。」徐元佐道:「你們四位就得憑功勞說話了。」

徐誠心中暗道:這不成了二桃殺三士?難道讓自己手下相爭?

誰知徐元佐又道:「對了,財務上一點差錯都沒有出,可見用心,這個是外人看不見的,但不能委屈了他們,還得劃出一兩。」

徐文靜登時鬆了口氣。

「你們三個部門議論一下,憑功勞大小來分。」徐元佐笑著坐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三人面面相覷,只見顧水生第一個站起來,手裡還拿了一張紙:「我市場部這些日子以來,察訪鎮、市十一處,形成報告五千字。……」

「我客服部走訪客戶六十四次,憑一己之力取得客戶一家,存入五百兩!」姜百里自然也不跟他客氣。

陸大有頗有些苦惱,但也說了一通總務部門採買物料,管理園林的工作。

徐元佐靜靜聽完,笑道:「各部門都覺得有功。那麼現在你們可以說說,別的部門有什麼不足,可以剋扣一些。」

徐誠往前挪了挪屁股,望向徐元佐,很是為他擔心。

三人開始還有些顧慮,但是考慮到實實在在的銀子問題,些許顏面也就顧不上了。更何況這還有整個部門的顏面,總不能說弟兄們任勞任怨幹了這些日子,卻被別人比了下去。

羅振權見他們越說越火熱,湊近徐元佐:「不會鬧僵了吧?」

「放心,這是良性競爭。」徐元佐低聲回道:「能刺激各部門的工作積極性。」

羅振權哦了一聲,退了回去。徐誠聽徐元佐如此自信,也就沒說話了。

徐元佐聽他們爭了片刻,終於清了清喉嚨,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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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忠誠度

「首先一點,做了多少事,口說無憑。」徐元佐掃視三人:「所以嘛,你們的工作總結是重要參考內容。」

三人當日聽說要寫總結,頗為頭痛,好不容易搜腸刮肚應付了事,此時一聽這總結原來跟獎金掛鉤,心中不由懊惱。

「從總結上看,今年總務部對市場和客服提供的幫助最多,工作量最大。」徐元佐道:「所以我認為,給二兩銀子一點都不多。」

陸大有心中一樂,臉上頓時綻放開來。

顧水生和姜百里都面帶不服。

徐元佐掃了兩人一眼,聲音突然沉了下去,道:「再有,我還要批評一下姜百里。」

姜百里臉上一紅,脖頸上的青筋跳動。

「什麼叫憑一己之力?在我們園管行,沒有人能夠憑一己之力做成事!我不行,羅副理不行,沒有人行!」徐元佐說得嚴肅起來:「今後這個念頭有都不要有,否則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姜百里連忙起身道:「多謝經理批評,屬下知錯了。」

徐元佐這才點了點頭,面容緩和下來,道:「我也不多說了,有獎金的去財務上支取。大有,你等會到我這裡來支領銀子,每人五分,可以買隻雞回家過年。」他頓了頓:「我說的每人,是主管以下每人,在場的諸位可是沒有。」

徐文靜坐在眾人之中,心中著急:這豈不是一兩多銀子就飛了麼!你倒是真捨得。

陸大有正要的推辭,但是想想這是給下面弟兄的,他有什麼資格代表人家推辭?

徐元佐沒管那麼多,轉向徐誠:「掌櫃的,您說兩句?」

徐誠點了點頭,往前一傾:「剛才徐經理已經說得很全面了,尤其是最後,大家同舟共濟,誰能離得開誰?我看徐經理的處置極好,不光光是看本部門做了多少事,更要看為兄弟部門提供了多少便利和幫助。而且我還得補一句,有時候也不能看得到了什麼成績,過程中付出的努力也同樣重要,這點徐經理不反對吧?」

徐元佐當然不會在會議上反對掌櫃的,那不是沒事找不自在麼?

「所以市場部的工作我們是很看在眼裡的。」徐誠繼續道:「十一個鎮、市,天天這麼跑來跑去還要統籌、文案,不得了。」

顧水生臉上漸漸浮出一絲紅潮。

「客服部也是,每個客戶家裡去了不下兩趟,還能自己找人入會,這個是下了力氣的。」徐誠道。

姜百里臉上的紅潮這才退了下去。

徐誠又想了想,道:「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賬房把我的獎金也給大家分了。」

羅振權也是坐在前面的,見經理、掌櫃都將自己的獎金分了,自己這份到底是分還是不分?當過海賊的人對於銀子的概念和普通人不一樣,因為他們來錢快,而且數量大,就連最下面的小嘍囉都不會把三五兩銀子放在眼裡。

關鍵在於,自己有沒有資格學樣?

他甚至覺得徐元佐貿然地做出分銀子給眾人的決定並不合適。若是徐誠不想分,這樣做就成了逼宮。若是徐誠計較起來,徐元佐便成了邀買人心。這要是在海賊圈子裡,可是意味著拔刀相向。

散會之後,各主管要出去傳達會議精神。徐誠趕早回了松江,羅振權這才有機會與徐元佐獨處。

「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得罪人?」羅振權將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萬一徐元佐希望他捐獎金,也好有個退路。

徐元佐瞬間就明白了羅振權的意思,只是不動聲色,道:「徐掌櫃不會介意這等小事的。」他嘴裡這麼說,心中卻是暗暗警醒,連忙反省自己這段日子的作為,暗道:還是沒有把握住當前身份,一有機會掌事就回到以前當家做主的時代了!自己現在應該是個積極的管理者,絕不該給領導跋扈的感覺。

尤其現在園管行所有人都是徐元佐招進來的,徐誠在這裡一個自己人都沒有,這種感覺肯定更加不爽。

羅振權並不知道自己的勸諫已經達到了效果,又勸了兩句方才出去。不過他也頗有收穫,知道徐元佐並不建議他把銀子也分掉,自然也算安心。這十多年以來,他還是頭一回摸到成「兩」的銀子。

徐元佐一方面考慮如何跟徐誠找補回來,保證兩人之間「親密無間」的狀態。另一方面還要看看拿到銀子的陸大有會怎麼做。

之所以將二兩獎金發給陸大有,固然有徐元佐在會議上說的意思,同時也想看看陸大有的心量和潛質。無論是姜百里還是顧水生,若是拿了這二兩銀子,絕對會毫無懸念地將獎金派發下去。

管理就是管人,只有將手下的人認清楚,放在合適的位置,企業才能一步步走下去。

相比徐元佐要深入瞭解二三十人,徐誠的壓力無疑就小得多了。他只需要盯住徐元佐一個人就夠了。

因為在徐閣老眼中,徐元佐的價值遠高於一個年入萬金的商行。

在徐誠眼裡,徐閣老的重視,也遠超過一個年入萬金的商行。

所以誰都不在意徐元佐如何「跋扈」,只在乎徐元佐對徐家的「忠誠度」。

「彼子頗有幹勁,如今又在琢磨著開些不同尋常的客棧。」徐誠回到徐府就去見了徐階。

現在有園管行作為背景,徐誠已經不再是個被排擠出去養老的年邁管事了。誰都無法再橫亙在徐誠和徐階之間,阻攔徐誠求見老爺。

客觀來說,徐琨掌管的布行,下面有三千台織機,再加上生絲生意,年金將有十萬兩。這是徐家的經濟支柱,最大的一頭。

徐瑛掌管地產田地,廣至四萬畝,因為現在越來越多的田地改為桑園,每畝收益能到三兩,平均下來每畝可收入二兩,那就是八萬兩銀子。

現在園管行雖然只有萬金收入,但是大家都知道松江萬金之室何止千家,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家入會,就能收到五萬兩銀子。更別說新園裡的消費堪比高檔青樓,也是個銷金窟。

這些都還是賬面上的銀子,誰都看得到。而園管行看不見的收益就更大了,它其實是個交際平台。目前還沒有展現出會員之間的交際,但日後肯定會有人依託茶酒會這個主體構建出一張人際網絡。

一旦這張網絡成型,其收益就是地方名望,就是政治利益,絕非幾萬兩白銀能夠比擬的。

照徐階來看,徐元佐恐怕最初做這種事,恐怕就存了這份心思。所以當他聽說徐元佐將大下階段的工作目標放在了「客棧」上,心中不由對自己的判斷有了些許疑惑,不過再一聽徐誠描述的新客棧模式,又好像隱約看到了點什麼。

「讓他去做。」徐階靠在太師椅上,緩緩又道:「你把獎金散下去這事,做得有些欠妥。」

徐誠與徐階名分上是主僕,但兩人數十年朝夕相處,彼此之間都毫無隔閡。聽到老爺這麼說,徐誠承認道:「回來路上我也這麼想。如此一來,倒像是要跟他爭些什麼似的。老爺,是不是先安撫安撫他?」

徐階點了點頭:「你打算如何安撫?」

「給他個實實在在的掌櫃帽子?」徐誠道。

徐階搖了搖頭:「現在他不缺這個。」又道:「老大也是沉不住氣,急急忙忙就給他鋪了縣試的路。」

徐誠知道老爺與大公子之間有過一次關於徐元佐的討論,他雖不知道內容,卻知道從那之後,徐璠對徐元佐就十分上心,栽培之意溢於言表。

「讓仲嘉去給他講講入場規矩。」徐階思維之間有了主意,安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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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前方有套

冬至放假其實不長,基本是正日再加前後兩天,只有五天假。相比春節長達十五天的長假,看起來並不算是個大節日。然而冬至的法律地位卻遠高於元旦春節,因為這一天是全國人民祭祖的日子。

即便是出征在外的大軍,都會設立一塊神主,讓軍士們拜祭祖宗。所有客商,也都要趕在冬至之前回家,向祖宗匯報一年來的成果,請求庇佑。

徐元佐雇了夏圩當地青壯看園子,又預約船隻,送學徒們回家。他本來是要與姐姐一同回去的,否則一個女眷擠在一群少年之中頗有些搶眼。然而就在他要走的當天,牛大力卻來找他了。

「你現在是闊氣了!」牛大力進門第一句話就是驚嘆不已。

徐元佐請他在鋪了皮草的禪椅上坐了,方才道:「這是園管行的會客室,又不是我家的。」

「能管著這麼大的產業已經是造化了,你還想是你的?」牛大力大咧咧坐下,道:「你不回朱裡?」

「這不是你來了麼。」徐元佐親自給牛大力倒了茶:「本來今天就要走的。」

「幸好你等著我了。」牛大力端起粗葉老茶喝了一口:「好茶!」

徐元佐就知道他不懂茶葉,幸虧沒有浪費真的好茶。他道:「莫非是要照顧我讓我過去做賬?」

「你現在這麼闊氣,怎還敢找你做賬。」牛大力道:「我是來跟你說樁事體,就不知你怎麼謝我。」

徐元佐笑了笑:「那得看這事體有多大了。我終歸不會虧待對我好的人。」

牛大力又喝了口茶,道:「你徐府上也是不安生吧。」他見徐元佐靜靜看著他,不接話茬,只好繼續道:「之前那個叫徐盛的管事,賣請柬的。」

徐元佐不動聲色道:「他怎麼?」

「他找到仇老九要買個屍體,你猜是要扔到哪裡?」牛大力問道。

「這裡。」徐元佐淡淡道。

牛大力還不知道徐元佐是個城府重重的人,見他如此淡定從容,頗有些吃驚:「你知道了!」

徐元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中暗道:不就是你剛跟我說的麼?

牛大力頗為懊惱,道:「早知道你已經知道了,我何必再把董家橋那邊的肥肉割出去一塊!」

徐元佐聽了似笑非笑。他只是前後一聯想,就猜出董家橋的肥肉是牛大力借打賭的事奪到手的。想牛大力的資歷和能力,這塊肥肉多半也保不住,就算是親舅舅也不能徹底偏心自家外甥,傷了老部下的心。所以吐出去、吐多少隻是時間問題,仇老九送上一個消息,也算是保全安六爺的面子。

「那真是虧了啊。」徐元佐作出感動之色:「早知如此,我一知道就該跟你商量,不該拖著。」

「豈不是這麼說的!」牛大力以為誑住了徐元佐,心中得意,道:「既然知道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請人看住園子,就怕還有漏洞,沒有想好。」徐元佐道:「這種事人家是怎麼處理的?」

牛大力笑道:「你當人命這麼不值錢?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誰肯做這等事?一旦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啊。我看出來了,你是把這人惹到了極處。」

「哥哥就不要調笑兄弟我了。」徐元佐道:「只有一日捉賊,豈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哥哥給個準話吧。」

「仇老九其實也不想真的弄到這一步,到底你這邊也是徐家產業,外人怎麼插手?」牛大力說到這裡,心中一亮:日了狗了!仇老九告訴我這消息,本就是不想幹吧!

「那是最好了。」徐元佐道。

「不過徐盛那邊也不能得罪。」牛大力道:「我今天過來就是聽聽你怎麼想的。」

「這事,其實得看安六爺吧。」徐元佐微微沉吟:「徐盛找到仇老九,不就是逼安六爺表態麼?」

「他找到仇老九是……咦!對啊!」牛大力剛想說徐盛不認識安六爺,但是轉念一想,若是這般說來,豈不是說在松江府這幾畝地上,仇老九的名頭比安六爺還大!那仇老九豈不是可以靠著徐府門戶了?

「這事還真的得讓我舅舅知道。」牛大力沉吟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道:「這事啊,我知道打行是想兩不得罪。不過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我給你透個底:徐盛背後是徐琨琨二爺,我這園管行後面呢,是有正四品告身的璠大爺。那是從小長大沒離開過閣老的嫡長子,往年閣老在京師為相,他可是幫著批寫政務的。」

即便徐璠真的參與政務,也不是徐元佐這個層級的人能知道的。牛大力卻已經被這個街坊唬住了,竟然深信不疑。不過光是正四品的官身,也足以讓安六爺好好掂量掂量了。

牛大力伸開巴掌,抹了抹額頭,又藉著額頭上的油抹了抹頭髮,最後又在腿上蹭了蹭,顯然是深陷糾結之中。

「不對啊!」牛大力猛地一拍大腿:「我只是過來傳傳消息,怎麼弄得我好像深陷其中!這跟我有個屁關係啊!」

徐元佐正色道:「大力啊,不是哥哥我說你。你既然跟著安六爺吃飯,就得時時處處替他著想。像仇老九那樣自己拿了銀子,勾搭上了徐盛,卻把安六爺的飯碗砸了。安六爺在松江府混不下去了,你還能混下去麼?他仇老九能投靠別人,你是安六爺的外甥,誰敢放心你?」

牛大力輕輕摸了摸嘴邊上剛剛冒出來的硬毛,徐徐點頭:「有點道理啊。」

「這就是道理。古人說:皮之不存,毛將安附,就是說:皮都沒有了,你毛再油光黑亮,往骨頭上長麼?」徐元佐瞥了牛大力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牛大力點了點頭:「你說的對,這事的確不能讓仇老九做成。不過我看仇老九也不是鐵了心要做……哎,反正我們就是下面的小蝦米,扯進這種事裡就是麻煩。」

徐元佐笑道:「也未必不是一樁好處。」他往牛大力那邊湊了湊,道:「你若是能拿了徐盛的把柄……」

牛大力眼睛一眯,旋即擺手道:「不可能的事!那徐盛又不傻,找仇老九弄屍體的事怎麼可能落下把柄?」

「你也不傻,我也不傻,仇老九也不傻,那為何不能聯手設個套呢?」徐元佐悠閒道。

「設套?」牛大力頓時來了興趣,一口崑山腔冒了出來:「軍師,計將安出?」

徐元佐笑著答道:「且等過了冬至,把那仇老九找來,咱們一起商議。」

牛大力道:「要與那賊鳥漢聯手,心裡總像是吃了蒼蠅一樣。」

「其實不找他也可以。」徐元佐道:「但是呢,你把他拉進來,卻有三重好處。」

「什麼好處?」牛大力好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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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新計劃

「第一,你在安六爺面前能夠留下一個『顧全大局』的考語。別小看這個『顧全大局』,一旦哪天安六爺需要一個能獨當一面的人,肯定得順著這個思路找人。」徐元佐道。

牛大力心中振奮:「有理!」

「第二,仇老九剛騙走了你碗裡的肉,你把他拉進來,還能讓他還給你。若是咱倆連他一起坑進去,心裡固然爽快一時,然後你打算怎麼拿回那些搖錢樹呢?」徐元佐柔聲細語,似勸似教,更讓牛大力心生佩服。

「第三嘛,仇老九終究是安六爺的左膀右臂,你若是與他針尖對麥芒,難免讓人說你心高氣傲,說安六爺不公不正偏幫親戚。你如今用個好臉,讓人家知道你對老前輩還是服軟的,日後大義便在你這邊,旁人也會幫著你。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牛大力恍然大悟:「你這小子,幾日功夫不見就如此老奸巨猾!莫非以前在朱裡都是裝傻充愣?」

「大概也許多半是。」徐元佐笑呵呵。

牛大力見了徐元佐這個笑臉,心中閃過一個新近聽到的詞:笑裡藏刀。

他轉念一想:徐傻子說的第三重好處,不就是笑裡藏刀之計麼!上上下下都以為我跟仇老九和解了,到時候我背地裡捅死他,都沒人會相信是我幹的!

「我這就去安排,明日咱們一起回朱裡,船上再細說。」牛大力起身就要走,倒是雷厲風行。

徐元佐一把按住牛大力的手:「話還沒說完,急什麼?」

「還有什麼話?」牛大力一臉驚詫,轉而變成了濃濃的尷尬:「看我,竟然忘了。」

徐元佐只是在一旁微笑。

「是樁小事。」牛大力本來打算用仇老九扔屍體的事讓徐元佐欠下人情,然後再說這「小事」就顯得順理成章了。不過現在徐元佐非但沒有欠下人情,反倒還成了定謀劃策的領頭人,要是再說出來,自己豈不還得賠個人情進去。

「你我之間的關係,何必吞吞吐吐?做得到的,我必然盡力去做。做不到的,也會給你個交代。」徐元佐道。

牛大力這才放鬆了些,道:「你看,是這事:望月樓的蕭媽媽來找我。說是只要能夠讓你這園子從她樓裡叫姑娘,每次給我抽頭。我自然看不上這點蠅頭小利,不過手下弟兄卻是眼淺……」

「原來是這事。」徐元佐道:「我們本來就沒有養人,都是客人自帶的。蕭媽媽既然想做這個生意,我也可以讓下面人跟客人提提,只是得有個規矩,我園子裡不許有亂七八糟的事,要點也只能點清倌人。」

牛大力鬆了口氣,道:「我明白,你是不在乎錢,要做個乾淨園子。」

徐元佐正色道:「我正是因為在乎錢,所以才要做個乾淨園子!」

風俗業固然收益不小,但是能夠跟高端俱樂部比麼?能進夏圩新園的客人,哪個是缺女人的?要玩那些葷活,他們有的是地方去,有的是各種花樣奉承著。之所以來這裡,就是為了借徐相國的勢,這才是根本。

如果把新園搞得烏煙瘴氣,徐國老的名聲受損,新園只會成為令人避之不及的骯髒地方,誰還肯大把銀子扔進來?

這其中自然還有更深的心理學理論支持。

任何一個現代人都或多或少知道馬斯洛的五層需求理論——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超越需求。

這五層需求並非是層層遞進涇渭分明的,尤其在華夏這個注重性靈的文明環境下,有不少人餓著肚子追求自我超越。然而從大概率而言,這五層需求卻是呈金字塔樣式,由生理需求逐步上升到自我超越。

一個追求自我實現、社會認可的人,與一個追求生理需求的人,誰的社會層級更高?

不言而喻,顯然是前者。

更透徹地說,徐元佐賣的是徐閣老的聲望,是滿足客戶的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如果找個哲學家來講課,幫助他們實現自我超越,顯然人家不會領情——因為沒有這麼高層次的需求;反之亦然,如果來這裡推銷飲食、女色,客人同樣沒有需求。因為他們的低層次需求早就在其它地方得到了充分滿足。

徐元佐得蠢到什麼程度,才會往自己的雞湯裡兌可樂?

牛大力得天才到什麼程度,才能意識到徐元佐是在熬製一鍋老湯,而非提供快餐?

兩人在思想上的差距何止千萬里之遙,所以這個話題也很快就到了終點。

不過在與牛大力的一番交談之後,徐元佐也對新園的經營內容進行了深思。

新園目前提供了一個社交平台,但是這個平台的社交方向卻是以「徐閣老」為圓心,以每個客戶為終端的線段式平台。客戶與客戶之間實際上並沒有真正的互動和交集。

所謂人以群分,但分群的標準卻是千奇百怪。有人好色,有人好吃,有人好鬥蟋蟀,有人好做大保健。如何讓這些人彼此之間聯繫起來?一方面要探尋他們的喜好,另一方面卻是要提供一個公共的「愛好」。

即便這個「愛好」並非其所愛,但只要形成了風氣,不愛的人也會「愛」的。就如最早買高爾夫會員的人,有幾個真正喜歡高球運動?

關鍵在於找一個什麼樣的愛好,在大明能夠兼顧雅俗,又不違背社會風俗。

牛大力帶來的消息,正好給了徐元佐一個提示。

音樂不正是一個雅俗共賞的最佳切入點麼?

無論是大雅還是大俗,聽音樂總是沒有問題的。就算實在聽不明白裡面的道道,聽歌詞總會吧?閉著眼睛晃腦袋總會吧?哪怕覺得歌姬唱得狗屎一坨,滿臉深情地說一句:「我被深深震撼了。」——這總會吧!

而且樂與禮並舉,社會地位極高,鑑賞音樂一向都是大風雅之事,值得富豪們追捧。只是樂的地位雖高,真正能夠聞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的人卻只有孔子,所以絕不能放任人家瞎聽,否則就成了刁難。

得找個精通樂理的清客,主持引導,從而炒作成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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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回家祭祖

回家祭祖對於徐元佐而言只是個形式。

雖然來到大明日子不短,但是他與親人的感情並沒有真正達到這個身體之前的水準。對此他也很遺憾,不知道為什麼歷史上有許多穿越眾只要生一場病,就能把朝夕相處幾十年、養育之恩大如天的父母忘記,轉而投入另一對父母的懷抱。

這可能是因為他來了之後沒有機會生病的緣故吧。

尤其是沒有得腦膜炎之類的疾病。

所以徐家的祖宗對於徐元佐就更沒有什麼感情可言了。

不過看到祭壇上的牌位,徐元佐倒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問題。

「父親,咱們跟徐閣老是同宗?」徐元佐這回直接問了父親。

徐賀看在銀子的面上,總算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反正他們都這麼說。」

徐元佐已經有了抵抗力,但頭皮還是麻了一麻:「什麼叫他們都這麼說?」

徐賀很不喜歡兒子這種態度,把臉撇了過去:「你是我老子還是我兄弟?還有沒有尊卑!」

徐元佐無奈,只好幹笑一聲:「爹,兒子就是因為跟您親近,才總是沒大沒小。您大人大量,難道還記兒子的不是?」

徐賀這才臉色稍霽,道:「當年我操童子業,下場時要報三代姓名。是陸相公看了之後,問:你家本是泗涇的?我就照實說是。誰知道他就此認定咱們家與徐閣老家是同族,還宣揚了出去。」

徐元佐心中暗道:難怪你能過縣試。

「當時徐閣老還不知道在哪兒當官呢。」徐賀道:「也就有個榜眼的好名聲罷了。」

徐元佐腹誹:榜眼的名聲還不夠大?要不是這個名聲,知縣為啥要從千八百人之中取中你呢!不過看來這個親戚倒不是父親攀的,而是出於陸夫子的誤會。

「會被人揭穿麼?」徐元佐小聲問道。

「揭穿?誰知道真假呢?」徐賀不以為然:「我曾祖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家裡在泗涇務農也是有根底的,誰能說我假冒?不過跟徐閣老家那位祖爺是否是同一個人,這誰能知道?」

家譜族譜都是有體面人家的專用,從北宋歐陽修范仲淹開始才進入精英階層,更早些年歲那都是世家大族才有的高端玩意。徐氏本就是江南大姓,而徐階所出的徐氏早年在小蒸務農,世代平民,根本沒有家譜。

徐元佐家更是不用說了,能追溯到徐義已經很不容易了,甚至連這徐義到底是名「義」還是「毅」,或是「易」都很難證明。

「你想攀親?」徐賀面帶輕蔑道:「沒用的,人家發跡了,就算真親戚也不來理會你。更何況我早就試過,連門都進不去!」

徐元佐翻了個白眼,心中暗道:你當我是你麼!

不過壓了徐元佐良久的身世之謎算是解開了,既然是筆糊塗賬,就讓他繼續糊塗下去吧,是真是假只有讓那些有心人去考究了。

徐母卻是知道兒子有心進學的,在一旁靜靜聽了父子兩人說話,方才為兒子寬心道:「元佐,報出身只是防止賤民混入士林。無論如何我們是清白人家,你放心就是了。」

徐元佐點頭:「是,母親,我也並沒甚不放心。」

徐賀隱約猜到了一些,卻不敢相信:「你要去觀場?」

讀書人謙虛說考試是「觀場」,意思就是自己肯定考不中,純粹去觀摩場地,長長見識。如果失敗了,那麼就是真的「觀場」;萬一中了,那就是謙遜之辭。

這話只能自謙,用來說人,豈不是說人家水平太差,不中乃屬正常,中了卻是僥倖。

徐元佐沒有理會來自父親的深深惡意,只是微微頜首:「鄭老父母說我可以試試。」

「鄭老父母?」徐賀一愣:「你見了知縣老爺?」

「哥!你見到了知縣老爺?知縣老爺可是進士麼!」徐良佐聞言也湊了過來,滿臉地興奮。

「戇大,我大明的知縣當然都是進士。」徐元佐輕輕在弟弟後腦輕拍一記,又道:「當日鄭老爺與徐大公子遊園,將我喚去問了些話,看樣子是要提攜我的。」

徐賀連聲叫徐元佐將當日的事細細說來,邊聽邊嘖嘖稱羨,口中只道:「你小子好命,如此肯定是能取了的。」

徐元佐看出了父親的羨慕,乃至於帶著嫉妒,不由深感無力。

「也還得好好用功才行。」徐元佐頓了頓:「所以兒子想明日就回夏圩去。」

徐賀突然被觸動了心弦,回憶起自己當年讀書時候的情形。那時候他還不曾背上敗家子的名頭,整日裡讀書寫字,過得雖然平淡,但是體面而悠閒。過了縣試之後,對科舉之路平白多了一份遐思,以為闖三關,中兩榜乃是命中注定的事。

那時候還迎娶了沈家女,也是名動一方的大美人。

當真是: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如今美人已經在鍋灶邊消磨得村中蠢婦一般,而自己卻成了人嫌狗棄的浪蕩子。若不是這個半孝不孝的兒子,今年給祖宗的豬頭恐怕都買不起了。

徐賀又看了看自己的長子,好像苗條了些,想來他在外人面前風光,回過身還是得努力做事的。誰能不把汗水流在暗處,就輕而易舉地成事呢?

一念及此,徐賀對徐元佐的忤逆倒也釋然了許多。鄉中多少農家,兒子還敢跟老子動手呢。禮不下庶人,如今家業已經破落到這等地步,還去挑兒子的禮作甚?只要能把銀子收回來就好。

「好,你去好好讀書也好。」徐賀道:「你這差事一個月多少銀子?聽說你拿了東家二兩獎金被你全都散了出去?你倒是奢遮了,這麼大筆的銀子竟不拿回家!」

徐元佐早就知道這種事會傳遍朱裡,根本沒有打算解釋,道:「是有這麼回事。」

徐賀等了等,見徐元佐竟然就此轉身走開了,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心中冒起一股鬼火,猛然大聲喝道:「這家裡誰做主!」

徐元佐回頭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到屋後去看水了。

只有面對微波粼粼的河面,他才能靜靜發呆,在腦中勾勒出自己的商業帝國雛形,規劃自己的職業道路。而這,正是他紓解內心痛苦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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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家訪

「弟弟是太大方了些。」徐文靜與母親坐在廚房的小馬紮上,摘著韭菜,略有不滿道:「我都跟他說了,家裡置辦一台織機,過個兩年就能大有改善了。他一邊說著銀子不夠,一邊卻又散給外人。」

徐母悶聲不響,只是靜靜做自己手頭的事。

徐文靜又道:「娘不是早就說要買台織機麼?要不是給他開講耽誤了,也不至於如今這般窘迫。」

一台織機對於徐家可以算是大件了。做工精細的織機在市面上要賣六兩銀子,即便是驚鴻一瞥的二手織機,也得五兩銀子。能做織機的工匠不多,所以光是有錢還不行,等排著隊等。

徐母本來是準備存銀子買織機的,因為給徐元佐開講才動用了那筆存款。

「你弟弟是個有主意的人,如今家裡能不那般拮据,也是靠了他。你別埋怨他。」徐母低聲道。

徐文靜連忙道:「我哪裡是埋怨他。只是、只是一下子就散出去那麼多,太心疼。」

「銀子這東西啊,用哪裡,哪裡就有光。他若是覺得該用,必然是有好處的。」徐母如今對長子倒是信任得很。能賺到銀子是本事,肯把銀子拿回家是孝心。兒子有本事有孝心,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如今人心不古,把兒子養成白眼狼的故事時有聽聞。與那些不孝子比起來,徐元佐簡直就是道德楷模了。

徐文靜想想自己如今也是有差事的人,還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錢。雖然辦公室裡有些尷尬,但終究利大於弊。

「你沒回來的這兩日,有幾撥人上門提親了。」徐母道。

徐文靜臉上一紅,咬了咬唇,道:「我還是想留在家裡,也好幫襯著娘。」

徐母沒有說話。從年紀上來說,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但是家中情況窘迫,江南這邊又以嫁妝看新婦,女兒空手過門肯定是要被婆家欺負的。再加上現在女兒還有徐府那邊的工錢,著實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如果嫁出去,可就是婆家的了。

「我看也不著急。」徐母良久方才道:「大弟現在有出息,若是僥倖再中個相公,咱們還要水漲船高。左右十八歲以前嫁出去就是了。」

徐文靜聲若蚊吶,應了一聲,心中卻是暗嘆:十八歲終究有些老了。

徐家的廚房就在後院,徐元佐隔牆而坐,不期意間就將母親和姐姐的對話收入耳中。他輕輕吐了口氣,將姐姐婚事也放在了日程簿上。有時候他就是如此矛盾,一方面不能忘記以前的父母,一方面又不自覺地將此間的家務事當做自己的事。

徐元佐的安靜時光很快就到頭了。

街坊鄰居知道他回來,挑著時候過來混個臉熟。徐元佐還不能躲開不見,因為他很清楚這些年徐家深受街坊照顧,如今只是有了少許還債的能力。點滴之恩即便無法湧泉相報,也得心存感恩,盡力回報。

受惠時理所當然,得勢時忘恩不報,這種人別說成事,就連人都算不得。

對於朱裡的街坊鄰居們而言,來看徐元佐也是理所當然的。在這個市民社會之中,沒有多少「官人」,絕大多數是生活在捉襟見肘之間的廣大平民。如果沒有徐元佐,他們當然也餓不死,但現在因為徐元佐,他們卻有機會過得更好。

顧水生家裡就是典型。他家裡很早就託了陸夫子幫忙尋個差事,希望日後能夠成為一個賬房或是掌櫃。

顧水生也相信自己讀書就是為了成為這樣的人,而且一旦能夠成為這樣的人,也就算是走到了人生的巔峰。不知道多少次,他都盤算著三年學徒,三年夥計……最終成為掌櫃。即便他還年輕,但也經受不住三年三年又三年的打磨,總有些氣餒。

直到徐元佐將他帶到了夏圩,將他任為部門主管,曾經遙不可及的人生理想突然近在眼前,整個人生都鮮活起來。

當顧水生拿著銀子回家的時候,整個顧家也都轟動起來。

如果東家仁義,學徒也會在年底的時候拿到一些額外的補貼,但絕不會多。而徐元佐給的可不是補貼,而是工錢。

既然是工錢,就是一門穩定的收入。顧水生出門只有一個多月,竟然掙回了五錢銀子,瞬間就成了家裡的經濟支柱。就連一向對他沒有好臉色的父親,都變得和藹了許多。至於那些弟弟妹妹,更是滿眼崇拜地仰望他了。

於情於理,顧水生都必須要感謝陸夫子和徐元佐。他一回到家,就已經買了幾色點心、酒肉,送到了陸夫子家,算是走了過場。重點還是在徐元佐,所以他固然是空手過來,卻無比用心,甚至連衣服都換了新的。

徐元佐正頭痛家裡絡繹不絕的閒雜人等,見到顧水生,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水生,你來了?我正要去你家拜訪呢。」

顧水生一眼掃到了那些街坊鄰舍,當即會意:「我就是怕元佐哥哥忘了,特意來接的。」

徐元佐沖眾人打了圈躬,將主場扔給父親,快步與顧水生朝外走去。

兩人剛到外面,徐元佐便道:「眾鄉鄰倒是照顧得很,就是我實在不善交際。」

顧水生知道所謂「不善交際」只是託詞,真正的意思是「不值得交際」,只是微笑道:「我也正好請得元佐哥哥到家裡坐坐。」

徐元佐道:「我倒不全是為了脫身。原本我也有去幾位同事家裡走動的意思。」

顧水生意外之餘也有些感動:「元佐哥哥真是仁義。」

徐元佐微微搖頭,表示不敢當。其實他只是想家訪,看看手下干將的生活環境,父母人品。這些東西是影響少年成長的重要因素,就算本人平日掩飾得再好,終究不可能佈置一個全家參與的假象。

顧水生家並不遠,就在另一條街上。

徐元佐隨他來到一處普通民居,家門大小與徐家相仿,但是推門進去卻完全不似徐家那樣寬敞。

顧水生的四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父母頭髮花白,顯然已經幹不了重活了,所以才尤其需要一個新的頂樑柱。他們將底樓租給了陸夫子的兒子存貨,一家人都住在二樓,格外擁擠。

徐元佐看了一圈就出來了,對顧水生老實巴交的父母也頗有好感。他拉著顧水生坐在後院河邊,看著河面上漸漸稀少的船舶,深沉地說道:「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身邊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

顧水生坐在徐元佐身邊,聞言頗有些震撼,低頭道:「哥哥起碼已經讓我家過上好日子了。這兩年來,爹娘第一次能笑著置辦祭品。」

「遠遠不夠。」徐元佐凝視著顧水生的雙目:「你且等著。」

顧水生一時間腦中空白,竟然只是點了點頭,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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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時機

徐元佐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但他自信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蠢人。

人類的社會屬性早已注定:凡是自私的人,絕不可能成事,甚至可能連起碼的社會生活都會受到影響。

讓自己的生活得以改善,讓家人的生活得以改善,讓身邊的人生活得以改善……這不是好人獨有的想法,而是智者的普遍選擇。

有誰願意坐擁萬貫家財,卻住在一個臭氣衝天的地方,身邊滿是怨念沸騰的人麼?

當然沒有,他們會選擇移民。

在徐元佐這個時代,移民絕對是自尋死路——歐洲才是真正水生火熱的地方,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帶領身邊的夥伴走向富裕,讓家鄉更加富饒,讓受益於商業發展的人口更多,社會風氣和人文環境也就會越好。

這項工作很有挑戰性,但如果因為難度高而退縮,還算男人麼!

徐元佐雖然肉身年紀還只是男孩,卻有著真男人的靈魂。所以徐元佐在祭祖之後便回到了夏圩,連冬至假期都沒有過完。

有這樣的經理,自然有學樣的夥計。朱裡少年們已經從這次的回家祭祖中嘗到了甜頭,每個人都受到了熱烈歡迎。幾錢幾分的小銀子,放在大戶人家眼裡或許不值得什麼,但對於平民家庭而言,卻是實打實的改善。

非但少年們自己願意跟隨徐元佐,他們的家人更是百般關照要聽從「徐家哥哥」的話。

徐元佐一早要返回夏圩的消息長了腿一般在朱裡飛奔,不到晌午就有人來找他,要與他同船過去。等到了徐元佐出發的時候,已經有半數人都收拾好了行李要跟著回夏圩。

原本冬至翌日是河道最為冷清的時候,人人都在家中歡聚,吃酒耍錢,但今年卻掀起了一股小風潮。非但在夏圩工作的少年熱火朝天地準備回去工作,就連之前遲疑的人家,也打算去探探路,若是果真有傳聞中的那麼好,就將家裡值錢物事押給東家,求徐元佐收做學徒。

「你這麼早回來幹嘛?」羅振權接到了徐元佐,十分意外:「不在家裡多住兩天?」

徐元佐微微搖頭,道:「這個時節不能浪費,我得到處走走看看。」他又道:「你說咱們是不是該弄兩匹馬?如果到村裡走訪,騎馬總比走路強吧。」

羅振權道:「要什麼馬啊!好馬太奢侈,劣馬還不如買頭好騾子。說起這,沈家村就有人在賣,前兩日還插著草標去過禮塔匯。因為那邊價錢談不攏,昨日還來找我,問園子裡要不要。」

徐元佐笑道:「當然要。先買個五頭,咱倆一人一頭。另外三頭給下面的業務部,運東西、代步都好。」

羅振權摸了摸下巴:「一頭是肯定有的,價錢也合算。五頭就得去了再看了。哎,你說要到處看看,是看什麼?」

「看地。」徐元佐道:「園子還是小了點,得趁著好時候買些地。」

羅振權微微點頭:現在的確是買地的好時候。

臨近元旦,一方面洋溢著節日的喜悅氣氛,一方面也是窮人最難過的「年關」。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因為各種原因借貸的銀子、拖欠的款項都得清還。官府壓大戶和胥吏、胥吏壓甲戶、大戶和甲戶壓百姓,從而造成了一年一度的「殺窮鬼」習俗。

那些「窮鬼」為了避免戴著木枷站在縣衙門口受罪,家裡有什麼賣什麼,價錢自然是低得離譜,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半買半送了。

買主自然是半搶半買,注定要佔大便宜。

這種習俗的源頭悠久不可考,但是直到徐元佐穿越的時候,江浙一帶仍有「殺窮鬼」的盛事。因為現金流出現問題被銀行逼著還債的工廠企業,不得不低價轉售原材料和產品,好些的還能夠自我安慰「能開得出工資就好」,悲慘一些的老闆則是為了籌措跑路的路費。

徐元佐手裡有充足現金流,當然要趁著這個時候大肆採購一番。非但要採買一些牲口,尤其是要多買些土地,擴建新園。

當初這個園子的設計初衷是作為徐閣老養老的別墅,現在則是一個高端會所。因為剛剛開業,會員之間還沒有密切的聯繫,基本都是錯開使用,所以還沒有發生資源分配衝突的問題。

等到明年業務進一步鋪開,園子的格局過小就會成為發展瓶頸。

到了那個時候,人家地裡多多少少都種了作物,也沒有年關的壓迫,要想再買就貴了。當然不如現在出去走走,殺殺窮鬼。

事實證明,只有思想家才會考慮階級感情的問題。

羅振權在數月之前還屬於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赤貧身份。然而現在拿了徐元佐的工錢,當上了副理,絲毫不念階級感情,對於「殺窮鬼」的事,比徐元佐還要積極。

徐元佐回到辦公室,一邊安排手下少年郎深入田壟調查「市場」,一邊親自操刀,只兩天功夫便寫好了《新園商業用地規劃書》,一式兩份謄抄清爽,全都交給了徐誠。

徐誠仔細看了《規劃書》,心中暗道:果然是會挑時候,這時候買地多半能省下不少銀子。他比徐元佐更看重新園的會所業務,而且出於傳統慣性思維,發財買地才是王道,自然是更願意看到銀子換回土地。

於是徐誠將《規劃書》送了一份給徐璠,又親自去向徐階做了匯報。

……

「雖然只是買四五十畝地的小事,不過二爺您說要多放隻眼睛在夏圩那邊,所以小的不敢不報。」徐盛很快就拿到了消息,連忙去找徐琨。

徐琨正無所事事蜷在羅漢榻的皮草之中,聽聞之下,整個人都彈了起來,高聲叫道:「咱們等的時機終於到了?」

徐盛陪著笑臉:「只要他開始買地,咱們就把人送過去。到時候就說他強佔土地,村民不服,他便將人打殺了。」

徐琨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那人的身份確實可靠麼?」

「絕對是沈家村的老戶,錯不了。」徐盛道。

「但是破落戶沒有田土怎麼辦?」徐琨眉頭一皺,問道。

「嘿嘿,爺,他的田土不就是被徐元佐強佔了麼?」徐盛笑道。

徐琨臉上放光:「要快!縣衙刑房都打點好了?」

徐盛暗笑:這還用得著你來安排?

「早就打點好了,二爺放心。」徐盛信心滿滿。

徐琨咬牙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徐元佐那狗賊怎麼在松江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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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還沒有徹底恢復,時不時地就覺得腦袋疼得針扎一般,這麼熱的天竟然還能疼出冷汗。不過碼字這事不能停筆,也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熟練工,一旦生疏,質量下降得慘不忍睹……勉強碼了一章出來,請諸位親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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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白鵝入彀

徐琨和徐盛千般計較萬般謀劃,終究不能想到信譽卓著的打行竟然把他們賣給了徐元佐。

或者更準確地說:賣給了打著徐璠大旗的徐元佐。

徐盛又等了五七日,陸續聽說徐元佐已經收了十來畝地,又聽說園子裡來了不少學徒、雇工,閒雜人等多有往來,暗中尋思:這應該就是動手的時機了。

這一日,仇老九找人約了徐盛,在逸仙橋下相見。

時值冬日,水流枯涸,橋下露出大片凍硬了的灘塗地,唯有河心還流淌著一股白白細細的水流。

徐盛遠遠就看到了仇老九站在橋下,高大的身影就像是一根鐵柱。他微微定了定心,環顧左右,見沒有人跟蹤,三兩步衝進橋影之中。

「你還沒動手?」徐盛一見仇老九便追問道。

仇老九道:「就在今晚,所以趕著過來,問問你是不是要跟我一起去。」

徐盛眼睛一眯,道:「我去作甚?」

仇老九道:「你恨那廝都恨到了買屍栽贓的地步,我只道你想親眼看著他倒霉呢。」

徐盛被仇老九這麼一挑唆,腦中還真的映出了一徐元佐被人執拿,送進官府挨板子的情形。只是想像,那畫面就已經很美了。

「你說的有理。」徐盛道:「但我怕被人看見,反倒不美。」

仇老九一臉鄙夷:「你是徐府的管事,出現在徐府的園子裡,有什麼可怕的?何況你買了刑房的人,誰能拿你怎麼樣?」

徐盛一頭親眼想看徐元佐倒霉,也方便他回來繪聲繪色跟琨二爺轉述,一頭又擔心自己現身會帶來麻煩。

「做賊的就別心虛。」仇老九似有若無地瞟過一眼,朝旁邊吐出牙縫裡夾雜的食物殘渣。他與徐元佐、牛大力已經碰過了頭,當時還不能理解為何一個傻子竟然能夠搖身一變變成陰謀的制定者。不過只從徐元佐對徐盛的分析來看,那「傻子」果然是個扮豬吃虎的,竟然說得絲毫不差。

「我心虛什麼!」徐盛差點跳了起來:「我跟你去!」

仇老九心中鬆了下來。按照計劃,他只要拐到徐盛的親信就算完成任務了,不過徐元佐將「激將法」傳給了他,顯然目的就是要誘徐盛入彀。若是自己只領了兩個小雜魚過去,豈不是墜了自家的名頭?

——咦?等等!莫非我也中了那徐傻子的激將法?

仇老九心中一閃念,卻來不及深思,對徐盛道:「晚飯時候禮塔匯碰頭。這頓送行飯,你得有魚有肉招呼好人家。」

徐盛面上拂過一絲怒氣:「原來就是要賺我一頓飯錢!東拉西扯這般不爽利!」

仇老九顴骨上的橫肉一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他那兩條修長似鷺鷥、粗壯如青蛙的大長腿一邁,就上了岸基,轉眼就不見了。

徐盛又在橋下呼吸了兩口帶著濃濃潮氣的空氣,方才轉身離開。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心中打鼓,雙腿發軟,總有些不好的預感。不過想到有人會因他而喪命,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心虛的原因。

——管那些窮鬼作甚!我付了銀子的。

徐盛心中暗道,加快了步速。

見了仇老九之後,徐盛回到徐琨的私宅,將晚上動手的事說了,又裝出一副忠心耿耿,像是要去赴湯蹈火的模樣。不過徐琨顯然沒有他想得那麼多,只是興奮地關照他要把事情辦得漂亮。

徐盛已然騎虎難下,只好收拾了兩件厚衣服換上,也不敢帶人,獨自往禮塔匯去了。

等他到的時候,仇老九已經帶了人等在那邊最大的飯莊了。隨行的是有兩個身著黑色勁裝的壯漢,還有一個頭髮花白,畏畏縮縮,一副引頸待宰模樣的半老男人。

徐盛看到這人,立時反應過來,這就是自己花銀子買的「屍體」,心中不免還是有些虛泛,終究不敢理直氣壯與他對視。他轉向仇老九,沒話找話道:「等天黑過去麼?」

仇老九斜眼看了看他,並沒有回答這麼愚蠢的問題。

不等天黑難道明目張膽過去殺人?

「小二!上酒肉!」仇老九叫了一聲。

徐盛心中怒氣上揚,但是他知道仇老九就是要賺他一頓「送行飯」,既然已經花了大頭,還在乎這點小錢嗎?更何況這錢也是琨二爺給的。只是看看那個很快要變成屍體的男子狼吞虎嚥,他就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往上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仇老九等人卻還是坐著不動。直等到三更過了,一行人方才做賊一般摸出了鎮子。

在這個倭患尚未完全平息的時代,江南許多鎮子都有不遜縣城的城牆,不過禮塔匯因為設鎮時間尚短,只有丈許高的矮牆和一道木柵大門。仇老九早安排好了人手,悄無聲息地打開大門,然後一行人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徐盛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眾人後面,眼前就只有幢幢黑影。他有些後悔,但前有仇老九,身後還跟了兩個壯漢,自己孤身一人,就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時候,眼前泛起一片亮光,是星光映在水面上的反光。

「過了河就是你家的園子了。」仇老九對徐盛說道,笑容頗有些猙獰。

徐盛點了點頭,突然身子一輕,竟然被人兩邊扛起,送上了渡船。這個時候哪裡來的船伕擺渡?自然也是仇老九安排下的人手。

徐盛沒有想到自己的退路已經徹底被截斷了,等到了對岸,已經看到了遠處黝黑的園子,隱約透著星點的火光。

「走,過去。」仇老九推了徐盛一把。

徐盛腳下一個踉蹌,登時怒道:「你作甚!」

「快走,了事就回去。」仇老九略略收斂了些自己的不屑,但仍舊談不上客氣。在他看來,徐盛已經是案板上的肥肉了,即便大難不死,也難免要脫一層皮。

徐盛想起今晚的主要任務,沒有與仇老九當場糾纏,強迫自己邁步朝前走去。

「快!這邊!」一個壓抑的聲音從園子大門口傳來。

徐盛心中略略放鬆:看來仇老九並沒有故意拖時間,要一路安排這麼多人恐怕要費不少本錢。

他快走兩步,就見大門旁的小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稍顯稚嫩的面孔,正是仇老九安排的內應。那內應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模樣,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

那「內應」低聲問道:「白烏龜呢?」浙人說的白烏龜其實是「白鵝」,也就是用來送命的人。

「在這裡。」那個半老男人努力邁步上前,看得出還是充滿了畏懼。

少年「內應」招呼兩人進去,隨手關了門,卻將仇老九和那兩個壯漢關在了外面。

徐盛心中一緊,連忙壓低聲音道:「外面還有人。」

「接下去就是我的事了。」一個令徐盛聽得齒冷的聲音悠悠傳來。

隨著這聲音響起,園子裡冒出了點點火光,很快就冒出了十幾支火把。火把下方,一個個手持木棒、草叉、釘耙等各色農具的少年神情肅穆,目光中踴躍著激動和熱血,就像是渴望上陣的士兵。

徐盛一眼就看到了緩步上前的徐元佐,渾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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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身體總算略有好轉,小湯會盡快進入工作狀態,恢復更新。真是有什麼別有病,身體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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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合作

新園後院的柴房裡,昏暗的油燈忽明忽暗,燈光搖曳。

火爐裡插著一支火鉗,暗紅色的木炭偶爾爆出幾點火星。

或許是因為柴房裡太過溫暖,徐盛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濕,躬身屈腿,滿眼驚恐地盯著門口。

或許,也不全是因為火爐的關係。

此時此刻,他被關在一個半人高的木籠裡,看起來像是歌狗籠,不過細聞還能嗅到木頭的清香,可見是新做的。

在這個半人高的籠子裡,徐盛根本無法站直。他的雙手又被牢牢捆在籠頂的橫樑上,使得他坐也無法坐下去,只能躬身屈腿站著。

偏偏這籠子又造得頗寬大,就是想用屁股撐在柵欄上借力都做不到。

只是極短的功夫,徐盛就覺得腰腿痠痛,恨不得砍斷雙手也要坐下去。可恨他終究做不到壯士斷腕的決絕,只能忍受著這股煎熬,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哀嚎。

又過了極其漫長的時間,徐盛臉上的油汗和眼淚混雜,嗓子也已經喊破了,可是始終沒有人進來。

這種時候,哪怕徐元佐來也好啊!

「我給銀子!你要什麼我都給!」徐盛扯著嘶啞的嗓子,低聲哭泣著。他此刻真心後悔剛才把力氣花在咒罵上,如果早點能夠大聲討饒,或許已經獲救了。

徐元佐當然在外面聽著,與他站在一起的還有羅振權、牛大力和仇老九。這四人,一個是洗腳上岸的海賊,一個是心狠手辣的青手,一個是正學著心狠手辣的新晉青手,以及一個自稱要進學的預備童生。

而想出這等折磨身心惡毒法子的人,是那個童生。

——太兇殘了。

海賊和青手在心中暗暗不忍,若不是因為大局,說不定已經良心發現進去給徐盛一個了斷了。

「火候差不多了吧。」徐元佐也是第一次用這種手段。若是在法治社會,他有更多的合法手段可以整治一個人,何必用這種辦法。

「嗯,已經沒聲響了。」牛大力臉上還帶著些許的激動。

徐元佐道:「那咱們進去商討一下吧,看看這個管事身上能榨出多少油水。」

三人自覺地側身讓路,讓徐元佐走在最前面,看得出是真心服了他。雖然他們在外人看來都是凶神惡煞,但內心中仍舊有著對強者的敬畏。

強者的定義可不只是大塊的肌肉。

徐元佐清咳一聲,推門而入。

徐盛痛苦地在狗籠裡扭動,就像是魚鉤上的蚯蚓。聽到有人進來,徐盛最後的求生希望又燃了起來:「徐……小哥,元佐哥哥,爺!求你放我下來吧!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求求你……或者,或者殺了我吧!給我個痛快的吧!求求你……發發慈悲吧……」

徐元佐站在狗籠前,微微偏了偏頭:「這樣挺好,三五天死不了。」

徐盛登時哭了起來:「小的知錯了,小的罪大惡極,小的……小的真的只是聽從琨爺安排啊。」

「沒事,沒事。」徐元佐漫不經心地搖了搖手,轉身招呼身後三人搬椅子坐了。他又對徐盛笑道:「買屍栽贓這等小事,兄弟我豈會放在心上。」

徐盛眼淚鼻涕都湧了出來:「爺,您是我親爺,就饒了小的這次吧!」

「可別,我還指望我孫子考個進士光耀門楣呢。」徐元佐輕輕笑道,轉而對身邊三人道:「不過我這人就是心軟,也不喜歡看人喪命……說起來小弟還是相信和氣生財的嘛。」

「您說!您要什麼都行!」徐盛連忙叫道。

徐元佐滿臉堆笑道:「你這是被逼無奈想脫身,還是真心實意要送我啊?」

「真心!鐵鐵的真心!」徐盛哭得淚人一般,嘴裡啞啞喊著。

「唔,既然是真心,那我且問你,你在徐家幾年了啊?」

「小的賣身進徐府已經二十年了。」徐盛連忙答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我聽說許多豪門奴僕,對外打著主家的旗號,魚肉鄉里。對內呢,又是偷又是盜,損公肥私,甚至有家財萬貫的,可是真的?」

徐盛連連點頭,稍一鬆勁手腕便劇痛無比,腰桿就像是斷了一樣。

「你存了多少家當啊?」徐元佐笑著問道。

「我有一處私宅,田地三百畝,還有三千兩銀子。」徐盛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求道:「我願意全都獻給爺,只求放了我吧!」

「這點東西……當爺是要飯的麼?」徐元佐嗤之以鼻:「不過看你誠心,倒是可以給你個座。」他朝羅振權點了點頭。羅振權起身從角落裡抄起一個方凳,打開籠門倒放地上。

顯然也是徐元佐的授意。

徐盛開始沒明白什麼意思,但求生本能很快給了他答案。他用腳將方凳勾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的踩在了朝天豎起的凳腳上。雖然隨時都有摔倒的危險,總算人可以蹲下了,腰腿的痠痛大大緩解,簡直如同到了極樂世界。

徐元佐見他臉上的滿是幸福滿足的神情,道:「你掌管著徐家的布行,每年過手的銀子何止十萬金,你只得三千兩?你說我是信還是不信?」

徐盛連忙道:「爺,小爺!這三千兩可沒多少是布行裡的公款。」他怕徐元佐不信,急急解釋道:「布行上下有三十多個賬房先生,年審月計,我哪裡就敢下手?這三千兩多半是替人訴訟攢下的好處,只有少半是往來客戶的餽贈。」

徐元佐微微點頭,以徐家的名望,要干涉地方訴訟也的確只需要徐盛這個級別的下人出面。

「三百畝田地,那裡倒有些是人來投獻主家,被我瞞下的。」徐盛老實交代道。

「三百畝,每年收益如何?」

「不少……」徐盛剛舒緩過來,又有些後悔自己剛才吐得太多。

徐元佐嘿嘿一笑,上前開了籠門,朝裡伸腿一踹,踢在凳腳上。方凳朝外一歪,徐盛當即摔了下來,手腕處的痛楚讓他嘶聲叫了起來,雙腿蹬地,連忙站了起來,又回到了剛才那個姿勢。

徐元佐也不理會他的求饒,轉身對仇老九道:「九爺,人在這裡,你們可有法子把他家產都弄過來?」

「這個容易,寫些欠條就是了。」仇老九對此輕車熟路,答得飛快。

「嗯,那這事就交給九爺了。」徐元佐道:「三百畝地,你們一人一百畝,三千兩銀子做成四份,每人七百五十兩。我的那份先存在安爺的銀鋪上。」

仇老九臉上有些玩味。

牛大力道:「既然大家都有份,怎能吞了你的田地?」他搖手道:「這不合道理。」

「我從他身上還要些別的好處,恐怕對你們沒什麼好處,所以田地就不分了。」徐元佐轉頭對徐盛道:「我想要些布。」

「可以可以。」徐盛從極樂跌入地獄,腦袋一下子就靈清了。他連忙叫道:「我照最低價給你。要多少都可以。」

徐元佐微笑著點了點頭:「不過這事不著急,反正要到明年二月才出貨。在此之前嘛,就請徐管事先在園子裡住幾天。」

徐盛一臉哭相,道:「我若是不回去,琨二爺那邊肯定是要起疑心的。」

徐元佐從袖中取出一張寫好字的紙,展開讀了一遍,內容正是徐盛供人自己,栽贓陷害徐元佐的內容。按照大明律,等同殺人,栽贓陷害則與所害之罪同罰,如此一來徐盛等於兩起命案在身,秋後處斬可謂綽綽有餘。

「若是沒問題就按個手印,簽字畫押吧。」徐元佐將供紙扔進籠子裡。

徐盛只掃了一眼,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昏迷過去。他分明看到,這供狀下面密密麻麻的有十幾個人的簽字、指印,都是人證。

「至於琨二爺那邊,不急,過兩天我會親自去的。」徐元佐柔聲安撫徐盛道。

徐盛只覺得冰冷入骨,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豬油蒙了心,去惹這麼個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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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謀主

徐元佐很喜歡大明的掌櫃負責制。

東家雖然是所有權人,但是掌櫃在經營方面的權限極大,甚至遠後世。因為後世還有《公司法》對企業高管進行限制,現在卻純粹是依靠個人信任。

在徐家的柴房裡,徐元佐順利地拿到了的隆慶三年布行的銷售合同。非但量大,而且價格極優。光是這份合同契書,轉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為了保證這份並不公平的合同有足夠的履行能力,徐盛還給徐元佐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表示很滿足徐元佐給的回扣。

如果徐盛重獲自由之後想反悔抵賴,甚至告官,那麼這封信也會讓人對他的行徑表示不恥。更何況信裡詳細說明,徐盛在外欠了數千兩的賭債,急需銀兩還債,所以威逼利誘徐元佐做出這等中飽私囊的齷齪事。

加上仇老九和牛大力手中的大把欠條,足以形成一條令人深信不疑的證據鏈了。

在狗籠的折磨之下,只是一個晚上時間,徐盛就簽下了不知凡幾的各種文書。

徐元佐第一次感覺到精通大明律的好處,心中琢磨著是否應該花錢雇個松江府有名的訟師。日後自己地位上去了,終究不能操刀各種文書。更何況一個成熟的訟師,與衙門裡的各房胥吏也都熟悉,辦事牢靠,比後世的律師作用更大。

據徐盛交代,這回他之所以有把握讓徐元佐倒霉,非但是信任了仇老九,也是因為早已經將華亭縣的胥吏打點妥當。

胥吏這個階層是真正做事的階層。如果說官員掌握著實體權力,那麼胥吏所掌握的則是程序權力。在官員強勢的時候,完全可以忽略程序上的問題,推行自己的治政理念,但絕大部分的情況下,官員都無法衝破程序的桎梏。

尤其是許多北籍官員被分配到了福建、兩廣等地為官,別說治政理念,就連日常生活都成問題。自宋以來,被胥吏明刀暗箭打趴下的知縣不知凡幾。

有道是流水的官員鐵打的胥吏。

這些地方公務員不管有沒有編制,都是家族世襲,父子兄弟因襲不絕。許多關鍵程序都掌握在他們手裡,換人就有可能導致整個官僚系統的癱瘓。更有些胥吏掌握了真正的統計數據,稅收雜役都是他說了算。離開他們,官員最重要的考成部分就無法完成。

這就難怪許多士大夫痛批:天下權柄盡操之於胥吏之手。

從投資的角度而言,投資胥吏要比投資官員收益大得多。不過另一方面,投資胥吏的成本更高,風險更大。

官員即便再沒有節操,還要名聲——否則會被人不恥,導致無法在官場上混下去。

胥吏則什麼都不在乎。見利忘義,貪得無厭,這才是他們的寫照。

徐元佐知道自己必然要跟胥吏打交道的,不過卻沒想過會這麼快。更沒想到開局有些不利,直接就跟刑房的人對上了。

在他原本的設計之中,藉著「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如同藤纏樹一般,將徐氏在松江的資源借用過來,利益均霑,這才是最優選擇。可惜徐盛那個笨蛋竟然將徐家的家醜宣揚出去。如今人家知道徐家兄弟不和,難免多要點好處。

昨晚的參與者都以為捉了個賊,並不知道徐盛的身份,興奮了許久。直到天濛濛亮的時候,園子裡方才徹底安靜下來。徐元佐本想回屋睡一會兒,但是架不住身體太年輕,竟然毫無疲倦的感覺,冷水洗了臉,索性就不睡了。

他看了一些市場調查報告,又忍不住開始考慮該走什麼門路去聯絡本縣胥吏。

徐璠的身份太高,肯定是不能做這種事的。

徐誠則是太久沒有在松江,恐怕人脈早就斷光了。

陸夫子倒是個生員,但是他平日並不包攬訴訟,只在義學裡課幾個蒙童,想來這方面也是沒路子的。

安六爺肯定是有路子的,但通過他去結交胥吏,先就給自己染了一層黑。這是一柄雙刃劍,最好不用。而且無論哪個時代,黑社會終究還是少接觸為妙。傳說中的「義氣」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存在,只看這回仇老九賣徐盛賣得這麼幹脆就知道了。

「經理,有個仲嘉先生到訪。」羅振權睡眼惺忪推門進來,邊說邊端起書案上的濃茶灌了幾口,方顯得精神了許多。

徐元佐甚至還不知道仲嘉先生的確實身份,站起身道:「請他去東會客室……算了,我親自去迎他。」

仲嘉先生應該是徐璠身邊的人,頗有謀主氣息。若非如此,他今日而來就顯得有些可疑了。

「我這一路過來,聽說園子裡昨晚鬧賊了?」仲嘉先生與徐元佐倒是不見外,也不寒暄便直接問道,像是對自己的晚輩。

徐元佐有自知之明,行了弟子禮:「先生無需多慮,已經解決妥當了。」

仲嘉與徐元佐一邊往裡走,一邊道:「報官了麼?」

徐元佐知道仲嘉的確只是道聽途說,不明就裡,方才安心道:「不敢報官。賊並沒有偷去什麼,若是引來胥吏可就難說得很了。」

時值冬月,仲嘉手中卻仍舊摺扇一柄,並不離手。他笑道:「你年紀輕輕,顧慮倒是不少。不過你這謹慎倒有必要,有道是『官如虎,吏如貓,具體而微舐人膏』。鄭令與大公子友善,不會害你,但華亭縣裡那些胥吏卻是難說得很。」

徐元佐輕輕撓頭:「就是這麼說的,先生可有教我?」

仲嘉垂頭走了兩步,昂道:「這事我可以幫你尋一個人,有他出手,縣衙裡的事多半也就通暢了。」

徐元佐精神一振:「先生受累。不知是何人?該備何等禮數?」

「此人姓李名文明,字華梅,是縣尊文主。雖然也是個外來戶,但是人情練達,縣衙上下都是交口稱讚。你有事找他,他自然知道哪些是交給縣尊的,哪些是交給下面胥吏的。」仲嘉先生緩緩道:「至於禮數嘛,你得自己與他詳談,看事情難易而定吧。」

「多謝仲嘉先生指點迷津!」徐元佐連忙躬身道謝。

「無妨。」仲嘉先生對於自己隻言片語就解決了徐元佐的難題,感到十分有成就感。他打開摺扇,在冷風中撲棱一下,旋即掩在胸前,道:「今日此來,是與你交流學問的。」

徐元佐差點嚇了一跳:「小子何德何能,怎敢與先生交流學問。」

「教學相長嘛。」仲嘉對徐元佐的反應也頗為滿意,說是「教學相長」,自然以「教」的身份開頭了:「最近都在讀什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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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人微言重

人一旦有了工作,再要學習就會缺乏動力。這或多或少是因為把學習作為一種敲門磚,而非真正的興趣愛好。

徐元佐每天工作之餘都會背書,因為他很清楚功名意味著社會階層。但即便是仗著何心隱傳授的秘技,或是自己的金手指,每天四個小時的學習時間對於科舉考試而言還是太過短少了。

仲嘉先生姓陳,單名一個實字。從這個普通的名字裡,正可以看出他在仕途上沒有大的出息。依照他的年紀,如果有望在萬曆年中個進士,那麼無論如何都會在天啟朝留下名號的。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陳實的學問文章差勁,否則他也不會被徐階、徐璠父子所看重。

「有道是下場莫論文章,全看天意啊。」陳實探了徐元佐的底,知道今天不可能有什麼「教學相長」的機會。即便偃苗助長,也得苗先露頭,徐元佐才算是剛播了種,連萌芽都沒有呢。

「先生何以如此消極。」徐元佐笑道:「來年春闈,先生定當榜上有名。」

陳實敲了敲摺扇:「你不用這般安慰我。我十六歲食廩,十七中式,如今年近不惑,仍舊不得個進士,可見天意。」他苦笑自嘲道:「真沒想到,前面兩道鐵門關闖了過去,最後卻是功虧一簣。」

陳實是松江府本地人,十六歲食廩則意味著他小小年紀就已經從三千人中殺出一條血路。這個進度略遜於張居正,但絕對也算是少年有成。至於十七歲成為舉人,已經算是碾壓全省了。

從科考錄取率而言,南直十八州府數萬生員只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兩京十三省要取三百進士,絕對數字就要好看許多。更何況考舉人是跟同樣享有優質教育資源的同鄉競技,而考進士則有大把邊遠舉人可以欺凌。所以對於南直、浙江等地的舉人而言,連捷高中是常見事。

像陳實這樣早早中了舉人,卻不能中進士的人,實在不多。

又因為早早就成了舉人,自然不同於那些老舉人那樣撿了寶似的心態,府縣的教官是死活不願意去做的。就算是云南、貴州等地的知縣,也完全看不入眼,一門心思要考進士,以至於蹉跎至今。

陳實吐了胸中抑鬱,又覺得有些失言,道:「若是沒有文章,光是天意也沒用的。」他記得閣老讓他來這兒,乃是為了給徐元佐指點功名之路,道:「你若是有心科場,就不該心存旁騖。要用心將書讀透、背熟,然後才有下筆的資糧。」

徐元佐苦笑,道:「如今俗務上只開了個頭,待形成了規制,便輕鬆些了。」

陳實微微搖頭:「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你定是覺得,既然縣尊已經對你青眼有加,縣試這關肯定是能過的。可你該知道,他既然是看了徐公子的面子,就不能低低地取你。但名次若是取高了,你在府試時露怯,他又不能向上官交代。這麻煩雖是他的,卻是落在你身上啊。」

徐元佐微微皺眉,頗有些被打擊的感覺,但又不能否認陳實所言的確是事實。

唉,果然人如其名,太過誠實還讓人怎麼愉快地聊天啊!

徐元佐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我本草芥之民,是如何入得縣尊之眼呢?」這不算問題,是人都知道:「因為有大公子抬舉啊。」

他又設問道:「大公子為何抬舉我呢?是因為看中了我的經營之才,願意出力推我一把,不使我為布衣拘泥。我若是放下了此間工作,專心讀書,那與尋常蒙童又有何區別?換言之,我於大公子又有何價值可言?」

陳實沒想到徐元佐竟然會說出這麼富含哲理的話來,為之一滯。

「科舉之設,能令寒門出貴子,於我這等寒門子弟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了。」徐元佐繼續道:「我豈會不想好好讀書,改換門庭,光宗耀祖?只是我既然借了徐氏的勢,就得明白自己的根本所在。若是失了根本,誰還會借勢給我?別說縣尊青目,就是先生恐怕也不會與我多言。」

陳實用摺扇輕輕敲打手心:「你對這世態倒是洞明,小小年紀,殊為不易!」

「小子也就是胡言亂語,不怕先生笑話罷了。」徐元佐笑道。

陳實搖了搖頭:「你這是自知之明。」他說罷,微微嘆聲:「我現在知道,閣老和夫山公為何都對你如此看重了。你若是能夠在功名上出頭,未來成就未必不會低於張江陵。」

「先生這話說得,令人尷尬了。」徐元佐自嘲道。

陳實卻不以為然,道:「你以為張江陵貴為閣輔,而你卑微如草,所以不能比擬麼?」他頓了頓,抬高了一線:「你錯了!張江陵有今日,全在閣老。而你如今也在閣老目中,除了身份有差,你與他其實並無高低。」

——這是聖人之下皆為螻蟻的意思麼。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唇上的硬毛,笑道:「張閣老可是少年神童,我跟他沒法比。」

陳實打開扇子,輕輕一扇,道:「他是神童,你也不差,只是沒神在一處罷了。」

就徐元佐所表露出來的見識,哪裡像是十五歲的少年?若說是世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受父兄教誨,十五歲到這程度倒也不是不可能。偏偏他又是個市井小販的兒子,家世清晰——祖上四代沒有一個讀書當官的。

這就是「神」了。

陳實又道:「待閣老起復之日,你即便布衣之身,也能有所作為了。」

徐元佐望向陳實,微微一笑:「先生還望閣老復相?」

「閣老老當益壯,為何不能復相?」陳實問道。

徐元佐心中微微一嘆:陳實無論是見解還是看人,都頗有可觀。尤其是與人交談,不因為對方的身份尊卑而有差別,一直不疾不徐,對鄭岳那樣的進士如此,對自己這個蒙童也是如此。

可惜,終究是私心遮蔽了理智。

「閣老復相,只是先生心中之願。」徐元佐道:「其實先生也知道,皇帝和內閣諸公,尤其是張江陵,都不會讓閣老回去。閣老也不會回去。」

陳實露出一副計謀得售的模樣,卻夾了一分苦笑:「你這神童,可不是又在賣弄神通了!」

「呵呵,」徐元佐道,「無論是報閣老知遇之恩,還是眼下存身之道,我都得依附徐家這棵大樹。先生有雄心壯志,又是功名傍身,何不出去闖蕩一番?」

「一個舉子,上哪裡闖蕩?」陳實疑惑道。

「中書舍人如何?」徐元佐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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