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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換個爹可好?

「中書舍人。」陳實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笑意:「他竟然跟我說:中書舍人如何?呵呵呵,就像是說喝杯茶吃碗飯一般輕鬆,著實嚇了我一跳。」

陳實此刻坐在徐閣老的書房裡,對面就是曾經叱咤風雲執掌國是的徐階。徐璠坐在下,但是父親在場,讓他不敢表露出太大的情緒。

不同於夏圩新園的會議室兼會客室那般豪華。這裡無論是黃花梨家具還是牆上的字畫,都透露出濃郁的學術氣氛。華夏自古以來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基本做到了官員與學者的融合。越是富貴人家,越是需要與之匹配的學術地位,否則就會被視作土豪暴戶。

徐階燕居時喜穿道袍,神情淡薄,宛如道德高士。此刻斜靠在羅漢榻上,並無一絲鬆垮的感覺,只有飄逸不拘。明明同樣的動作,而讓人有不同的感觀,這就是氣質的妙用。他聽了陳實的回稟,臉上仍舊不動聲色,卻道:「邵芳要來見我。」

陳實疑惑道:「此人在南直也有些名望,將欲見公,所為何事?」

「我昨日命人去傳了徐元佐來,等他到了正好一起說。」徐階道。

陳實心中卻有些忐忑。他本以為徐階對徐元佐只是一時興趣,有心栽培,就像是一個家財萬貫的富豪見某位窮親戚可憐,隨手賞個十幾二十兩銀子。能說這富豪真與那窮親戚感情深厚麼?

即便徐元佐是個神童,但只要沒有中進士,神童也別想神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徐閣老竟然會想到讓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參與正事了?

陳實現在是真的後悔剛才說話太過孟浪輕佻。

可以說,徐階有多麼看重徐元佐,他陳實在閣老心中就要扣去多少份量。

徐元佐進門的時候,只覺得當今的交通條件實在太令人痛苦了。

後世二三十分鐘的路程,在現在竟然要走兩個小時。這還是在大明的經濟達地區,還是修繕良好的官道。他真的很難想像此時的西北鄉村會是怎樣的路況。

說起來他並非第一次走這條路,會有如此激盪的心情主要是因為閣老召見。

徐階可是真正的國家領導人啊!是有資格用「當國」兩字來形容的大人物。

徐元佐趕到的時候,徐階書房裡的小會已經開始了。此間管家徐慶滿臉帶笑,將他帶到書房門口,進去通報。只是腳跟打轉,徐慶就出來道:「元佐,老爺要你快些進去。」

徐元佐微微頜表示謝意,一整身形,往裡走去。

徐階看到徐元佐進來,眼神一晃,敏銳地現了徐元佐的不同。

上次相見,徐元佐是個外表蠢笨,暗藏內秀的異人。如今再看,這內秀已經透了出來,身上肥肉不見,只是越緊致結實。

古人以相由心生為圭臬,看人先看神,再看骨肉,由此判斷一個人的前途和人品。從戰國時候崇尚雙眸方肋的異相,到魏晉時候的人物評點,乃至曾國藩赤裸裸寫下《冰鑑》,華夏就是個看臉的地方。

見徐元佐能在短短月餘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徐階倒比任何人都激動一些。

徐元佐只是認為自己鍛鍊身體頗有成效。其他人則以為他年紀大了,身形長開了,自然會顯得瘦一些。只有徐階相信,徐元佐這條雛龍,正是因為與徐家相得,所以才能如龍入海,一展真顏!

寒門出一貴子,總是以「猶龍」來形容,並深以為傲。

世家則因為貴子夠多,所以更希望自己的家族如同一片大海,有群龍遨遊。

當然,閣老的激動卻不是誰都能看出來的。尤其徐階這樣打入敵人內部,煎熬十數載的高人,皮裡春秋神功早已臻入化境。

「元佐,你可聽說過邵芳此人?」徐階一邊命徐元佐坐了,一邊開門見山問道。

徐元佐見徐璠、陳實都是散坐,自己卻不敢放鬆,頗有坐相,方道:「曾聽人呼他丹陽大俠,卻不知此人根底。」

「此人是丹陽豪富,往來權宦之間,頗有牽絲拉線之能。」徐階淡淡道:「既然江湖有俠名,想來也是個遍施小惠之徒。」

徐元佐心中暗道:邵芳的確是個政治掮客,看來已經立項投資了。

「他想在近期拜會老夫,元佐以為呢?」徐階緩緩道。

徐元佐當然知道徐階不是在徵求他的意見,更多的是一種對晚輩的指點,道:「他若是只能拿出數萬金去京中奔走,為閣老復相。那麼見了也沒甚麼意思。」

徐階面無表情,似乎是等他繼續說下去。

「不過閣老若是見也不肯見他,恐怕他會立刻調轉車頭,去為高新鄭疏通。」徐元佐頓了頓:「高新鄭那人經不住大義的誘惑,多半是會肯跟他合作的。」

「閣中諸佬會如何?」徐階又問道。

徐元佐剛要說,話到嘴邊卻是變了一變:「小子身處江湖之遠,哪裡知道廟堂之上的事,又如何能夠點評宰相。」

「你剛才說高新鄭倒是很順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科道老手呢。」徐階口吻不重,這內容卻是沉甸甸地如同一座大山。也虧得徐元佐機靈,沒懸崖勒馬,否則就不是口頭教訓了。

「拿來賣弄,實在是大錯!請閣老責罰。」徐元佐連忙起身謝罪,腰都弓成了個蝦米。

徐階嘴角隱隱上揚,道:「你這小子倒是會討便宜。」只要他肯「責罰」,那就是真的將徐元佐當做了孫輩自家人看待。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法,對付別人或許還有成功的機會,用在人精徐華亭面前,就有些逗樂子的感覺了。

「老夫看你是塊璞玉,就是欠人琢磨。」徐階輕輕撫鬚:「你家本與我家同宗,莫若就認了魯卿做父親,常受教誨。」

徐元佐沒想到天下砸下來這麼大一塊餡餅,登時蒙了。

華夏重文統而輕血統,繼子、養子所享受的待遇基本與血親之子相當。不同於後世的「乾爹」,明人認爹那可是來真的,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服喪舉哀,都跟親兒子一樣。

而且現在這個世道,認爹也很普遍。簡單分類有兩種,其一是宗族血親為了承祧香火而過繼子嗣。其二是認了能得好處,譬如認陸夫子當爹就可以免雜役;又譬如《紅樓夢》中賈芸認賈寶玉當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徐璠的兒子徐元春已經是生員了,眼看著孫子都要出來了。所以徐階讓徐元佐來給徐璠當兒子,純粹是一門福利。就算得不到徐璠的家產,徐家的無形資產也是非比尋常的。

見徐元佐悶在那邊,徐階倒是放心了:此子雖然重利,但胸中自有分寸,還不至於忘恩負義。

「閣老與大公子待我恩重如山,不知如何方能報答一二。」徐元佐緩緩道:「只是過繼認父這事,還得家裡大人做主。」

徐階呵呵一笑:「這個自然是要跟你家大人說的。」

徐元佐垂頭下去,暗道:連我是不是獨子都不問,看來是已經調查過了。咦,我現在的表現就算要嘉獎,給點銀子也就夠了。若是能夠聯宗續譜就算是天大獎勵了,為何一下子就要收我做兒子呢?這是不是給得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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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義父

徐元佐從徐家大宅出來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張居正。

現實雖然很骨感,人家是宰執天下的閣輔大佬,自己只是個掌管小產業的私企經理,但就如陳實說,他與張居正有個極大的相同點——抱了徐階的大腿。

徐階對張居正的栽培可以說是不遺餘力,比之親生兒子還有過之。非但為張居正規劃好了一條清流之路,從進士到閣輔步步穩紮穩打,即便自己再困難的時候也先想到的是保全張居正。

在嘉靖皇帝大行的時候,徐階可以不通知內閣,卻也要拉上張居正一起起草遺詔,送了一份極重的政治禮物給將當時還沒有入閣的弟子。

不說是大明,即便放眼整個華夏曆史,如此師徒恐怕只有演義裡的諸葛亮對姜維可以媲美。

——現在徐階顯然是想提攜我。

徐元佐邊走邊想。

因為徐階已經不可能去當考官,自己也不可能應考,所以大明人文生態圈中最牢靠的師徒關係不可能生在兩人之間。好在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所以讓徐璠收了徐元佐當兒子,先是宗內輩分沒問題,其次也能保證徐元佐對徐家的忠誠度——誰會反對自己的父親呢。

然而徐元佐忍不住想:徐階可以說是最懂得雙贏之道的人了。人人都看到了他對張居正無微不至的照顧,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張居正也徹底繼承了他的政治理念,一步步沿著他的道路走下去。或許是兩人志同道合,也或許張居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許多人都為徐階不值,覺得他一代心學傳人收了個酷吏……他們卻忽略了徐階政治生物的本質,至於學術只是旁支。

徐元佐站在一塊山石前,那是一塊有些年代的太湖石,嶙峋而慘白。

徐元佐成功地表現出了自己在經營方面的能力和天賦,這可並非穿越者的金手指。換言之,絕非每個穿越者站在徐元佐位置上都能做得更好。拉起一個以街坊為主體的年輕團隊,分配任務,激勵先進,牢牢掌控在手掌之中。這看著簡單,卻也不是彫蟲小技。

徐階肯定看不上那些銀子,但是對於人才的掘和認識,他想必格外敏感。

其次才是徐元佐不拘一格的思路,就像是這塊太湖石:詭譎恣意,曲折通透。

徐元佐當日抓住了機會,在學術上向徐階投誠。雖然他的思考深度遠不如徐階和何心隱,被那兩個老人精剝得一絲不掛,但是站隊卻很鮮明——我死活要跟著徐老先生大人!

誰讓他做過首輔呢。

——那麼我能為徐階做什麼呢?

徐元佐想了想。在這個社會中,如果自己沒有讀書中進士然後去混官場,那麼最大最好的前途就是買個監生的資格,然後安心做生意。從給徐家打工,到開展自己事業,以合夥人的身份與徐家一同展,甚至帶著徐家展。

這點徐階肯定也能想到,而且沒人會相信一個草根少年莫名其妙地會跟豪門勢家過不去。

背叛是需要有價碼的,誰還能給出比徐家更大的價碼?一筆可寫不出兩個徐字啊!

當了徐璠的兒子之後,徐家的實體產業肯定還是輪不上他。

關鍵是架不住無形資產高啊!

給閣老當孫子,那是多大的機緣?想想曾經自己也算是青年有為,見個省部級就得點頭哈腰,賠盡笑臉,那時候如果七大常委中的某一位肯認他當孫子……

咳咳,徐元佐那麼有節操是肯定不會答應的!但是設想一下,會有多少青年才俊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忙不迭地點頭?

老實說,徐元佐就像是看到了一盤精美可口的甜點,充滿了誘惑。雖然明知道熱量高,但總有個聲音在他腦中說:吃了再說,吃飽了才有力氣減肥嘛!

「此石在太湖之濱,不過是水淹泥掩,為魚洞蟹府。一旦移入庭中,洗刷乾淨,便別有一番意味了。」徐璠緩步出來,見徐元佐正看著石頭陷入沉思,出聲說石,也是說事。

徐元佐連忙上前見禮,道:「大人所言極是。」

徐璠一樂:「你這就改口了?」

「口可以先改,只是心一時改不過來。」徐元佐坦誠道:「我這人腦子不好使,認準的事輕易改不過來。尤其是突然換個父母大人,這事……」

這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想想也挺無奈的。雖然對徐賀那位新父親很不滿意,但是老天爺再要給個機會換成徐璠,徐元佐卻還是有些牴觸——他心中仍舊掛唸著另一個世界的正版父母。

或許在某些人看來是念頭不通透,但終究是幾十年的血親之情,怎麼可能個把月就淡薄呢?

「元佐的孝心可嘉可喜。」徐璠不動聲色。

「小子仰慕大人風采久矣。」徐元佐嘴上已經喊了「大人」,卻道:「我只擔心弟弟太幼……能否先認做義父?等弟弟沒了夭折之慮,孩兒自然也就沒了顧慮。而大人已然有了大兄,也不急於一個螟蛉之子吧。」

按照傳統禮法,兒子轉來轉去毫無問題。但一般有了親兒子,就不需要外人的兒子了。同時,如果人家只有一個兒子,自然先得承祧自己一房的香火,就不能過繼給別人當兒子了。否則過繼子嗣的吉事,就成了斷人香火的兇案了。

徐元佐既不捨得這個給閣老當孫子的機會,也不想在沒看清楚的情況下就稀里糊塗把甜點吃了,故而以弟弟年幼為藉口,求認義父。

就如張無忌之於謝遜。

在這個時代,十一二歲的孩子很容易夭折。徐璠也曾打聽得了徐賀此人名聲不佳,徐元佐與父親的關係也不怎麼親密,所以並不覺得徐元佐在找藉口。他點了點頭,面帶微笑道:「你這顧慮是應有的。說實話,你若是當即一頭磕下來叫我父親,我也會有些不自在啊,呵呵。」

徐元佐臉上賠笑,心中滴汗道:差點忘了徐階還是挖坑大宗師,幸好沒有急急忙忙往裡跳。

「義父在上,請受孩兒大禮參拜!」徐元佐當即跪倒在地,磕頭認了義父。

徐璠站著受了禮,笑容道:「這事也得行禮如儀,周告鄉鄰才是。對了,大父在編纂徐氏宗譜,泗涇那邊若是有譜系,便一併拿來。正好我也見見同族兄弟。」

徐階致仕之後著實清閒了一段時間,但是退休綜合症是古今一致的。前一天還手操權柄,後一天就無所事事,哪裡受得了?於是徐階給自己找了個樂子:修譜。

徐氏不是豪門望族,祖宗只能追到四代,真正騰達的也只是徐階一人,所以工作量並不大。徐階無須,也不願攀附大族,反而更喜歡徐元佐這樣的親戚——這才能在族譜中保證自己的主角地位。

徐元佐對此比拜了徐璠為義父還要高興些。

無他,沒毒副作用啊!

「孩兒這就安排回朱裡一趟,正好告知拜了義父的事。」徐元佐道:「想來父母也是極歡喜的。」

徐璠一樂:「行禮之事也交給你操辦了,回頭我叫賬房支你銀子。」

徐元佐喜笑顏開,這才是人間好事皆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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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徳不稱位

徐璠在稟報徐階之後,能夠感覺得出徐階並不高興。

徐階靠在椅背上,慈憫地看著自己的長子。三個兒子對他來說是手心手背的關係,徐璠是手心,徐琨和徐瑛是手背。雖然都是肉,但手背終究比不上手心肉厚。更何況徐璠的母親……徐階並不知道「愛情」,但很清楚自己對她的情牽夢縈和愧疚。

「兒子和義子,哪一個好些?」徐階輕聲問道。

徐璠有些侷促,微微扭動身子:「都差不多吧,他才十五歲……」

徐階嘆了口氣,心中暗道:差得實在太多了。兒子如果不孝,是可以送官究辦的。義子不孝,只是受到輿論譴責,而且還會有人說風涼話。

「太倉王家的女兒本是孫婦上選啊。」徐階道。

「王元美的女兒?」徐璠一愣。

元美是王世貞的字,此人在後世被譽為文壇領袖,宗師一樣的人物。如今也是文名鼎盛,雖然官位不顯——只是浙江左參政而已。

好吧,副省長已經可以算是疆臣大吏了,但在徐璠看來就是「不顯」。

徐階點了點頭:「我聽聞王元美有個女兒十四歲,正好配與元佐。不過……現在卻不能提了。」

徐璠的兒子——哪怕只是法理上的兒子,迎娶王副省長的女兒也算是門當戶對。若是義子那就說不過去了,貿然提出只會被視作存心侮辱人家。

徐璠沒想到父親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父親,若是要想與王氏聯姻,元春不行麼?」他的獨子徐元春只比徐元佐大了兩歲,從年齡上更適合娶王家女。

「不過王元美此人……固有文名才氣,卻太傲了些。」徐璠不喜歡王世貞,甚至過了嚴世藩。

從家世而言,王世貞家可是譜系嚴明。

始祖是西漢名臣王吉王子陽,居官清廉,又通五經。其後代累世為官,在漢晉為門閥士族。又有先祖王導字茂敬,是開創東晉的重臣。到了隋唐五代,子嗣多有刺史、主薄、節度之官,是四姓之族。宋代不重門第,取士以科舉正途,王家王縉為司諫,又是江卿世家。

蒙元之時,王縉六世孫王夢聲(號古川)被強徵為崑山州學正,任職四十餘年,遂為崑山人。設立太倉州之後,遷為太倉人。王夢聲長子王賡。王賡子王方澤。王方澤子王琬。王琬子王琳。

王琳便是王世貞高祖。

王琳子輅,字尚殷,妻張氏,生有其中王僑、王佳、王偡、王倬。

王僑是王世貞的伯祖,成化十一年乙未科進士,官至工部郎中。

祖父王倬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進士,歷任山陰、余干、蘭溪知縣,由縣令歷遷御史,貴州、瓊崖兵備副使,廣西按察使,廣東右布政使、四川左布政使,以治軍實功,被命為右副都御史,巡撫順天,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

父親王忬是嘉靖二十年進士,因「庚戌之變」指揮得當,立下奇功,連升五級擢為右僉都御史出撫山東。後巡視浙閩,進右副都御史,任用俞大猷、湯克寬、盧鏜等,率軍於普陀山大破倭寇,殺、俘數千,溺亡無數。後巡撫大同,加兵部右侍郎、薊遼總督,斬虜八百。因與嚴嵩恩怨下獄,在嘉靖三十九年被殺。

王世貞自己已經是一省參政就不用說了,弟弟王世懋是嘉靖三十八年已未科進士,現在是南京禮部員外郎。王世貞還有個女婿華叔陽,今年剛中進士,也分在禮部。

面對這樣的家族,徐璠還是很有些心理壓力的。

自漢到宋的高門姑且不說,只是最近幾代人所積累下來的朝中聲望和士林人脈,就是一個巨大富礦。

「父親為王忬平反,王世貞非但不感恩,反倒在胡宗憲的事上對父親略有薄詞。」徐璠言辭間尚是介懷。

徐階倒是不介意,他早已不是介意他人情感的人了。他道:「姻親本為藩籬,王家是江南豪族,本是極好的門第啊。」

徐璠道:「那等元春……」

徐階搖了搖頭,打斷了兒子的話頭:「元春我已經想好了,同郡張氏女,溫婉淑良,可為良配。」

徐璠一時不能反應過來:這個同郡張氏是哪個張氏?

這反差也太大了點吧!

徐元春才是您親孫子吧!

徐階見兒子略有所失,方才道:「德不稱位。元春不過是小九卿之姿,沒必要攀附王家。」

徐璠口唇翕動,很想問一句「徐元佐又是何等格局」,卻終究沒有問出口。

……

徐元佐並不知道徐階非但要給他「輔之孫」的光環,還想安排他成為王世貞的女婿。

不過,這種無知只是暫時的。

徐璠固然不是個大嘴巴之人,但他終究是人。

人就有傾訴的需要,尤其是碰上這麼堵心的事。不可否認他對徐元佐喜愛之心遠他人,甚至真的當成兒子看待。然而他與夫人季氏的感情也是極深,季氏逝後,所有的愛都灌注在了兩人的愛情結晶——徐元春身上。

徐階認為徐元春娶王氏女就是「德不稱位」,而徐元佐卻可以……須知,某些人可以坦然承認自己不如別人,但很難接受自己的兒子不如別人兒子。

所以當這些話傳到徐元佐耳朵裡的時候,徐元佐著實嚇了一大跳。

他莫名聯想到了張居正的結局。

他不否認張江陵的能力和天才,但是這樣的人物為何最後落到了削籍清算、抄家破門、兒子上吊、家人餓死、言及鞭屍的地步?

引用徐階引用荀子的話,答案就是:德不稱位。

荀子原話是:夫德不稱位,能不稱官,賞不當功,罰不當罪,不祥莫大焉。

翻譯過來就是說:在自己不應該在的位置上,沒比這更倒霉的了。

徐元佐突然有些不寒而慄:天下人都以為張居正蒸蒸日上,風光無限的時候,恐怕徐階早就看到了他的「不祥」。

但那又如何呢?

對於徐階而言,他的政治理念已經傳遞下去,而且勢必會繼續傳遞下去。他的政治影響會隨著張居正的當權秉政而繼續擴大,而光芒卻會被張居正掩蓋,不為人所矚目。

至於張居正的不祥,對他可有分毫損害?

同理,徐元佐或許會藉著徐階的指引走向人生的巔峰,但最終的結果嘛……是福是禍就很難說了。

徐閣老還真是利人利己雙贏典範呢!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硬毛,突然對身旁的羅振權道:「老羅,聽說了麼,現如今有種新圈套。」

羅振權正費力地與案上的書本鬥爭,好不容易結識的幾個字偏偏又跟他鬧生分。他抬頭望向徐元佐,興趣缺缺:「什麼圈套?」

「就是有個容貌、家世都極好的美女,非要和你成親,嫁妝一般都是高車俊美,田土豪宅。結婚後,她又從娘家要來許多家資,對你言聽計從,讓你要啥有啥,整日裡除了吃喝玩樂就無所事事……」

「啊?」羅振權一臉茫然,「她圖甚麼?」

「關鍵不是她圖什麼,關鍵是你就此失去了雄心壯志,成了個頹廢的無用之人啊!」徐元佐道。

羅振權一拍書案:「我如今洗心革面努力上進,不就是為了過上這樣的日子麼?」

兩人的對話引起了外間少年們的注意。他們沒想到一本正經的徐經理會在上班時間聊閒天,紛紛豎起了耳朵,只是不敢表現出來。

徐元佐又道:「若是她等你年老之後,一腳把你踢開了呢?」

「那也是日後的事。更何況,我自己就沒點積蓄麼?」羅振權不以為然。

徐元佐默然。

徐階給出的蜜棗放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都不會被拒絕。

即便自己冒充相士,將未來的事告知張居正,張居正難道會當相信麼?難道不會自信滿滿地說:我必不會落入這等田地!

「唉,我還是有些害怕的。」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呵呵。」羅振權吐出兩字,頗為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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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控制

徳不稱位是智慧的警示,現實中卻是庸俗愚魯之人佔了絕大多數。他們被慾望驅使著步步前行,追求財富地位帶來的快感。總是在自以為是中忽略警兆,相信自己德才兼備,災禍才不可能生在自己身上。

從這一點上,徐元佐發現徐階其實完全沒有做任何傳統意義上邪惡、陰險、狡詐的事,他只是給了一個胖子很多糖,卻沒有告知得糖尿病和肥胖症的風險。用這種秘法,他戰勝了嚴嵩,也戰勝了自己,最終壽終正寢,福澤延綿。

徐元佐每次見到徐階,都像是經歷了一場人性和心靈的洗禮,有所領悟。然而等他回到凡人的世界,就不得不面對各種不解。

「你果然是蠢笨如牛!」

父親徐賀大聲斥責徐元佐。

徐元佐在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的舟車勞頓之後,真心不想見到這樣的反應。現在他很後悔為什麼把事情的經過說得這麼詳細,如果只說聯宗續譜的事,徐賀肯定是當一樁天大的好事看待。

徐母擋在兒子身前,像一頭怒的母獅子:「人家把我兒子當塊寶,你倒當他是根草!有你這樣硬要兒子去認別人當爹的爹麼!」

徐賀冷聲道:「我這個當爹的沒德行,養不住這塊寶,還不如讓他攀了高枝去。」

「我要是給璠爺當了兒子,你有什麼好處?」徐元佐當然知道徐賀的意思,可以借這個攀了高枝的兒子謀取不少好處嘛。

徐賀一時語塞。他再無恥,也說不出這話來。

「我若是當了璠爺的兒子,家裡每個月收入哪裡來?」徐元佐問得更詳細了:「難道就靠母親和姐姐給人做針指?我既然當了人家的兒子,那就是鐵定一文錢都不會拿來的。否則豈不是成了家賊?」

徐母心中暗道:你說得倒是絕情。知子莫若母,你若是真能這般絕情,豈會拒絕人家?

「至於父親您,明年恐怕真的掙不到一文錢了。」徐元佐淡淡道:「徐家布行這兩日跟人簽了一筆大買賣,已經賣了棉布、白生絹各一千匹,紅綾、黃綾、青素銀絲紗各五百匹,這等於多了一家經銷行,若是產量不提升,你肯定是拿不到貨了。」

徐元佐上次跟徐賀去松江,見他去了牙行。略一打聽就知道,那家牙行做的就是徐家的生意。這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松江最大的商行就是徐氏集團。

「雖然徐家賣得多,但憑什麼說我就拿不到貨了!」徐賀脖頸青筋暴起,對兒子大為惱怒。

徐元佐繞過母親,逕自來到的餐桌前坐下,道:「父親大人,你該先問問我:為何知道這麼清楚。」

「你如今在徐家也是個小管事,知道這些有什麼稀奇!」徐賀把頭一撇,心中卻有些隱隱不安。

徐元佐給自己倒了水,好整以暇道:「我非但知道這個消息,而且還可以負責地告訴您:這筆貨就是我拿的。如今徐家布行的大掌櫃就在我那邊做客,我只要說句話,整個松江沒有牙行會給您供貨。」

徐賀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整張臉變得豬肝色:「你這吃裡扒外的狗東西!竟然坑起自家老子來了!若不是……」他手舉過頭,正要一巴掌打上去,卻想到自己來年的生計,硬生生止住動作。

雖然兒子還是他的,但這個兒子已經長硬了翅膀。

徐元佐最近鍛鍊頗有起色,力量已經明顯增大了,肌肉有了線條。他並不擔心徐賀能夠打到他,而且他也知道以徐賀的怯懦,這巴掌絕對打不下來。

徐母卻攔在了徐賀面前,對兒子不滿道:「元佐,你怎麼能斷了自家買賣?」

「我這一身的骨肉是二位大人給的,還不是一心為了這個家。」徐元佐嘆了口氣。

他對母親的感情還受到身體影響,總有些許親情,對於父親徐賀卻是早就消磨光了感情和耐心。只是在這個時代,婚姻是真的神聖不可侵犯,離婚等於休妻,被休等於沒臉做人。為了母親,徐元佐也只能捏鼻子忍了。

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呢。

不過徐元佐從來都不是消極忍讓的人,所以他才需要徐盛提供的貨源。

在階級社會中只有兩種人:掌握了生產資料的人,以及被控制了生產資料的人。除了最頂端的絕對控制者和最底層的無產階級之外,任何人都在這兩種身份之中轉圜,在某筆交易中作為甲方,轉臉又變成了乙方。

現在徐元佐面對徐賀,就是以控制者姿態出現。這讓徐賀極其不爽,無比憋屈,恨不得用暴力來宣洩內心中的憤懣。

「我拿這批貨是要給父親拿去賣。」徐元佐淡淡道。

這句話就像是酷暑之中的冰塊,幫助徐賀控制住了內心中湧動的憤怒,也不敢貿然用暴力來破壞希望。

徐元佐緩緩道:「我拿這批貨價格極低,若是轉手賣給牙行,吃相就太難看了,所以只能拿出去自己賣。我從未走過商路,父親卻是常走的。更何況,夏圩那邊又離不開我。」

雖然轉手賣給牙行是獲利最快最輕鬆的渠道,但對於牙行而言,徐家等於增加了一個交易環節,也就等於增添了一環成本。人家可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盛之間的故事,對他們而言徐家就是徐家,這顯然是變相的漲價。

或許他們會看在利益的面子上忍讓一時,但這種不滿終究會爆出來。

徐元佐選擇自己賣這批貨,雖然麻煩一些,回款週期長,但獲利自然也高於轉手給牙行,不會造成名聲上的瑕疵,而且能夠借此控制父親徐賀。保證家庭穩定也就等於保證了自己的後院不會著火。

徐賀從來沒想到兒子會對禮制社會的絕對父權進行挑戰——當然,他也沒有「父權」這個概念。他臉上微微鬆懈下來,口吻也溫柔了許多。他道:「你早這樣說豈不好?就是要故意氣死我麼!」

徐母也慈愛了許多:「兒啊,你現在出息了,能想著家裡是好事。你父親脾氣不好,也是為這個家操心的緣故。」

徐元佐對女人的心思很不理解,對母親的心思尤其不能理解。如果換做後世的女子,這樣的丈夫早就被休了,哪裡還肯為他說話?

徐元佐正眼望向父親,又道:「貨雖然是父親去賣,但我卻要找人與父親一同去。」

徐賀怒氣又被挑了起來:「你這甚麼意思!找人看著你老子?!」

「的確。」徐元佐誠實地點了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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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請客

關於徐賀做假賬的事,最終不了了之,只有徐母在不高興的時候拿出來用用。至於徐賀到底是賭癮復,輸給了別人,還是真的在外養了小三,在目前的條件下也都無從核實。或者說,核實的成本太高,出了徐元佐目前的承受能力。

而且徐元佐是個商人,不是科學家。

求真求解是科學家的本分,商人卻不需要知道那麼多真相,只需要解決問題就行了。比如徐賀的問題上,無論他是賭博還是養狐狸精,真相其實無關緊要,關鍵是如何保證他經手的銀錢回到家裡。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他經手銀錢。

根據歷代商人——尤其是西方意大利商人積累下來的經驗,財薄分離是個好辦法。管賬的人不管錢,管錢的人不管賬,除非互相勾結,否則錢賬分明。

這裡面有個「除非互相勾結」的小條件,仍然存在風險,但大大增加了監守自盜的成本。

徐元佐要做的就是準備一個這樣的人,跟著徐賀一同行商。由徐賀管賬,此人管錢。到最後兩相核對,自然一目瞭然。而這個人必須要有定力,不會與徐賀勾結。這倒是不難,因為夏圩的少年們對他這位元佐哥哥正空前崇拜,也有了尊重規則的意識苗頭。

考慮到夏圩少年的年齡太小,閱歷不足,可能會被徐賀欺負,所以徐元佐決定排出兩人,以數量獲得優勢。

這些事都是微末小事,真正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還是分贓。

從徐盛那邊壓榨出來的現銀是最安全的,因為銀子上沒名字,誰叫它它都不應,在誰兜裡就是誰的。

其次是田畝,因為都是白契,又是徐盛自己截留的,他比徐元佐這幫人更擔心被徐家知道。

最後是宅院,得在裡甲報備衙門過檔,不過這是仇老九和牛大力需要擔心的事,與徐元佐沒關係。

徐元佐最擔心的還是這三千五百匹各色布料。

這些貨都是從徐家布行出來的,賣與誰家在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如果利潤沒有分潤均衡,徐盛很容易就能找到離間的機會。比如讓徐誠知道這布料的事。就算徐誠不在乎銀子,心裡總會留下一個疙瘩。

——所以徐誠那邊也得給夠。

徐元佐微微皺眉,意識到買方的身份實在是個問題。自己這邊的人去徐家商行低價拿貨,量還不小,怎麼看著都像是管理層勾結,損害股東利益。如果買方身份不妥當,徐誠也不敢就收好處。

還缺個外人。

可靠的外人。

徐元佐站起身,緩步走到前院,進三步退三步,腦中梳理自己認識的各色人等。就在徐母以為兒子中邪的時候,徐元佐終於想到了個極其妥當的人:陸夫子。

準確地說,是陸夫子的兒子,那位做花布買賣的世兄。

徐元佐拿定了主意,跟父母打了個招呼便往外走。徐母只覺得兒子性格變化得厲害,前面還針鋒相對,像是要攪起一場風波,誰知三言兩語之間便風平浪靜,莫名其妙要去拜訪陸先生了。

徐賀已經最好了與兒子鬥智鬥勇的準備,卻沒想到徐元佐閃身而去,毫不拖泥掛水。這讓他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輕飄飄地毫無著力之處。等他反應過來——這哪裡是兒子對父親該有的態度!徐元佐已經走遠了。

一旦他進入了工作狀態,那麼在行程表之外的所有動作都會被默認為冗餘,

到了私塾門口,徐元佐等到了散學出來的陸夫子。

陸夫子見到徐元佐顯然有些意外:「元佐何時回來的?」

徐元佐行了禮:「今早方歸,特來給先生見禮。」

陸夫子虛榮心大為滿足,道:「有心了。」他遂又問了夏圩那邊少年的事,得知十分堪用,便撫鬚道:「如此我倒也放心了。」

徐元佐眯眼一笑,道:「先生教出來的人,總是信得過的,等明年我這邊還要鋪開攤子去,所需更甚呢。」

陸夫子面露喜色:「我這幾日倒也又物色了幾個好苗子,等過完元旦便領去你那邊看看。」

大明社會是個純粹的農業社會,務農人口無疑第一。而務農先得有田地,其次就是得有技能。第三還得看天吃飯。最後還要受雜役困擾。

朱裡的居民絕大部分都是手工業者、小商人、船伕和漁民,家中早就沒田了。即便鄉中有田的人家,也是租給別人,不會自己去種。所以子侄的出路無疑十分狹窄,除了科舉考試,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大商行當夥計,繼而指望成為掌櫃,也算是事業有成。

這點上其實跟四百五十年後的社會生態很像。

徐元佐現在就是某個五百強大集團下屬公司負責人,在朱裡社會已經可以算是一枚小小的成功人士了。

「那要多謝夫子了。」徐元佐客客氣氣道,旋即又道:「學生回來得匆忙,空手而來拜見夫子,實在失禮。想請夫子小酌一盞,還望夫子賞光。」

陸夫子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正說著,徐良佐從塾裡出來,見到哥哥格外興奮。

徐元佐不等弟弟說話,便道:「良佐先回家跟二位大人說一聲:我在陳家樓請先生小酌,然後你也過來斟酒服侍吧。」

徐良佐一聽今天可以下館子,口中饞涎便忍不住流了出來,匆匆跟夫子行禮,便朝家中跑去。跑出一個拐角,實在忍不住,出一聲長嘯。

陸夫子現在看徐家兄弟格外順眼,大的那個能給他長臉帶來實惠,小的那個又是讀書種子。以如今徐家的人脈來看,說不定還能出個生員呢!

徐良佐側後半步,畢恭畢敬走在陸夫子身右,往陳家樓去了。

陳家樓就在北大街上,聽名字倒是不輸給郡城的大飯莊,其實只有兩間開面,樓上臨河有個雅間,還是女兒出嫁之後,閨房改的。一共只能三五張桌子,因為朱裡本地人都不會去吃,自然標價高些,靠過往商旅過活。

陳家夫婦便是飯莊的東家、掌櫃、跑堂、大廚……見陸夫子和最近鎮上的大紅人徐元佐來了,連忙迎出來,臉上堆笑:「陸夫子,徐小哥,今日吹得好風,二位既打門上過,豈能不進來坐坐?」他們本是客套,指望著兩個兒子日後能得照顧,並非真心邀約。

卻不料二人當真朝裡走去,徐元佐還道:「請陳家大娘準備一壺好酒,切些嫩牛肉,炒個素菜,燉碗蛋糕,一尾清蒸鱸魚,白灼鮮蝦,魚肺做成醒酒湯。」

陳家夫婦頓時喜笑顏開,沒料到竟然能做成這麼一筆大買賣,連忙道:「正好正好,早間李屠戶家才進的牛肉,花糕也似的,我這就去買來。」

大明律禁殺耕牛,老牛要報備官府之後才能屠宰。但是目下豬肉多有羶味,牛肉終究還是桌上佳餚,所以上有政策,下面自有對策。

陸夫子見徐元佐點的都是好菜,心下滿意,一邊道:「元佐不必破費太甚。」

「要的,要的。」徐元佐又問道:「樓上雅間乾淨麼?」

陳家男人連忙笑道:「的,我一日三遍清掃,就是為徐家哥哥這等貴客預備著呢。」

徐元佐這才躬身比請,道:「先生請抬步。」

陸夫子笑呵呵地上了樓,倒也不是第一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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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貴客駕到

雖然朱裡是個連鎮都算不上的地方,但終究是客商往來之地,陳家做了許久的飯莊還是知道規矩的。先上了一壺三白酒並一碗佐酒小菜,好讓兩人等得不著急。

徐元佐給陸夫子斟滿酒,問道:「夫子別來無恙?」

陸夫子微笑道:「倒是還好。」

徐元佐抬頭看了一眼,笑道:「學生看夫子面色,家中定有喜事。」

陸夫子眉毛一挑,卻有些嘆了口氣,半開玩笑道:「你這相面功夫稀疏得很,看來無法以此謀生啊。」

徐元佐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還是安心當我的小掌櫃便得。」他聽陸夫子口氣,看來家裡不甚美滿,實在是大大的好事,自然高興。

「不過夫子受人仰望,世兄又有才幹,緣何興嘆呢?」徐元佐出言探問。

陸夫子又嘆了口氣,道:「還不是我那犬子,叫人不省心。」

徐元佐心中一動,道:「世兄才俊過人,先生這般說起來真是有過苛之嫌。」

陸夫子搖頭道:「遠不如你。」他頓了頓,又道:「今年掙得錢雖比往年多些,但是聽聞郡城的布價又要大漲,豈不煩心。」

徐元佐微微頜,心中閃過一絲得意:這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啊。只是這得意勁剛起來,又被另一個念頭打消了:自己既然知道陸家做花布生意,也知道如今布價看漲,緣何沒想到陸家本就該面臨這個困擾呢?實在是思慮不夠周全啊!

陸夫子卻不知道徐元佐內中自省,只見他突然沉默下來,以為他也為自己思慮,心中竟然有些感動。他安慰道:「這事也不是你我能定的,都是那些大家豪族定的。」

徐元佐淺淺抿了口糯米酒,道:「夫子,您既然與徐大管事是舊交,為何不走他的門路呢?」

陸夫子微微搖頭:「元佐啊,往日只教你讀書寫字,卻沒教你人情世故啊。」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這人情,最忌諱的就是有來無往。我將你薦給他,這是彼此互利的事。但我去求他買布,即便以銀子酬謝他,他也是虧了。為何?因為他還得去求別人呢!人情債可比銀錢債貴得多啊!」

徐元佐微微頜,道:「先生所慮,倒是有些道理。」

「別讓人家為難,尤其不能讓朋友為難。你讓朋友為難幾次,日後也就沒朋友了。」陸夫子道。

徐元佐跟著沉默了一會兒,把握著節奏,道:「夫子,莫若我去給世兄轉圜一番。想那邊布行的大掌櫃,在園子裡一住好些天,也算是有些交情。」

徐盛現在還被關在夏圩新園的柴房裡,徐琨暗中派人打聽,但這種事卻如何敢張揚?

陸夫子眼中閃過希冀之光,卻道:「平白欠人人情……」

「也未必。」徐元佐低聲道:「徐盛此人一貫中飽私囊,只要給他一些回扣,他便能從布行裡撥出貨來,價錢肯定要比牙行裡拿便宜些。」

徐家布行等於廠商,牙行、商棧都是經銷商。從廠商直接拿貨自然是要便宜的,只是這樣卻會損害經銷商的市場。

不過在現在這個光景之下,誰在乎呢?

想來牙行、商棧都不會計較。

也未必敢計較。

徐元佐說罷,陸夫子微微前探:「若真能如此,我家怎會小氣?」

「這裡頭……」徐元佐乾笑一聲:「也請世兄與家嚴一道走走。」

陸夫子眼珠一轉,知道徐元佐的身份不適合直接幫自己父親拿貨,已經知道自己兒子是擋箭牌,自然一拍即合:「如此兩廂得利的事,自然是好的!」

徐元佐又道:「我大約還要偷偷打徐管事的旗號,所以那邊還得夫子出面去謝人家,只當不知是我在其中轉圜。」

「那是自然。」陸夫子一付老吃老做的神情:「我自有分寸。」

徐元佐嘿嘿一笑:「既然如此,過幾日我便將文契弄來。」

「到時候你也別老往回跑,派人送個口信,我自叫你那不長進的哥哥過去。」陸夫子道。

徐元佐也有此意,當即點頭稱是。

不一時,徐良佐來了,陳家夫婦也接連上了熱菜,雅間之中杯盞交錯,大快朵頤,自不用提。

陸夫子解決了家中難題,眼看來年收入有了保障,自然高興。徐元佐沒有欠人人情,將自己與陸夫子關係又拉近了許多,也解決了自己的需要,實乃一石三鳥。徐良佐毫無心事,平白有了個大吃大喝的機會,實乃三人之中最快樂的一位了。

徐元佐又趁機將聯宗續譜的事透露給了陸夫子。陸夫子雖然只是淡淡恭喜,卻必會將這消息傳播出去,所以徐元佐也等於向全朱裡宣告自家與徐閣老家乃是親戚。

一餐飯吃得酣暢淋漓,陸夫子下午的課程自然也就打算放羊了。

徐元佐回家與母親打了個招呼,見父親為中午吃飯沒請他而悶悶不樂,索性早些趕回夏圩,那邊還需要他坐鎮呢。

夏圩與朱裡雖然不遠,但是交通費用對於小門小戶而言卻很令人心疼。徐元佐自然不計較這些,就跟後世打車一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已經引了船伕時常過來攬生意。若是日後商榻鎮那邊的客棧開起來,恐怕徐元佐還得長包兩條船。

冬天的河流較緩,全靠船家賣力。徐元佐躲在艙裡,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喊:「那邊船家,可是從朱裡來的?」

聽聲音,來者正是羅振權。

徐元佐拉開船篷,頓時一股冷風衝了進來,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差點連眼睛都睜不開。

「羅大哥,是找我麼?」徐元佐回喊道。

羅振權不懼冷風,站在船首,見了徐元佐總算鬆了口氣,道:「琨二爺來園子裡了,請您回去招待呢。」

徐元佐笑了笑:「多大的事,且請他安坐喝茶就是了。」

羅振權當著船老大這外人不好說話,道:「就怕跟園子裡客人兩廂撞見,不方便。」

這客人自然是指徐盛了。

若是在後世,給徐元佐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等綁架監禁的事來。但現在這個時代,被抓住定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要有足夠的利益,犯點罪又有什麼關係。這也不是說徐元佐沒有操守,或是內心邪惡,只能說他道德靈活性略高罷了。

徐元佐示意羅振權那船老大掉頭回去,兩船並行,方便說話。他道:「客人那邊招呼得可周到?」

「九爺和大力都有弟兄在那看著。」羅振權道:「他們不買琨二爺的賬,反倒方便。」

「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徐元佐笑道:「我本就是要去拜會琨二爺的,只是事情多沒顧上。如今二爺親自來了,這是好事啊。」沒有做好萬全策應,徐元佐也不敢輕易去徐琨的私宅,萬一那小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自己可就跟徐盛一樣陷進去了。

這雖然有些小人之心,但徐琨本就不是什麼君子,連買屍陷害的事都能做出來,綁架監禁算得了什麼?

羅振權還是有些擔心,道:「這客人也住了許久了吧。」

「左右一日兩頓飯的事。」徐元佐留下徐盛不放,本就有等徐琨入套的意思,現在徐琨來了,正好完成最後收口。

羅振權看著徐元佐的側臉,突然現朝夕相處頂頭上司面相變了許多。只從側面看,似乎臉盤小了,山根聳峙,頗有些堅韌之色。再看他抿嘴帶笑,目光堅定,正是當年那些縱橫海上的大船主氣象。

「你好像英俊了不少啊。」羅振權不小心吐露道。

徐元佐轉頭看他,臉上笑意盎然:「是說我長開了麼?」

羅振權不置可否,道:「不過男兒家長得俊也沒什麼卵用。」

「非也非也。孰不聞:姐兒愛俏,鴇兒愛鈔?可見男人最重要的也就是手中鈔和臉上俏了。」徐元佐打趣羅振權道:「二者佔其一,總不至於打光棍。」

羅振權一惱:「我已經相中了一家姑娘,待過了年我爹回來便去求親。」

「那是,你現在也是有鈔之人了。」

後面划船的船老大聽了兩人說話,雖然不甚明了,卻也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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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暗藏洞天

徐元佐回到園子裡,先去洗臉換了一身見人的衣裳,方才緩步走向小會客室。

徐琨已經在那邊等了大半個時辰,耐心耗盡,若不是心虛,恐怕早就砸東西大鬧起來了。尤其是接待他的羅振權逕自走了,而主事者徐元佐卻壓根不肯露面,這讓他更以為痛腳被捉,忐忑不安。

只聽得吱呀一聲,會客室門軸響動,徐元佐邁步而入。

徐琨差點跳了起來,硬咬牙撐起城府,冷哼一聲道:「要見徐大經理還真是不容易啊。」

徐元佐笑了笑,逕自在另一側坐了,從容道:「累琨二爺久等,實在不好意思。」

「我看你好意思的很。」徐琨從鼻腔裡哼了一聲:「徐盛呢?」

徐元佐笑了笑:「我還以為二爺要先問那屍體的事呢。」

徐琨面露慌張,像是被針紮了一般跳將起來,厲聲喝道:「什麼屍體!什麼屍體!你怎敢平白污衊人!」

徐元佐並不起身,反倒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小腹,好整以暇道:「自然是沒有什麼屍體的,因為人沒死嘛。」

徐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喘著粗氣,狠狠盯著徐元佐。

「徐盛謀殺未遂,現在人和苦主都在我手裡。」徐元佐悠悠道:「我這幾日正想拜見二爺,討個條陳呢。」

徐琨咬得後槽牙咯吱作響,良久才從牙縫中吐出一句:「什麼條陳!」

「小子我也是為徐家效力,唔,對了,該改口稱您為二叔的。」徐元佐笑道;「侄兒新近拜了義父,又蒙老爺憐貧惜弱,讓我家聯宗續譜,如今是真真的一家人呢。」

徐琨頹然坐倒,道:「你算是出息了,就敢在我頭上動土了?」

徐元佐也沒料到徐琨對「徐家人」概念的重視,頗有些意外,感覺自己對大明宗法社會還是缺乏體驗。他道:「豈敢。小侄只是希望二叔能夠放過侄兒一馬。不要再弄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平白讓外人得了便宜去。這回為了堵苦主和打行的嘴,小侄也是替二叔花費不少。」

徐琨冷笑一聲:「就算有事,也是徐盛的事,與我何幹!」

「二叔,徐盛未必肯為您背這黑鍋呢。」徐元佐微微笑道:「小侄留他這幾日,就是怕他出去亂說,污了二叔名聲。」

「你倒好心!」徐琨冷聲道。

「二叔能體諒,那便是最好了。」徐元佐笑眯眯道。

徐琨故意冷了一會場,見徐元佐也不說話,終於耐不住性子,道:「給個條款吧。」

徐元佐也不逼迫他,笑道:「活的五千兩。死的一萬五千兩。」

徐琨差點又跳了起來:「你這竹槓敲到我頭上來了!」

「二叔不著急嘛。」徐元佐伸手虛按:「這五千兩也不是要您的現銀。」

徐琨這才勉強坐定,聽他繼續說下去。

「只要二叔列出五張借據,日後侄兒若是有求於你,便用這借據還你。您看如何?」徐元佐道:「當然,若是您不願意了,小侄便去找大父承兌。」

徐琨、徐瑛雖然在外名聲不好,但徐家的家教其實很嚴。徐階若是知道兒子欠了數千兩賭債,不定會氣成什麼樣。輕則一頓家法,重則逐出家門,都是可以想像的。

徐琨氣得腦袋都矇住了,但是考慮到自己這回的確落在人家套裡,至今還有個手下沒有放出來,兩害相權只能取其輕。

「我真恨不得要個死人!」徐琨咬牙切齒說道。

徐元佐微微頜表示認同。

徐盛若是真的死了,這事對徐琨而言也就算是結束了,無非是欠了一筆巨款罷了。不過以徐元佐對徐琨的解讀,此人絕不捨得多出這一萬兩,徹底買斷此事。因為此人就是這麼個小家子氣,豈能做出大手筆來?

徐琨卻不知道徐元佐對他鄙視,咬牙道:「我寫給你,把人給我放了!」

徐元佐嘿嘿一笑,起身道:「二叔安坐,侄兒去取借條。」

徐琨心中暗恨:你連借條都寫好了!可見狼子之心!這回雖然讓你逃過了,日後總要討回這筆賬來。

徐元佐回來的時候,非但帶了五張只欠簽名畫押的借條,還有羅振權。

只看看羅振權一臉凶相,徐琨也放棄了最後的抵抗,乖乖在借條上依次落款簽押,再看借款人,卻寫著牛大力這麼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中人安道寧,也是個沒聽說過的。

「好了!都依了你,徐盛那狗才呢!」徐琨把筆一擲。

徐元佐小心翼翼取了借條,吹了吹墨,道:「徐管事已經在候在門口了。」

徐琨一甩袖子,從鼻子裡出一聲悶哼,朝外闖去。

很快便傳來一聲「砰」響,正是徐二爺用腳踹門,洩內心中的憤恨。

羅振權朝外看了一眼:「踢壞了得要他賠。」

徐元佐搖了搖頭:「大人有大量,別跟他計較了。他已經很可憐了。」

羅振權斜眼看了一眼徐元佐手上的借條,道:「我覺得你這手玩得不漂亮。他若是不認,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會告到閣老面前的。」徐元佐淡淡道。

「閣老也最多責罵他一頓吧,不過就是欠了賭債的小事。」羅振權想想自己欠了賭債也不過被老爹追幾里路打幾棍子,閣老就算想打也未必有那個力氣呢。

「還會讓他把強買的民女放歸。」徐元佐道。

羅振權訝然道:「什麼民女?」

徐元佐將其中一張借條給羅振權掃了一眼,反正他也不認識字,逕自讀道:「茲因欠賭債並因採買義女晴雯故……」

「什麼採買義女晴雯?晴雯是誰?」羅振權茫然不解。

「我編的。」徐元佐理所當然道:「他再破罐子破摔,也不可能憑空變出個人來。只要他敢不聽話,我便叫這晴雯的一雙老人告到衙門去。」

羅振權吸了一口冷氣:「這便是逼良為賤了。你這手真是狠辣,他沒看出來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徐元佐收起借條:「所以嘛,簽任何文本之前,都得仔細讀一讀,不能因為開頭幾張一模一樣,後面的就不檢查了。唔,還有,尤其不能在暴怒的時候亂簽東西。」

「他當時若是看出來了呢?」羅振權覺得不可思議。

「那就給他換張借條唄,反正我又不吃虧。」徐元佐坦然道。

羅振權連連點頭,心中暗道:你比我見過的海佬船主都要無恥得多。

不過他卻不敢就此說出來。

徐元佐緩步走到椅子前,深深坐了下去,拉伸雙臂,常出一口氣道:「徐盛給咱們惹的麻煩總算是徹底完結了,想來他們也能乖巧一陣子了。」

羅振權也笑道:「他們若是聰明,自然會乖巧些。不過我卻指望他們別那麼聰明。」

「是啊,他們隨便做了點傻事,你就得了一百畝上田,還有七百五十兩的巨款呢。」徐元佐調笑道。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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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人選

在來到這個新世界三個月,徐元佐就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數額是七百五十兩。

相比之前幾兩幾錢的收入,這筆巨款幾乎讓徐元佐覺得他能就此退休了。

想想看,七百五十兩啊!

在郡城買一套三進五間的大宅子,滿打滿算五十兩。再拿三百兩購置田地,可以買到二百畝以上的上等水田,租給別人種,足夠一家老小吃用了。剩下的四百兩作為生產資料,可以買六十架織機,當個作坊主,每年又有數千金收益。

——看來小富即安的心態才是穿越眾的最大敵人啊!

徐元佐晃了晃腦袋,從書案上爬了起來,翻開的《論語集注》上印了淡淡一層油汗。美夢初醒本就有些不爽,再看看自己的學習進度,恐怕來年二月份縣試連觀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既然讀書能讀得睡著,徐元佐決定做些提精神的事。於是他翻看自己的秘密小冊子,上面記錄了二十九個少年的身份背景,以及每段時間的考語。沒人見過這本花名冊,否則難免會心中起個疙瘩。

這裡面寫的可都是赤裸裸的真話。

徐元佐甚至還給這二十九個少年打了分數,姜百里、顧水生、陸大有三人的分數遙遙領先,但也只有六十分。這是以徐元佐的要求,勉強及格。

再往下有個蕭安,平時悶聲不響,頗有些徐元佐早年的意思。業務技能倒是十分過硬,學算盤學得很快。上回徐元佐假裝無意地考他,現他已經能夠心算一些比較複雜的大式子了。

徐元佐記得自己當年讀小學的時候,珠算興趣小組的小夥伴都有一手心算的本領。看來這是一條鍛鍊門徑,與他這種天然金手指還是有極大不同的。

此人的分數是五十六,之所以被扣到了不及格,是因為他太過遲鈍,讓他算賬可以做得很漂亮,但是不知道像姜、顧、陸那樣明確自己的定位,未能及時有效地向徐元佐表忠心。所以只是一個業務強人,而非儲備幹部。

——如果將他放出去,跟著父親和陸世兄跑跑碼頭,會不會啟他對我忠心呢?

很多人都是出了國才愛國,並非他們在國內的時候不愛,而是他們意識不到自己愛國。就像是上了岸的魚,離開水才知道離不開水。

徐元佐取了一張紙,寫下了蕭安的名字。然後繼續翻這本小冊子,前後看了兩三遍,倒是對部下們的印象深刻了,可惜沒找到個機靈又可靠的適合人選。

說起來也是這些人接受培訓的時間太短,又不像是四百五十年後,社會商業氣氛濃郁,只要看過電視的人都知道職場上該怎麼做。

徐元佐只好在蕭安的名字下劃了一道,起身出了宿舍門,往辦公室去了。

蕭安一直在財務室,除了開會幾乎碰不到別的同事。他雖然也像其他少年那樣敬畏徐家哥哥,但是他無法像別人一樣能夠表達出來,甚至連擠出一個微笑都有些困難。

「安哥兒,經理叫你。」

少年之中年紀最小的朱和光是徐元佐的秘書,跑腿打雜,做各種勤雜瑣事。雖然總務部本就是做這種事的,但能夠將輔助工作做得這麼投入,卻只有朱和光一人。

甚至過了陸大有。

關鍵是他年紀太小,閱歷不足,放出去容易被人欺負。若是他能堅持二十年如此,一朝成執掌一省商號的大掌櫃也並非做夢。

蕭安抬起頭,木然地點了點,算是表示知道了。朱和光知道安哥兒的性子,不以為意,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蕭安等朱和光跑遠了,方才想道:我該謝他的。

他做好了日記賬,收拾好桌面,方才「趕」去徐元佐辦公室。

徐文靜坐在後面,看到蕭安這個反應,無奈搖頭。

蕭安雖然不是第一次到大辦公室,但是每次進來看到坐了那麼多人,還是有些不習慣。他溜邊走到裡面,見徐元佐正在看報告,便立著不動。

徐元佐無意間抬頭,方才看到有這麼個人站在那裡。

「你是想嚇我一跳?」徐元佐笑了。

蕭安露出一個迷茫的表情。

徐元佐立刻聯想到了自己接手前的「自己」,心中暗道:朱裡肯定是風水有問題,特產雨人啊!

他站起身,走到蕭安身邊,抬手敲了敲花格,出咚咚聲響:「看,以後到了就這樣敲三下。」

「誒。」蕭安總算給了點反應。

徐元佐覺得花時間教這個是有必要的,否則日後他有了自己的辦公室,蕭安很可能在門口等到他出門……

「安哥兒,叫你來是有樁事體交代。」徐元佐坐回自己的座椅,示意蕭安坐下說話。

蕭安這才坐了徐元佐對面,雙手放在大腿上不住地摩擦。

徐元佐道:「是這樣,上次開大會你也在,還記得咱們明年要做的事吧?」

蕭安茫然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道:「咱們明年要拓展商路,將客棧業務推廣到松江外延。」他頓了頓又道:「所以得有個人去走一遭,看看從郡城出去,沿途都是何等光景。乃至於到了西安,又是何等光景。商貨是否有利潤,客棧是否能賺錢……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做市場調查。」

聽到最近耳熟能詳的「市場調查」四個字,市場部少年們紛紛抬頭。因為年紀的關係,他們還不知道掩飾臉上的疑惑,分明是在說:這工作不是我們的麼?

「這工作不是市場部的麼?」蕭安問道。

徐元佐微微點了下頭:「市場部抽不出人手來。叫你去,一則是你老實本分,做事認真。再則嘛,路上有不少銀子要你看管,還要做好草流細流,最好能建個賬。這工作市場部的同事不熟悉,所以要你去。」

蕭安點了點頭,遲疑道:「我就怕迷路……」

「我已經幫你找好了嚮導,路線都是他們走熟的,你一言不發跟著就行。」徐元佐又忍不住關照道:「到了外面多看多聽,少說話。」

眾少年心中紛紛暗道:你倒是讓他多說幾句試試啊?

「好。」蕭安重重點了點頭,算是承諾下來。

徐元佐開始考慮重新對蕭安進行評價,這已經不是遲鈍的問題了,簡直是愚笨啊!

「你先去忙吧。一般是二月出,出前再知會你做好準備。」徐元佐道。

「是。」蕭安起身行禮,方才告退。

徐元佐看著蕭安的背影出了辦公室,對那些探頭探腦的少年們幹咳一聲,整個辦公室又進入了工作、學習狀態之中。

現階段,多識字多讀書,也是少年的工作之一。

蕭安回到了財務室,正要落座,就聽到裡間的徐文靜叫道:「安哥兒,你來一下。」

蕭安登時有些窒息,要說見徐元佐只是讓他不自在,那麼見裡面的徐家大姐可是令他忐忑不安。

好不容易挪到了裡間,徐文靜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匯報一下吧,經理叫你幹嘛?」徐文靜雙手放在官帽椅的扶手上,還真有些威勢。

「是叫我出差。」蕭安又將剛才徐元佐的話細細重複了一遍。他雖然反應遲鈍些,有些時候給人一種無知的感覺,但是記性卻是很不錯的。

徐文靜聽完,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雖然不知道弟弟在背地裡做的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卻知道弟弟從布行為父親拿了一批貨。一聽蕭安如此說來,又是走西北商路到西安去,那九成九是為了監督銀子能夠順利回來。

徐文靜等蕭安說完,問道:「你可知道跟你同去的是誰?」

蕭安搖了搖頭。

「若是一個年長之人,你說在外面是聽他的,還是按照徐經理的囑咐做?」徐文靜問道。

蕭安想了想,道:「自然是聽徐經理的。」

徐文靜滿意地點了點頭,增加了問題的難度:「若那人是徐經理的父親呢?你是變通地聽經理父親的,還是堅持徐經理的吩咐不變?」

蕭安想了更長的時間,長到徐文靜都忍不住要給答案了,方才道:「除了徐經理吩咐差事上的事不變,其他的,我都可以聽經理父親的。」

徐文靜總算鬆了口氣,關照道:「到了外面,能不用的銀子就千萬不能用,手一定要緊!」

「是。」蕭安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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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簽約

徐元佐從朱裡回來之後五日,陸夫子果然如期而至。他身邊跟著個年近三十的青年,不知是否為了考試,下巴刮得乾乾淨淨——考官愛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位青年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陸夫子的獨子陸鼎元。

陸氏父子後面,還有兩個背著小包袱的少年,清清秀秀,看起來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陸夫子介紹了陸鼎元,便將他們兩個拉到徐元佐面前:「這兩人你可還有印象?」

那兩個少年躬身行禮,滿臉期冀。

「呵呵。」徐元佐自然是想不起來的。

陸夫子調笑道:「這兩人跟你同窗三載,你竟記不得人家面孔。」一旁的陸鼎元、羅振權都紛紛陪笑。

徐元佐輕輕敲了敲額角:「這沒辦法,我跟這些小友隔開遠。」

義塾上課是一人一座,年幼的靠前,年長的靠後,徐元佐這種年長愚笨的,一直坐角落。如果不是那五兩開講銀,夫子等閒是不會照顧到他的。

陸夫子笑了笑:「我今日帶這兩人過來考試。」

徐元佐猜也是這麼回事。看陸夫子這個態度,又說是考試,不說推薦,可見這兩家都沒有給陸夫子好處。那麼陸夫子大約是來投石問路,想看看徐元佐能否兌現當日在義塾關於「多多益善」的承諾。

「這兩位師弟想必不會差的。」徐元佐親切地看著兩人,道:「不知學到了何種程度?」

「三百千已經讀通了,《論語》能夠粗讀。」陸夫子道。

徐元佐看這二人十二三歲與弟弟良佐差不多年紀,說不定還是良佐的小夥伴,讀書進度也到了《論語》,遠比自己當年快得。與良佐相比不知高低,但絕對不算差的了。這樣的天資若是努把力,應該有資格下場搏個功名,卻送到了這裡。

「是家裡想讓他們早些學徒?」徐元佐問陸夫子。

陸夫子點頭道:「我也見他們資質尚可,再苦讀七八年,未必不能搏個生員。不過他們家裡大人還是指望他們早些學徒,做個夥計。至於讀書嘛,識字也就夠了。」

徐元佐看著二人並沒有遺憾的神情,便道:「經濟營生可以先學起來,不過讀書之事卻不能就此荒廢。我們這邊是白日裡做事,夜晚中讀書。你二人也不著急考試,先住三日,看看這邊實情,再決定考試與否吧。」

這三日自然也是徐元佐要觀察他們品行、習慣,若是品行不良,考試就是一道鐵將軍把守的雄關了。若是可以調教,考試就不過是個形式。

兩人頗有禮貌地謝過徐元佐,退到一邊。

徐元佐接下去就要跟陸夫子談來年販布的事,不需要這麼多聽眾,示意羅振權先將他們領下去安頓。

「夫子,世兄,從行裡取貨的契書我已經準備好了,且隨我來。」徐元佐將兩人帶到了小會議室,讓他們寬坐,自己且去宿舍取徐盛簽好了的契書。

陸夫子與陸鼎元也都算見過些許世面的人,進來這裡目不斜視,每每掃過架子上的擺設,內心卻都會激起波瀾,強忍著沒有出手探看,以免丟了身份。

陸鼎元定力差,等徐元佐一走便湊近觀賞,嘖嘖有聲:「這都是官窯的瓷器。」

「噓!」陸夫子皺眉斥道:「怎這般眼淺?!丟人現眼!」他自己卻也是看著幾幅唐伯虎的真跡拔不出眼睛,暗道盛名之下無虛士,唐伯虎能有那般名頭,果然凡脫俗。

陸鼎元被父親一喝,方才回到椅上,環視一圈,道:「父親,你這學生真乃奢遮人物也!」

「這卻是應了人不可貌相。」陸夫子嘆了口氣:「看他讀書渾渾噩噩,沒料到一旦出來做事,反倒如魚得水一般。」

「若是這回拿個幾百上千的貨色,走一遭南京就能賺好些。」陸鼎元笑道。

「至於怎麼走,且聽元佐安排。」陸夫子雖然不做生意,但是識人多。他對徐元佐家知根知底,徐賀不也是他的學生麼?所以他知道徐賀走得遠,一直走到西安。尋常行商走到南京、揚州,都是較近的地方,然後轉手,他走那麼遠,收益自然更多。

陸鼎元知道言下之意,頗有些不屑道:「還是就走走南京揚州……或是鎮江也好。他父親的事我也知道些,說是走到西安,帶回的銀子卻還沒有轉運到揚州的多,那還費什麼力氣?」

「松江這麼許多商賈人家,有的坐地賣貨,有的走南京,有的走揚州,再遠的走臨清……他們為何不走西安?」陸夫子冷冷問道。

西安在洪武之前為長安、雍州,宋設京兆府,元為安西王府、奉元路。且不說漢晉,大唐時候的長安簡直是一個傳奇,幾乎等於世界的中心。宋太祖趙匡胤也曾想過遷都長安,只是臣下反對方才作罷。

洪武二年,大將軍徐達進兵奉元路,即改名為西安。洪武三年,西安為太祖次子朱樉的封地,是為秦王國。洪武二十四年,皇太子朱標西巡,提議遷都西安,只是因為早逝,此事也就沒人再提了。

明朝以就九邊為重鎮,陝西一省就佔了四邊。西安作為陝西心臟,地位自然尊崇,是晉陝商幫的樞紐要地,甚至說是大本營都不為過——如今晉陝商幫還是晉商與陝商分庭抗禮,距離晉商獨大的日子還在五十年以後。

別的商貨需要層層轉手才能從松江到西安,中間每個環節都有人要分潤一些。若是直接從松江運達西安,省去那些中間商,自然更得數倍利益。

雇腳伕,找嚮導,這是誰都能做的事,為何整個松江就徐賀做呢?難道徐賀有人的眼光?不!與其那樣說,還不如說:難道松江府的商人都是傻白甜?

「這……」陸鼎元正在尋詞,卻聽見外面腳步聲響,徐元佐已經回來了。

徐元佐推門進來:「累夫子和世兄久等了。」他拿出一疊契書:「這些文契是布行徐盛簽押好了的,也有中人的簽字。只要世兄落了款便是。」

陸鼎元不禁眉開眼笑,就要伸手去拿。

徐元佐卻是塞上了另外一摞,笑道:「不過世兄還是先與家嚴簽了這內部分成的文契吧。」

開玩笑,怎麼可能只有陸家與徐盛的合同?那樣徐元佐豈不是把自己踢出局了麼?

陸鼎元只是個招牌遮掩,外人只能查到他與徐盛有商貿往來,卻無法從陸鼎元查到徐元佐。作為最起碼的商業規矩,這種掛牌也不能單憑信任,一樣得有契書約束,這便是徐賀要與陸鼎元簽訂的合同了。

陸鼎元拿過合同細細審讀,心中暗道:這小子倒是精明,哎,他該早說啊!往年這文契都是娘子把關,我倒不曾上心過……

徐元佐見陸鼎元眉頭皺起,卻不知道他是因為不通文牘,只以為條件不夠優惠,臉上的笑容也就冷了下來,道:「世兄,這回累您走一遭,雖然只分一成淨利於你,但算上通關腳錢,壓貨銀錢,吃喝用度,從毛利上看卻是不下三成。」

徐元佐望向陸夫子:「夫子是知道的,咱們拿貨不容易,四處打點分潤,我家能拿個三成也就到頭了。」

陸夫子知道最後的淨利是要分一成給徐誠的,如果按照一成淨利等於三成毛利計算,那麼等於三家各拿三成,剩下那一成肯定是要給徐盛的,否則人家為何肯便宜給你?

最主要的是,陸家只是出人出力,不用出銀子啊!

陸夫子瞪了兒子一眼:「做事爽利些!沒地叫人小瞧你這氣度。」

陸鼎元把牙一咬,將契書一放,故作豪爽道:「我還怕師弟會坑害了我麼?且拿筆來。」說著便掏出了自己的私章,看準正反,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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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拓展人脈

宋人留下一本《艾子雜說》,於是有了「一蟹不如一蟹」典故。

徐元佐原本看陸夫子不過是個庸人,等見了世兄陸鼎元,才知道陸夫子這位庸人還算是庸人之中略為不庸的,而陸鼎元才是真正的庸人。

當然,陸鼎元的庸碌水準如果可以打三分,那麼還是遠遠領先於徐賀的零分——因為徐賀之所以能得零分,是因為找不到比零分更低的分數了。

鑑於陸鼎元太不入眼,徐元佐等他簽完字、按了手印,理所當然地將契書收了起來,美其名曰:統一保管。

羅振權適時進來,其實也是徐元佐之前吩咐的。陸家父子不確定羅振權與徐元佐的關係,還以為他不知道內部價格販布的事,對剛才的交易自然閉口不談。徐元佐如願將話題引開,說些長途行商的故事。

雖然陸鼎元最遠也就跑跑揚州,但同樣算是長途,一時間有了談性,滔滔不絕。徐元佐當然不是個捨得浪費時間的人,將話題聚焦到了沿途住宿的問題上。

「出門在外,最重要是守著貨。」陸鼎元還自覺是投桃報李,傳授徐元佐經驗閱歷,頗為自得:「行車要有人押車,坐船要有人宿船,絕對不能離開貨物半步。」他道:「有些時候渡船不湊巧,不得已要在碼頭附近找客棧,貨物也一定要做好標記,防人盜換。」

「客棧若是修得乾淨,卻要貴些,還有行商住麼?」羅振權隨口替徐元佐問道。

陸鼎元自恃與徐元佐「兄弟」論交,要比羅振權地位高,對他不用講究情面,道:「住店哪裡有那麼許多講究?別看新店灑掃得乾淨,人卻不牢靠。出門在外最怕住進這種黑店,損失財物也就罷了,害了性命如何是好?」

陸夫子頜撫鬚,道:「元佐,你不大出門,江湖風波實在可怖,這上頭你卻該聽聽鼎元的。」

陸鼎元有了父親的支持,也不顧徐元佐滿臉木然,繼續道:「而且新店最是討厭。店家不認得客人,若是不查路引,他們自不放心,裡甲鄉老那邊也說不過去。若是用心查照,我等客商卻不方便,誰耐煩那般伺候。」

徐元佐知道大明的路引制度,雖然不如唐宋時候那般嚴苛,但也不會讓百姓自由遷徙。

「路引是怎麼回事?」徐元佐問這話倒是有些讓人吃驚,因為他爹就是朱裡走得最遠的客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

不過陸鼎元也沒多說,解釋到:「路引好辦,只要拿了戶帖到縣裡戶房去,自然可以辦。不過多多少少要給些孝敬,否則拖你十天半月終究不美。到了外面其實倒沒那麼多事,過鈔關的時候偶爾會要查你,那是嫌你好處給少了,補足了便是。

「平時住老店,都是認熟的客人,店家自然不會查看。不過你若是換了牙行,頭幾次也得備好路引或是戶帖,否則怕他們見你沒有身憑欺負你。」

徐元佐長哦了一聲:「那若是有人帶著就可以不用路引了?」

「像你這樣出身的子弟當然不用辦什麼路引。」陸鼎元理所當然道:「你只要跟令尊走幾遭,路上都認得你了,誰還看你路引?」

徐元佐知道萬曆之後是明朝各種制度的大崩壞時期,沒想到路引制度在隆慶時候已經崩壞若此了。如今只是隆慶二年,想來苗頭應該在嘉靖早年吧,反正在嘉靖背景下的明人中就沒見路引出場。不過這樣也能理解為何隆、萬時期商品經濟會得到發展。

「關鍵還是得臉熟,若是走新地方,必要熟人帶著的。若是幼童還好,若是帶個壯丁過去,想來還是有人會查的。尤其是鬧倭寇的那幾年。」陸鼎元對自己的身份也擔心起來。

「世兄大可去縣衙開張路引,錢財從我這裡支取便是了。」徐元佐道:「終究以平安無事,少惹事端為妙。」

陸鼎元卻道:「還是待我回去見了令尊,看他怎麼說吧。這開路引少不得吃一回酒,耗費幾百個大錢。」

徐元佐在心中暗罵一聲:庸人!臉上卻是帶著笑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我也想見見衙門裡的官人,混個臉熟。莫若世兄將人請來,小弟做東,既可以結下人情,又可以把事辦了,豈不兩好?」

陸鼎元望向父親。陸夫子清了清嗓子,道:「這事原不是個事。如今縣裡戶書是我蒙學同窗,先後腳補的生員,叫出來在太白樓吃頓席面就穩穩妥妥的了。」他說的自然是「結人情」,幫徐元佐拓人脈,否則光開路引也太過奢華了。

徐元佐心中一算,太白樓的四人席面最多不過花個五七錢銀子,在剛剛吃了大戶之後,一兩銀子以下簡直不算事!

「有勞夫子了。」徐元佐雖然道謝,卻並不顯得很興奮。

陸夫子見徐元佐這個態度,心中卻是不由高看一眼:現在這個學生已經開始不將吏目放在眼裡了。

當然,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人一旦膨脹就會犯錯,往往還是大錯。

陸夫子本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得意學生,但是想到年輕人總是要吃點苦頭才會長記性,而且徐元佐若是不犯錯,又哪裡來的機會在他面前顯示一下實力呢?還是讓他自己走下去,最好將來撞得暈頭轉向,哭著求他。

徐元佐並非目中無人,只是對吏目的能量缺乏直觀的認識和體驗罷了。

大明從成祖開始,禁止吏員考進士。這就等於斷絕了吏員的晉陞之路,所以衙門各房吏目、吏員大多世家傳承,少部分是補進來的不第秀才。

因為大明的舉人是按省給名額,南直一省三年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而南直的文化普及率高,考試人數多且質量又高,要想中舉實在太渺茫,所以能以生員身份混進公務員隊伍也是一樁好事。

而且徐元佐還想到了一個人,那便是仲嘉先生陳實說的縣尊文主,李文明。雖然他是外來戶,但是作為縣尊大人的私人顧問,地位卻比六房書吏更高些。徐元佐權衡之下,覺得應該先跟這位文主搭上關係,然後再去接觸華亭縣的地頭蛇。

道理很簡單,若是這位師爺與縣衙書吏們關係好,先見誰都一樣,甚至可以一起吃飯;若是他們彼此有間隙,那麼師爺更容易口吐實情來尋找盟友,而書吏作為地方土人,並不一定看重徐元佐這個新冒頭的小管事。

在站隊方面也是一樣,見了師爺,還可以去投靠書吏,但見過書吏之後卻不能去投靠師爺。因為得罪了師爺,最多三年霉運;得罪了書吏,那可是一輩子都不順氣——除非遠走他鄉。

拿定了主意,徐元佐道:「還要請夫子略拖一拖,臨近年節,園子裡往來走關係的人不少,一時分不出身來。等到過了十九,衙門封印,我這兒多半也就清閒了。」

陸夫子點頭道:「如此也好,左右我們再上來一次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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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假前焦慮綜合症

或問:老闆最討厭的是什麼?

答曰:放假!

徐元佐雖是打工出身,繼而自己創業成了老闆,但他一直有顆工作狂的心,最煩的就是放假、休息、娛樂等等對於人類物質文明進步沒有絲毫益處的事。

可是偏偏大明的假期比後世天朝的假期還要多!各種傳統節日要放假那是不言而明的,諸如清明、冬至,若是不回家甚至是觸犯刑律的大事!至於皇帝生日也要放假,這也就罷了,誰讓這是個帝制國家呢。

只是春節竟然放那麼老長的假期,實在是讓穿越者忍無可忍!

有明一代,每年春節放假是由欽天監從臘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天之中選一天出來作為封印日。從這一天封印之後,官府衙門就不上班了——印都封了,當然也沒法辦公。

於是可以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開始了漫長春節長假。整個假期一直要放到來年正月十五上元節過完,然後才算恢復正常。然而在隆慶一朝,因為皇帝的生日——萬壽節是正月廿三,這就意味著剛過完春節,官員們又要分心等著過萬壽節,整個正月都別想做什麼正經事了。

所以徐元佐想到這一年中最為難過的時節,實在是愁啊!

愁得就差掉頭髮了!

好在過年之前殺窮鬼收穫頗豐,多少也是一些安慰。

從動產而言,今年園子裡買了六頭騾子,都是精壯能幹活的馬騾。

這種動物對於農耕文明而言簡直是個外掛,吃得比馬少、比馬粗,幹活比馬給力,跑得比驢還要快些,除了不能生育不能馳騁之外,簡直毫無缺點。

這六頭騾子之中,更有一頭渾身白色,沒有一根雜毛,除了四蹄是黑的,全身雪白如同銀錠。當然,它的身價也是其他幾頭的三倍。蓋因主家不是窮鬼,一時殺不得,而徐元佐卻是看上了這匹漂亮的馬騾,準備買了來作人情。

中國文人一向喜歡非主流,到了萬曆時候逼近頂峰。那時候尋常的坐騎已經不能滿足標新立異的騷客了,所以張岱有一匹「雪精」,陳繼儒有一頭大角鹿,騎出去比駿馬高車拉風多了。

騾子不像寶馬那樣招搖,又溫順聽話,文人也不需要它日行數百里,實在是未授官、或是致仕官員的首選。一者表現自己過著林下優遊的恬淡生活,一者又能表現自己不同流俗。

徐元佐這頭騾子,自然是要孝敬自己義父的。其實他很清楚徐璠的性格,並不是張岱、陳繼儒那樣騷客,他更喜歡實惠的禮物。不過他不喜歡不要緊,頗有裝逼習慣的徐階徐老爺子肯定是會喜歡的。

果然不出徐元佐所料,徐璠在表揚了他的孝心之後,拿著這匹騾子去向徐階表孝心,也得到了高度讚揚。於是徐璠回來之後,特意關照賬房給徐元佐五十兩過節銀,這也是因為他知道徐元佐有分獎金的習慣。

徐元佐趁著走動正勤,通過陳實約了李文明出來。李文明對徐元佐的招待規格十分滿意,聊得極其投機。雖然座中的陳實有舉人身份,對他是個不小的壓制,但是徐元佐的白丁身份成功抵消了這點。

從聊天內容中分析,李文明跟華亭縣的吏員們關係也還可以,起碼沒有結怨。如此就可以讓陸夫子前來安排見吏員的事了。

當然,更要緊的是將徐誠的好處給出去,相信陸夫子會很好地措辭的。

園管行封賬之後,徐文靜也就早早回了家。她雖然覺得這邊日子過得好,但是更喜歡朱裡的環境。徐元佐則找了個由頭沒有走,跟羅振權兩人仍舊在園子裡整日閒逛,或者說是檢查。他並不想早點回跟父親見面,以免再生出新的矛盾。

更何況現在也的確有事要做。

殺窮鬼殺來的一百畝地已經做成了紅契,嚴格按照大明律的規定,經由官府備案,繳納了印花稅,將田皮田骨一併收入園管行的資產。雖然現在普遍流行白契,也就是買賣雙方達成合意,寫成契書,各持首尾,但是徐元佐卻知道明年就是海瑞海青天巡撫應天十府的時候。

那時候百姓流傳「種瘦田不如告肥狀」,只有白契在手,肯定沒有任何勝訴的希望。按照海瑞的審判風格,即便是紅契也未必過硬呢。

只是這一百畝地實在太便宜了,不臨水的平均每畝不過八分,即便是臨水的好田,也只要一兩半上下。

「正好改成一個大園子,這裡挖個池塘,土石可以堆在那邊,做成假山。」徐元佐走在簡單平整過的地裡,腦中勾勒園林建築。

他雖然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但是曾經也走過不少天下名園,還有的比如上海豫園雖未完成,他也看過了。有這份見識在,一個上檔次的園林該有什麼,不該有什麼,自然都在胸壑之中。至於具體如何精雕細琢,那就是園林工匠們的活了。

徐元佐只是提出一個大概方向,卻讓羅振權頗有些仰慕:「不想你連這個都懂?」

「沒什麼,見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徐元佐看似謙虛,實則賣弄。

「你見過多少?」羅振權一付準備打臉的表情。

徐元佐淡淡道:「我見一個頂別人見十個,個人天賦,你羨慕不來。」

羅振權走了兩步,長吐一口氣:「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那是你見識少。」徐元佐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在腦中勾畫,突然道:「現在是農閒之時吧,咱們先找人把這些地整理出來吧。有些該挖的,該填的,該堆的,都可以做起來了。也方便日後師傅們算料。」

羅振權這回真的要嘆氣了:「就安生兩天,過完年再說吧?」

「只爭朝夕。」徐元佐站在一塊石頭上,目光遠眺,對隆慶三年充滿了擔憂。

當然,這份擔憂很快就轉移到了年節上。

現在禮塔匯的店舖大多都關門了,徐元佐回去也不打算帶多少年貨——主要是他姐姐帶回去的。不過土貨多少要帶點,否則人家還以為他今年沒賺到錢呢。

還有就是該如何面對那個既不著調,更不靠譜的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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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回家過年

徐元佐已經很多年沒有過春節了。

在那個西化潮流衝擊下的社會,春節已經越來越多地變成了旅遊的好機會,以至於原本應該守在家裡的節日也變成了旅遊旺季。

如今回到大明,徐元佐終於又體驗到了小時候的春節。雖然沒有聯歡晚會,也沒有驚天動地的煙花禮炮,但是家裡人喜氣洋洋忙裡忙外倒是如出一轍。就連十分不可靠的父親徐賀,竟然都乖乖呆在家裡,偶爾於街坊鄰居之間走動,並沒有出去廝混。

徐元佐這回回家帶了大包小包許多東西,甚至還牽了一頭騾子專門用來馱年貨。說起來這也是撐場面的虛頭,要用的硬貨早就讓姐姐帶回家了。不過他還是得將面子撐足,專門買了一大口袋的麵食點心,只要沿途有人招呼,叫一聲「徐哥哥」或是「徐大郎」,他便抓出一把,說些吉利話。

如此從碼頭一直走到家裡,花費的銀錢倒是不多,時間卻不少。

這是因為虛榮心大滿足麼?

當然不是!這是最樸素的公共關係啊!

徐元佐對明朝的認識越深刻,越發感覺到了聲望的重要性。

聲望高了,你做什麼都有人捧著。聲望不夠,做什麼都沒人搭理。就說最簡單的招人,東主擔心招到坑爹的學徒,學徒也不願去臭名昭著的吝嗇鬼家幹活。這就是聲望的最直觀體現。

看到徐元佐身後跟著高頭大馬騾,騾子上馱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任誰都知道:徐家大哥真是闊氣了!

再看他熱情洋溢地跟人打招呼,說好話,送點心,雖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惠——朱裡這地方還有誰家靠那兩塊面點過年?但是給人留下的印象卻是,這位年少發達的少年,並沒有忘本,寬厚溫良之心倒是絲毫沒有變過。

的確,在徐元佐沒有發跡的時候,他是「痴肥蠢笨」,如今闊氣了自然就是「寬厚溫良」。

徐良佐早在半道上就堵住了哥哥,也跟在馬騾之側,卻是忙著掏點心的。他不知道哥哥的用心,倒是享受了哥哥形象變化帶來的好處。如今沒人叫他「徐傻子他弟」,都似模似樣地叫他「徐家二哥」。

雖然母親說這是因為他長大了,街坊鄰里自然要改正規稱呼,但徐良佐卻相信這是因為他哥有名頭了。

「你少吃些,剩下這些帶到後街去,各家分些,叫你的小夥伴也沾沾喜氣。」徐元佐到了家,一撩衣擺,只一個人就將騾背上的貨色卸了下來。看得徐良佐眼睛發直:「哥哥,你力氣大了許多,怕不比吳叔他們有力了。」

「要多多強筋健骨。」徐元佐隨口關照一聲,將東西分批送到後院,聽到屋裡傳來一聲乾咳聲。

那是老爹在拿腔作勢等他進去問安呢。

出必告,返必面,小門小戶也得有這個禮數啊。

「哥,我能騎騾子去麼?」徐良佐並不知道徐元佐內心中的糾結,還一臉高興地跳著。

徐元佐點了點頭:「不許讓它跑,只能慢慢走。」

「好咧!」徐良佐興奮地跟騾子溝通感情去了。

徐元佐一振衣衫,邁入堂中,見父母高座,自然是在等他。

「父親,母親,兒子回來,問二位大人安好。」徐元佐上前行禮。

徐母已經笑著下來,一把拉住徐元佐的手臂:「每次見你都要瘦些,真不知道在那邊受了多少苦。」

「在外做事,耗費心力也是應該的。」徐元佐這回帶了一百兩銀子回來,都是安記傾銀鋪裡取的真銀子。這筆銀子交給母親,也好讓她更有安全感。不過現在父親在場,他卻不打算當下就提銀子的事。

徐賀也起身下了一步,道:「你倒是做了好事不吱聲。若不是陸家的大郎來找我說布匹的事,我卻不知道原來你找了他。」陸鼎元比徐賀年輕些,以前也是叫徐賀世兄。如今又成了徐元佐的世兄,只好各論各的,儘量避免三人同時在場的尷尬。

徐元佐道:「雖然要我信得過,也得父親熟識的人才好。」

徐賀聽了這話倒是舒服了許多,道:「只是你這孩子終究不明道理。哪有主動找外人一起行商的?你就不怕這條路他走熟了,又多個搶飯碗的?」這是父子之間才能說的體己話,因為商路之所以有利潤,就是這種人脈上的稀缺性。

要搞到貨不難,關鍵是能否安全地走到外地市場,並且平安賣出去。這個過程如果順利,利潤就落袋了。如果不順利,虧得血本無歸也是常有的事。徐賀若是不做假賬,只說鈔關、牙行換了新人,索要既多,又狠狠壓價,他之前兩年沒掙到銀子也就很合理了。

徐元佐卻根本沒想過做這種長途販賣的苦差事。他有數百年的眼界,難道還去做這種回報率低,風險大,機會成本極高的買賣?

當然是要搶佔上游市場,控制貿易上流,坐地收錢。

「我在徐家還能幹好幾年,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徐元佐道:「說不定那時候我和弟弟都有了出身呢。」

徐賀一想也是,吩咐道:「你在縣尊老父母那裡,可別失了臉面。就算他調走,也是一尊大神。」

「這是自然。」徐元佐覺得今天父親說話倒是正常了許多,心中漸漸放鬆。

「但是!」徐賀突然臉色一變:「你既然有取貨的門路,怎地只取那麼些許?再多些豈不是賺得更多!」

徐元佐嘆了口氣,暗道:果然還是原形畢露。

「父親,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飯。」徐元佐道:「往年父親做的只是這一半的買賣,貿然帶許多貨出去,能行麼?」

「有什麼不能行的!」徐賀脖子一梗:「我還怕賣不出去麼?」

「要叫我再弄一倍的貨,我也能弄來。再多十倍也不是不行。」徐元佐坐到了餐桌前,自顧自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如今這三千五百匹各色絹布,差不多要兩百料的艙位,我相信父親還是能搞來的。但若是三萬五千匹,你能找來那麼許多艙位麼?」

從徐賀的表情上,徐元佐也知道這老爹根本沒有想過運輸上面的問題。照道理說,腳價是行商的大頭成本支出,合格的行商必然是斤斤計較於各程腳價,然後製定最合理的水陸運輸方式,有時候甚至不惜多繞遠路,保證自己的利潤。

像徐賀這樣捧著飯碗埋頭吃飯,根本不管不顧的行商,即便在大明也是不合格的。

「首先是找不到那麼多的船。」徐元佐道:「其次是在舟陸轉換時候,未必能找到那麼多腳伕。再就是現在這些貨,我再找個少年與你們同去,三個人能夠看顧得過來。若是再多十倍,就得在各地找可靠的車馬行,多出來的利潤未必能抵消沿途的風險。」

「最為關鍵的,你突然數倍貨物運過去,當地供求關係你可清楚?是否會導致牙行壓價?一旦壓價,路上的成本能否支撐?」徐元佐嘆了口氣:「所以並非貨越多,賺得越多。」

徐賀想了想,道:「我可以就近賣給外來的行商,或是牙行啊!」

徐元佐抿了抿嘴,果然是目光短淺之輩啊。他也無從解釋這種侵犯別人市場佔有率而可能導致的不良後果,只是搖頭道:「這是奪人口食,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先在熟悉的市場把這批貨消化掉,若是沒有問題,後年多招了人手,再考慮擴大規模吧。」

徐賀對此聽得有些云山霧罩,尤其一些郡城的行話術語讓他有些自卑,卻又不好意思問。

比如這個「規模」,大概說的便是「格局」的意思吧。

父子倆言談將盡,徐母適時道:「今年元佐有這般光景,明年也好尋個好人家的姑娘,把大事定了。」

徐元佐一愣,恍然大悟:明年可不就是十六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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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補貼家用

在大明,十六歲就是法定成年的年紀了。小康人家大多是在兒子這個年紀開始尋找對象,派人說媒,定下婚事,準備妥當之後也差不多要一年,成親時男方十七,女方十五,正是一對璧人。

而在小康之上的人家,或是極其窮困的人家,成親年齡卻多在二十以後。

前者是因為子弟需要進學讀書,家裡長輩不願看到孩子因為女色分心。所以一般都是中了生員或是舉人之後才開始準備婚姻。若是此子科場太過順利,一下子連進士都摘到手了,那更是炙手可熱的稀罕貨,可以坐地起價,娶個豪門望族的女兒也是尋常。

後者則是因為家裡窮,娶不到老婆。

如果是徐元佐剛剛接手這具身體的時候,三十歲能否成親還是個問題。如今他卻一躍成為了朱裡的小黑馬,幾家大戶已經開始打聽徐元佐的人品。這顯然是故意放出口風,提醒徐家該提親的時候別忘了他們。

「這事多謝母親操心,不過是否有必要看看義父的意思?」徐元佐提醒母親,自己還有個義父存在。

徐母一時有些尷尬,道:「這倒是該有的禮數。只是你那位義父身份太高,平日沒甚往來,一時竟然沒有想到這點上。」她說著,突然壓低聲音道:「你說外人會不會以為你是徐家的那種義子吧?」

大明禁止人口買賣,也禁止一切形式的逼良為賤,奴婢的產生只有官方定罪才可以。否則按照大明律,加害人杖一百,被逼良為賤的受害人發回原籍。

這種情況之下,就有了買義子義女的風氣,將買賣人口變成了人情往來,法律總不能管了吧。但這些義子義女其實還是地位如奴婢,在話本小說口頭俚語中更是直接說做「奴婢」。大明律重訂之後,義子女的法律地位與家中奴、婢也沒什麼兩樣了。

「呵呵,」徐元佐乾笑一聲,「誰敢買宗親之子?若是街坊有這樣的猜疑,只需過完年,請他們吃一席,慶祝我家與郡城徐家聯宗續譜就行了。」

「對對對。」徐母眉頭舒展:「聯宗續譜的確值得大大慶祝一番,當年你父親多想跟徐家扯上關係,可人家卻不理會他。」

徐賀見妻子揭他老底,急道:「我真以為是跟徐家同宗,否則何必去巴結人家?那時候徐閣老也只不過就是個尋常進士罷了。」

——只不過?尋常進士對你來說也是天上星宿了吧!

徐元佐的腹誹一聲,卻沒有說破,以他對徐賀的瞭解——母親肯定已經很照顧他的面子了。

「母親,」徐元佐道,「兒子打算明年觀場,先上樓讀書了。」

徐賀哼了一聲:「連筆都沒開,就去觀場,這不是浪費銀錢麼!」

徐母瞪了丈夫一眼,看到兒子站在樓梯上朝她擠眉弄眼,知道另有隱情,便道:「兒啊,先不著急讀書,換上娘給你新做的棉鞋,看看合不合腳。」說罷,蹬蹬跟了上樓。

徐賀看了一眼妻子,口中嘟囔:「我在這家中真是越活越沒出息了,過年連身新衣裳都沒有!孽子卻還有雙新鞋呢!」

徐母雖然聽到了,卻全當耳畔風,跟著徐元佐進了房間。

徐元佐關上了門,摘下背上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只聽到咚地一聲,音色沉悶,顯然不輕。

「這裝的是什麼?」徐母大為好奇。

徐元佐活動了一下血氣淤塞的肩膀:「銀子。」

徐母猶存疑慮,上前打開包袱,差點失聲叫了起來:「這麼許多!」

「足足一百兩雪花銀!」徐元佐笑道:「給母親持家用。」他將這六斤多的重金屬背了一路,也的確是吃了不小的辛苦。

徐母飛快地將包袱包了起來,面帶驚色:「怎地有這麼許多!」

「娘啊,這就算多的?徐家都用銀子鋪地,隨手一撿就是這麼許多。」徐元佐玩笑道。

要說徐家有多少銀子,估摸著也就是數萬兩上下,因為收入雖高,支出不少;效益雖高,成本不少。真正能夠落在銀窖裡的現銀,十萬兩已經是頂天了。然而徐家的無形資產卻是真的高,只不過還欠開發罷了。

徐母將銀包緊緊按在手下,眉毛一挑:「你當你娘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婦麼!徐家再有銀子,也不是你這半個掌櫃能夠撈這麼許多的!你才去了幾天就能拿一百兩回來?」

「嘿嘿,說起來我也覺得母親不像是小門小戶的人家,舅氏是哪裡人啊?」徐元佐問道。

徐母突起食指指節,飛快地在徐元佐腦門敲了一記——正是俗語所謂麻栗子者也!

「當你老娘是傻子?東拉西扯什麼!快交代這銀子的事!」徐母並沒有被徐元佐帶走話頭,死咬不放。

「首先,兒子肯定沒偷沒搶。」

「那是自然,你也得有那個膽子不是?」徐母這方面倒是很放心。

「兒子也沒賭錢。」

「賭錢還能贏回銀子的事,娘還真沒見過。」徐母嗤之以鼻。

「所以嘛,娘,你把銀子一收不就行了?何必多問呢。」徐元佐面露糾結。

「你是故意在拖時間,心裡正編謊來騙我吧?」徐母一眼看穿了徐元佐的小把戲。

徐元佐真是怕了這個精明似鬼……神的老娘,整理了一下措辭,道:「是這,之前我幫人出謀劃策,在他們本來要虧一大筆銀子的買賣上左右溝通,安排人手,費了不小的力氣,總算扭虧為盈,反倒還大賺了一筆銀子。」他心中暗道:這應該算是部分的實事求是吧!

「對方是郡城大戶,有頭有臉的人家。論功行賞,將這飛來似的銀子一分,兒子我便分到了一百多兩。」徐元佐委屈道:「我留了些私房錢應手,這一百兩便帶回來給母親持家了。母親怎能疑兒做了壞事?」

徐母這才放心,嘆道:「我就是怕你年少無知,做了不妥當的事。你須知,你能有今日風光,全是因為徐閣老家賞識你,抬舉你,認你做個親戚,你若是做了對不起他們的事,整個松江都難立足了。你父親當年……」徐母說到這兒,嘴唇緊抿,便不說下去了。

「兒子知道,名聲在這個天下可是千金不易的寶貝。放心吧,母親,兒子這點上上心得很。」徐元佐打著包票。

徐母這才將銀子一包提起,到自己臥室藏進暗格。她對兒子的孝心和小心都十分滿意,這銀子說什麼都是不能讓丈夫知道的。

徐賀並不知道樓上娘倆討論一百兩銀子的大事。他還在煩心該上哪裡去找人借明年的本錢呢!雖然兒子拿到了貨,簽了契書,但是貨款卻是得給人先付的。斷沒有拿了貨去賣,回來再給銀子的好事。

這筆款子,即便是與陸鼎元均分,也要一百多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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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朱氏和春堂

徐賀對貨款的憂慮是實打實的,然而陸鼎元卻沒有這個顧慮。他當然知道自己湊不出百來兩貨銀,更知道徐元佐已經替他們貸好了銀子。

雖然要付出一筆不小的利錢,但是風險由別人擔了,自己只是跑一趟,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當然,徐賀並不知道。

因為徐元佐沒有告訴他。

陸鼎元以為徐元佐肯定跟自己父親說過了,哪裡還會跑去多嘴?

徐元佐還真的是故意不說。

他有感於後世那些成天叫嚷著「有一種冷是媽媽覺得你冷」的不懂事小朋友,絕不打算跑到徐賀面前當「聖母」。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真切地知道「冷」,然後跑來跪求衣服被縟。

所以徐元佐全當沒有這回事,該吃吃,該喝喝,成天窩在房間裡背書。徐母因為大兒子有功於家,這回過年也是下了血本,開了一大口油鍋,炸了許多點心。又用上好的糯米粉做了黏糕、糰子,敞開了讓三個孩子大飽口福。

徐賀嘴上也沒有少吃,但終究要嘟囔一聲:「來年不過日子了啊。」

這時候徐母就會頂一句:「到時候看家裡什麼沒用,拿出去死當就是了。」

家裡最沒用的就是徐賀了,所以為了避免大過年吵架,他乖乖走開了。

徐良佐拿了哥哥給的百十來錢,在外頭稱王稱霸;徐文靜拿了徐元佐發的十兩獎金,並且有不告訴別人的承諾,喜滋滋地存起來當私房錢。整家人除了徐賀長吁短嘆,都過上了幸福的年節生活。

到了小年夜這天,徐賀在街上走了一圈,又都是眾人誇他家大哥兒有出息,聽著氣悶。回到家裡,卻見本地鄉紳朱大戶正帶著兒子離去。

那朱大戶眼睛長在額頭上,對徐賀只行了半禮,徐賀卻著實嚇了一跳。

平日這個朱大戶看到他可是不理不睬,視作無物的!今天竟然主動行禮,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

徐賀跟朱大戶也沒話說,快步進了家門,看到徐元佐正要上樓,桌子上卻堆著四個彩紙包的禮物,粗一看便有綾羅綢緞和胭脂水粉。

「那朱大戶與我家素無往來,今日為了何事竟送了這麼多禮物?」徐賀叫住徐元佐,劈頭問道。

「他是和春堂的會首,當然是要來見見我的。」徐元佐理所當然道。

徐賀「哈」一聲,道:「好大的口氣!你知道和春堂是干嘛的麼?」

「本以為是賣藥的,沒想到竟然是個堂會。」徐元佐也不隱瞞。

剛才朱大戶過來,自報家門,徐元佐的確當他是開藥鋪醫館的。在他的理解中,自從張仲景之後,醫院藥鋪不都叫某某堂麼?

誰知道這個堂卻跟他恩師何心隱的「萃合堂」一樣,是個民間自治組織。

朱元璋是小民出身,最知道地方上的情弊。在所有活不下去的原因之中,胥吏差役的騷擾排在前列。

因為朝中大佬在制定國策稅務的問題上,肯定不會殺雞取卵,而是要給百姓留足生活生產資料,否則百姓餓了要造反,他們最為吃虧。

而地方胥吏都是些鼠輩,只有寸光,沒有遠見。地方官員又都是外來戶,三年考滿就走,更關心自己的政績考成。如此一來,官吏相逼,百姓便生活在水火之中了。

鑑於此,英明偉大的洪武大帝便定了規矩,總結成一句話,便是膾炙人口的「皇權不下鄉」!

皇帝既然主動放棄了基層政權建設,而縣官的控制權又出不了縣城,那麼更為廣大的鄉鎮村落靠誰管呢?

這裡不得不介紹一下大明的社會組織:

戶是大明社會的基本細胞。每一百一十戶編為一里,由丁糧最多的十戶擔任里長,其餘一百戶則稱為甲首。各裡中無力承擔差役的鰥寡孤獨人戶,則帶管於一百一十戶之外,稱為畸零戶。

十名里長以十年為一個週期輪流應役,先後順序根據丁糧多寡預先編排,每年由一名里長率領十名甲首應當差役,並負責「管攝一里之事」。

地方上有甲十戶的,名作「全圖」。如果正好湊不夠十戶的,或是四五戶,或是五六戶,都名半圖。

在交通條件不便的情況下,這些應該向縣令報告的鄉官,自己也很少進城。到了完稅季節,縣裡吏員下來督糧,他們幫著完成;平日鄉鄰街坊之間有個小糾紛,加以調解做個公道;再就是人家立個買賣契書,當個中人見證。只從簡單的社會活動而言,皇權也的確沒必要下鄉。

隨著社會發展,人們漸漸發現自己鄉鄰之中有些人比別人都要厲害一些。或是有了功名在身,或是經商賺多了錢。還有些里長因為掌握了公權力,也漸漸學會了怎麼欺壓別人。

於是這些人便決定另選一個不怎麼強勢的人當里長——這個職位若是沒有強勢宗族的支持,非但毫無權力可言,收不到糧食的時候還要自己貼補。這也是當初朱元璋讓糧多者當里長的原因。

這種幾乎是被逼當里長的里長,自然管不了其他人,於是新的地方自治組織就在鄉紳、富家、大地主之間形成了。

最初他們的產生是為了鄉梓造福,比如一起出資建個義倉,或是修個水渠,或是弄個義塾……因為他們自覺承擔了義務,百姓自然要給他們權力——雖然他們本身已經有了權力。

於是這些人漸漸組建起堂會,制定鄉規民約,收取稅收,安排雜役,應付縣官的各種要求。鑑於他們的身份,縣官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何心隱的萃合堂就是如此,而且還在輻射範圍內搞起了獨立農場,家家戶戶互通有無,按需分配,設立關卡,暴力抗稅,抵制官府……結果何心隱非但丟了自己的舉人身份,還成了大明的通緝犯。

在朱裡,和春堂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自治組織。

只是因為運作和春堂的是一幫地方富戶,沒有政治地位,所以沒有像萃合堂那樣鬧出各種幺蛾子,以至於徐元佐這位生活在其影響力中心的少年,竟然沒聽說過它的存在。

當然,這也跟大家常用「朱大戶」來指代和春堂有關係,因為朱大戶家就是和春堂的真正話事人。

至於朱大戶家為什麼會是和春堂的大股東,只需要看看此地地名就知道了。

這裡在宋元叫朱家村,入明之後叫朱街閣,又名朱裡、朱溪,以後還要叫朱家角……世世代代都不離朱,正是因為這裡姓朱的人多啊!

朱氏雖然沒有出過進士、舉人,但是架不住人多勢眾,是個大宗族,所以朱大戶發跡之後也有了掌控一方的權利。

書中正有詩為證:

朱裡至尊,大戶朱氏。

號令朱溪,莫敢不從。

陸氏不出,誰與爭鋒!

至於沈巷陸氏,人家連部堂高官都不屑一顧,還會把個小小朱裡放在眼裡麼?無非就是有人上門募捐的時候,隨便撒點銀兩,也算盡了自家的社會義務。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家都是大門緊閉,過著類似隱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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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野心

正因為和春堂在朱裡的地位之高,所以徐賀很難理解為何朱大戶會登門送禮。當年他想登朱大戶的門,人家都肯不讓進去呢。這種天差地別的轉變,難道只是因為徐元佐抱上了徐閣老的金大腿?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徐賀卻很難接受。

「人家那是千金之家,為何會暗屈尊來此呢?」徐賀不死心問道。

徐元佐站在樓梯口,輕笑一聲:「千金之家多的是。」他知道徐賀不會相信,自己在短短兩月裡也有了七百五十兩的身家。所謂千金之家,不過就是傳說中的萬元戶而已。只是資本尚未膨脹之前,有個短暫的風光罷了。

如果徐元佐只是想做個富家翁,這七百五十兩,就足以讓他在朱裡說一不二了。

「你口氣倒是大!」徐賀冷聲道。

「銀子若是存在窖裡,千金與千萬金有何區別?無非就是地窖大小的區別。」徐元佐道:「看古今大商賈,無論是古之陶朱、白圭,還是後世的沈萬三,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財富只是基礎,成為大商賈的條件在於財富的運用。財富一旦運用起來,便有了影響力。受我影響的人越多,別人看我就是龐然大物了。」

這本是最基本不過的財富觀,然而因為徐賀的起點實在太低,以至於聽了之後竟有些「驚恐」。他並非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出人頭地,只是這個年紀有這種深刻的認識,實在太過「妖孽」。

古人相信神童,相信妖孽,從不考慮研究切片之類的詭異故事,但他們也有對神童的負面擔憂——不壽。

或許是天妒英才,或許是命中注定每個人都有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任務完成之後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大多數為人樂道的神童天才往往早夭——最著名的那位便是曹沖。

當然,這話卻是不能說出來的,徐賀表現在臉上的只是「意外」和「不肯承認」。

徐元佐道:「朱大戶是有心更進一步的,不過他還是眼界太小。只以為我得了徐家的勢,卻看不出我本身就有得勢的能力。可惜,可惜啊!」

徐賀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口,咳嗽兩聲:「大言不慚!」

「事實如此。」徐元佐也不分辨,轉身上樓,邊道:「父親,咱們年後得宴請一下朱裡各家大戶,聲望名人,也好告知他們聯宗續譜的事。這名單就得父親操心了。」他終究是個外來戶,鄰居的名姓總算能叫出來,整個朱裡的人面可就太為難他了。

好在徐賀這點事還是能辦妥的。

「如果有瑣碎小事,交給陸大有、姜百里和顧水生去辦也可以。」徐元佐已經走到了二樓,高聲道。

「好,我知道了。」徐賀總算服軟回了一句,總覺得成了兒子的手下,心中頗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沒想那麼多。他要是真的培養手下,才不會選擇徐賀這樣資質極差的人。他甚至絲毫不懷疑,若是自己不來這個世界,徐家很可能要不了幾年就會家破人亡,甚至賣身為奴。

這是這個時代許多生意失敗的商販人家常走的不歸路。

財富帶來影響力,也會帶來排斥力。

有朱大戶帶頭,和春堂的其他股東或是聯袂而來,或是獨自前來,紛紛留下名帖和禮物,邀請徐元佐年後去家中做客。

徐賀只覺得整個人都騰云駕霧一般,卻看不出來這是徐元佐對他們的回應得到的反饋。

他更想不到的是,徐元佐也有心介入和春堂,在朱裡編織自己的國中之國。

這看起來有些野心過大的嫌疑,但整個和春堂比徐元佐有錢的絕不超過三家,而比徐元佐有背景的人卻一家都沒有。

徐閣老的義孫,徐少卿的義子,即便是在富貴人家匯聚的郡城,也是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除了自家沒有宗族勢力可以利用,聲勢上弱些,其他還有什麼弱勢麼?

非但沒有弱勢,只要自己持續從陸夫子手裡截留人才,培養自己的部下班底,多半會比宗族更加好用!

這就是徐元佐的底氣所在:他走在一條勢必通往成功的康莊大道上——雖然仍舊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到了除夕當日,徐元佐仍舊以背書為主要活動。

眼看著天都要黑了,徐良佐滿頭大汗地跑回來,偷偷摸摸換下濕透的衣服。

徐元佐清了清喉嚨。

「哥,嘿嘿。」徐良佐未語先笑道:「我這不是回來背書了麼?」

徐元佐看了他一眼,雖然知道玩耍是孩子的天性,但剛剛被來客們挑起了染指朱裡的野心,仍舊忍不住道:「你也太貪玩了些。若是兩年內你能開筆,十五歲之前報個神童,不知道要省後面多少工夫。」

歷朝歷代的神童都是祥瑞,而大明直接將這祥瑞的標準量化了:十五歲之前有超凡資質者,縣官可以上報神童。

只要縣試考的出彩,年紀又在十五歲以下,再加一個隱藏條件:縣官青睞——於是就可以作為神童報到知府案上。知府考試確鑿無誤,報給學道大宗師。大宗師的院試本來就是不怎麼黜落人的,要給府縣官面子,自然也會給個好名次。

這其實就是正常關係戶所走的生員道路加強版,保證能夠得個生員。

像徐元佐已經十五歲了,等二月開考就是十六歲,沒有了報神童的資格,所以過縣試就是他的極限,後面府取就得看運氣和操作了。

徐良佐咋舌道:「還神童?哥哥也太看得起我了。」

「這有什麼?神童也是被逼出來的。」徐元佐腦中過了一下後世那些省重點中學的校規,覺得還不足以恐嚇頑劣,又往前搜,想起看過一篇《神童》的文言文,便道:「北宋饒州的風俗,小兒只要粗能唸書,自五六歲就教之《五經》。他們不是想玩麼?就用竹籃掛在樹上,絕其視聽。不好好讀書,死活不放下來!」

徐良佐聽了連連咋舌:「竟然有這等慘無人道之事,哥,這是你杜撰出來的吧!」

「說你不讀書吧?這是宋人葉夢得所作《避暑錄話》裡的。」徐元佐著實嘲笑了弟弟,又道:「我倒覺得不論這故事真假,咱們家都可以試試。」

「別別別!」徐良佐連連擺手,面露驚恐:「哥哥有所不知。小弟這些日子讀書極其用功,實在是太用功了,以至於不出去玩一下都對不起這個年節。既然哥哥不喜弟弟我玩耍,那我肯定好好讀書!

「對了,哥哥,你教我那個讀書法還真是有用!背起來輕鬆許多,真可謂舉一隅而以其三反。」說到後面,徐良佐又隱隱有些得色,或者說是嘚瑟。

徐元佐點了點頭:「四書是基礎,快些過掉,哥哥再給你找郡城大儒開筆作文。」

「多謝哥哥。」徐良佐興奮道。

他現在是班上的學霸,一方面常得陸夫子當眾誇讚,一方面自己也的確有些積累,學會高級的讀書方法之後,進步頗快。這種情況下,他已經喜歡上了讀書,因為這是體現自我價值的最佳途徑。

而且還很實惠,讀書讀得好,受人矚目之外,吃穿待遇更好,還有零花錢拿。

徐良佐換了衣服,抱著汗濕的衣服偷偷去求姐姐洗掉,又折回房裡跟哥哥一起讀書。他發現哥哥的進度好像比他快不了多少,心中疑惑,卻不敢問出來。這也是徐元佐漸漸有了威嚴,讓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的小覷調笑了。

二人一直讀到姐姐上來叫吃年夜飯,方才吹燈闔卷,喜氣洋洋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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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銀和錢

除夕是辭舊迎新最重要一餐飯。除了種種江南風俗之外,酬神也是重中之重。徐元佐對別的都是馬馬虎虎,乃至徐家的祖宗他都沒怎麼客氣,但是對於神道一說卻有些敬畏。

若說世上沒有超自然力量,那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

相比沒有遭遇詭異事件的人,徐元佐更加上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徐良佐則全程醬油,急急忙忙吃好晚飯要去街上跟小夥伴放爆竹,跨火堆。

至於徐母則帶著女兒文靜去鎮南的雪葭濱城隍廟上頭香。如今徐家已經是徐閣老的親戚,徐元佐又帶著三十來個鎮上少年討生活,地方上的富戶也與他家拉關係,眼看著就是異軍突起的大黑馬,所以徐母總算能夠一圓上頭香的夙願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另外一些富戶人家都信佛,所以城隍廟這邊算是讓出來的。若是徐母也信佛,那麼這頭香興許還要再等兩年才能燒到。

徐元佐和徐賀都懶得出門,在家大眼瞪小眼,終於熬不下去的時候,徐元佐先打了招呼上樓看書。不過這回卻不是看四書五經科舉時文,而是翻出了當日自己初來時寫下的筆記,對隆慶三年的局勢再次進行了分析,拾遺補缺,就像是臨交卷前的檢查一樣。

結果也跟交卷檢查一樣,基本沒有什麼收穫。

就在徐元佐闔上秘籍的剎那,眼前突然閃過一條貨幣兌換率。

「一兩銀子等於一貫銅錢,萬曆年間約為八百錢。」

徐元佐重又打開了秘籍,仔細看那條目,原來是一條有待驗證的記憶。作為一個文科生,他看過的書實在太多。也只有實實在在看了許多書的人,才會知道書裡的知識、信息不能全信。有些是書作者存在錯訛,有些則是自己的記憶錯覺,所以當初他把這條寫下來,也是要提醒自己多加驗證。

後來發生的事太多,竟然就忘了。

不過這題目的答案也有了。因為假銀的問題,徐元佐更喜歡銅錢,起碼銅錢的質量是一眼可辨的。所以幾次兌換下來,匯率也很清楚,一兩九成銀能兌一千四百到五百的銅錢——看銅錢的質量有所升降。

徐元佐提筆將正確內容補上去,突然心中一動,開始默默尋思。

從銀錢兌換開始,一兩兌一貫也就是千文,似乎就是常識和基準。

大明本就忽視鑄錢,整個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歷史,經濟總量高於兩宋,鑄錢數量卻只是兩宋的三分之一。在市面上,非但能看到各種心安理得流通的洪武錢永樂錢這些明朝「古幣」,甚至還有相當數量的宋朝銅錢。至於鐵錢,雖然不在國家經濟序列之中,卻也是被市場認可的輔幣。

徐元佐從後世人的角度來看,經常有某地發掘出數噸宋錢的記錄,而且古玩市場裡除了賭石之外也有「賭錢山」——就是從凝結成一體的「錢山」中,賭運氣看能否開出價值高品相好的宋錢。

明朝人是怎麼都不能想像這種情形的。

萬曆年間跨度極大,也正是萬曆時期,世界銀礦冶煉技術有了兩次大提高,而開採出來的白銀有三分之二是湧入中國的。這對於大明,尤其是江南而言,白銀貶值是大趨勢。

白銀作為市場主流貨幣,一旦發生貶值,那麼最直觀的市場表現就是各商品種類的漲價。所以因此導致銅價上漲,從而銅錢兌換比例就從一千四五比一,變成了八百比一?

這就意味著白銀貶值超過了百分之五十!

徐元佐知道白銀還將進一步貶值,直到英國人的忍不住用**換白銀。這是歷史大趨勢人,也是偷看來的標準答案。然而再深入分析一下,白銀卻似乎不應該會貶值這麼多。

首先,漢人的習慣是將白銀存在地下的銀窖裡。這樣大部分白銀都不會進入市場流通,當然也就不會造成通貨膨脹。

其次,歷史知識告訴徐元佐,大明的米價在崇禎國亂之前都是很穩定。雖然穩中帶升,但必須考慮到萬曆十五年之後南直、浙江兩省基本改種經濟作物,日用糧食全靠從湖廣「進口」。這也證明白銀增量起碼在萬曆年間並沒有造成通貨膨脹。

那麼,是銅價漲了麼?

徐元佐仔細想了想銅價上漲可能存在的因素。

首先,銅作為工業原料,在大明是基本不用考慮的。因為大明沒有工業可言。

其次是作為工藝品和日常用品,比如佛像、銅爐、銅鏡……隨著海貿擴大,這些東西應該會有一定的海外市場,但貿易量不能跟後世大工業時代相比,所以要說直接影響銀銅比價實在有些牽強。

除非也如宋朝時候,商人大量收購銅錢作為工藝品外銷,導致國內銅錢緊缺。

不過明朝的銅礦開採技術有了大幅度提升,國內又不像宋朝那樣依賴銅錢,甚至銅錢都不能作為合法貨比納稅,誰會套購銅錢去鑄造工藝品呢?

徐元佐腦中靈光一閃,猛然抓住了「納稅」兩字!

為了保證大明寶鈔的市場流通,朝廷先後有過「銀禁」和「錢禁」。當然朝廷沒有能力真正杜絕市面上的白銀、銅錢流通,而且他們本身也在鑄錢,所謂的「禁」就是「禁以此納稅」。

白銀從天順時期就在江南流通了,但納稅則要到嘉靖之後方才弛禁。雖然嘉靖朝以二火黃銅鑄造了錢幣史上第一批金背錢,但仍舊是禁止百姓用銅錢納稅的。

徐元佐想到這裡,答案已經呼之慾出了。

隆慶之後,必然有銅錢弛禁之令。朝廷肯定是同意用銅錢繳稅了!如果不是這樣的大利好消息,以自然經濟的發展,錢幣價值很難上升一倍。

如今二火黃銅的價格是每斤八分銀子,錫每斤八分。按照弘治朝定下的規矩,每用銅一斤,配錫一到二兩,成錢重一錢二分。如此算來,一百五十文銅錢的物料成本是八分五釐銀子。

一千五百文也就是八錢五分白銀。如果足料足色,加上人工成本、冶煉損耗、運輸費用,那麼一兩白銀兌換一千四到五百文金背錢,基本是等價的。

徐元佐算完,心中暗道:沒想到朝廷竟然沒有在銅錢發行上賺錢!而一旦銅、錫價格上漲,管理成本增大,朝廷可能還要虧錢。

難怪朝廷沒有鑄錢的積極性呢!

朝廷不鑄錢,民間又離不開錢,私錢自然氾濫成災。私錢質量不好,質量差些的錢,含銅量可以低至兩分,朝廷當然不願意看到收上來的稅全都是鐵鉛雜錢。如此一來,也就只能禁錢了。

如果現在用白銀兌成銅錢,等到銅錢升值的時候,再用八百文一兩的價格回購白銀,這可就是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啊!

簡簡單單資產翻倍,還有沒有比這更爽的來錢法子了?

——這是一個簡單的政策投資,只是不知道朝廷留給我的時間還有多少。

徐元佐心中不由有些急迫的感覺,同時又在秘籍寶典上寫下了兩個字: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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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章 隆慶三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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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天啟崇禎年間,天下私錢大多出自江南,形成了一條穩定的產業鏈,獲利常在百分之三百到四百之間。如今才是隆慶三年,距離井噴一樣的萬曆時代還有三年。距離野馬一般失去了控制的萬曆時代,還有十三年。

想想也是一眨眼的事啊!

徐元佐心中不免焦慮,但是看看外面,爆竹聲聲,就連除夕夜都沒過完呢!

真想早點放完假呀!

徐元佐略帶焦慮地起身,做了幾組俯臥撐,身上微微出汗,心情方才平緩了許多。

他突然發現自己上班之後果然分心了許多,四書五經背起來總有些應付考試的不情不願,只是自制力尚可,不需要別人強迫罷了。然而一旦開始思考賺錢的事,大腦就像是上了機油,根本停都停不下來!

等外面聲音稍輕些,徐元佐便在床上和衣而臥。除夕夜是要守夜的,一家人吃吃宵夜聊聊天。所以徐元佐打算先睡一會兒,以免等會煎熬難受。

徐母和大姐回來之後,見堂屋裡漆黑一片,上樓尋找,才發現徐賀和徐元佐父子兩個都在各自臥室裡睡了。她們憐惜徐元佐在外掙錢辛苦,也不去叫他,只是給他多蓋了被子。

徐元佐在朦朧中有所感覺,但是暖洋洋的又不想睜眼,只是一個念頭之間,又沉沉睡去了。

這一睡,便是一年。

等徐元佐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天色大亮,弟弟良佐猶在夢中。

已經是隆慶三年了。

徐元佐先去父母房間,照著時下的禮儀給父母親大人磕頭拜年,拿了個紅包。然後下樓,姐姐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正是大年初一早上必吃的湯圓,見人下來便下了滾鍋。

徐元佐見大姐精神不錯,便問道:「姐,昨晚你也早睡了?」

徐文靜道:「睡下去的時候都快五更了,只是過年興致高,倒也不覺得疲倦。」她頓了頓又道:「磕過頭了麼?」

徐元佐坐桌旁,點了點頭,端起剛出鍋的湯圓:「今天不用等吧?」

「來了便吃,不用等的。」大姐笑道:「我都吃好了。」

徐元佐吸溜一口湯水,搯起一個:「正好餓了。咦,昨晚怎麼不叫我?」

「娘看你太累,就說讓你睡吧。」大姐在徐元佐身邊坐下,小聲道:「我看娘這幾日精神開朗許多,用錢也舍得,你給了娘多少?」

徐元佐還在為昨天沒有喝道屠蘇酒遺憾呢,聞言道:「給你都有十兩,你猜娘那邊多少?」

「二十?」大姐猜道。

徐元佐搖了搖頭,輕咬糯米皮不說話。

大姐又猜道:「莫非是五十?」

「你壯著膽子猜。」徐元佐撇嘴。

「八十!」大姐掩嘴驚呼道:「你哪裡來這麼許多銀子!」

「一百兩!」徐元佐低聲道:「當然都是掙來的。」

「少唬我!我又不是不知道園管行的收入。」徐大姐不信。

「誰跟你說一定就是園管行?」徐元佐輕笑:「我只當園管行是個踏腳石,日後賺大錢的日子還多著呢!不是我吹牛,國朝開國以來,恐怕也就是未來三十年最能讓人掙錢!」

徐大姐心中一動:「那……你說這織機的事,娘會買麼?」

「這個得看娘。」徐元佐不以為然道:「這種小錢,我是看不上的。除非哪一日錢多了沒處用,便買它千八百張織機,僱人日夜不停地做……那還有可能。」

「你不讓人活啦!日夜不停……」徐大姐瞪了弟弟一眼,去後廚收拾了。

徐元佐將「三班倒」三個字吞了下去,迅速地吃完了碗裡的湯圓,往前院換氣做體操去了。

雖然風俗是要守歲,但通宵守歲的人家並不多。在這個沒有電視和缺乏娛樂的時代,除了寺廟道觀能夠守通宵——他們要做法會;大戶人家可以看戲;尋常人家不過就是聊聊天,過了子時就算守歲了。

此時天色大亮,街坊鄰居也都紛紛出門活動,互相拜年。徐元佐開始還樂呵呵地跟人打躬作揖,轉眼看到街上殺來一群熊孩子,登時驚醒!

年年都有這樣的孩子啊,跑到家庭富裕的人家磕頭拜年,說些吉祥話,固然是喜氣洋洋,但主人家總得給點壓歲錢啊!

徐元佐想到自己身上可是一乾二淨,抽身便走。

那些熊孩子見了富豪徐家哥哥,哇呀呀叫著就衝了上來。

徐元佐得顧忌自己的形象,不能像熊孩子那樣瘋跑。結果前腳進門,後腳這幫熊孩子也衝到了。

萬幸,徐母已經換上了新衣,收拾妥當下得樓來,見到這麼多小兒來拜年,正是從前不曾見過的景象,喜笑顏開。

「恭祝徐家媽新年大吉,徐家哥哥財源廣進,祝貴家富貴盈門,家丁興旺……」

一群幾歲孩童七嘴八舌,比賽一般高聲唱著。

徐母高興地一雙手在眾孩童的頭皮上抹過,笑道:「來來來,都有壓歲錢。」她又朝後面廚房叫道:「大姐,炸好的果子拿出來,給弟弟妹妹們分了!」

孩童們更是一蹦三丈高,吉利話更是流水一般往外流淌,根本剎不住車。

徐家大姐也是高興,端了炸好的小面點出來,人手分了一些,又叫他們不要把油弄衣服上,引得新一輪的叫好讚頌。

徐母留夠了喜慶,取出一早準備好的喜錢,每十個銅錢用紅絨繩綁成一吊,人手一吊。眼看著堂屋裡擠了十三四個小童,一百三四十錢就出去了。

若不是徐元佐帶足了銀兩銅錢回來,徐母還真沒有這份底氣,能夠如此闊綽地出手打賞。

徐元佐此時倒是站到了一邊,只是看了舒暢。他突然覺得,這一人一吊的喜錢,絕對是物有所值,完全可以時不時地多發點嘛!

——咦,慢著!為啥我的壓歲錢還沒他們的多!

徐元佐摸了摸口袋裡的小紅包,裡面果然只有三枚銅錢。

——老娘這分明是要在外人面前炫個富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嘴角卻不自覺地咧開了。

一群小童出了徐家門,還沒走遠,就有人叫了起來:「我跟你們說先來徐家可是對的?我哥哥就跟著徐家哥哥做事,出手可闊綽了!」

「就是,比去朱大戶家好多了。去年他們家才給了五個錢!」又有人附和道。

「徐家大概是鎮上最富的人家了吧?」有小童一手提著賞錢,一手捏著油果,嘴裡猛流口水。

「那倒未必,朱家的房子大好多好多。」有人並沒有因為拿了徐家的手短,也沒有吃了徐家的嘴短,仍舊公平公正道。

「人家房子大關咱們什麼事,肯給喜錢才是真的。」之前那個表功勞的小童隱隱一副孩子頭的模樣,高聲笑道:「小的們,咱們把錢提起來,去朱大戶家咯!」

眾孩童一陣哄笑,都覺得開門大吉。若是第一家選錯了人家,鬧個灰頭土臉,拿不到三五個喜錢,後面的人家也都不願多給。

誰都希望這些孩童第一家上自家門,這也是社會地位啊!

徐元佐跟在後面聽著,上前一把拉住那個帶頭的小童,和顏悅色道:「你叫什麼?」

「我姓林,叫二狗。」那小童見了徐元佐,滿臉堆笑:「徐家哥哥,可有事麼?」

徐元佐從腰帶裡擠出一小塊碎銀子,掂了掂,也有一兩五七分重。他捏著銀子在這林二狗眼前一晃:「知道這是什麼?」

「銀賊!」眾小童眼冒金星,中氣十足地高聲尖叫起來。

徐元佐將銀子放在林二狗手裡:「跟小夥伴們分了,拿回家過個肥年。」

林二狗眼中發亮,卻是欲語還休,良久才道:「這銀子怎麼分呢?」

「不關我事。」徐元佐直起身子,雙手一背,踱步而去,只是帶著滿臉壞笑偷看小童們怎麼分銀子。

所以說,沒錢能考驗人,有錢更能考驗人。

沒錢的麻煩終究好解決,有錢的麻煩卻只有智慧才能解決得了。

這個年,貌似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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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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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雛鳳初啼 第九十七章 緊抓思想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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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年間雖然沒有家屬院的說法,但是夏圩園管行的少年們卻都住在朱裡,相距最遠的兩戶人家也不過是十幾分鐘腳程。有好些少年都是貼隔壁的鄰舍,一時間走動起來方便而熱鬧。

不過雖然方便,習俗上去外面拜年是大年初二以後該做的事。而且初二這天較多的是回娘家,這對朱裡的小夥伴們沒有什麼影響,一大早就到了徐元佐家拜年。讓徐家媽媽更是著實興奮了一回。

看著流水一般抱出來的點心,徐元佐真心佩服母親的預見性和統籌能力。

這樣的水準放在後世,絕對是個滴水不漏的辦公室主任啊!可惜在這個時代只能作一個家庭主婦。他又看了看負責打下手的姐姐徐文靜,見人面帶三分笑,卻不多說一句話,顯然得了母親的真傳。

更可惜的是她不肯在外面做工,連賬房都不願幹,更別說讓她當辦公室主任了。

不過有兩個少年倒是有眼力,幫著跑前跑後,不見拘束。徐元佐在腦中琢磨了一下,想起他們是市場部的,有這份心思顯然不是庸手,調到總務負責接待可就虧了。

「元佐哥哥,有心事?」顧水生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徐元佐身邊。

徐元佐恍然驚醒,道:「哦哦,看到大家這麼熱鬧,光顧著樂了。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顧水生笑道:「哥哥說的什麼話,如此見外。」他面色飛快沉了下來,道:「若不是哥哥,我們這二三十人,焉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過?這裡是二三十人,放在朱裡就是二三十戶,都是得了哥哥的好處。」

徐元佐搖了搖頭:「這是大家幫襯而來的結果。」他道:「其實你在外面走多了也知道,三五兩銀子在豪門勢家眼裡算什麼?但是放在咱們這裡卻是天大的數目了。」

「的確如此。」顧水生微微點頭。

「你想過裡面的道理麼?」徐元佐盯著顧水生。

「因為……他們祖宗好?」顧水生追本溯源,覺得那些豪門大家無不適當初跟著太祖皇帝起兵,或是跟著成祖皇帝起兵的人家。因為起點高,自然可以讀書做官,然後子孫就不用下地干活,也不用為稻粱謀,仍舊可以讀書做官。

「我是說,他們不知道分享的樂趣。」徐元佐知道顧水生誤會了自己話裡的重點:「他們就是成天只想著往自己家裡扒銀子佔田土,而不知道讓街坊、鄰里、鄉梓、國人一同富起來。最後便是窮者益窮,富者愈富。這也是漢唐之亡的前車之鑑。」

顧水生打了個冷顫。他分明聽出,徐元佐這是在說:大明若是繼續下去,也會步漢唐的車轍。不過他又覺得,雖然自家沒田沒地沒銀子,難道因為人家有錢就要眼紅人家?就該讓人拿出來分享?元佐哥哥這想法固然吸引人,卻有些不近情理。

「自家富裕起來,還要讓周圍的人富裕起來,只有如此才是咱們該有的眼界。」徐元佐自顧自道。

顧水生猛然醒悟過來:這番話元佐哥哥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上回面對朱裡街坊圍在他家門口的時候,他就是這麼說的。那時候聽起來像是漂亮話,今日兩人之間私密聊天,哥哥仍舊如此說,看來是真心這般想的了。

顧水生不是個情感外露的人,只是默默尋思:哥哥有這般鴻鵠之志,又有手段,心量又大,真真是個豪傑。我若是能夠附在尾翼,今生也該知足了。

徐元佐見顧水生面色深沉,顯然是在心中思考什麼,不由欣慰。他相信自己這一番話,已經起到了作用,顧水生絕不應該是個為了三五兩銀子蠅營狗苟之人。只有拓開了心胸和眼界,才談得上「創業」,否則只是個找個渠道掙錢,那還不如賣盒飯做餐飲呢。

「哥哥,」顧水生抬起頭,「哥哥這番話真是令小弟茅塞頓開,感覺一身熱血滾燙。日後火裡水裡,哥哥只要一聲吩咐,小弟絕不皺眉頭。」

「我會找條康莊大道給弟弟們走的。」徐元佐笑道:「你我有一樣的志向,可謂同志。平日在工作中也要看看,若有弟弟們做一樣的念想,便可記在心裡。我一向覺得,能力高低可以捶打提升,志同道合的夥伴卻是不容易尋到。」

「小弟明白。」顧水生點了點頭,見陸大有正有意無意地往這邊靠,便道:「哥哥,關於這事,小弟有個想法。」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示意他說。

顧水生等陸大有又近了些,方才道:「哥哥往日也是督促我們讀書。不過終究是以識字、算學和作公文為主。」徐元佐點點頭。基本的計算能力、實用文寫作,這是任何職業的基礎。

「但是教導他們做人道理的書,卻讀得不多。」顧水生道:「想來我們這些兄弟之中也沒人有心科舉,但處世立身的道理,還是該跟他們講一講。」

「這個啊。」

——這是要進行哲學教育,確立思想,統一三觀麼?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下巴,心中暗道:如今要想拿到檯面上來說的思想,只有儒家。

雖然後世很多人批判儒家哲學,但主要原因都集中在乾隆時期中國失去領先地位,從而導致了後來的黑暗血時代。

如果放眼整個中國歷史,儒家哲學對生產力的提升還是很有幫助的,起碼中國版圖能夠擴這麼大,宋朝還是外國的大理,現在已經由心底裡覺得自己是大明人……這多少有儒學教化的功勞。

再看看蒙元和滿清這兩個外族入主中原的例子。蒙元鄙視儒學,堅持自己的一套,結果國運不足百年。滿清以儒學為武器,非但成功毀掉了漢人千年文化積累,還讓漢人世世代代留下了豬尾巴,哪怕國亡之後都沒能從心理上剪掉。

所以說儒學實在是一把利刃,關鍵是看握它的統治者站在什麼立場上。

這麼好的武器不用,的確有些浪費。

「就是難度略高,怕弟弟們讀著乏味。」徐元佐自己也在努力讀書,深知這些內容固然洗腦不錯,但不是人人都有這個資質被洗的。

「不用讀那麼深。」顧水生道:「哥哥只需要將故事提取出來,加以褒貶便是了。」

「唔?」

「譬如某人因為拾金不昧,得到了善報?」陸大有走到了跟前,沒有錯過顧水生的話頭。

顧水生之前就在等他,點頭道:「正是,就跟寺廟裡的和尚講故事一樣。他們就是講一個老長的故事,最後落一句『正是因果相報,絲毫不爽,信佛得生極樂』。我這兩日跟著母親去上寺裡,就聽這個了。」說到這個,顧水生顯然有些無奈。

「唔,我想到一本書……」徐元佐把口一掩,心道:是了,《幼學瓊林》還沒寫出來呢。

顧水生和陸大有知道徐元佐讀書駁雜,就連老爺們都高看他一眼,只靜靜聽他講出書名,回頭一睹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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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義兄

《幼學瓊林》是本好書,據說毛太祖到了晚年還能夠背誦如流。

這書自從刊行之後,很快就被視作重要的啟蒙讀物,民間所謂:讀《增廣》會說話,讀《瓊林》會讀書。

當然,現在《增廣賢文》也還沒有寫出來。

相比民間智慧集合起來的《增廣賢文》,徐元佐更看重《幼學瓊林》。這書全是駢體寫就,對培養語感很有好處。即便是不寫文的人,若是在說話中注意一下語感,也會讓人高看一眼,起碼不會覺得此人粗鄙。

其次,這書不光是傳授道理。因為前身是《成語考》,可見內容多是典故,是以傳授實例的形式,最快速度豐富一個人的學識儲備。

此外還可以瞭解歷代賢人名士、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風俗禮儀、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鳥獸花木、朝廷文武、飲食器用、宮室珍寶、文事科第、釋道鬼神等諸多方面的內容。書中還有許多警句格言,傳誦後世數百年而不絕。

這更像是一本社會常識通行手冊,讓少年在還沒出社會時,便對社會有所瞭解,同時也是一本提升逼格的速成教材。

徐元佐懷疑自己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手下都將只有這些「小學五六年級」水準的少年。而《幼學瓊林》則能填鴨式地培養一批近乎初、高中水準的人才——此書許多典故和名句的確是高考語文卷裡的知識點。

《幼學瓊林》全書只有兩萬一千餘字,作為文科學霸出身的徐元佐,能否默寫下來這套《幼學瓊林》呢?

能全文默下來就有鬼了!

毛太祖晚年還能背誦入流,因為人家小時候背的就是這個,所謂童子功是也。

徐元佐當年背這個的時候也是童子功,但只是作為啟蒙讀物,又沒有科舉可考。先過一遍《幼學瓊林》,目的是為了讀後面的書打下基礎。更何況這書是《論語》一般的語錄體,上下文全然沒有聯繫,錯漏幾句,或是放錯了位置,檢查都檢查不出來。

不過,誰說一定要跟原文一模一樣呢?大義主旨不失,略有增補,一樣能夠達成效果呀!

徐元佐打定了注意,決定將這套暢銷數百年的名著歸於自己名下。

想想自己終於有機會走上文抄公之路,心中還略有些小激動呢!

於是乎,這個春節長假終於有事可做了。

徐元佐應酬了別人拜年,初三日開始便要去朱裡大戶人家和陸夫子家裡拜年。到底他家根基不穩,又圖謀著擠進和春堂當個魁首,所以還是謙遜一些,免得人家嫌他驕狂,不帶他玩。

也正是這種低調謙遜的態度,讓前輩們對他頗有好感,紛紛委託代問他父親——徐璠安好,同時又邀請他初五日到和春堂參加迎財神的內部聚會。

徐元佐本來指望這種內部聚會有些內幕消息,誰知眾人格局太低,根本沒有內部定價之類高大上的商業討論,全是說些家長裡短的廢話,吃了茶點就各自回家了。不過也正是這次小聚,讓徐元佐認識了和春堂的頭頭腦腦,才恍然發覺小小一個朱裡,原來是六家人家說了算的。

破五之後,春節氣氛稍弱了些。徐元佐跑了一趟郡城,給徐誠拜年,又給徐璠磕頭——人家也是父親。只是沒有見到徐階,頗有些遺憾。這或許是當日徐元佐選擇認「義父」而不是「認爹」的後遺症,人家徐閣老把皇帝和帝國把玩於手心,你一個小小夥計還跟我討價還價,不給點臉色看怎麼能行?

如此念頭通透,徐元佐也不強求,當日又趕回了朱裡,開始了他的文抄公大業。

說起來,文抄公這個職業並不是那麼好做的。文字是一個人內心的體現,也是思路的具象化。錦衣玉食寫不出《紅樓夢》,皇子王孫也寫不出《水滸傳》。李煜要是沒有當階下囚,哪裡能做出《破陣子》?

徐元佐並非背不出納蘭性德的詞章,然而背出來又怎樣?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是他做的。這根本不用考查,只看此人平時言語格調,登時就看出來了。

所以《幼學瓊林》好就好在這上頭,沒有華麗的文藻,沒有冷僻的典故,沒有高深的哲學思辨。完全可以看做是個博覽群書卻不精通的讀書人,在讀書之餘所做的筆記。至於人生閱歷,更是半點都不曾涉及。

所以這本書的書名也改成了《幼學抄記》。

徐元佐先將腦中記得東西寫了個大概,不說內容文字,就連體例分卷都有些殘缺。他很清楚地記得此書是四卷三十三章,從天文地輿、歲時朝廷到釋道鬼神、鳥獸花木,然而腦中記得的只有三十章,還有三章完全不記得是什麼了。

出師不利,徐元佐頗有些受打擊,等到將剩下的三十章填空默寫出來,整整花了十天時間,只得了一萬餘字。

想想自己數十年前背過幾遍的書,竟然還記得一半,徐元佐頗有些自得。這份自得連帶著上元節的喜慶都被沖淡了。

在姐姐弟弟上街看燈的時候,他仍舊在家裡伏案疾書,往裡填充,甚至在回夏圩的船上,仍舊不停地琢磨,時不時用炭筆在木板上將拾遺得來的語句記錄下來。

正是這樣孜孜不倦,到了正月廿三日萬壽節,徐元佐已經默出了一萬七八千字,已然是蔚為大觀了。

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原本想著正月淡季沒人回來,誰知道徐璠竟然請了知縣鄭岳,帶著一幫清客們到園子裡來賞雪看花。

眾人在暖閣中分坐,此時徐元佐已經不單單是徐家的夥計,更是徐璠的義子,有義務執壺斟酒,在一旁服侍。與他一同服侍眾人的,還有個唇紅齒白的公子少年,大約十七八歲,卻是: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

正乃徐璠嫡子徐元春。

徐元佐頭次見了徐元春,只是心中一怔,暗道:徐家詩禮三代,果然出了偽娘!非但形象柔美,還自帶背景音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這一出場,整本書的文風都變了!

徐元春也早就聽聞了徐元佐的大名,原本並不十分樂見,尤其是想著:父親已經有了嫡子,何必再收螟蛉?更何況本少讀書上進,前途可期,而這螟蛉義弟卻是商賈之子,耽於經營,拘泥錙銖……

徐元佐自從來到大明之後,鍛鍊不綴,加上只有減肥營養餐可吃,此時一身肥肉盡去,肌肉線條流暢。正是精而不瘦,壯而不碩,尤其是精神飽滿,神采奕奕。

徐元春此刻見了真人,見他如此形體神貌,不禁轉了心思,暗暗讚道: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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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一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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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兄弟二人,竟是頗有默契。」眾人紛紛調笑。

徐元佐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與徐元春對視得出神。

徐元春臉皮不像徐元佐那麼厚,等時紅暈浮了出來,往後躲了一步。

徐元佐到底是有閱歷的人,呵呵一笑,道:「大兄令小弟想到了古人一句話,正是:眼前分明外來客,心裡卻似舊時友。這豈不是有緣麼?」

徐元春聽了,臉上更紅了。

徐元佐的笑容也有些尷尬:咱們好歹是名義上的兄弟,我套個近乎你臉紅什麼?

「小小年紀,不好好讀書,成日介杜撰古人的話。」徐璠笑罵,分明是給了徐元佐一個台階往上走。

徐元佐果然不負重望,笑道:「父親冤枉兒子了,這些日子就算是在家過節,也是苦讀不綴。有讀書筆記為證。」

徐璠笑意更盛,覺得多這麼個兒子也是頗有意思。他本來被父親徐階指責,也曾覺得徐元佐推辭自家好意很是不妥,但後來見徐元佐果然以「父親」相稱,看來是真的為了防止朱裡徐家絕嗣,在等弟弟長大。略有的小小不滿,自然也就冰釋雲消了。

「這裡皆是飽學之士,豈可賣弄!」徐璠裝作訓斥,卻沒有半點凶意。

徐元佐從懷中取出一冊《抄記》,躬身奉上,口中道:「正是飽學之士面前賣弄,然後才得指教進益。請父親大人過目,也好知道兒子沒有憊懶。」

徐璠接過,看到封面上的《幼學抄記》四字,不禁「咦」了一聲。

鄭岳就在徐璠身邊,自然也是看見了,手指一點:「這字有幾分氣象。」

徐璠翻開之後,正是天文卷一: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

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日月五星,謂之七政;

天地與人,謂之三才。

日為眾陽之宗,月乃太陰之象。

風欲起而石燕飛,天將雨而商羊舞。

旋風名為羊角,閃電號曰雷鞭。

青女乃霜之神,素娥即月之號……」

徐璠將書一卷,遞給鄭岳,笑道:「果然是讀書筆記。」

鄭岳本就不對個蒙童抱什麼希望,難道還指望他能寫出驚世巨著來?不過接過書做個樣子罷了。

進士多有「一目十行」的能力,翻書飛快,面色也漸漸從詼諧而至嚴肅。不一時功夫,他放下書,傳給身邊的陳實,道:「前星耀彩,共祝太子以千秋;嵩岳效靈,三呼天子以萬歲。這兩句立意佳,文辭也不錯,正應了今日的景。」

陳實邊看邊笑道:「莫非厚厚一卷,就這兩句文辭尚可?」

鄭岳卻道:「此中可見元佐用心之細,文辭上無須強求。」

「只是你犯了鄭公名諱,若是在場裡,必然是不取的!」徐璠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鄭岳連連道:「不妨事,我不計較這些小節。」

徐元春突然出聲道:「犯了老師名諱,該當重罰!且滿飲這大盅!」

明人行酒令有一整套玩具,杯子也從大到小不等。這大盅足足有海碗大小,一碗喝下去,不勝酒力的人可能會醉倒當場,每每都是遊戲整蠱的**。

徐元佐只是微微一怔,已經明白了徐元春的意思。當即端起大盅,咕嘟咕嘟一口氣將碗裡清酒倒入腹中,饒是酒精度數不高,喝得猛了卻還是有些勁道。

徐元佐一撩衣擺,猶如玉山將崩,恰似金柱欲傾,行雲流水一般跪倒在鄭岳面前:「學生未嘗有幸拜入先生之門,卻歆慕久矣。一時糊塗,犯了先生尊諱,還請先生寬宥則個。」

鄭岳頗有些遲疑。以徐元佐的資質和讀書用心,收入門下做個弟子並非不行。只是此人身份有些尷尬,若是收了,怕被人說是諂媚徐華亭;若是不收,又當場得罪了徐璠。

噫!這對兄弟還真是有默契得很!

徐璠見鄭岳不語,填了把火,:「永翰兄可是因為此子不堪教育……」

徐元佐一聽有戲。

並非是徐璠開口,而是鄭岳的表字。

徐元佐很清楚記得鄭岳去年的表字是「樂峰」,仍有讀書人縱情山林的清高氣象。如今改字「永翰」,顯然是在官場上有所追求。

既然想在官場上混,身為親民官能夠不交好地方豪族麼?就算不看徐階的面子,也得給徐璠一個面子啊!

果然,鄭岳坐正身子,捋了捋衣擺:「今日恰逢其會,便收你入門,可要專心讀書,不使我門蒙羞啊。」

「弟子定當牢記恩師教誨!」徐元佐已經有了拜師的經驗,動作嫻熟,念頭通達。雖然何心隱待他不錯,名頭也大,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哪裡能跟縣官恩師相比?當然,聖人無常師,所以聖人弟子多拜幾個師父,參學各家精義也是很正常的,更是虛心好學的表現。

徐璠當即讓徐元佐斟酒敬師,與在場諸人將這事算是定下來了。

陳實在一旁看得羨慕,心中暗道:人生機遇真是難以預料啊!此子原不過是小販之子,夥計出身,卻認了個好爹,又拜了個好師父!

陳實覺得鄭岳是個好師父,乃是因為鄭岳以三甲同進士的身份,分到了松江華亭當知縣。大明有一千四百餘縣,華亭這樣的江南上縣是誰都能來的麼?尤其是首輔徐階住家華亭,吏部肯定得找個妥當人來才行。

徐元佐卻覺得這位師父可以庇佑自己三年。再按照大明的陞遷慣例,只要這三年平穩度過,下一任就是科道言官,再往後是升御史,放地方就是按察僉事,運氣好還能得個分巡道、兵備道之類的肥差。

再往後,這就妥妥地是奔著封疆大吏去了。雖然萬曆之後非翰林不能入閣,但最後混個部堂大佬卻並非不可能之事。

懷裡的大腿又多了一條,怎能不讓人高興!

「你這書裡教人罵人可不行啊。」陳實藉著興頭,將話題再次引回《筆記》上,笑呵呵讀道:「『腰細曰柳腰,身小曰雞肋』這也罷了。『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譏人不決,曰鼠首僨事』。這明明是你自家杜撰,也好說是考究古人?」

徐元佐笑答道:「先生冤枉小子了。這是張吳興的典故。」

在座諸人或是用心科舉,或是專精古文,《世說新語》雖是常書,卻真沒幾人讀過,一時連張玄張吳興是誰都想不起來,都靜靜望著陳實。

陳實給閣老當幕友文主,這書卻是讀過的。又怕剛才玩笑被人當真,毀了自己的文名,訝異道:「你果然讀書駁雜,想試你一試卻都不成。」

他怕這樣辯白缺乏力道,又對眾人背道:「張吳興年八歲,虧齒。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耳!。』人莫能答。這條你都能記得?」

「先生過目不忘,真是一字不差。」徐元佐隨口捧了捧,也證明自己的確記得「一字不差」。

鄭岳正牌進士看不慣小舉人「猖狂」,笑道:「人莫能答,你能答否?」

徐元佐笑道:「學生就怕答得不雅,令師門蒙羞。」

眾人見他年紀小,紛紛起哄,要他答一個出來。

這種聚會,本來就是老人消遣小孩子的,任你有甘羅之才,項橐之能,都只有乖乖被人調戲,否則就是不識逗,以後這些父執輩誰肯提攜你?

徐元佐當然不是不識逗之人,笑道:「若是犬輩出入其間,豈不是留下一口狗毛滿腹狗屎?」

徐璠俯仰大笑;鄭岳側臉偷笑,劍指虛點;陳實咧嘴搖首,只說:「齷蹉。」

徐元春在後面想笑而不敢大笑,憋得整張臉通紅。

眾人哄然,倒是對徐元佐的筆記越發感興趣了。徐元佐早就有所準備,將剩下幾冊取來,交給諸位先生們指點。

《幼學抄記》,一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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