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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1:44:08

問鏡· 第八十一章貫氣

旁人的目光餘慈是不在乎的,可是解大仙長卻不一樣。 此人的眼神,便像是一把有形有質的利劍,從他眼眶裡插進來,再直搗進心裡去。

餘慈一時間竟是窒息了,倒是耳邊傳來一聲讚語:

“問得好!”

解良的語調似乎揚起一些,但很快,事情又回到一如既往的軌道上。 對余慈的疑問,只有淡淡的一句話打回來:“爾非內門弟子,此等大道之學,例不得傳,噤聲!”

遭了訓斥,餘慈很聽話地閉了嘴,前面兩個年輕人送來的眼神裡,已是徹底的嘲笑,卻被他直接忽略掉了。

餘慈心中遠不像他臉上表現得那麼平靜。 解良那一句話,看似訓斥,但也可以說是從側面回應他了的提問:大道之學……這豈不就是說,那純粹之\'理\',與神魂感應脫不開干係,而且,他前行的方向,是貼合“大道”的?

這個問題只能由他自己去思索。 解良以那一段話結束了戒律方面的課程,轉而說起另一個問題:

“你們會畫符嗎?”

這話問得頗不尋常,就算是答案明擺著,殿內也沒有一人敢於回應。

解良不需要別人配合,自顧自地道:“今日,我教你們如何畫符。”

說罷,他伸出手,細長的手指在虛空中屈折幾下,便有靈光煥然,組合成一個屈曲的“靜”字,這是清心咒。

如此簡單的符籙,這裡每個人都能輕鬆地完成,但接下來的事,便讓殿中修士兩眼直。

一符既成,解良重頭開始,依舊是清心咒,卻沒有畫在別的地方,而是就在剛剛完成的符籙上,重新描畫一遍。 外行人看不出什麼來,可在座的修士哪個精研符法多年的行家,他們自然能夠看出來,解良第二次畫符,指尖吞吐的靈光不帶半點兒玄虛,就是沿著前面符紋的軌跡,貼合上去的。

此法看來簡單,可滿殿的修士沒有一個能做到。

因為符籙一成,靈光自附,此時的符籙也就不再是單純以精氣抹畫的符號,而是喚取靈應,引動天地自然、萬物靈性的全新符法靈物。 待此時再注入精氣,若不能完全符合附靈後的迴路,兩氣相衝,符籙便保不住了。

從來就沒有完全相同的符籙。 就算是最簡單的清心咒,這裡又有誰敢打包票,能夠將附靈迴路完全記在心中,且重新抹畫精氣的時候,完全按著既定的迴路來進行?

況且這還沒有完,解良似乎是重複上了癮,二遍已過,卻毫不停留,依照前例,三遍、四遍……乃至九遍、十遍,最終足足抹畫了三十三遍,這才停了手。

此時,懸空的清心咒,已經算不得清心咒了。 “靜”字的筆劃已經在灼灼的靈光中變得模糊,渾厚的靈光聚而不散,在符籙外圍形成一圈拳頭大小的光暈,看上去,符籙更像一顆碩大的明珠,懸浮在殿中。

顯德殿中死一般的寂靜。

神乎其技!

殿中修士大概也只剩下這個念頭。

解良此時方道:“此為貫氣法,是符法修行里很有效的手段。你們照著練便成。”

照著練? 怎麼練?

不是沒有人偷偷在下面嘗試,但無一例外的,全部都失敗了。 這個看起來近乎兒戲的技巧,卻讓這些在符法上浸淫多年的修士們撓頭不已。 此時眾人都眼巴巴地看過去,等著解良進一步講解。

然而,解良只以一句話應答:“此術沒有技巧,唯手熟爾,爾等自修即可。”

滿殿木然,餘慈則覺得頭皮生疼。 這位仙長真是不討人喜歡,為什麼人們不想知道的他滔滔不絕,想知道的偏又惜字如金呢?

對解良來說,眾修士的怨懟沒有半點兒意義,他依舊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見殿中無人說話,直接就進入下一個程序:

“今日我所講之內容,你們若有疑難,現在便可詢問,我酌情回答。”

此言一出,殿中分明有些騷動。 那些長住觀中的外室弟子和掛單道士都是知道這個程序的,也不浪費時間,三五個人聚在一起,交頭結耳,很快便有了共識。

有一位外室弟子被推舉出來,先行一禮後,試探性地問道:“貫氣法如何算得小成,如何算得大成?可有一定之規?”

“如此小術,哪有什麼大成小成。”

解良見眾修士還是抓著前面的問題不放,語氣聽起便有些不悅:“若是成了,自然回回都成,若是不成,成了千迴萬回,下一回也可能要出亂子。”

那外室弟子碰了個釘子,縮頭坐下,與同伴面面相覷。

餘慈聽得卻是心中一動。 按解良的說法,這裡面果然還是有竅門的,否則怎會有“回回都成”之語?

他這裡想著,最前排,有人施施然站起,向解良行禮後,口齒清晰地說話。 餘慈目光投去,只見說話的那人,正是匡言啟。

“弟子常聽家中長輩說及,符法一道,在輔而不在主,重準備謀算而輕應急變化。若能劃定敵人,長期準備,自然有大用,但若狹路相逢,白刃相見,必然要吃大虧。弟子愚鈍,不知此說法對錯與否,懇請仙長指點。”

此言一出,殿中的氣氛又有變化。

匡言啟這問題問得很中肯、很巧妙。 使用符法,避不開的問題,便是如何解決靈符的威力和效率的關係。

誰都知道符法博大精深,威力卓著。 但與其他手段相比,畫符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越是威力大的符籙,就越是複雜,雖然符法一道中有無數精簡、急就的技巧,但相較於其他的攻擊手段——例如劍氣、法器、神通之類,差得實在不是一點半點。

一道靈符沒畫完,別人已經砍了你的腦袋下來,這種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生。 對殿中這些精擅符法的修士來說,更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毫無疑問這是個大題目,若是解良回答,很有可能便要拿出長篇大論,這對在座的修士來說,自然是最好不過。 餘慈便看到,很多人朝向匡言啟的眼神變得分外和善。

餘慈也笑,同時對這年輕人的評價有所提升。

解良抬眼掃了匡言啟一記,略微點頭:“因人而異罷了。”

如果他還只是一句打掉,誰也不知道極度失望的眾修士們會做出什麼來。 解良似乎終於看明白了局勢,稍稍一頓,便繼續道:

“所謂應急變化,無非是想讓畫符快起來。這樣,爾等有兩種選擇。一是求諸自身,二是利用外物,二者又是相輔相成。”

這是長篇大論的先兆,殿中修士都屏息寧神,生怕漏過一個字。

可解良又不說話了,而是取出一個物件,展示給眾人看。 那是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色澤深紫,內裡隱蘊光芒,還有一些奇妙的紋路上面流轉。 解良以拇食兩指輕輕拈住,以使眾人看得更清楚,但暴露在空氣中不久,珠子的光暈便向外擴張,淹沒了解良的第一指節。

眾人臉上都是好奇與茫然並具:“這是什麼東西?”

解良仍不開口,鬆開手指,那珠子便懸浮在虛空中,光暈又擴大了一些,和旁邊三十三層清心咒符籙已經差不多大小。 然後解良開始畫符,就在那顆珠子上面。

那是五雷符!

先前他畫清心咒的時候還不覺得,此時轉制五雷符,餘慈終於看出解大仙長的不凡之處。 五雷符的紋路是一串“雷”形符字綴連在一起,外輔以雲氣星圖之紋,當解良指尖抹畫之際,乃是由外而內,由星圖及於雲氣,再由雲氣及於雷文,度並不甚快,可步驟之標準,完全可以拿來做教材。

而在此三步中,作星圖用以浩茫,作雲氣用以滯重,至於書畫雷文,則更了不得,每一次靈光挑動,餘慈周身元氣便震盪一回,震於內而諸外,他的耳中分明便是鬱鬱雷音。

餘慈深吸口氣,努力穩定心神,至少讓自己不要從蒲團上跳起來。 事實上,此刻他已經看得如痴如醉,只覺得解良每一筆抹畫,都是挑在他心尖最癢處。

以前餘慈不是沒用過五雷符,甚至可以說用得非常不錯。 像是對屠獨老妖怪,他便是以一記五雷符,呼應天刑雷法之威,轟開了日魂幡的屏障,與霧化劍意內外夾攻,最終撕開日魂幡,給了屠獨一個好看。

可是此時觀看解良畫符,他才現,自己以前運用此符時,原來也有大量照貓畫虎以至似是而非的地方,而這些細微瑕疵,解良只一筆便能給他一個完美的答案,等整個符畫下來,餘慈對五雷符的理解已經是煥然一新了。

直到這時,他才想到一個問題:解良在幹什麼?

隨後,殿中修士便看到了,貼在紫光圓珠上的五雷符,融了進去!

珠光又是一漲,受其影響,旁邊清心咒的光芒陡然扭曲、拉長,似乎就要崩潰掉,足足一息之後,才恢復正常。

解良終於開口說話:“此乃我成就還丹之後,所製的第一個五雷符。此後我若有閒,必於當日以貫氣法附著一次,時至今日,已有五十七年。 ”

他的話音並不甚大,然而每字均如雷鳴電擊,震得殿中修士作聲不得。

餘慈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他現在第一個想法,就是把屁股下的蒲團向後挪一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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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1:49:09

問鏡· 第八十二章符盤

解良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依然沿續著前面的話題:“如有此物,應敵時符籙激也在頃刻之間,威力亦隨心意調節,頗為趁手。爾等日後若能將貫氣法練成,也可一試。”

說罷,解良收起那顆恐怖的五雷符珠,又道:

“當然,若修為不足,或練不成貫氣法,這法子便不好用,只有借助外物。外物之中,又有玉符和符盤的分別,我建議你們使用後者。你們之中,誰有符盤?”

殿中靜了半晌,才有一個掛單道士躬著身子站起來,低聲道:“弟子有一件,只是粗陋不堪……”

“且遞上來。”

那掛單道士立刻漲紅了臉,半晌才從袖中取一件盤子模樣的東西,上前幾步,高舉過頂,送了上去。

解良拿在手中,稍事把玩,便點了點頭,對那掛單道士說:“我暫用片刻。”

掛單道士如有榮焉,興高采烈地坐了回去。

解良將那盤子立起,使之正面示人,讓殿中修士都看個清楚。

眾修士中,有知道此物的,也有不知道此物的,都睜大眼睛去看,餘慈也是如此。 不過,一望之下,餘慈卻有些奇怪了,這玩意兒,怎麼就那麼眼熟呢?

在解良手中這個盤子模樣的東西,通體由金屬製成,四四方方,邊長不過半尺,厚有三分,一手便可托舉。 盤面上,卻是刻著數十道同心迴路,也都是四四方方,但從外到內,又有著極細微的高低差別,最外圍的迴路比最內圈的,要高出一分左右。 而在方盤最中心,有一塊特意留出來的寸許空白,如此獨特的佈局,只要看過一眼,便不會忘記。

“這便是符盤。盤者,乘物之器皿,又有屈曲環繞之意。而符盤,顧名思義,便是以屈曲環繞的方式製作的用以承接符籙法力的器皿,簡單來說,就是一件專門用於製作符籙的工具。”

解良手指依舊從符盤上的迴路上劃過,用其特有的平板聲音解讀:

“符盤表面,有少則數十、多則上千的迴路構成。迴路呈方形,卻是環環相疊,以方呈圓,象徵天圓地方,即天地自然之道;中央方寸之地,比擬人之心竅;而外圍迴路之中,又以特殊陰刻手法,打通竅孔,呈大小周天之數,使其彼此貫通,最終匯集於中心,象徵天人交感。

“如此天地人三才俱全,一具符盤便可像徵為一個小世界,若是長久祭煉,便能使符盤與心意相通,成為這一方世界的主宰。那時候,以自身元氣模擬天地之氣的聚合變化,以符籙真意填充,心意一動,符籙結構便在這小世界中生成,自與外界天地溝通聚氣,成符度快了何止百倍?”

如此形容,讓殿中修士覺得渾身熱,恨不能立刻拿著符盤嘗試。 然而解大仙長又道:

“通曉符籙之真意,即可畫符通神,在符法修為上,已堪稱登堂入室,你們還差得太遠,想必也用不出來。現在修行界比較常用的是\'週天運盤術\',乃是先賢以符法融以術數,形成一套運使符盤的心訣,簡單易行。

“熟習此訣之後,以符盤為依仗,以術數演化符意,脫符形,比尋常畫符之法要快出三倍,還是相當高明的,本宗收有歷代先賢註釋、改進的\'丙寅本\'和\'甲辰本\'兩個冊子,比外界流傳的還要高明一些,止心觀中便有收錄,你們若有興趣,可自去研習。下面,我就講一下,這週天運盤術的常規運用之法。”

此言一出,殿中修士都是眼睛亮,自然千肯万肯。

可不知為什麼,餘慈隱約覺得,說出這番話來的解良,似乎不怎麼高興。

當然,這也只是感覺罷了。 此時此刻,餘慈更關注的是,他終於記起來,他在何時何地見過類似的東西了。

更確切地說,那玩意兒正在他手中!

天色已入夜,一天的課程也結束了。

餘慈很隨意地坐著,身前案几上,幾個大小不等的物件一字排開。 在燭火下,閃著幽幽的光。

今日受到解良講解符盤的影響,餘慈想到了自己前段時間某個收穫。 由此起念在儲物戒指裡面翻動,順便整理一下行囊。

案几上這幾個物件,都是除了照神銅鑑和《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這兩個“老朋友”之外,餘慈感覺著對他有用之物。 裡面最熟悉的自然是純陽符劍。 這把由他親手凝煉而成的劍器,至今仍是他用著最順手的武器,在天裂谷時幫了他不少忙。

最珍貴的必是魚龍了。 此時這靈物還封在石盒中,陷入假死狀態,餘慈只待有一天能把它交出去,換得一個離塵宗外室弟子的資格。

至於最神秘的,則莫過於從鬼獸巢穴中得來的鉤索。 這個造型古怪的物件,兩邊的彎勾相撞時,能夠對神魂造成衝擊。 餘慈不止一次研究其奧妙,可是每每都在那難以控制的詭異衝擊前敗下陣來。

他曾經冒險不用牽心角,仔細感受雙勾撞擊時,對神魂的影響,那一次的經歷令他心有餘悸——針對神魂的衝擊一瞬千變,絕對力量算不上強,可千變萬化的衝擊方式和角度,每每尋隙搗虛而入,令人無從抵禦,直至幻相叢生。 從那刻起,餘慈總算明白,當時魚龍前後矛盾的古怪行為,究竟是從何而來。

拿著鉤索研究一陣,餘慈還是將它先收起來。 其來歷不明不白,又似乎和鬼獸、淨水壇這些很危險的因素攪在一起,他心中還是有些忌憚的。

此外,像是騙子玄清丟下的妖物頭顱、從顏道士手上得來的幾枚玉符和那把袖珍匕、白日府的丹藥等,餘慈都是看看便過,也沒留什麼心思。 最後,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案几上最醒目的方盤上。

這個就是今是在顯德殿中,他想到的東西。

而在目睹原物之後,餘慈能夠百分百確定,這就是白天解良很花了一番力氣介紹的符盤。 與當時拿來演示的符盤不同,餘慈手邊這塊,材質明顯更好,刀工也更細膩,裡面迴路更多,排列也更加整齊。

按照解良所說,符盤的優劣,主要就體現在迴路和周天竅孔多寡、佈局的精疏、材質的好壞這三方面。 佈局什麼的餘慈暫時看不出來,可是其他兩方面,他手中這塊堪稱完胜。

白天那塊,盤中迴路不過數十道,而這塊雖說體積差不多,但裡面的迴路密密麻麻怕不有上千條,迴路的縫隙幾乎比頭絲還細,真不知道製作的時候,花了怎樣的功夫。

如果將鐵盤放大百倍千倍,這些個迴路邊沿便像是越來越高的柵欄,將中央那方寸之地圍攏其中,相當壯觀。

不過,就是這樣的好東西,此時卻已經被絕大的衝擊力擠得變形,正面還被類似於利刃的東西劃出一道深深的傷痕,整體佈局全部廢掉,對於要求精密的符盤來說,這已經是個廢料了!

“可惜!”

這符盤的來歷也比較詭異,乃是他接觸證德和尚、乃至天裂谷這一連串事件的端。 這符盤是被一個叫胡柯的倒霉鬼埋在地下設伏,用以捕殺鬼獸的,只是那倒霉鬼嚴重低估鬼獸的實力,慘被擊殺,便是符盤,也被鬼獸所毀,符盤中心處這條長長的傷痕,想來就是鬼獸的利爪所劃。

那個證德把它叫什麼來著:射星盤?

餘慈記不太清了。 不過經歷了這麼多事,現在想來。 當時倒霉鬼胡柯不自量力去打鬼獸的主意,證德和尚又那般湊巧出現,還有接下來與許老二、盧全的天裂谷之行,這一連串不合情理之事,如果全部放在天裂谷事件的大背景下,卻是都能串起來。

假如一切都屬於淨水壇那個至今莫測其深的計劃,各個問題都能得到解釋,至少從那一刻起,什麼鬼獸、寶藏之類的字眼進入了人們的視野,並在人心中慢慢酵,吸引了包括屠獨老妖怪在內的許多人的注意,一步步抬升,有條不紊。 且和後面妖魔入侵等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就是隨後的寒潮來得太過劇烈,好像前面在一針一線地繡花,後面突然耍起了大刀,很不協調。

餘慈泛泛想著,思路早就脫離了符盤,又回到“巨人的戰爭”中去。 這回沒等到他自己回神,敲門聲響起,隨後寶光的嗓音便透進來:“餘師哥,師命和解師叔來看你了。”

咦?

餘慈猛吃一驚,然而寶光和他熟慣了,不等他想明白,便推開了院門,自然,這行為被於舟老道訓斥一番,屋裡的餘慈看著滿桌雜物,還想著是不是要收拾一下,見此乾脆也不管了,反正這裡面沒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

快步迎出屋外,果然見到解良和久違了的於舟並排走進來,後面寶光畏畏縮縮,顯然是給師傅訓斥得不輕。

餘慈不知道這兩位仙長大駕光臨算是來的哪一出,但基本的禮數還是要講的,當下降階迎候:“不知兩位仙長駕臨,有失遠迎,請二位恕罪。”

這麼說著,他卻奇怪,以解良和於舟的身份,夤夜到此,未免有失體統。

一邊想著,一邊將二人往屋裡迎。 這時於舟便笑,看上去正常得很,沒有一點兒生他氣的意思:“是解師弟有事找你,他明日便走,故而今夜登門拜訪,來得倉促,莫怪。”

餘慈謙遜兩聲,目光望向解良,他與這位仙長素昧平生,不知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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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1:53:10

問鏡· 第八十三章爭執

解良依舊是殿中講課的那般模樣,面無表情,但在餘慈看過來的時候,竟然是微微垂:

“今夜特來致謝。”

“呃?”

餘慈如墜五里霧中,盡是茫然。 不知自己什麼時候竟然幫助了這麼一位神通廣大的人物。

而這兩句話的功夫,一行人已到了屋內。 這時餘慈才現,自己走神之下,把客人領錯了地方。 他剛才待的這屋子不是會客用的,而是小憩時的靜室,屋裡只有一個案幾,來人都要席地而坐,更別提案几上雜亂的物件。

於舟便撫須而笑,餘慈將疑問放在一邊,歉然道:“屋裡是亂了些……”

“無妨。”

於舟態度更為隨意,揮揮手,直接走過去,挨著案幾跪坐下來。 他坐得隨意,位置上卻也沒了主次,解良跟著坐下,見此情形,餘慈倒是越覺得自己不夠灑脫了。

寶光主動跑去端茶倒水,餘慈也放開心胸,與解良隔案而坐。

心胸放開,疑惑未解。 餘慈一坐下,便問道:“弟子愚鈍,不知解仙長所言\'致謝\'之事是指……”

“是關於藥材。”

旁邊於舟老道搶先一步笑道:“你還不知,當日我要你尋找的藥材,正是解師弟急需之物。今日他見了藥材,很是滿意,特意要求上門致謝。”

餘慈沒想到中間還有這麼一出,正驚訝時,便見到解良竟是微躬上身,向他行禮。 即使他是膽大包天的人物,但一位步虛仙長如此鄭重其事的態度,一時間也讓他有些失措。

定了定神,他回禮道:“不敢,能為仙長出力,弟子亦有榮焉。”

這話當然是套話、客氣話。 說著他還往於舟那邊瞥了一眼,見老道只是撫須微笑,半點兒暗示也沒有,更覺得奇怪。

哪知解良聽了,卻是回應道:“這與仙長、弟子無干。當時你並非宗門弟子,卻未計報酬助我尋藥,我自然要登門以謝,方全了禮數。”

他的語氣聽著還是**的,看上去更是古板。 餘慈卻是對這位仙長好感大增,不以勢壓人,不以以高就下為恥,就事論事,這才是仙家氣派,令人心折。

餘慈畢竟是擅於察顏觀色的,見狀已知該如何與此人交流,再謙遜兩句,忽地記起之前解良的兩個字:

“當時?”

他視線再轉向老道,只見於舟伸手按住案几上盛著魚龍的盒子,笑道:

“此來第二件事,就是我的提議了:你這條魚龍,品相太好,要是拿去換區區二千五百善功,我都替你心痛。解師弟修行上兼通多門,又精擅醫藥及外丹黃白之術,今日赶巧,我就請他看看,如何替魚龍估個合理的價錢,或者想一個長久的法子,不要做殺雞取卵的蠢事。”

餘慈沒想到於舟還想著這事,一時又是無奈又是感動。

老道確實與他投緣,確實也在多方面照顧他,那善意餘慈能夠清楚地感覺到。 只是兩人的想法實在不怎麼合拍,在餘慈看來,魚龍雖然珍貴,卻也不是不可替代之物,他更在乎的還是進入離塵宗修習長生術的資格。

他相信,只要真正修習長生術,使自己的能力再進一步,又有照神圖打底,獲取魚龍這樣的珍貴之物,也就是早晚的事,完全沒必要在此時錙銖必較。

對此,老道顯然沒和他想到一塊兒去。

當然餘慈也不會真的不識抬舉,於舟老道都為他架好了橋、鋪好了路,他還要拿捏的話,便是愚不可及了。

心念轉動間,他面上不顯,先是向於舟和解良致謝,這才在老道的示意下,雙手捧了石盒,送到解良手中。

解良接過,也沒有急著打開,想了想,目光在餘慈臉上一掃,便如顯德殿中那般銳利。 餘慈微怔,然後便看到解良將石盒放回案几上。

“於師兄,先不忙,我想問幾句話……可方便?”

後面已是對余慈說的。 餘慈想去看於舟是怎麼個態度,但不知為什麼,當解良視線投射到他臉上,他整個身子都有些僵,意識和身體明顯脫節,本是反射性的一個移轉目光的小動作,竟也給凍在那裡。

好厲害! 看起來不如金煥太炫極陽法的大氣魄,可那威煞卻在人不知不覺間,達成了徹底的控制。 餘慈懷疑,如果眼前這位仙長要宰掉他,是不是連指頭都不用動一下?

餘慈不認為解良會對他不利,可是眼下這種完全被動的境地,也實在讓人不爽。 他緩緩調息,維持住胸腔一口氣不散,不卑不亢地回應:“請仙長明示。”

解良沒有顯出任何情緒變化:

“今日你以魚龍這天地奇珍換得外室弟子之身,所為何物?”

餘慈毫不猶豫應道:“為長生。”

解良直視著他,又道:“外室弟子按例只能獲得一門先天煉氣術,最多能讓你凝成陰神。至於長生丹訣,希望緲茫,更不用說其上的步虛術和度劫秘法,你用什麼來求長生?”

餘慈皺眉回應:“宗門並未絕去外室弟子上進之途,我見\'同德堂\'中,能以善功換取丹訣……”

解良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有一門上乘丹訣,也不需什麼善功,只要你叛出宗門……”

“解仙長!”

餘慈同樣打斷了解良的話,一點兒都不客氣:“若弟子理解不錯,我以魚龍換取的是成為外室弟子的資格,並不只是長生術一條。我以魚龍換取這資格,便是擇了後來的路,待入得門來,應做什麼、不應做什麼,自然會遵從宗門之規。

“退一萬步說,弟子是用魚龍換長生術的,可這也是在宗門允許乃至鼓勵的範圍內。同德堂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而設立的?仙長何必苛求過甚?”

明知解良很有可能是在試他,餘慈是還是惱了。 查根究底沒有關係,但用這種方式來查,是覺得他愚不可及麼?

“甚好。”

解良刻板的面孔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卻是又微微躬身,像是對之前的舉動表示歉意,隨後便道:“你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有人還不明白。”

說話時,他看的是於舟老道。

這舉重若輕的重點移換,讓余慈摸不著頭腦,不過解良沒有刻意隱諱的意思,直接便道:

“於師兄,同德堂中善功交易,我向來是不以為然的。眼前這弟子也明白,同德堂換的是一個機會,而非是實物,偏偏你不明白。這些年,你向宗門舉薦弟子不少,卻是良莠不齊,此足以為戒。”

於舟灰白眉毛鎖在一起,神色頗是不樂:“同德堂設立已有三劫,自有他的道理。最起碼,若是不以此法,那些欲求長生而不可得的人們,豈不絕了進身之階?”

老道所言之“劫”,乃是時間單位。 每劫即是三千六百年,源自於修行界每三千六百年一次的波及全體修行人的天地大劫,即“四九重劫”,取一劫一輪迴之意。

能以“劫”為單位的事物的歷史,無論如何都是相當古老的了。

解良還是搖頭:“仙路求索,機緣第一。宗門設立同德堂,對內是給宗門弟子彼此交流的機會,擴大各人的接觸面,使咱們多一些觸機緣的機會;對外也是給苦求長生之輩一個進身的機緣,但也僅是機緣而已。

“宗門擇選弟子,何等慎重。除機緣外,悟性、根骨、德行無不兼備。而你借同德堂選上來的那些外室弟子,大多人一開始便想錯了,他們多為外物所惑,錙銖必較,認為有了善功,便能一步步走上去,卻不知道善功本身全無價值,通過善功換取的資源也不是修行的目的,一步錯,步步錯,實是可惜。

“他們陷在裡面,不得脫,是他們見識不到,悟性不足,還有情有可原,而若師兄你也陪著陷進去,甚至從頭便給他們誤導,何其荒唐?便如你力荐這弟子,前面想法很是不錯,但最後那說法,恐怕也是你灌輸進去的吧!”

於舟只是冷笑:“我知道你對同德堂意見大,可宗門道德、學理、戒律、實證四部法門,均可得道,這是老祖宗們驗證了的。同德堂是實證一部最關鍵之物,你要否了它,且對方師叔祖說去。”

解良唇線下抿,這已算是他今日最明顯的表情了:“實證部走的是以力證道的路子,恨不能將一切量化,但最終迎劫破關之時,還是要回到煉心上來。就如師兄你,這些年來,為助你攻破\'駐形關\',宗門不但允許你遍鑑各秘傳丹訣,連\'飛羽藏形登天法\'都破例傳給你了,只盼你再有精進,可直至此刻,你仍困於自限之樊籠,每日里自怨自艾,這難道也是資源的問題?”

所謂駐形關,就是還丹修士三百年的壽命大限,乃是非常著名的修行關口,連餘慈這半桶水都有所耳聞。

其實聽了這麼久,雖說餘慈不明白道德、學理、戒律、實證這四部法門究竟是什麼個意思,但心裡對解良的說法,認同感還要更多些。 只是他也覺得這位仙長說話的技巧實在太糟糕,雖是明擺著的好心,可句句都戳向於舟痛處,這不是在勸說,而是在吵架了!

果然,於舟的面色變得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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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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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八十四章符書


餘慈有些尷尬。 兩位仙長本是為他的事情而來,此時卻生爭執,偏偏他還插不上嘴,更不好走開,滋味可著實不好受。

尤其是他看見老道的情緒,分明快要被解良刺激得爆了,若真在這裡鬧得不可收拾,又該怎生是好?

正想著,於舟的目光朝這邊來。 雙方視線一觸,餘慈福至心靈,對他露出一個苦笑。

天知道餘慈在苦笑什麼,但那情緒是明明白白送出去了。

老道果然還是看重他的,見此似乎是記起了本來目的,激湧的情緒也為之一挫——也許老道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緩衝吧。

於舟的情緒還是控制住了,只是有些煩躁地擺手:“事已至此,我不想和你爭辯這些。這和我們今夜的目的無關。我引薦的這個弟子,心志堅強,極具膽色決斷,精擅劍術符法,又有魚龍將獻宗門,一切條件都已齊備,我只是想為他錦上添花,你又何必做這種姿態!”

“你舉薦的弟子沒有問題,可你教育的方式卻出了大問題!”

解良今天是和於舟頂上了,刻板的面孔下竟是不依不饒的心思。 讓旁邊的餘慈暗叫聲娘,正考慮是不是要再想個招數緩和氣氛,卻聽得旁邊有人怯怯言:

“餘師兄符法修為真的很厲害呢。當初在南霜湖,就是用那個\'縛鬼符\'捉了水相鳥……”

說話的是寶光,小道士過來為眾人倒茶時,也覺得氣氛糟糕,便仗著與兩位長輩都熟,強行插話進來。 話說得未必得體,用意也太明顯,可時機卻是剛剛好。 餘慈心中大贊一聲,順勢便道:

“在解仙長面前,你也不怕閃了舌頭。我那點兒本事,全是照著符書描出來的,抓一隻水相鳥,也值得誇了?”

“怎會,我看著就很厲害,那條縛鬼鏈真像從冥獄中扯出來的一樣……”

兩仙見兩個後輩爭著說話,如何不知他們的意思。 於舟的情緒有前面的緩衝,控制更容易些,再看了解良一眼,微側過臉,將面容掩進燈光的陰影中,語氣和順了些:

“這些道理,咱們辯了幾十年,也沒什麼意思。今夜咱們過來,不是在弟子麵前出乖露醜的。今日到此為止,可好?”

解良靜默半晌,微不可察地一點頭。 再開口時,卻向餘慈道:“天下\'縛鬼符\'凝而成鏈的有二十二種,你學的是哪個?”

此言雖也是考較,但與前的問題就完全是兩個層次了。 餘慈微怔,待看到他努力維持的專注姿態,又怎會不明白這位仙長的用意:解良也是後悔了,他在努力消除前面的不快氣氛,只是顯然不太擅長這種手段,方式太過笨拙。

餘慈當然不會揭穿他,而且在努力配合他的態度:

“禀仙長,是陰都黑律縛鬼符。”

“是嗎,確實是玄門嫡傳。”

解良不是口舌便捷之輩,剛剛那長篇大論,是他多年來一直堅持的觀點,才能說得流利,眼下想著轉移話題,一時間卻是找不到合適的言語,憋了半晌,才又擠出一句:

“那符書可否借我一觀?”

這話其實是唐突了,不過餘慈也不在意,忍著笑取出了《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雙手奉上。

解良雖是心有旁騖,禮數還是周到,仍不忘道聲謝,同樣雙手接過。

只是看他那眼神,心思根本不在符書上,只將經卷握在手中,皺眉沉思,天知道他能看出什麼玄機來。

此時,還是於舟老道開口,打破尷尬的氣氛:“解師弟是宗門同輩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雖是兼通多門,但最擅長的還是符法,今是在顯德殿中,你是見識過了。”

餘慈應聲道:“弟子受益匪淺。”

乾巴巴的一句話當然不行,餘慈也努力地羅織詞彙,還好,他對顯德殿上的課程印像很深,不怕沒有話說:

“仙長開場三句要緊的心法極妙,雖然弟子也在符書上見過,可將三句那般順序排列下來,就別開生面,讓內里關系一下子明白起來。至於後面戒律、貫氣法和周天運盤術……唔?”

餘慈忽然有些感覺。 解良在顯德殿中所言,好像也和開頭那三句一樣,帶著層次關係。 按照解良的說法,戒律是最貼近“純粹之理”的標準,這應是最宏觀的層面了;隨後的貫氣法則應是宣示某種符法真意,稍次一級;而到了“週天運盤術”,不是道法,而是某種精簡、急就的技巧,自然等而下之。

現在想一想,當時在顯德殿上,滿殿修士,聞戒律而昏昏然、見貫氣法而茫茫然、睹“週天運盤術”則雀躍不已,豈不是從另一個方面符合了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之類的說法?

一念既出,他微有汗顏,又有些明悟。 等醒覺過來,卻見於舟和解良都在看他,只不過前者疑惑,後者若有所思。

餘慈見解良眼神,便忍不住心中疑惑,脫口問道:

“敢問仙長,運使\'週天運盤術\'是否有什麼忌諱?”

這已經不是在刻意活躍氣氛了,而是依著白天的感覺問出來的,當時他覺得解良說起“週天運盤術”的時候,情緒略有變化,便留了個心眼兒。 但此刻開口,卻不是簡簡單單地詢問,而是對解良用意的試探。

解良似乎比前面要專心點兒,聞言淡淡回應:“捷徑要在道中求,而非在術中求。我傳道授法,滿殿弟子不能領會,只好傳以詭術。倒是你能問出這話來,便有感應,很不錯。”

再看他一眼,解良終於攤開了手中的符書。 原本神情還是平靜無波,可在看到經文總綱時,他臉上便顯出意外和關注的神色,與素來平板的表情對照,分外明顯。

他沒有刻意掩飾,所以屋裡幾個人都看到了。 餘慈奇怪之餘,也見到寶光向他眨眼,似在詢問究竟,至於老道,乾脆側過身去,和解良一同觀看符書。

解良已經完全將身邊幾人忘掉了,與先前禮數周備的模樣截然不同。 他從總綱文字看起,一路後翻,不過小半刻鐘便把整捲符書看了一遍,然後又從頭看起,這回就要仔細多了。

餘慈和寶光兩人只能擠眉弄眼,不敢有半點兒聲息。

好半晌,還是由於舟老道打破了室內靜默:“符法我是不懂的,不過,觀絲帛上的刺繡的針法,細膩繁密,偏又層次分明,施展開來如浪捲雲舒,數万言,千餘圖示,看似若斷若續,其實一氣呵成,好生悅目。若刺繡此人使劍,必然極是了得。”

解良嗯了一聲,沒有在第一時間回應,又看了一會兒,方道:

“這裡面有一道\'玉音乾元丹天雷法\',後附咒文有些缺憾。這破綻在六百年前普遍存在,便是符法大家也不能免俗,直到八景宮的辛天君完善此咒並公諸天下,才都改正過來。但此前的製作的符書經籍上,卻是沒有修正的。”

他的意思就是說,此卷符書至少是有六百年的歷史了。

緊接著他又道:“絲帛材質是苦枝蠶絲,質地堅韌,水火不侵,久置卻會泛出墨色。能保存到現在,光澤如新,必是以咒法附著其上,卻不見絲毫痕跡,手法非常高明。

“這裡面收錄有上千道符籙,乍看去大都泛泛而已,但極是精細準確。而且,至少有兩道仙符和二十餘道符咒為宗門所無或已確認有訛誤的,頗具價值。”

一口氣在符書上找出這麼多信息,讓余慈和寶光都非常佩服。 不過,此時餘慈倒是有些小小的期待,這本符書,相當珍貴麼?

於舟在旁笑道:“看起來不是凡物,不知可值得多少善功?”

此言既出,解良臉色微沉,但終究沒有再頂回去,只對余慈道:“不知此卷符書來歷如何?”

餘慈自然沒什麼好瞞的,便將他少時逃出雙仙教的經歷略略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照神銅鑑一節。 解良沉吟道:“紫雷赤陰?卻是不曾耳聞。”

想了想,他將符書合攏,然後問了一聲:“此書來歷還要再詳查一番,但上面一些符籙極具價值,可對宗門現在符經察缺補漏,不知可否拓印一份?”

餘慈便笑:“有何不可?”

聽他回答得如此乾脆,於舟在旁搖頭,又是微笑。 解良又一次躬身致謝,餘慈卻已經習慣了,也很規矩地回禮。

還未完全挺直身板,忽聽解良說話:“你今天聽我授課之時,有兩處表現得極好。

你提了\'純粹之理\'的問題,非有切身體會者難以問得,神魂修為上很是紮實,悟性也不錯,已初步窺得洗煉隱識的門徑,這是其一;我畫符時,你氣機活躍,筋骨血肉無不響應,必然是長久浸淫在符法中的,感應方能如此敏銳,這是其二。 ”

不明白解良為何突然誇他,但餘慈還是欠身謝過。

可緊接著,解良便道了聲“可惜”。 餘慈微愕,抬頭看他。

解良道:“可惜你雖有這些條件,但在符法上仍未真正入門,周身元氣雖是質性凡,也沒有運用得法……我有一門先天煉氣術,本是很適合你,但真要傳法,你還差著火候。”

於舟在旁一震,竟是捋了幾根白須下來:“你能把\'玄元始氣\'傳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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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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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八十五章氣法

“何來\'能不能\'之說?”

隨著氣氛緩和,解良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他道:“我那法訣,既然是公佈出來,宗門弟子達到條件之後,便可修習。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何必驚訝?”

于舟這才覺得頷下疼痛,揉了兩記,卻又向余慈笑道:“你可是有福了。解師弟自創的《玄元根本氣法》,乃是宗門一劫以來,排名前三的自創先天煉氣術,三十年前修正完備之後,立刻被迎入\'祖師堂\',與先賢諸法並列。

“只是他不喜同德堂,要求此法不列入\'法欄\',宗門長輩也由著他胡來,這才名聲不顯。但此法卻是公認的一流煉氣術,在洗煉隱識、凝結陰神、乃至後面神氣合流合抱等修煉,都別開生面。尤其是和宗門幾個最上乘的丹訣,如《太清金液神丹訣》、《紫府九光流珠丹訣》等,都十分契合,比尋常外室弟子修煉的煉氣術可要強上太多,你若能學成,於日後成就還丹,必有許多好處。”

于舟這邊是連迭讚歎,可惜解良依舊不動聲色:“我那法訣也沒什麼了不起,但我已經說過了,他火候不足,難以傳法。”

“那也就是說,若他火候足夠,便能傳授了?”

于舟緊追著不放,同時使眼色,讓余慈也跟上來。

被于舟老道贊不絕口的先天煉氣術,余慈怎可能不心動,這種心思沒什麼好掩飾的。 他把視線移到解良臉上,深吸口氣後,沉聲道:“敢問解仙長,修煉那《玄元根本氣法》,需要什麼樣的條件?”

解良對他的印像不錯,也不弄什麼玄虛,伸出兩根手指:

“一是宗門弟子,無論嫡系還是外室,都可以,此是為了符合宗門之規;二是有一定的符法造詣。我這門煉氣術,大半脫胎於符法,若符法上認識不足,只會拖了修行的後腿,事倍功半、得不償失。”

“怎樣的符法造詣?”

解良看他一眼,道:“熟練運用貫氣法。”

余慈微窒。 現在想起顯德殿中解良的示範,他還覺得神妙無方,渾不知該如何下手。 若是以此為標準,倒確實有些麻煩。

他垂頭思索之際,解良道:“貫氣法雖是小技巧,卻關涉符法精要,難悟易精,你也不必太過著意。何況現在談及此事還太早。我明日便要啟程去天裂谷,這一去也要數月功夫,這些事,等我從那邊回來再說吧。”

余慈剛應一聲,就听到于舟冷笑起來:

“好盤算哪!”

盯著解良,于舟扳指計算:“一個外室弟子資格,不過一千功。而一條品質上佳的魚龍,起價便要三千功。且那卷符書,若如你所說,單只那幾道宗門缺失的仙符咒法,便是無價之寶。你那煉氣術再好,終究也是煉氣術而已經,你覺得能值多少功?”

這話是解良最不愛聽的,尤其是于舟還把他自創的法訣和善功換算,當下臉色又沉了下去,氣氛再度繃緊。

余慈被這兩個鬥氣的仙長弄得弄得頭大如斗,只好再重施故伎,指著案上某樣東西,插言道:

“其實還有件事要請解仙長幫忙。今日聽解仙長講解符盤。那週天運盤術也就罷了,那符盤本身倒是極盡巧妙,恰好我這裡也有一塊,質地甚好,可是拿在手裡時就壞了,不知解仙長還有辦法修復沒有?”

這話讓解良和于舟都是一怔,于舟想說話,但最終還是閉住嘴唇,在旁看熱鬧,解良冷冷瞥去一眼,還是拿起了符盤,搭眼一看,便有些皺眉:

“這算什麼?”

“呃?”

余慈不明白解良的意思,疑道:“這不是符盤嗎?”

解良抬頭看他一眼,搖頭道:“雖是符盤的形制,卻是被人當成陣盤來用。這變化雖見巧思,卻是捨本逐末,比起週天運盤術,也未見得高明多少。 ”

“陣盤?”餘慈還是不太明白,解良便給他解釋。

符盤和陣盤,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樣東西。

按照解良的說法,符盤是用來製作符籙的,是通過自身特殊的佈局,充分利用符法真意,聚攏天地元氣,順生成符籙的工具。 從這個意義上說,符盤便等於平常匠人所用的錘子、鑿子等物件,放在不懂行的人手中,只能當成鐵塊砸人,只有到了內行人手中,才能做出千百種不同的作品來。

而陣盤,則是將陣法一類比較複雜的禁制預刻在特殊材料上,用時以手法催動,達成迅布陣的目的,算是一個半成品,使用者不需要具備任何陣法禁制之類的知識,也能應用自如,性質倒和保存符籙的玉符差不多。

不知道符盤的製作者究竟是怎麼想的,或者是無知,又或者是想別出機杼,竟然異想天開,在此符盤上做起了文章。

那人利用符盤天地人三才俱全的特性和特殊材質,用製作玉符和陣盤的手法,在上面刻畫出一個極其繁複,也相當厲害的頂級符籙,並將其固化在上面。 這樣,只要有足夠的修為和相應的驅動手法,便是對符籙一竅不通的修士,也能將那個頂級符籙運用出來,有備之下,其戰力的提升將是恐怖的。

可是,相對於符盤的真正作用,這種做法又是極其荒謬的,為了暫時的眼前的利益,而忽略掉符盤本身的無窮潛力,無異於買櫝還珠。

不過,余慈倒是覺得:能製作出這樣符盤、又能在上面固化頂級符籙的人物,想來也是非常厲害的傢伙。 以那人的層次,說不定也就不在意這麼一塊符盤了,這裡的問題,又有誰說得準呢?

雖是不滿製作人的想法,但解良還是生出了興趣,便問余慈這符盤的來歷。

余慈正要說起,心中忽有一個念頭跳出來。

好機會!

此刻,余慈想到了淨水壇和那個仍隱在別人面目下的伊辛和尚。

毫無疑問,天裂谷周邊動亂,那伊辛和尚有著很大的嫌疑。 可出於自我保護的需要,餘慈在向于舟老道講述天裂谷經歷的時候,有意略去了關於淨水壇的一些細節。 這段時間他也有些擔心,離塵宗實力雖強,但會不會犯“燈下黑”的錯誤,忽略掉近在咫尺的疑點。

現在,可是一個不動聲色,暴露疑點的好機會。 有符盤打底,再加上鬼獸這個噱頭,不知道聽聞此事的兩位仙長,又會是怎麼個想法呢?

余慈便將當日如何得到這符盤的經過細細講來,裡面沒有一句虛言,不過在有意無意之中,卻是將描述的重心放到了證德身上。

“射星盤?”

“淨水壇?”

前面是解良,後面是于舟。 從兩位仙長不同的回复,便能看出他們側重點的不同。

于舟隨即轉向解良道:“淨水壇的伊辛和尚,一手佛門軍茶利明王法,好生精純,來歷卻不清不楚,你們在天裂谷一帶,不妨留意。”

解良微微點頭。

雖是輕描淡寫,也不像太過上心的樣子,但余慈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

不過,眼下既然是說符盤,于舟還是很快把話題交回出去。

解良指著符盤為餘慈解釋:“這改造符盤的手法雖是荒唐,卻很是精細。近千層迴路、三百六十個竅孔利用得淋漓盡致,均被那人以精妙手法篆刻符紋。這樣,就算把符盤的佈局恢復,有這些紋路,也會對符法操控造成不可測的影響,修復起來並不容易。”

他注目余慈,道:“若你不介意,這符盤我先收著,待回到宗門,和魯師兄商量一下,再看看如何修復。半年之內,會給你一個答复,可好?”

他說的魯師兄,就是當初布善功消息,尋求魚龍的那位,和于舟、解良都相交莫逆。

這哪有不好的,餘慈忙躬身謝過。

至此事情其實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因為要拓印的緣故,余慈乾脆也把符書遞過去,只要明天讓寶光還來便成。 一時解良手上便是滿滿噹噹,而此時,案几上還有那個盛放魚龍的石盒。

寶光見機得快,上前兩步,將符盤和符書都接了過來,又想去拿那石盒,卻聽解良道了聲:

“且住!”

制止了寶光,解良直視余慈的眼睛:“雖未真正見到這靈物,但據於師兄猜測,它能換得的善功數甚是可觀,你究竟是什麼打算?”

餘慈恭恭敬敬回應道:“聽憑長輩安排……”

前面的話俗得很,但緊接,他便道:“若要換,弟子只換長生。”

這話又未免太大,不過此時此刻,余慈沒有思前想後,他直抒胸臆,一點兒都沒有掩飾。

解良緩緩點頭,不知是表示理解,還是認同余慈的說法。

末了他道:“長生不易,我只能許給你一個機緣。魚龍就不必再測了,於師兄雖然有舉薦外室弟子的權力,但宗門仍要派人前來复核,到那時,你再行安排。至於《玄元根本氣法》……你若通了貫氣法,隨時可來找我。”

余慈心中一激,未待回應,解良已道了聲“告辭”,就此起身離去。

這時候,旁邊的于舟笑吟吟地起來,正想對余慈說話,已經要出門的解良忽然扭過頭來:

“這是不是正如你所願?”

于舟奇道:“師弟何出此言?”

解良瞥他一眼,唇角微動,像是嘲諷:“你十日前便和我聯繫,邀我前來講課,今夜特意提起藥材之事,引我到此,難道不是便打我這門法訣的主意?

說罷,不等老道開口,嘿地一聲冷笑,拂袖而出,再不回頭。

余慈還待相送,見此便不好出去了,回頭再看于舟,燈光下,老道臉上深深的皺紋形成斑駁的暗影,讓他看不真切。

不過感覺中,似乎心情還不錯——兩邊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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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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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八十六章逗鳥

餘慈漫步在雪後山林中,清冷的空氣拂面而過,胸腔內卻是火熱,且正將熱力源源不斷地輸往全身各處,讓他在寒冬的早晨也興奮著,臉頰等裸露在外的皮膚也全無冷意。

伸出手,用力合握。 雖然內裡空無一物,餘慈卻覺得收穫滿滿。

解良昨夜便告辭,直接前往天裂谷一線,但在臨走前,他再次確認了:當餘慈掌握貫氣法後,便有資格到他那裡學習《玄元根本氣法》,得傳正宗玄門先天煉氣術。

以解良的性格,這就是一個承諾,並不會因為於舟老道的那些設計而變更。

餘慈深吸數口涼氣,讓自己火熱的情緒降溫。 可以說,現在他和長生術只隔一道窗戶紙了,卻絕不能認為這層紙可以輕易捅破。 他雖然不認同老道的某些理論,不過有一點,他是非常注意:

長生從無想像,只有踐行一途。

雖然希望在前,但餘慈還必須先落腳到現實中,直視眼前的困難。

貫氣法! 要想獲得那《玄元根本氣法》,還是要先過貫氣法這一關。

昨天在顯德殿,他也看到了。 滿殿外室弟子和掛單道士,其中不乏修行二三十年,陰神有成的高手,但當場嘗試時,卻沒有一個能做到解良提出的標準。

餘慈也試了一回,第一遍清心咒當然沒問題,但第二遍剛一起筆,神意元氣就與符籙的附靈迴路產生衝突,符毀氣散,直接嘗試貫氣法,就是這麼個結果。

昨天解良走後,他也好好地考慮了一下,該如何下手。

苦思之後,他的思路卻是跳開了貫氣法本身,從另一個角度切進來:他在想,《玄元根本氣法》是解良自創的法門,必須帶有其強烈的個人特色。 所以今早上,餘慈特意去求見於舟,請教有關解良的性情,包括昨晚聽到的所謂“四部法門”之類的信息,只覺得大有收穫。

在離塵宗,有一部根本典籍,名為《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經》,也就是餘慈在同德堂所見的“無量諸法”中的第一位。

這部經文博大精深,諸多觀經者,因為機緣、性情、心智等因素的差別,對經文的理解也有差異,隨著時間流逝和傳承的延伸,慢慢地,雖是修煉同一部經籍,但宗門已經形成了幾路不同的修行方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所謂“四部法門”。

道德、學理、戒律、實證。

其實,以上四者,在漫長的歲月演化中,已經不再只是基於經籍理論的修行方式,而是四個相對獨立的,具有完整體系、鮮明特色的長生理念。

道德部,得道之“原”。 其盡覽天地人心,遵自然之法,循人心之規,完滿而至凡脫俗。 追求的是最本初、最樸素的道德真解。

學理部,得道之“純”。 其追索天地自然、萬物人心中最純粹之理,斬卻一切物形綴飾,只取“理”之一物,視之為道之終極。

戒律部,得道之“正”。 從最小處入手,從眼前處入手,不追求那些縹緲的理念,只以清規戒律為綱,一步一腳印,使人在不斷完善中,契合大道。

實證部,得道之“威”。 走的是以力證道的路子,不管前方什麼艱難險阻,只以一身修為攻堅克難,一種境界一種力量,簡單明了,勇猛精進。

這“四部法門”,倒也不是完全涇渭分明,宗門修士完全可以兼通多門;但也不是一團和氣,中間常有非常激烈的理念衝突。

解良就是最好的例子,以戒律入門,後兼通道德、學理兩部,今日已是“學理部”舉足輕重的人物。 可他偏偏就對實證部“以力證道”的路子看不過眼,認為捨本逐末,已經半步入了魔道。

且不論這些複雜的長生理念,單從解良身上來說,以他的性子和言論,顯然是對實證部的“以力證道”很不贊同的,那麼,無論是《玄元根本氣法》還是作為基礎的貫氣法,便不應該是只出死力就能完成的功課。

如果這時候還想著畫符千遍,其義自現,那便是最愚蠢的辦法了。

所以,餘慈將重點放在了感應和領悟之上。

此時心有定論,澄靜心意後,探手一道清心咒書就,並不激,也不嘗試貫氣法,而是就放在手心裡打轉,維持著它似未的狀態,藉此感受著其中神意元氣引動天地之力後的轉折流向。

這種細微玄妙的感應並非一日之功,餘慈也不著急,把玩著靈符,一路緩行,在山林中繞圈兒散心。

走到一處視野相對開闊之地,只見細雪鋪了淺淺一層,日光下晶瑩無瑕,甚是可愛,便在此找了處石頭坐下,稍一調息,取出了《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

經由昨夜那一回,餘慈對此符書已經是刮目相看,能獲得解良和於舟認同的東西,無疑比他原本認為的更有價值,他自然想從上面獲取靈感。

攤開經文絲帛,餘慈從經文第一句看起,想通讀一遍總綱,看能否有收穫。

可剛讀幾句,頭頂上有鳥在叫。

鳥叫也沒什麼,餘慈餘慈自認為定力還是不錯的,可是這急促尖銳的聲音聽起來,卻滿是不善的味道。

自從悟得神魂感應之術,他對這些微妙信息的把握陡然上了一個台階。 此時抬頭去看,只見樹上正立著一隻極尋常的山雀,尾翎細長,此時正瞪著他叫喚。 可一見他抬頭,又似受了驚嚇,樸愣愣飛走了。

“莫名其妙。”

餘慈被打斷用功,頗有不悅,另外他還覺得這鳥有些古怪——純粹是一種感覺,似乎是鳥兒所過之處,周圍天地一種不太協調的信息為他所捕捉,但要他說出是如何不協調,也比較困難。

這是鑽研過程中一個小小的插曲。 山林清幽,餘慈很快定下心,閱讀符書,渾不知時光流逝。 他將總綱細讀一遍,又摘字斷句,仔細品味,感覺有些收穫,這才意猶未盡地掩捲起身,此時已是日上中天。

看著到了飯點,餘慈往回走。 此時他手裡轉動的清心咒已不知換了幾回,轉得熟了,那神意元氣流動的軌跡倒似印在他手心裡一樣。

可是,這還缺點兒什麼。

清晰深刻,從某一個方面來說,也是一種思維上的窠臼。 同樣是畫符,解良可以在符符疊加,直至無窮,而他們這些後輩,卻一次次失敗,這裡面必然有不同之處。

餘慈現在要找的,就是和以前不一樣的感覺。

正想著,餘慈又聽到了熟悉的鳥鳴聲。

便在此時,餘慈有所感應。 視線透過林木間隙,見裡面隱約有個人影,玄服道冠,漆黑一色,在雪地中頗為顯眼。 那人一身打扮都是最正統的道士服飾,身形清瘦,在寬袍遮掩下,一時辨不清男女,而之前那隻對他頗為不善的鳥兒,此時卻撲搧著翅膀,隨著那人伸出的手指,上上下下,玩得很是開心。

且不說這差別待遇,那在相對狹窄的空間內,隨起隨停的高難度動作,也是一隻普通山雀能做出來的?

正奇怪時,那邊的道士收回手,山雀沒了目標,有些不甘地叫喚兩聲,振翅高飛。 這時,恰有一群喜鵲躍飛在空中,那山雀迎頭撞過去,空氣似乎波動一記,餘慈眼前一花,眼中哪還有山雀,只有一群白腹黑羽的喜鵲從頭上飛過,那只山雀像是憑空消失了,又或者……

變成了喜鵲中的一員?

“水相鳥!”

餘慈低呼一聲,有些驚訝。 他也算是見識過這種珍奇鳥類的幻術手段,此刻一眼就認了出來。

聽他的呼聲,林中那人扭頭,因為林木遮掩的角度問題,餘慈還看不太清那位的相貌,只覺得止心觀中似乎並無此人,不過一位能在雪林中逗弄鳥兒的人物,應該頗好打交道,便衝那邊點頭一笑。 那位道士似乎也笑了下,隨後緩步向這邊走過來。

餘慈乾脆停身,準備與此人聊幾句,哪知這邊剛停下,側後方便有人叫喚:

“餘慈,站著!”

話聲很不客氣,餘慈倒是聽出來人是誰,他不動聲色,先朝那位正走過來的道士頷以表歉意,隨後轉身,直面後方趕過來的兩個年輕人。

轉身的一剎那,餘慈眼角余光恰好對上了林中道士的眼睛,感覺中幽深清澈,非常地秀氣。

那道士似乎有旁觀之心,也停下身形,繼續留在林中。

此時,兩個年輕人已趕到了近前。

“餘慈,你做的好事!”

看著金川大公子明明心緒不平,卻還要故作矜持、保持氣度的模樣,餘慈不免好笑。 倒是一旁的匡言啟比金川年齡稍大,為人也較穩重,心思倒是藏得比較深。

大概在這期間,他們收到了某些消息,止心觀裡眼線密布的情況,似乎還真的比較嚴重。

今早上,餘慈在向於舟請教完解良和四部法門之事後,倒是順便弄明白了這兩個白日府的後起之秀,為何從離塵宗山門到了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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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2:15:12

問鏡· 第八十七章師兄

一切還要歸結到天裂谷的動亂上。

從老道口中,餘慈知道了離塵宗山門已經針對天裂谷生靈動亂做出反應,宗門強大的力量動,天裂谷周邊的局面已被基本控制住。

捷報一直不停地傳來:每天都有還丹妖魔成為離塵宗修士的戰績;妖魔入侵此界的“甬道”也找到了,已沒有新的妖魔能再進來;宗門請來的精通\'虛空神通\'的高人同道已經開始著手,將甬道控製或封閉;陰獄寒潮逐日減弱,預估半個月內就將完全停息。

這就是離塵宗驚人的實力。 不過在這展現的實力背後,也是宗門人手不足的窘迫現狀。

據於舟所言,離塵宗人丁不旺,嫡系弟子與外室弟子相加,也不過兩千人,且有許多弟子遠遊修行,不在山門內。 而他們面對的,是寒潮影響的數万裡方圓的廣大區域。 在這片區域內,捕殺妖魔、封鎖兩界甬道、收拾物種圈子,哪一件事都要人手。 即使有天裂谷對岸,落日宗的人馬過來幫忙,仍然顯得捉襟見肘,許多地方都照顧不到。

在這種情況下,金川和匡言啟這樣入門短期修行的“外人”,也給拉來幫忙,名目是協助於舟老道處理絕壁城方向的事務,事實上就是充當絕壁城與離塵宗的聯絡人。 之所以有這種安排,除了兩人和白日府那層關係外,恐怕此時山上沒人能顧得了這兩位,也是原因之一。

按照計劃,就在這幾天,金川二人便要動身返回絕壁城,等到天裂谷事了,再回返宗門,繼續未完成的修行。 而在這個空當裡,兩個年輕人又想幹些什麼?

餘慈的目光從兩人臉上掃過。 金川的態度可笑之餘,也非常值得玩味,如果止心觀中的眼線把相關情報全部告知的話,金川就應該明白,純以實力論,他們是落在下風的——即使三人都是通神初階、剛剛分識化念的修為,但餘慈在天裂谷內外的輝煌戰績比任何境界標準都要來得真切有效。

餘慈很想知道,兩個年輕人,尤其是金川,有什麼依仗。

“餘慈,你的事了!”

近前第一句話,便讓余慈忍不住笑。 年輕人的口氣,很像是凡俗城邦中的捕快,當年在陳國,他可是見識了不少。 不過,金川過來,沒有直接為白日府討個“公道”,也讓他有些意外。

吃他這一笑,金川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眼神死盯過來:“你不要裝蒜,你幹的好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你在天裂谷中,是和妖魔勾結的吧! ”

這回餘慈不笑了,被人甩了個莫名其妙的罪名在頭上,若他還要笑,未免太過做作。 他皺眉看著金川:“金家郎君,你在山門兩個多月,只學會了信口開河嗎?”

他這話其這是在暗諷金川行為幼稚,只可惜,這言語對現在的金川來說,未免太隱晦了些。

“你少來這套!”

金川大力一擺手,態度強硬得很:“你那些呈報到宗門的口供我都見過,許多關鍵細節,你都刻意模糊。嘿,別以為別人不知你的底細!明面上你去年才來到絕壁城,天裂谷也是第一次去,怎麼對那裡的環境如此熟悉?許多珍貴藥材、還有那魚龍,都是你家種養的?妖魔剛破界而來,你怎麼就引著屠長老撞上去了?一回是巧合、兩回是巧合,三回四回難道還都是巧合了?”

且不說什麼“口供”的稱呼,金川揪著這些細節不放,倒有些出乎餘慈的預料。

果然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像金川這樣的,不過是想給他栽上罪名,竟然能找到這麼多他描述中的薄弱環節,就此再揮一下,他是不是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

這些薄弱環節,說起來也只有一條,就是“照神銅鑑”。 不過金川找到的這些,也不一定全部來自他呈報的文書,以金川的身份,白日府在這邊的眼線,自然有許多詳盡的情報送上。 兩邊綜合,一些問題就出來了。

當然,所謂的問題,要看究竟是落在誰人手中。 於舟老道未必就看不出這些事,但他最多就是一笑置之,僅此而已。

所以,對這種攀咬,餘慈完全沒必要回應,他只是很好奇金川在說了那一長串之後,接下來會有什麼手段。 因此,他回了一句:“然後呢?”

金川咬牙道:“你這魔崽子,我要捆你到諸位仙長面前,揭穿你那面目……”

說著,他似乎要有動作。 餘慈已經先期感應到,身子微傾,正待出手,上空大叫聲傳過來:“金川,你敢!”

也在此時,後面一直沒有說話的匡言啟先撲上來,卻不是沖向餘慈,而是死死抓著金川的手臂,叫道:“金兄弟不可!”

金川先是驚愕,隨後大怒,拳打腳踢要掙開匡言啟的箝制,但他的修為比匡言啟還要弱一些,更不用說頭上那叫聲響起後,他心裡已經是怯了,掙了半晌,也還只是在那裡糾纏,倒把餘慈晾在一邊。

餘慈看得啞然失笑,抬頭上看。 半空中,鬼紗雲正懸在二十丈高空,沒等停穩,雲上人影一閃,寶光跳了下來……更確切地說,他是被人挾著跳下來。

二十丈高空急降,若是中間沒有借力緩衝,餘慈大概只能通過霧化劍意,驅動體內“先天一氣”,方能確保不受震傷。 可那人挾著寶光,卻是舉重若輕,餘慈只覺得眼前一花,兩人便已落地,乾脆利落。

“餘師兄,你沒事吧!”

寶光緊趕兩步,見餘慈無異樣,方才扭回頭,指著那邊還在糾纏的金川兩人大罵:“你們白日府的怎地沒臉沒皮?在天裂谷以眾凌寡、以強欺弱還不夠,在這止心觀,還騙借了李師兄的法器來害人,心腸都黑了嗎?你們等著,我必然要禀告師傅……”

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道士,不過才明竅修為,便指著金川和匡言啟的鼻子罵,這讓兩個都是養尊處優的少爺如何受得了。 莫說是金川,便是匡言啟,臉色也很難看。 眼見氣氛要因此再起變化,和寶光一同過來的那人笑起來:

“小傢伙可要留口德啊,你罵人,我也告訴你師傅去!”

說話這位,早被餘慈所關注。 只見這位也是俗家打扮,但和兩個年輕少爺不同,此人就是一身尋常青衫,只是漿洗得乾淨,身材雄壯,薄薄一層外衣下,仍可見得清晰的肌肉線條。 此人身形雖如雄獅一般,卻長了個圓臉,尤其是兩個嘴角微微上翹,讓人感覺他總是笑著的,非常隨性活潑。

先前也正是見得此人過來,面對寶光的痛斥,金川和匡言啟也強自忍下,此時見他開口,兩人也不再糾纏,分開來,垂手喚了聲:“李師兄。”

這位李師兄先朝餘慈點點頭,才轉向金川二人,依舊笑臉對人:“小金,我看你現在也沒心思去練那擒龍縱鶴的收放法門,你借我的\'一氣千結陰雷網\',此時該還了吧?”

另一邊,寶光也對余慈解釋。 那金川是藉著協助於舟老道處理絕壁城事務的名目,看了由余慈口述、老道整理的關於天裂谷之事的消息,牽強附會,給餘慈安排罪名,又找藉口拿了李師兄的“一氣千結陰雷網”,趕來對余慈不利。

只是在止心觀中,寶光也算是耳目眾多,及時得了消息,氣沖衝去找那李師兄,扯著人前來救駕,才有眼下這幕情形。

金川臉上尷尬,期期艾艾半天,卻找不到理由,只能漲紅了臉,將袖中藏著的一枚烏黑圓珠遞了過去。 李師兄笑瞇瞇地接過,在手中拋了兩拋,又對金川道:“你們也謹慎些,雖然現在做的事,沒什麼大礙,我是不怎麼在乎,可聽說最近兩日,你們夢師姐可是要來了,若撞在她手裡,嘖,滿山門裡保准找不到一個為你們求情的!”

這話金川二人也就罷了,可寶光卻是極不愛聽:“李師兄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沒有大礙,你那一氣千結陰雷網放之彌蓋一里方圓,捆人抓人最是擅長。你還真讓那兩個黑心腸的,把餘師兄捆了?”

李師兄笑吟吟地轉過身,向這邊走來:“若真讓他們捆了,事情自然不好辦。可現在還不是沒捆住嗎”

寶光聽了便惱:“這是什麼話!”

李師兄忙擺手:“別對我置氣,我只是在講道理啊。你瞧,你餘師兄現在還好好地站在那裡……”

“那是我叫的及時!”寶光氣得跳腳,“李師兄,你是不是看後面這段時間要在絕壁城吃喝,眼下就開始巴結了!”

“哪有的事!”明知寶光是氣急了說胡話,李師兄更不會在意,而他笑瞇瞇的模樣,分明就是在逗小道士玩。 然後他伸出手,讓所有人都看清他手心那枚烏黑圓珠。

“你們看,就這樣……”

說沒說完,“崩”地一聲響,李師兄手心裡,一圈烏雲漲開。 滾滾雲流如被大風吹卷,而在雲流之前,更有一片稀淡至無的網絲彌天蓋地地舖開,搭建起大網的結構。 烏黑雲流與網絲接觸摩擦,便有無數細微電火竄動,橫掃一里方圓。 周邊林木上的積雪都被電流震落,變得光禿禿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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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2:22:13

問鏡· 第八十八章師姐

便在烏雲外漲的瞬間,餘慈身形一矮,只在地上踏出兩步,身形就變得模糊起來。 此時烏雲已經四面合圍,然而他周身元氣受到霧化劍意催運,自生波動,雖是手上無劍,卻如劍一般凌厲,轉眼撕開烏雲大網的束縛,不是向外圍,而是朝著李師兄而去。

二十餘尺距離,轉瞬即至。 在李師兄身邊五尺方圓,並沒有任何云氣陰雷作用,餘慈也就找到立足之地。 抬眼時,便看到李師兄衝著他笑:“抱歉抱歉,只是讓幾個不懂事的孩子知道師弟你的本事,也知道些進退。”

說罷,他五指收攏,漫天烏雲當即收束,回攏為他掌心那顆烏黑圓珠。 然後,他微微收斂笑容,正色道:“離塵宗實證部四代弟子李佑,見過餘慈師弟,先前多有得罪,俺在這兒向你賠禮了!”

餘慈也笑,同樣回禮道:“不敢,李師兄放出陰雷網時,是刻意做勢,手下留情,否則我也鑽不進來。”

他是指李佑剛才放出陰雷網,是估計著金川的實力和反應,故意放慢了度。 其實,這李佑手下留情的,又何止是他這一個。 那邊寶光小道士、金川、匡言啟都在那“一氣千結陰雷網”的覆蓋範圍內,收放間卻是沒有受到任何波及,這一手操控的細膩之處,實在令人佩服。

寶光聽他們說話,終於明白裡面的道理,轉怒為喜,忙為餘慈介紹道:“餘師兄,李師兄可是山門裡最厲害的幾名師兄之一,今年不過三十五歲,已經陰神圓滿,眼看就要定樞機,結還丹了。”

果然厲害! 餘慈不免有些驚訝。 要知修士修行,進入通玄境界後,通過洗煉隱識而成就陰神,又需相當一段時間滋養洗煉,才能讓陰神出竅神遊。 至此慢慢地增加陰神出竅的時間和神遊的距離,使之火候完滿,這才能夠觸元氣和神魂的深層感應,尋找到二者合流合抱的契機,是謂定鼎樞機。 也就是還丹初階的修為。

按照寶光的意思,就是說這李佑已經萬事俱備,只差臨門一腳,尋找到那玄妙的“樞機”感應,便可還丹成就。 而他今年不過三十五歲,確實是相當了不起。

“小道士再給我吹噓,我也記得你剛剛那些話!”

李佑真是很活潑的一個人,雖然比餘慈大了十歲,但看起來倒要更跳脫,他笑瞇瞇地道:

“在余老弟面前,我可不敢稱什麼厲害。剛剛你那一手劍氣入微,形影如霧的手段真俊,我在於師叔那邊的材料上看過你精擅劍術,卻沒想竟是這般了得。唔,說起來,還真有點兒宗門化離劍訣的影子……”

說到這兒,他壓低了聲音,道:“冒昧問下,於師叔是不是教過你什麼劍道秘法什麼的?”

餘慈微笑搖頭,也沒有刻意解釋。 李佑不以為意,他剛剛也就是隨便說說,衝餘慈眨眨眼,轉臉對那邊臉色難看的金川道:“瞧,餘師弟這一手,你也看到了。就算你剛剛放出了陰雷網,也是抓不住的。而且他還能在一眨眼的功夫里衝到你面前,那時候……”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手指在脖子上輕輕一劃,金川的臉皮上便漲得紅了,隨後又是一片鐵青。

李佑看他表情,咧嘴一笑,正想再說,臉色卻是微變,隨即扭頭。 看他表情,餘慈也轉過臉去,剛剛被“一氣千結陰雷網”震落的雪粉還在風中飛舞,卻見得剛才林中那位逗鳥玩兒的道士,正緩步走來。

餘慈這才記起來,此人應該也是在“一氣千結陰雷網”的範圍內吧,怎麼就沒掃到?

帶著這個疑問,他目光投注。 緊接便略有些驚訝,只見來人雖是一身樸素打扮,可裸露在外的些許肌膚,白皙若雪,面目雖不施脂粉,依舊姣美秀麗,竟然是一位女冠。

這時候,他又看到那對明澈秀氣的眸子。 只覺得眸正神清,平和安然,感覺著女冠修養甚深。

只幾回打量,女冠已走到眾人眼前,輕擺拂塵,屈起右手拇食兩指,躬下身去,輕聲道:“見過李師兄和諸位師弟。”

她禮數周到,聲音不大,且又輕細柔和,和余慈對她印象非常貼近。 然而餘慈卻見到,隨著女冠的招呼,李佑臉上的笑容變得非常尷尬,而另一旁的金川和匡言啟,更是面如土色。

只有一旁寶光,叫出聲來:“夢師姐!”

這一聲之後,其餘幾個大大失態的修士統統反應過來,當下在李佑的帶領下,像是有預演一般,齊齊躬身還禮,口稱師姐、師妹,一個比一個來得板正規範。 如此模樣,倒讓余慈慢了半拍。

女冠的目光自然落在他臉上,餘慈想到她之前逗弄水相鳥的模樣,又看到李佑幾人莫名其妙的反應,不由失笑,旋又點頭示意,女冠垂眸,沒有別的回應,唇邊卻現一絲微弧。

只是這一幕生在李佑幾人躬身回禮之時,除了余慈,沒有人看到。

行禮已畢,李佑便哈哈笑著,迎上前去,道:“原來真是夢師妹到了。剛剛我還奇怪,陰雷網掃過的時候,有些不太順暢,偏偏就是沒感應出來,師妹你的修為真越來越精純哪。”

女冠看他嬉皮笑臉走近,眼瞼微垂,道一聲:“李佑師兄。”

聽得這稱呼,李佑便是一震,當即停下,臉上笑容盡都苦了:“夢師妹,有何指教?”

“宗門戒規有言,修道者不得輕忽言笑,舉動非真,當持重寡詞,以道德為務。師兄性子跳脫,在這點上,先天不利,當務必謹慎。”

聽她這麼說,李佑乾笑道:“無妨無妨,我還未持戒入道,那些戒律管不到我頭上來。”

女冠微微搖頭:“既然是修行人,這些戒律便應遵守,便是性子當真不合,也應有所敬畏。師兄剛剛飛揚跳脫,言語中頗有顧不到之處,入得他人耳中,當有譏刺之意,火上澆油,絕無益於緩和局面。且妄自戲弄於人,又與眾人間厚此薄彼,已犯了三條戒律,請師兄回山後,自請往戒律院去,以償今日所失。”

李佑這回也是面如土色,想再說幾句討饒的話,但一見女冠認真的神色,便只能跺腳道:“罷了,我認罰!”

但他終究是極開朗的人物,在山門中也給罰得慣了,轉眼又露出笑臉,轉而對余慈道:“來來來,餘師弟,我給你介紹一位了不起的同門:這是山門中戒律部第一流的人物,夢微夢師妹。雖是年紀輕輕,在山門內已經是人人敬重,想當初,她曾因……”

說到這兒,他言語忽地卡住,後面寶光非常僵硬的嗆咳聲也響起來。 李佑這回面色是當真尷尬,正想著如何圓場。 那夢微已踏前一步,再度向餘慈行禮:

“離塵宗戒律部四代弟子夢微,見過餘道友。”

這話來得當真及時,李佑暗籲口氣,旋又奇道:“為何不是師弟?”

夢微深深注視餘慈一眼,平靜回應:“餘道友雖然於師叔舉薦,要從同德堂善功入手,為山門外室弟子。然而此時善功尚未齊備,需待我一一驗證之後,方可確信。”

餘慈道一聲“應該的”,同時正式向夢微回禮。

他在旁邊看了這麼久,早感覺到這位女冠,和解良有些相似,不愧都是從戒律部出來的人物。 不過呢,解良那人面冷心熱,口拙心善,而這位夢師姐,看她之前逗鳥玩樂的模樣,似乎也不是表面上這麼嚴肅無趣。

餘慈有了昨晚的經驗,應對起來也很自如。 不過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山門過來复核他外室弟子資格的人。 說起來,他未來的長生路途,倒有一半系在這女冠身上。

迎其所好是沒必要的,但現實的問題是,也不能招她厭惡,還好,看起來大家彼此的第一印像都還不錯。

正估摸女冠的性情,卻見她又轉向了被晾了許久的金川和匡言啟二人。

看她視線投注,兩個年輕人面色都不好看。 夢微神情說不上嚴厲,可二人看上去拘束得很,只能垂手再道一聲“夢師姐”,明顯先是怯了。

“我方才在林中,聽你們說起餘道友與天裂谷妖魔相勾結之事。”

此言一出,場中諸人神情各異。 且不說餘慈等人是個什麼態度,單是金川和匡言啟,表情就不一樣。

匡言啟聽到這話,臉上便是灰,正想示意同伴謹慎,金川已經是腦子熱,脫口道:“他必然和妖魔是一伙的!”

夢微神色不動,輕聲道:“是嗎?你又在幹什麼?”

“我捉他去見仙長……”

說到這兒,金川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蠢事,後面的話全堵了回去。 可是,已經遲了。

女冠目注金川:“餘道友和妖魔勾結之事,你從何處現?證據何在?可曾報備宗門?宗門可曾下令緝拿?何處下令?由誰來執行?你二人何人執掌戒律,具備緝拿的資格?”

她的話音依然是輕細柔和,然而話裡壓迫之力卻是一句強似一句,說到後來,金川早已是面無人色,只能努力垂下腦袋,不敢與女冠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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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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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八十九章交友

後面,匡言啟搶上一步,急道:“夢師姐見諒,餘師兄之事,關涉金師弟家人,裡面情形複雜……”

期間,他暗中力,打醒了金川。 兩人總算還有點兒默契,金川回神,恰趕上匡言啟的話尾,此時他再不敢砌詞狡辯,知道在眼前這位樸素的女修面前,假話說得越多,結果越嚴重,只能垂頭喪氣地認了:“夢師姐,是我的錯處。是我頭腦熱,牽強附會,和余師兄為難。”

他話裡還有保留,不過說到此處,事情也差不多清楚了。 夢微注目過去,半晌方道:“金師弟是走同德堂的路子,到山門修行來的,也算不得宗門弟子,但在山門一日,就要遵守山門的戒律,才算是一個修行的樣子。因私廢公,構陷他人,都是惡犯,我不能輕易下結論,當報備戒律院,等回山後再行處置。金師弟可有異議?”

這時候,金川除了搖頭,還能做什麼?

如此情形下,金川和匡言啟再留著已經沒意思了,兩人對視一眼,向在場幾人行了一禮,倉皇離開。

寶光“哈”地一聲笑起來,但等夢微轉身,又忙閉嘴,做一本正經狀。

夢微看他一眼,唇邊倒似在笑,不過在看向李佑時,又有不同:“李佑師兄,他二人如此,你也有失察之過。”

李佑仰天長嘆,終於舉手告饒:“好吧好吧,我回山之後,多領一樁罪過也沒什麼。那兩個小子……”

他是想抱怨兩句,但很快就在夢微的目光下閉了嘴,免去一場罪過。

餘慈和寶光都笑。 不過,餘慈除了看得有趣,也很好奇,這位夢師姐的言行確實有理有節,但也不至於讓李佑等人畏之如虎。 而且,他更想知道,剛才李佑介紹時,那硬吞下去的信息又是什麼。

似乎,寶光知情,也很在意?

餘慈想著是不是抽個時間問一下寶光,也在此時,振翅聲又起,一隻鳥兒樸楞楞地從林中飛出來。 在林梢之上的時候,還是喜鵲形象,但飛到眾人頭頂,又變成了一隻山雀,喳喳叫嚷,甚是歡快。

這回輪到寶光驚奇了:“水相鳥!”

呼聲中,水相鳥已經撲到了夢微身前,施展出它當空懸停的功夫,似乎要和女冠繼續之前的節目。 不過這一回,夢微沒有再逗弄它,只是伸手輕拍鳥兒的頭顱,又橫起手臂,水相鳥便非常乖巧地落在上面,偏著腦袋看過來。 不過直到這時,它對余慈和寶光的眼神還有些不善。

“哎哎,這不就是……”

論對水相鳥的印象,寶光可比餘慈要深刻得多,但也因為太深刻了,一時激動,“就是”這兩個字連說了七八遍,還吐不出後面的話來。

“就是那隻!”餘慈幫了他一把。

“對,就是那隻!就是我和余師兄在南霜湖抓到的那隻,宗門里肯定沒有第二隻水相鳥!”

說這話的時候,寶光還不自覺地摸著臉,那鳥爪子留下的傷痕似乎還隱隱作痛呢。 不過,這一切都抵不過巧合帶來的驚喜:

“原來要這隻鳥兒的,是夢師姐!”

夢微也在驚訝,她的視線在餘慈和寶光的臉上轉了一圈兒,隨後淺淺而笑,那一抹亮色,便是樸素的道袍法冠,也遮掩不住:

“原來是餘道友和寶光師弟。同德堂上,我列出善功消息不過數日,便得了這鳥兒,讓我也很吃驚呢,在此謝過。”

說著,她輕施一禮。 寶光連道“應該的”,說了幾聲,才記得要還禮,又是手忙腳亂。

餘慈卻沒有這麼僵化,只是略欠了欠身,同時看她笑容,覺得極是賞心悅目。

女冠並沒有因為出身戒律部,便刻意保持嚴肅莊重的姿態,該笑便笑,毫不做作,前面一言一行也都是合乎情理法度,令人心折。 也無怪乎李佑稱她為戒律部的第一流人物,現在看來,是很恰當的。

不過,剛剛還大力誇讚的李佑,此時卻是有了大現,他湊過身來,圓臉上擠眉弄眼:

“夢師妹,你這戒律部的高徒,竟畜養生靈,以為玩物,不知是犯了哪條戒律哪?”

女冠看他一眼,垂眸道:“宗門戒律中,並無不可畜養生靈一說。”

李佑難得找了一個因由,哪能輕易放過,忙大力搖頭:“不對不對,要我說,戒律部那幾部戒律清規,洋洋灑灑上千條、數万字,限得人幾乎要成提線木偶一般,怎麼會允許你這不務正業的做法?”

夢微被他糾纏,也不生氣,只淡淡道:“提線木偶如何修道?李師兄說笑了。”

李佑繼續抬槓:“左一條清規,右一條戒律,一層層捆上來,不是提線木偶又是什麼?”

“戒律之於修行,從不是束縛手腳,只是規範矯正修道人偏移的心性,使其見真性、明真意,合道含真。若是真的心地光明,德充道極,於行走坐臥之間,早已是無戒可說,無律可持。即\'戒無不戒,不戒乃戒,戒無所戒,乃為真戒\'是也。”

夢微說至此處,目注李佑,輕聲道:“若是真的觸犯戒律,不妨捫心自問,自家道心可是堅定、言行根源於何等心思、是否真的沒有被私心好惡左右,這一點,李師兄是比我清楚的了。”

李佑面色尷尬,顯然是說不過她,夢微也不為已甚,她手臂微挑,水相鳥當即展翅飛翔,遠去高空,這時她道:

“這水相鳥也不是我要的,而是為朋友代購。”

“呃,這水相鳥還要送出去嗎?”

經由這麼一回失而復得的反复,寶光倒有些捨不得了,他問了一句:“誰呀?”

夢微回應:“是萬象宗的慕容師姐。”

“萬象宗?”

“慕容師姐?”

這兩個名號無論是對寶光還是餘慈,都很陌生。 倒是一旁的李佑叫了起來:

“慕容,哪個慕容?慕容輕煙?”

餘慈瞥去一眼,覺得李佑臉上表情非常震驚,不是先前那種逗樂取笑的誇張表現,而是真的給震住了。 而在在獲得了夢微的肯定回應之後,他臉上的表情幾乎就呆滯掉了:

“夢師妹,以你的性子,怎麼和她交了朋友?”

夢微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微皺眉頭,沒有說話。 然而李佑卻緊趕上來:“夢師妹,你是不是不知道,在洗玉盟那邊,慕容那女人,可是出了名的……”

說了半截,忽地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窒了一下,才續道:“是出了名的厲害!萬象宗都快裝不下她這尊大菩薩了,她什麼時候又和你搭上線的?”

夢微搖頭道:“李佑師兄,背後不言人陰私!”

每當她指名道姓,便是說人觸犯了戒律,但這時候,李佑卻是硬了起來:“我說的是事實好不好,在洗玉盟那邊,誰不知道這女人的手段。一個普通宗門弟子,靠著認幹哥、拜義母,改換家姓,一躍成為宗門領袖,這是不是事實?

“她一個人還不算,萬象宗在她手裡,就成了牆上的茅草,隨風兩邊倒,越倒越不得了,這難道不是真的?夢師妹,你常在山門,難得出山遊歷一次,見識還淺,可不要被人騙了……”

相較於李佑,夢微顯然更為冷靜,她沒有和李佑爭論,只道:“我與人結交,自有我的看法。”

李佑還想再說,另一邊,餘慈給寶光使了眼色。 經過昨夜的磨合,兩人的默契又上了一個新台階,當下寶光便叫道:“你們說點兒能讓人聽懂的事情好不好?我和余師兄都在這兒呢。”

這話只有他能說,效果本也不錯,但接下來,小道士的好奇心佔了上風,隨口道了一聲:“那個慕容輕煙,真的那麼……嗎?”

看到夢微在一旁,小道士終究不敢說得太直,把話給含糊過去,可是這麼一來,前面剛打的岔,豈不又轉回去了?

餘慈翻了個白眼,眼看李佑又給引起了話頭,止心觀內卻響起了鐘聲。 那是觀中道士午課結束的標誌。

李佑本還想再說,但悠悠餘音裡,他好像記起了什麼事,愣了愣,忽然看向寶光:“對了,你是不是說,於師叔讓我在午課前去找他? ”

寶光也傻了眼:“我說了嗎?”

兩人面面相覷。 顯然,因為金川這一檔子事,他們把於舟的吩咐忘了個乾淨。

寶光大叫一聲,連掐印訣,召喚鬼紗雲下來,李佑臉皮比他厚,既然已經晚了,撓頭之後也就笑起來。 這時候再說那個慕容輕煙,就不合適了,等鬼紗雲降到合適的高度,他挾著寶光直接跳上去。 坐在雲上,他卻還不死心,回頭問夢微:

“那慕容輕煙怎麼過來?”

夢微沉吟一下,還是告訴了他:“乘移山雲舟到此。”

“移山雲舟,也就是這兩天了。唔,奇怪了,那女人雖無宗主之名,卻有宗主之實,怎麼有空耗上一年半載的時間,往這邊來的?”

又看下夢微,女冠沒有理他。

李佑嘿了一聲,再和余慈打了個招呼,和寶光一起駕雲而去,雲端猶自傳來他的叫聲:

“若她來了,師妹和我打聲招呼,那位大名鼎鼎的\'洗玉飛煙\',我必然是要好好見識一回的!”

書友的角色將要出場,呃,怎麼覺得不像代入,倒像是讓我寫個這樣的女性。 不管怎麼樣,拍手要紅票,跳腳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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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2:31:14

問鏡· 第九十章連星

對李佑這種口吻,地面上的夢微只能搖頭,餘慈卻看得笑起來。

此時林間只剩下他二人,裊裊鐘聲過後,倒是愈顯清幽。 午後的陽光穿透林隙,照射下來,映在女修身上時,大部分都被粗佈道袍吸納,只有映著女修面頰的那份光芒,眩目動人。

餘慈看得很舒服,也就大大方方地看著,夢微似乎在思考與那位慕容輕煙有關的問題,沒有在意這個其實有些失禮的舉動。

不過這樣一來,二人相對沉默的時間未必太長了些。

等雙方反應過來,本能地便想找個話題,可兩人相識未久,一時也沒有什麼話好說。

餘慈倒因為剛剛聽了李佑和夢微的爭執,有幾個概念上的問題弄不明白,比如洗玉盟、比如萬象宗、又比如那個名聲似乎不太好的慕容輕煙,但想想夢微現在的心情,想了想,乾脆就不問了,只是合情合理地說了一句廢話:

“敝人入門之事,請夢師姐多費心了。”

夢微看他一眼,很流利地回應道:“自會秉公行事。”

得到這預料中的回答,餘慈便笑。 他也以此為由頭,向夢微告別。

此時餘慈已看出來了,因為與李佑的爭執,此刻夢微的心情其實不太好——雖然這情緒被她的過人的修養控制著。

正如夢微自己所說,她不是被清規戒律束縛的木偶,又怎會完全沒有情緒波動了?

為了不惹人嫌,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你為什麼要攔著我!要不是你擋我那記,那個餘慈早就給網住,任我宰割……”

居住的客舍中,金川在咆哮,因為刻意壓住了嗓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顯然是憤怒到極致。

匡言啟不一言,在山林中,李佑早做過示範,而剛剛他也已經把該說的、該勸的都講盡了,金川不是笨蛋,早該明白那情勢下,做什麼都是錯,可現在依然是這種態度,只說明這傢伙純粹是在洩,並沒有與人講道理的意思。 所以,他只能聽任其吼下去,直到厭倦的那一刻。

終於,金川在反反复復強調自己的正確,抱怨別人的錯誤之後,也覺得沒意思,到里間去了。 匡言啟坐在椅子上,盯著分隔內外的簾幕,良久,垂下臉,將唇邊的冷笑掩住。

他很不屑金川今日的行徑。

實力不足、身份尷尬、地點也不適合,在情理上則名不正、言不順,甚至連個確切的計劃都沒有,只憑著一腔好惡,便衝上去和那個殺人如麻的傢伙正面放對。 若不是在止心觀外,而是在某個無人的荒野上,匡言啟很肯定,現在金川已經是身分兩半的殘屍。

“蠢貨!”

在心中做出評價,匡言啟也很明白金川的心思。 這位金大府主的侄孫少爺,打小便抱定一個心思,認為白日府就是他們金家的,金煥之後,便將由他金川來執掌這個大勢力。 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日後順利執掌白日府,成為絕壁城的人上人。

正因為如此,餘慈的行為才讓他那般暴怒:三名管事,二十餘名的府衛、親衛,代表的是白日府的中堅力量,是他日後支配絕壁城的資本,而就是這樣一股力量,已在餘慈劍下灰飛煙滅,他甚至還沒有真正嚐到掌控那力量的滋味!

餘慈不是殺的不是管事、親衛,而是割下了金川的肉,這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又怎能不切齒痛恨?

匡言啟卻不一樣。 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也許他是6揚的弟子,是匡政的親侄子,是白日府的未來之星,百多年後,也許就是輔佐金川的大管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終究還是人下,終究不能擺脫事實上家僕的身份。

匡言啟早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只是從沒有表現出來,對他的師傅、親叔叔也一樣。

人人都知道,金川的心氣兒很高,但和他的心思比起來,又算個屁!

匡言啟從來就不想龜縮在絕壁城中,當那個山大王……身邊的狗頭軍師,他要跳出白日府去,到外面更廣闊的世界去,到一個沒有人能再騎到他脖子上的自由的天地中去。 尤其是這回到了離塵宗山門修行,真正見識到仙家日子,他的心臟更像是灌足了氣,一刻不停地膨脹著。

他的未來不在白日府,而在離塵宗!

他要留在這裡,不只是短短年許的修行,而是永遠地留在這裡,提升自己的修為、擴展自己的人脈,經營自己的勢力,一步步地往上走,往那個遠在雲端的最高處去。

不過,匡言啟也非常清楚,要實現這個夢想,非常困難。 因為在大多數離塵宗修士眼中,他和金川還不是兩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共同構成了一個叫“白日府”的標識。 而且這種情況,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還很難改變。

所以,匡言啟非常小心地維持著“白日府”在山門諸修士眼中的印象,不只是自己,而且還盡力引導著金川這麼做,同時不停地試探,想讓山門內的某個人、或者一些人,對他這個“個體”,留下足夠的、好的印象。

將近三個月過去,就在他認為已經有些進展的時候,就是金川這個蠢貨的行為,不只是讓其本人在夢微、李佑那里大大失分,甚至還牽扯了他,讓他一併跟著丟人。

坐在屋裡,匡言啟慢慢地不笑了,因為越是深思,他越感覺到,某種極度不祥的預感。 在這種預感下,他心中的不安和焦躁也泛起來,他的手指插進層內,揪著頭皮,卻想不到任何對策,最終只能歸結為一句話:

“那個蠢貨……”

世事便是如此,有人失意,有人得意。

五天的時間過去,金川和匡言啟在各自的憤怒和焦躁中度過,而餘慈卻是輕而易舉地邁過了也許是人生至此最重要的一個關卡。

他上交了魚龍,通過了夢微所代表的山門的審驗,由此正式成為離塵宗的外室弟子。 雖然沒有明確的師承關係,但他已具備了學習先天煉氣術的資格、能夠在宗門領取定量的丹藥和匠器以為修行之用、可以自由使用止心觀附近數十處靈脈氣穴,增益修行。

當然,在此同時,他也要對宗門有一定的責任,接受宗門的規矩戒律,同時重新確定自己的立場。

總的來說,這幾天,餘慈還是非常輕鬆的。 所以,他現在能夠躺在冰冷的湖水中,仰望星空,享受冬夜的靜寂和神秘。 漆黑的虛空幕布之上,星鑽散佈,疏密有致,又無邊無垠,看得久了,星光似乎化為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人的靈魂吸進去。

這是在距離止心觀約六十里路的南霜湖,也就是當初他和寶光抓住水相鳥的地方。

上回來時,尚是秋末,蘆葦連片,環繞湖水周圍。 此時,兩三場雪過後,岸邊蘆葦已經盡數倒伏,空蕩蕩湖岸與溢滿的湖水幾乎平齊,黑夜中已分不清邊際。 湖心的餘慈似乎已成為了這廣闊空間的中心。

此時,餘慈口鼻間呼吸微微,漸不可察。 然而虛空繁星,似乎傾注下絲縷清輝,匯聚到這片空間的中心,即餘慈身上;又像是直接投影在他腦海中,鋪開一張無邊無際的星圖。

《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有“星樞”二字,裡面許多符籙,都與天星變化脫不開關係。 便是餘慈突破明竅境界,分識化念之際,心像中也是虛空開闢,群星點亮,自有一番玄妙。

為了早日練成貫氣法,餘慈在符書上尋找靈感,嘗試了上面記載的多種修行技巧,力求對符籙的認識有一個全新的把握。

他現在運用的,就是符書上記載的一篇喚做“連星秘術”的法門。

其實“連星秘術”很簡單也很有趣。 它要求使用者運用存思觀想的法子,將頭頂一片星空映在腦海中,勿使其模糊散失。 然後在繁星之間,尋找最恰當的幾顆,在其間連線,形成一道靈符的符紋軌跡,最終成形。

在此期間,他需要運用神魂感應,在漫天星光中尋找最恰當的點,又需要引導神意,在星光中連線,最終形成準確無誤的符籙,雖然這些“符籙”並未真正激,卻會引起他體內元氣呼應波動,滋養肌體。 如此神魂感應、神意控制、元氣調節一舉數得,非常有效果。

至於將修行地點選在南霜湖,是因為這里三面環山,受山勢限制,頭頂那片星空大小適中,不會因過於廣闊而空耗心力,也不會因為過小而運使不開,餘慈運用照神圖找到這處地點後,十分滿意,這已經是他修行的第三個晚上。

星辰逐一點亮,依稀有當初進入通神境界時,如有神應的感覺。

這種感覺,和用手抹畫符紋是有很大差別的,非常新鮮,對比強烈,會讓他更深入地了解之前畫符的細節習慣,這也正是餘慈選擇“連星秘術”的原因。

頃刻間,一道清心咒在腦海中凝成。 感受著周身元氣震盪,餘慈長吁口氣,睜開了眼睛。

冬日湖水的寒意想透進來,又被遍布全身的“先天一氣”屏蔽在外,只有湖水柔和的觸感推擠身軀,非常舒服,餘慈雖然行功已畢,卻不願離開。

這時候,寶光脫得只剩一條短褲,狗刨似地游過來,打水聲嘩嘩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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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2:36:15

問鏡· 第九十一章出浴

餘慈看得好笑。 這兩天,天裂谷那邊大勢將定,但善後雜事卻越來越多。 止心觀作為絕壁城方向唯一的外務道觀,有些事情是躲不開的。 於舟沒了清閒的日子過,寶光作為老道唯一的記名弟子兼跟班,自然也逃不過去。

今天總算是偷了個閒,跟著餘慈過來,眼下正玩得不亦樂乎。

不過,寶光跟來也是有好處的,餘慈總算得空,將憋在心裡好幾天的疑問說出來:

“喂,洗玉盟是什麼情況,你知道嗎?”

他說的洗玉盟,就是前幾天,李佑和夢微爭執時,提起的幾個概念之一,裡面還有像什麼萬象宗、慕容輕煙之流,都很陌生。

其中,余慈曾聽葉途說起過“洗玉盟”的名號。 只是當時在天裂谷下,他們談論的重點還是修行,對這些信息都是一語帶過,隔了這麼久,印象早淡去了。 所以不得不再次請教。

“洗玉盟?”

寶光其實也是個半桶水,差點兒就被這問題難住,還是死命回想師傅平日的教導,才有些不確定地回應道:

“是東方一個很大的宗門聯盟吧。唔,離我們太遠了,平常都不太提起。李師兄經常在外面遊歷,知道的應該更多一些。”

這答案讓余慈很不滿意,他皺眉道:“就這些?”

寶光撓頭去想,卻忘了踩水,險些就沉了底,扑騰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但經由這麼一回,腦子反而好使起來,叫道:

“我記得了!”

寶光拍了下水面,激起一波碎浪:“師傅說過,那個宗門聯盟勢力很大,不過最核心的地帶還是在北地三湖一帶,北地三湖知道吧?”

“嗯,就是\'湖水接天,大江如鍊\'的那個?”

所謂北地三湖,便是修行界東方,北過滄江後,最著名的修行寶地三湖區域,以“湖水接天,大江如鍊”著稱。 三湖從南至北分明為環帶湖、五鏈湖、以及洗玉湖。 尤其是最北方的洗玉湖,乃是修行界少見的上品玉石出產地。

寶光連連點頭,他現在的記憶也接上了,竟是越說越順:“師傅說,那裡是修行界數一數二的宗門興盛之地,宗派林立,可不像我們斷界山脈這片,相對偏僻,數來數去,大小宗門也不過百個,還要加上天裂谷對面的落日谷一脈,荒涼得很。

“不過呢,雖然都是宗派繁榮,那邊和南方又不一樣。南邊來得更自由,但也更亂,北地三湖那邊,卻是由上百個宗門,結成了修行界最大的宗門聯盟,雖然組織還比較鬆散,卻將偌大的北方區域都納入到聯盟控制中去,各項事務也井井有條,非常厲害。”

余慈想了想,道:“那萬象宗就是這洗玉盟的成員?”

寶光老老實實地搖頭:“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洗玉盟裡,我就知道四個宗門:清虛道德宗、四明宗,這都是和咱們離塵宗交好的大宗,似乎多年都有來往的;還有飛魂城,聽說是很霸道的一個宗門,前段時間還和山門的吳師叔起了衝突,鬧得沸沸揚揚;另外就是百煉門了,是個小門派,但精於煉器,師傅和那邊關係不錯,他的配劍就是百煉門的許央許師叔打造的。”

說完這些信息,寶光的腦子也給掏空了,忙叫饒道:“其他的真不知道了,剩下的你還是去問李師兄吧,他下午不是趕回來了麼?”

說起李佑,兩人都笑了起來。

那位李師兄真是個妙人。 雖然受了宗門令諭,要到絕壁城處理相關事宜,可是在攜著金川和匡言啟走後才五天的功夫,竟然又轉了回來。

正好是卡在移山雲舟經過,那慕容輕煙即將到來之際,說是要見識一下“洗玉飛煙”是何等絕色,死皮賴臉地要和夢微一起去接人。

這本沒什麼,可是算算止心觀到絕壁城的距離,以李佑的修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走個來回,這只能說明一點:這位絕壁城方面的負責人很不負責地把兩個白日府的大少爺扔在了荒郊野外,自己跑回來,給夢微護駕。

如果是別人,說不定就給他感動了。 偏偏李佑對上的是夢微,不過兩句話的功夫,便給李佑定了兩條惡犯紀錄,可就是這樣,也拿橫下心來的李佑沒辦法,最終還是和他一同去了。

這就是今天下午發生的事,現在那二人應該已經接到了慕容輕煙,正往回走吧。

“嗯,余師兄,問你件事。”現在輪到寶光問了。

“什麼?”

“你看李師兄,是不是,呃,是不是很喜歡夢師姐?”

余慈一愕,回眸去看。 只見小道士臉上滿是憧憬,當然,他不是憧憬某個人,而是對那種傳說中最為灼熱激烈、也最為緲然難測的情感,帶著一種少年式的懷想。

對此,余慈很理解,因為他也經歷過這個階段。 只不過相較於寶光天真未泯,相對晚知晚覺,早熟的他,那份兒感覺來得相當早,對象相當地荒謬,以至於他甚至沒來得及築起防護的堤壩,便給冰冷的現實抹掉了。

過程很短暫、情感很荒唐、記憶很糟糕,這讓余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調整不過來。 當然,那青澀的歲月已經過去了,所以現在,他對小道士這似乎剛剛萌芽的情感,抱著一種過來人的了然,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羨慕。

寶光所處的環境,注定了他可以慢慢地培育和修正這份兒感覺,給自己留下一個足夠完整和美好的記憶,在日後的歲月裡慢慢品味。 而不是會像他那樣,每次回憶起來,都像是進入一個荒唐扭曲的夢裡,然後,便是自嘲式的大笑。

余慈真笑了起來,寶光看得莫名其妙。

“我說錯了?”

“呃,沒有。不是,我是說……”

余慈反射性地附和,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那兩位山門內的後起之秀,並不像是有什麼情感羈絆的人物,不想誤導小道士,但要如何解釋,又是個很困難的問題。

正想著,山那邊的夜空,忽然閃過一道逆向流星,赤芒長尾,非常醒目,但剛剛飛過山頭,便熄滅掉了。

看到天空中的變化,寶光愣了愣,忽地大叫道:“宗門警訊飛星!”

所謂警訊飛星,是離塵宗修士遇警遇險時,通知附近同門所用,除光芒醒目外,還可以激獨特的影響神魂的波動,遠出百里之外,為同門所查知。 但剛才這顆,分明還沒有完全激發,便給打滅了!

看流星逆向飛起的位置,距離南霜湖至少在二十里以上,那個位置,有宗門修士在嗎?

余慈腦子還在轉圈兒,寶光已經急匆匆地往岸邊遊,準備過去看看情況。 才遊走幾丈遠,周圍湖面似是亮了一下,湖水倒映出非常美麗的青色光波。

他有些奇怪,正待回頭,後方餘慈已經划水趕了上來。 余慈的水性可比他那狗刨的水準強太多了,探手扯著他,速度也沒降下太多,游魚般往岸邊去。 同時沉聲道:

“馬上回觀裡,請觀主過來。”

“呃?”

寶光的心思裡,緊張和好奇都有一些,其實並沒有充分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聞言便有些發怔。 只聽余慈又道:

“附近的同門,我們知道的只有去接客人的夢師姐和李師兄。若真是他們遇敵,還要發訊求助,敵手必然極強,說不定就是哪個潛過來的妖魔。這時候,只有觀主才能穩勝。”

“可是咱們還不知道……”

話未說完,夜空中下一刻,悶爆聲從頭頂直貫下來。 強勁的衝擊掃得水面浪翻,嘩嘩作響,緊接著,湖中“咚”聲大震,就在兩人側後方約半里處,激起了數丈高的水柱,飛濺的水滴直砸過來。

余慈屏住呼吸,抬眼去看,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整個山谷湖面,忽被強光照徹,如見白晝。 余慈二人也給照了進去,光著膀子,面面相覷。

正不知所以,大笑聲響徹山谷,震蕩湖面:

“來來來,讓我看看,咱們艷名遠播的“洗玉飛煙”,美人兒出浴的風景,比傳說中如何!”

余慈抬眼去看,只見高空中,一個黃袍道人正將一團熾白的光球甩向湖面上空,驅散山谷暗影,映出波光銀浪,層層鋪開。

“洗玉飛煙”……慕容輕煙?

余慈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湖面波湧未定的中心處,“嘩啦”水響,一個長如瀑的影子,浮出水面。

那確是一位女修。

女人是慢慢地浮上來,好像下方有人托舉著嬌軀,沒有一點兒倉促或慌張,甚至還有閒輕攏略微散亂的水幕,掬走上面的水珠。

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在意,她是怎麼掉進水中去的,因為隨著她的動作,窈窕動人的肢體變化出驚心魂魄的曲線,山谷中強烈的光芒像是飢餓的野獸,貪婪地撲上去,環繞在她身邊,映出更為眩目的光彩。 也吸引著上空黃袍道士、包括水面上余慈和寶光的視線,久久不願離開。

然後,便見湖中女子微笑:

“沒卵子的色胚,現在欺負女人,只能用嘴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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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2:38:15

問鏡· 第九十二章解衣

空蕩蕩的湖面上,女人清晰透亮的聲線鋪開,字字珠圓玉潤,帶著明媚的餘音,沁入耳中,便是明知她口吐髒字,也盪得人心裡舒坦。 當然,這是餘慈個人的感覺,天知道浮在湖面上空的黃袍道士,此刻又是怎麼個想法。

至於寶光……小道士在呆。

餘慈可以理解。 在他們這個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湖中女子絕美的背臀曲線,尤其是浸透了水,料子極好的衣衫盡都貼在身上,在強光下能透出裡邊的肉色。 尤其女子體態豐韻,曲線收束起伏近乎誇張,無怪乎小道士要呆,這種場面,又豈是他這種從無經驗的小傢伙抵得住的?

話又說回來,越是有經驗,才越能體會到這裡面驚心動魄之處……

還好,餘慈總能分得清輕重緩急,他深吸口氣,將注意力挪開,現在他更奇怪那黃袍道士的反應:谷中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先是以為那黃袍道士的給女人罵堵了,但很快他就現,自己還是低估了此人的面皮和心計。

那黃袍道懸空不落,境界便不會低了。 餘慈還記他在湖心的抽空掃了一眼照神圖,圖上那邊廣及三里的還丹霧霾,攪得周邊圖景也微微扭曲,此種情形,餘慈也只在金煥和於舟等少數幾人的身上見識過。

如果判斷無誤,此人就是一位還丹上階的高手,生得也算俊朗,頷下蓄著短鬚,頗具氣派。

可是,在慕容輕煙的譏嘲下,這傢伙雖未說話,卻是居高臨下,看下面的景緻看得目不轉睛。 嘴裡面嘖嘖贊聲先是低不可聞,後面便誇張地響亮起來,一路連嘖了不知幾十聲,忽又放聲大笑:

“大飽眼福,大飽眼福!輕煙賢侄女,你可與你娘親大不相同哪。當初換個花式,她也扭手扭腳的,哪比得賢侄女這般爽快!”

餘慈聽得皺眉,他不是道德君子,也明白雙方都在攻敵心神,可是從言論上看,這黃袍道士也算是卑劣到一定程度了。

這次沉默的輪到湖中女子,也就是那慕容輕煙。 偏偏黃袍道士不依不饒,搓手笑道:“賢侄女這身皮肉,還要更勝你娘親三分,這般妙物,豈是用來咬的?到時候,賢侄女就知道,叔父我的卵子……噢!”

污言穢語說至此處,便連一直似懂非懂的寶光都覺得不堪入耳,更是漲紅了臉,這也終於打破了慕容輕煙承受的底限,她叱喝一聲,隨即轟聲響動,湖中水柱沖天而起,如蛟龍般撲擊而上。

所謂“蛟龍”不是形容,而是確確實實由水柱變化,煙霧瀰漫中,水柱細浪扭轉曲折,化為頭角崢嶸,張牙舞爪的蛟龍,直撲半空中的目標。

水蛟撲擊的正前方,黃袍道士卻不躲不閃,反而大笑不止:

“賢侄女生氣了。這\'玄水化生\'的本事,使得戾氣太盛。要知咱萬象宗,一切法術神通,都指望那個\'變\'字,哪有正面碰石頭的道理?”

說著,黃袍道士伸手一指,那水蛟嘩地大震,塑形的水波逆流,整個形貌都變得模糊,而等其再轉清晰之時,頭尾竟然是整個地掉了回來,比去勢更疾,撲擊而下。

女修早在水蛟成形之時,就破水而出,橫向側移,然而那被道人一指轉化的蛟龍,如有靈性,忽地一記甩尾,掀起大浪滔天,要將她淹沒掉。

慕容輕煙當真像是化為一縷輕煙,在水浪拍擊之前逸出。 然而拍天大浪之中,朵朵飛濺的水花,卻是化為了無數隻鳥兒,乍一看去,這由水凝成的鳥兒個個生動,在湖面上飛掠穿梭,又與湖面水汽彼此轉化,交織成一片大網,將女修攏在其中。

這一幕奇景,餘慈和寶光卻沒有時間欣賞。 兩人離戰場太近了,交戰的餘波吹過來,堵得人呼吸不暢,飛濺的水珠也打得皮膚生疼,餘慈還好些,寶光修為較弱,明顯招架不住。

當下餘慈拽著寶光,直接潛下了水,繼續朝岸邊游去。

交手中的兩個還丹修士肯定看到了他們兩個,可是沒有人為兩個修為低下的小輩多投來一眼。

千鳥紛飛的奇景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噝噝嘯音驟起,千百隻“水鳥”在短時間內接二連三地炸裂,水珠四濺,在灼目白光的照耀下,如零瓊碎玉,卻又鋒利如刀,追著慕容輕煙的嬌軀,與其護體真煞激裂碰撞,哧哧之聲連響。

而這還沒完,那條掀動大浪的水蛟,不知何時已經潛至近前,自波湧的水面下逆衝而上,時機把握得絕妙,一口將猝不及防的女修吞掉!

光線對比強烈,便是在水下,餘慈二人也能看到這幕情形。 寶光忘了身處的環境,驚呼一聲,當下給嗆得很慘,餘慈無奈,只能浮上水面,幫他順氣。

剛剛冒頭,便聽得“轟”聲劇震,慕容輕煙周身元氣鼓盪,撕裂了水蛟巨口,將其打回水波原形,一時間湖面上哧哧連響,都是水線激飛,出的破空嘯音。

便在嘯音中,黃袍道士無聲無息地撲下來,伸手直取慕容輕煙粉頸,而女修則反應極快,移身避過,反手回切,雙方身影交錯,隨即拉開距離。

只一瞬間,女修玉頸血跡滲出,滑入肩頸浸水的衣衫,迅殷開一片淺紅。

黃袍道士在距離她數丈遠的空中懸浮,將沾染血蹟的手指放在嘴裡,輕吮一記,又嘖聲讚歎:“賢侄女皮肉嬌嫩,我可是見識了……剛剛我演示的\'玄水化生\'如何?你這些年周旋於各色人物之間,手腕愈地圓熟,名聲也越叫越響,可是本門的修行也不應丟下才是,總不應該輸給我這外人!”

確實,黃袍道士的“玄水化生”,變化萬端,又運轉隨心,比慕容輕煙明顯要高上一籌。 可是這種情況下,又讓慕容輕煙情何以堪?

所以,女修一言不,身形搶進,黃袍道士大笑迎上,兩人當即戰成一團。 湖面上立時狂飆飛卷,巨浪拍天,餘慈吐出嗆進嘴裡的湖水,這才現,原來那慕容輕煙,也是還丹修為,否則,又怎麼可能和那黃袍道士近戰搏殺?

餘慈以前也見過屠獨和還丹妖魔的拼鬥,甚至更高一級的鬼獸和雙頭妖魔的大戰,他也通過照神圖看了全程。 但那兩次經驗,要么是咒法當道,要么是太過粗糙,絕不如這場近在咫尺的交戰,來得激烈又精彩。

兩個修士師出同門,都是度驚人,技巧高妙。 在湖面上空縱橫來去,有時甚至直撞進水底,旋又殺出,身形變幻間,餘慈的肉眼捕捉到的大多是兩人高移動留下的虛影,而雙方真罡真煞的撞擊點則是密佈在湖水上下的每個角落,最近的一記根本就是在餘慈和寶光頭頂炸開,若不是餘慈反應及時,扯著寶光再躲到水里,後果不堪設想。

但這輪交戰,明顯是女修情緒化後的不理智行為,所以很快,在一記特別尖銳的罡煞碰撞後,女修化為一團虛影,飛後移。 黃袍道士也沒有追擊,但他手上卻抓著一片衣衫,湊在鼻前,深深一嗅,滿臉陶醉:

“這是\'迷羅香\'吧,飛魂城每年也只產那麼三五兩,看來你那便宜爹娘還真的很疼你。只可惜,賢侄女在北地三湖呆得太久了,不知道天底下終究是有飛魂城管不到的地方,便像這裡,幕天席地,正是成就好事之處,那些煞風景的,又有誰能過來?”

說話間,黃袍道士便是大笑,然而笑音未絕,他的眼睛便差點兒突出去。

只因在這一刻,湖面上,慕容雲煙在笑,然後她就那麼伸手,撕下了缺失一截的外衫,將其丟在湖面上。

黃袍道士放出的強烈光源還在起作用,光芒斜照,細長的陰影從女修足下延伸出去,恰好經過湖水中,另兩個赤著半截身子的年青人。

餘慈和寶光都是目瞪口呆。

此時,慕容雲煙上身只有一件碧翠綢料的抹胸,明亮的顏色襯得裸露的肩背愈雪白滑膩,便連水滴都留不住,如珠子般滾落。

這種狀態下,女修毫不扭捏,卻也並沒有放/蕩的意味兒,那僅僅是一個單純脫衣的動作,好像這南霜湖就是她私宅中的溫泉,而天空湖水中的三個男人,則是毫無意義的雕塑,被她徹底無視掉了。

餘慈忽然感覺不到寶光的呼吸,扭頭去看,只見小道士臉面赤紅,一口氣憋在喉頭,卻忘了吐出來,眼睛明明盯著那邊看,卻又掙扎著想別過頭,終至於瞇起眼睛半側腦袋,樣子古怪極了。

餘慈沒有小道士的掙扎和困擾,他盯著慕容輕煙光滑的背脊,感受著那勾魂攝魄的吸引力,心裡卻有一個念頭在閃動:

“這女人,怎麼就看不透?”

由始至終,雖然只聽到慕容雲煙說了一句話,到現在也沒看清她的面容,而且從頭到尾,都看著她落在下風。 可在此刻,餘慈卻覺得,這女人的行為頗點兒黃袍道士使出的“玄水化生”的味道:

看似矛盾多變,其實內裡一氣貫注,自有一種法度,吸引人之心神隨她一舉一動而移轉變化,有一種投上去便拔不開的滋味兒。

他不由望向那黃袍道士,不知那個仍然佔盡上風的傢伙,又是怎樣的想法?

星期四啥的,俺不多說,隻請書友們繼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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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2:45:16

問鏡· 第九十三章虛實

黃袍道士正在困惑之中。

莫看他外表一直恣意囂張,其實他非常謹慎。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位“賢侄女”是個多麼厲害的角色,從一個出身不正的普通弟子,短短數十年,就一躍成為萬象宗實質上的領袖,在洗玉盟中,也有一席之地。 若是沒有能翻雲覆雨的手段,又怎可能做到這樣驚人的跨越?

事實上,若是在洗玉盟區域,借黃袍道士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打女修的主意。 在北地三湖區域,他已經被女修掌控的勢力逼得如過街老鼠一般,大部分時間只能在南方躲藏。 這回是他得了確切消息,知道女修獨身遠遊,才興沖衝趕來,要一償多年夙願。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可在這幾乎就要得手的時候,他卻被女修反常的舉動驚住了。

也許慕容輕煙在北地三湖的名聲並不好,但旁人也頂多說她是翻臉無情,陰德有虧,至於“不顧廉恥”之類,是絕少見的。

可現在這女人想幹什麼? 回想起來,之前的過程是不是太順利了些?

不怪他往“陰謀”上去想,概因這些年來,他實在被女修虛實莫測的手段折騰怕了!

他盯著女修,還是次完全摒棄色心,想找出裡面的問題。 不過表面上的態度,並沒有明顯的變化:

“賢侄女,這是要捺不住性子,要自薦枕席麼?”

這是一次試探,而對面女修似笑非笑,作出回應:“南松子,你腦子裡除了精/漿,大概也剩不下什麼了!”

如此語氣,根本就是在陳述事實。 黃袍道士,也就是南松子不怒反喜,笑道:“賢侄女當真知我!要知見了賢侄女,便是血脈裡流著冰水,也要化成精/水,才對得起\'洗玉飛煙\'的艷名……咦,怎地還備用了一身?”

南松子真的看出了不妥,因為此時,女修正取出一件月白色的細紗背子,披在身上,掩去那奪目的景緻。

對他的疑惑,女修的回應更是輕描淡寫:“這應該怪你啊,剛剛把我打下湖去,身上藏的藥瓶也被撞破了,經湖水一泡,沾得滿身都是… …”

她話未說完,南松子如遇蛇蠍,將手上那半幅外衫扔下了湖。

“你下毒!”

女修看得笑起來,卻沒有搭理他,稍事整理略有些凌亂的裙帶,將剛披上的細紗背子歸攏平整,不過身上的水珠還是很快殷透了這層紗衣,至少在餘慈看來,比她裸著肩背還要更要命些。

南松子卻沒有心情欣賞這美景,他先看自己的雙手,又運氣調息,不一刻便麵色劇變:“賤人,你下的什麼毒!”

慕容輕煙當真是目中無人到了極至,仍然不理會南松子的叫囂,伸手抹開因落水而散亂的髻,放開這如瀑青絲,輕輕抖落水珠,這番動作在她做來,自有萬種風情。

南松子卻是連眼珠子都是紅的了,他切齒道:“賤人!”

女修啞然失笑,手上不停,只用根簪子,將青絲簡單歸攏,至此終於啟唇,卻是輕吟低唱:

“天教心願與身違,轉燭飄蓬一夢歸。”

慕容輕煙的嗓音清亮,可這似吟哦似清唱的句子,卻被她演繹得清幽婉媚,帶著動人的磁力,悅耳悅心。

南松子的感覺卻是糟糕透了,只聽了個開頭,他臉上便被灰白顏色塗了個底透,又不自覺低頭去看雙手。 大概是藥性的緣故,他只覺得這手在燙,事實他的身體也是如此,且是口乾舌燥,心思恍惚:

“一夢歸,果然是一夢歸!是那喪志狂亂撩心火,身不由己撞邪魔的一夢歸!”

此時,慕容輕煙悠悠而笑:“義母大人的寵溺,我向來是感激的。那又豈是\'迷羅香\'之流能說盡的?南松子,這半錢的\'一夢歸\',乃是認親之時,義母親賜,如今我留給了你……當初你欺侮我娘親時,可想到有今日!”

最後幾字,聲色俱厲,周邊湖水隨聲激盪,有無窮殺機蘊育其中,馬上就要扑出來!

南松子大叫一聲,翻身便走,也不見他馭使的什麼法器,破空無聲,轉眼遁入夜空之中,不見了踪影。

他這邊一走,湖上他製造的光源也很快熄滅。 光暗的變化讓余慈和寶光眼前忽地一片漆黑,湖面上的慕容輕煙也被暗影吞沒,山谷湖面一下子安靜下來。

“真厲害!”

這是寶光在感嘆。 他後面也明白了慕容輕煙的身份,知道她就是夢師姐的朋友。 即使還是吃不消女修的言行,卻也不吝嗇讚歎。

餘慈沒有回應,扯著他悶頭往岸邊遊。

寶光被先前諸多情形刺激到,正是情緒亢奮的時候,得不到應和,便覺得很彆扭,不由奇道:“餘師兄?”

“還記得我說的話麼?”

說話間已到了岸邊,黑暗中看不清餘慈的臉,但他的聲音非常凝重:“你立刻乘鬼紗雲回觀,請觀主過來!”

小道士聽得莫名其妙:“餘師兄,那個傢伙已經給打跑了!”

餘慈嘿了一聲:“那是虛張聲勢!”

“啊?”寶光無法理解,明明那個南松子也覺得自己中毒來著。

餘慈很難向他解釋。 因為對他這種經驗豐富的“行家”來說,檢驗對方虛實,除了需要敏銳的眼神,更多的還是憑一種感覺,就像是他當日在天裂谷中看破鬼獸是強弩之末一樣。

至於實際操作,有太多種手段會讓人產生錯覺了。 當然,能夠讓一個還丹上階的修士信以為真,那手段比尋常的可要高妙太多。

他搖了搖頭,正想催促,夜空深處,一聲憤怒到極致的尖嘯轟然炸開:

“慕容賤婢,我必讓你生不如死啊!”

嘯音震蕩湖面,讓剛剛恢復平靜的南霜湖再起波瀾。 而這一刻,寶光看向餘慈的眼神,已經不能用敬佩來形容了。

殊不知餘慈心中才是真的莫名其妙:“怎麼會這麼快的?”

餘慈覺得,慕容輕煙的“表演”,已經是爐火純青,更是將南松子的心思完全利用,就是他站在那個位置,也不過如此了。

以他的經驗,南松子怎麼也要等到飛出數十里外,腦子真正清醒過來,修正身體感應的錯覺,再調整一下心情,才能真正醒悟。 可如今,那傢伙才飛出幾里路去?

想法似明未明之時,南松子已經再臨南霜湖上空。 什麼都不說,一記純粹洩憤式的真煞衝擊,在湖上原慕容輕煙立身處,轟起了十餘丈高的水柱,整個湖面似乎都給打陷了下去。

“慕容賤婢,出來!”

“哦?回來得倒快!”

女修清亮的嗓音便在黑暗流動,似乎有些驚訝:“我卻不信你那腦殼裡,還有腦汁儿在,不知是哪位在你背後出謀劃策呢?”

南松子經由一回洩,情緒倒是平復了些,他的面皮心計也是非同小可,只是在慕容輕煙身上吃虧太多,心裡有陰影,導致束手束腳。 如今挾著覺被騙後的羞惱,那份兒隱隱的恐懼倒是又淡去了些,沉默片刻,他倒是嘿嘿地笑起來:

“你用離魂香假託\'一夢歸\',手法也不算高明。叔父我只是一時受你所惑,嘿,那\'一夢歸\'是飛魂城最厲害的手段之一,沒有他們特殊的心法,你便是有了,也不可能動,否則便要先傷自身,我說得可對?”

女修沒有立刻回答,南松子幾乎以為她趁著黑暗遁走,再次放出了那灼目的光球,將南霜湖及大半個山谷,都照得透亮。 光芒逐散黑暗之時,南松子倒是又看到了湖岸上兩個年青人,但也沒有在意,兩人修為最高也不過通神初階,當真是揮揮手就能碾碎的小蟲子。

他真正在意的是,強光下,慕容雲煙的身形清晰呈現。

女修沒有往別處去,而是站在了湖心,凌波獨立,湖面的微風輕拂那輕紗似的外衫,彷彿真是乘風而去一般。

南松子經由這麼一回反复,色心又是翻上來,見此便是咕咕地咽唾沫,那反應帶著幾分誇飾,倒有一半是在刻意擾人心神。

慕容輕煙對此視若無睹,輕攏鬢,悠悠開口:“我一生雖是結仇無數,然而西來訪友,行踪不過少數幾人知曉,不是宗門內,便是飛魂城中。我之於飛魂城,說到底不過是個外人,擋不了別人的去路。如此這般,只有宗門內……”

南松子卻不給慕容輕煙繼續推導試探的機會,他放聲大笑,打斷了女修的話:“何必動這等心思,等咱們一床三好,共享至樂的時候,賢侄女不就知道了?”

說至此處,他咬著牙將笑聲擠出來:“賢侄女莫急,這一回,叔父我下手必須更痛快些,便是打折了賢侄女哪條粉臂**,辦起事來,也別有情趣不是?”

說話間,他抬起雙手,正要動,夜空中,有劍光飛掠,大氣排盪兩邊,嘶嘯如飛矢,將他話音截斷。

劍光是由南端山頂動,如虹貫空,一閃便越過近兩裡的路程,直取南松子頭顱。

聲明:本章亂用後主詞。 另:已經連續兩天一更了,明天的更新隔得太遠也不好,下一更就凌晨吧,相應的明日第二更在下午五點左右,敬請兄弟姐妹們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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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2:52:17

問鏡· 第九十四章無瑕

面對這劍光,南松低罵一聲,大袖拂動,真煞如潮,驅動周邊大氣,瞬間生成千百個細小扭曲的漩渦,消解鋒芒,引偏劍勢。 還丹修士凝煉數百年的真煞非同小可,雖未真個爆,可絲絲縷縷,彼此絞纏,本是一往無前的劍光便像是落進了沼澤里,來勢頓挫。

然而這一劍受挫,同樣是那邊山頭,竟然又有一道劍光橫空,虹橋飛架。 藉著前一道劍光引走黃袍道士的注意,這一劍來勢更疾,而且與先前那道劍光不同。 這一劍不是單純飛劍傷人,而是有人馭劍而來,到了後面,光芒又迅收斂,現出內里人影,身形清瘦,道袍玄冠,憑虛御風間,一劍橫抹。

對這一劍,南松子更為重視。 如果他所猜不錯,這就是離塵宗非常有名的一記劍訣,喚作“無惑法劍”,與他學自萬象宗的法門有些相剋,很讓人頭痛。

尤其是在這種很糾結的時候……

“離塵宗的小輩,你們有完沒完!”

南松子真惱了,最早出手時,為了避免和離塵宗這個修行界有數的巨擘結怨,他還是非常克制的,只是打滅了其警訊飛星,又使手段將二人困住,沒想到裡面這個女冠修為如此了得,竟然突破得這麼快,而且還不依不饒地追過來。

這一刻,若是放手施為,南松子倒有五成把握給這離塵宗弟子以重創,但是他心中畢竟有所忌憚,手下便緩了緩。 空氣中一聲輕爆,真煞沒有任何花巧,直接衝撞,純憑修為,接連轟開了兩道劍光。

劍光受到撞擊,直貫下去,馭劍人半截身子都落入水中,卻又提氣,頂上水面。 樸素不起眼的道袍下,身姿清瘦,容顏卻極是秀美,正是今夜一直不見的夢微。

“慕容師姐可無恙麼?”

相較於慕容輕煙的風情,夢微樸素的打扮顯得很不起眼,不過兩位女修站在一起,也不必分什麼高下,只是出奇地諧和養眼。

慕容輕煙淺淺一笑:“尚好,只是夢師妹何苦再來趟這混水?”

夢微神色平靜:“修道人當戒殺惜命,然而宗門戒律院內,卻也存有可以破戒的例子。南松子,萬象宗之逆徒,淫侮同門,叛宗出教,四十年來流竄於滄江兩岸,壞人修行,惡行無算,乃是當世最令人不恥之輩。凡我離塵宗弟子,遇此人,斬之可也!”

她手中持一把松紋古劍,古樸無華,姿態凜然,卻還有一道劍光繞體而飛,只見得晶芒耀目,令人看不清形制,只覺得要比她手中劍纖細許多,頗為神異。

“唔,那是離塵宗的\'參商劍訣\'吧。”

南松子的見識還是很不錯的,很快就猜出了夢微的些許底細。 他的目光在兩位女修身上來回掃視,停留在夢微身上時,心裡有團火苗在冒,不過他終究不是真的瘋子,很快把念頭掐滅,最終仍將視線對準湖面上那個風姿綽約的身影。

他已經下定決心,什麼都不管,先以雷霆手段,擒住慕容輕煙,再遠遁萬里,到那時,誰也不能拿他怎樣!

所以,被一個小輩揭了底子,他也不理,只在手上直接起了攻勢。

他手爪探出,下方便波浪湧起,飛濺的水花彼此相激,轉眼湖面上便是水霧瀰漫,隨後真了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將下方的身形隱沒其中,若隱若現。 而湖面上空的光源似乎也有調整,光芒的穿透性變弱了,與湖面上初起的霧氣合在一起,形成了更迷惑眼睛的光霧,籠罩整個湖面。

隨後,南松子又當空虛畫,轉眼便是一道符籙書就,當空催,靈光點點,盡灑落到湖面霧氣之中。

“是\'因勢象形\',小心幻術!”

慕容輕煙輕聲提醒,夢微略一點頭,隨即瞑目定神,待睜開眼時,明眸愈顯清澈。

她自幼刻苦修行,又精擅可破一切虛妄的“無惑法劍”,對幻術有極強的抵抗力,之前南松子以幻陣困住她和李佑,她便先一步破陣而出,應對同源而出的幻術,也有幾分經驗。

只是,湖邊那二人……怎麼碰上了這檔子事?

她指的正是在湖岸邊探頭探腦的餘慈和寶光。

夢微飛劍而來時,由於所處山體的角度問題,沒有看到那二人,眼下看到了,不免有些擔憂,還丹級別的爭戰,影響範圍相當大,那兩個師弟修為都還淺薄,若是被波及到,就是她的罪過了。

然而很快她就看到,岸邊的兩人在向後退後,沒入到山體暗影中,很快一團雲氣慢慢地啟動,幾乎是貼著山體,飛向高空,沒入到夜色中。

眼前,南松子的攻勢襲來,夢微心中卻是一輕:“必然是餘師弟,寶光師弟不如他機敏。”

一個分神,先機已失,不過沒有心障,她手中松紋劍運使卻更是自然。 也不見什麼妙招,只是劍氣圓融,鋒芒內斂,在身外丈許布成一個幾無瑕疵的圈子,那些湖水飛濺形成的亂相、暗蘊的殺機,都在圈子外一一化解。

身外那道劍芒,卻如活魚一般,在圈子內外閃掠游動,靈性非凡。 南松子試探性地攻了兩記,都是稍觸鋒芒,便自退開。

夢微知道,南松子對她僅是利用“因勢象形”的法術加以牽制,將其孤立出去,這敗類的目標還是放在慕容輕煙身上,

果然,霧氣中,慕容輕煙遇到了困難,她身形一直未停,在急飄移閃掠,同時真煞激盪,氣勁爆鳴聲不絕於耳,可這裡面有一大半都擊在空處,縱然是隆隆有聲,湖面上的輕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愈地濃厚起來。

南松子便隱沒在霧氣中,持續不斷地對女修保持壓力,卻又沒有真正難,一直在積蓄著力量,準備行雷霆一擊。

無論是場面上還是實質上,南松子對慕容輕煙都佔了絕對的上風。 這很符合兩個的層次差異:前者是還丹上階修為,距離步虛只差一步,慕容輕煙則是還丹初階,彼此相差了兩個層次,只能說是有些抵抗之力,卻幾乎全無勝機。

這一切夢微都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她也一直有所保留。 直到某一刻,她看到了慕容輕煙一個非常微妙的表情,那是專門對她而來。

下一瞬間,夢微周邊的劍氣圈子倏然收縮,內壓的力量驅動身形,疾射如電。

更早一線,慕容輕煙似乎是後力不繼,露出一個真煞轉折接續上的破綻,這破綻是如此致命,以至於南松子維持的強壓像是潰堤的洪水,一下子便找到了突破口,轟聲動。

湖面上爭戰的重心瞬間傾斜,南松子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全部投向慕容輕煙那邊,這是氣機牽動下的變故,很難為人的意誌所轉移。

此消彼長,對夢微那邊的放鬆,導致女冠身外再無箝制,她的身形像是被磁石吸著,投向慕容輕煙的方向。

這是一次天衣無縫的氣機呼應,兩位女修彷彿心有靈犀,將原本各自孤立的局面,一下子並合在一塊兒,而這還沒有結束。

南松子積蓄的力量被氣機誘,可這時候,他忽然找不到一個準確的目標。

在這一刻,通過連續數次身形交錯,還有更為複雜的氣機移換,慕容輕煙和夢微的氣息混雜了。 眼下的情況,就好像在南松子辛苦舉起過他極限的重物,準備砸人的時候,面前的人卻不在了,反倒是他自己有被壓死的危險。

情勢逼得南松子必須做出選擇,他低吼一聲,一直隱沒在霧中的身形憑空出現,純憑感覺,掌爪探出。

可惜,他選錯了。

指尖迎上的,是松紋劍的劍鋒!

被南松子渾厚的真煞擠迫,空氣中響起連聲輕爆,非但真煞威勢無儔,便是爆音也能撼動神魂,而且曲起的掌指間,隱約有暗影吞吐,異香撲鼻。 那是南松子近年來祭煉的一樣陰毒法器,他便是準備用其製住慕容輕煙,為所欲為。

可是,這樣的一擊卻碰到了夢微的劍上。

夢微身形飛後移,可手松紋劍只是微微一震,旋又穩住。 這一刻,湖面上的氣浪嘯音,彷彿有大風掃過無邊的草原,呼嘯奔流,卻毫無定向。

南松子的感覺也是如此,他蓄力的一擊轟在了夢微布下的劍氣外層,卻感覺著渾不著力,如同江水沖擊光滑的礁石,又好像是皮鞭猛抽轉動的陀螺,力量使得越大,對方站得越穩。

當然,這個“穩”,是在夢微急後退的情形下,相對而言的。

在他的感覺中,此時的夢微,分明就是一個渾圓無疵的球體,在其內部核心的驅動下,飛旋轉,消卸掉一切外力,甚至化外力為己用,隨時都有一個撲擊的勢頭。

那“勢頭”就是女冠周邊,隨劍氣流動,而愈耀眼的繞體劍芒。

“小小年紀,怎麼一身抱丹真煞,千錘百煉,竟無一絲瑕疵?”

南松子的情緒越地難以控制,他感覺到慕容輕煙似乎在遠離。 這讓他放開了一切,再不管眼前的女冠,可能是離塵宗極為看重的後起之透,害了她會有怎樣的後果。 只將手腕抖動,那纏繞在手臂上的法器便待放出。

便在此刻,一縷清音,如擊玉磬,明朗悠遠,響在他耳邊。

南松子呆了呆,扭頭去看,只一眼,他的眼珠子便紅了:

“大洞真符,果然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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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2:54:17

問鏡· 第九十五章寶符

南松子在運使法器的關鍵時刻回頭,卻見得已退到半里之外的慕容輕煙手上,持著一塊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的玉符,之前的清音,便是從那里傳來,而此時,女修又一次扣擊。

紫芒暴閃,純粹的光像是凝成一記重錘,自半里外動,卻一閃即至,南松子大叫一聲,向後飛撞,一直加持在身上的“虛空神行符”砰聲破碎。 不只是“虛空神行符”,包括他之前用護身的符法,驅動“因勢象形”乃至準備催動法器的符咒,在此刻都是齊齊失效,再不成形。

夢微把握住了這次機會。 松紋劍徹底內守,然而她身外一直蓄勢待的劍光,卻像是脫了樊籠的鳥兒,輕鳴聲中,穿透水煙,光芒幾乎要融化在遍及湖面的光霧中。

轉眼間,劍光洞穿南松子護體真煞,帶起一蓬血光。

此時,第二記“紫光重錘”破空而至,南松子幾乎沒有抵擋之力,再次被擊中,身子斜貫入水,不知給砸了多深。

湖面上,兩位女修一舉占得上風,卻都沒有放鬆。 夢微很清楚,她的“飛翼劍”只是擦過南松子的左上臂,並沒有造成嚴重的傷勢,而更遠處,慕容輕煙從來就沒指望這一輪攻勢,會給南松子造成致命的影響。

她略偏過頭,眉峰輕皺,暗忖道:“怎麼還沒來!”

下一刻,湖面震盪,南松子大笑著衝出來,一點兒沒有被打進湖里的尷尬惱怒,情緒反而是亢奮到了極點:

“果然是大洞真符!”

南松子站在湖面上,盯著遠處慕容輕煙手中的玉符,眼都不眨一下:“那女人說此符一直被你隨身攜帶,果然沒錯。”

慕容輕煙手持的“大洞真符”,全名叫做“大洞七變五方真形符”,乃是萬象宗屈一指的寶物,有此符在手,天然可以乾擾方圓數里符籙的運化使用,凝神聚力,甚至可以轟破已成形的符法,將匯聚的靈氣還原到初始狀態,十分凌厲,故而又稱“還真符”,與宗門另一件“還真紫煙暖玉”的修行至寶並稱。

然而,此符最重要的不是破符殺人,而是上面用宗門特殊的祭煉法,印下的《森羅真煞抱丹訣》、《流霞千映飛舉法》兩部宗門最高妙的典籍心法,得之可突破還丹境界,淬煉真形,追求長生。

南松子不遠萬里追踪過來,除要一償夙願,倒有大半還是為了此寶而來。 畢竟,美人再好,也比不過自家性命重要。 看到此符,他的心情當真很好,說著便嘿嘿笑,搓手道:

“賢侄女,你志不在門內,萬象宗的法統,在你這裡,怕是要絕了。這\'大洞七變五方真形符\'再好,也只是個傳法的工具,敝帚自珍,絕沒必要。不如留給叔父我,將其揚光大。你自做你的乖女兒,到飛魂城,把幽燦他們伺候舒服了,自有無窮好處,何必執拗於此?”

幽燦便是飛魂城的城主,乃是洗玉盟的巨頭,便是在整個修行界,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慕容輕煙拜的義母,便是幽燦的妻夏氏,只不過外界傳言,幽燦對慕容輕煙這個便宜女兒,頗有些想法,南松子話中便是暗諷此事。

哪知慕容輕煙聽了他的言論,便笑出了聲,且沒有照顧半點兒形態,直笑得前仰後合,喘不過氣來。 這時候,她話音裡不免帶了些喘息,輕輕細細的,串在明亮的字音中,又多了一分磁力:

“好叫你這色胚得知,這符對我確實沒有用處,可是我便是毀了它,也不會送到你手上……”

說到這裡,女修又咯咯笑,這回更是肆無忌憚,飄蕩的音色勾人魂魄,可內裡的言語,卻讓南松子變了臉:

“森羅真煞是不是修到頂了?是不是欲進無路?是不是找不到能與它匹配的步虛術?一直停滯在還丹境界,眼睜睜看著肉身老去的滋味如何?

“南松子,你那全裝著精/水的腦子,果然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能在飛魂城的追殺下,安然逃出北地三湖!如今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我要看一看,你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便是渾身都充著精/水,那卵子也是縮的!”

一下子,南松子的臉色便是鐵青,已被女修擊中了要害。 好半晌,他緩了口氣,強按著情緒,重重點頭:

“很好,很好!慕容輕煙,我把話擱在這裡,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把那符交出來,我看在你死去娘親的份兒上,不但留你性命,還給你留幾分體面,若不然……哈!”

怪異的笑音突,兩道幾近於無形的虛影忽地從慕容輕煙身側的霧氣中冒出來,依稀近似人形,四手合抱。 然而更早一線,慕容輕煙已經飛上半空,手中玉符紫芒連閃,將那兩道虛影打得千瘡百孔,化為煙氣消散。

南松子從來都沒指望能說服慕容輕煙,慕容輕煙又何嘗會相信南松子會單逞口舌之利?

只是幾句話的功夫,里湖面上分明又有了變化。

不知不覺間,湖面上的霧氣愈深重。 且不知道是光源的變化還是其他的什麼問題,霧氣隱隱透出一層暗紅色,風過湖面,還傳來絲絲膩香。

似乎南松子祭起了什麼邪門的法器,兩位女修都感覺到,此人出手的方式,有了很大變化!

濃霧中,出現了一些虛淡至無的影子,神出鬼沒,每條影子身上,都纏繞著極其怨厲的心魔煞氣,雖沒有實質的攻擊力,可一旦沾染上身,被心魔煞氣攻伐神魂,便是極大的麻煩。

夢微還好些,她出身玄門正宗,又踐行戒律,心志堅定不移,劍氣迫時,一切邪魔都近不得身。 可慕容輕煙出身旁門,又深沉多思,在抵禦心魔上,天生便落在下風,手中“大洞真符”雖有破符之異力,卻也無法對症,一時非常被動。

便在此時,南松子出現在她身後,伸手抓來。

慕容輕煙勉力回身,“大洞真符”轟聲一震,紫芒如劍,切割過去。 南松子卻是不閃不避,純憑護體真煞擋下,擋不住的便任他破皮見血,血霧飛濺。

他度何等之快,慕容輕煙也沒料到他竟然在重佔上風的基礎上,如此決斷,又想他“虛空神行符”被破,想飛上半空躲避,哪知南松子竟是如影隨形,“大洞真符”再度迫紫芒之時,身影已經欺到近前,真煞鼓蕩之中,裡面心魔煞氣只有更重。

“嗡”地一聲震鳴,“大洞真符”紫芒劇盛,照徹周邊濃霧水面,與暗紅的霧氣交織在一起,瑰麗奪目,可過於深重的顏色,又極是詭譎。

女修出一聲極低的驚呼,在此刻,紫芒如飛星,從她手上甩出,飛上半空。

事突然,就連出手奪符的南松子,都沒想到此符竟然如此輕易的脫手。 但隨後就是大喜,甚至顧不得失神狀態下的慕容輕煙,返身便去抓符。

他的度極快,轉眼指尖就要觸及寶符,然而耳畔忽劍氣激嘯,指尖一冷,那寶符紫光便被破空而來的劍氣轟飛,遠遠彈開。

“賤婢!”

只觀劍氣,便是橫空殺出的就是那離塵宗的女冠。 南松子暴怒,卻又顧不得報復,挪移身形,又要再追上去。

這次如影隨形的卻換成了夢微,松紋劍輕輕擺盪,便有層層劍氣,阻攔在南松子和寶符之間,前一波剛被轟碎,下一波又平地湧起,雖然擋不住南松子,卻也屢挫他的衝勢,讓他無法迅疾提。

眼看著另一邊慕容輕煙追符而去,且肯定要比他先到一步,南松子眼珠子已是血紅,他嘶聲厲嘯,身上那幾處被兩位女修割傷的血口,同時迸濺血霧,緊接著,有一團血影從他身後騰起,在大氣中一漲,翻身便撲在了南松子身上,滋滋的紅霧從傷口處騰起來,南松子的身軀,轉眼便漲了一圈。

下一刻,他的身軀便虛化了。

夢微反應極是準確,松紋劍瞬間回防,再度形成那個完美無瑕的劍氣圈,稍遲一線,南松子便捨了寶符,合身衝至,直接撞上來。

劍氣圈完美揮作用,消卸掉衝力。 然而夢微卻是凜然。 有一線黑影不知從何處來,叮聲撞在她劍氣圈上,卻又瞬間變化,化為一圈細微至極的氣芒,附在劍氣圈上,時聚時散,瞬間跳變千百次,稍一凝滯,即是突破進來!

“誅神刺!”

曾經從典籍上見過類似的記載,可她卻從沒有見過破解的手段! 一個恍神,千絲萬縷的寒氣入體,又瞬間聚合,如有靈性,直刺她還丹定鼎之處,便似有一般刀子,當胸捅入!

以她的堅強,也忍不住痛呼一聲,劍氣圈轟然破碎,南松子獰笑著貼上來:“拿你換符,看她應不應!”

因身形膨脹而顯得粗壯的手指箕張,要來鎖女冠的脖頸。

便在此時,強光乍閃,撕裂霧氣,在他眼中烙下清晰的痕跡。

南松子心頭一震,才叫聲“不好”,便聽到這冬日的夜空,隆隆雷鳴,震得山谷回音,久久不絕。

一切污穢邪物,天生的都見不得天刑雷光,而南松子使的這門功夫,乃是偶然得到的一門邪法,威力雖強,可並不完備,破綻罩門甚多,尤懼於此。 雷光電火,來得何其迅猛,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正面轟中。

雷火的威力其實並不算強,可其中蘊含的天地殺伐之氣轟然攪動,震得他氣血翻湧,周身心魔煞氣竟然有不穩的跡象!

此時,在另一側,慕容輕煙距離旋轉飛出的寶符已只有數丈距離,卻聽“嘩拉”一聲水響,一道人影破水而出,時機把握得剛剛好,正好抓住從頭上飛過的寶符,嬌笑一聲,飛身急退!

這一連串變故生得太快,原本湖面上佔據了主導地位的三人,都是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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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3:02:18

問鏡· 第九十六章笑聲

南霜湖上,這一刻顯得分外雜亂。 雷光爆閃後,是殷殷雷鳴;女修出水奪符,嬌笑如鈴;劍氣勁風的撞擊,餘波還未消停。 這些因素通通攪在一起,充斥著人的耳目。

然而湖面上又非常安靜。 原本主導著事態走向的三人,好像突然就被撇開了,攪場的人喧賓奪主,那三人只餘下了古怪的靜默。

在岸邊,餘慈身化輕霧,疾飛掠。

作為攪局的人之一,他大概是最自不量力的那個。

還丹層次的交戰,根本就不是他應該介入的。 不過,為什麼他連哄帶訓,趕走了寶光,自己卻留下來,不正是為了防止剛才那情況生麼?

餘慈很有自知之明,卻不會妄自菲薄。 他深信每個人都有用處,而他的作用,就體現在剛剛那記五雷符上!

在符籙雷法上,向有“應機而”一說。 餘慈這一記五雷符,便是將捕捉“雷機”運用到了極至。 雷光迸,雖然威力未必比得上真正天雷之萬一,甚至也比不上當日元氣鼎沸,轟擊屠獨那一回,卻是既救人又傷敵,做得恰到好處。

上回親見解良畫符,這些天來又時刻琢磨,不知不覺間,他的符法造詣已是又向前邁了一步。

可是,也是那一記五雷符,將他徹底暴露。 所以,在放出雷光的瞬間,他就毫不保留,全力運使霧化劍意,藉著湖面上濃重的霧氣,飛移動,盡全力擺脫南松子暴怒之下的報復。

不過,接下來的事態表明,他的這番準備是白做了。

南松子確實是暴怒,可是在他要碾死湖對岸那隻小蟲子的時候,破水奪符的女修,卻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他死死盯著那女修,更確切地說,是盯著女修手裡那紫光閃爍的寶符。

是的,慕容輕煙兩手空空,在她最接近目標的時候,寶符卻被人從她眼皮子底下奪去了。

此時,“大洞真符”就在她身前數丈遠,握在一位紫衣女修手中。 流動的紫芒與女修衣衫映襯,眩彩奪目,讓這位女修本就姣好的容顏愈顯得艷光四射。

寶符易手,慕容輕煙倒還算得上平靜,只是輕輕搖頭,叫破來人的身份:

“陶師叔,你這是何苦來由!”

紫衣女修咯咯一笑,卻不回應慕容輕煙的話,只是握著寶符,輕輕貼在額頭上,隨後又慢慢地滑下來,與臉頰摩挲,過程中,她微瞑雙眸,深深吸氣,無比地陶醉:“這符,這\'大洞七變五方真形符\'終於在我手裡了……”

女修慢慢睜開眼,盯著慕容輕煙,啞然失笑:“輕煙哪輕煙,你說我\'何苦\'?”

她似是非常疑惑,然後她的情緒便爆了,嬌美的容貌被怒火燒得紅赤,眉目間的恨意則扭成一道印痕,直貫頂門:“若我不苦,身為堂堂的萬象宗宗主,這宗門傳承神器,這二十年中,為何不在我陶容手裡,卻落在你慕容輕煙手中!”

“說得好,輕煙賢侄女做得確實不地道!”

南松子不知何時出現在紫衣女修身後,在這片湖面紅霧中,他當真算得上是神出鬼沒,不過此時,他的目標卻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 他死死盯著紫衣女修手中的寶符,咽了口唾沫,嘿嘿笑道:

“陶師妹,這符上面的《流霞千映飛舉法》,可是我的!”

紫衣女修沒有回頭,聲音略有不愉:“既然許了你,自然不會忘了。”

南松子拉長了腔調:“哦,陶師妹握符在手,脾氣見長啊!”

嬌軀一顫,紫衣女修似乎有些怕他,又在猶豫。 前面慕容輕煙秀眉皺起,正想說話,南松子卻更是乾脆,探手從紫衣女修肩後過去,反勾著她的下頷,身子湊上來:

“陶師妹,前兒晚上你勾著腿兒瘋叫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可是忘記了!”

稍頓,暴吼聲便在女修耳邊轟響:“給我!”

可他的嗓音過大,女修受了驚嚇,手一顫,那寶符竟是脫了手。 南松子呸了一聲,又怕前面慕容輕煙難,當下順勢將女修摟進懷裡,力將寶符吸過來。

微溫的寶符入手,那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紫芒映目,照得他的眼睛也變成了紫色。

南松子舉起寶符,放聲大笑。

雖然萬象宗在修行界,不過是個三流的小宗門,可這“大洞七變五方真形符”,由開派祖師以下,過十位各代宗門內的大能力者,先後祭煉兩劫時間,完成了地煞六十四層、天罡二十八層、總計九十二層的祭煉層數,在“天罡地煞”祭煉法的體系內,已經是佼佼出群,雖然未到法寶的層次,但在法器中,也屬第一流的。

更重要的是,這上面的《流霞千映飛舉法》,可以讓他停滯已久的修為再進一步,真正涉足到步虛境界,以淬煉真形,延長壽元,讓他以後的日子過得更為舒心愜意。

慕容輕煙神情凝重,向前移了些許,像是要出手奪符的樣子。 南松子見她這模樣,笑得更是歡暢,炫耀性地將寶符朝女修揮了揮,然後回手……

把符吞到了肚子裡去!

所有人都愣了。

誠然,許多符籙理論上是可吞服的,世上也有不少服符的法門,包括這大洞真符,也確確實實可以用服符之法暫化入體內。 可是南松子這突如其來的一手,還是讓人們的腦子停轉了那麼一剎那。

南松子對自己這手極是得意:“任賢侄女如何足智多謀,也不用再打此符的主意了。之前咱們糾纏得熱火朝天,眼下,咱們繼續?今夜,便在這湖上,來個一床三、不,是一床四好!”

說著,他大力擁了一下懷中紫衣佳人,女修像是傻了,全無反應。 這時候,南松子忽又記起一件事,眼睛轉動,刺向更遠處的湖面:“對了,還有一個小傢伙,真是礙眼!”

相隔里許,還有紅霧遮掩,南松子的視線投射依然準確無誤,餘慈身上驟寒。 南松子的眼神,將最危險的感覺帶給他:

“剛剛那記五雷符,\'雷機\'把握得很不錯,可惜,符法本身……狗屁不是啊!”

比南松子的咆哮聲更早轟來的,便是刺目的電光長鏈,且不是一道,而是五道、十道!

這不是五雷符,只是最最尋常的掌心雷,比五雷符低了至少兩個層次,沒有雷機運化的玄妙。 可里面蘊含的雷火之威,讓余慈感覺到,只要被掃到一點兒,今夜他的性命,大概就要交待到這裡了!

南松子情緒亢奮到極至,他也不用其他的招數,只是驅動雷法,像是揮舞著長長的雷鞭,大笑連聲:

“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小子,你那幾手破爛符法,就讓老子我想笑啊!”

餘慈聽他嘲笑,心神卻是靜若止水,只將霧化劍意催動,身子化入湖上紅霧之中,如虛似幻,雷光雖然猛烈,卻很難捕捉到他的身影。 這種狀況下,他甚至還有餘力思考:

“這南松子,是不是有點兒不對勁?”

念頭未絕,那邊南松子抱著輕鬆轟殺小蟲子的心思,卻又屢擊不中,已是惱羞成怒!

“去死!”

他終於動了真本事,餘慈周邊一直波蕩的紅霧倏定。 無儔巨力從南松子身上迫,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通過紅霧傳導,瞬間轟至,還丹上階渾厚的真煞修為盡顯無遺,餘慈周邊,方圓三丈之內的空氣都給禁錮住,要的就是這讓這個修為低弱的小輩,直面足以將他碾碎的強勁力量。

相隔十餘丈遠,在之前便急趕而至的夢微不顧傷勢,要飛劍救人,可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且再次引了“誅神刺”的陰毒餘勁,剛凝就不過數月的還丹竟然有渙散跡象,五官七竅都沁出了血絲。

餘慈也看到了夢微,便在此刻,他的思緒很荒謬地拉成了一條線:

今夜,夢微實在讓他大開眼界:實打實的還丹初階修為,已是出了他的預計,而其使出的劍意,細思來,竟完全可以和葉繽傳授給他的霧化劍意相印證——這讓他又挖掘出當日天裂谷中引屠獨入甕,在強壓下觸葉繽留在他神魂內的劍意,消解在崖壁上垂直分奔數十里的巨力,直至反沖而上,揮出那絕妙一劍的記憶。

此時此刻,記憶依稀又成了現實。

身心化圓,無有瑕疵。

在身體內的某一個點,清晰的振波八方傳導,震盪元氣元神、筋絡骨血。 此時此刻,餘慈便是一顆密實內聚的圓珠,虛懸半空,與轟擊過來的巨力正面碰撞。

一聲悶響,餘慈的身體猛摜出去,眨眼飛出近半里的距離,再斜撞入湖,出奇地沒有濺起多少水花。

南松子“唔”了一聲,似乎有些感應。 但很快,歡愉的感覺頂上腦門,讓他哈哈大笑,只當那小蟲子已經給碾碎了。

開心之下,他伸手去捏陶容的臉蛋兒。 懷中女人雖然比他那“賢侄女”遜色一些,可也是極出色的美人兒,為了報復慕容輕煙,不但主動透露消息給他,又隨他追踪到此,一路上屈意奉迎,很是知情知趣。

這麼想著,南松子便覺得下腹火熱,然後,就是冰涼!

“呃?”

還丹上階修士的反應絕不應該這麼慢的,可是南松子莫名地便是腦子轉不開圈兒,直到他看見懷中的女修像一個幽魂,脫開了他的箝制,又看到下腹噴濺而出的血漿,才清醒過來。

然後,劇烈的疼痛貫入腦際,他想大叫,可到了嘴邊,卻變成了荒謬到極致的狂笑聲。

脫身而去的紫衣女修也在笑,笑音與先前嬌笑如鈴的聲音相比,卻有了很大不同。 帶著微微的鼻音,顯得頗是低沉磁性,震盪著空氣,像是響在別人的胸膛裡。

這笑聲是如此特殊,便傳到遠處,也清晰可辨。

沒有人注意到,湖水中,剛剛冒出頭來的餘慈如遭雷殛,整個人都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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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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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九十七章舊主

南松子瞪大眼睛,眼中女修雖然還是那嬌豔的面容,可是那神情氣度,卻全然陌生。 他強按住失控的情緒,捂著下腹,眼睛幾乎要突出來:

“你不是陶容!”

“陶容?你是說她嗎?”

紫衣女修的聲線語氣也有了變化,和她的笑聲一樣,略帶鼻音,低沉悅耳,細聽去又似有金鐵鏗鏘之音,非常特殊。

她笑著伸出手,晃了晃,周邊空氣忽生波動,接著一顆仍沾著血漬的頭顱就拎在她手上,微微搖擺。 頭顱依稀可辨的容顏竟與她完全一致,卻已被恐懼整個地扭曲掉了。

紫衣女拎美人頭,這樣詭異的場面乍現在人前,衝擊力實在太強,一時間湖上諸人又是愣了。

很快,慕容輕煙別過臉,出一聲極低的嘆息。

南松子的眼珠幾乎要瞪裂了,他也是心狠手辣之輩,可是也絕沒有將殺死敵人的腦袋隨身攜帶的習慣。

這女人究竟是誰?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問的。 可是紫衣女修僅僅用尖巧的下頷點了點他:

“沒卵子的色胚,也配知道?”

直到這個時候,南松子才驚覺,下腹的創口對他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

等他省得這一點,他狂了,激湧的情緒衝上了腦子,擠得頭顱幾乎要炸開,可是形之於外,卻仍是那撕心裂肺的大笑聲。 不只如此,他的肌體也在不可抑止地顫抖,每一處筋骨皮肉都脫出掌握,他幾乎要手舞足蹈,才能緩解這個衝動。

作為修行人,他還是有類似經驗的:“走火入魔?我怎麼會走火入魔?”

初時,南松子以為是他修煉的邪法出了問題,但他很快又否認掉。 他已經感覺到了,不是他本身出了問題,而是他吞到肚子裡那塊“大洞真符”,正揮散出一層層熱力,散入四肢百骸,頂上口鼻間,又氤氳生香,極是妖異。

“這是,這是……”

紫衣女修看他一眼,低低笑道:“放心,這回不是離魂香了,是最最純正的\'一夢歸\'!”

低沉的嗓音在空氣中流淌,而內裡的金屬音色愈地清晰,像是一根鋸子,插進南松子喉頭,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南松子不是傻子,如今哪還不明白,這女人必然是早早便隱身在側,很有可能就是他第一次逃走,會合陶容,醒悟回返之際。 這女人便在這段空隙將陶容擊殺,又變化模樣,與慕容輕煙做戲,將他騙了個死死的。

現在想來,女修奪符之後,在手上、臉面摩娑的動作,不正是最好的解釋麼?

南松子粗重喘息,他明白了很多,但有一點他始終無法理解:這女人哪兒來的一夢歸? 連慕容輕煙都拿不到的東西,這人怎麼會有?

“\'一夢歸\'採集於東海,卻也不是飛魂城一家的特產。”

說話的是慕容輕煙,這位沉默許久的女修緩步走上來,為南松子掃清疑惑,又也將他最後一點兒僥倖碾得粉碎。

他嗡嗡作響的耳朵裡,傳進來一個極要命的名號:

“東海羅剎教!”

慕容輕煙是這麼說的:“好叫你得知,這位乃是東海羅剎教傳法使……”

紫衣女修打斷了她的話:“現在只是分教的上師而已。”

說著,她也不用慕容輕煙介紹,轉而對南松子笑道:“記清楚,我道號赤陰,若你下輩子想來尋仇,莫要忘記了!”

羅剎教!

南松子出身洗玉盟,當然知道,這羅剎教乃是在洗玉盟所鄰東海之上,一個極大的教派。 或許比不過洗玉盟千宗百派合流的煊赫聲勢,然而教中術法詭譎妖異,供奉的神主亦傳說有無邊神通,且常透空分身,顯示神蹟法力,便是此界最頂尖的人物,也要敬讓三分。

故而,即使飛魂城本身就是天下有數的宗門,又有洗玉盟為後盾,仍只能與羅剎教半分東海,互不相犯。 像這樣的大宗門、大教派,雄踞東海,有那一錢半錢的“一夢歸”,又有什麼奇怪?

想至此處,南松子忽地哈哈大笑,最後一點兒希望的火苗就此熄滅。

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 本來的大好局面,為何會弄成這樣? “一夢歸”確實是此界少見的霸道毒香,最是激心火,毀傷神魂。 可若他仍以森羅真煞應對,也不至於全無還手之力。

還不是因為他被大洞真符迷了眼,急著搶符建功,動用了本就不完善的邪道法門,然後又自以為聰明地將到手的寶符吞到了肚子裡。 內外相激之下,心魔煞氣失控,引邪功反噬,而毒香源頭又給他鎖在肚子裡,連洗脫都不可能!

看看對面女人的表情吧,恐怕這種結果,連她們都沒料到!

只是,若要他就此等死,卻也不能!

念頭一定,南松子悶吼出聲,原本已經漲大一圈的身體竟然再度膨脹,眼裡已經沒了眼白瞳孔的分際,盡化為血一樣的紅色。

兩位女修都是看出不對。 紫衣女修手中那把剛劃開南松子下腹的短劍瞬時飛出,化為凌厲精芒,直取南松子頭顱。

南松子舉起左臂格擋,“嘶”地一聲響,劍芒割肉斷骨,幾乎將他整條上臂斬下,但也僅是幾乎而已。 血霧噴薄而出,短劍也被鎖在傷口處,嗡嗡顫鳴,卻又動彈不得。

完全無視身上的傷殘,南松子瞪大眼睛,湖面上幾個人影一一印在他眼底,又被他牢牢刻在神魂之中。 然後他嘿嘿笑,笑聲中,兩個女修同時飛退。

“嘭”聲悶響,南松子的肉身爆成一團碎末,血霧肉糜碎骨四面飛濺,周邊的紅霧瞬間又給染深一層,這還不算,先前紅霧中飛動的虛淡的影子,便從這片血肉之花內蜂擁出來,挾著濃重的心魔煞氣,朝湖面上的所有人動了衝擊。

慕容輕煙不一言,回身便飛向另一側夢微和余慈所在,紫衣女修則是哼一聲,手指在身前虛劃幾道,那些撲上來的虛淡影子,便一下子失去了目標,環繞在周圍團團打轉,最後乾脆自相撲殺吞食,亂成一團。

不過,這麼一耽擱,便見得漫天紅霧上卷,化為一道黯淡的虹光,朝著南方天際掠去。

“神魂脫竅?”

紫衣女修冷笑起來:“真以為沒了肉身,那\'一夢歸\'沾染不上了?”

不提她在這裡嘲弄,那邊慕容輕煙在那些虛無影子殺到之前,護在了夢微和余慈身邊。 沒有了南松子操控,這些陰煞之物雖然凶厲,卻不是太難對付,很快就被撲殺乾淨。

夢微剛剛被“誅神刺”擊中,已是受了極重的傷,外表卻是不顯,見慕容輕煙回護,輕聲感謝,但也不是特別形之於色的那種。 在她心裡,朋友互幫互助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無需大驚小怪。

慕容輕煙沖她點點頭,目光移向另一側,那裡,餘慈仍只是冒出一個腦袋,盯著前面紫衣人影呆。

這背影他已經盯了很久,沒有現與記憶中任何一處相似的地方。

可是,她剛剛自稱什麼?

赤陰?

慕容輕煙也沒多想,只以為這年輕人尚未從那邊局面中回神,笑著伸出手去:“這位師弟,可還好麼?”

餘慈還有些恍惚,也伸手讓她扯著跳出水來,同時本能地為自己加了一道神行符,憑著符法輕舉之力,站在水面上。

“好流暢的符法。”

慕容輕煙輕贊一聲,鬆開了手,餘慈這時才察覺到自己手上殘餘的柔膩觸感。 他怔了怔,卻聽夢微輕聲道:

“南松子那邊……”

“若他以為捨了肉身,就能逃過\'一夢歸\'藥力,那他注定要絕望了。”

慕容輕煙淡淡一句,不再多說,看起來,她的心情並不是太好。

不過很快,她明麗無雙的臉上,便顯露笑容:“來,夢師妹,我為你引荐一位朋友,說起來,如今你們也做了近鄰……”

“何須引薦!是離塵宗戒律部的\'無瑕劍\'夢微吧,久仰大名。”

紫衣女修的聲音越過湖面,餘音鏗鏘:“我乃絕壁城玄陰教上師赤陰,托棲於貴宗治下,將來還要仰仗鼻息,這裡先行見過。”

話是這麼說,可踏水而來的女修,神情平淡,甚至於疏離,又哪有半點兒仰人鼻息的意思?

而這邊,就是一向守道知禮的夢微,神色也略顯淡漠,只是維持著禮節,道了聲:“赤陰上師。”

慕容輕煙見她二人模樣,略有些奇怪,但隨即便明白過來,輕拍額頭:“是我考慮不周,你們兩家近年有些不睦!”

她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做出拍額頭的動作,竟出奇地好看,略帶著懊惱且又無奈的情緒很恰當地傳導出來,便是一旁心事極重的餘慈,也瞥去一眼,暗贊這女人很懂得緩和氣氛。

不過,接著他的注意力又轉回去。

他看到了,漫步走來的紫衣女修周身,光線正反常地扭曲。 人們眼前一花,紫衣女修的影像便淡去了,從中走出一位身姿更顯高挑,鳳目長眉的陌生女子,可那氣息,卻與紫衣女修無異。

“羅剎幻法,果然名不虛傳。”

這是慕容輕煙的讚聲,這一點,便是夢微也要承認的。

餘慈則死死抿住嘴唇,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久違了,赤陰女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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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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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九十八章多面


毫無疑問,赤陰女仙是一位絕代佳人。

有人嫌她面目輪廓太過硬朗,那他決難以想像赤陰小憩時容顏柔化的嫻靜;

也有人說她神態像劍般咄咄逼人,那他必然從未見識過赤陰醉酒時的憨態;

還有人對她的冷傲不以為然,那他肯定沒有見過赤陰開心時前仰後合的恣意痛快。

太熟悉了!

相處五年,隨侍左右。 餘慈就是閉上眼睛,也能回想起赤陰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然後綜合成為一幅極其完美的圖景,作為所謂“美麗”的標尺,刻在心中。

那確確實實就是烙在他心裡的,難以褪去的印痕。 也許暫時被埋下,但只要吹去上面那層浮塵,所有的一切,便又都清晰起來。

可就是這樣的佳人,留給餘慈的最終印象,卻是陰暗冷厲,如吹陰風,如入鬼獄。

赤陰是美麗的,但又是喜怒無常的。 她性子驕傲而自我,完全不顧及任何人的感受。 也許上一刻她還和你言笑晏晏,但緊接著,就是雷霆之怒,讓你生死兩難。

更關鍵的是,赤陰的本性是嗜血的。 她會想著辦法折磨那些惹怒她的人。

餘慈便記得很清楚,在他十歲那年,有一個近侍惹了赤陰怒,女修便玩出了新花樣,手不搖足不動,甚至不見調運真煞,只在數丈外平淡說話,口呼“要左足”,那弟子左足便斷,口呼“要右眼”,弟子右眼便碎,十餘句下來,弟子五官、骨胳已無半點兒完好處,皮肉及五臟六腑卻絲毫不損,如此慘呼七日才死去。 此般情形深刻在餘慈心底,至今憶起,猶在眼前。

在雙仙教五年,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 便是餘慈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次次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察顏觀色、賠著小心,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往事不堪回。

餘慈深吸口氣,將那些記憶再度掩埋。 但現在,在這南霜湖上,在這獨特的氛圍下,他卻有一個問題,乃至於一個衝動:

要不要上去,把身份挑明了?

他盯著赤陰,只是赤陰完全沒有註意到他。

赤陰依然是當年的模樣,美麗而驕傲,她顯然是不會在意一旁修為低微的年青道士的,便是她注意了,也不會從這道士身上聯想到十二年前,那個大火沖天的夜晚,失踪不見的近侍。

她甚至懶得往餘慈身上掃一眼,走至近前,將手中一樣東西甩向慕容輕煙:

“喏,這是大洞真符吧,南松子終究沒敢把它捲走,倒是其餘的物件,沒留下半點兒。”

慕容輕煙接過寶符,輕輕道了聲謝,再看向赤陰,卻問了另一件事:“陶師叔何在?”

“山那邊……”

赤陰將詳細地點告知,末了冷笑一聲:“為你清理了門戶,非但沒有感謝,說不定還要招埋怨,真是何苦來由。”

慕容輕煙搖頭一笑,並不多言。

赤陰也不再多說,目光又朝夢微那裡瞥了一眼,道:“我的車駕便在十里外,你是和我去絕壁城,還是……”

“之前說好了要在離塵宗盤桓幾日。說起來,我還有四明宗甘師叔的一封信,要捎給於舟道長呢。”

這就是拒絕了。 赤陰自然不會再勸,輕描淡寫地道了句“隨你”,甚至懶得訂後會之期,也不招呼,身形飛動,轉眼不見踪影。

餘慈的視線隨著她移動,直到完全看不見了,也沒有收回來,盯著夜空,久久不動,他終究沒有做出傻事:

便像是一隻螞蟻,走到巨人面前,憤怒地咆哮:

“餵,大塊頭,你剛剛絆了我一跤!”

巨人要么就是沒聽到,但若是聽到了,只會是冷漠地再踏一腳下去!

餘慈深深吸氣,他忽然覺得心臟跳得非常厲害。 有一種緊迫感、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揪住他,慢慢地勒住他的脖子。

“餘師兄,餘師兄!”

大清早的,院子裡面寶光的叫聲很惱人,餘慈昨晚研究符書到很晚,此時不過剛睡了一個時辰。 不過,寶光和他熟慣了,才不管他怎樣,穿門過戶,一路直達他的臥室。

“餘師兄,不要睡了。慕容師姐專程到觀中辭行來了,還向師傅問起你呢!”

“唔?”

餘慈眼睛睜開,“慕容師姐”這個稱呼,一下子把他的思維揪起來。

如今已經是南霜湖一戰後的第二十天了,然而當時湖上生的事情依然歷歷在目,便是想忘記都不成——慕容輕煙、南容子、夢微,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赤陰女仙,這些人的形象,幾天來一有空閒,便走馬燈般在他腦中打轉。

那日戰後,南松子神魂脫竅,遠遁無踪,

按照常理,南松子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找一個合適的肉身奪舍,保護神魂不滅。 而以南松子還丹上階修為,精氣神早已盤結一處,七還九返,凝成最上品的金液還丹,神魂堅固,便是肉身粉碎,也能維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更能保住肉身在時的一些本領。 且從當時的情形看,那廝神魂走脫時,還攜走了身上的法器,這樣,他的危險性也就大大提升。

所以,止心觀已經提升了戒備級別,更從宗門內調來一位還丹上階修為,又精擅鎮魂驅邪法術的仙長,輔助於舟,確保此地的安全。

相對於這邊的有條不紊、把握有度,夢微傷勢的嚴重程度,便讓人非常意外了。

根據宗門仙長的權威診斷,她很可能是被“誅神刺”擊中,還丹受損,之後又強行提氣,以至於連道基都有所撼動。

要知那“誅神刺”,乃是此界一門極有名的凌厲殺法。 傳說是修士以特殊手法,凝煉周身真煞,化虛為實,凝成的一件凶器,可化為億萬氣芒,聚散由心。 散化時可無視任何屏障,包括修士護體真煞,而一旦入體,則自攻入修士氣源要害,損壞根基,陰毒之至。

還好,大概是南松子修為不足,又或法門殘缺,凝成的誅神刺威力沒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夢微雖是道基受損,卻也不是不可逆轉的傷情,只是需要一段較長的療養時間。

也因為如此,當日與前來接應的於舟等人會合後,夢微便被緊急送回離塵宗山門治療修養,作為她的客人以及事件的關鍵人物,慕容輕煙也跟著去了。 而如今,她在離塵宗的行程是結束了麼?

寶光看起來非常興奮。 自從那夜見了慕容輕煙戲弄南松子,這小道士對女修便很有些敬佩和好感。 在她前往山門之前,還和她“攀談”幾句,至少在佳人面前混了個臉熟。 如今見女修回返,情緒便帶著些亢奮。

其實,見面的過程是很平淡的。

慕容輕煙到此,主要還是和於舟道別。 她來時,替四明宗的某位長輩捎來一封給於舟的信,此番離開,也是禮貌性地問一下,有沒有回信之類。

有於舟在前,無論是餘慈還是寶光,也只輪得上給女修打聲招呼,然後便是聽於舟和她說些禮貌性的閒話。

很快,這場辭行的禮數便算是周全了,慕容輕煙正式告辭,唯一有點兒意外的是,於舟老道臨時有事,便讓余慈和寶光送女修下山。

寶光非常地開心,路上說話便多起來,餘慈只是偶爾插兩句。 寶光長年在山上,便是開啟話題,也說不出太多,轉了兩圈,便扯到了水相鳥身上。

說起來,那水相鳥已被夢微轉給了慕容輕煙,此時正很靈性地在半空盤旋,看起來已經接受了它的新主人,讓一直和這鳥兒處不好關係的寶光,十分羨慕。

“這鳥兒機靈得很,就是有一點奇怪,只見它變成別的鳥兒,卻見不到它本身是啥模樣。好幾次了,都是這樣。”

“很正常,便是一個人的面目轉換太多,到最後,也會辨不清自己的本相呢。”

慕容輕煙不像在回答,而像是感慨。

餘慈盯著她看。

其實對慕容輕煙這樣風華絕代的美人,形容五官輪廓的詞句,其實都是累贅,只一個“賞心悅目”,便極是恰當了。 更吸引餘慈的,倒是別在女修髻上的那朵白色小花,那是慕容輕煙為祭奠她的師叔、也就是死在赤陰手中的陶容而配帶的。

很奇怪是不是?

餘慈現,他也很難把握眼前女修的真實面目。 從南霜湖上初見時起,潑辣的、嫵媚的、雍容的、圓熟的、柔和的乃至眼下思辯的和悲憫的面目,時時變化,似乎每一刻都有不同,但每次轉化,都能讓人如沐春風。 當然,作為她的敵人,必然是另外一種感覺。

寶光還有疑問:“慕容師姐要水相鳥做什麼呢?”

“授課啊。”

慕容輕煙給出的令人相當意外,不過聽她解釋,又是合情合理:“我萬象宗以符法、幻術起家,宗內各法門雖屢有增補,但根本還是不變的。水相鳥乃是此界奇物,其水相變化之術,可與宗門諸法相印證。有一件實物,比空口說話要來得生動太多。

“而且,這水相鳥,可是我最敬佩的一位長輩,當初練劍修行時,悟道成道的關鍵呢。”

“呃,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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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3:13:20

問鏡· 第九十九章知竅

餘慈和寶光都非常好奇,不知道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前輩。

慕容輕煙輕掠鬢,指尖輕觸到際白花,輕聲道:“我今生第一個佩服的,便是半山島葉繽葉宗主。她在眾強環伺之下,慘淡經營,直至屹立於世,萬人敬仰,無論是治理宗門、劍道造詣、接人待物,都是當世一等一的,實在令人驚嘆。”

“葉繽?”

同樣是說起這個名字,餘慈和寶光的情緒便截然不同。

慕容輕煙緩步走在山道上,神思悠遠:“想當年,葉宗主因師尊重傷,臨危受命,接下半山島的基業,以一柄\'無妄\'劍,攜自創的半山蜃樓劍訣,以真人之身,連挫無數強敵,便連劫法和地仙級數的大宗師都要退避三舍,威震海疆,號稱\'劫修以下第一人\',其實以她的實力,便是劫修之內,又有幾個能匹敵的?”

女修所言的“劫修”,就是真人境界之上,劫法修士和地仙宗師的合稱。 這些人修為驚天動地,招至天妒,每每引劫數攻來,然而每過一劫,他們的修為神通便大有長進,毫無疑問是站在此界最頂峰的大人物。 像離塵宗,宗門內也只有三位劫修,已經是中西部的巨擘,全天下也是排上得號的。

按照葉途的理論,“真人、劫法、地仙”三境界,同歸“長生三難”的階段,但所謂真人,只是通往劫法境界的過渡階段。 此階段真形塑就,陽神圓滿,雖得長生,但未經劫數洗煉,還稱不得“不朽不壞”,和經歷過劫數的劫修相比,是有本質差距的。

葉繽能以真人境界震懾住劫修層次的敵人,毫無疑問是個奇蹟,也無怪乎當時葉途說起半山島,會是如此自傲,而如今慕容輕煙說起來,也是自真心地敬仰。

“葉宗主自創的\'半山蜃樓\'劍訣,被認為是修行界一劫以來,劍意入微入化的極至;治理宗門,使得半山島基業興旺,後起之秀層出不窮;為人更是私德無虧,她一心護持基業,為防劫數干擾,甘願將一身通天修為,鎖在真人境界,耽擱自己進境,實是此界最了不起的人物,更是我們這些女修之楷模。”

寶光聽得一臉佩服,也隨之神思遠遊,揣想那樣的人物,又會是什麼模樣。

餘慈卻是不需要再想像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心臟跳動得略急促了些:

半山蜃樓?

那是葉繽贈給他劍意的真名麼? 餘慈不敢確信葉繽會大方到這地步,但即使是僅有那劍訣的幾分影子,他也非常感激。

不過,當初他遙遙鐫刻的印記,竟然是這般高度?

正懷想之際,卻聽得慕容輕煙籲出一口氣:“相比之下,無論是我還是陶師叔,經營宗門,經營到四分五裂,又是情何以堪?”

這一下話音急轉,餘慈和寶光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當然,慕容輕煙也沒想得到回應。 她主動轉移話題,將目光移到餘慈身上:

“餘師弟最近修煉很辛苦啊。”

“呃?”

餘慈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但順著她的目光,才現不知什麼時候,他手上竟是凝成了清心咒的符籙,在五指間挑動流轉。

這就是習慣成自然了。

這段時間為了學會貫氣法,餘慈要么是以“連星秘術”鍛煉神魂,熟悉符法;要么像現在,把玩符籙,仔細體會更細微之處。 由此養成兩個習慣:

一是看見天上的星星,便想給它們連線;二就是思考問題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就會凝成清心咒,在掌指間把玩。

此時被慕容輕煙現,他道了聲:“讓師姐見笑了。”

慕容輕煙笑吟吟地道:

“怎麼會呢?當初我練習符法的時候,已覺得很勤奮,但還比不上你這般投入。說來慚愧,我的符法修為也只是平平,倒是那南松子,雖是個下流胚,但在符法上,確實是敝宗第一人,在北地三湖都很出名呢。”

餘慈心裡一激:

“南松子?”

慕容輕煙遠去了。 按照她的說法,她是去拜訪朋友,遊歷山川,期以三年五載,飽覽此界風光。

如此行為,當真是灑脫得很了。 餘慈便很難想像,自己會拿出五年的大好時光,放在呼朋喚友、遊山玩水上面。

他有非常明確的目標,而如今,實現目標的時間,也越來越緊迫。

在重逢赤陰女仙之後,他的心願越地強烈而現實:他是要長生的,但是在長生之前,他絕不做一隻螻蟻,被巨人輕描淡寫地踩死在腳下。

所以,他繼續用功,努力和投入程度更甚於之前。

已經是慕容雲煙離開後的第十天。

在寶光的指引下,餘慈尋到一處絕妙的用功所在,那是一個幽靜小巧的山谷,僅兩三畝大小,少有人跡。 北邊山壁上,有一道山泉自岩隙滲下,悄然在谷地中形成一個小潭,潭水幽碧,清冽甘甜,裡面甚至還有兩三種魚兒游動,頗具野趣。

清幽的環境非常適於思考,據寶光說,前些年,於舟老道便喜歡到這裡來,一坐就是七八天,只是近些年來得少了,這裡反成為小道士偷閒的淨土。

如今,小道士又把它讓給了余慈,希望這兒能帶給他靈感。

餘慈腦中確實閃爍著靈光。

這靈光是慕容輕煙遠行前,無意間的那句話引的,又在這清幽小谷中孕育滋養。

當時,慕容輕煙提到了南松子,而餘慈便想到,在南霜湖上,南松子那廝曾嘲知他的符法是個破爛,而在此之前,那廝還說了幾句很生動的話:

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 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

這便是餘慈腦中靈光的真正來源。

餘慈手上不停,五指輪動,挑得虛空中一枚靈符來回滾動。 正是清心咒。 與之同時,他的心裡始終轉動著三句話:

符必有靈。

靈者,通竅是也。

竅竅相通而靈光煥然,符成矣。

這三個句子,堂堂正正書寫在《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的總綱中,其中最後一句,解良仙長還曾將其提出,與另兩個句子並列,用來論述何者為符、符之關鍵在何處、如何畫符這一串遞進的概念。

餘慈也是模仿著解良,舉著符書研究了整整兩天,終於從千言的總綱中,摘抄出這三個句子,同樣是扯出了遞進關係,然後,一切都清晰起來。

竅竅相通……

餘慈以前一直把它理解為畫符時,神意元氣要流動不息,前筆後筆橫貫縱接,筆筆相通。 這本也是沒錯的,可如今他覺得,他似乎是簡單的問題想得複雜了。

按照解良的說法,畫符無外乎布精氣、書圖像,以通神靈。 這裡的“布精氣”,即是存神意元氣於符上,可是存在何處?

那便是像南松子所說的那樣,畫符需知竅,“精氣”、即修士以神意驅動的元氣,要存到“竅”裡去。

餘慈鬆開手,讓清心咒懸浮在眼前,伸指比劃兩記。 雖然沒有真正力,可是隨著心念的流轉,指尖有一種輕輕陷進去的感覺。

如果感覺無誤,那麼經過多日來無數次的試驗,他找到“竅”了!

所謂“竅”,在符籙結構上,便是符籙最關鍵的結構結點,就像是運用“連星秘術”時,星辰連線的轉折端;但還原到具體的畫符過程中,卻純粹是一種感應,那是隨著手法的輕重緩急,於有意無意間,形成神意元氣交流匯聚的“竅眼”,像是大江水流相激而形成的漩渦,神意元氣便在其中生成最玄妙的反應。

在餘慈的理解中,“竅眼”便如人身穴位,彼此之間,神意元氣必須貫通無礙。 而神意元氣在竅眼之間交通的路線,則是靈符的經絡骨架。 如此,經絡骨胳竅穴完備,一道靈符的結構才算真正完成。

此亦符籙仿象傍勢之理,取得卻是“人身”這萬物之靈長的模子,故而竅通曰“靈”。

以最簡單的清心咒為例,屈曲的“靜”字筆劃中,便結有五個竅眼,其中有神意元氣往來反复,這也就構成了整個符籙的經絡骨架。 待符籙結成之後,便與天地靈氣彼此交通,外界靈氣也是通過這五個竅眼,循著神意元氣的循環線路,輻射到整張符籙之上。

如此內外溝通,氣聚含靈,方能稱得上是一張靈符。

餘慈盯住前面懸浮的清心咒符,在通了理論之後,也不是說立刻就能利用上的。 後面這幾日,他為了把握那微妙至極致的感覺,失敗了不知幾千幾萬次。 此刻,經過長時間的蘊釀,他覺得又進入到最佳狀態。

手指伸縮兩次,終於從起筆之端下手。

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新註入的神意元氣含而不,沿著已經成形的“經絡骨架”的路徑,慢慢前行,雖慢卻穩,既穩且細,恍惚間,又像是駕一葉輕舟,凌於大江之上。

初時是逆流而上,他還在想著如何動用舟楫,但到後來,手眼與心同一,不分心、不著意,任它何等險灘漩渦,順水逆流,我自運舟如飛,在怒濤激流中藉勢而上,度越來越快,用力越來越輕,到最後,忽覺得江水奔騰如龍,突然離了大地,直騰雲霄。

餘慈一下子被甩了出去!

驚魂動魄之下,他猛然醒來,恰見自己手指正劃出符文的最後一筆,食指咄咄顫動,本應屈折婉轉的筆意忽然一轉,便如恍惚間那條化龍飛去的滔滔大江,鐵勾銀劃,矯然之姿,竟似真要破空飛出一般。

這還不止,指尖與符籙之上聚集的靈氣激烈摩擦,竟出一聲錚然鳴響。

如擊玉罄,如撞銅鐘,音色似清越又似雄渾,一時分不清楚,只知道這聲音悠悠長長,在谷中迴響不絕。

再次感謝兄弟姐妹們的理解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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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29 03:19:21

問鏡· 第一百章靈巫

不過數息時間,谷中迴盪不休的長音已化為嗡嗡震鳴,遍及谷地的每一處角落。 隨著音波動盪,清心咒的光波擴散開來。

這靈光與尋常清心咒不同,乍一沾身,那汩汩靈光便如水一般浸透進來,由外到內,將四肢百骸清洗一遍,一時間全身上下淨澈空靈,自有一股清氣升起,直入腦宮,使得耳目聰靈,整個人便似新生了一般。

尋常清心咒決無此等效力。 餘慈沉醉般嘆息一聲,這就是“貫氣法”,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加一的效果,而是絕對層次上提升。

但相對於貫氣法來說,餘慈倒覺得,能夠在符法上“知竅”、“通竅”,才是他這些日子最大的收穫。 現在想來,解良要求他修煉貫氣法,其最終目的,恐怕也就是要他明白符之“竅眼”所在,真正在符法上登堂入室。

挾著貫氣法一舉成功的餘勢,餘慈一鼓作氣,連畫了十多個清心咒,有的用上的貫氣法,有的則沒用,但他對竅眼的把握,卻是愈地精準。

不過呢,餘慈很清楚,他距離真正修通貫氣法,還有一段距離。 因為,他只是弄明白了清心咒這一種符籙的竅眼奧妙,而要推而廣之,在五雷符、神行符、大日符等他以前擅長的符籙上,同樣描畫出竅眼,並“貫氣”成功,還是需要大努力、大功夫。

但這沒關係,餘慈已經在其中找到了樂趣,那是任何辛苦都掩蓋不掉的。

當餘慈在山中不斷觸及到修行的快樂時,“遊歷山川”的慕容輕煙,在一段二十餘日的旅程後,來到了絕壁城外。

恰值深夜時分,女修站在城外高山之上,居高臨下,俯瞰這巨大的城市。

夜間的絕壁城分化非常清晰。 北端的丹崖大部分隱藏在黑暗中,像一頭蹲伏的巨獸,盯視著對面燈火輝煌的新城,無時無刻不在宣示著它的勢力範圍。 而夾在中央的老城,閃著幾點模糊的光,完全充作這一幅靜態畫面的背景。

高山上寒風呼嘯,搖擺裙袂,慕容雲煙輕攏住散逸的絲,視線從巨城的實體上越過去,投入上空陰暗的雲氣中。

在常人看來,這是一個很正常的陰霾天氣,寒氣湧動,也許晚上會有一場降雪。 可當女修的看法與他們不同,通過某種特殊的感應方式,她知道,有一團極度冰冷的力量,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巍巍然聳立在雲層之上,將其森森寒意密佈在雲層裡,醞釀著一場特殊的雨雪天氣。

女修稍等片刻,估計著高空冰寒蓄積到了一定階段,她輕啟朱唇,一層妖異波動通體腔的共振放大,擴散開來。

沒有任何聲音,震波在空氣中傳導,一下子便從城後高山之頂,蔓延至下方的新城,然後持續擴散,轉眼就掃過中心城區,一直越過丹崖,最終消寂。

丹崖之上,李佑正在白日府單獨為他安排的獨院中生著悶氣。

這段時間,他一直很不爽,臉上的笑容也收斂許多。

一切都是從那夜南霜湖大戰開始的,當時他和夢微同去迎接慕容輕煙,結果遭遇南松子。 交手不過幾照面,那廝便布下幻陣,將他和夢微困了進去。 夢微很快破陣而出,倒是他給陷在裡面,掙扎了許久才最終得脫。

等他趕過去,南霜湖的大戰已經結束了,他竟是從頭到尾成了路人,而且夢微還受了重傷,剛剛成就的還丹有被打散的危險。

李佑非常不爽!

他也是事後才知道,夢微在兩個月前成功定鼎樞機,凝成還丹。 對此事,他並不驚訝,也不嫉妒,他非常清楚夢微有多麼優秀,畢竟,即使是戒律部的修士,又有幾個,在七歲稚齡,就敢直面宗門至高無上的老祖宗,義正辭嚴,直斥其非的?

從那件事生之後算起,七八十年間,也只有夢微一個。

宗門內早有定論,夢微就是未來執掌戒律部的最有力人選,被她在修行進度上過,李佑心服口服。

可是,這並不能成為他當夜無所作為的理由。

和山上同輩人相比,他李佑已算得非常出色,但和外面天地無止境的高手比對,他還太過渺小。

至少要成就還丹! 在離塵宗這樣的大宗門,只有成就還丹,才初步具備獨當一面的資格。

他回山閉關,精進修行的心情越來越迫切。 可眼前的現實就是,他必須留在絕壁城,作為離塵宗的代表,統合城中勢力,抵禦天裂谷動亂帶來的影響。

現在看來,要回山,還要有相當一段時間。

該死的天裂谷、該死的絕壁城、該死的……唔?

李佑皺起眉頭,雖然年紀尚輕,但實證部的修士,最不缺的就是實戰,長期的戰鬥磨煉,讓他具備著極靈敏的感應,那是對壓力、對危險的嗅覺,對此他也一直很有自信。

就在剛才,類似的感覺一閃而逝。

他提起寶劍,出了院門。 丹崖上很是安靜,沒有任何變化,天空中的陰雲倒是壓得更低了些,仰頭上看,已經有細細的雪粉降下來。

“下雪了!”

女修伸出手指,承接飄落下來的細小冰晶。 冰晶很快被體溫融化,絲絲涼意依然戀棧不去,還和周圍飄落的雪粉相呼應,使氣溫繼續下降。

便在此時,身後有人說話,略有些困惑:

“喚我前來的,是你?”

女修平靜轉身,施禮道:“晚輩慕容輕煙,見過柳前輩。”

她施禮的對象,大半個身子都隱在暗影織成的斗蓬下,不露半點兒頭面。 所站立之處,光線明顯要比其他地方更為昏暗,夜間本來就微弱的光線似乎完全吸蝕進去。

慕容輕煙就是對著此人,綻開笑容:“恭喜柳前輩,賀喜柳前輩。迷途百年,終知回返。想來此時,無量虛空之外,已有恩威加持於身,修為恢復全盛期,乃至更有精進,也是指日可待。”

只可惜,她的笑容和善意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轉眼之間,她身子周圍,光芒驟暗,且寒意凝結如實質,便如千百把尖刀,懸在空中,讓人懷疑,對方是不是會毫不猶豫地將女修無限美好的肌體撕成粉碎。

暗影中人毫不掩飾自己有些焦躁的情緒:“小丫頭少廢話,你不是神主座下使者,這\'天魔喚魂神術\'是麼回事?”

慕容輕煙的回應則是不急不緩:“柳前輩何必猜疑。晚輩體質特殊,機緣巧合,蒙貴宗神主不棄,勉可藉用一二種神術,以此奔走,為貴宗傳遞些消息。”

“哦?”

隱在陰影斗蓬下的厲眼,在女修嬌軀上來回巡逡,慕容輕煙也大方,微微垂眸,唇邊微弧,任由對方打量。

半晌,對方有些不確定地道了一聲:“逾界使?”

女修的笑容如鮮花綻放:“柳前輩慧眼如炬。”

她的恭維,暗影中人卻是懶得消受,嘿地冷笑起來:“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個情報販子。”

慕容輕煙不以為忤,微微屈身,算是重新認識,再行見過。

所謂“逾界使”,通常是被稱為“靈巫”,是指此界一種極特殊的血脈,天生通靈,可接觸天地間常人難以想像的玄妙存在,也可以適應修行界和血獄鬼府,甚至是九天外域特殊的地理環境,自由出入在天地間任何一個角落。

而且,在暗影中人的認知裡,某些資質特別好的“靈巫”,甚至能夠接觸到傳說中的有無邊大神通的神主,與那些強大的存在進行一些有限的交流,甚至能夠以本人為祭品,以某種代價,向其並不皈依信仰的神主,換取一些能力,看起來,慕容輕煙就是這一類人。

看起來很了不起,不過“靈巫”也有其局限在。 這種人由於體質特殊,很難在修行上獲得成就,能夠結成還丹已經很了不起,其壽元相對短暫,很難在此界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記。

由於他們特殊的能力,通常他們會是兩個或多個勢力之間的傳話人,也利用他們獨特的渠道販賣情報,多方交際,八面玲瓏。 暗影中人“情報販子”的評語,是非常恰當的。

既然知道了慕容輕煙的身份,暗影中人便覺得有點兒意思了。 他,柳觀,剛從血獄鬼府的百年禁錮脫身,那個已經將他逐出的宗門裡,又有誰如此及時,請一位“靈巫”和他聯繫呢?

慕容輕煙微微一笑,取出一顆核桃大小的鈴鐺,通體紫紅,在夜色中微暈著光,晃了晃,清亮細碎的聲音就響起來,吸引了暗影中人,也就是柳觀的注意力。

“早在半年前,柳前輩以大決心,獻祭通神,重得賞識那一刻,鈴鐺的主人便已有所感應,特意請我往八苦陰獄走一遭,與前輩聯繫。卻不想前輩驅動寒潮,已離了陰獄。我又往循跡往天裂谷來,終於在此遇到前輩。”

柳觀的面目隱在暗影下,看不清楚,但女修能夠感覺到,此人對她手中的鈴鐺非常關注。 她笑了笑,伸手將鈴鐺遞過去。

纖手伸入前方暗影中,微微一冷,指尖鈴鐺便已不見。 慕容輕煙收手回來,柔聲道:

“鈴鐺的主人讓我給前輩帶句話:前塵諸事已了,重見神主恩威,師弟何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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