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03:44

羋月傳 第45章 司命祭

羋月急急向少司命祠趕去,眼見快到的時候,忽然道邊飛來一箭,羋月低頭躲過,這箭正射中她身後跟著的宮衛。

羋月抬頭看去,卻見又有數名黑衣人躍出,人數雖少,服色卻與方才攻擊她們的黑衣人相似,想來越人甚有心計,恐方才伏擊不中,又在此埋伏。

羋月卻是已經經歷過一次,便有些經驗,見狀忙滾鞍下馬,躲在馬後,她身後的十余名宮衛便沖向那撥黑衣人迎戰上去。

宮衛正與黑衣混戰成一團,羋月仔細看著,卻見宮衛們似有不敵,正在危急之時,忽然自前路又有馬蹄之聲,羋月一看,喜極而泣:“子歇……”話猶未完,已經哽咽。

卻是黃歇帶著一行人恰趕到,有這些人加入,那撥黑衣人便已經不敵,漸處下風。

黃歇急急趕到羋月身邊,問道:“師妹,你可有事?”

羋月驚魂甫定,退開一步,竟覺得雙腿發軟,黃歇連忙扶住,羋月長出一口氣,倚在黃歇身上低聲道:“師兄,你怎麼來了?”

黃歇低聲道:“我聽聞今日乃是公主姝為祭,因此騙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著你也是陪八公主來的,想去看看你凰寵——高門貴夫。誰知道見你們還沒來,大祝著急,派人去迎,我不放心便隨著他們來了。還好少司命庇佑,能夠及時趕到。”

羋月也道:“剛才我們的車駕也是遇到這批人的襲擊,姝姊腳受了傷,讓我代她趕來跳祭舞。”

黃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頓時著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讓宋玉下來,換我來。”

羋月被逗笑了,頓時緊張的心情也鬆懈了下來道:“宋玉師兄當真可憐,被你如此消遣。”

兩人一邊說著,卻見此時黑衣人見人勢更多,漸覺不敵,齊齊自刎。

宮衛察看他們頭髮與身上,來報導:“這些人皆斷髮文身,果然是越人餘孽。”

黃歇便吩咐道:“留下兩人處理,祭禮時間將到,我們先護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說著,轉而對羋月行了一禮道:“公主,請。”

羋月看著黃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馬,扭頭見黃歇也上了馬,隨在她身後前進。這時的路,便比剛才自己上路遇險的那種恐懼,當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只覺得又是安心,又是溫暖,嘴角一絲笑容,便始終掛在臉上。

當下諸人一齊,護送羋月前行,果然之後再無意外,順利到了少司命祠。

少司命祠在汩羅江邊,如今祠前臨江處已經搭起一座用鮮花香草裝飾的高臺。高臺隔江對面是座祭壇,祭壇之上,三祝立於中央奉玉圭、念祝詞,其下鬱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彝奉六尊六彝,司幾奉五幾、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儀。

士庶男女將祭壇四周圍得密密麻麻,紛紛恭敬奉上祭品,無非貴者用金玉三牲,賤者奉野菜米飯,也算是祭神還願。

兩邊各停著一座樓船,左邊為男祝,右邊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貴族男女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舉舞為祭,祈禱神靈降福大地,願五穀豐登,蘭蕙滿園,驅邪辟惡,子嗣繁衍。

羋月與黃歇急急而來,見時間已經不早,也不及細觀,當下兩人各自分手,上了左右兩邊的樓船。

羋月疾步登上樓船站住,未曾入艙,先是不禁向左邊看去,卻見黃歇也正是已經登上樓船,正站在艙前,也是舉目向她望來,兩人四目相交,不禁相互一笑。

此時宋玉聽說黃歇回來,也忙迎了出來,卻見對面羋月笑容燦爛,扭頭再見黃歇燦爛笑容,不禁掩目道:“真真眼睛都要被你們亮瞎了。”

原來因黃歇不願意與羋姝共舞,臨時哄了令宋玉代祭,如今情勢已轉,不用黃歇多說,宋玉是知道羋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黃歇與她共舞,當下兩人忙換回了衣服去。

此時右邊的樓船上,屈昭景三家貴女及伴舞的女巫們早早更衣畫妝,候了半日,見羋月入舟,樓船便立刻馳向對岸高臺。

眾女一擁而上,慌手慌腳幫羋月換上祭服,著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又在她臉上畫上五色異彩的巫祭圖案。這才擊磬為號。

三祝聽得磬聲,又看日影,見吉時已到,便下令,但聞鼓樂聲起,羋月走出船艙,見船已經靠近高臺,當下率眾女一步步于台邊拾階而上,登上高臺,果然見對面黃歇也著相應祭服,腰佩長劍,率眾公子及男巫登上高臺狂狼不噬妾。

兩人沿臺階而上,在兩邊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禮,四目相對,羋月忽然只覺得心頭狂跳,她和黃歇雖然情愫暗生,多年來青梅竹馬,卻從未似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懼似狂喜,複雜萬分。黃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卻對她微微一笑,笑容燦爛,羋月在這笑容中,心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也朝著他含情一笑。兩人身後,各貴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階而上,分別越過兩人走到更中間的位置上,最邊是上手執各式祭典用樂器的樂祝,中間是執蘭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對各施一禮,開始奏樂吟唱起舞。

此時兩邊男女巫祝齊聲歌舞:

“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此時高臺兩邊,原已經種滿了蘭蕙蘼蕪等花草作裝飾,綠葉素花的香氣靜靜彌漫,果然是羅生堂下,芳菲襲人。再加上少年男女華衣麗服載歌載舞,又有花童揮灑繽紛落英,實是如仙如幻,當真是說不出的美麗。

這第一段原是以諸巫以蘭蕙諸物迎神之意,之後方是大司命與少司命降落人間,曼步歌之舞之: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羋月與黃歇原本兩人遙遙相對,卻在周圍所有的人載歌載舞中簇擁之下,緩緩走近,歌自此段時,眾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了花蕙之後。臺上便只餘羋月與黃歇站于高臺正中,兩人長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一笑,羋月心中一動,此情此景,當真是“忽獨與余目成”。一時之間,如夢如幻如仙,似已非塵世,而在天宮。自己與他,原是天上的一對神祇,相遇、相知,相合,世間所有的紛紛擾擾,於天上望去,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若世上當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與黃歇一樣,如此美好,如此的天合之作。這一刻站在臺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著她與黃歇,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在推動著她和他也是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間有千難萬險,最終都是為了成就他和她,攜手同行。

羋月看著黃歇,心中歡喜不盡,笑容燦爛如雲霞。黃歇看著羋月,自他認識她以來,從未見過她臉上,有如此燦爛的笑容,如此發自內心的長久歡悅表情。

兩人目不轉睛,相和而歌,偕手而舞,舞至一處,轉身又各自相離,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此時兩人若即若離,喜樂相交,數番重疊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離,長袖揮卷中,兩人又漸到了高臺兩邊。

此時場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此時便是群巫問少司命,你忽來忽去,誰與為伴。羋月與黃歇便依詞交錯唱曰:

“與女兮遊九河,沖風至兮水揚波。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

這段開始,群巫便擁兩人,揮長袖以作九河咸池狀,將兩人擁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訴衷情絕色悲戀,傾世狂妃。那一刻,是祭舞演唱,還是情侶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兩人素日間那些悄生暗長的情絲、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說的衷情、無限嚮往的未來,皆在這祭舞祝詞中,若進若退,若即若離,一一合拍。

這一刻,仿似天地間,都在見證著他們,祝福著他們的愛情。你便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們在這一刻相逢、相知、相愛,共沐九河、共沐咸池,一起挽發、晾發,一起臨風浩歌。

此時,是纏綿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們身邊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歷年來司命之祭,都是由這些具有王族血統的貴人們向上天禱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家國平安、不受災殃。此時,長河翻卷,神人淩波,眾人的舞蹈也越發激烈,甚至到了狂舞的時候。

漸到尾聲時,羋月和黃歇的舞姿慢了下來,然而一舉一動,卻更合韻律。這種緩慢,更顯出祭祀之鄭重,和神靈之高貴。但見群巫轉而唱曰:

“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此時群巫便孔蓋翠旍,簇擁神靈,羋月與黃歇撥長劍各作舞蹈“登九天撫彗星”,兩劍相交,直指天空,劍鋒劃出火花。此時夕陽西斜,長風吹來,一縷金光映上羋月和黃歇華服珠光,更顯兩人飄飄如仙,湛然若神。

此情此景,就跟真的神明一樣啊!

對岸的人們看到此情景,激動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時祭壇上三祝口念著經文,走著禹步,將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禮投下河中,以祭河神。兩邊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紛紛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汩羅江對岸高臺上,羋月和黃歇與男女巫祝們依禮如儀,直到人們將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劍相視一笑,千萬情意在眼中流轉。

誰也不曉得,在人群中,有一個人遠遠地在看著這一切。這個人,便是秦王駟。他已經達到目地,結識秦國公主,當下便於之後策馬來到汩羅江邊,隔江而對,看著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聽說過楚人巫舞,但卻從來不曾見過。北方諸國祭祀,依周禮而行,他參加過數次,莊嚴肅穆,與楚國之祭祀,卻是大不一樣。他來得雖然晚了些,卻正趕在“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這一節上。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少女在這高臺上,跳著祭舞的時候,感覺竟是判若兩人。那一刻,她不是剛才那個還帶著稚氣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之神,她似有神靈附體,舉手抬足處,竟有著令人瘋狂的魔力。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當真天地萬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顏色,她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駟只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麼一會兒,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隨著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湧上一個念頭:“倘若這次楚國聯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畢竟是極度理智之人,待得眾人將祭品投入河中之時,他已經冷靜下來,見人群擁擠,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從轉身離開。

等到諸人星散,汩羅江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時,卻有一個人峨冠博帶,若瘋若狂顛,在江邊喃喃自語,徘徊不去邪王寵邪妃。

此時若是那個大祝未曾離去,一定會認出此人來,並大為詫異。因為此人便是昔年楚國最厲害的星象之師,唐昧。

唐味自當年去了西北之後,這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剛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汩羅江邊,遇上了這場少司命大祭。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後,當可聽到他在喃喃地念叨著道:“天現霸星,生於楚國,橫掃六國,稱霸天下。陰陽相淆,殺氣沖天……”

唐昧抬起頭,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長歎一聲,想起當日此女初生之時,落水不死,于少司命階下獲救,今日卻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禮祭,算來算去,她的命數竟是愈發混亂起來,令他倍感困擾:“她當真是有少司命庇佑,這于我楚國,到底是福,還是禍?”

這邊唐昧自言自語不提,羋月與黃歇祭禮罷,下了樓船更了衣,在汩羅江邊攜手並肩而行,竟有一種不能置信的感覺。

春風吹來,拂動衣帶,也吹動了髮絲輕揚,羋月輕輕地伸出手指,挽起一縷飄散的髮絲,回眸看著黃歇一笑,道:“我到這一刻還覺得象做夢一般呢。子歇,你說我們方才當真是在世人面前,一起共舞了嗎?”

黃歇自兩人一起走的時候,便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此時對她微笑,笑容和熙如春風,撫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師妹,我們確是在世人前面,一起共舞了。”

羋月聲音中還帶著一絲恍惚:“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別人努力的結果,陰差陽錯方讓我們有了這一次的機會。”

黃歇點頭道:“正中,所以你我之間的緣份,必是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來的變故,最終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羋月抬手合什祈道:“少司命啊……”

她閉上眼睛,長睫上一滴清淚落下,但這卻是喜悅的淚水。

黃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無處不在,她一定會庇佑著我們的。”

羋月低頭想了想,道:“女葵曾經跟我說過,我剛出生的時候就便人偷出來扔到水上去,本以為我一定會淹死,哪曉得我因水草纏繞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我阿娘找回來。女葵說,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為,不過是女葵牽強附會奉承於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轉轉,茵姊空落了算計,姝姊枉費了努力,誰曉得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現在我真是覺得,我是少司命特別眷顧的孩子。”

黃歇點頭道:“是啊,所以連神靈都在幫我們,我們一定會有美好的姻緣。”

羋月低頭忽然一笑道:“方才我被那些刺客包圍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我腦子裡就想著如果你在多好,結果你就真的從天而降。”

黃歇道:“放心,以後所有的危難,我都會在的。”

羋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兩人漫步走著,此時正是初秋,江邊蘆花飛舞,兩人正值情濃之時,不覺走進蘆花深處,黃歇握住了羋月的手。

情與景,俱是水到渠成之時,黃歇想起前日羋月臨走時留下的話,心神激蕩,握著羋月的手,含情脈脈地道:“‘摽有梅,其實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問吾子,吉兮可至?”

羋月紅了臉,羞答答地低下頭來,低聲道:“‘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這句乃是出自《詩經•齊風•南風》篇,也算是變相答覆,允他遣媒提親

黃歇臉也紅了,支支唔唔道:“屈子說了,他會,他會……”

羋月聲音更是低如蚊蚋道:“夫子怎麼說……”

黃歇鼓足勇氣,方道:“夫子說,等八公主出嫁之後,會代我為媒,向大王求聘于你……”

羋月低頭,不再說話明月系列。

黃歇執住了她的手,道:“師妹,你……”

羋月紅了臉,低著頭,道:“師兄……”

黃歇卻道:“叫我子歇!”

羋月低頭,連耳朵也都紅了起來,終於微不可聞地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按著砰砰亂跳地心,鼓起起勇氣叫了一聲:“皎皎……”

羋月詫異地抬頭:“你叫我什麼?”

黃歇臉紅了,這個他自己在私底下呢喃了無數次的名字,卻是從來不曾在她的面前叫出過,不想今日情迷意亂,竟是叫出了口。他連忙轉頭支唔道:“沒什麼……”

羋月卻拉住了他,笑道:“你叫我什麼?快說!”

黃歇被她逼問不過,只得紅著臉,聲音極低地道:“女子許嫁要取字,你名為月,我想著‘月出皎兮’……”

羋月掩面,低低地笑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這首詩出自陳風,講的是一個男子在月下思念佳人,輾轉反復之意。

黃歇脫口叫出“皎皎”二字,想是素日對羋月的感情,也早如這詩中的男子一般,反覆輾轉,情愫深種了,只是這字乃許嫁時才取,黃歇此時便想著給羋月取字,那必是早早就懷著欲娶她為婦的心思了。

黃歇自知理虧,看羋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並非有意輕薄於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羋月撲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燦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

黃歇松了一口氣,這才覺得已經是後背皆被汗濕透了。

羋月低聲道:“子歇,你再叫我一聲!”

黃歇張口“師妹”二字已經到了唇邊,看到羋月的笑容頓時醒悟,只覺得心中一蕩,低聲叫道:“皎皎……”

羋月低低地嗯了一聲。

黃歇只覺得千百次反復在夢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聲:“皎皎……”

羋月又應了一聲。

黃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羋月聲音雖輕,卻是每一聲都應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陽光映著蘆葦,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羋月的半邊臉龐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真如皎皎月輪一般,仿佛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黃歇心中驀然升起一個念頭來,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傳說中“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見過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夠寫得出這般美好的歌詞來吧。

黃歇心神激蕩,竟情不自禁地緩緩俯身,向著那臉龐吻去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羋月的臉紅得更厲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後一縮,若是換了平時,黃歇必當守禮而止,此時心潮沸騰卻不知哪來的膽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羋月的肩膀不讓她後縮,這邊已經緩緩吻下。

羋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動,只是不止是臉越發紅了,連耳朵都開始漲紅起來。

兩人雙唇方才堪堪接觸到,忽然聽得旁邊蘆葦叢中似有異響,黃歇還未覺,羋月卻已經被驚醒,忽然將頭一側,黃歇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頰邊。

兩人肌膚一觸,忽而分開,只覺得心臟砰砰亂跳,俱是轉頭不敢看對方。此時黃歇亦覺察到蘆葦叢中的異聲,當下轉頭看去,卻見不遠處的一簇蘆葦晃動得格外厲害,凝視細聽,風中似有低低的喘息聲和禁不住的一二呻吟之聲。

黃歇頓時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來甚為開放,男女一見鍾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數。尤其以祭祠之時男女混雜,偶遇相識,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為狂歡之節。想來那蘆葦叢中之人,亦是這般。

黃歇細一想,背後卻是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他情動之時,亦是情不自禁,腦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像到了更多的後續之事,若不是被蘆葦叢中之人打斷,只怕、只怕也可能會……雖然說男歡女愛,系出天然,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經媒聘,終究、終究不是君子所為!

他再看羋月,卻見羋月亦是表情詭異,想來亦是知曉一二,兩人面紅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躡手躡腳悄然逃走。

兩人直逃了極遠,這才松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二人的手仍拉著,便似觸電般忙不迭地甩手分開,及至分開之後,又似覺得不妥,悄悄對望一眼,臉又紅了。

此時正是尷尬之時,但若要繼續方才的纏綿,實在已時過境遷,心頭這點羞窘尚未過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戀戀不捨。牽牽絆絆間,黃歇抬頭看了看天,乾笑一聲道:“今日天色甚好。”

羋月低頭,嗯了一聲。

黃歇搜腸刮肚,又不曉得說什麼了,可憐他自負才學,若與人辨論,滔滔十餘日也不會辭窮,此時在心愛的女子面前,卻是一時竟找不出什麼話來,只覺得不管說什麼,自己在腦海中先給否定掉了。可是這樣幹晾著更是不妥,只得又乾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處?”

說完了又自後悔,明知道對方此刻,除了回宮,還能去何處,這一說,倒顯得自己像是急著要送她回去一般,頓時又結巴道:“我、我是說,先別回宮……”

說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這樣說,豈不又顯得自己居心不良,不是君子,只急得漲紅了臉,又解釋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羋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時辭不達意的樣子給惹笑了,不禁撲哧一聲,見黃歇臉色更紅了,她眼珠一轉,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個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黃歇大喜,忙道:“去哪兒?”

羋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黃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宮,還在離宮?”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是我另一個弟弟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黃歇詫異道:“另一個弟弟?”

因向氏一死,羋月與莒姬生分,莒姬便將怒氣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殺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于向壽撫養。這些年以來,羋月亦是經常悄悄出宮探望,只是此事牽涉極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對任何人說起。便是對於黃歇屈原,亦是諱莫如深。

只是此時兩人情愫初定,在羋月的心中,自當黃歇是與自己相守一生之事,魏冉之事,亦不必再瞞他。只是向氏之死牽涉到楚王槐,羋月亦是不敢說出,當下半含半露地道:“你可知莒夫人並非我生母……”

黃歇點頭道:“是,對了,當日你似曾與我說過,要我幫你尋找生母,可後來你大病了一場,之後便不再提了,我亦不敢追問!”

羋月輕歎一聲,道:“我生母姓向,原是莒夫人的媵人,父王殯天之後,威後遣嫁宮人於兵卒,我生母亦在其列……”

黃歇只聽得這一句,心頭已經倒吸一口涼氣,羋月雖然說得簡單,但以他的聰明,何曾想像不到其中的諸般爭鬥殺機來,看著眼前心愛的女子,心中憐惜之情橫溢,只不知如何勸慰方好。

羋月又繼續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後來打聽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經病故,我舅父向壽收養了這個孩兒。後來我便常常出宮,探望於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黃歇是她至親之人,她不欲再瞞著對方,但畢竟向氏之死太過慘重也太過牽涉重大,當下也只是含糊隱去不說。

黃歇心頭已經驚濤駭浪,面上卻不敢現了異端,以免觸痛於她,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如何不早與我言講,你在宮內不便,我在宮外也好照顧於他。”

羋月低頭,半晌才道:“是母親不讓我說的,她說此事涉及子戎名聲,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親在宮外的族人,亦是經常照顧於他的,所以……”

黃歇暗歎一聲,上前一步,拉起羋月的手,不欲再繼續追問這個話題,以免羋月為難,只道:“那我們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愛什麼?”

羋月松了一口氣,笑道:“他如今六歲了,貪吃得緊,只愛甜糕點心之類的東西。”

黃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曉西郭之中有一餅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們這便去購之。”

當下兩人去了餅肆,購了一些荷葉糕,與羋月一起到了向壽居處。

此處原是莒姬安排,與莒族相去不遠,但因向壽撫育魏冉,羋月常來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雜,乃安排另居一僻靜小院。

羋月走進小院,便見一個小童跑出來,嬌嬌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來了,小冉想阿姊呢。”

羋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長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還是想阿姊帶來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羋月懷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動兩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帶了甜糕來嗎?”

羋月點了點他的鼻子,把他放下來,笑道:“果然是只饞嘴的小猢猻,阿姊就曉得你只會惦記甜糕來著。阿姊這次帶了荷葉糕來給小冉吃呢。”

這小童果然喜得往羋月身上找道:“阿姊,荷葉糕在何處?”

羋月因黃歇在身後,不禁臉一紅,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亂找甚麼呢,你看我空著雙手,如何有東西?”直起身來回頭一指黃歇道:“這是子歇哥哥,快喚哥哥穿越之一生逐愛。”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聽說有甜糕便沖著黃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話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給我!”

黃歇笑著將手中提著荷葉所包裹的糕點遞與魏冉,道:“小冉甚為可喜呢,這是你阿姊與你買的甜糕……”

話未說完,魏冉便已經飛快地接過糕點,也不剝去包著的荷葉,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黃歇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他已經舌頭極為靈活地一卷,將包裝的荷葉吐了出來,這邊已經將甜糕嚼了進去,還一邊贊道:“阿姊,這荷葉糕果然甚甜。”

羋月啐道:“知道你愛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這才慢慢地剝開荷葉,慢慢吃起來,又甜甜地道:“多謝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羋月待要罵他急吼吼地竟連荷葉都不剝直接吃,轉眼卻見他已經動手慢慢地剝了荷葉,只得忍了下來,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來就是小人嘛,等我長大了才是大人呢!”這邊卻已經轉過頭去,眼巴巴地看著黃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麼?”

這孩子甚是會看人眼色,知道阿姊寵著自己,這人是阿姊帶來的,便是自己多撒嬌些,也是無妨的。

黃歇卻是來之前便早有準備,當下自腰間取下一柄小小的紅漆木劍,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劍,好不好?”

魏冉大喜,連甜糕都先塞回羋月手中,自己接過木劍,揮動幾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將軍,來將通名,本將手下不斬無名之輩!”

黃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頭道:“甚好,甚好,望你將來當真能做個大將軍才好!”

魏冉看著羋月,眼巴巴地等著她吩咐一聲,羋月沒好氣地將吃了一半的甜糕還給魏冉,道:“不可糟踏東西,你先吃完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過甜糕,三兩口吃完,便歡呼一聲,揮舞著木劍沖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夥伴們玩去了。

黃歇方才由羋月引著,與向壽見禮。

向壽也只比兩人大得幾歲,見了羋月介紹,忙拱手為禮道:“見過公子歇。”

黃歇忙道:“不敢當,舅父有禮。”

羋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氣,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壽搖頭道:“向氏雖然淪落,畢竟也曾為一國封爵,不敢失禮。”

羋月默然。

當下三人坐下,細談往事。

向壽亦是讀過一些書,習得一些武事,黃歇一談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這樣的人在,興盛當不遙遠。”

向壽卻笑擺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黃氏還是一個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師授業,而我從小失教,到如今頂多只能在沙場掙一個功名爵位罷了。可如今在楚國,羋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祿又占去一半,剩下來的機會給其他人的,只怕連二成的機會都不到。”

羋月笑道:“不妨,再過幾年,子戎冠禮以後就可得以分封。到時候自然還要倚仗舅父幫忙執掌封地,向氏起複,也未必就艱難。”

向壽歎道:“但願如此……”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人來,笑道:“若是到時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個人可以推薦。”

羋月便問道:“舅父識得何等才子?”

向壽指了指左邊的屋子,道:“便是租我們這個大院右邊的一個遊士。”

羋月詫異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計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說著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來。

向壽忙擺手道:“非也非也重生之醜女難求。我倒並非為著生計,而是小冉漸大,我才學不足,不敢誤他。數月前,見一遊士尋覓住所,攀談之下,見他口才了得,學識淵博,因此特意將空屋租於他,讓他也好教教小冉。”

黃歇問道:“但不知這遊士是何許人也?”

向壽道:“他名喚張儀,原是魏人,三年前遊歷到此,投于令尹昭陽的門下。因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與人不合,原來還住在令尹的館舍裡,後來受同儕排擠,將他擠出館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時久了,行囊漸空,不免連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尋更便宜的下處。”所謂逆旅,便是後世所稱的客棧,此人被排擠出昭陽的館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羋月笑道:“這人既稱才子,怎麼既不懂得上進,又不懂得與人相處,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黃歇正色道:“人之際遇,時有高低,這位張儀先生,未必就會一直沉淪呢。”

羋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壽也道:“據那張儀說,他乃是鬼穀子的徒弟,此人才華是盡有的,就是心氣太高,未必不能與人相容,只不肯與俗子交罷了……”

黃歇擊案贊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說著,忽然間魏冉匆匆跑進,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張子、張子——”

向壽吃了一驚,站起來道:“張子怎麼了?”

魏冉便指著門外哭叫道:“張子被人打死啦!”

向壽大驚,當下連忙奔了出去。

黃歇與羋月面面相覷,羋月便要跟著出去,黃歇連忙按住她道:“你且看著小冉,我隨舅父去看個究竟。”

羋月見魏冉嚇得厲害,連忙抱住他安撫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嚇得縮到羋月懷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羋月正安撫魏冉時,卻見向壽與黃歇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進來,魏冉發出一聲尖叫,躲到羋月的身後不敢看。

羋月也嚇了一跳,道:“這、這人……”

黃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傷了!”

正說著,那人便發出一聲呻吟。向壽忙問道:“張子,你無事吧,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羋月之前還嚇了一跳,如今見他出聲,倒放下心來,她是見過這種傷勢的,當日女女葵初入宮,便被楚威後罰以杖刑,雖然此人的傷勢,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見他還能出聲,甚至在向壽扶著他的時候還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雖然看著一身是血,傷勢倒不至於到送命的程度。當下便一邊跟著向壽與黃歇送他進屋,一邊詫異地問向壽道:“舅父,這個就是你說的能言善辨之張儀嗎?”

向壽點頭道:“是啊。”

羋月歎道:“能言善辨,怎麼會被人打成這個樣子,他被人打的時候,沒用上舌頭嗎?”

誰知那人雖然看似半死不活,聽了她這句話,忽然抬起臉來,滿臉血污,眼睛卻是直直地瞪著羋月靈魂夜未央。

羋月嚇了一跳,退後半步,道:“你、你怎麼了?”

那人張開嘴,滿嘴是血,含糊地道:“石頭……幫吾一觀,吾舌尚在否?”

羋月不禁翻了個白眼道:“先生,你舌頭若不在了,還能說話麼?”

那人卻是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含糊道:“多謝……”

向壽歎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進去給您上了藥,有話再慢慢說吧。”

向壽和黃歇聯手,把那人扶進右邊的房間,黃歇抬頭望去,但見四壁空空蕩蕩,只有一張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個小幾和一堆竹簡,地下一隻陶罐數個陶碗,果然極是簡陋。

向壽便道:“我去找醫者給他看看傷,這邊且請你看著。”

黃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處有我。”

過不多時,向壽便請了莒族的醫者前來,給那人診了脈,道只是皮肉筋骨之傷,不及內腑,只是要養上數月才好。

醫者留下了外敷之藥,向壽與黃歇合力,將那名喚張儀的傷者清洗了傷口,敷上了藥,更了衣服。

羋月這才端著水進來,遞給黃歇,黃歇便扶起那張儀,半倚著牆壁坐著,將水遞與他喝下。那張儀一口飲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數口血水來。

羋月驚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內傷?”

那張儀此時已經敷藥更衣,雖然表情仍然時不時因痛疼而抽搐,但整個人的精神似恢復了些,他漱了數口水,將口中血污吐盡,又飲了數口,潤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說話,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時,不慎咬到舌頭了,後來舌頭都麻了,所以後來自己也不曉得舌頭還在不在。”

羋月好奇地道:“你都傷成這樣了,不記掛自己的命還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記掛舌頭?”

那張儀便冷笑道:“我若沒有舌頭,這條命也沒有存在價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動了一下,便覺得疼痛,心知只要還痛著能動,當保無礙,口中卻甚是硬氣道:“至於腿嘛,孫臏斷了腿一樣成就功業。”

羋月見了他這副死鴨子仍嘴硬的樣子,忍不住要鬥嘴道:“閣下居然自比孫臏,口氣夠大。”

張儀嗤之以鼻道:“孫臏算得什麼,將來世人知道我張儀的人會比知道孫臏的人更多。”

羋月望天,歎了一口氣,道:“口氣夠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樣子太沒說服力。”

張儀嘿嘿笑道:“孫臏還裝瘋三年呢,還住豬圈呢,可後來怎麼樣,不一樣把龐涓給幹掉了。”

羋月蹲下身子,問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龐涓了?”

張儀哼道:“比遇上龐涓還慘,至少孫臏那是遭人嫉妒。我卻是遇上個蠢牛,聽不懂人話的蠢牛。”

羋月奇道:“怎麼說?”

張儀恨聲道:“昭陽那頭蠢牛,說是丟了個叫和氏璧的玉,硬說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這樣了流觴歎。唉,真沒想到我張儀自負絕世之才,居然為了一塊破石頭被人折辱至此。”當朝令尹,他便也是張口就罵,實是狂放已極。

羋月一聽此言,頓時站了起來,急道:“什麼破石頭,破石頭比你值錢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丟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頓。”

黃歇也吃了一驚,忙問道:“什麼,是和氏璧不見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時候先王給你的,後來被威後搶走了,如何會到昭陽的手中?”

羋月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鄭袖鬧騰的……”當下便把此中緣由解釋了一下。

原來照例,楚國雙寶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靈蛇珠由王后收存。不過因為威後喜歡靈蛇珠,便一直霸佔著沒有給南後。這倒也罷了,不料鄭袖另有野心,見南後無和氏璧,這邊就想哄著楚王槐把和氏璧賜給她,好壓南後一頭。

雖然此事被南後暗中報與楚威後,楚威後召鄭袖來斥責一頓。但便是母后的威儀,亦比不過枕頭風夜夜吹拂,鄭袖每夜裡裝癡弄嬌,言自己頭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後見楚王槐漸似有被鄭袖說動之勢,索性一拍兩散。她病入沉屙,不管是和氏璧還是靈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壽,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卻不想令鄭袖得意,便尋思將和氏璧轉給何人,會使鄭袖無處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陽向來最好美玉,且位高輩尊,對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後便一邊放風,對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邊又對楚王槐道,令尹向來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賜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賜令尹。君臣會見,兩下皆有誤會,竟是一說便和,南後又不斷慫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熱之際,親手解下和氏璧賜與昭陽。

當下鄭袖氣了個半死,卻無可奈何。南後此舉給了鄭袖一個教訓,且讓鄭袖和昭陽結怨,且又能換來令尹對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賜給昭陽沒多久,昭陽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丟了。

張儀聽得羋月的話語之意,竟是只為那和氏璧的丟失而心痛,便氣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氣憤,居然氣憤那塊爛石頭,你們楚人真是莫明其妙,重物多過重人。”

羋月抓住黃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剛剛被盜,有沒有可能找回來?”

黃歇亦知此璧對羋月的重要性,忙安撫道:“好,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

羋月雙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們留不住,那就是他們沒有德行,不配持有。”

黃歇把激動的羋月擁入懷中,安慰著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裡,不管過了多久,我都會幫你找回來的。”

張儀拍著席子叫道:“喂喂喂,你們二人卿卿我我夠了吧,沒看這兒還躺著一個重傷垂死的病人呢!”

黃歇笑道:“放心,你雖傷重,卻不至於垂死。醫者說過了,你雖然看起來血淋淋,應該很痛,但頂多是皮肉傷,連筋骨都沒傷到。”

羋月轉頭亦嗔道:“哼,你與其為自己抱屈,還不如怪自己投錯了人。為什麼要投到令尹門下,令尹可是個老虎性子,觸怒不得!”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屈原正擬推行改制,當是需要人才之時,便道:“夫子屈原身為左徒,要不要你傷好以後我幫你推薦到他門下?”

張儀卻不領情,搖頭歎道:“算了弑者如川。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來犧牲或者供奉。而我張儀要的是揚名天下,爭勝列國。大爭之世人心如戰場,要如鐵的刀劍才合適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羋月不想他竟如此無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這樣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應該去投虎狼之秦那種讓人屍骨無存的地方,才最適應你吧!”

張儀聽了她這話,忽然直著脖子愣住了,好半天還直直地看著前方。

羋月嚇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話,刺激得瘋魔了!”

黃歇也忙上前,叫道:“張子……”

那張儀卻忽然狂笑起來,拍著席子道:“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

羋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瘋了?”

張儀卻止了笑,艱難地舉一揖,道:“多謝姝子,你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我來楚國是個錯誤啊,楚國根本不適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辯。我就應該去投秦國啊……”羋月方詫異他忽然變得胡說八道起來,卻見張儀忽然轉身問她道:“喂,你有錢嗎?”

羋月怔了一下,才道:“幹嘛?”

張儀振振有辭道:“去秦國要盤纏啊,我如今一窮二白,千里迢迢怎麼去啊?”見羋月怔在那裡,還當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將來我必當十倍……不、百倍還你。”

羋月哼道:“誰稀罕你個窮士子有沒有錢還我啊!”頓了頓,見了這張儀半死不活的樣子,動了憐憫之心,轉道:“我看你可憐,不去秦國會發瘋的,借你就借你。”

張儀大喜道:“多謝多謝,姝子善心,將來必配得良緣,富貴一生!”

他察顏觀色,早看出羋月與黃歇兩人必是一對情侶,便信口開河,胡贊亂頌起來。

羋月漲紅了臉,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給你了。”

張儀連忙住嘴,要多老實便多老實。

羋月便拿出貼身的荷包,倒出裡面所有的貝幣,看了看為難了道:“這點錢,似乎不夠去秦國!”抬頭便問黃歇:“子歇,你帶錢了嗎?”

黃歇也拿出自己的錢袋,倒出了貝幣來,羋月把錢湊到一齊,搖頭道:“還是不夠啊!”

張儀眼賊,早看見她身上首飾皆是貴重之物,道:“喂,你頭上的飾物皆是珠寶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羋月立刻警惕地護住頭上,道:“不成,我們的首飾都是有記錄的,什麼場合戴什麼首飾有定制,回頭七姊八姊頭上的首飾還在,我的首飾不見了,豈不落人口實,招來是非……對了,金子,我還有這次祭典特別鑄的爰金。”說到這裡,她連忙自懷中取出一個錦袋來,倒出來四五個四方形的金餅,上面刻著“郢爰”字樣。

黃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這麼多錢省著用,到秦國應該是夠了。”

張儀歎息一聲,拱手肅然道:“大恩不言謝,我張儀記住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06:46

羋月傳 第48章 不相識

此時,高唐台羋姝居室內,羋姝腳上已經包了藥,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會兒癡迷,一會兒羞惱。侍女們欲在她跟前服侍,卻都被她趕走,只敢遠遠站著察她顏色。

但聽得木屐聲響,已見楚威後帶著人匆忙趕來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傷了?”

羋姝見了楚威後來,方道:“母后,我無事。”

楚威後坐到羋姝身邊,掀開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腳腕包紮著,腫起一大塊來,頓時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該死,該要讓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統統殺死才好。”

之前楚威後這般待她,羋姝亦不覺得如何,此時忽然覺得讓母親待她如待小兒般的態度,讓她彆扭起來絕色悲戀,傾世狂妃。抽回了腳,羋姝道:“母后,女醫說只是小小扭傷,幾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後怒道:“景伐當真失職。”轉頭對羋姝嚴厲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邊魚龍混雜,我原就不答應讓你去跳什麼祭舞,如今可知厲害了?”

羋姝低頭不答。原來楚威後便不肯答應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嬌弄癡,鬧得楚威後無法,這才允了她,如今見她受傷,不免舊話重提。

楚威後又道:“若言貴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廟之祭,再不許你自己出宮了。”

羋姝一驚,心想這可不成,當下忙苦著臉撒嬌道:“母后,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帶人手,事先探行,可別不讓我出宮,要不然我得悶死了……”

她這般撒嬌起來,楚威後素來疼她,便有些抵禦不住,既不敢應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腳好了再說。”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這少司命之祭祀,須得有人行祭。你既腳已受傷,卻是讓何人代去?”

羋姝便道:“我讓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後一驚,立刻站了起來道:“什麼,你讓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塗?”

羋姝詫異道:“怎麼了?”

楚威後卻反問道:“你為什麼不讓茵去?”

說起這個,羋姝頓時氣憤起來道:“哼,我才不要讓她去呢?遇到危險的時候她就只曉得拋開我救命,一沒事就挑三撥四心術不正。原來我只以為,她奉承我討好我,只不過想得到更大的好處,可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敢覬覦屬於我的東西!”

楚威後一驚,問道:“哦,她做了什麼?”

羋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備的華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蓋不了啦。恨不得女師說她醉心于鄭聲衛樂,鑽研太過,是氣度問題。她哪象個公主,簡直天生的妾婦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國婦孺之神,怎麼能讓心術不正的人來跳祭舞,簡直是褻瀆神靈!”

楚威後聽了這話,又驚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輕撫著羋姝的頭髮道:“姝,你當真長大了,懂得辨人、懂得決斷,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說到這裡,卻轉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羋姝詫異看著楚威後,聽楚威後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個妖孽的九妹妹,哼!”

羋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後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養成的。我是準備讓她將來給你當陪嫁的媵妾,她的確是見識短、性妖媚、掐尖要強,滿肚子不上臺盤的小算計,可這種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喚。姝,你將來出嫁必是諸侯嫡妻,後宮必然有爭寵,身為嫡妻正室,難道還能跟那些姬妾們糾纏不成,有這樣一個人給你使喚,自然是得心應手,永遠也越不過你的前頭去……”

羋姝還尚是天真無邪之時,聽她母后說到此處,便覺得厭煩,打斷了楚威後的話道:“母后你別說了,這種事聽著噁心。”她頓了頓,又道:“是,我討厭茵姊算計太過,可我要這麼做,我豈不是比她還卑污。”

楚威後不妨女兒竟說出這種話來,氣道:“你、放肆!你在罵誰卑污?”

羋姝一驚知道自己無意中說錯了話,竟將母親也捎了進去,見楚威後生氣,連忙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我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再討厭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當成這種工具,實在是自己心裡過不去穿越之非你不可!”

楚威後看著天真無邪的女兒,長歎一聲,坐下來摟著羋姝歎道:“我知道,母后當年的性子比你還直,還揉不得沙子。這宮庭、這歲月,會把人一點一滴地改變……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樣,也要跌過撞過,傷過痛過,才知道這些活下來的手段……”說到這裡,饒是她鐵石心腸,也不禁有些淚光。

羋姝大悔,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

母女相偎許久,楚威後卻忽然想起一事來,推開羋姝,按住她的肩頭,直視她的雙眼道:“姝,有件事你須要老實地告訴母后,到底是誰鼓動你跳少司命祭舞,還要讓那個黃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頭?”

羋姝搖頭奇道:“母后如何會以為是九妹妹呢?她還是個不知事的小兒,腦子裡還不曉得何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聽說去年是黃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過祭舞,所以才給我出主意說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剛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後一怔,這答案卻是她未曾想過的。她思忖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哦,那又是誰讓你去找王后的呢?”

羋姝卻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後喃喃地道:“竟然剛好是相反的,難道我猜錯了?”

羋姝見楚威後嘴角嚅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便問道:“母后你說什麼?”

楚威後搖頭道:“沒什麼。”她不欲再說下去,又看了看羋姝傷勢,叫來她的傅姆問過,再吩咐侍女們好好服侍,這才起身離去。

見她終於離去,不止是侍女傅姆們,便是羋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氣。遠遠聽得她的木屐之聲遠去,羋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過來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著,若是見著九妹妹來了,便叫她更衣之後,到我這邊來,我要問問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應著去了,羋姝這才又坐回去想著心事,陽靈台下黃歇那俊美的面龐,和今日土坡邊,那自稱“公子疾”之人的溫暖懷抱,在她心中交錯來去,竟是委決不下。但見她臉上一會兒喜,一會兒羞,變幻不定。

楚威後離了高唐台,便與心腹玳瑁商議著道:“我本以為,九丫頭素來與那黃歇走得很近,應該是她撥挑著姝去迷戀黃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誰知道竟然是七丫頭作怪?倒反而是九丫頭說動姝去找王后,讓王后知道此事,及時將事情告訴我。這樣看來,七丫頭藏有禍心,九丫頭倒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議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這些時日與什麼人有往來?”

楚威後搖頭歎道:“不必了!”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來說,亦只不過是工具而已,當下心中已經有了決斷,只歎道:“只可惜七丫頭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卻心太大,自毀前程。”說到這裡,又詫異道:“倒也奇怪了,她身邊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當不會有變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誰挑唆得生出這樣的野心來?”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後倚重于她,諸事皆交於她,羋姝羋月羋茵揚氏等身邊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羋茵生了異心,她竟不知,到此時已經被楚威後捨棄,她亦未知其中緣故,心下大慚,道:“想來七公主本性不壞,只是那個挑唆的人可惡凰寵——高門貴夫。奴婢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誰在作怪。”

南後原安排羋姝跳祭舞,卻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著要讓事情再鬧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後對幕後之人的反感來。但見羋姝受傷回來,心知計畫已經不成,怕楚威後質問她處事不謹,便一骨腦兒將羋姝愛慕黃歇,強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許她告訴楚威後之事,一骨腦兒皆說出來來。果然楚威後被她引得只去遷怒此事幕後之人,也間接達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還欲為羋茵求情,楚威後卻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頭,哪怕一絲一毫,都會在將來變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為羋茵歎息,轉而又問道:“那威後當如何處置九公主呢?”

楚威後素日事多,又不將這兩個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時倒要好好計較一下。當下在心中細細將羋月和羋茵兩人思量一番,卻赫然發覺,羋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惡;可羋月卻更讓她有些拿不住分寸來。想來似這等小女兒正在成長期,不管羋姝還是羋茵皆是犯錯無數,可羋月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氣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兒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強、背後詆毀、偷懶弄鬼之事,竟是幾乎沒有。

細想之下,這實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湧起一股殺機來,想了想卻又歎了一聲道:“那九丫頭,我若是想殺她,便似摁死螻蟻一般,只是如今卻有些投鼠忌器,若為了這麼一個妖孽,傷了我與大王和姝的和氣,就犯不著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經聽出她話中的殺機。楚威後為人若是起了殺機,便不會輕易放下。畢竟揚氏與羋茵素日也肯奉承于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計,也算得一箭雙雕,不知威後意下如何?”

楚威後唔了一聲道:“有何計?”

玳瑁便附耳輕說一番,楚威後聽了,閉目半晌,道:“不過是逗逗雞犬,略博我解頤罷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後一笑,亦當是奴婢沒白孝敬您了。”

楚威後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著等九公主回來,您當面與她說話?”

楚威後點了點頭,略要休息,卻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來與我一起用膳,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經便安排庖人準備著了。”

原來羋姝受傷之事,楚威後聞聽是越人所為,又驚又怒。她雖位高,但畢竟宮外之事,還是不能盡知,便要請楚王槐過來問話。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趕過來以安母親之心。

當下母子對案而食,楚威後一臉慈祥地看著楚王槐,布讓道:“大王,這燉鱉乃是難得的異味,母后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嘗嘗可爛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湯,笑道:“多謝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東西都食之無味,倒是這個可以多吃幾口。”

正用膳間,楚威後見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邊說了些話,玳瑁神情便有異色,便問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宮來了,威後不是說,見著九公主回宮,便要讓她來見您嗎?”

楚王槐見狀,道:“是哪一個?”

楚威後見狀,心中一動,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見過吧,也喚她上來,見一見大王裝神。”

當下羋月正是剛辭了魏冉,由黃歇送到宮門,方才進宮,便聽說楚威後喚她,心中已是一凜。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間又見羋姝著人來喚,卻也只得回了羋姝,自己匆匆趕到豫章台威後居處,方在外候見,卻又聽說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細想起來,她與楚王槐上次見面,卻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殺機交湧,險些不能掩蓋,正道:“既是大王在內,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傳喚……”

卻見玳瑁走出來道:“威後仁善,因知公主與大王許久未見,特讓公主今日與大王一見,共述兄妹之情。”

羋月心中五味翻騰,驚疑不定,卻是深知威後不會如此好心,但她為何要讓自己見著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來試探自己,是否知道內情?當下驚恐壓過了恨意。她戰戰兢兢地隨著玳瑁走入殿中,行禮道:“參見母后,參見大王。”

楚威後卻是正與楚王槐說起飲食來,雖然羋月進來行禮,她卻似恍若未見,只對楚王槐笑著絮絮叮囑道:“大王喜歡就好。聽說大王最近飲酒太過,所以傷了胃口,以後要注意保重身體。王后以前倒還賢慧記得勸你,只是她病了以後,都是鄭袖在主持後宮,她就不曉得勸你保重身體嗎?”

楚王槐卻已經見殿中進來一人,見了她的服飾,便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是……哪位妹妹?”

羋月深吸一口氣,強抑著內心的憎恨和恐懼,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來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對其他的公主完全沒有概念,一時更是想不起來這九公主是誰,他也知道這般實在是失禮,便有些尷尬地沒話找話繼續猜測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個啊……”

楚威後聽到這裡,忽然想起向氏當日出宮的原因正是因為楚王槐來,生怕羋月說出她的生母來教楚王槐又想起舊事,急忙打斷了楚王槐的話道:“大王——”見楚王槐與眾人皆驚詫地看著她,頓悟自己表現過急切了,忙咳嗽一聲道:“你妹妹還行禮著呢。”

楚王槐雖然遲鈍,亦是感覺到楚威後方才欲言又止時的情緒極壞,便也不敢再問,忙依著她的話道:“九妹妹不必多禮,自家兄妹,上前些說話吧。”

見羋月上前幾步,瞧見她容貌嬌美,依稀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想起當年數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別辭拜於他,他不過也是這般和稀泥似的囫圇話過去,當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來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幾年不見,你都這麼大了啊,記得上回見你,還是在父王那兒,你就這麼丁點大……”

楚威後無奈地轉過臉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滿。

楚王槐見了楚威後的眼神,忙轉了話頭討好道:“說正事說正事,對不,母后?”

楚威後歎了口氣,只得點了點頭。

楚王槐便問羋月道:“聽說妹妹今天遇見一撥刺客?”

羋月道:“不是一撥,是兩撥。”

楚威後一驚道:“兩撥?”

羋月道:“正是,伏擊我們馬車的是一撥,幸好秦國使臣剛好路過相助。後來姝姊扭傷了腳,讓我先騎馬趕去,結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數名餘黨,幸而祭禮那邊的人看到我們遲遲未到,派人接應,這才倖免於難。”

楚威後驚魂甫定,長長籲了口氣,不免慶倖羋姝因為腳腕受傷不曾繼續前行,否則還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覺心驚,當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驚了,來人,賜九公主金帛壓驚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羋月忙謝道:“多謝母后。”

楚王槐沉思著:“你們還遇上了秦國使臣,奇怪,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羋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時卻道:“臣妹愚鈍,不知軍國之事。”

楚王槐點頭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這些了,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們再議。”他說到這裡,便已經覺得無須再問了,眼前這個少女,又能知道多少軍事之事。這邊心頭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卻又思及畢竟是庶妹,今日相見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頭上頗為素淨,便沒話找話道:“嗯,你小小年紀,怎麼穿戴這麼素淨?”

羋月一驚,暗忖楚王槐說者無意,但聽上去倒像是她這個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後多心,忙解釋道:“大王,臣妹剛才一路騎馬回宮,聽說母后召見,未及妝容就匆匆趕過來,所以佩飾簡潔……”

楚王槐卻根本不在意這事,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尋個由頭賞賜一番便是,只擺擺手道:“奉方,取幾盒首飾賞給九公主。”見羋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經明白,自家母親是什麼性子,他豈有不知之理,雖然也有些懷疑楚威後是否有些薄待公主們,但他在後宮女子這些心態上卻是頗為瞭解,當下又安撫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飾自有定例……”

羋月忙應道:“正是,母后每逢節慶俱有賞賜……”

楚王槐卻已經擺擺手道:“你們這些婦人,永遠不嫌首飾多,只有嫌少的。雖說宮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后夫人們每年額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給的,你若只有定例,必是不夠的。”

羋月語塞,退後一步,看了楚威後一眼,楚威後此時的神情卻甚是和藹可親,笑道:“大王既是賞賜于你,你只管收下罷。”

羋月只得謝道:“多謝大王。”

楚王槐擺手道:“既屬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稱我王兄亦可。”

羋月又看了看楚威後,楚威後卻是含笑看著楚王槐,恍若未覺,羋月便只得應道:“是,臣妹多謝王兄。”

楚王槐轉向楚威後道:“對了母后,寡人來是想同母后商議一件事。秦國使臣前來向寡人求婚,說是秦王的王后去世了,想求娶楚國公主為繼後,母后意下如何?”

楚威後沉吟,羋月見狀,知應該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見玳瑁點頭,便朝著楚威後與楚王槐悄施一禮,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來,含笑自奉方手中接過數個疊在一起的紅漆匣子遞與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勞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這是大王賜與公主之物,請公主勿負威後、大王之賜。”

羋月笑道:“多謝傅姆,傅姆辛苦,母后與大王正商議要事,我不敢打擾,請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后行禮問安。”

兩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氣來去,依依惜別。

羋月走出豫章台,臉色已經沉了下去,腳步亦是越走越快,只苦了跟在她身後的薜荔,羋月匆匆被召,也就帶了她一個侍女相隨,豈料楚王賜物,玳瑁既沒有吩咐叫人幫她捧著,她又不敢使喚豫章台的侍人幫助,只得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個閃失藏鋒霸天下。可她一轉眼,便不見了羋月。

她自幼受過的宮人訓練,自是要時刻跟隨著主子,此時見自家主子走得沒影,自己追之不及,差點要哭出來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回高唐台,便見羋茵的侍女小雀見著她捧著這一大堆東西,詫異地問道:“薜荔妹妹,你這是從何處來,又是捧著甚麼東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與自己主子不合,豈敢讓她接手,雖然雙臂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還是忙將手一縮,陪笑道:“不敢勞煩阿姊,我這就到了。您有閒暇,到我們院裡坐坐罷?”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喚我還有事呢,既不用我幫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說著便轉頭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門口,便見女蘿迎了出來,埋怨道:“你去了何處,公主早就回來了,偏你遲遲不回……你這手上捧的是甚麼?”

薜荔苦著臉道:“這些俱是大王賞賜于我們公主的首飾,我捧著這些東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蘿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訓道:“又要胡說,從來只我們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讓公主等我們。你縱然有事,也須叫人來通報一聲,如何自家一個人就敢捧著這些貴重之物在宮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壞了東西,殺了你這個婢子也不夠賠的……”

薜荔見女蘿接了匣子,頓時覺得雙手得了解放,酸澀不已地捏著手臂吐舌。但聽得女蘿嘮叨,也不敢頂嘴,只得苦著臉聽著。

不想那小雀佯裝離開,卻未走遠,隨即返回,便聽得大半去,連忙跑去同羋茵搬嘴了。

羋茵自是嫉恨交加。羋月此時也是剛剛回來沐浴完畢,一見女蘿和薜荔捧著匣子進來,臉頓時沉了下去。

兩個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還忙不迭地把這數個紅漆匣子打開,但見珠光寶氣,耀眼無比。

楚國東臨大海,頭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飾物,從珠簪到明珠璫再到珠串,又有數粒龍眼大的散珠,想是用來綴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襯全套首飾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飾,楚國的荊山玉舉世聞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環玉璧玉組佩整套,質地晶瑩剔透,已經將羋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飾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飾,又次一匣,則是各式寶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製成的別致飾物,用來日常更換所用。

女蘿和薜荔雖然也是在宮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淺,但這些飾物還是令她們不由地驚歎出聲。

薜荔驚道:“公主,大王真疼愛您,賜給您這麼多首飾,唉,奴婢這雙手累得也實是值得……”

女蘿亦道:“大王實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覺得,莫說與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飾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貴女,亦常有別致之飾,九公主您只有常例之飾,未免……”

羋月皺眉道:“好了,把首飾都收起來,造冊備檔,以後就由你保管。”

女蘿連忙應了,又問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來……”

羋月截斷,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賜之物,逢節慶時才依例拿出來戴一下,平時就要好好收著,免得丟失或損壞,有負大王之恩碧雲。”

薜荔依依不捨地收起首飾匣子,道:“這麼多首飾,若平時都不戴,豈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蘿卻比她警醒些,見羋月已經有些不悅,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諭。”

羋月面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們且下去吧。”

兩侍女收拾好首飾盒出去了。

羋月獨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忽然間撥下頭上的簪子,拖來一隻草墊,洩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將那草墊刺個稀爛,全身的力氣亦似已經泄盡,這才撲倒在席上,雙手掩面,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聲音。

何等可笑,這當真是何等可笑,這些年來她心懷殺母之仇,滿腔恨意,只恐被對方知道,一力避開。可是誰又能曉得,今日仇人當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長的樣子來,又說好話,又贈首飾。

當時她死死地握住拳頭,只恐自己一時衝動就要衝上去;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唯恐自己臉上的表情洩露了一切。

可諷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著對他的仇恨,這個仇人當面相見的時候,她只想逃開,只是害怕。甚至她連逃開也不敢,還要裝出一副恭順的樣子,向他行禮,謝他賞賜。可是,他又為什麼忽然現出這般殷勤好意來,他是知道了什麼,猜到了什麼,還是在試探什麼呢?

羋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著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誰來。可是,他完全不記得了,不記得他害了我的親娘。他居然還送我首飾,還把我當妹妹,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還要倚仗他的不知情來擋住那個女人對我的惡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著,面對著茵那種可笑的嫉妒,姝那種喜怒無常的脾氣。娘,我什麼時候才能夠離開這個骯髒的宮庭,帶著戎弟和小冉遠走高飛,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這一夜,高唐台裡,幾人不眠。

羋月為的是楚王槐,羋茵為的是那幾匣首飾,而羋姝,亦是輾轉來去,心中一會兒想的是黃歇,一會兒想的卻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來,不待眾侍女為她梳洗,便立逼著珍珠去找羋月,打聽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進羋月居住的庭院,便見薜荔端著銅盆掀簾子出來,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來請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來了嗎?”

薜荔放下銅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經練過劍,正在梳妝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練劍。”

薜荔方欲答,便聽得簾子內羋月道:“外面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來。”

羋月便道:“喚她進來吧。”

珍珠忙掀了簾子走進室內,但見窗臺邊,羋月穿著亮麗的桔黃色曲裾,跪坐在妝台前,女蘿正在為她梳妝,初升的陽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豔鹿鼎記後傳。

此時窗外一支杏花,人面相映,更增嬌美。

珍珠也不禁贊道:“九公主今日當真好看。”

羋月微微一笑,嫋嫋地站起身來。珍珠忙上前扶住,贊道:“這件衣服襯得公主臉色越發嬌豔,想來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羋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邊最得用之人,你說得不錯,我今日的心情的確很好。我們走吧。”

羋月攜珍珠走出,女蘿方要跟上,羋月卻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幾個隨我去吧。”

當下女蘿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隨羋月前去,見她去了,這才望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薜荔奇道:“阿姊為何歎氣?”

女蘿卻反問薜荔道:“妹妹與我服侍公主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麼時候,會主動叫我們挑那幾件豔色的衣服來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羋月好幾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當下道:“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若是天氣好,心情好,羋月是不會在乎穿什麼顏色的,可是若遇天氣陰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羋月反喜歡挑件豔色服飾,化個豔妝,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人人都來問她一句道:“你今日臉色不好,可是有什麼心事不成?”若是她衣著豔麗,妝容明快,便是臉上無笑容,也不會給人一種“需要關懷慰問”的感覺來。

羋茵卻與她相反,經常要裝一裝“我心情不好快來安慰”的模樣來,便於索取一些素日難以得到的東西,或討些好處,占些便宜。

女蘿心中不安,便問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麼事,為什麼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還得到大王所賜首飾,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啊。”

女蘿看著羋月遠去的方向,歎道:“但願……當真無大事發生。”

羋月走進羋姝居室,見羋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問道:“阿姊,你的腳傷沒事吧?”

羋姝嘟著嘴道:“還能怎麼樣,反正這幾日是不能走動了。”她抬頭看著羋月一身豔妝,眼中頓時也有些妒意一閃而過,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禮之上,很是風光了。”

羋月歎氣道:“阿姊別提了,幸而阿姊沒有繼續前行,我們在路上又遇上了伏擊。”

羋姝便被轉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們沒事吧?”

羋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們沒有及時到,派人前來接應,所以才救了我。”

羋姝頓時松了口氣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來來來,你坐到我身邊來,與我共用朝食。”

羋月便坐到羋姝的身邊,兩姐妹頭挨著頭倚在一起,用過朝食,令諸人退下,羋姝方含羞問道:“昨日妹妹代我去為少司命行祭,可見著子歇了……”

羋月卻不欲她提起黃歇,她與黃歇既定情緣,心中便將他視為己有,見羋姝一臉嬌羞,更是不悅,便點頭草草地道:“是,見著了,只不過我們各乘一舟,登臺而舞,也皆是身邊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過後,我們便各自登舟回了。”

羋姝聽了她這話,略有些失望,道:“是嗎……”原以為羋茵的計畫甚好,可以與心儀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機會,沒想到羋月這樣草草一說,竟是毫無事情發生,心中雖然暗歎這妹子實是呆頭呆腦,情竇未開,白白可惜了這般與美男子共舞的機會。但這樣想來,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麼了。

羋月不欲她再繼續說下去,有意岔開話題,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見母后的時候,見到了大王,大王居然還問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羋姝卻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賞了你什麼?”

羋月詫異道:“阿姊怎麼知道大王賞我東西?”

羋姝笑了好一會兒,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會賞你們東西以掩飾尷尬弑者如川。”

羋月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賜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羋姝剛才因提起黃歇,被羋月轉了話頭,一時間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湊近羋月神秘地低聲道:“對了,你覺得昨日那個秦國使臣怎麼樣?”

羋月驚愕地道:“秦國使臣?”她看向羋姊,卻見羋姝臉色羞紅,竟似與上次提到黃歇時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這秦國使臣了?”

羋姝臉紅啐道:“哼,什麼看上不看上的,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可以如此隨便說這樣的話?”她想了想,還是又問羋月道:“你說,這秦國使臣與子歇,誰好?”

誰好?於羋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須要問的,自然是除了黃歇之外,天下男子還有誰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來讓其他女子評頭論足,當下看了看羋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須要提早思量。”

羋姝詫異道:“何事?”

羋月想了想,猶豫道:“此事,不知應該告訴阿姊否?”

羋姝急了,便問道:“到底是何事?”

羋月這才道:“我昨晚見到大王的時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們求婚,說是……”

羋姝一急道:“說是什麼?”

羋月道:“說是秦王欲娶阿姊為繼後。”羋姝驚得直起身來,抽動到了腳“唉呀”一聲,羋月忙道:“阿姊你的腳無事吧?”

羋姝氣得道:“無事,你說,大王到底答應了沒有?”

羋月搖頭道:“我只聽得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羋姝咬牙道:“我這便叫玳瑁過來,親自問她去。”

羋月笑道:“你若是此刻問她,豈不是同她說,是我告訴你這話的?”

羋姝忙不過來道:“好妹妹,我必不會說出你來!”

羋月卻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寵愛於你,怎麼會不問問你的意思,就決定你的終身大事呢?”

羋姝低頭思忖,臉色忽紅忽白,過了好一會兒,忽然握住羋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腳傷了不便行動,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羋月一驚,心道若是她對黃歇還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卻不得不問道:“阿姊什麼事?”

羋姝想了想,拿出一個荷包遞給羋月道:“你、你且把這個荷包,送給子歇……”

羋月心中有些膈應,面上卻不好顯露,只得道:“是。”她接過那荷包,手感裡頭似乎是一面小小玉佩,還有一條絹帕,當下將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還有何事。”

羋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揮揮手道:“不必了,你先把這東西送了再說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羋月轉頭,見羋姝的神情,似乎並非私賜情物的完全羞澀,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詫異,只得拿了羋姝所給的令符,出宮去尋黃歇。

到了屈原府中,黃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卻不知何處忙去了。兩人見面,羋月笑吟吟地將荷包遞與黃歇,道:“有淑女傾幕于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黃歇拿了荷包,初時以為是羋月相贈,心中方一喜,隨之回過神來,必是其他麻煩。只得帶了苦笑打開荷包,卻見裡頭是一枚小小的玉環,但質地雪白剔透,實非凡物。荷包中亦還有一塊細窄絲帛,抽出來一看,上面卻是只寫了一句詩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原是《衛風》之《木瓜》篇,全詩乃有三句,重疊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雖此絲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卻是不言自明。

羋月雖代為轉遞,但自守禮法,自然不會中途打開偷看,此時見黃歇已經打開看了,更遞到她面前來,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惱怒,又不好給眼前的人兒看笑話,只低聲嘀咕道:“怪不得女師說鄭樂衛風不要多看,果然會移人性情。”

黃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羋月瞪了他一眼,惱道:“你笑什麼,哼,有淑女向你傾訴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黃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時便寫一封回書,煩勞師妹代我再為轉遞,如何?”

羋月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青鳥,才不呢!”

青鳥銜書,雖是美談,若是有人為她與黃歇銜書,才是美談,她若作了別人的青鳥,可不是滋味。

黃歇卻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條細窄的絲帛,也在上面寫了一句詩,遞與羋月道:“給。”

羋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絲帛,卻笑了出來,臉上陰鬱一掃而淨,笑道:“你當真想好了,我便當真拿這回與她了?”

黃歇笑道:“此事又何須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羋月看了又看,又抬頭看著黃歇的俊美臉龐,心中感動莫名,只是卻不便於口上說出來,當下神情躊躇。

黃歇何等聰明,如何看不出來,當下亦是含笑看著她。兩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連不去。只癡癡看了半晌,女媭進來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時不得回來,你休要誤了宮門關閉的時辰。”

女媭只道她呆坐在此,是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說,羋月啊地叫了一聲,驚得跳起來,慌亂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卻被女媭叫住,道:“你忘記把荷包帶走了。”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黃歇出回過神來,臉也紅了。當下羋月慌亂將置於案上晾乾墨蹟的絲帛再塞回原來的荷包之中,連著原來的絲帛玉環,一併塞了回去,回宮之後,還與羋姝,不待羋姝打開看,自己便托一詞,匆匆走了今生亦有約。

羋姝只道她知情識趣,見她走了,摒退諸人,這才打開了絲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卻是絲帛上亦是一句詩道:“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這是《周南》中的一首詩,名曰《漢廣》,全詩曰: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說的是樵夫思慕漢江遊女,卻自知漢江之廣不可渡,縱可伐薪喂馬,只是過不得水,有心無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對方一片傾慕之意,實則深思之,卻是極為婉轉客氣地表示“無法高攀”之意。但這話又說得極是漂亮,便是羋姝一見之下,亦是只覺得心頭一痛,只恨對方過於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這般年紀正是青春之期,這一點相思之意,不過是見著黃歇俊美溫文,“慕色而知少艾”罷了,又受了羋茵慫恿,這才興致勃勃。但對方既回饋行動以拒絕,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雖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罷了。

思來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喚羋茵,共商一樁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卻來報說,羋茵被楚威後召去了。

羋姝怏怏。于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個要訴的自然是羋茵。羋茵比她大上一歲,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羋月雖然聰明,但諸事不太肯理會,愛推三阻四,且又覺得對方比自己小,這些情愛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還是叫了羋月來。

羋月正為昨日將黃歇之信傳遞於她,恐她惱羞成怒,不料今日一來,卻聽得她說的另一樁事,驚得張開嘴都忘記合攏了。

羋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說如何?”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道:“阿姊,我不曾聽錯吧,你說,你要我代你去館舍見秦國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謝禮?”

羋姝點頭道:“正是。”

羋月看著羋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額頭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給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轉而要向公子疾送禮。你、你到底心悅幾人啊?”

羋姝紅了臉,啐道:“小兒家,盡是胡唚。‘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難道我還要上趕著喜歡他不成。秦國既來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當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說到最後,聲音不禁低了下去,不勝嬌羞。

羋月撲哧一笑道:“阿姊近來鄭衛之風看得不少,若教女師曉得,必又道是‘鄭風衛樂,移人性情’。”

說到最後兩句,羋月便學著女師的模樣搖頭晃腦,羋姝羞紅了臉,來撕她的嘴,兩人鬧成一團曆書訴情。

所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便是來自《鄭風》之《褰裳》篇,全詩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歡我,我便為了你牽裳涉河來相見,你若是不喜歡我,豈會沒有他人喜歡我,你這狂妄的小子自己滾吧。

詩三百中鄭衛之風,素來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則拘泥規則許多。羋姝投之以衛風,黃歇答之以周南,以詩見人,這種太過規矩拘泥的樣子,讓羋姝不免有些怏怏,興趣大減。

羋月知其意,心中暗為黃歇稱讚,這邊卻恍若無事地問道:“阿姊,事關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難道你當真要嫁給秦王?”

羋姝卻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歡那個人,他雖然長得……粗魯了些,可是那時候我嚇得半死,他這樣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覺得心就安了下來。就像,小時候父王抱著我的感覺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當真好,嫁秦王之弟,想來亦是能夠達成秦楚兩國的目地,你說呢?”

她說得雖然混亂,羋月卻有些聽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歎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麼,我總會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願意……”

羋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會不悅,若是那秦王也與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諸國公主皆是要遠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給一個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對身邊每一個好男兒投以幻想,去試著把身邊每一個好男子,當成未來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捂住臉,說不下去了。羋月輕撫著她的背部,長歎一聲。羋姝靜默了好一會兒,抬頭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說些什麼也不曉得,盡是胡言亂語。妹妹休怪。”

羋月卻道:“阿姊,我幫你去。”

羋姝一怔,看著羋月似驚似喜,這樣隱秘的女兒心事,她期望有人能夠幫她,但卻也曉得,讓羋月代為向黃歇遞情書倒也罷了,放著秦王求婚不理,卻去愛戀秦國求婚的使臣,實是荒唐無比,若是被楚威後或者楚王愧知道,豈不是要連累羋月。她亦知母親不喜羋月,沒想到羋月竟願意為她冒此風險,一時之間,感動莫名,握住了羋月的手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羋月看著羋姝,輕歎一聲道:“我明白阿姊的心,我、亦是如此……”

羋姝一怔,試探著:“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羋月卻反問她:“若是我當真有了心上人,阿姊會如何做?”

羋姝笑道:“你既幫我,我又如何會不幫你。”

羋月意味深長地:“但願阿姊記得你的話。”

阿姊,我幫你,不止是為了你,更是為了我與黃歇的將來。我希望你得遂心願,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助我得遂心願。

子歇,不管千難萬難,只要你我兩心如一,誰也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15:48

羋月傳 第51章 思君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秦風•蒹葭》

楚宮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高唐台。

春日雨後。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場春雨前後,就是兩種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羋月走過回廊,但處處落紅,前些天新開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歎,但走到一處拐角,卻又見一支新杏雨後催發,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來,輕輕嗅了嗅花香。

正閉目享受這春日氣息之時,卻聽得有人在到她身後,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羋月回頭,見卻是七公主羋茵。

羋茵這些日子頗為心事重重,各國使臣前來求親,羋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經擺明是要作為媵女陪嫁的人選。可是她自幼自負異常,又豈能甘心接受這種命運。且又見近日羋姝與羋月過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風頭,還得了楚王槐許多賞賜,這份嫉恨竟發酵到自己也無法忍住了,當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這一身好生鮮豔,莫不是……”說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當真春心動矣?”

羋月看著羋茵,腦子裡卻似跑馬。她有時候覺得羋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腦海中,圖謀什麼爭什麼全都寫在臉上,卻還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別人看她如同作戲,可有時候,她卻會忽然有神來之思。便如羋月對黃歇的心意,羋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羋月心念如電轉,臉上表情都不曾變,只笑吟吟地帶著一絲小妹妹的頑皮道:“茵姊這話,我卻不懂。誰的春心動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羋茵冷笑一聲道:“明人不說暗話,”說著指了指羋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誰,可要小心後果了。”

羋月淡淡一笑。這話若是早了幾日說,她還有些顧忌,此時已知羋姝心事,羋茵這等語帶威脅,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轉頭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已度人,姝姊是何等樣人,你知我知,你說她會不會聽你信口開河呢?”

羋茵沒想到羋月竟不受此言威脅,心中倒有些疑惑起來。她定定地看著羋月,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敢說,只得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她走了幾步,又覺得自己方才弱了聲勢,越想越氣,待要回頭找羋月,卻又不好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滿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徑直轉身,去雲夢臺上尋鄭袖去了。

鄭袖此時正在梳妝,她見羋茵來了,也不以為意,只慢條斯理地在臉上調弄脂粉。羋茵在一邊等了許久,終於不耐煩起來,便道:“夫人,我今日尋你有事。”

鄭袖早知她來意,輕歎一聲,叫侍從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過於焦燥,可不是後宮處事之道。”

羋茵冷笑:“夫人當日說過助我,難道後悔了不成?”

鄭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為眼見南後病重,她要圖謀王后之位,這才刻意籠絡羋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懶得理會這愚蠢的丫頭,當下只懶洋洋地道:“我自不會後悔,你又怎麼了?”

羋茵便抱怨道:“夫人答應得好,卻從不見動靜。如今八妹妹只與那賤人要好,偏將我甩在一邊。我若再不思行動,豈不是立的地方也沒有了。”

鄭袖輕笑一聲,點著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還不知道自己當用心何處嗎?你與這小丫頭爭什麼閒氣,如今有一樁大喜之事,就要來了妖者嬈也。”

羋茵一驚,反問:“何事?”

鄭袖掩袖輕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來,欲求娶八公主為繼後?”

羋茵一怔,尚還未想明白此節,只問:“那又如何?”

鄭袖笑吟吟地招手道:“附耳過來……”

羋茵有些不解,聽了鄭袖之言上前,卻聽得鄭袖在耳邊說了她的主意,當下只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發抖:“這,這,如何可行?”

鄭袖不耐煩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羋茵猶豫:“此事若被威後得知……”

鄭袖冷笑:“世間事,便是拼將性命,博一個前途。你既要安穩,又想虎口奪食,如何有這樣便宜的事?你存了這樣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豈能容得下你?做與不做,又有何區別?”見羋茵還在猶豫,鄭袖轉過臉來又安撫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時節事情已經做完,她也回天無術,自然還得好好地安撫於你,圓了你的心願。你且細想,此事便被人所知,你又有何損失,還不是照樣為媵。若是成了,你便更可風光出嫁?孰去孰從,你自作決斷。”

羋茵猶豫半晌,還是下了決心,道:“好,我便聽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負我。”

鄭袖微微一笑,也不再說,心中卻暗忖,如今正是關鍵時刻,若南後死時楚威後為了女兒的事焦頭爛額,她便能夠輕輕鬆松哄著楚王槐遂了她的心願,至於幾個公主命運如何,又與她何關?可她臉上卻是滿滿的好意,將羋茵哄得高高興興的,回轉了心情,這才將她送出門去。

羋茵走出雲夢台,心中天人交戰,實是不能平息,足足猶豫了好幾日以後,才做了決定。這日便取了令符出宮,在車上更了男裝,直到列國使臣所居的館舍之外。她走下馬車,看著上面的招牌,猶豫半晌,咬咬牙走了進去。

館舍之中人來人往,列國之人語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說話,卻還是用的本國語言,因此人聲混雜,不一而足。

羋茵在館舍院中,東張西望。她亦是自幼習詩,不但雅言嫺熟,便連各國方言也略知一二。聽得西邊似是晉人語言甚多,便大著膽子,走進西院。這些院落便是各國使節單獨所居,便顯得清靜了許多,羋茵走進院中,便見一個少年倚著樹下廊邊,手握竹簡正在看書。

羋茵走上前,輕施一禮,道:“敢問君子——”那人聞聲抬起頭來,羋茵微一吃驚,但見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間一股飛揚之氣,不同凡俗,當下退後一步,道:“請問君子如何稱呼?”

那人放下竹簡,還了一禮,道:“不知這位姝子,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吃驚地退後一步,道:“你認得出我?”

那少年溫文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換了稱呼:“嗯,是在下失禮了,姝子既作男裝,我便當依姝子之服制稱呼。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定了定心神,道:“我受人之托,來見魏國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這一拱手便與方才有異,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禮,這一拱手才顯出正式禮儀來,道:“在下是魏國使臣,名無忌傾靈。”

羋茵一喜道:“你是公子無忌?我正是要尋你。”這公子無忌,便是如今魏王最寵愛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來的目標之一。

公子無忌便是後世所稱的信陵君魏無忌。此時他年紀尚輕,未曾封君,便仍以公子無忌相稱。見羋茵尋他,他詫異道:“但不知‘公子’尋無忌何事?”

羋茵扭頭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與公子面談,此事恐是不便……”

魏無忌一怔,心中暗有計較,面上卻不顯,只是以手讓之,引羋茵進了內室,但卻又不曾關上門,還用了一個小童在旁邊侍奉著。

羋茵略有不安,道:“我有一樁隱事要與公子相談,這……”

魏無忌笑道:“無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處為我魏國館舍,若是有人,我喚他看著就是。”

羋茵無奈,只得依了。當下兩人對坐,便說起正事。

羋茵單刀直入,道:“聽說公子此來,有意向我國公主求婚?”

魏無忌一怔,緩緩點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無忌確有此意。”

羋茵又笑道:“宮中有三位公主,排行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魏無忌一怔,當時習俗,為一嫁數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數名公主,欲求何人這種提法倒是奇怪,道:“不知公子如何說?”

羋茵笑道:“此間避人,公子盡可恢復稱呼。”

魏無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無忌洗耳恭聽。”

羋茵笑道:“實不相瞞,若是我朝與貴國結親,當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瞞公子,我便是楚國的九公主,名月。”

魏無忌一怔,又看了羋茵一眼,拱手道:“原來是九公主,無忌失禮。”

羋茵便輕歎一聲,道:“我與阿姊份屬姊妹,將來必當同歸君子,因此她諸事皆與我商議,聞聽列國求親,她也是女兒家心性,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女子這一生,不過是求個合心意的夫婿而已,因此……”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無忌追問,不料對方卻是極沉得住氣的,只是含笑看著他,卻不接話。

羋茵只得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奮勇,代她來打聽諸國求親之事。”說到這裡,含羞低頭道:“並非我冒昧無理,實是這幾日情勢逼人……”她幾番停頓,見那魏無忌只是微笑,就是不肯如願接話,心中暗惱之餘,更覺此人棘手。她對鄭袖的計謀不免有些忐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轉頭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國派來使臣,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為繼後。”

魏無忌這才有些詫異道:“秦國也派來使臣了?”

羋茵見他終於有了鬆動的表情,才暗松了一口氣,當下以鄭袖所教之言道:“正是,五國合縱,要與秦國為敵,秦國豈有不行動的道理。我聽聞秦國先王后,正是公子的姑母。如今還有一位魏夫人亦是公子的姑母,如今甚得秦王寵愛,擬立為繼後逆穿越,別這樣對我。若是秦楚聯姻,恐怕魏夫人扶正無望。若是公子娶了楚國公主,魏夫人得以扶正為後,對魏國也是好處甚多。”

魏無忌已經聽得出她的意思,臉色微沉道:“那九公主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目的呢?”

羋茵道:“秦乃虎狼之邦,我阿姊嬌生慣養,並不願意嫁入秦國,我將來既要為阿姊的陪嫁之媵,自然要為阿姊和自己謀算。若論當世俊傑,何要能比得上魏國的公子無忌呢!因此……”

魏無忌到此時,才終於問了一句道:“如何?”

羋茵便道:“阿姊派我來見公子,看公子是否如傳說般溫良如玉……”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似是含羞帶怯,低聲道:“如若當真,我阿姊擬約公子一見……”

魏無忌卻沒有回答,似在思索,良久才道:“這當真是八公主的意思嗎?”

羋茵點頭道:“是……”又忙道:“我想,是否請公子與我阿姊約在三日之後,汩羅江邊少司命祠一會。”

魏無忌聽了這話,沉默片刻,卻出乎意料之外地拱手為禮,道:“抱歉。”

羋茵一驚道:“公子這是何意?”

魏無忌猶豫片刻,似不想回答,只道:“九公主,身為淑女,不管是您還是八公主,都不當行此事,還是請回吧。”

若換了別人,早羞得起身走了,羋茵素來是個為達目地不惜顏面之人,雖然此刻羞窘已極,但思來想去自己並無差錯,心中不甘,仍問了一句:“公子,何以如此?難道我這般建議,與公子不是有利嗎?”

魏無忌臉色已經有些漲紅,顯見也是強抑著怒氣,終於忍不住譏諷道:“敢問九公主一句,魏夫人扶正與否,與九公主何干?秦魏兩國的糾葛,豈是這麼輕易可操縱的?況且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楚國的嫡公主,恐怕要嫁的只能是一國之君或者是儲君,無忌並非繼承王位的人選,九公主慫恿在下與八公主私會,又是何用意呢?”

羋茵不料自己隱秘的心事竟被他一言揭破,只覺得臉皮似被撕了下來,羞得無地自容,不禁惱怒站起道:“小女子只是提出一個讓大家都有好處的建議而已,若是無忌公子不感興趣,自有感興趣的人。告辭!”

羋茵施一禮,向外行去,走到門邊的時候,魏無忌叫住了她道:“九公主。”

羋茵驚喜地回頭道:“公子改變主意了?”

魏無忌搖頭道:“不,我只是送給公主兩句話。國與國之間,變化複雜,非宮闈婦人之眼界所能猜想。為人處世,除了算計以外,更要有忠誠和信賴。”

羋茵惱羞成怒:“但願公子能將此言貫徹此生,休要學那丈八的燈燭,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羋茵懷著一肚子怒氣出了西院,卻不想與一人相撞。羋茵心中怒氣未息,不由地斥了一聲道:“放肆!”

方才說完,便覺得周圍皆靜了下來,但見方才還是喧鬧的正院,此刻人卻都消失了,只餘這個與自己對撞之人,以及他身後的護衛們。

羋茵這才覺得有些不妙,忙退後幾步,仔細看去,但見對方亦是一個身著王服的少年。只是若說方才的公子無忌如人中珠玉,此人的面相,便如人中刀劍。

但見他眼神淩厲,似要看穿你五臟六腑一般。公子無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卻帶著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氣。羋茵生長宮闈,以她的成長經歷,自有一種趨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覺得此人極不好惹,當下把怒氣先收了,只哼了一聲,轉頭就要走。

那人卻不肯放過,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聽得那人身邊有人用齊語討好地道:“太子,可須小人前去問他?”

但聽那“太子”厲聲道:“滾開。”

羋茵心中暗驚,難道此人便是齊國太子田地不成?若說此人年紀身份,亦是羋茵原來要算計下套的物件,只是萬萬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難當。

羋茵只得轉過頭,故作不知,反問道:“閣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卻問你,你私自來找魏國使臣,是何用意?”

羋茵諒他在這各國館舍之中,也不敢將自己如何,當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嗎?”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帶到我的下處問你了。”

羋茵一驚,退後一步,斥道:“你敢,這裡可是楚國。”

田地獰笑道:“可這裡是各國使館,就算有什麼事也是各國自行解決。”說到這裡便喝道:“將她帶走!”

羋茵見他竟如此蠻橫,自知身單力薄,當下一咬牙,不管不顧,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趕,只冷笑一聲道:“拿弓箭來。”齊國隨侍忙討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張弓搭箭,一箭向羋茵射去。

羋茵雖聽到他方才的話,萬想不到他竟當真如此大膽,奔跑中忽聽得背後有風聲傳來,心神一亂,腳下就踉蹌一絆,摔倒在地,也幸得這一摔,躲過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著她的背,釘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羋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猶自微微顫動,嚇得尖叫起來。卻聽得背後那人惡魔般的聲音傳來:“我下一箭,便是取你髮髻!”

羋茵還未醒過神來,但覺得頭頂發束一緊一拽,頓時束髮的絲帶被射斷。她驚恐地轉過身,一頭長髮便散了下來,女兒之態皆露。

齊太子田地手執長弓,緩緩搭箭,再度瞄準了她。羋茵癱坐在地,渾身顫抖,恐懼地盯著箭頭,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田地一臉玩味地笑道:“果然是個婦人——嗯,這第三箭,要取你何處為好呢?”

此時便是他身邊那些齊國侍從,也不敢說話了,俱是一臉畏懼看著田地,想說又不敢開口。

田地執著弓箭,嘴噙冷笑,銳利閃亮箭頭對準羋茵,慢慢地自她的頭頂一直移到她的腳下,看著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經近乎崩潰,這才慢慢地拉開弓箭,一寸寸地拉開,一點點地扣弦,忽然一鬆手,箭羽直朝羋茵的額頭射去,這一箭便要射得她頭顱穿透。

羋茵生平第一次,只覺得死亡離自己這麼之近,看著田地的箭頭,將她從頭瞄到腳,又從腳瞄到頭,被他瞄到的每一個部份,都只覺得刺痛起來,整個人顫抖得不成人形,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妻主太狂夫之過。眼睜睜看著那箭直朝自己射來,腦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心膽俱裂。

眼看這一箭就要射中羋茵,電光火石之間,忽然自她的身後有人一劍劈下,將田地射來的箭劈成對半,落在地下。

羋茵整個人癱軟在地,卻看到一隻手伸了過來。

羋茵驚魂未定,看著眼前這人,此時正是太陽逆光之勢,只看著他全身似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隻手,潔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將她從絕地拉出生天。

那人見羋茵竟是呆住了沒有反應,眉頭一皺,還是伸手將她拉了起來,問道:“你沒事吧?”

羋茵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著半偎著那人被攙扶站起來,嘴角嚅動了兩下,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整個人撲到了那人背後死死抱住他,泣不成聲道:“子歇、子歇——”

原來此人正是黃歇,他正在前廳有事,聞聲趕來,恰好救了羋茵。

田地正玩到興頭上,卻見人壞他好事,便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黃歇,喝道:“你是何人,敢來管我的事?”

黃歇手中劍未放下,將羋茵推到自己身後護住,持劍行了一禮,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奉師命前來接待各國使臣。”

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國使臣,亦知這齊國太子田地為人。此人亦是文武雙全,聰明過人,卻不知為何養成了聰明自負不能容物的脾氣,好當面揭人短,背後罵人長,若有人文才武功略勝過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勝過對方;若有人在他面前表現聰明之處,他必要尋各種理由將人壓過一頭;若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他卻又要將人折辱一番。一來二去,便養成這般所謂“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經為皆出己之下”的桀紂脾氣來。

便是在他父親齊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齊王辟疆只道此子聰明有才,縱有些許不如意之處,亦是輕輕放過。因此他除去在齊王跟前略作偽裝以外,更是無人能管,性子就益發暴戾自負起來。

田地見黃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來是公子歇。失禮。”

黃歇還禮道:“不敢!”

田地一指羋茵,笑道:“我觀此人鬼祟,恐是細作,因此質問,誰知她轉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維護於他?”他敢在這館舍之中張弓殺人,雖然強橫,亦不是完全不顧後果。他自恃為使臣,便是當場殺人,只消隨便給人栽上一個奸細之名,只說是追擊誤殺,他國又能拿他如何。

此時見黃歇阻止,當下心中惱怒,轉眼之間,便隱隱誣指黃歇暗派奸細,潛伏列國館舍打探消息,見事不遂,便出面維護。於不動聲色間,便栽了一個大大的罪名給對方。

他這一咬甚是厲害,黃歇雖知他的用意,卻不能不護住羋茵,當下只得道:“此處乃楚國館舍,太子遠來是客,不敢讓太子越俎代庖。此為何人,由在下帶走細問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帶走,再無消息。回頭這館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亂人往來,我等再無清靜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豈可不容我過問。”

黃歇一滯,心中暗惱,老實說他亦想不出會有何事,能讓這楚宮公主親身出來,獨自到列國館舍喬裝私會一傾紅顏媚天下。

他正要強辨,卻聽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約,請太子勿疑。”黃歇抬眼看去,卻見西院之中,魏公子無忌匆匆而出,對田地拱手微笑。

原來方才喧鬧,魏無忌聞聲而去,卻已遲了一步,堪堪見到黃歇劈斷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頭,但見田地咄咄逼人,無事生非,心中雖不齒方才那少女行事,卻亦知田地為人殘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只得出口代為解釋。

此番五國聯盟,楚為合縱長,不免叫齊國心中不服。田地本擬將事鬧大,拉上其他三國逼迫楚國,好打一打楚國這合縱長的臉,不想魏無忌卻出來維護對方。他知三晉向來齊心,若再堅持下去,豈不顯得自己孤立了,當下只得冷笑道:“既然是無忌公子之客,為何見了我就要跑?”

黃歇松了口氣,彬彬有禮地微笑:“太子動不動就張弓搭箭,的確容易嚇到膽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著黃歇,像要將他刻個記號,聳眉冷笑道:“早聽說公子歇膽色過人,有機會倒要好好請教一番。”

黃歇笑道:“好說,好說!”他向魏無忌一拱手,語帶感激道:“多謝無忌公子,有暇再向無忌公子道謝。”

魏無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魏無忌深深地看了羋茵一眼,轉身去了。

黃歇轉頭,解下自己的鬥蓬,披在羋茵身上,護住她的頭臉,扶著她快步出了館舍,抬頭欲尋與她同來之人。不料羋茵事前太過小心,恐人看見她如何行事,下車時便令車夫在僻靜處相候,此時自是無法尋見。黃歇無奈,只得扶了羋茵上了自己的馬車,正欲離開,不料羋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縮在他的懷中,略一推開便顫抖不已。

黃歇見狀,只得與她同坐馬車。羋茵一動不動伏在他的身上,淚如泉湧。

黃歇不敢真的就這麼將她送回宮去,只行了一段路,見有一處竹林甚是僻靜,便叫車夫停下,拉著羋茵進了竹林。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來欲遞過去,不料卻是羋月那日送他的帕子,連忙縮回了手,又掏了一塊遞過去。

羋茵接了絹帕,終於哭出聲來,聲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才含羞帶怯地抬起淚眼,看著黃歇道:“多謝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說到這裡,不禁哽咽。

黃歇輕歎道:“七公主,你如何會喬裝改扮到列國使臣館舍中去?”

羋茵無言以對,握著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無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飾。

黃歇無奈,只得道:“罷了,七公主既不願意明言,我這便送公主回宮。”

羋茵一急,又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溫文道:“何事?”

羋茵抬頭看著黃歇,但見他玉面俊顏,溫文爾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劍劈下,將自己從死亡之瀕救了回來,心中一動,竟有一股異樣的情愫升了上來。她揉著帕子,紅著臉看著黃歇,心潮起伏,千回百轉,竟不知如何開口。

黃歇心中已經是有些不耐煩了,神情卻依舊溫和,道:“七公主,時候不早,回去吧——”

羋茵回過神來,見黃歇神情不耐,不知為何,竟捨不得他離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亂找著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間靈光一閃,便道:“我、我是來找你的重生之醜女難求!”

黃歇一怔道:“找我?”

羋茵看著黃歇,心頭的情愫越發肯定,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讓她不顧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腳步,一方面是藉口,一方面卻是真心:“是,我是來找你的。因為、因為我傾慕公子——”

黃歇想不到是這個回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羋茵卻笑了,反上前一步,直與黃歇貼得不足兩寸距離,逼得黃歇不得不退後兩步,才道:“我沒有胡說,自從那日一見公子,就私心傾慕,苦無機會。得知這次公子會負責接待各國使臣的任務,所以來到館舍找公子,沒想到遇上狂徒——”

黃歇退了好幾步,靜靜地看著羋茵,直看得羋茵驟然輕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來,才緩緩道:“七公主,你不是來找我的,你是來找各國使臣的,因為你知道秦王前來求婚,所以你想製造一個讓八公主抗婚的機會,這樣你就有機會代替八公主嫁給秦王。只不過今天正好遇見在下,所以才故意這麼說,是不是?”

羋茵心頭狂跳,只覺得臉上*辣的,似被人扇了個耳光。方才魏公子無忌這般說來,她只是惱恨,此時黃歇再這般說,她卻只覺得羞、惱、悔、恨、慚等五味交雜,不禁又落下淚來,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個隻會算計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個弱質女流,母親沒有尊位,又沒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著好,我就得從小就奉承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輩子都過這樣的日子,讓我的兒女也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計錯了嗎,我為自己找一條出路錯了嗎?”

她初說的時候,還是含愧,越說卻越覺得自己有理,說到最後,直往前兩步,對著黃歇眼神更是熾熱。

黃歇卻長歎一聲:“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與樂,公主的行為,也不容在下能來置喙。不過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還請休要這般信口開河了。馬車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宮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羋茵急得想去拉住黃歇,黃歇卻轉身快步離開了。

羋茵怔怔地看著黃歇遠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悅你,你是不是永遠不會相信……”

黃歇腳步略一頓,卻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親眼見過羋茵胡編亂造算計羋姝,又如何會相信她此刻明顯像是信口胡說的話來。

羋茵獨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場,這才回了馬車之內,吩咐車夫轉回館舍附近。她回了自己馬車,由侍女重新梳妝過,回到宮內。

她佯裝無事,心內卻暗懷鬼胎,一時想黃歇不知是否會將她的事情說出,一時想黃歇乃是君子,必不會害他。一時想黃歇對她可否會有愛意,一時又想自己那時披頭散髮,形狀狼狽,素日的美色全失,實在丟臉,又籌畫有機會當豔妝再見黃歇,務必要讓他驚豔才是。

一連數日,她腦海之中,顛來倒去竟全是黃歇,連精心策劃之事,也無心再想了。思來想去,終究是有些不甘心,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宮,去見黃歇。她剛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帶人堵上,告知楚威後要召見她。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18:49

羋月傳 第53章 秦王謀

羋茵惴惴不安地走進豫章台,恭敬地侍坐楚威後面前。她心裡有鬼,更覺如坐針氈。

此時楚威後正用著朝食,羋茵尷尬地坐了半晌,見無人理她,只得努力奉承道:“母后的氣色越來越好了,想是這女醫開出的滋補之羹效果甚好。”

楚威後重重地把碗一放道,冷笑道:“就算是仙露,若裡面被人下了毒,再滋補也是枉費。我哪裡還敢不好,我若有點閃失,姝還不叫人算計到什麼地方去了。”

羋茵心頭狂驚,臉上卻故意裝出詫異的神情道:“姝妹?姝妹怎麼了?”

楚威後暗暗舒了舒手掌,含笑對羋茵招手道:“好孩子,你且過來。”

羋茵膝行楚威後的身邊,殷勤地抬起臉笑道:“母后可有什麼吩……”話音未了,楚威後已經重重一巴掌打在羋茵臉上,將她打得摔倒在地。羋茵抬起頭驚恐地道:“母后——”

楚威後一把抓起羋茵的頭髮怒斥:“我當不起你這一聲母後——這麼多庶出的公主,只有你和姝養在一起,我將你視如已出,沒想到卻養出了你這種齷齪小婦來?”

羋茵聽到這一聲怒喝,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她自幼在楚威後手底下討生活,積歷年之威,此時早已經嚇得心膽俱碎,因不知楚威後如何得知她私下手段,也不敢辯,只掩面求饒道:“母后息怒,若兒做錯了事,惹了母后之怒,實是兒之罪也凰寵——高門貴夫。可兒實不知錯在何處,還望母后教我。”

楚威後笑對玳瑁道:“你且聽聽,她倒還有可辯的。”

玳瑁賠笑道:“女君英明,這宮中諸事,如何能瞞得了您!”

羋茵不解其意,只顧向玳瑁使眼色相求,玳瑁卻不敢與她眼色相對,只垂頭不言。

楚威後見她面有不服之色,冷笑著把她的事一件件抖了出來:“哼,你當我不知嗎?你蠱惑姝去和那個沒落子弟黃歇一起跳祭舞,可有此事?”

羋茵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呆住了,支支吾吾欲張口分辯,楚威後卻不容她再說,只一徑說了下去:“你借姝名義跑到國賓館去跟魏無忌私相約會,可有此事?”

羋茵心膽俱碎,若是第一句質問,她倒是能抵賴一二,可是第二句話一說出來,直接嚇得她連口都不敢開了,但聽得楚威後步步上前,句句如刀,直指她的要害。

“哼,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懷的什麼心思,你想毀了姝的王后之位,然後你就可以來取而代之?

“哼,這麼多年來,我怎麼就看不出你這條毒蛇有這麼大的野心啊?”

楚威後見羋茵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更是越說越怒,一揮手,將羋茵一掌打得摔在地上。

玳瑁本也是縮在一邊,此時見楚威後氣大了,只得忙上前扶著她勸道:“女君,仔細手疼。”

羋茵嚇得淚流滿面,只得連連磕頭:“母后,兒冤枉,兒絕對沒有這樣的心思,只怪兒懦弱沒有主見,只曉得討姝妹喜歡,哪怕姝妹隨口一句話,也忙著出主意到處奔忙,其實也不過是姝妹興之所至,轉眼就忘記了,只是兒自己犯傻……”

楚威後聽下狡辨,只朝玳瑁微笑道:“你聽聽她多會說話,顛倒黑白,居然還可以反咬姝一口……”

羋茵臉色慘白,當下也只能是垂死掙扎:“母后明鑒,工於心計的另有其人,九妹妹她和那黃歇早有私情,更是一直利用姝妹……”

楚威後冷冷地道:“不用你來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身反骨,你是一肚子毒汁,都不是好東西。”

羋茵聽了這話,頓時擊中要害,竟是不敢再駁。

玳瑁勸著道:“女君息怒,七公主只是不懂事,做出來的事也不過是小孩子的算計罷了。她若能改好,也不是不能原諒的。”

羋茵眼睛一亮,膝行幾步道:“母后,母后,兒願意改,母后怎麼說,兒就怎麼改,只求母后再給兒一個機會。”

楚威後卻抬手,看著自己的手掌,方才她用力過猛,固然是將羋茵打得臉上腫起一大道,但自家的手掌亦是有些發紅,只冷冷道:“你想活?”

羋茵拼命點頭。

楚威後睨斜著她道:“你倒很有眼力勁,我的確不喜歡那個賤丫頭,倒是對你有幾分面子情。你們兩個都不想跟著姝當陪嫁的媵妾,我也不想讓姝身邊有兩個如狼似虎的陪媵,將來有誤於她……”

羋茵聽了這話,一則以驚,一則以喜狂狼不噬妾。喜的是不必再為媵妾,驚的卻是太知道楚威後的性子,不曉得對方又有什麼樣的事要對自己為難,卻是只能硬著頭皮道:“但聽母后吩咐。”

卻聽得楚威後道:“你聽好了,你們兩個之中,只能活一個。死的那個,我給她風光大葬,活的那個,我給她風光出嫁。你想選擇哪個,自己決定吧!”

羋茵渾身發抖,好一會兒才伏地說道:“母后放心,兒一定會給母后辦好這件事。”

楚威後冷冷地道:“我也不逼你,姝大婚前,我要你把這件事辦了。若是再讓我知道姝那邊還生事,那麼你也不必來見我了,直接給自己選幾件心愛的衣飾當壽器吧。”

羋茵嚇得忙伏在地下,不敢再說話,狼狽地退了出去。

五國館舍之事,亦有人極快地報到了秦國使臣所住的館舍之中。

此時,秦王駟正對著銅鏡,摸著光滑的下頷苦笑,他如今已經如楚人一般只餘上唇兩撇八字鬍,下頷卻是剃淨了。

那日他設計越人伏擊,本是暗中觀察楚人反應,不想卻被羋月那一聲“長者”所刺激,回到館舍,他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看了數日天,又問樗裡疾道:“疾弟,你說寡人留這鬍子,就當真的這般顯老嗎?”

樗裡疾在一邊忍笑道:“大王,臣弟勸過多少次,大王都懶得理會,如今怎麼一個小妮子叫一聲長者,大王便如此掛心了呢?”

秦王駟哼了一聲,不去理他,又看著鏡子半天,終於又問道:“你說,寡人應該剃了這鬍子嗎?”

樗裡疾道:“大王一把絡腮鬍子,看著的確更顯威武,可是在年少的嬌嬌眼中便是……”他不說完,只意味深長地一笑。

秦王駟奇道:“寡人就納悶了,怎麼以前在秦國,就從來不曾聽人嫌棄寡人留著鬍子不美……”

樗裡疾暗笑:“大王,楚國的歷史比列國都久,自然講究也多。何況南方潮濕水多,人看上去就不容易顯老。臣弟早就勸過您,入境隨俗,入楚以後得修一修鬍子,您看咱們入楚以來經過的幾個大城池,就沒有一個男人的鬍子沒修飾過的,您這般鬍子拉渣的,看上去可不嚇壞年少的嬌嬌嗎?”

秦王駟哼了一聲,斬釘截鐵地道:“華而不實,依寡人看,楚國的男子都沒有血性了,不以肥壯為美,卻以瘦削為美;不以弓馬為榮,卻以詩賦為榮;不以軍功為尊,卻以親族為尊。將來秦楚開戰,楚國必輸無疑。”

樗裡疾呵呵笑著勸慰:“其實嬌嬌們透過鬍子識得真英雄的也有啊,另外兩位公主不就對大王十分傾慕嗎?”

秦王駟搖頭,不屑地道:“那一個裝腔作式的小女子,真不曉得說她是聰明還是呆傻,若說是呆傻偏滿腦子都是小算計;若說她聰明卻是那點小算計全都寫在她的臉上。真以為別人跟她一般,看不出她那種不上臺盤的小算計?”

樗裡疾知他說的是羋茵,也笑了:“臣弟倒認為,那不是呆傻,是愚蠢。呆傻之人知道自己呆傻,凡事縮後一點,就算爭不到什麼至少也不會招禍,人亦也不會同呆傻之人太過計較。只有愚蠢之人才會自作聰明,人家不想理會她,她偏會上趕著招禍,這等人往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秦王駟冷笑一聲道:“你說她那日上趕著示好,卻是何意?”

樗裡疾謹慎地提醒:“臣聽到風聲說,楚宮有人在算計把那個庶出公主嫁過來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秦王駟倒不在乎什麼嫡庶,須知兩國聯姻,就算是庶出的也得當嫡出的嫁,兩國真有什麼事,不管嫡的庶的都影響不了大局。只不過他這日所見,這兩個公主的素質差得實在有些大,想到這裡不禁道:“寡人觀那個嫡出的公主,能夠立刻拋開那裝腔作勢的小女子的,讓那個倔強的嬌嬌代她去跳祭舞,這份決斷倒是堪做一國的王后。

樗裡疾道:“那個嬌嬌似乎也是個庶出的公主,聽說她在去少司命祠的時候又遇上越人伏擊,幸好接應的人及時趕到……”

秦王駟一怔道:“哦,我們引越人伏擊馬車,本已經做好救人的準備,沒有想到越人居然還有餘黨,若是傷了她,倒是寡人的不是了。”

樗裡疾眼睛一轉,笑道:“聽說這兩個庶出的公主應該要做媵女陪嫁,那大王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補償她!”

秦王駟沒好氣道:“哼,寡人來楚國為的是國家大事,你當寡人真有閒心哄小嬌嬌們。你有這功夫閑嘮叨,還不如趕緊給寡人多收羅些人才……”

樗裡疾亦是這些日子加緊收羅人才,也聽說了羋茵在五國館舍的事,便又告訴秦王駟,秦王駟聽了亦不覺好笑:“這些後宮婦人,視天下英雄為無物嗎,這等不上臺盤的小算計也來施行,實是可笑。”

樗裡疾也搖頭歎道:“可見這楚王槐,哼哼,不如乃父多矣。”

秦王駟道自負地道:“知已知彼,百戰不殆。當年楚威王戰功赫赫,寡人之前對楚國還有一些忌憚,如今親到郢都,看到楚國外強中乾華而不實……哼哼!”

樗裡疾提醒:“不若我們明日約那公子歇一見?”

秦王駟點頭道:“看來我們對楚國的計畫大可提前,所以當前要儘快多搜羅熟悉楚國上下的人才,確是當務之急啊!”

這邊秦人密議,另一頭羋月得了羋姝再次囑託,只得又出宮去,見了黃歇,說起此事,也取笑他一番道:“我只道公子歇迷倒萬人,不曾想這麼快便被人拋諸腦後。

黃歇苦笑告饒道:“這樁事休要再提可好。”轉而又道:“你可知七公主近來動向?”

羋月詫異道:“茵姊,又出了何事?”

黃歇便將那日在各國使臣館舍之中遇到羋茵之事說了,又說到羋茵在竹林之中尋的藉口,令羋月一時竟覺得好生荒謬,失笑道:“什麼,她說她喜歡你?”

黃歇無奈地搖頭道:“一直聽你說七公主是如何有心計的人,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她的反應如此之快,居然立刻找到這麼一個……荒繆的理由。”

羋月上下打量著黃歇,笑謔道:“公子歇可是楚國有名的美男子,說不定她是真的喜歡你呢?”

黃歇沒好氣地道:“你知不知道七公主是以你的名義去找的信陵君?”

羋月驚愕地指著自己:“我?”

黃歇道:“這次各國會盟的任務是由夫子主事,所以接待各國使節的任務就落到我身上。國賓館裡我自然也有用力的人在,那個僕役見有陌生人進了魏國使臣的房間,就借送湯的機會想進來,雖然被擋在門外,但他卻聽到無忌公子稱對方為‘九公主’邪王寵邪妃。”

羋月這才恍然,只覺得滑稽可笑:“她果然賊心不死。當初想挑撥姝姊去追你,如今又以我的名義,欲去誘惑無忌公子私會姝姊,製造兩人有私之事,做成定局,轉頭又說自家喜歡你。哼,她的詭計可真多啊!”

黃歇卻道:“可是如果無忌公子的事情洩露,別人只會以為是你,若是此時傳到楚威後耳中,你要早作準備才是。”

羋月冷笑道:“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聰明的,上次的事,相信王后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威後了。如今她又與鄭袖勾結算計姝姊,我看此事,她必將自令惡果。”

黃歇歎道:“她說,她所有的算計,都只是為了不想當媵。”

羋月冷笑道:“誰又是想作媵的,可又何必生如此害人之心。她謀算的可不僅是不當媵妾,而是想要爭榮誇耀,權柄風光。只可惜,她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列國爭霸,能到郢都代表各國出使的,誰人不是一世英傑,她這等後宮小算計,如何敢到這些人精中來貽笑大方。”

黃歇皺眉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要慶倖,自己只是一個黃國後裔,將來的前途頂多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卿大夫,不會引起貪慕權勢的女子覬覦。”

羋月撲嗤一笑道:“你以為現在就沒有女子覬覦你嗎?”

黃歇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若是我心儀的女子,我自然是樂而從之。”

兩人說笑一番,黃歇便將昨日拜貼取出道:“秦國的公子疾請我相見,不知為了何事?”

羋月眼一亮,撫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將姝姊之意轉達,你亦可問明他的來意。”

黃歇沉吟道:“難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給秦王?”

羋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將她追回可好。”

黃歇沉了臉,道:“我心匪石。”

羋月吐了吐舌,知道這玩笑開過了些,忙笑道:“威儀棣棣。”

這兩句皆是出自《邶風》之《柏舟》篇,兩人對答,相視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黃歇岔過話道:“對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兒,看到住在那裡的那個張儀已經離開了。”

羋月詫異道:“哦,這麼快就離開了嗎,他的傷好象還沒全好呢。”

黃歇沉吟道:“我聽說他沒有離開,好象又住進招攬門客的招賢館去了。”

羋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陽打了這一頓,郢都城裡誰敢收他作門客啊。拿了我們的錢說去秦國又沒走,看來又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傢伙。”

黃歇搖頭道:“此事未到結果,未可定論。”

而此時兩人所談論的張儀,卻如今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飲著酒。

這家酒肆,卻是正在秦國使臣的館舍附近,表面上看來不過是一家經營趙酒的酒肆,可是張儀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他又素來留意結交各地遊士,便隱約聽說這家酒肆與秦人有關。

他得了羋月所贈的金子,本當起身前去秦國,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數年,亦不過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縮衣節食到了咸陽,想來既無華服高車可奪人眼,又無薦人引見可入人心,照樣不知何日方能出頭。又聞聽秦國使臣因五國合縱之事,來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時機,與秦國使臣結交,不但可以搭個便車到咸陽,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薦,直接面君。所以這些時日來,他便每天到這間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濁酒,一碟時人稱為菽的豆子,慢慢品嘗,消遣半日。

初時酒肆之中的人還留意於他,過得數日,見他只是每日定時來到,定時走人,並無其他行為,也不以為意。

只是張儀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處恰好在一個陰影處,能夠看到諸人進出,又可遠遠地看到秦人館舍的大門。

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時光。卻見秦人館舍的門口,一行人往這酒肆而來。

張儀連忙歪了歪身子,縮進了陰影一分,顯出有些疲倦的感覺來,抬手拄頭恰好掩住自己的半邊臉,倚著食案微閉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為意。

他這般作態,不為別人,卻是為了他剛剛看到了那群人中,卻有黃歇與作男裝打扮的羋月二人。這兩人是他的債主,黃歇還罷了,羋月那個小姑娘卻是嘴巴不饒人的,更愛與他抬杠。而且明顯可見,與他二人同來的,還有那秦國使臣及身邊近侍,若是讓她失言說出自己的意圖,可不免就自貶身價了。

他雖然假寐,耳朵卻一刻不曾放鬆,傾聽著對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談。

但聽得羋月笑道:“此處酒肆,當是公子疾常來之處了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便聽得一個男子沉聲道:“也不過是見著離此館舍甚近,圖個捷徑罷了。”

張儀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經瞪大了,公子疾?他識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邊那個矮胖之人,這人當著正主兒的面,明目張膽的冒充秦王之弟,當真沒關係嗎?

卻聽得旁邊那個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與兩位貴客且請入內,小弟在外頭相候便是。”

張儀眼睛瞪大,公子疾喚作阿兄之人能是誰,難道是……他不敢再想像下去,頓時覺得心跳加快起來。

但聽得步履聲響,見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與黃歇羋月已經入內,那正牌的公子疾卻與數名隨從散落佔據了各空餘席位。此時正是剛過日中,已到日昳,卻是白日中人最是愛昏昏欲睡之時,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見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驕橫的模樣,過得不久,皆紛紛而去,只留得寥寥幾席還在繼續。

張儀偽作假寐,也無人理他,他耳朵貼著食案,背後便是內廂,雖不能完全聽得進裡面的語言,但全神貫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聽到。這等技法,亦是他當年在昭陽門下那種奇門異士中學來的。

而此時內廂,羋月卻看著秦王駟的臉,十分饒有興味地道:“公子刮了鬍子了,當真英俊許多。”

秦王駟見了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聲道:“我卻是畏你再稱我一聲長者!”

羋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鬍子,也是長者,不過那日是‘大長者’,如今是‘小長者’罷了!”

饒是秦王駟縱橫天下,也拿這個淘氣的小姑娘沒辦法,黃歇見狀忙上前賠禮道:“稚子無狀,公子疾休要見怪。”

秦王駟哈哈一笑道:“我豈與小女子計較,公子歇且坐。”

黃歇與羋月坐下。

秦王駟倒了兩盞酒來,與黃歇對飲。

羋月見竟無她的酒盞,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駟橫了她一眼道:“一個嬌嬌,喝什麼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後世所謂之茶,此時未經製作,不過是曬乾了的茶樹葉子,用時煎一煎罷了,味道甚是苦澀難喝,素來只作藥用,能解油膩,治飲食不調之症。在楚國除了治病以外,這種古怪的飲料,卻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為一種時尚。

當下侍者端上一盞陶杯來,盛的便是荼了。羋月記得昔年在楚威王處也喝到過此物,當時便噴了出來,當下便不敢喝,問道:“若無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麼拿這種苦水來?”

秦王駟笑道:“此處是酒舍,卻只有酒與荼。”酒舍備荼,卻不是為了飲用,而是為了給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羋月不甘不願地坐下,拿著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來。

黃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過酒麼?竟知道他們還備得有荼。”

秦王駟搖頭笑道:“這倒不曾,此物是我備下的。因此處與館舍相近,我常到此處,有時候未必盡是飲酒,偶而也會飲荼,故叫人備得這個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黃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駟卻搖頭道:“哪裡是雅人,只不過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飲習慣了。秦國不缺酒,卻缺荼,須得每年自巴蜀購入。”

黃歇奇道:“為什麼不與我楚國交易呢?”

秦王駟笑而不語。

黃歇會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間,與巴蜀交易自然是比與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國飲荼甚多嗎?”

秦王駟聞言知其意,這是打聽數量了,當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頗知兵事啊。”

黃歇亦聽得明白了,當下拱手:“不敢。”

羋月卻是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麼,她不喜歡這種聽不懂的感覺,嗔道:“你們一說,就說到軍國之事了。”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講軍國大事,難道還要講衣服脂粉嗎?”他久居上位,雖然隨口談笑,卻是君王之威不顯自現。

羋月似覺得有種壓力,卻不甘示弱,眼珠子轉了一轉,轉了話題拍掌笑道:“聽說秦王派公子前來,是要求娶楚國公主?”

秦王駟點頭道:“正是。”他大致明白這小姑娘的來意了。

羋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趨前,笑嘻嘻地問秦王駟:“敢問公子疾,貴國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駟看著這小姑娘,只覺得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心中微一動,反問:“你是為自己問,還是為別人問。”

羋月嗔道:“自然是為別人問,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駟聽著她信心滿滿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問,誰想嫁,就讓誰來問。”

羋月見他反問得如此不客氣,不禁惱了:“你……”

黃歇忙截住她發作,笑道:“公子疾何必與一個小女子作口舌之爭呢?”

秦王駟看了黃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願與某作天下之爭?”

黃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駟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變法以來,國勢日張,我秦國大王,誠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陽,共謀天下。”

羋月跳了起來,叫道:“秦國視我楚國為無物嗎?”她看著黃歇,驕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讀,在楚國前途無限,何必千里迢迢遠去秦國謀事?”

秦王駟淡淡一笑,舉杯飲盡,道:“南後重病,夫人鄭袖生有公子蘭,心存奪嫡虎視眈眈,太子橫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強,只怕此後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於宮庭內鬥之中,何來前途,何來抱負?”

此言正中黃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駟一言,意味深長地道:“看來公子疾于我楚國內宮,所知不少啊!”

秦王駟卻微微一笑,對黃歇道:“楚國內宮,亦有謀我秦國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會不知道此事吧穿越之一生逐愛!”

黃歇想起前日羋茵之事,不禁一滯,心中暗驚,這秦國在郢都的細作,想來不少。

秦王駟又悠悠道:“況且太子橫為人軟弱無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個庸臣?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當縱橫天下,若是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豈不快哉!”

他最後這兩句“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說得頗為鏗鏘,此時隔著一牆,莫說張儀耳朵貼著案幾聽到了,便是樗裡疾與秦國諸人,也聽得精神一振。

黃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謝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黃歇生於楚國長於楚國,楚國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說一聲抱歉了。”

秦王駟笑道:“不要緊,公子歇這樣的人物,任何時候咸陽都會歡迎於你。”

黃歇沉默地站起,向著秦王駟一拱手,與羋月走了出去。

秦王駟看著幾案上的兩隻杯子,黃歇的酒未飲下,羋月的荼也未飲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裡疾走進來,見狀問道:“阿兄,公子歇不願意?”

秦王駟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強求。天下才子,此來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裡疾卻歎道:“只是卻要向何處再尋難得之士?”

秦王駟笑道:“或遠在天邊,或近在眼前。”說著站起來正欲走,卻聽得外面有人擊案朗聲笑道:“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當如是也,好!”

樗裡疾一驚,這正是方才秦王駟所說之言,莫不是有人聽到,當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駟眉頭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當下便揚聲道:“若有國士在此,何妨入內一見?”

便見一個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進來,但見此人帶著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淩厲,見了秦王駟,便長揖為禮道:“魏人張儀,見過秦王。”

樗裡疾一驚,手便按劍欲起,秦王駟卻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認得寡人?”

張儀笑道:“在下雖然不認得大王,卻最聞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謔,卻不曾說過公子疾英偉異常,龍行虎步。方才大王與人入內,人稱您為公子疾,臣卻以為,大王身後執劍者方為公子疾。可是?”

秦王駟笑看了樗裡疾一眼,道:“你便以我為假,何以就能認定他為真?便是他為真,何以認定我就是秦王?”

張儀道:“此番秦國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讓秦人簇擁,聞稱您為公子疾而無異色者,必不是胡亂冒認,真公子疾必在近處。且能夠夠冒用公子疾的名字還能讓公子疾心甘情願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夠說得出‘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當縱橫天下,若是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豈不快哉’的話,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駟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難得,難得!”

張儀也笑了。

兩人正笑間,秦王駟卻將笑容一收,沉聲道:“寡人潛入楚國境內,你當知走漏風聲是什麼下場,你好大的膽子!”

張儀從容道:“張儀是虎口餘生的人,膽子不大,怎麼敢投效秦王。”

秦王駟哦了一聲道:“你想投秦?”

張儀道:“正是。”

秦王駟忽然大笑起來。

張儀裝作淡定,手心卻緊緊攥成一團。

秦王駟止了笑,看著張儀道:“‘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那張子如何讓寡人看到張子的本事呢?”

張儀看著秦王駟,沉吟片刻,笑道:“不敢說如何平天下,且讓大王先看看張儀小試身手,如何‘動諸侯’吧。”

秦王駟撫掌大笑道:“大善,吾今得賢士,當浮一大白矣紫瞳亂,傾城歎!”

且不與秦王駟如何與張儀一見如故,這邊黃歇與羋月走出酒肆,兩人對望一眼,皆知對方心事。

黃歇歎道:“看來秦人其志不小。”

羋月卻愁道:“你說,我回去當如何與阿姊說這事兒?”

黃歇見她愁悶,心中憐惜,他知道羋月在宮中日子難過,雖然身為公主,衣食無憂。但每天面對著羋姝的驕縱任性、羋茵的善嫉陰毒,實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有楚威後實實懷著殺意,因她此既要不惹羋姝之嫉,以來擋楚威後的戕害,又要防著羋茵算計。偏生她又生性驕傲,做不來曲意討好,陽奉陰違之事,所以過得倍加艱難。

當下歎道:“這種事,卻也是無奈。你用公子疾的話回復於她吧還回去。她雖為公主,但私下戀慕一個男人,也要彼此有情才是,否則,亦不好宣揚于於口。”

羋月歎道:“也只得如此了。”

黃歇見她悶悶不樂,更是心疼,此時兩人正走在長街上,忽然見著一個店鋪在賣著粔籹蜜餌,當下忙去買了幾枚粔籹,那原是用蜜和米麵加油煎而成,吃起來又甜又酥,是羋月素來喜歡吃的。

羋月見著黃歇將粔籹遞與她,心中歡喜,故意不去接它,卻就著黃歇的手,吃了一口。見著黃歇神情有些羞窘,知道他素來謙謙君子,如此在大街之上行為放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大樂,把方才的一絲苦惱也笑沒了。

黃歇見著羋月忽然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口粔籹,心中大驚,欲待縮手又恐她誤會,欲就這樣繼續又怕是失了孟浪,想著她必是一時不注意,當下心中想著如何圓過來才好,又恐被人看到,忙作賊似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待轉過頭來,卻見羋月嘴角忍笑,才知道原是她故意淘氣,當下也笑了,將手中的粔籹遞與她,故意拉下了臉道:“拿著。”

羋月伸手接了,卻笑盈盈地看著黃歇:“多謝師兄。”

黃歇本來臉色就已經微紅,被她這樣一看,忽然間臉就更紅了,當下把粔籹往羋月手中一放,便大步往前走去。

羋月接了粔籹,追了兩步,拉住黃歇的袖子,道:“師兄,你去哪兒啊,怎麼不等等我?”

黃歇努力不去看她,耳根卻是越來越紅,只努力端出嚴肅的樣子來,道:“方才秦王之圖謀,我當稟報夫子。”他看了羋月一眼,遲疑一下,又道:“包括……包括那日七公主在列國使臣館舍之事,你說,要稟與夫子嗎?”

“為何不稟?”羋月直接反應道:“難道還有什麼事不能與說夫子嗎?”

黃歇松了口氣:“是,你說的是,我還道你會因為,會因為……”會因為什麼,他沒有說出來。

羋月卻是明白的,道:“她冒充我,是她的不是,我何必去擔她的不是。我坦坦蕩蕩,何懼之有。”

黃歇看著羋月,兩人相視一笑。

當下兩人回了屈原府,恰好此時屈原亦在府中,便留兩人用了膳食,方說正事。

黃歇先說了羋茵之事,又將秦王之事說了,歎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秦人的詩,充滿了殺伐之氣來嘛,少俠。秦人之志,亦不在小。”

屈原點頭歎道:“唉,我們都小看了這個秦王,他當初因為反對商君變法而被秦孝公流放,太傅也受劓刑。他繼位以後車裂商鞅,我們還以為他會廢除商君之法,秦國必會因新法舊法交替而陷入動盪,哪曉得他殺商君卻不廢其法,秦國在他的鐵腕之下十餘年就蒸蒸日上,看起來以後列國之中,只有秦國會因為變法而日益強大。”

黃歇歎道:“唉,我們楚國當年吳起變法,本也是一個重獲新生的機會,只可惜人亡政息,又陷入宗族權貴的權力壟斷之中。如今秦國越來越強大,楚國卻在走下坡路。”

黃歇與屈原說的時候,羋月先是靜靜地聽著,黃歇善言善問,屈原詢詢善誘,於她來說,靜聽,往往收穫很大。但有時候師徒討論結束以後或者在中間時候,她亦會發表自己的看法,此時忽然道:“我倒有個想法……”

黃歇看向羋月道:“你有何主意?”

羋月便對黃歇說:“師兄,你可還記得那張儀之事?”

黃歇亦是想到,點頭:“正是,”他望向屈原:“夫子,如今爭戰頻繁,那些失國失勢的舊公子和策士,都在遊說列國,以圖得到重用。可是如今令尹昭陽剛愎自用,若楚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收羅人才,則人才將會去了其他國家,將來必為我們的禍患。”

屈原看了看羋月,又看了看黃歇,心中已經有些明白,點頭道:“我亦知你們的意思了……”

羋月已經急問道:“夫子既知,為何自己不收門客?”

屈原微笑著看著眼前兩個弟子,心中明白這是兩人要相勸自己,卻只是搖了搖頭。

黃歇卻道:“夫子難道是怕令尹猜忌,影響朝堂。”見屈原不語,以為自己已經得知原因,卻仍勸道:“可是夫子,您要推行新政,得罪人是在所難免的——”

屈原擺擺手阻止黃歇繼續說下去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停下來,看著遠處,沉默了一會兒,道:“當此大爭之世,不進則退,不爭而亡。秦國因變法而強大,列國因守舊而落伍,楚國變法,勢在必行。但變法者,必將損傷朝堂諸公的利益所在,被人排擠、被人攻擊在所難免,唯一可恃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君王的信任和倚重,來自自己的無私和忠誠。”

說到最後一句,黃歇忽然了屈原的意思,叫了一聲:“夫子——”卻沒有再說下去,他看向屈原的神情變得更加崇敬,卻也不免有些黯然。

屈原歎道:“若是我也招收門客,必然要有私財棬養,擁私財養親信,怎麼會不留讓下人攻擊的把柄?君王又怎麼能信任我?又怎麼敢把國之大政託付在我的手中?”

羋月此時也明白了,卻只覺得痛心,叫道:“夫子……”

屈原擺了擺手,聲音仍如往常一般平緩,可羋月聽來,卻已經猶如炸雷之響:“所以,要主持變革者,便只能做孤臣。”

羋月心頭一痛,忽然想到了吳起、想到了商鞅,道:“夫子,你這又何必……”

屈原見了兩名弟子的神情,知道他們在擔心自己,當下呵呵一笑,擺手道:“你們不必把事情想得太過嚴重。畢竟吳起、商鞅,那是極端的例子。我既是羋姓宗室,又是封臣,不比那些外臣,也不至於把事情做到他們那樣的極端之處。你們放心,大王為人雖然耳根子稍軟,但卻不是決絕之人,太子——亦不是這樣的人婚情撩人。”

羋月聽了,稍稍放心。

黃歇卻沉默片刻,才道:“夫子之慮,弟子已經明白,但,若是人才流失,豈不可惜。夫子不能招門客,可弟子卻可與遊士結交,夫子以為如何?”

屈原沉默不語,好半晌才道:“你是太子門人,結交游士,亦無不可。”

羋月笑了。

黃歇卻看著屈原道:“我觀夫子如今心思,並不在此事上,夫子可還有其他思慮?”

屈原點頭道:“不錯,我在想秦國的變法。”

羋月卻是一撇嘴,笑道:“有什麼可想的,商君變法也不過就是些老調重彈,效仿吳起變法嘛,無非就是廢世官世祿、獎勵軍功、鼓勵耕種、設立郡縣這些,只不過東方列國封臣勢大難成,秦國封臣勢弱,所以易成罷了。”

黃歇卻是沉吟道:“非也,商君變法,雖與吳起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恰恰是獎勵軍功,尤其為重。弟子……實覺疑惑啊!”

羋月奇道:“列國都重賞軍功,師兄何以憂慮?”

黃歇搖頭道:“這不一樣,列國重賞軍功,領軍之人卻無不是封臣世爵,幼受禮法庭訓,知曉禮樂書數,管理庶政,便無不可。秦人獎勵軍功,卻是底層小卒只要殺人有功,便可得高爵,理庶政,我實為不能贊同。軍人上陣殺敵,與治理國家是兩回事,以殺伐之人任國之要職,必會以殺伐手段治國,那就會導致暴力治政,不恤民情,將來必會激起民變。秦人之法,當不能長久。”

屈原聽了此意,方緩緩點頭正欲說話時,羋月卻急急插嘴道:“師兄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屈原一震,轉向羋月,以他之能,亦不覺得黃歇此論有何不妥,當下便看向羋月,聽她有何新的見解。

羋月卻道:“軍人執政便是有後患,亦是得政以後的事,到時候或再有其他辦法,徐徐圖之。可如今是大爭之事,首要就是讓本國強大,只要本國強大,便有不妥,亦可在戰爭中轉嫁給他國。不要說軍人執政會不恤民情,軍人若能開邊,戰爭能夠帶來收益,百姓負荷就會減輕,就是最大的體恤民情了。”她轉向屈原,雙目炯炯道:“夫子,所以我認為,我們楚國應該象秦國那樣推行變法,秦國是怎麼變強的,楚國就可以照作。”

屈原震驚地道:“公主——”

羋月本說得痛快,卻看著屈原忽然變了臉色,先是驚詫,但在屈原面無表情的凝視中慢慢變得惶恐和委屈,怯生生地道:“夫子……我說錯了嗎?”

屈原回過神來,看著羋月,勉強笑道:“沒什麼。”

他心頭忽然如壓了大石,再無心說話,當下只把話題岔開,找了一卷吳子兵法,與兩人解說一二,便讓黃歇送了羋月回去。

當晚,屈原徹底不寐,他站在書房窗口,看著天上的星星,耳中卻迴響起少司命大祭那日,唐昧忽然闖入他家中,將當日的預言和自己的憂慮告訴他時的表情。

“天降霸星,降生于楚,橫掃六國,稱霸天下。”屈原長歎一聲道:“老夫從前都不曾信過這些神道之言,可是,九公主她的脾氣,比誰都像先王當年啊。難道說唐昧的話會是真的?”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23:51

羋月傳 第56章 張儀舌

羋月回到宮中,亦是徹底未眠,屈原當時的神情,讓她無法入眠,這樣的神情,不是一個夫子看著弟子過於出色的欣慰,亦不是一個夫子看著弟子說錯話時的指正,倒像是有些恐懼,有些不能置信。

這是什麼樣的神情呢,自己那話,又到底是說錯了什麼呢?

她與黃歇素日在屈原身邊談書論政,亦非一日,便是說得再異想天開,胡說八道,屈原亦只是或鼓勵,或指正,或欣賞,卻從無這般奇怪。

思來想去,直到天亮,才胡亂地打了個盹,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幸而最近宮中事情甚多,羋姝又是各種無心學習,這幾日便撒著嬌讓楚威後已經令女師放假,因此她睡得晚了,倒也無妨。

她起了身,照例練過劍以後,到羋姝那邊去。卻聽走到半道,但聽得幾個宮女自高唐台外跑進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見了羋月也不避著,反笑說今日宮中來了一名異士,能說會道,把大王哄得十分開心,諸宮人皆去看熱鬧呢。

羋月便問此人姓名,卻聽得那宮女道,此人名喚張儀。

羋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個騙子,說什麼去秦國無盤費,騙得她心生憐憫,將身上的金子都借給了他,如今數月過去,他居然還在郢都招搖撞騙,實是可惡,當下便問了此人住在何處,心中盤算著待他辭了楚王槐出宮,便要找他算帳。

而此時的張儀,卻在章華臺上與楚王槐正打得火熱。

此前張儀來見楚王槐,說得便是自己要往東方列國一行,臨行前想瞻仰大王儀容,方算得不曾楚國虛行。又有奉方受了張儀之禮,十分為他鼓吹,楚王槐這才動興接見,只當是見這說客一面,敷衍過去便了。不想這張儀十分能說,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說了許多,他竟是聽得津津有味,如今見時辰不早,張儀待要告辭,才依依不捨地問道:“先生這就要走了嗎?”

張儀笑道:“是啊,臣早說過,將往北方六國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麼要臣捎過來的?”

楚王槐笑了,楚國立國與周天子同長,數百年下來,何物沒有,便道:“寡人宮中,一切東西應有盡有,難道張子還能從北方六國,捎回寡人沒有的東西嗎?”

張儀看了看左右,點頭贊同道:“大王宮中的東西的確是盡有應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卻又聽得張儀緩緩道:“只可惜少了一樣凰寵——高門貴夫。”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樣?”

張儀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搖頭笑道:“張子,這是前殿,你見著的不過是幾個宮人罷了。寡人宮中便是南威西子這樣的美人,亦盡是不缺的。”

張儀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國美色,盡在大王宮中,可是列國美人大王都見過嗎?”

楚王槐向前傾,露出感興趣的神情道:“這麼說,各國佳麗先生都見過?”

張儀屈指數道:“楚女窈窕、齊女多情、燕女雍容、趙女嬌柔、韓女清麗、魏女美豔、秦女英氣,這列國美人,大王當真都見過嗎?”

楚王槐被說得十分心動道:“以先生之意呢?”

張儀道:“若能收集列國美女于後宮,天底下誰還能比得上大王的豔福啊!”

楚王槐神情變得興味起來道:“哦,先生能為我收集列國美女不成?”

張儀長揖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楚王槐大喜道:“來人,賜先生千金,有勞先生為寡人尋訪列國美女入宮。”

這邊張儀懷了一千金大搖大擺,兩袖金風地出了宮,這邊楚國後宮,便似炸開了一般。宮人內侍往來于南後及鄭袖宮中,亂若蜂蟻,且自不提。

南後與鄭袖俱是著了慌,南後是見鄭袖得勢,自己應付已然吃力,若是再來新寵,豈不更增威脅。鄭袖亦是自覺兒子漸長,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懼有新人入宮,奪了自己之寵。

二人因是聽說張儀乃是奉方召入宮中來的,兩處皆召了奉方來質問,奉方亦早得了張儀之教,將兩邊都說得滿意,這才收了賞錢退下。

張儀出宮之後不久,宮中便接連出了好幾撥人,直向張儀所居館舍奔去。

張儀送走鄭袖夫人派來的使者,看著擺在幾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僕恭敬地問道:“張子,要收起來嗎?”

張儀隨手揮了揮道:“不用,就這麼擺著吧,還有客人要來呢!”

那童僕豎李詫異道:“還有客人?”

便聽得外面有女子的聲音道:“來的不是客人,是債主。”隨著聲音,便見羋月掀簾而入。

豎李方詫異的張著嘴,張儀已經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債主,敢問債主來,可是要討債?”

羋月掃了一眼幾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對面坐下,笑道:“先生當日說自己要投秦,缺少盤纏,可是拿了盤纏不走,卻逗留驛館衣食奢華穿越之非你不可。如今看這滿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錢了,還逗留此地何為?”

張儀揮了揮手,令豎李退下,笑道:“不錯,我也正是要離開了,只不過明日離開之前,還要再交代一聲。總得對得起他們送來的這些金帛吧。”

羋月詫異道:“難道先生明日要把這些錢退還嗎?

張儀亦詫異道:“退還?入了我張儀之手的錢,如何能退還?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訴他們,錢我收了,事我沒辦,下次有機會再合作。”

羋月看著張儀,只覺得自己耳朵是否聽錯,滿臉不可思議地道:“你以為自己是誰,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當旁人都是傻子嗎?難道你在昭陽處受的教訓還不夠嗎?”

張儀卻笑道:“來來來,姝子,你須他們不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別人贈金於我是懷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氣。你贈金於我純出天良,所以你這錢嘛,我是一定要還的。十倍相還,如何?”

張儀把其中一個匣子推到羋月面前,羋月想了想,又把這些金子推給張儀,道:“錢我既然已經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個賭,你明日若能毫髮無損地收下錢還能給大王和鄭袖夫人一個交代……”

張儀打斷她道:“還有王后也派人送來了五百金……”

羋月吃驚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髮無損地收下錢又能夠賴掉事情還讓他們不追究你,這錢就算我輸給你。”

張儀漫不經心地把匣子蓋上,道:“你是輸定了。不過我知道你眼下還不缺這些,當日你贈金於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還金卻不過是錦上添花,沒有什麼用處。這些金子就暫存在我這裡,等你需要的時候我再還給你。”

羋月卻不看那金子,只看著張儀道:“若你當真明日過關,這些金子我便換你一條計策。”他若當真有這樣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關頭,若能換此人一條計策,豈非勝過這些金子來。

張儀卻擺了擺手,看著羋月道:“我知你要問的是什麼?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羋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若是別的女子,想討要主意,無非是自保、爭寵、害人、上位。可惜……”

羋月一怔道:“可惜什麼?”

張儀直視著羋月,羋月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卻不敢弱了氣勢,亦只得與他對視,半晌,張儀歎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聰明,懂得遠比別人多,主意遠比別人大,脾氣卻比別人硬。你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於你願不願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這世上就沒有什麼能阻得住你!”

羋月怔了好一會兒,才道:“先生說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頭看著張儀,歎道:“我如今進退失據,前後交困,命運全掌握在別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麼用?”

張儀微笑道:“人永遠看不清自己裝神。就象我張儀當初,也是因為看不清自己,放不開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說著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謝昭陽這一頓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間最壞的情況不過如此,那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從此天地之間,再沒有能拘得住我的東西了。”

羋月看著張儀,眼前的人和初次見他時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夠象先生那樣呢?”

張儀搖了搖頭道:“時候未到,你靈竅未開,就像是黑夜裡把一卷寶典送給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羋月怔怔地想著道:“天亮,天什麼時候能亮呢?”忽然回過神來,懷疑地看著張儀道:“你這人最會虛言,該不是又在唬我吧?”

張儀笑而不語,然後羋月便再也問不出他任何話了,只得悻悻地離開。

次日,連羋姝也得知此事,來尋羋月問道:“你可聽說有個張儀,說要為大王尋美人?”

羋月也正為張儀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動羋姝道:“聽說此人今日還要進宮來與大王告別,不如我們去看一看?”

羋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著羋月悄悄來到章華台後殿,躲在屏風後悄悄看那張儀到底是何等樣人。

果見張儀到來,與楚王槐攀談片刻,講了一些各處奇聞,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辭別大王,臨走之時聽說楚國美食冠絕六國,可否請大王賜宴,讓臣能夠口角餘香。”

楚王槐案牘勞形之餘,只覺得有這麼一個能說會道風雅有趣的人說說笑笑,亦可解頤,所以昨日張儀說要辭別,今日又說要辭別,這種明顯要多占點便宜的事也不以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識得人生真諦的。”

張儀亦陪笑道:“人說食色性也。臣亦認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過於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說得正是,寡人這宮中旁的沒有,若說絕色美女與絕頂美食,卻是樣樣不缺。”

張儀撫掌道:“大王此言絕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有美食當前,焉能無美人相伴?臣聽說南後和鄭袖夫人乃是絕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見?”

楚王槐有意誇耀,笑道:“好啊!來人,去問問王后與鄭袖夫人,可願來與寡人飲宴?”他亦是無可無不可的,只是南後多病,鄭袖得寵,豈是臣下說要拜見便能拜見的,便是楚王同意,願不願意亦是看兩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問問,即使南後鄭袖不出,隨便叫兩個美人出來,教這狂士開開眼界也就罷了。

不料消息傳到宮內,南後鄭袖俱派了寺人來,到已經在梳妝打扮,過會兒便來。

卻是南後與鄭袖正為了昨日張儀要去北方諸國尋訪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張儀收下兩人賄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覆,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鄭袖更是工於心計,聽得南後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華臺上送去各式鮮花,又叫人將今日之宴多上鮮物。南後有胸悶氣喘之症,如今越發嚴重,這些鮮花魚蟹,正是易引發之物。

南後自生病以後,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尋常之時,鄭袖自不是她的對手,但精神既短,於這些細節上便沒有足夠的精力去防備。

當她走進殿中,見著滿殿鮮花繁盛之時,頓覺氣有些喘不過來,暗悔上當,臉上卻不顯露,只叫來奉方,著他立刻將鮮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見著南後撤了鮮花,亦有些明白過來,站起來笑道:“寡人不過一說,王后有疾,當安心靜養,何必勉強出來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南後笑道:“日日悶在房內,也是無趣,如今風和日麗,得大王相邀,得以出來走動一二,亦是不勝之喜。”

正說著,鄭袖亦是一頭花冠地來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鄭袖到一邊去,低聲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這般打扮?”

鄭袖故說吃驚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這便更換去。”這邊卻到了南後面前請罪道:“實不知小君今日也來,倒教妾驚了小君。”

南後只覺得一陣花香襲來,頓覺氣悶,只暗惱鄭袖手段下作,不上臺盤,這邊卻笑道:“既是來了,何必再去更換,妹妹從對面,我坐這頭,倒也無妨。”

鄭袖實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發不治,卻礙于楚王槐在此,一時不敢做得明顯,只得笑道:“多謝小君體諒,妾這便離了小君跟前,免得礙了小君之疾。”

南後聽得她話裡話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體為難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閉了眼,揮了揮手,懶得與她糾纏。

鄭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見已經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異士,聰明善謔,且欲召來與卿二人解頤,如何?”

南後笑道:“妾亦聞此張子之名,心嚮往之。”

鄭袖也笑道:“聽說這人哄得大王甚是開心,妾亦願一見。”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請張子入見吧。”

此時酒宴擺上,寺人便引著張儀入內,與楚王槐見禮以後,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讓張儀拜見。

張儀便行禮道:“下臣張儀,參見王后、夫人。”

南後端莊地道:“張子免禮。”

鄭袖撇了撇嘴道:“張子免禮。”

張儀聞聲抬起頭,先是看了南後一眼,驚愕極甚,又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置信地轉頭到另一邊,見著了鄭袖,更是目瞪口呆,整個人都變得僵住了。

楚王槐詫異道:“張子——”

張儀象石化了一樣,半張著嘴,一動不動。

楚王槐更覺奇怪,道:“張子,你怎麼了?”

奉方嚇得連忙上前推了推張儀,一疊連聲地叫道:“張子,張子失儀了,張子醒來——”

張儀象忽然如夢初醒,竟是朝著不知何方連連胡亂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禮,下臣失禮——”

楚王槐見了張儀如此形狀,不覺好笑,心中亦是覺得猜出幾分,不免得意之心,蓋過了對張儀失禮的不悅,笑道:“張子,你怎麼了?”

張儀夢遊似地看了看南後,又扭頭看了看鄭袖,用一種夢遊似的,不能置信的語氣,道:“這兩位,是王后、是鄭袖夫人?”

楚王槐見著他如同無知傖夫般的模樣,心中更覺得輕視,撫須笑道:“正是藏鋒霸天下。”

張儀臉上顯出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號啕一聲,整個人撲地一聲跪下,捶胸頓足地哭道:“下臣慚愧啊,下臣無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對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這樣的活劇來,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張子快起,你這是要做什麼?”

張儀用力抹了抹不知何處而來的眼淚,顯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來,哽咽著道:“下臣有罪,下臣無知!虧得下臣還誇下海口,說要為大王尋訪絕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見南後和鄭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錯了。下臣走遍列國,就沒有看到有誰的容貌可以勝過她們的。下臣居然如此無知,下臣見識淺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經在楚國了。下臣向大王請罪,大王要下臣尋訪六國美人的事,下臣有負所托,我是辦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後,右看鄭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確是見識淺薄,寡人早就說過,天底下就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楚宮沒有的。寡人宮中,早已經收羅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張儀長揖為禮,羞槐道:“下臣無顏以對,這就退還大王所賜的千金。”

楚王槐此時心中正是被張儀的言行奉承得極為得意,哪裡看得這已經賜出去的區區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賜給了你,哪裡還會收回去。”

張儀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謝大王,多謝王后,多謝夫人。”

南後和鄭袖相對看了一眼,眼神複雜而慶倖。宴散之後,兩人走出章華台,鄭袖低聲道:“巧言令色。”

南後第一次覺得同感道:“的確。”

鄭袖回到雲夢台,正自得意,南後病重,如今這宮中便是她得以獨寵,連宮外的威脅亦是沒有了,且又聽說,南後自回宮以後,病勢沉重,這幾日都不能再起了。

心中正自得意,不料過得幾日,卻聽說魏國竟送了一個美女進宮。鄭袖初時不以為意,宮中諸人亦畏她嫉妒,恐她遷怒,也不敢到她跟前相告。及至聽說楚王槐竟是數日宿于新人之處,竟是日夜不離,這才悖然大怒,當下便站起來,要前去尋那魏國的美人。

她的侍女魚笙大急,拉住鄭袖道:“夫人休惱,夫人還不知大王的性子嗎。如今新人正是得寵,夫人若與她發生衝突,豈不是失歡于大王,倒令南後得意。”

鄭袖冷笑道:“她如今命在旦夕,得不得意,都無濟無事了。”

魚笙急道:“夫人便不想想,如今她就要死了,正是夫人的機會,夫人且忍一忍,大王素來是個不定性的,待過夫人登上王后之座,說不定大王亦是厭了她,到時候夫人想要如何處置,還不是由著夫人。”

鄭袖一腔怒氣,倒被她說得緩了下去,她倚著憑幾想了半日,忽然得了一個主意,冷笑道:“魚笙,你將我左殿收拾出來,鋪陳得如我這居室一般,我倒要看看,這魏國的美人,到底有多美。”

魚笙不解其意,只得依從了她的吩咐而行,這邊鄭袖直等她佈置完了,才依計行事。

且說這日羋月因羋戎學宮休假之日將到,便收拾了兩卷竹簡,欲帶到離宮去莒姬處,交給羋戎學習。不想走到半路,卻不知何故,女蘿不小心踩到裙角,摔了一交,竟將那匣中的竹簡摔出散落了。見羋月皺眉,女蘿忙告了罪,便收起竹簡趕緊先送回高唐台去更衣換簡不提碧雲。

羋月便在那長廊處坐下,等著女蘿回來。

也不知坐了多久,卻聽得遠處隱隱有哭聲。羋月不禁有些詫異,若換了別人,或許不敢探詢,但她素來膽氣壯,諒著宮中也不會有什麼大事,便悄然尋去。

她繞過幾處薜荔花架,卻見一個白衣女子,獨坐禦河邊哭泣著。

羋月便問道:“是何人在此處哭泣?”

那白衣女子嚇得擦擦眼淚連忙站起來,這邊轉頭看去。羋月一見之下便認了出來,宮中似她這般美貌的女子的確不多,當下問道:“你可是魏美人?”

魏美人驚奇地道:“你如何認識我?”

羋月笑道:“宮裡俱傳說魏美人之美,不識魏姬,乃無目也。”

魏美人臉一紅,害羞地笑了道:“你當真會說笑話。嗯,但不知阿姊如何稱呼?”

羋月道:“我是九公主。”

魏美人吃了一驚,忙行禮道:“見過九公主。”

羋月看著她臉上一抹嫣紅之色,眼中微紅,略帶淚意,即使身為女子,也不禁對她有憐惜呵護之意,忙道問:“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兒啊?你身邊的宮女呢?”

魏美人左右一看,手指在唇上示意道:“噓,你小聲點,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羋月詫異道:“為什麼你會偷偷跑出來?”

魏美人低頭,扭捏半晌,才道:“臨行前,王後跟我說,到了楚國不能別人看到我哭。”

羋月心中一凜道:“王后,哪位王后?”

魏美人天真地道:“就是我國王后啊!”

羋月問道:“魏王后為何要這樣說?”

魏美人低頭半晌,道:“公主,你說,我是不是看上去甚是好欺負啊?”

羋月只覺得她這般神情,竟是格外可憐可愛,忙著道:“何以如此說,你這樣子,便是世人都捨不得欺負你啊。”

魏美人囁嚅道:“我臨行前,拜別王后,王后便說,我一看便甚是好欺負。她嚇囑我說,休要在人前哭,別人看到我哭,就會知道我很好欺負,就會來欺負我。”

羋月詫異道:“你、叫她王后,不是母后,難道你不是魏王的女兒?”

魏美人扁扁嘴道:“才不是呢,大王都那麼老了……我們是旁支,我爹是文侯之後,現在連個大夫也沒當上呢!”

羋月拉著魏美人的手坐下來道:“那怎麼會挑中你到楚國來呢?”

魏美人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聽說是嫁到秦國的王后沒了,大王就想再送一位公主過去,召集了遠支近支所有的女孩子挑選陪媵,我就被選進宮了。後來聽說秦國向楚國求婚了,大王就把我送過來了。”

羋月道:“把你送過來做什麼呢?”

魏美人搖頭道:“王后只說,我要讓楚王喜歡我,其他什麼也沒說……”說到這裡,引起傷心事來,便嗚嗚哭道:“我想我爹娘,想我阿兄……”

羋月問道:“你爹娘很疼你嗎?”

魏美人用力點頭道:“是啊,我爹娘很恩愛,也很疼我鹿鼎記後傳。”

羋月再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魏美人曲著手指數道:“爹、娘,大兄、二兄,還有我。”

羋月奇道:“只有五個人?”

魏美人點頭道:“是啊。”

羋月想了想,還是問道:“你爹,就沒有姬妾,或者庶出的姐妹們?”

魏美人道:“沒有,我爹就我娘一個。”

羋月心中歎息道:“你當真好福氣。”

魏美人卻搖頭道:“才不是呢,我從小就好想有個阿姊,卻沒有阿姊來疼我。”說著,喃喃地道:“若是有一個阿姊來疼我便好了。”

羋月見她可愛,竟是不忍她如此失望,一激動便道:“你若不嫌棄,我來作你阿姊如何?”

魏美人驚詫地睜著剪水雙瞳,道:“是我不敢高攀才是,你是公主,我只是一個後宮婦人——”

羋月歎息道:“我今日是公主,明白卻又不知道會向何處國度,成為一介後宮婦人,有甚高低之分。”她看著魏美人,越看越是喜歡,此時倒是有些明白羋姝當初的行為。當慣了幼妹的人,看到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妹子,便不禁有想充當阿姊的*。只是想了想,還是問道:“你幾歲?”

魏美人便道:“我十五歲,八月生的。”

羋月松了一口氣,笑道:“正好,我也是十五歲,不過我是六月生的。”

魏美人撫掌笑道:“你果然是阿姊。”

羋月也笑了道:“正是,我如今也有個妹妹了。”

兩人的手緊緊相握,互稱道:

“阿姊。”

“妹妹!”

羋月欲待再說,卻聽得遠遠有聲音傳來道:“魏美人,魏美人……”

魏美人卻跳了起來道:“尋我的人來了,阿姊暫且別過,回頭我們再述。”

羋月便道:“你若得便,十日之後,還是這個時辰,我便在此處等你。”

魏美人認真地點頭道:“好,阿姊,十日之後,還是這個時辰,我必在此處等阿姊。”

羋月只道多了一個妹子,十分歡喜,因知魏美人初入宮,恐其不便,便準備了一些常用之物,思量著要下次見面時送與她。

誰知道第二日上,魏美人便出了事。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29:52

羋月傳 第58章 鄭袖計

因魏美人得寵,又兼之初到楚宮,楚王槐正是寵愛她之時,恐其寂寞不慣,便令掖庭令乘風和日麗之時,帶好去遊玩宮苑,好解她思鄉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輕單純,雖有幾分鄉愁,奈何身邊諸人奉承,華服美食,便也很快適應了。

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著遊玩,那掖庭令對她奉承得緊,一路上不斷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請,慢點,那邊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著,好奇地邊走邊打量著整個花園,指點嘻笑:“這裡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麼?那個那個白色的,難道是傳說中的九尾狐嗎……”

楚國與魏國不同,魏宮刻板整肅占地不大,楚宮卻是起高臺,布廣苑,因地處南方氣候宜人,四時花卉繁多,又豈是魏宮能比。且楚國立國至今七百多年積累下來,處處豪華奢侈之處,又是遠勝魏國。魏美人在魏國不過是個旁支,此番見到楚宮勝景,豈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邊解釋一邊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蘭,那是紫藤。水面上那個是鴛鴦……”

卻見魏美人指著遠處叫道:“那個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嚇得急忙叫道:“那個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別過去,小心啄傷您的手……”北方國家的人不識白孔雀,遠遠見其九尾色白,以為是傳說中的九尾白狐,誤記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識。

但見魏美人在園中花間,跑來跳去,正是天真浪漫,不解世事的快樂時候。忽然間魏美人身後的宮女們停住了腳步,齊齊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禮道:“鄭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頭,便看到迎著她而來的鄭袖。

鄭袖一臉怒色而來,正欲尋魏美人的晦氣,及至見了魏美人之面以後,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見這魏美人單純無邪,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天然麗色,這正是楚王槐最喜歡的類型。那一種嬌柔純真,鄭袖當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專寵,而眼前的魏美人,卻有十分之色。鄭袖目不轉睛地看著魏美人,魏美人在她這種眼光之下不禁往後瑟縮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實指望他能夠給自己一些指引今生亦有約。

那掖庭令卻是個最知風向的,見著鄭袖到來,便已經嚇得噤口不語,低頭直視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條裂縫來,好讓自己遁於其中隱匿無形。

鄭袖的神情,從殺氣到驚詫,從自慚形穢到羞忿不平,忽然變幻出一張嬌媚笑臉來,她輕笑一聲,便親親熱熱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這就是魏妹妹吧,嘖嘖嘖,果然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輩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這樣,可開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著鄭袖,她的人生之前猶如一張白紙,實在是看不透鄭袖這變來變去的表情背後含意何在,只得強笑道:“您是……”

鄭袖撲哧一聲笑了,道:“妹妹竟不認識我?”

鄭袖身後的侍女魚笙忙笑道:“這是鄭袖夫人,如今主持後宮。”

魏美人忙掙脫了鄭袖的手,行禮道:“見過鄭夫人。”

鄭袖已經忙不疊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樣的人,何必多禮。我一見著妹妹,便覺親切,仿佛不知在何處竟是見過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著鄭袖的殷勤舉動,掖庭令臉色蒼白,拿著香包拼命的嗅著,其他宮女們也面露害怕,卻不敢說話。

鄭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好話,一邊熱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著邊走邊問道:“妹妹來了有多少時日了,如今住在何處,這遠離家鄉,用的晡食可還合口嗎?”

這一疊連聲上趕著又熱絡,又親切的問話,將魏美人方才初見著她時那種奇異神情所產生的畏懼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來了有半月了,住在蘭台,還有許多其他的阿姊與我同住,楚國的膳食甚是奇怪,不過還是挺好吃的……”

兩人親親熱熱地遊了一回園,鄭袖便連她家裡還有幾口人,幾歲學書幾歲學藝甚至是幾歲淘氣被打過都問了出來。

當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雲夢台遊玩,見魏美人甚是喜歡,便建議道:“我與妹妹竟是捨不得分開了,那蘭台與姬人同住,豈是妹妹這樣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雲夢台來。你看這諸處合宜,便是欠一個人與我同住,妹妹且看著,有什麼不如意處,便告訴我,我都給你準備去……”

那魏美人生性單純,若是換了其他人,這等天真之人,是萬不敢獨自送出他國宮中作為兩國結好之用。只是這魏美人卻是天生絕色,那魏國亦是猶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個既美且慧之人,料想著楚王槐亦是難擋此等美色,且後宮再如何手段,終究是要看國君肯不肯庇護罷了,當下還是將她送了過來。

此時鄭袖百般示好,魏美人雖心中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卻不知道哪裡不對,面對鄭袖的熱情似火,竟是連拒絕的理由也說不出來,被鄭袖拉著去見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當著楚王槐的面答應了下來。

自此鄭袖與魏美人同住,對魏美人竟是十二萬分地好,她佈置魏美人的居處,臥具錦被,無不一一親手擺自。又過問她的飲食,搜羅內庫之中山珍海味,專為魏美人烹飪她所喜歡的家鄉風味。這邊還將自己所有的首飾衣服,揀頂好的送給魏美人,一時之間,竟表現得比楚王槐更加熱絡親切起來。一時宮中之中俱都詫異,皆道:“她這是轉了性子嗎?”

楚王槐卻極為高興,道:“婦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婦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鄭袖知寡人喜歡魏女,卻愛魏女甚於寡人,這實是如孝子事親,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這話傳進高唐台諸公主耳中,羋姝先冷笑了道:“不曉得是哪個諂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鄭袖,竟連這種話也想出來,當真噁心。”

羋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鄭袖截去,再聽了這話,心中憂慮:“如今南後病重,鄭袖早視後座為自己囊中之物,現憑空卻來了一個魏美人,占盡了大王的寵愛,她豈會當真與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聽了羋月此言,羋姝鄙夷地道:“自然,連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宮中之人,誰不是這般說的。”說到這裡難掩輕視,叫道:“哎呀呀,你說她對著魏美人,怎麼能笑得出來,親熱得出來啊。看得我一身寒戰來。”

羋月憂心忡忡道:“鄭袖夫人為人嫉妒之性遠勝常人,她這般殷勤,必有陰謀。”鄭袖既然有意將自己賢慧名聲傳揚,自然,這不需要別人相信,只要楚王槐願意相信,以及宮外不知情的人相信這話,那麼將來無論她對魏美人做什麼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會有疑她之心了。

至於她們這些知道內情的宮中女眷,誰又有權力處置鄭袖,誰又會為一個將來失勢的妃子說話。鄭袖這些年來,在宮中害的人還少嗎,又不見得有誰為那些被害者出頭,鄭袖依舊安然無恙地主持著後宮。

她二人說得激烈,羋茵卻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參與兩人說話。

羋姝忽然轉頭看羋茵,詫異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愛爭言,如今卻變得沉默如此,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羋茵驟然一驚,倚著的憑幾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僕倒在地。

羋姝忙道:“你怎麼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羋茵卻慌亂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羋姝看著羋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這是怎麼了。”

羋月卻是有些知道內情,暗想她如今這樣,莫不是有什麼事落了別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滿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這裡,忙站起來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且去,你們一個個都好生奇怪,你說人長大了,是不是便生份了。”

羋月無心勸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雲夢台,鄭袖是何等樣人,豈是她能夠派人混入的。

思來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離宮去尋莒姬,將魏美人之事說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宮,與魏美人作個警告。

哪知莒姬一聽,便沉了臉,斥道:“此事與你何干?”

羋月驚道:“母親,鄭袖夫人對魏美人匿怨相交,絕非好意,難道你我要這般看著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卻冷冷地道:“這後宮之中自來冤魂無數,你以為你是誰,敢插手其中?莫要連你自己的性命也陷進去才是。此事,我不會管,也不許你再去管。”

羋月深吸一口氣,她知道莒姬在這後宮多年,自也不會是何等良善之人,況且她與鄭袖交好,在這件事,站在鄭袖一邊,也不奇怪,只是畢竟心有不忍,道:“母親,魏美人為人單純,叫我這般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算計,實是不忍曆書訴情。”

莒姬冷笑一聲道:“單純,單純的人如何能夠得大王如此之寵倖?便她是真單純,送她來的魏國人也絕對不單純,不過是瞄準著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罷了。魏國既然把她送進楚國,她的生死,自有魏國人為她操心,何煩你來多事。”

羋月怔了一怔,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國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宮中,則必須不會讓魏美人可以輕易失勢吧。

只是後宮的女子,操縱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爭霸天下的男子,卻也未必盡知後宮女人的算計,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犧牲品罷了。

羋月雖然心中感歎,但見莒姬甚是嚴厲,也不敢再說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過不得多時,羋戎也來了。

因泮宮每旬有一次休假,羋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離宮與母親姐姐相會。姐弟兩人許久不見,便親熱了一番。羋月又看著羋戎的課業,與他講解,又聽著羋戎講他在泮宮中學到的一些羋月所不知道的知識,莒姬含笑看著兩姐弟教學相長,亦不再說起方才的掃興之事。

在某一方面來說,莒姬確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當年她能夠如何取悅于楚威王,如今便能夠如何與自己的兒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願意、她有心去做的話。

雖然羋月住在高唐台,羋戎住于泮宮,但羋戎總會借著休假之日來離宮,母子感情始終極好。而羋月若是知道羋戎會來,也必會趕來相會。

羋戎單純,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邊來撫養,雖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與莒姬的感情卻是如同親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時,他還在半懂不懂的時候,略記事一點後,對向氏更是印象極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處境艱難,每每相見,總是極懂事極孝順的,更是令莒姬感覺貼心。對這個兒子,莒姬自是傾出全心去寵愛與管教,不管要疼要罰,實無其他顧忌。

羋月卻是不太一樣,這個女兒比羋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響。且太過聰明也太過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寵過,甚為不馴。更兼向氏之死,讓她們母女之間,產生了隔閡/雖然兩人在這深宮之中畢竟也是相依為命,不可分割,最終這種隔閡也已經被化解。但是對於羋月這個孩子,莒姬卻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樣聰明又有主見的孩子,若是對她也如對羋戎一般的關心衣食施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這個孩子又過於懂事,許多事竟是她連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過於干涉,只會母女離心;若是全不干涉,則更見冷淡。

這些年來莒姬亦是為了這個女兒而煞費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調整自己對羋月的態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務上,完全把她當作成年人一般對待,並不似象對待羋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極聰明的人,這些年來所養成的默契,已經讓羋月知道,不可能再從莒姬處得到任何的幫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著她當年耍賴打滾,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來這樣的行為。

但奇怪的是,羋戎在莒姬面前,卻是可以毫無負擔地耍賴打滾,雖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訓的,但卻也有一小半機會,能夠耍賴成功,讓莒姬無奈讓步的。羋月冷眼旁觀,雖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羋戎耍賴的,但有一些卻也的確是莒姬一開始沒打算讓步,但最終還是讓步了的。

羋月卻知道自己與莒姬之間,已不可能象羋戎與莒姬一般毫無思慮與顧忌,想要就要,想鬧就能鬧到。但這樣也好,至少對於她來說,知道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羋戎能夠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長大,這對他更好一些。

她心中轉過各種思緒,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把魏美人之事徹底放下,這一日便到了當日與魏美人相約的十日之後,羋月在自己的房間猶豫再三,有心回避,但還是去了相約之處。

卻見魏美人已經等了許久,見了她來了,驚喜地迎上來道:“阿姊,你終於來了——”

羋月見到她這樣,本欲來一會便走,此時心中一軟,便道:“魏妹妹,你來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處風景甚好,我多看一會兒也沒關係。”

羋月來的時候本已經遲了兩刻,看著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約定時間來得更早,此時她卻半點也沒有埋怨羋月之意,羋月暗慚,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雲夢台,與鄭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雙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與鄭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當真極好。”

羋月看著她單純的神情,心情複雜,問道:“她當真待你極好?”

魏美人忙點頭,笑容燦爛道:“是啊,你知道我家裡沒有阿姊,從小就希望有個阿姊來疼我。沒想到到了楚國,居然遇上了兩個待我好的阿姊。”

羋月問道:“她對你怎麼好了?”

魏美人臉一紅,有些扭捏地道:“她……很會照顧人,很體貼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張羅的,有時候我還沒說出口,她就會知道我想要什麼,都給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時間以後,才知道原來我梳粧檯上的許多首飾,都是她自己私藏的,並不是大王賜給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來老家的棗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園裡被蟲蟻咬了,她還不讓我抓撓,說是若是抓傷了皮,大王會不喜歡……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寵愛,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還是侍女,都做不到鄭袖阿姊這麼溫柔關心,體貼入微,這輩子從來沒有人象鄭袖阿姊那樣對我這麼好過。而且,她不止是疼愛於我,還教我許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討大王歡心,如何不要與旁人爭論是非,如何賞賜奴婢收羅人心……”

羋月聽著魏美人一樁樁一件件地道來,見著她臉上越來越過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顆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會兒,才道:“妹妹,你可知鄭袖夫人出身並不高貴,卻在短短幾年內成為大王最寵愛的妃子,離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寵,也許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這種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和善解人意吧。可這體貼關懷,她給予大王,換來的是權柄風光。她給予了你,又能換來什麼?”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說話,她生來貌美,人人都會忍不住讓著她呵護她,她亦是習慣了旁人對她的好。自然,旁人對她排斥,對她隔離,她亦是見過的。旁人對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對她不好,她也不以為忤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領會到什麼叫“笑裡藏刀”,聽羋月這麼一說,心中反而委屈起來,難道她竟是不配別人對她好不成?當下反問:“若是這麼說,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換來什麼了?阿姊,你何以妄測人心至此?枉我把你當成阿姊,有什麼心事亦是同你講,你卻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羋月說出這番話來,亦是自覺有些冒險,見魏美人反不肯領情,心中也自是氣惱,欲待不再說,卻又不忍心,而且此時話已經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說盡了,圓滿了她與魏美人這一場相識之緣,亦免得自己日後後悔。當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測人心,你初來乍到,卻是不知,鄭袖夫人的風評在這宮中並不好,我說這樣的話,也是為了免你上當。”

魏美人氣得臉漲得通紅道:“你是不是想說,鄭袖阿姊對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寵愛我的份上才會這麼做?”

羋月輕歎道:“這倒是輕的,我就恐她另有什麼算計,這才是最可怕的。”她見魏美人已經是一臉欲辨駁的神情,也不與她糾著,徑直把話說了下去道:“你才來宮中,恐怕根本不知道,這麼多年來鄭袖夫人是怎麼一步步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她對王后之位的企圖是連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寵愛過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樣對她們很好,可是後來呢,凡是被她殷勤對待過的女人,現在都已經消失了,唯一一個還活著的,就是王后,現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為大王寵愛你而對你好,根本沒必要好到這種程度。我覺得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過於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聽,我不信,我不是個瞎子傻子,我有眼睛會看,有腦子會判斷。一個人對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麼會感覺不出來。那種假的,眼睛裡都會放毒針,笑起來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來都是冰涼的,挨著你坐的時候都是僵硬的,連講你的好話,都是從牙齒縫中透著不情願的……鄭袖阿姊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她對人真誠,是可以連心都掏出來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麼都相信你,什麼都告訴你,現在,我有了鄭袖阿姊,你覺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親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詆毀鄭袖阿姊,是不是?”

羋月見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講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強迫她聽自己說話:“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那就是吧。那就讓你記住,這個世界上對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萬不要盲目地相信一個人,不管她看上去對你有多好,多真誠。你千萬要記住,她給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過用過才行,她告訴你的話,你千萬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開羋月的手,心中失望傷心痛楚交加,不覺淚流滿面,搖頭叫道:“我不聽,阿姊,我不會再來這兒見你了。我一直以為,你是我在楚宮中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沒有想到,你卻是這麼霸道這麼不講理。王后說得對,什麼朋友也經不起嫉妒和時間的考驗……”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去,一徑跑走了。

此刻夕陽西下,她整個人似乎跑進了夕陽裡,那樣燦爛,卻是轉眼不見了。

羋月心頭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石幾上,有一方絲帕,想必是魏美人剛才墊在那兒擋塵土的,如今被風吹飛,飄飄飛起,慢慢地滾過石幾,到了邊緣,飄然就要落入泥中。羋月伸手拾起了那絲帕,歎了一口氣,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氣跑回雲夢台,只覺得一片真心竟叫人這樣輕視了,又是委屈又是傷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場。

到用晚膳時,鄭袖已經知道她哭過,便關心地問道:“妹妹,聽說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麼緣故,是奴婢們侍候不周,還是聽了什麼閒話?”

魏美人見了她如此關心體貼的模樣,想起羋月對她的詆毀,十分羞愧,鄭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卻如此說她的不是,連帶著替鄭袖打抱起不平來,卻又不敢說出教她傷心,支唔著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會……”

鄭袖松了口氣,笑道:“你若是當真想家裡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讓大王下詔,召你兄長來楚國任職亦未曾不可,這樣也免你思鄉之情傾靈。”

魏美人又驚又喜,惴惴不安地道:“這如何使得。”

鄭袖大包大攬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這朝堂之上,皆是親朋故交,大王愛屋及烏,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覺慚愧,心中暗道她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還有人說她的不是,想到這裡,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這般好嗎?”

鄭袖度其顏色,暗思莫不是她聽說了些什麼,當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換心,我待妹妹好,是因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給你也是情願的……”說到這裡,故意歎了一口氣,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問道:“阿姊,你這是怎麼了?”

鄭袖故意歎息:“妹妹你初來乍到,竟不曉得這宮裡的人,實是兩面三刀的居多。我從前也是吃了實心腸的虧,我一股腦兒待人好,不曉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無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現在就知道,我要對人好,也就是要給值得的人。”

魏美人聽了也不禁點頭贊成道:“阿姊這話說得極是。”

鄭袖便極慎重地對她道:“妹妹,你須要記住,這宮裡之人善惡難辨,除了阿姊外,你誰也休要輕信。這一等人慣會挑撥離間,必在你面說一定會我怎麼怎麼地惡,在我面前又你說如何如何地醜,我是從來不相信這些人的胡說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鄭袖似不經意順口道:“便如她們同我說你的鼻子……”說到這裡忽覺失言,掩住了嘴道:“沒什麼,咱們說別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鄭袖忙顧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說你呢,是說我呢,對了,妹妹嘗嘗今日這道燉鵪鶉竟是做得極好……”

她不說倒也罷了,她這樣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問,纏著要問她原因,鄭袖只是左右托詞,不肯再說。

直至膳食撤了,兩人對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鄭袖面前,雙手搭在她的肩頭搖來晃去地撒嬌著,立逼著要她說出來,鄭袖這才勉強道:“這原是沒什麼,我並不曾覺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寵罷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說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說你——這裡,有一點歪,難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銅鏡端詳道:“哪裡,哪裡?”

鄭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來了。”說著她忽然停住,似剛剛發現了什麼似地說:“唉呀妹妹,不說看不出,這一說呀,仔細看看,妹妹你好似當真——”

魏美人緊張地問:“怎麼樣?”

鄭袖便皺著眉頭,對著魏美人的臉上左右前後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不甘不願地道:“我只道她們胡說,如今仔細看看,好象當真是有一點不對哦逆穿越,別這樣對我!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說——”

魏美人緊張地問道:大王說什麼?“

鄭袖笑了笑,卻有意岔開話題道:“其實也沒什麼,誰個臉上又是完美無暇了,妹妹之美,無與倫比,理她們作甚。”

魏美人嘟著嘴,急道:“我自不會理她們說甚麼,可是,大王他說什麼了?阿姊,你快告訴我吧。”

鄭袖只不肯說,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嬌,鄭袖才一臉憐惜無奈地歎道:“你休要纏我了,我便說出來,徒惹你不悅,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說出來,我必不會不悅的。”

鄭袖這才悠悠一歎,道:“你昨日上章華台時,我與大王在上面看著你拾階而上,大王卻忽然說了一句,說……”

魏美人緊張地道:“說什麼?”

鄭袖道:“大王說,妹妹你扭頭的時候,似乎哪裡不對……”說到這裡,見魏美人險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當時也不以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臉上,這才明白,果然自我這邊看來,妹妹鼻子是有點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點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這樣說了?”

鄭袖笑出聲來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麼呀!世間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誰的容貌又是完美無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詫異地道:“什麼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鄭袖故意猶豫道:“這個嘛!”

魏美人撒嬌地搖著鄭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麼好辦法,快幫幫我吧!”

鄭袖歎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來看我——”說著便站起來,手中執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雙妙目,又作了幾個執扇動作,見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經明白,便將羽扇遞與魏美人,頑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覺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聰明的人,更是因為長得漂亮,從小便對如何顯得自己更美的一切東西十分在意,她接過羽扇,對著銅鏡重複鄭袖剛才的動作,果然這般半遮半掩,更顯得她一雙妙目似水波橫,櫻唇如嬌花蕊,更增她的嫵媚之態,她越學越高興,更自增了幾個動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鏡子前頗為自戀地好一會兒,這才依依不捨的執了羽扇坐回鄭袖身邊,道:“太好了,阿姊,謝謝你。”

鄭袖看著同樣的動作,由魏美人做出來,實比自己更覺嫵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氣,更不可抑,本有一絲的心軟,此刻也盡數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卻道:“你且再看看我這幾個動作——”

說著便站起來,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橫生,魏美人頓時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謝阿姊教我。”

這一日的雲夢台,歡聲笑語,直至掌燈時分。

這是雲夢台的侍女們,最後一次聽到魏美人的笑聲。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31:53

羋月傳 第60章 魏女恨

夏日的早晨,窗子開著,一縷陽光照進羋月室內,羋月揉揉眼睛醒來。

侍女石蘭端著匜盤進來,見女蘿將羋月從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執匜倒水,石蘭捧盤承接,羋月伸了雙手淨面之後,女蘿捧上巾帕拭面,靈修奉上香脂,石蘭便端起捧起匜盤退出,薜荔將羋月的袖子放下,晏華已取來外袍,侍女們侍候著她穿好衣服,系好腰帶,掛好玉佩。

羋月坐到鏡臺前,女蘿捧妝匣,此方是傅姆女澆拿著梳子為她慢慢梳頭,一邊誇道:“公主的頭髮真好,又黑又滑。”

羋月笑道:“女澆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澆女岐跟了她這許多年,雖然各懷心事,然而多年下來,卻也處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來了,便顯得頗為親密,兩人如今也混得資格老了,羋月便命她們隔日輪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澆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說笑。”

羋月應對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蘿在旁邊也聽得笑了。

此時的氣氛,顯得格外輕鬆,窗外似有小鳥啾啾,連女澆也笑道:“今日天氣不錯,公主用過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邊梳妝一邊說著,外頭似乎隱隱傳來話聲,聲音有些驚惶。

羋月側頭細聽,似是兩名去取食案的侍女雲容與葛蔓在說話。

便聽得雲容道:“這是真的嗎?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羋月聽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驚,霍然扭頭問道:“是雲容嗎?”

她這一扭頭不打緊,女澆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頭髮,嚇得女澆連忙鬆開梳子,想去撫摸她是否被拉傷:“公主,有沒有拉傷你的頭髮?”

羋月胡亂的揉了揉被拉到的頭髮,皺了皺眉頭道:“無事,雲容,你且進來婚情撩人。”

卻見去取朝食的雲容與葛蔓兩人臉色有些驚惶地捧著食案進來,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卻聽了……”

女澆沉下臉來,斥道:“實是無禮,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亂她心神,胡說八道!”

羋月卻揮手道:“你們且說,魏美人如何了?”

女澆卻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時,心神未定,不可亂神。且用朝食之後,行百步,再論其他,這方是養生之道。”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卻對著女蘿使個眼色,女蘿忙拉住了女澆道:“縫人昨日送來公主夏衣,我見著似有不對,傅姆幫我去看看如何?”一邊便把女澆拉了出去。

女澆服侍羋月數年,知她性子剛強,亦不見得非要頂撞羋月以顯示自己存在,只不過職責所在,她要在屋裡,便要依著規矩行事,免得教人說她不盡心,她若不在屋裡,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麼,她便沒有責任,見羋月今日神情異常,女蘿一來拉她,當下就坡下驢地出去了。

羋月方問雲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雲容見女澆去得遠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聽得七公主身邊的小雀過來說話,說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時候,不知為何觸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罰。可是今天早上雲夢台……”

羋月道急道:“雲夢台怎麼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雲夢台是和鄭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聽說雲夢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與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羋月一驚,只覺得心頭似被攥緊,咬牙道:“鄭袖——她果然有鬼。”當下再問兩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觸怒大王?又受了何等處罰?她現在下落如何?”

這三問葛蔓俱是答不上來,只搖頭道:“奴婢不知。”

羋月轉身便令女蘿道:“取那匣子來。”女蘿忙取過素日盛錢的匣子打開,羋月已是急得親自抓出一把貝幣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趕緊出去打聽了下,魏美人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這……”

女蘿勸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這宮中誰不知道是鄭袖夫人出手。您現在打聽魏美人的事,若是讓鄭袖夫人知道了,豈不是得罪了她?”

羋月一怔,定定地看著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來道:“你說得是,是我魯莽了。”

葛蔓看著手中的錢,不知是該奉還,還是該收下。

女蘿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賞賜,你便收下罷。”

羋月閉目不語。

女蘿看了眾侍女一眼,道:“你們都退下吧,此處由我服侍便是藏鋒霸天下。”

見眾侍女皆退下以後,房中只剩下女蘿和薜荔。

女蘿忽然走到門邊,向門外看了看,又把門關上以後,拉著薜荔走到羋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卻知道公主並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獨來獨往,不曾對我們說過心腹之事。只是請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經服侍了公主,從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無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樣沒有好下場。今日奴婢大著膽子說一句,若是公主能夠信任我等,我等甘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個頭,鄭重地道:“公主,阿姊說的也正是奴婢想說的話。”

羋月睜開眼睛,懷疑地看著女蘿,又看看薜荔,沒有說話。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蘿,女蘿卻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羋月卻忽然問道:“女蘿、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為何今日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蘿沉著地道:“為奴侍主,如絲蘿托于喬木,當求喬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雖傾心盡力,但盡力能見,傾心卻不可見,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卻有一言剖白,宮中為主者,能有幾位,隨侍公主,又是何等榮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麼下場。”說著,指了指薜荔,道:“奴婢與薜荔自幼為奴,不知親故,唯有赤膽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與公主有助。”

羋月看著兩人,久久不語,她在這高唐台中,看似與別人無異,姐妹相得,婢僕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卻是知道,在此處,她永遠只是一個孤單的過客。雖然素日與傅姆,侍女們言笑晏晏,然則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卻是的確再沒有更親近、更貼心的話與之交流了。

難得這女蘿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還敢主動到她面前表白、自薦,甚至拉上了薜荔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蘿不過是個侍女,她看出自己在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公主們要出嫁當在這一兩年之內。出嫁前她們雖然名為自己的侍女,卻是受楚威後控制,而出嫁之後的侍女,卻是可以脫離楚威後的控制,到時候,才會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蘿能看出來的,女澆、女岐未必看不出來,然則女蘿想求的,女澆女岐卻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蘿是公主的貼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後,願不願意再留她們,則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澆女岐是傅姆,已經嫁人生子,雖然服侍主子,談不到自家天倫,然而羋月便是出嫁了,她們自也會有退身安排之所。

這才是女蘿在這個時候孤注一擲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這個時機卻選得也好,羋月素日並不關心宮中事務,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動用人手,就是她們可供效勞的機會來了。

羋月心中計議已定,方緩緩點頭道:“女蘿、薜荔,你們兩個起來吧,難為你們能有此心。”

女蘿與薜荔聽了她這話,才放下心來,鄭重磕了一個頭,道:“參見主人。”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間的關係,而是主子與心腹的關係了。

羋月又問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還是……”她指了指外頭,道:“她們俱是有份?或者,兩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蘿與薜荔對望一眼,女蘿道:“奴婢因俱人多嘴雜,此時只有我們二人私下商議,並不敢與人多說。兩位傅姆,更是不敢讓她們知道。”

羋月略松了口氣,點頭道:“你們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處境如何夫子傾城。今日我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作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女蘿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羋月向著兩人招了招手,兩人膝行至羋月面前,羋月方道:“實不相瞞,我曾經與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我實在不忍心見她沒有下場,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幫助她,也算盡我一點心願。”見女蘿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擺手道:“你放心,我不會為了她把自己給陷進去的,也不會為了她去得罪鄭袖夫人。”

女蘿暗悔自己過於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納,亦知她的心性剛毅,何必擺露出過於好作主張的性子來,惹了她的反感,豈不是蠢事一樁,當下忙道:“奴婢不敢。”

羋月便道:“我聽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邊的小雀說話,她是不是常來找你們?”

女蘿思忖著道:“好象就只有這段時間,她來找我們說話,找得特別勤快。”

羋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辦法,反過來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蹤。”她思索著道:“那揚氏素來在宮中結交甚廣,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聽。”

女蘿應道:“是。”

羋月又道:“薜荔,你去尋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見二人俱稱是,當下便叫女蘿捧了妝匣來,取了兩支珍珠發簪與二人道:“這兩隻簪子,便為我們今日之禮。”奴行大禮、主人賜物,這一來一往之間,便是一種新的契約儀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蘿行禮拜謝過羋月賜物,女蘿又想起一事道:“威後宮中,每月會詢問公主之事……”見羋月神情不變,忙又補上一句解釋道:“不止是我們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處,也是每月一詢。”

羋月點頭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蘿道:“有時候不止是傅姆,連我們兩人也要召去問話。如今我們既奉公主為主,那邊問話,還當請示公主,當如何回復?”

羋月不以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們是怎麼做的?”

女蘿說這話,本就是為了取她的信任,當下忙道:“公主一向獨來獨往,我們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後把您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說告訴她而已。”

羋月點頭道:“那你們還是照做便是,倘若有異常之語,你當事前先與我告知商量。”

女蘿忙應聲道:“是,奴婢遵命。”

女蘿退出房間,長籲了一口氣,這一關總算過了。為奴者,絲蘿托于喬木,自然要有眼光、有決斷才是,她看得出來,羋月雖然接受了她的說話,並交托了事情,但未見得真的會就此將她們作為心腹,但是不要緊,只要有時間,她自然會讓主人看到她的忠誠和得力。

兩人傾力打聽,過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說是宮女小蟬知道魏美人下落,羋月便帶著薜荔去了一處偏僻角落,果然見著一個神情驚慌的小宮女,見了羋月,忙上前行禮。

羋月問道:“你便是小蟬?”

那宮女忙道:“是,奴婢便是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羋月便問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蟬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華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隨……”

羋月急問道:“那後來發生何事?”

小蟬已經是落下淚來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曉得候在殿外之時,但聽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聽得魏美人呼了一聲:‘鄭袖你——’便再無聲息,此後只聞幾聲慘叫——”

這短短一段話,便驚心動魄,無限殺機。

羋月急問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蟬抹了一把淚,帶著哭腔道:“奴婢亦只聞得宮中處置有罪妃嬪,俱在西邊,只是不知究竟何處,也是不敢前去。”

羋月已經沉靜下來,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帶我尋去。”

小蟬怯生生地看著羋月,薜荔忙取了兩塊金子與她,她方敢應允了。

羋月與薜荔便在小蟬的帶領之下,沿著小河向西行去,卻是越走越遠,但見前面卻是一處廢掉的宮苑,羋月雖在楚宮多年,亦未到過此處,便問道:“這是何處?”

薜荔卻是有些聽說過,便道:“奴婢聽說此處原是一處宮苑,後來因失火焚毀,便廢棄了。”

楚國宮苑甚大,郢都城前為內城,外為幾重城郭,後面卻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處山頭水泊,或起高臺,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橋飛架。這些宮苑俱是歷代楚王所積,一次次經歷擴大、新建,除了前頭正中幾處主宮苑不變之外,許多宮苑實在是隨人興廢,或是某王興之所致,騎馬打獵到某處,修了宮苑,用來賞玩,若換了新王不愛此處,便就廢棄了;或是某王寵愛姬妾,為她起高臺宮苑,最後若是君王不在了或這姬妾死了,最後當權的母后厭憎此處,亦是廢棄;或是因失火而廢棄,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說不祥而廢棄,亦是常有。

羋月抬眼見此處宮苑,焦痕處處,顯然自是被火焚後廢棄的,只是宮苑架構仍在,顯是燒得不甚嚴重,當下不顧薜荔相勸,便要高一腳低一腳的沿著每一處廢墟尋去。

小蟬膽小,只敢縮在後頭,薜荔見她如此,只得卻是自己當先行去為羋月探險。走得不久,尋到一處廢殿之處,薜荔推門進去,羋月亦是跟著邁進去,卻忽然聽得風聲,背後竟是一棒擊來。

與此同時,但聽得前頭薜荔驚叫一聲,便已經被人擊倒在地,羋月卻是自幼弓馬嫺熟,每日晨起練劍之人,反應極快,她先聞薜荔驚呼,再聞風聲,便順勢撲倒在地,饒是如此,亦覺得頭皮上已經被打破一層油皮,疼痛得緊。

羋月咬牙僕倒在地,一動不動。卻聽得後面小蟬極刺耳地尖叫起來,卻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將她擊倒在地。

一時間殿中內外,倒了三人,羋月便聽得一個略陰柔的男聲道:“如今怎麼辦?”

另一個略粗的男聲便道:“看看她們死了不曾?”

當下聽得腳步之聲,確是兩個男子,先俯身去試了薜荔鼻息,又去試了小蟬鼻息,又粗魯地拉起羋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試著。

羋月竭力放緩呼吸,整個人軟軟地不敢使力,生恐被這二人發現。她雖然習過武藝,但見這二人三下將自己三人擊倒,顯見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從未與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驚蛇。

但聽得陰柔男聲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聲道:“既然賞賜下來叫我們只消殺了這一個,其餘兩人,只管扔在這裡便是。”

這兩個男聲特徵明顯,很顯然是宮中內侍,尤其那個試自己鼻息的內侍,聲音略粗,手臂粗壯,顯然是在宮中執力役粗使之人。

那陰柔男聲沉吟道:“若是教人發現……”

那略粗男聲冷笑道:“便是發現,又當如何,兩個奴婢的話,又有誰聽。她們若想活命,當知如何噤聲。我如今只備了一份錢與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兩份。”此時宮中頗信鬼神,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為著貪財害命,不免要出錢與巫師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災。他只收得一份錢,無端多殺兩人,就要多兩份開銷,自是不願。

那陰柔男聲猶豫片刻,也自同意,問道:“那你如何殺她?”

那略粗男聲手一抬,道:“將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縱使被人發現,亦只道她不慎墮河身亡,無人過問。”

那陰柔男聲亦是同意,當下兩人抬起羋月,走到小河邊,便欲將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聲卻道:“且慢!”

羋月但覺得頭上幾處刺痛,她後腦勺本就被人打傷,再被此人撕扯,饒是她忍耐力再強,勉強控制著自己不呼痛,不掙扎,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頭亦是握緊了萌貨大戰美御醫。

幸而此時那人忙著撥她頭上釵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覺察到。那陰柔男聲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這略粗男聲喝道:“你只休要來與我分這些財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齊上前,將羋月頭上的首飾耳璫皆摘了去。

羋月恨得牙交緊咬,卻不敢有異動,卻被兩人抬起,扔在水中。那兩人本也是殺人心虛,將羋月扔下,就慌張離開。

羋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見兩人話語聲漸遠,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來,當下輕蹬著雙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經被人扔下河去,雖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為警惕,自她六七歲起,便派了會水的小內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後,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時,亦是常換了魚靠,帶著羋戎去洑水相戲的。

那兩個內侍,人只道她已經暈厥,又拋入水中,必死無疑,卻不曉得這宮中的公主,竟還有會洑水游泳的。

羋月一直潛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周圍。

但見這一帶水系,卻是繞著這座廢宮,羋月瞧著陽光的方向,方才他們自此宮東邊而來,如今她這一潛行,卻到了此宮的西角處。這所宮苑甚大,斷牆殘垣處處,便是羋月此時出來,那一頭的兩個內侍,亦是無法看到。

幸而此時正值夏日,羋月雖是從水中出來,倒也不至於著涼。當下她也顧不得許多,忙脫下外衣擰乾,自己只著半臂小衣,又擰乾了裙子,乘著太陽尚未下山時稍晾一晾。

此時她的頭雖然受了傷,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經泡到發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無法脫身,將衣服勉強晾得半幹,便慢慢尋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斷垣殘壁間走動尋找著,此時夕陽西下,西風漸起,風中竟似傳來一二聲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

羋月身上半濕,只覺得不知何處一股陰風而起,更吹得渾身寒意。

她便是膽氣再壯,素不信鬼神傳說,此時便也覺得心驚。戰戰兢兢地走了好一會兒,那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時斷時續,走得近了,竟是越發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聲。

羋月聽了這個聲音,雖然仍然覺得詭異可怖,不知怎地,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殘宮舊苑,荒草迷離,但卻可見草叢之中,隱約卻見樹枝被踩斷的痕跡,更有幾滴紫黑色的血痕。

羋月心中大為詫異,當下便沿著這些痕跡,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見痕跡盡頭,卻是一間極寬大亦是極破舊的宮殿,瞧這形制,竟似是這間廢宮的主殿似的。

羋月一步步走進去,見舊破的宮殿裡,窗破門倒,淩亂地掛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帷幔,到處結著蛛網,地面上蒙著一層積灰,一切都荒涼地像是無人居住,只有中間一行紫黑色乾涸的血跡。

羋月左右張望,卻是聽得隱隱約約一兩聲破碎的女聲呻吟,卻是忽左忽右,實不知從何而來。

她一步步踏進去,殿中俱是帷幔處處,破舊不堪。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殿中更是黝暗難辨,羋月已經是走得極小心了,卻仍是不小心踩到一處不知是何物,竟是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地向後倒去,她慌亂中揮手,勾到了帷幔,便勾著帷幔一起跌倒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經腐朽,更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氣味,中人欲嘔,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便看到帷幔掉下來的地方露出了一張可怕如厲鬼的臉。

這是羋月這一生見過的最可怕的臉。

便是連羋月這樣的人,也被這張臉嚇得心膽俱碎,竟是閉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來。

她實是嚇到連腳都軟了,整個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渾身顫抖著,連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這一長聲尖叫,將恐懼都叫出來之後,直欲爬起來就想逃走。

她似乎聽到了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有聽到,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離,那就是飛快地逃離。

她踉踉蹌蹌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門口,扶住柱子驚魂稍定,忽然一個極細的聲音鑽入了她的耳中。

那聲音微弱地說道:“阿姊——”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頭,渾身顫抖著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著什麼,還是期待著什麼,

她等了多久,也許不過是一瞬,也許是無限長久,只覺得一股陰風吹起,吹得她寒徹入骨,卻又聽得了一聲斷斷續續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

羋月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一軟便摔倒在地,涕淚交加,那一刻當真是天崩地裂無以形容,她扭過頭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嗎,是你嗎——”

殿內再也沒有聲音。

然而她此時全身似一把火燒了起來,哪怕裡頭有一千隻一萬隻惡鬼,她亦不再恐懼,一咬牙,她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裡走著,一邊用淩亂破碎的哭腔叫著:“魏妹妹,你別怕,阿姊來了,阿姊救你來了——”

她連滾帶爬地要往裡走去,忽然身子一輕,身後竟是被人抱起。

此時羋月正是最驚駭最恐懼的時候,忽然被人抱起,頓時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轉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以為方才那兩個內侍去而複回,恐懼到了極點反而轉成恨意滿腔,竟是連生死也不顧了,抓起抱著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卻聽得背後之人痛呼一聲,不但不曾鬆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另一隻手卻是輕撫著她的肩頭,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來了!”

羋月怔住了,忽然間似迷途的孩童驟然見著了大人一般,整個人都崩潰了,她轉身撲入對方的懷抱,將黃歇抱得死緊,大哭起來:“子歇,子歇……”

黃歇輕撫著她的頭髮,卻撫到血跡與傷口,心中大痛,避開她的傷處,輕拍著她的背部道:“是我來遲了,都是我的錯。”

羋月方哭得兩聲,卻忽然推開黃歇的手,轉身欲向殿內而去,黃歇只道她惱了自己來得遲了,忙拉住她方柔聲道:“皎皎,你休要惱我來得遲了……”

便聽得羋月嘶聲道:“魏妹妹在裡頭,魏妹妹在裡頭,子歇,隨我去救魏妹妹……”

黃歇一驚,此時夕陽已經落盡餘暉,雖有一彎殘月,卻只能照見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團漆黑,便是一隻惡獸張著口等著人進去被它吞食一般。這充滿了恐怖的地方,卻有著讓人不得不進去的理由。

黃歇定了定神,忙拉住羋月,道:“先點了火來。”當下自己俯身揀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著羋月的手,踩著高低不平的地面,走進去,走了幾步,走到羋月方才摔落的地方,舉起火把,終於照見了方才那張臉。

黃歇手一顫,手中火把險些落地,便是羋月方才已經見過,此時再見,亦是心膽俱碎。

帷幔之後,是一張比鬼還可怕的臉,整張臉上都是已經凝結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個血洞,皮肉翻飛而腐爛發黑,已經露出森森白骨來,幾條蛆蟲在這血洞裡蠕動,血洞下麵的嘴卻還在微弱地動著。

黃歇第一反應便是遮住了羋月的眼道:“莫看!”

羋月卻是用力拉開他的手,不顧害怕不顧骯髒撲了上去,淒厲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大驚道:“魏美人?”

難道眼前這張惡鬼似的臉,竟是那傾倒楚宮的絕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黃歇頓覺渾身發寒,只覺得整個楚宮,已經變成了惡鬼地獄一般的可怕。

羋月撲到在魏美人跟前,看著這張臉,她捂住嘴,忍住嘔吐的感覺和恐懼悲傷,低聲輕喚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嗎?”

那血洞上的雙目,已經如死人般發直發木,充滿絕望和死氣,唯在有羋月連聲呼聲之下,才略眨動一處,那張可怖至極的臉微抬了一下,發一聲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是你……”

羋月跪在魏美人的身邊,將帷幔從她的身上取下,淚流滿面道:“是,是我,我來救你了……”眼看著蛆蟲在那血洞中進進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可她的手卻顫抖得無法接近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黃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對羋月道:“我出去弄點水給她洗洗傷口。”說罷匆匆轉頭跑了出去。

他縱然是個鐵石心肝的男兒,在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邊,取了水來,又拿出隨身帶著的傷藥,走了回去。

見黃歇出去了,羋月忙緊緊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別怕,阿姊來了,我這就救你出去,給你療傷,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時她臉上血洞中的蛆蟲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結成一塊,卻更見恐怖,她吃力地說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忍淚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邊將身上的外袍脫下蓋在魏美人身上,卻放了最柔軟的聲音呵護道:“不會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藥,便不會痛了……阿姊給你把衣服蓋上,不會冷了……我們已經找到你了,你不會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來的……”

黃歇急忙回來,也不知他從何處尋了半隻陶罐裝了水,拿著絲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邊去,待我給她清洗傷口。”

羋月卻奪過黃歇的帕子,哽咽道:“我來。”她顫抖著用絲帕沾了一點水,先輕輕地潤了潤魏美人的雙唇,扒開她的嘴,又緩緩地擠了幾滴水,停一下,又擠了幾滴。

但見魏美人的雙唇似從乾枯中略活了一點過來,她又伸手,輕輕地繞開那血洞傷處,極輕地一點點,先擦她枯乾的雙目,再察去她臉上其餘的血污。

這其間,又擠了一些水給魏美人飲下。

終於,魏美人的嘴角嚅動著叫了一聲道:“阿姊……”她本來的剪水雙眸,曾經充滿了快樂無憂,又曾變得絕望木然,如今看著羋月,露出了極度的悔恨來。

魏美人的額頭、眼睛、嘴巴終於在擦去血污後露出來,羋月想清洗她臉上正中的血洞時,黃歇卻抓住了她的手。

羋月抬頭看著黃歇,黃歇微微搖了搖頭,他是上過戰場,見過死人的,魏美人的臉色已經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脈,已經是死脈了。

羋月咬緊了牙,抑止不住嗚咽之聲,黃歇取出一粒黃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羋月抬頭不解地看著黃歇,黃歇在她耳邊低聲道:“是蜜丸,讓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點!”

羋月含淚,將蜜丸捏得粉碎,一點點放進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點水,一邊俯身柔聲勸道:“好妹妹,這是藥,你先吃著,我這便叫醫者為你治療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這藥怎麼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羋月再也忍不住,將魏美人抱在懷中,淚如雨下道:“嗯,阿姊從今以後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淚落下,她溫柔地看著羋月,嘴角抽動,似是露出一個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羋月深吸一口氣,微笑道:“不會的,魏妹妹,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未來穿越之一生逐愛。”

魏美人輕輕搖了搖頭,剛才這一粒蜜丸,似乎給她補充了最後一點用以迴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會的,我不會再有未來了。阿姊,我在這裡躺了很久很久、我在這裡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經流幹啦,我的痛也痛夠了,後土娘娘要帶我走了。”

羋月淚如雨下,哽咽著佯怒道:“甚麼後土娘娘,我們這裡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應,誰也休想把你帶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卻只能抬起一點來便無力垂下,羋月連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頰邊,魏美人抬動手指,輕輕地替羋月抹了抹淚,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總算皇天后土可憐我,讓我臨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對你說一聲對不起。阿姊,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羋月含淚搖頭道:“不是,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能夠保護好你,沒能夠及時找到你。”

魏美人搖頭道:“不,我沒有相信你,卻去相信了那鄭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結果,章華臺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聲令下,便要將她“嬌貴的鼻子”割了去。她連辨解都不曾說出,便已經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後,她痛不欲生之時,才聽到兩個內侍笑道,說一個區區美人,居然也敢嫌棄大王身上有異味,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一刻,她驟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經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經墮入地獄。這一條地獄之路,是鄭袖的狠毒鋪就,也是她自己的輕信鋪就。

她被扔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忍受著煉獄般的痛苦,卻無力掙扎,無力解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著自己越來越冷,臉上的傷口一點點腐爛、生蛆,看著自己的血一點點流幹,整個人的身體一點點死去。

可她沒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被她懷疑、被她推開的人,卻尋了過來,將她抱在懷中,擦試她的血和髒汙,給她最後一點溫暖,給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後一滴甜蜜。

章華台的經過,不需要說,羋月亦能夠想像得到了,看著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羋月的懷中,氣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羋月含淚搖頭道:“你不傻,只是我們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這種地步。我以為她會讓你失寵,沒有想到她竟這樣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經變得散亂,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們大樑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們都來接我了,我看見他們來接我了。家鄉小河的水真清啊,魚兒跳到我的裙子裡,哥哥用鮮花給我編了個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羋月失聲大叫道:“妹妹,你別睡,醒醒,我帶你去找御醫,給你治傷……”

魏美人忽然燦爛地一笑道:“阿姊,帶我回家……”只說了這一句,她的頭便垂了下來。

羋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沉默地站在羋月的身邊。

整個廢殿裡,只有羋月的哭聲,和嗚咽的風聲。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38:54

lacusclyne 發表於 2015-12-15 19:31
羋月傳 第58章 鄭袖計

因魏美人得寵,又兼之初到楚宮,楚王槐正是寵愛她之時,恐其寂寞不慣,便令掖庭令 ...

羋月傳 第60章 魏女恨

夏日的早晨,窗子開著,一縷陽光照進羋月室內,羋月揉揉眼睛醒來。

侍女石蘭端著匜盤進來,見女蘿將羋月從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執匜倒水,石蘭捧盤承接,羋月伸了雙手淨面之後,女蘿捧上巾帕拭面,靈修奉上香脂,石蘭便端起捧起匜盤退出,薜荔將羋月的袖子放下,晏華已取來外袍,侍女們侍候著她穿好衣服,系好腰帶,掛好玉佩。

羋月坐到鏡臺前,女蘿捧妝匣,此方是傅姆女澆拿著梳子為她慢慢梳頭,一邊誇道:“公主的頭髮真好,又黑又滑。”

羋月笑道:“女澆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澆女岐跟了她這許多年,雖然各懷心事,然而多年下來,卻也處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來了,便顯得頗為親密,兩人如今也混得資格老了,羋月便命她們隔日輪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澆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說笑。”

羋月應對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蘿在旁邊也聽得笑了。

此時的氣氛,顯得格外輕鬆,窗外似有小鳥啾啾,連女澆也笑道:“今日天氣不錯,公主用過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邊梳妝一邊說著,外頭似乎隱隱傳來話聲,聲音有些驚惶。

羋月側頭細聽,似是兩名去取食案的侍女雲容與葛蔓在說話。

便聽得雲容道:“這是真的嗎?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羋月聽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驚,霍然扭頭問道:“是雲容嗎?”

她這一扭頭不打緊,女澆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頭髮,嚇得女澆連忙鬆開梳子,想去撫摸她是否被拉傷:“公主,有沒有拉傷你的頭髮?”

羋月胡亂的揉了揉被拉到的頭髮,皺了皺眉頭道:“無事,雲容,你且進來婚情撩人。”

卻見去取朝食的雲容與葛蔓兩人臉色有些驚惶地捧著食案進來,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卻聽了……”

女澆沉下臉來,斥道:“實是無禮,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亂她心神,胡說八道!”

羋月卻揮手道:“你們且說,魏美人如何了?”

女澆卻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時,心神未定,不可亂神。且用朝食之後,行百步,再論其他,這方是養生之道。”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卻對著女蘿使個眼色,女蘿忙拉住了女澆道:“縫人昨日送來公主夏衣,我見著似有不對,傅姆幫我去看看如何?”一邊便把女澆拉了出去。

女澆服侍羋月數年,知她性子剛強,亦不見得非要頂撞羋月以顯示自己存在,只不過職責所在,她要在屋裡,便要依著規矩行事,免得教人說她不盡心,她若不在屋裡,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麼,她便沒有責任,見羋月今日神情異常,女蘿一來拉她,當下就坡下驢地出去了。

羋月方問雲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雲容見女澆去得遠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聽得七公主身邊的小雀過來說話,說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時候,不知為何觸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罰。可是今天早上雲夢台……”

羋月道急道:“雲夢台怎麼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雲夢台是和鄭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聽說雲夢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與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羋月一驚,只覺得心頭似被攥緊,咬牙道:“鄭袖——她果然有鬼。”當下再問兩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觸怒大王?又受了何等處罰?她現在下落如何?”

這三問葛蔓俱是答不上來,只搖頭道:“奴婢不知。”

羋月轉身便令女蘿道:“取那匣子來。”女蘿忙取過素日盛錢的匣子打開,羋月已是急得親自抓出一把貝幣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趕緊出去打聽了下,魏美人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這……”

女蘿勸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這宮中誰不知道是鄭袖夫人出手。您現在打聽魏美人的事,若是讓鄭袖夫人知道了,豈不是得罪了她?”

羋月一怔,定定地看著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來道:“你說得是,是我魯莽了。”

葛蔓看著手中的錢,不知是該奉還,還是該收下。

女蘿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賞賜,你便收下罷。”

羋月閉目不語。

女蘿看了眾侍女一眼,道:“你們都退下吧,此處由我服侍便是藏鋒霸天下。”

見眾侍女皆退下以後,房中只剩下女蘿和薜荔。

女蘿忽然走到門邊,向門外看了看,又把門關上以後,拉著薜荔走到羋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卻知道公主並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獨來獨往,不曾對我們說過心腹之事。只是請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經服侍了公主,從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無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樣沒有好下場。今日奴婢大著膽子說一句,若是公主能夠信任我等,我等甘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個頭,鄭重地道:“公主,阿姊說的也正是奴婢想說的話。”

羋月睜開眼睛,懷疑地看著女蘿,又看看薜荔,沒有說話。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蘿,女蘿卻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羋月卻忽然問道:“女蘿、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為何今日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蘿沉著地道:“為奴侍主,如絲蘿托于喬木,當求喬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雖傾心盡力,但盡力能見,傾心卻不可見,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卻有一言剖白,宮中為主者,能有幾位,隨侍公主,又是何等榮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麼下場。”說著,指了指薜荔,道:“奴婢與薜荔自幼為奴,不知親故,唯有赤膽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與公主有助。”

羋月看著兩人,久久不語,她在這高唐台中,看似與別人無異,姐妹相得,婢僕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卻是知道,在此處,她永遠只是一個孤單的過客。雖然素日與傅姆,侍女們言笑晏晏,然則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卻是的確再沒有更親近、更貼心的話與之交流了。

難得這女蘿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還敢主動到她面前表白、自薦,甚至拉上了薜荔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蘿不過是個侍女,她看出自己在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公主們要出嫁當在這一兩年之內。出嫁前她們雖然名為自己的侍女,卻是受楚威後控制,而出嫁之後的侍女,卻是可以脫離楚威後的控制,到時候,才會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蘿能看出來的,女澆、女岐未必看不出來,然則女蘿想求的,女澆女岐卻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蘿是公主的貼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後,願不願意再留她們,則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澆女岐是傅姆,已經嫁人生子,雖然服侍主子,談不到自家天倫,然而羋月便是出嫁了,她們自也會有退身安排之所。

這才是女蘿在這個時候孤注一擲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這個時機卻選得也好,羋月素日並不關心宮中事務,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動用人手,就是她們可供效勞的機會來了。

羋月心中計議已定,方緩緩點頭道:“女蘿、薜荔,你們兩個起來吧,難為你們能有此心。”

女蘿與薜荔聽了她這話,才放下心來,鄭重磕了一個頭,道:“參見主人。”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間的關係,而是主子與心腹的關係了。

羋月又問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還是……”她指了指外頭,道:“她們俱是有份?或者,兩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蘿與薜荔對望一眼,女蘿道:“奴婢因俱人多嘴雜,此時只有我們二人私下商議,並不敢與人多說。兩位傅姆,更是不敢讓她們知道。”

羋月略松了口氣,點頭道:“你們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處境如何夫子傾城。今日我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作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女蘿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羋月向著兩人招了招手,兩人膝行至羋月面前,羋月方道:“實不相瞞,我曾經與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我實在不忍心見她沒有下場,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幫助她,也算盡我一點心願。”見女蘿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擺手道:“你放心,我不會為了她把自己給陷進去的,也不會為了她去得罪鄭袖夫人。”

女蘿暗悔自己過於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納,亦知她的心性剛毅,何必擺露出過於好作主張的性子來,惹了她的反感,豈不是蠢事一樁,當下忙道:“奴婢不敢。”

羋月便道:“我聽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邊的小雀說話,她是不是常來找你們?”

女蘿思忖著道:“好象就只有這段時間,她來找我們說話,找得特別勤快。”

羋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辦法,反過來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蹤。”她思索著道:“那揚氏素來在宮中結交甚廣,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聽。”

女蘿應道:“是。”

羋月又道:“薜荔,你去尋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見二人俱稱是,當下便叫女蘿捧了妝匣來,取了兩支珍珠發簪與二人道:“這兩隻簪子,便為我們今日之禮。”奴行大禮、主人賜物,這一來一往之間,便是一種新的契約儀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蘿行禮拜謝過羋月賜物,女蘿又想起一事道:“威後宮中,每月會詢問公主之事……”見羋月神情不變,忙又補上一句解釋道:“不止是我們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處,也是每月一詢。”

羋月點頭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蘿道:“有時候不止是傅姆,連我們兩人也要召去問話。如今我們既奉公主為主,那邊問話,還當請示公主,當如何回復?”

羋月不以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們是怎麼做的?”

女蘿說這話,本就是為了取她的信任,當下忙道:“公主一向獨來獨往,我們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後把您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說告訴她而已。”

羋月點頭道:“那你們還是照做便是,倘若有異常之語,你當事前先與我告知商量。”

女蘿忙應聲道:“是,奴婢遵命。”

女蘿退出房間,長籲了一口氣,這一關總算過了。為奴者,絲蘿托于喬木,自然要有眼光、有決斷才是,她看得出來,羋月雖然接受了她的說話,並交托了事情,但未見得真的會就此將她們作為心腹,但是不要緊,只要有時間,她自然會讓主人看到她的忠誠和得力。

兩人傾力打聽,過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說是宮女小蟬知道魏美人下落,羋月便帶著薜荔去了一處偏僻角落,果然見著一個神情驚慌的小宮女,見了羋月,忙上前行禮。

羋月問道:“你便是小蟬?”

那宮女忙道:“是,奴婢便是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羋月便問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蟬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華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隨……”

羋月急問道:“那後來發生何事?”

小蟬已經是落下淚來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曉得候在殿外之時,但聽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聽得魏美人呼了一聲:‘鄭袖你——’便再無聲息,此後只聞幾聲慘叫——”

這短短一段話,便驚心動魄,無限殺機。

羋月急問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蟬抹了一把淚,帶著哭腔道:“奴婢亦只聞得宮中處置有罪妃嬪,俱在西邊,只是不知究竟何處,也是不敢前去。”

羋月已經沉靜下來,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帶我尋去。”

小蟬怯生生地看著羋月,薜荔忙取了兩塊金子與她,她方敢應允了。

羋月與薜荔便在小蟬的帶領之下,沿著小河向西行去,卻是越走越遠,但見前面卻是一處廢掉的宮苑,羋月雖在楚宮多年,亦未到過此處,便問道:“這是何處?”

薜荔卻是有些聽說過,便道:“奴婢聽說此處原是一處宮苑,後來因失火焚毀,便廢棄了。”

楚國宮苑甚大,郢都城前為內城,外為幾重城郭,後面卻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處山頭水泊,或起高臺,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橋飛架。這些宮苑俱是歷代楚王所積,一次次經歷擴大、新建,除了前頭正中幾處主宮苑不變之外,許多宮苑實在是隨人興廢,或是某王興之所致,騎馬打獵到某處,修了宮苑,用來賞玩,若換了新王不愛此處,便就廢棄了;或是某王寵愛姬妾,為她起高臺宮苑,最後若是君王不在了或這姬妾死了,最後當權的母后厭憎此處,亦是廢棄;或是因失火而廢棄,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說不祥而廢棄,亦是常有。

羋月抬眼見此處宮苑,焦痕處處,顯然自是被火焚後廢棄的,只是宮苑架構仍在,顯是燒得不甚嚴重,當下不顧薜荔相勸,便要高一腳低一腳的沿著每一處廢墟尋去。

小蟬膽小,只敢縮在後頭,薜荔見她如此,只得卻是自己當先行去為羋月探險。走得不久,尋到一處廢殿之處,薜荔推門進去,羋月亦是跟著邁進去,卻忽然聽得風聲,背後竟是一棒擊來。

與此同時,但聽得前頭薜荔驚叫一聲,便已經被人擊倒在地,羋月卻是自幼弓馬嫺熟,每日晨起練劍之人,反應極快,她先聞薜荔驚呼,再聞風聲,便順勢撲倒在地,饒是如此,亦覺得頭皮上已經被打破一層油皮,疼痛得緊。

羋月咬牙僕倒在地,一動不動。卻聽得後面小蟬極刺耳地尖叫起來,卻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將她擊倒在地。

一時間殿中內外,倒了三人,羋月便聽得一個略陰柔的男聲道:“如今怎麼辦?”

另一個略粗的男聲便道:“看看她們死了不曾?”

當下聽得腳步之聲,確是兩個男子,先俯身去試了薜荔鼻息,又去試了小蟬鼻息,又粗魯地拉起羋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試著。

羋月竭力放緩呼吸,整個人軟軟地不敢使力,生恐被這二人發現。她雖然習過武藝,但見這二人三下將自己三人擊倒,顯見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從未與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驚蛇。

但聽得陰柔男聲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聲道:“既然賞賜下來叫我們只消殺了這一個,其餘兩人,只管扔在這裡便是。”

這兩個男聲特徵明顯,很顯然是宮中內侍,尤其那個試自己鼻息的內侍,聲音略粗,手臂粗壯,顯然是在宮中執力役粗使之人。

那陰柔男聲沉吟道:“若是教人發現……”

那略粗男聲冷笑道:“便是發現,又當如何,兩個奴婢的話,又有誰聽。她們若想活命,當知如何噤聲。我如今只備了一份錢與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兩份。”此時宮中頗信鬼神,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為著貪財害命,不免要出錢與巫師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災。他只收得一份錢,無端多殺兩人,就要多兩份開銷,自是不願。

那陰柔男聲猶豫片刻,也自同意,問道:“那你如何殺她?”

那略粗男聲手一抬,道:“將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縱使被人發現,亦只道她不慎墮河身亡,無人過問。”

那陰柔男聲亦是同意,當下兩人抬起羋月,走到小河邊,便欲將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聲卻道:“且慢!”

羋月但覺得頭上幾處刺痛,她後腦勺本就被人打傷,再被此人撕扯,饒是她忍耐力再強,勉強控制著自己不呼痛,不掙扎,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頭亦是握緊了萌貨大戰美御醫。

幸而此時那人忙著撥她頭上釵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覺察到。那陰柔男聲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這略粗男聲喝道:“你只休要來與我分這些財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齊上前,將羋月頭上的首飾耳璫皆摘了去。

羋月恨得牙交緊咬,卻不敢有異動,卻被兩人抬起,扔在水中。那兩人本也是殺人心虛,將羋月扔下,就慌張離開。

羋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見兩人話語聲漸遠,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來,當下輕蹬著雙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經被人扔下河去,雖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為警惕,自她六七歲起,便派了會水的小內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後,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時,亦是常換了魚靠,帶著羋戎去洑水相戲的。

那兩個內侍,人只道她已經暈厥,又拋入水中,必死無疑,卻不曉得這宮中的公主,竟還有會洑水游泳的。

羋月一直潛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周圍。

但見這一帶水系,卻是繞著這座廢宮,羋月瞧著陽光的方向,方才他們自此宮東邊而來,如今她這一潛行,卻到了此宮的西角處。這所宮苑甚大,斷牆殘垣處處,便是羋月此時出來,那一頭的兩個內侍,亦是無法看到。

幸而此時正值夏日,羋月雖是從水中出來,倒也不至於著涼。當下她也顧不得許多,忙脫下外衣擰乾,自己只著半臂小衣,又擰乾了裙子,乘著太陽尚未下山時稍晾一晾。

此時她的頭雖然受了傷,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經泡到發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無法脫身,將衣服勉強晾得半幹,便慢慢尋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斷垣殘壁間走動尋找著,此時夕陽西下,西風漸起,風中竟似傳來一二聲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

羋月身上半濕,只覺得不知何處一股陰風而起,更吹得渾身寒意。

她便是膽氣再壯,素不信鬼神傳說,此時便也覺得心驚。戰戰兢兢地走了好一會兒,那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時斷時續,走得近了,竟是越發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聲。

羋月聽了這個聲音,雖然仍然覺得詭異可怖,不知怎地,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殘宮舊苑,荒草迷離,但卻可見草叢之中,隱約卻見樹枝被踩斷的痕跡,更有幾滴紫黑色的血痕。

羋月心中大為詫異,當下便沿著這些痕跡,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見痕跡盡頭,卻是一間極寬大亦是極破舊的宮殿,瞧這形制,竟似是這間廢宮的主殿似的。

羋月一步步走進去,見舊破的宮殿裡,窗破門倒,淩亂地掛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帷幔,到處結著蛛網,地面上蒙著一層積灰,一切都荒涼地像是無人居住,只有中間一行紫黑色乾涸的血跡。

羋月左右張望,卻是聽得隱隱約約一兩聲破碎的女聲呻吟,卻是忽左忽右,實不知從何而來。

她一步步踏進去,殿中俱是帷幔處處,破舊不堪。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殿中更是黝暗難辨,羋月已經是走得極小心了,卻仍是不小心踩到一處不知是何物,竟是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地向後倒去,她慌亂中揮手,勾到了帷幔,便勾著帷幔一起跌倒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經腐朽,更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氣味,中人欲嘔,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便看到帷幔掉下來的地方露出了一張可怕如厲鬼的臉。

這是羋月這一生見過的最可怕的臉。

便是連羋月這樣的人,也被這張臉嚇得心膽俱碎,竟是閉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來。

她實是嚇到連腳都軟了,整個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渾身顫抖著,連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這一長聲尖叫,將恐懼都叫出來之後,直欲爬起來就想逃走。

她似乎聽到了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有聽到,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離,那就是飛快地逃離。

她踉踉蹌蹌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門口,扶住柱子驚魂稍定,忽然一個極細的聲音鑽入了她的耳中。

那聲音微弱地說道:“阿姊——”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頭,渾身顫抖著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著什麼,還是期待著什麼,

她等了多久,也許不過是一瞬,也許是無限長久,只覺得一股陰風吹起,吹得她寒徹入骨,卻又聽得了一聲斷斷續續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

羋月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一軟便摔倒在地,涕淚交加,那一刻當真是天崩地裂無以形容,她扭過頭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嗎,是你嗎——”

殿內再也沒有聲音。

然而她此時全身似一把火燒了起來,哪怕裡頭有一千隻一萬隻惡鬼,她亦不再恐懼,一咬牙,她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裡走著,一邊用淩亂破碎的哭腔叫著:“魏妹妹,你別怕,阿姊來了,阿姊救你來了——”

她連滾帶爬地要往裡走去,忽然身子一輕,身後竟是被人抱起。

此時羋月正是最驚駭最恐懼的時候,忽然被人抱起,頓時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轉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以為方才那兩個內侍去而複回,恐懼到了極點反而轉成恨意滿腔,竟是連生死也不顧了,抓起抱著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卻聽得背後之人痛呼一聲,不但不曾鬆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另一隻手卻是輕撫著她的肩頭,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來了!”

羋月怔住了,忽然間似迷途的孩童驟然見著了大人一般,整個人都崩潰了,她轉身撲入對方的懷抱,將黃歇抱得死緊,大哭起來:“子歇,子歇……”

黃歇輕撫著她的頭髮,卻撫到血跡與傷口,心中大痛,避開她的傷處,輕拍著她的背部道:“是我來遲了,都是我的錯。”

羋月方哭得兩聲,卻忽然推開黃歇的手,轉身欲向殿內而去,黃歇只道她惱了自己來得遲了,忙拉住她方柔聲道:“皎皎,你休要惱我來得遲了……”

便聽得羋月嘶聲道:“魏妹妹在裡頭,魏妹妹在裡頭,子歇,隨我去救魏妹妹……”

黃歇一驚,此時夕陽已經落盡餘暉,雖有一彎殘月,卻只能照見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團漆黑,便是一隻惡獸張著口等著人進去被它吞食一般。這充滿了恐怖的地方,卻有著讓人不得不進去的理由。

黃歇定了定神,忙拉住羋月,道:“先點了火來。”當下自己俯身揀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著羋月的手,踩著高低不平的地面,走進去,走了幾步,走到羋月方才摔落的地方,舉起火把,終於照見了方才那張臉。

黃歇手一顫,手中火把險些落地,便是羋月方才已經見過,此時再見,亦是心膽俱碎。

帷幔之後,是一張比鬼還可怕的臉,整張臉上都是已經凝結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個血洞,皮肉翻飛而腐爛發黑,已經露出森森白骨來,幾條蛆蟲在這血洞裡蠕動,血洞下麵的嘴卻還在微弱地動著。

黃歇第一反應便是遮住了羋月的眼道:“莫看!”

羋月卻是用力拉開他的手,不顧害怕不顧骯髒撲了上去,淒厲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大驚道:“魏美人?”

難道眼前這張惡鬼似的臉,竟是那傾倒楚宮的絕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黃歇頓覺渾身發寒,只覺得整個楚宮,已經變成了惡鬼地獄一般的可怕。

羋月撲到在魏美人跟前,看著這張臉,她捂住嘴,忍住嘔吐的感覺和恐懼悲傷,低聲輕喚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嗎?”

那血洞上的雙目,已經如死人般發直發木,充滿絕望和死氣,唯在有羋月連聲呼聲之下,才略眨動一處,那張可怖至極的臉微抬了一下,發一聲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是你……”

羋月跪在魏美人的身邊,將帷幔從她的身上取下,淚流滿面道:“是,是我,我來救你了……”眼看著蛆蟲在那血洞中進進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可她的手卻顫抖得無法接近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黃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對羋月道:“我出去弄點水給她洗洗傷口。”說罷匆匆轉頭跑了出去。

他縱然是個鐵石心肝的男兒,在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邊,取了水來,又拿出隨身帶著的傷藥,走了回去。

見黃歇出去了,羋月忙緊緊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別怕,阿姊來了,我這就救你出去,給你療傷,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時她臉上血洞中的蛆蟲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結成一塊,卻更見恐怖,她吃力地說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忍淚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邊將身上的外袍脫下蓋在魏美人身上,卻放了最柔軟的聲音呵護道:“不會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藥,便不會痛了……阿姊給你把衣服蓋上,不會冷了……我們已經找到你了,你不會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來的……”

黃歇急忙回來,也不知他從何處尋了半隻陶罐裝了水,拿著絲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邊去,待我給她清洗傷口。”

羋月卻奪過黃歇的帕子,哽咽道:“我來。”她顫抖著用絲帕沾了一點水,先輕輕地潤了潤魏美人的雙唇,扒開她的嘴,又緩緩地擠了幾滴水,停一下,又擠了幾滴。

但見魏美人的雙唇似從乾枯中略活了一點過來,她又伸手,輕輕地繞開那血洞傷處,極輕地一點點,先擦她枯乾的雙目,再察去她臉上其餘的血污。

這其間,又擠了一些水給魏美人飲下。

終於,魏美人的嘴角嚅動著叫了一聲道:“阿姊……”她本來的剪水雙眸,曾經充滿了快樂無憂,又曾變得絕望木然,如今看著羋月,露出了極度的悔恨來。

魏美人的額頭、眼睛、嘴巴終於在擦去血污後露出來,羋月想清洗她臉上正中的血洞時,黃歇卻抓住了她的手。

羋月抬頭看著黃歇,黃歇微微搖了搖頭,他是上過戰場,見過死人的,魏美人的臉色已經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脈,已經是死脈了。

羋月咬緊了牙,抑止不住嗚咽之聲,黃歇取出一粒黃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羋月抬頭不解地看著黃歇,黃歇在她耳邊低聲道:“是蜜丸,讓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點!”

羋月含淚,將蜜丸捏得粉碎,一點點放進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點水,一邊俯身柔聲勸道:“好妹妹,這是藥,你先吃著,我這便叫醫者為你治療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這藥怎麼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羋月再也忍不住,將魏美人抱在懷中,淚如雨下道:“嗯,阿姊從今以後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淚落下,她溫柔地看著羋月,嘴角抽動,似是露出一個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羋月深吸一口氣,微笑道:“不會的,魏妹妹,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未來穿越之一生逐愛。”

魏美人輕輕搖了搖頭,剛才這一粒蜜丸,似乎給她補充了最後一點用以迴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會的,我不會再有未來了。阿姊,我在這裡躺了很久很久、我在這裡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經流幹啦,我的痛也痛夠了,後土娘娘要帶我走了。”

羋月淚如雨下,哽咽著佯怒道:“甚麼後土娘娘,我們這裡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應,誰也休想把你帶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卻只能抬起一點來便無力垂下,羋月連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頰邊,魏美人抬動手指,輕輕地替羋月抹了抹淚,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總算皇天后土可憐我,讓我臨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對你說一聲對不起。阿姊,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羋月含淚搖頭道:“不是,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能夠保護好你,沒能夠及時找到你。”

魏美人搖頭道:“不,我沒有相信你,卻去相信了那鄭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結果,章華臺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聲令下,便要將她“嬌貴的鼻子”割了去。她連辨解都不曾說出,便已經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後,她痛不欲生之時,才聽到兩個內侍笑道,說一個區區美人,居然也敢嫌棄大王身上有異味,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一刻,她驟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經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經墮入地獄。這一條地獄之路,是鄭袖的狠毒鋪就,也是她自己的輕信鋪就。

她被扔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忍受著煉獄般的痛苦,卻無力掙扎,無力解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著自己越來越冷,臉上的傷口一點點腐爛、生蛆,看著自己的血一點點流幹,整個人的身體一點點死去。

可她沒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被她懷疑、被她推開的人,卻尋了過來,將她抱在懷中,擦試她的血和髒汙,給她最後一點溫暖,給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後一滴甜蜜。

章華台的經過,不需要說,羋月亦能夠想像得到了,看著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羋月的懷中,氣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羋月含淚搖頭道:“你不傻,只是我們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這種地步。我以為她會讓你失寵,沒有想到她竟這樣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經變得散亂,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們大樑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們都來接我了,我看見他們來接我了。家鄉小河的水真清啊,魚兒跳到我的裙子裡,哥哥用鮮花給我編了個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羋月失聲大叫道:“妹妹,你別睡,醒醒,我帶你去找御醫,給你治傷……”

魏美人忽然燦爛地一笑道:“阿姊,帶我回家……”只說了這一句,她的頭便垂了下來。

羋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沉默地站在羋月的身邊。

整個廢殿裡,只有羋月的哭聲,和嗚咽的風聲。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45:56

羋月傳 第66章 王后璽

而此時豫章臺上,玳瑁亦是受了揚氏的苦苦哀求,前來為羋茵說好話,道:“那揚氏苦求了數日,七公主雖然有錯,終究是為女君辦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後冷笑道:“這賤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將功折罪,她不但辦事不成,反汙了我的名聲,我不殺她,便已經是最好不過了。”

玳瑁勸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豈能因這等無稽之事厭了七公主。兩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夠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後冷笑道:“她還想出嫁?難道我還敢讓她跟著姝出嫁為媵,再禍害了她嗎?”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隨著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後沉吟不語。

玳瑁已經得了羋茵之托,如今在這種情況之下,羋茵亦是嚇破了膽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著想嫁于黃歇,求了玳瑁數次。

玳瑁卻知當日羋茵挑撥羋姝去追求黃歇,犯了楚威後之忌,如今亦不敢明顯提到黃歇的名字。

楚威後卻是擺擺手道:“不過是個賤婢,既已經決定讓她隨便嫁個人罷了,便不須再議。倒是那九丫頭……”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見,倒可以讓九公主隨八公主出嫁……”

楚威後沉下臉來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卻建議道:“公子戎長大要分封,若讓九公主嫁于楚國之內,讓她尋到輔佐公子戎的勢力,豈不是叫威後煩心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若是九公主嫁去異邦,中途染個病什麼的就這麼去了,便與威後無關了。”

楚威後嘴角一絲笑容道:“倒也罷了,”說著歎了一口氣道:“她們便是百個千個,也及不得姝的終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後歎息道:“齊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趙魏,不料趙侯無禮,我聽聞消息說趙侯已經將吳娃立為繼後。如今這賤婢為爭寵損了魏楚之好,合縱難成。前日大王與我商議,說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國是虎狼之邦,姝嬌生慣養,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勸道:“嫁給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趙國魏國,都比不得秦國勢大。八公主若入秦為後,說不定還好過趙國魏國呢。”

楚威後歎息道:“也只能是這麼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試試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對羋姝婉言說了秦國之意,羋姝一聽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尋人商議,無奈羋茵“被精怪所惑神智不清”,她轉了兩圈,顧不得疑心和愧意,還是去尋了羋月來商議。

羋月道:“阿姊不願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歡的人?”

羋姝紅著臉,扭捏著擰著手中的手帕。

羋月觀其神情,試探道:“阿姊莫不是還喜歡那黃歇……”

羋姝嗔道:“哪兒的話,誰說過喜歡他了。”

羋月頓時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歡誰,為什麼不直接找他?”

羋姝吃驚地道:“直接找他?”

羋月勸道:“為什麼不行?你喜歡誰就告訴他,他若是個男人,在外經歷得比你我多,肯定辦法也比你我多。總比你自己一個人苦悶來得好。”

羋姝眼睛一亮,跳起來親了親羋月的臉頰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說得是,我這就去找他。”

說著站起來,急急地送走了羋月,這邊卻打開匣子,看著匣內的幾件小物,不禁臉上有了一絲溫柔的笑容,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來人,去吩咐宮門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她這一趟出去,便是只帶了兩個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國使臣所住的館舍,便叫了一個侍女進去通報,說是要尋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當日見過公主遇襲之事的,進去之後,只說要尋公子疾,不料卻被引到了一個矮胖青年面前,當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裡疾一聽,見了她的裝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從退下,這邊笑吟吟地解釋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尋公子疾?”

那侍女點了點頭,仍然警惕著道:“奴婢的話,卻是要見了公子疾以後方能說的瘋丫頭玩古代。”

樗裡疾見狀,只得道:“你且稍候。”轉身去了鄰室,此時秦王駟正與張儀商議如何遊說楚國公卿,破五國合縱之議,聽得樗裡疾來報時,三人相視而笑。

樗裡疾道:“楚公主前來,以臣看,是否應楚宮之內,亦知合縱難成,有與我秦國聯姻之意?”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正是。”說著站起來道:“如此我便去見一見那楚公主。”當下又與樗裡疾、張儀各自吩咐,其餘事皆依他們原定之計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見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著那侍女引著戴著帷幕的羋姝進來,便親自引著羋姝進了他房中。

兩人進了室內,秦王駟的笑容和熙如春風,眼神似要看穿到別人的心底。羋姝一路來的勇氣消失了,低著頭吱吱唔唔說不上話。

秦王駟微笑著,極有耐心地看著羋姝,羋姝一咬牙,抬頭大聲道:“公子疾,我心悅你,我要嫁給你,我不要嫁給你們的大王。”

秦王駟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設計相救之後,又遇羋月送來羋姝表示感謝的禮物,他便又寫了回書,送了回禮,如此一來二去,兩人片箋傳詩贈物,三兩下便將羋姝春心勾動。

他亦知羋姝今日來,當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後前來證實的,只是連他也不曾想過,羋姝竟是如此癡情大膽,直接訴情。若說他對羋姝不過是抱著利用之心,此時眼前這個少女大膽的表述,卻令他心中微微一蕩,有些異樣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間每一個正常的男子,對著一個出身高貴、美貌癡情的少女如此大膽的表白,心裡都會有所觸動吧。

秦王駟的眼晴深深地凝視著羋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做什麼?”

羋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頭欲退後,但內心的倔強讓她不退反進,本是低著的頭又昂了起來,道:“我……我就是知道。我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秦王駟邁前一步,雙手按在羋姝的肩上,低下頭,他的臉離羋姝的臉只有幾寸的距離,羋姝一股男性氣息撲面而來,暈陶陶地只聽得對方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道:“哪怕你不嫁給秦國大王,也可能會嫁給燕國或者齊國的太子,你將成為一國的王后,或者會成為未來的王后,尊貴無比。你知道你這時候獨身一人來意味著什麼,那是私奔野合,有損你的名譽。快回去吧,我就當沒聽到你說過這番話。”

羋姝一腔春心,被這話大受打擊,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強來,她抬起頭,直視著秦王駟,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歡你,我只想嫁給你。我不管什麼大王儲君,我也不在乎什麼王后太子婦的位置,我也不管什麼名譽,我就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說,你不喜歡我,你從來沒喜歡我……”

秦王駟轉過頭去,似是不能抵受這樣女子勇敢的表白,臉上的神情陷入了猶豫。

然而,自負於自己魅力的羋姝卻沒有想到,對面這個男人心裡想的是什麼。

此時的秦王駟心中卻想,這個自己要跳進他陷阱裡的小獵物,他是捕獲了她,還是要發一下惻隱之心,放她回去呢?

羋姝見他猶豫的樣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轉到他的眼前,拉著他的袖子,帶著一些青春少女獨有的驕橫,急切地道:“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不許說謊,你敢說你沒有喜歡過我嗎?”

秦王駟微閉了一下眼睛,又睜眼看著羋姝,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讓他有也此回到自己當初年少氣盛時的感覺了明月系列。他想,也許不是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這個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熱情來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誰是誰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輕撫著羋姝的頭髮,似乎在努力最後一次勸她:“姝,這樣對你不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注1]他卻是知道,這樣的欲拒還迎,對於女人來說,更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讓人不顧一切地跳下這個深坑去。

羋姝的眼神如火,直視著秦王駟:“我想得再清楚不過了,‘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擔。你呢,你敢嗎?”[注2]

秦王駟縱聲大笑,一把抱起羋姝,在羋姝的低聲尖叫聲中,笑道:“你既雲‘大車檻檻’,我自然要答你以‘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注3]

羋姝眼睛一亮,竟是撲了上去,抱住秦王駟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駟的唇上,她毛手毛腳,似乎一隻小雀兒落在猛虎的嘴邊,還在撩撥於他一般。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注4]

羋姝這上午出去,直到晡時已過,宮門將閉,華燈將上時,也未回來。

羋姝居處,早就亂成一團了,羋姝此番出去,只帶了兩個侍女,如今俱在館舍內室外嚇得魂不附體,卻不敢做出什麼來。

高唐台內羋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處,下落如何。

眼見到了這個時候,傅姆女嵐已經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趕在宮門下鑰前空著手回來,半點消息也無。

女嵐無奈,想了想,只得自己親自去尋了九公主羋月,問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處?”

羋月一驚,反問道:“姝姊怎麼了?”

女嵐紅腫著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說自己出門走走,只帶了兩個侍女出門。可如今這時候了,我家公主還沒回來,也沒有人來報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如今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來請九公主示下?”

羋月見她的神情不似作偽,卻也詫異道:“阿姊出門,傅姆如何不曾跟著?”

女嵐忙道:“奴婢亦是要跟著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氣,她只肯點了兩個侍女,想是嫌奴婢礙事。”

羋月冷笑道:“傅姆這話奇怪,跟隨公主,乃傅姆職責,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過不讓傅姆跟從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麼如今倒說這樣的話來?”

女嵐臉一紅,不敢說話。這亦是宮中陋俗,傅姆們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貴的養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邊,原是極有體面的。若論主子們小的時候,傅姆自然要跟隨不離,免得其他宮人照顧幼兒有甚麼疏失,責任要落到自己頭上來。

各人的傅姆還護食得厲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隻與自己一條心,灌輸了無數旁人都信不過的理論。這女嵐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撥的心腹,把羋月羋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裡。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經長大,哪怕從前年紀幼小的時候對傅姆百般聽從,到了十幾歲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說話,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羋姝時不時還要頂上幾句,且愛用些聽話的小侍女嫡女三嫁鬼王爺。傅姆們辛苦十幾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氣了大了,不會再似幼兒般處處容易出事,一個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們拿主奴身份一壓,徒失顏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帶出來一撥小侍女們,因此遇事都樂意偷個懶兒,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討嫌。

女嵐便只悔自己一個疏忽,竟弄出大事來。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連宮門都要下鑰了,若是八公主夜不歸宿,甚至弄出如羋月這般失蹤出事,那可怎麼辦?

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擔這事的,也不敢告訴楚威後,這便存心要拿羋月來填楚威後的怒火了,因此才這般恭敬地求羋月。聽了羋月的反問,忙請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內司服處看我們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時,竟不曾在場,所以不曾跟從。如今還需要九公主替我們拿個主意才是。”

羋月看著女嵐,直到對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頭,才站起來,道:“帶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瞭解女嵐的目地,但是楚威後此人,本來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萬個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羋姝出事,楚威後可不管她是否無辜,一樣會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氣。既然註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預作準備。

女嵐自喜,忙拿也服侍羋姝的態度,殷勤地扶著羋月去羋姝房中。

但羋月自然也不會由得女嵐當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時,似不經意地想起什麼,問女嵐道:“豫章台母后那裡,你們可去回稟了?”

女嵐臉色一變,強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夠安排妥貼,如今天色已晚,何須驚動威後她老人家呢?”

羋月看著女嵐歎息道:“是啊,威後關心愛女,若知你們怠職,豈肯輕饒你們。”說到這裡便變了臉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賤命一條,要給你們拉來墊背?傅姆當真好心心!”

羋月說完轉身就要走,女嵐連忙跪到她面前擋住路求饒道:“九公主,奴婢萬萬不敢有此心,只是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們公主的情份上,想想辦法吧!”

羋月停住腳,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當真聽我的?”

女嵐低頭道:“自然聽從九公主之言。”

羋月冷笑道:“你若真是個忠心的奴婢,這時候真正應該關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們自己找不到,便當稟於威後。”

女嵐尚在猶豫,羋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宮門下鑰之後,可就遲了。”

女嵐顫聲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誤,實是……若我們半點頭緒也無,去稟威後,實不知拿什麼話來回稟。”她又抬眼偷看羋月道:“九公主,若是我們公主當真有事,便是威後,難道就不會遷怒于九公主嗎。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尋回八公主,亦是對九公主有好處。”

羋月瞪著女嵐,兩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理有數。羋月便冷笑一聲道:“帶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進羋姝房中,但見幾案上散著竹簡,旁邊放著一個紅漆匣子。羋月走到幾案前,翻閱著幾案上的竹簡,卻正攤開的是一首詩,羋月輕輕用雅言念道:“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女嵐眼睛一亮,輕呼道:“對了,我們公主這幾日便一直在念著這幾句,九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羋月道:“這是詩經中的《王風•大車》篇,是當用雅言讀的,你們自然聽不懂。”

女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這詩是什麼意思?”

羋月輕歎,又用郢都方言將此詩念了一番,解釋道:“大車行馳其聲檻檻,車蓋的毯子是蘆荻青翠的顏色,我豈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嵐嚇得哎呀一聲道:“哎呀,這意思是……”

羋月道:“阿姊有喜歡的人了。”她看著手中的竹簡,心中卻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羋姝的勇敢,為了自己心愛的人,便可以不顧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與黃歇明明兩情相悅,卻只能苦苦壓抑,不能說出口來。看著諸侍女聽了此言,面如土色,便問:“今晚她遲遲不歸,必與此事有關,你們知道那是誰嗎?”

女嵐如何能知,當下搖頭道:“我們真不知道。”

旁邊的侍女珍珠卻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羋月見她神情,問她道:“你可知道什麼?”

珍珠輕聲道:“公主,收過公子疾的禮物。”

羋月一驚道:“在何處?”

珍珠便將旁邊的紅漆匣子打開,但見裡頭一束潔白如雪的齊紈、一對藍田玉珥,幾片木牘,上面寫著幾首若有若無暖昧的詩句,羋月看了這些東西,臉色也變了:“此人好生大膽。”

秦國使臣來楚國的目地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國公主為秦王繼後,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膽地勾引羋姝,難道有什麼圖謀不成?他是想讓羋姝嫁秦王,還是不想讓羋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對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羋月合上匣子,腦子裡似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想去捕捉卻一閃而逝,她來不及細想,便道:“趕緊回稟母后,事情或可挽回碧雲。”

女嵐還待再說,羋月卻已經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稟,我這便去回稟。”

女嵐無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稟楚威後。

楚威後大驚,連更衣都來不及,直接便趕到高唐台去,喝道:“你們是如何服侍的,竟連公主去了何處,也不知道?”

女嵐不敢回答,只看著羋月。

羋月本不欲滲和此事,但女嵐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來,見楚威後目光狠厲已經瞪向自己,只得稟道:“兒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來尋我,說阿姊至今未歸,兒臣聽得她還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稟告母后,因此亦來此聽候母后吩咐。”

楚威後本疑她或有什麼陰謀,前幾日她方死裡逃生,今日羋姝便出了事,時間挨得如此之近,怎麼不叫她生疑,如今聽了她這話滴水不漏,便又轉向女嵐。

女澆女岐兩人此時也是來了,聽得女嵐不懷好意,她們亦是利益悠關,連忙膝前一步證明道:“九公主說得甚是,方才女嵐前來尋九公主,九公主聽了之後第一句便是問稟過威後不曾,又急催著女嵐去回威後的!”

楚威後變了臉色,順手操起案幾上的一枚鐵枝便砸到了女嵐臉上去,怒駡道:“我當你是個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說到這裡,亦不敢再說下去,紅了眼圈。

女嵐被砸得滿臉是血,卻不敢呼痛求饒,亦不敢再辨,只不住磕頭。

楚威後喝道:“來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個個地打,打到說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兒為止。”

眾侍女連求饒也不敢,一齊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擊,年紀大知事的便悶聲哀號,年輕不懂事的侍女們卻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饒,滿院皆是慘呼之聲。

楚威後聽得不耐煩,怒道:“再亂叫,便剪了她們的嘴。”

玳瑁連忙勸道:“威後息怒,若是剪了她們的嘴,更是問不出話來了。”這邊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潤潤口,休要說得口幹了。”

楚威後接過玉碗,正欲要喝,轉眼看到羋月靜靜地跪於一邊,忽然怒從心頭起,揚手玉碗扔向羋月。

羋月微一側身,玉碗扔到羋月身上又跌下來,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後咬牙切齒地罵道:“你現在得意了,一個瘋了,一個失蹤,你這個妖孽,真是好手段。這宮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寧,我真後悔當年對你心慈手軟,留下你的性命來。”

羋月安詳地如同楚威後的發作不存在一樣,恭敬道:“母后掛記著阿姊,一時憂心,不管說什麼話,兒臣自當受著。阿姊想是路上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如今宮門已經下鑰,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宮的宮門那邊守著,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當回來了。”

楚威後氣得發抖道:“你、你還敢如此輕描淡寫地,路上耽擱,她在路上能有什麼耽擱?你又如何能夠斷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來?”說到這裡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處?莫非……姝失蹤之事,與你有關?”

羋月歎道:“母后想哪裡去了,”她指了指幾案上的竹簡,又道:“兒臣早來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尋出阿姊去向,見了這幾上竹簡,又聽女嵐說有人送她這些物件,亦聞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過與秦國議親之事鹿鼎記後傳。故兒臣大膽猜測,說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館舍。母后是去宮門守候也罷,若當真著急,亦可請了大王,開了宮門去秦人館舍尋找。只是這般做,便不夠驚動旁人,易傳是非。”

楚威後更怒道:“你既知易傳是非,還敢如此建議,莫不是你也想學那……”她險些要把羋茵之名說了出來,一時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賤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壞了姝的名聲?”

羋月鎮定地道:“母后說哪裡話來,不管阿姊是今晚回來或者是明日回來,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麼事也都不會有。我楚國羋姓江山,金尊玉貴的公主,怎麼會有不好的名聲,又怎麼會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後聽得出她弦外之意,臉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著神靈保佑,姝平安無事。”

羋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無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極容易的事情。”

楚威後盯著羋月,半晌道:“算你聰明,那咱們就在這兒等著吧,等姝回來,看她究竟遇上了什麼事,需不需要抹掉什麼。”

羋月伏身道:“是。”

楚威後靜靜地坐著。

羋月筆直跪著。

窗外一聲聲打板子的聲音,宮女的哭叫聲顯得遙遠而縹緲。

而此時,羋姝的兩個侍女跪在館舍外室,聽得裡頭的*之聲,實是心膽俱裂,卻又不敢說什麼,只是哭喪著臉抱作一團互相低聲安慰著。

秦王駟內室之中,紗幔落下,黃昏落日斜照輕紗。*過去,秦王駟和羋姝躺在一起。

秦王駟撥弄著羋姝的頭髮,笑道:“‘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姝,你的名字,是來自這首詩嗎?”[注5]

羋姝含羞點頭。

秦王駟微笑道:“你是靜女,那有沒有彤管贈我?”

羋姝臉紅,羞澀地轉過頭去。

秦王駟順手便從羋姝頭上撥下一支珊瑚釵來,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沒有彤管,就贈我彤釵吧。”

羋姝妙目流轉,輕聲呢喃:“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釵,又拿什麼還我?”[注6]

秦王駟笑了,輕吻著她的發邊:“我自然也是還你以瓊瑤美玉……別急,我給你的東西,要你離開以後才能看。”

羋姝嬌嗔道:“到底是什麼?”

秦王駟抱住羋姝翻了個身,笑道:“現在說了就沒有驚喜了。吾子,時候尚早……”說著,便要再來一番。

羋姝嬌喘連聲:“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這邊推著,卻是強不過秦王駟,便又重行歡愛。

如此幾番,終於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來,便覺得天色已經全黑了。她半閉著眼睛,伸了個懶腰,卻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

窗外有人走動的聲音,還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羋姝睜開眼睛,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叫道:“公子,公子疾——”

兩名侍女聽得她的呼聲,連忙端了熱水細巾進來,為她淨身更衣。

羋姝淨身完畢,倚著枕頭懶洋洋地問道:“公子疾去了何處?”

那侍女眼圈兒紅紅的,也不知是驚是駭,低聲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臨行前說,有東西留與公主。”

羋姝滿心不悅,只道自己與對方初嘗歡愛,他如何竟敢一言不發便走了。當下伸手讓侍女服侍著穿衣,一邊悻悻地問道:“他有何物留與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卻在枕邊發現一個小匣子,忙奉與羋姝道:“想是此物。”

羋姝只道是什麼信函或者是訂情信物,不料打開木匣子,裡面卻是一塊白玉雕成的璽章。

羋姝有些氣惱,道:“難道我還缺一方璽章不成。”心中卻多少有些疑惑,她對著這只玉璽看了半日看不出來,見其上還有一些紅泥,當下拿起絲帕,在其上印了一印,顯出正字來,仔細一看,不禁驚呼一聲。

她的侍女正在為她挽發,聽到呼聲,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羋姝心慌意亂,匆忙將這絲帕與玉璽都塞回匣子裡去,另一個侍女待要去接,羋姝卻下意識地將這小匣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喝道:“我自己拿著曆書訴情。”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見她髮髻已經挽就,連忙扶著她站起,為她整理裙角。

羋姝緊緊地抱著小匣,木匣壓著她的胸口,只覺得心臟砰砰亂跳。方才那一方玉璽印在絲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個小字,曰:“秦王后之璽。”

她心中萬般念頭奔嘯來去,只欲要叫了出來,那公子疾是誰,他如何會有秦王后之璽,他與自己*一番,卻將秦王后之璽給了自己,那是何意?

驀然間一個念頭升起,她想,難道他竟不是什麼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這裡,她更是心頭火燒一般,見侍女整裝完畢,便急急抱著木匣走了出去。

但見館舍之中,華燈已上。她戴上幕離,走在回廊之上,此時竟是極為清靜。

她這一走動,便見回廊對面來了一人,乃是那時常隨著那“公子疾”同進同出,容貌亦與那“公子疾”有幾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見著了她便是一禮道:“小臣樗裡疾,奉命送公主回宮。”

羋姝知“樗裡”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個“疾”字不成,天底下哪來這般的巧合,當下壓著內心狂瀾,低低問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裡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裡,所以都稱為我樗裡疾或者樗裡子。”

羋姝驚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裡疾道:“公主已經得到了王后之璽,難道還不明白他的身份嗎?”

羋姝終於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裡疾點頭:“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羋姝急問道:“那他現在人呢?”

樗裡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洩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國,他如今已經離開館舍,欲于明日淩晨離開郢都趕回咸陽。吩咐臣留在此時,繼續辦理秦楚兩國聯姻之事。”

羋姝捧著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國大王,他把這玉璽給我,那就是……”

樗裡疾道:“那就是已經許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見過新王后。”

羋姝側身讓過,嘴角不禁一絲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勞樗裡子了。”

樗裡疾抬頭看著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過盡興,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來。這個時間怕是宮門早就下鑰了吧,卻又不知如何安置,便問道:“如今宮門已經下鑰,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羋姝漫不經心地道:“我今晚未歸,那些人必是不敢隱瞞,要報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宮門必當還留著等我。若是當真宮門已鎖,我再回館舍吧。”

樗裡疾聽她話語中的天真無謂,心中暗歎,只得送著她回了宮中。

果然楚威後早派人守在宮門口,見著羋姝馬車回來,宮門上看到,只喝問一聲,便忙開了宮門,樗裡疾目送羋姝馬車進了宮門,宮門又關上,這才撥轉馬頭,下令道:“去靳尚府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楚威後正等得心焦,此時但聽得室外一疊連聲地“公主回來了”,忙扶著玳瑁站起,親自迎了出去。

此時院子中被打得哀號聲聲的諸宮人們,聞聽八公主回來,如獲救星,當下杖責停住,這些人來不及爬起,竟是已經忍不住伏地痛哭。

羋姝手捧木匣,被眾宮女擁著走進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虛地道:“母后,你如何來了?”

楚威後一把抓住羋姝的手,此時她幕離已去,只將她從頭看到尾,從前看到後,她是積年知事的人,如今羋姝春意蕩漾的樣子,竟是讓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聲,卻又恐嚇著了女兒,忍氣喝問:“你今日去了何處,與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現在才回來?”

羋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澀嫵媚,卻全無被母親撞破後的畏懼膽怯,反只見得意欣喜,雙手仍然抱著木匣,對楚威後撒嬌地道:“母后,我有話要跟你說。來,你隨我進來。”

楚威後強抑惱怒,道:“好,我們進內去說”,說著拉著羋姝進來,卻見羋月一行人還跪在當地等候,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你們還不出去。”

女蘿忙上前扶起羋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羋姝身邊皆被杖責,只得由楚威後身邊的侍女替羋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諸人皆退出之後,楚威後方問羋姝道:“你今日去了何處?”

羋姝卻不答話,只將那木匣打開,遞與楚威後看了,楚威後見了這玉璽式樣,便是一驚,及至拿起那絲帕,看到上面的秦篆,這才真正地笑了出聲,一把摟過了羋姝道:“我兒,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羋姝便笑著低聲將與秦王駟結識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楚威後只覺得數日來的一股鬱氣盡散,說不出的稱心如意,撫摸著羋姝的頭發笑道:“我的女兒果然不同凡俗,我本來擔心秦國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聲又不好,還怕你嫁過去會吃苦吃虧。如今看來他也是個知情識趣的好郎君,又把這王后之璽給你,可見是真心喜歡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這樁婚事。”

當下便召來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將此事告訴楚王槐,務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國合縱廢棄,也須是顧不得了。

[注1]:“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出自《詩經•衛風•氓》,意思是情愛之事若沉溺下去,男子還可以擺脫影響,女子就很難解脫。

[注2]:“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出自《詩經•王風•大車》,解釋如文中。

[注3]:“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出處同上,意思是生不能同室,死亦要同穴,莫謂不信,此言如同太陽一般永恆。

[注4]:“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出自《國風•召南•野有死麇》,講男女相愛野合之事。

[注5]:“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出自《詩經?邶風?靜女》,講述男女相愛約會之事。

[注6]:“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出自《詩經•衛風•木瓜》,下一句是:“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講述男女相愛互贈禮物訂情。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46:58

羋月傳 第69章 大朝日

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這一次的大朝日,要議定是與韓趙魏齊五國合縱,還是秦楚連橫結盟。

所以這一夜,許多人都是很忙。

黃歇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與幾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幫夫子作下手,將明日要在朝上陳述的策劃再三修改,互相問詰,務必要盡善盡美才是。

屈原所議的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祿、任賢能、賞戰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條法令,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國的秦鞅變法,有些取法于當年楚國的吳起變法,又顧及了楚國目前現狀,刪繁就簡,務必要新法更圓滿,更妥貼。

屈原拿起最後校訂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國疆域大於秦國,根基深于秦國、人才多於秦國,若能實行新政,必將稱霸諸候妖者嬈也。”

黃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這新政十二策一推開,千秋萬世當勳記夫子的功業。”

屈原搖頭道:“若是新法能夠推行,大利於楚國,則必然招來朝臣和勳貴們的怨恨,老夫但求不象吳子、商君那樣死無全屍即可。”

黃歇卻不以為意:“吳起商鞅之所以招來怨恨,是因為他們是異國孤臣,為求表現用了嚴苛的手段,行事過於不留餘地,所以積怨甚多。夫子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訓,事分緩急,終夫子一世不成,還有黃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關係也算緩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夠不失,事緩則圓,應該不會引起政局太大的動盪。”

屈原撫須點頭:“唉,於國內,我們應該求慢,以避免動盪。于天下,秦國崛起太快,我怕他們不會給我們發展的時間啊。”

宋玉亦道:“夫子過慮了,列國征戰以來,數百個小國朝夕而滅,如今剩下的都是強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況且此番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是合縱長,有這六國聯盟在,就算秦國發展得再快,他還能一口氣吞下六國不成。”

屈原歎息道:“我現在擔心的是魏國會不會出狀況,唉,後宮無知禍亂國家,魏國送來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慘,此事還沸沸揚揚地傳出去,我怕魏國不肯甘休。”

黃歇道:“魏國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無忌,此人一向深明大義,只要楚魏再結聯姻,我想也不至於破壞關係。”

屈原道:“不錯。子歇,此事忙完,也應該給你籌辦婚事了吧。”

黃歇臉紅了道:“夫子——”

屈原問道:“我聽太子說,你托他在王后面前遊說,讓王后作主將九公主許配于你?”

黃歇點頭,這也正是他與莒姬商議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顧慮,當下也同屈原說道:“正是,就怕威後不慈,到時候還望夫子相助。”

屈原輕歎道:“威後不慈,如今宮中流言紛紛,令尹為此也大為震怒。若是威後為難於九公主,老夫當請令尹出面,為你關說。”宮中一位公主遇險,一位公主“中邪”,而這個“中邪”的公主還曾經失口說出威後令她殺人之事,宮中流言,不免也傳到了宮外去。令尹昭陽為此事還特地進宮與楚王槐好好地“談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陽並不愛多管這種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說動昭陽出手相助,便多了幾分把握。

黃歇正中下懷,當下向著屈原一揖道:“多謝夫子。”

宋玉諸人見此情景,也上來開著玩笑,黃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當真親事能成,自然要請諸位師兄師弟們共飲喜酒的。”

且不說屈原府中的熱鬧,此時楚國下大夫靳尚府中,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國使臣樗裡疾。

這靳尚驚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貴客忽來贈以厚禮,他雖亦是羋姓分支,為人功利好鑽營,但才幹上卻頗不不足,從前在楚王懷為太子時,他跟在旁邊還能夠出點小算計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卻不夠份量,只混了半輩子,卻也只混得一個下大夫罷了。

樗裡疾還贊他說道:“大夫這府中處處清雅,低調內斂,與楚國其他府第的奢華張揚相比,卻顯得清雅不凡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靳尚卻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說笑了,靳尚區區一個下大夫,便是想奢華,也無這等資本啊。”

樗裡疾故作驚訝道:“怎會如此,我在國內也聽說靳尚大夫是楚國難得的人才,怎麼會玉璧蒙塵呢?”

靳尚心情壓抑,擺擺手道:“唉,慚愧慚愧啊!”

樗裡疾道:“大夫之才,如錐在囊中,只是欠一個機會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這個機會何時到來啊。”

樗裡疾道:“這個機會就在今夜。”

靳尚一驚,拱手道:“願聞其詳。”說著,便將樗裡疾引入了自己內室,摒退左右,親與樗裡疾相商。

樗裡疾微微一笑,腦海中卻想起張儀的分析。張儀于昭陽門下三年,雖然因心高氣傲什麼職位也沒混上,但此人聰明過人,眼光極毒,在昭陽的令尹府中,卻已將大半朝臣都一一識遍了。

這往令尹府中來的朝臣,一是商議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陽,尤其後一種,真是可以在昭陽府中看出別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來,因此張儀分析起來,頗有獨到之處。他對樗裡疾說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來自負,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狹小睚眥必報,有著與其才華不相稱的勃勃野心,此人沒有大局能力,卻有著極強的鑽營和遊說能力。他沒有圖謀和計畫的能力,卻是做破壞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為目標,給他吞下一顆毒餌,他轉而噴發出去,實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裡疾便是依著張儀之計,要讓靳尚吞下這個毒餌。

而這個毒餌,張儀料定靳尚必會吞下,因為他盼望這個機會,已經很多年了。

樗裡疾走後,靳尚獨在廳上徘徊,一會兒喜,一會兒怒,一會兒憂,一會兒猙獰,唬得身邊的臣僕亦是不敢上前,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這頭便令套車去了令尹昭陽府第。

昭陽府雖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卻一反常態的安靜,昭陽正準備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卻聽說靳尚求見,便不耐煩的叫了他到後堂來。

靳尚抬頭看去,見昭陽只穿著休閒的常服,連冠都已經去了,懶洋洋地打個呵吹,對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說吧,老夫明日還要早朝,年紀大了,睡得不甚好,若無重要的事,休要擾我。”這穿著常服見的,不是極親密的心腹,便是極不用給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時,自然是屬於後一種了。

靳尚僕倒在地,膝前幾步,低聲道:“非是下官驚擾令尹,實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稟于令尹。”

當下便將樗裡疾所教他的,關於屈原欲實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會傷及羋姓宗親利益等事說了。

昭陽聽了心中一動,卻打個呵欠道:“也無你說得這般嚴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當年吳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來,此事萬萬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羋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羋姓分支,這楚國雖是羋姓天下,卻不是大王一個人的,而是我們所有羋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來就有封地爵位官職,若是廢了世官世祿,把那些低賤的小人、他國的遊士抬舉上高位,那些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自然就沒有底氣沒有節操,為了圖謀富貴都是不擇手段的,不是挑起爭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時候楚國就會大亂了……”

昭陽微睜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動,道:“如今是大爭之世,國與國之間相爭厲害,不進則退傾靈。秦國已經從新政中得到好處而強大,那我楚國也不能落後啊。況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難鳴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為新政能夠讓大王的權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祿,那這些多出來的官祿自然是給那些新提撥起來的卑微之人。可若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些羋姓宗親又怎麼辦?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這話正打中昭陽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魯國當年宗族當道,孔子曾經建議削三桓,以加重君權,結果三桓削了,君權強了,可守邊的封臣沒有了,國境也就沒有了守衛之臣,於是魯國就此而亡。齊國當年一心想要強盛,大量重用外臣,結果齊國雖然強大了,但姜氏王朝卻被外臣田氏給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還是老令尹見識高。”

昭陽歎道:“所以,這國家,沒有宗室,就是自招禍亂。楚國羋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們這些羋姓血脈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物件。”說到這裡,不禁輕歎:“屈子啊,他是太年輕了,急功近利啊。”

靳尚忙道:“下官以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為他遊說到了五國使者齊會郢都與楚國結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國會盟破裂,則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難以推行新政了。”

昭陽睜大眼睛,意外地看著靳尚,靳尚低下頭去,手掌微微顫抖。

昭陽再度半閉著眼睛,只是伸出手來帶著親熱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沒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這樣難得的人才。明日就隨老夫進宮吧。”

靳尚強抑著激動,恭敬地道:“是。”

天濛濛亮,郢都城門就開了。

沉重的城門被兩隊兵卒緩緩推開,直至大開。兵卒們列邊兩邊,監督著進出的行人。

一輛馬車馳出城門,馬車上坐著秦王駟和張儀。

在離開郢都的那一刻,張儀回頭看著城門上寫的“荊門”二字,神情複雜。

秦王駟端坐車內,並不回頭,淡淡道:“張子不必再看了,總有一天張子可以重臨此城。”

張儀一驚,回過神來,朝著秦王駟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離開郢都,留下的,卻是早有預謀的紛亂局面。

而此時章華臺上,正是大朝之時,群臣在令尹昭陽的率領下進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禮如儀,朝會正式開始了。

昭陽便令群臣將今日要商議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經搶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請大王恩准。”屈原一怔,還未出言,便聽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請講。”

便聽得靳尚說出一番話來:“臣以為,五國聯盟看似龐大,實則人心不齊,不堪一擊。楚國若與他們結盟,彼然浪費民力物力,不如結交強援,共謀他國。”

屈原一驚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結交秦國?”

靳尚道:“不錯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屈原憤然道:“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正可為合縱長,這是楚國何等的榮耀。與秦國結盟,乃百害而無一利,憑什麼楚國棄牛頭不顧而去執雞尾?”

靳尚朗聲道:“屈左徒,齊國一向野心勃勃,趙國魏國也是心懷叵測,憑什麼那他們會推楚國為合縱長,無非就是看秦國崛起而害怕,想推我們楚國挑頭,與秦國相鬥,兩敗俱傷。大王,臣以為,寧與虎狼共獵,也好過替群羊擋狼。”

屈原駁道:“秦國乃虎狼之邦,與列國交往從來沒有誠信,與其結盟是與虎謀皮,須要防他們以結盟為由,實則存吞併我楚國之心。我們只有聯合其他五國,‘合眾弱以攻一強’才能與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設想雖好,只可惜卻偏乎自作多情。這郢都城中看似五國使者前來會盟,可以臣看來,真到會盟的時候,不曉得會有幾個國家的使者還在?”

楚王槐一驚,動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來道:“臣這裡頭有個秘報,聽說韓王前日已經秘密與秦國結盟,恐怕數日之內,韓國使臣就會立刻離開郢都。再者,臣聽說昨天魏國使者也因為魏美人在宮中受刑慘死之事,已經遞交國書,要求處置鄭袖夫人。臣又聽說齊國和燕國因為邊境之事,打了一場小戰。秦趙兩國的國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與我楚國聯姻。可是秦國的使臣將聘禮都送來了,趙國的國君不但沒有來求婚,反而聽說剛剛將吳娃夫人扶為正後……各位,還需要我再說嗎?”

屈原臉色慘白,閉目無語,忽然怒視靳尚道:“秦人好算計,好陰謀。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個下大夫,如何竟能夠比我們這些上卿還更知道諸國這些秘聞戰報?”

靳尚被這話正戳中肺腑,聞之臉色一變,退後一步,不禁求助地看著昭陽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裝作壁上觀的昭陽,到此時不得不睜開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訴他的。”他站起來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見,五國人心不齊,只怕合縱難成。不如靜待觀變如何?”

屈原一驚,竟不知何此變故陡生,昭陽的忽然反轉立場,讓他的一顆心如墜冰窖。

老令尹,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一起推進新法,一起為了楚國的大業而努力嗎,你如今忽然改變立場,這是為了什麼?你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還是你一直就在騙我?你這是內心搖擺,還是另有利益權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國重,還是族重?

此時朝堂上,兩派人馬早已經吵成一鍋滾粥,但是屈原和昭陽兩人遠遠地站著,雙目對視,兩人的眼神已經傳遞千言萬語,卻誰也沒有說話。曾經約定攜手推行新政的兩代名臣,在這一刻時,已經分道揚鑣。這殿上區區數尺距離,已成天塹深淵。

朝堂之上在爭執,後宮之中,亦是不平靜。

羋月因見羋姝回來,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覺,次日起來,便被羋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時楚威後已經回了豫章台,羋姝興奮一夜,到天亮時終於忍不住要向羋月炫耀一番,當下悄悄將秦王駟喬裝之事同羋月說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璽向羋月展示。

羋月表面上微笑恭維,內心卻早如驚濤駭浪,翻騰不已。此時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須馬上告訴屈子,馬上告訴子歇。

她的腦海中急速地轉著,卻浮現與秦王駟的幾次會面情況來,第一次是郊外伏擊,他為何會忽然恰好出現,這是有預謀的嗎?他曾邀黃歇去秦國,可是除了黃歇之外,他又會收羅郢都的哪些人才,會不會危及楚國?他來到郢都,是為了破壞五國聯盟嗎?他身為一國之君,必是沖著國政大事而來,可觀那些羋姝幾案上的那些禮物,她不信他會有這麼閒暇的心思與一個無知少女談情說愛,他的目的根本不在羋姝,而在於秦楚聯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國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她看著眼前猶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羋姝,只覺得一股憐憫之情湧上,欲言又止。此時說破,已經為時太遲。

此時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願意再停留在此處,看一個已經上當的無知少女在講述她自以為的虛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脫身,去找屈原和黃歇問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應該對秦王早作防備。

好不容易擺脫了羋姝,羋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處,就要去找黃歇。莒姬卻搖頭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羋月詫異:“為何?”

莒姬道:“你忘記你前日遇險之事了?威後因此失了臉面,豈肯放過你。她當日便派人到了我這裡來搜檢一番,回頭竟又是將周圍查過,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門已經被封死了,不但如此,還派得有人巡邏……”

羋月氣忿地捶了一下幾案:“實是氣人。”

莒姬卻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邊的人轉告黃歇。”

羋月一驚,問道:“太子?”

莒姬點頭:“如今南後重病,太子為人軟弱無主,南後看重黃歇,欲引他為太子智囊,所以近來對黃歇頗為示好。黃歇曾與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傳不便,當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邊的寺人交于黃歇。”

羋月一喜道:“好,我這便封信丸中,讓太子身邊的人交於子歇。”

當下忙取來帛書,只寫了一行字道:“秦王駟已陰入郢都夫子傾城。”便在莒姬處用蠟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寫些什麼,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將這蠟丸轉交于黃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黃歇接了蠟丸,還只道是羋月有什麼事,忙到僻靜處打開一看,便是大驚,當下要與屈原商議,無奈今日乃是大朝會,太子、屈原俱在章華臺上,竟是無法傳遞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無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華台下等著。

朝堂上。

昭陽除了一開始站出來支持靳尚以外,再不發一語。屈原無奈,只得親自與靳尚爭執,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與他纏鬥半日,心中詫異,似靳尚這樣不學無術之術,竟能夠引經據典說出這套話來,更為奇怪是靳尚區區一個下大夫,素日也無人瞧得起他,今日朝會,竟會有無數人或明或暗支援於他,甚至連大王與令尹也偏向於他。

屈原感覺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後,有人在布著一張羅網,一點點在收緊著。

朝會上,五國合縱竟是無法再續,雖然在他的反對之下,與秦國的結盟未談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對。

屈原走出章華台,正午的陽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暈眩,他腳步一個踉蹌,久候在外的黃歇連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沒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著眼前的人,詫異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黃歇道:“弟子在這兒已經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無力地揮了揮手:“何必在這兒等,朝會若有結果,我自會同你說的。”

黃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剛才得到訊息……”說著上前附耳對屈原說了幾句話。

屈原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道:“什麼?當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點兵,若追捕上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似在猶豫什麼,片刻之後,將令符按在黃歇掌中,語氣中露出了罕見的殺氣,對黃歇低聲道:“就地格殺,不可放過。”

黃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遠遠地看著他們師徒的行動起了疑心,走過去試探著問道:“屈子,不曉得子歇尋您何事?”他訕訕的笑著,努力裝出一副極為友善的面孔來。

屈原看著這張奸佞的臉,一刹那間,所有的線索俱都串了起來,他忍不住怒氣勃發,朝靳尚的臉上怒唾一口道:“你這賣國的奸賊。”

一時間,整個章華台前,萬籟俱靜。

靳尚不防屈原這一著,急忙抹了一把臉,待要反口相譏,卻見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臟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虧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臉,訕笑道:“屈子竟是瘋魔了,我不與你計較,不與你計較。”轉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尋樗裡疾問策。

黃歇帶著令符,一路追趕,卻是秦王早已經遠去,無法追及。然則等他去了秦人館舍之後,見著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裡疾,方明白真相,卻已經是來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歎,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緊接著的卻是五國使臣一一藉故離開郢都,這五國合縱之勢,竟是已經落空。

更大的打擊,接踵而來。

數日後,楚王槐下詔,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國有功,遷為三閭大夫,執掌屈昭景三閭事務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此詔一出,便是羋月亦是大驚。本來依著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預備之職。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過幾年便可接替昭陽為令尹。

但如今卻讓屈原去做這三閭大夫之職,顯見極不正常,雖說屈昭景三閭子弟,掌半個朝堂,三閭大夫掌管這三閭,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卻是明升暗降,脫離了日常國政之務,把這種向來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後才會就任的職務給正當盛年的屈原,實在是叫人無言以對。

事實上,若昭陽不願把這個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來後,倒會任此職。如今看來,是昭陽貪權戀棧不肯下臺,卻將為他準備的職位給了屈原。

黃歇獨立院中,蒼涼地一歎道:“這是叫夫子退職養老啊,楚國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職,引起的震動,不止是前朝,更是連後宮都為之攪亂。

漸台,南後直著眼睛,喃喃地念了兩聲道:“三閭大夫,三閭大夫。”忽然一口鮮血噴出,仰面而倒。

來報知訊息的太子橫大驚,上前抱住南後喚道:“母后,母后……”

南後緩緩睜開眼睛,多年來她纏綿病榻,對自己的身體實是太過瞭解,這些時日,她能夠迅速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著。

她抬眼看著愛子,留戀著撫摸著子橫的臉龐,似乎要將他的臉上一絲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將油枯燈盡,可是她的愛子還未成長,他的路還很難走。她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卻已經折了。她為他想辦法拉攏的輔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還處於困境之中。

她該怎麼辦,怎麼樣為她的愛子鋪就一條王位之路?

她的長處從來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後宮,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顏、短了心神,鄭袖又何能是她的對手。既然她時間不多了,那麼,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視著太子橫良久,才依依不捨地道:“母后無事,我兒,你回泮宮去吧。”

當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橫出去,她看著兒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見了,怔了良久,這才強撐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見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報,心中亦是一怔,南後纏綿病榻,他已經有些時日未到漸台了,如今見采芹來報,心中一動,舊日恩情升上心頭。

楚王槐走進漸台,便看到南後倚在榻上,豔麗可人,一點也看不去病勢垂危的樣子,她手握絹帕,輕咳兩聲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禮,請大王見諒。”

楚王槐忙扶南後道:“寡人早就說過,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禮儀。”

南後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動。我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種種,真是又慚愧,又自責。我也曾是個溫柔體貼的好女子,與大王情深意重。可自從做了王后以後,就漸漸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長長久久地一個人霸佔著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時候,也不再當她們是姐妹般的包容,恨不得個個除之而後快……”

楚王槐有些尷尬地擺擺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說了,是寡人有負於你,讓你獨守空房。”

南後拿著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轉巧言道:“不,妾身要說,人之將死,請容我將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說出,無隱無瞞,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這個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殺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這個身份,自然會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記得我這個教訓,不要再讓一個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權欲蒙閉了心竅。請大王在我死後廢了我王后之位,就讓我以一個愛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於您的陵園就可。”

楚王槐感動地握住了南後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時的南姬,才是寡人最愛時的南姬啊。”

這份感動,讓楚王槐直出了漸台,還久久不息,看著園中百花,與南後當年夫妻間的種種恩愛,一一湧上心頭,暗想著道:“南姬說得對,一個女子若不為王后,總是千般可愛,若一旦身為王后,怎麼就生了種種不足之心,嫉妒不講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難得南姬臨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歡過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後,南後內心的冷笑。她與楚王槐畢竟多年夫妻,對於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瞭解,此時她的妝容,她的話語,她的“懺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這段話,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為了保全一個女子的溫柔體貼,最好,就不要給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鄭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後、甚至在宗室中一點一滴散下的種子,鄭袖想成為繼後,難如登天。

十日後,南後死。

南後的死訊,在宮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漣漪。說大,是對於鄭袖等後宮妃子而言,但除了鄭袖算計謀劃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與鄭袖相鬥,早就縮了。

只是之前南後鄭袖相鬥,其他人倒是安穩些,若是鄭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後這般寬厚,只怕後宮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聽說楚威後不喜鄭袖,個個都跑了豫章台去討好,轉而又讚美太子橫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後真能夠幹豫得鄭袖不能立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時間,豫章台熱鬧非凡。然則高唐台中,卻未免有些冷清。

羋姝有些懨懨地坐著,歎了一口氣,道:“真討厭,宮中不舉樂,連新衣服都要停做。”

羋月奇道:“那是拘著宮中妃嬪,和阿姊你有什麼相干?”

羋姝翻了個白眼,道:“人人都素淡著,我一個人作樂有什麼意思啊!”羋月聽了此言,上下打量著羋姝,忽然笑了,羋姝見了她的笑容,只覺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麼?”

羋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變得體諒人了,也懂得顧及周圍的人在想什麼了。這是不是馬上要做當家主婦的人,就會變得成熟穩重了呢?”

羋姝一下子跳起來撲過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說著便按著羋月撓癢癢,羋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好阿姊,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羋姝這才放開羋月道:“咦,你最近怎麼了,從前跟我還能掙扎得幾個回合,現在倒成變軟腳蟹了萌貨大戰美御醫。”

羋月撫頭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動不動就頭暈,跑幾步也容易喘氣。”

羋姝見她似有病容,關心地道:“回頭讓女醫來給你看看吧。”

羋月歎息:“說來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醫摯,她總是不在,只能找個醫婆胡亂給我開個方罷了。”

羋姝聞聽倒詫異起來:“咦,我昨天去母后宮裡看到她在啊,難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頭用我的名義把她召來,讓她給你看病去。”

羋月笑道:“那就多謝阿姊了。”

羋姝想了想,又道:“對了,九妹妹,你明天須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羋月已經明白,笑問:“阿姊這是要挑嫁妝嗎?”

羋姝顯得有些羞澀,過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頭:“是,就是要挑嫁妝。”

羋月看著羋姝,她這般單純天真,但卻又是這般幸福快樂,她想到秦王的為人,想到羋姝這嫁去秦國,但願秦王能夠珍視她這份天真。然而羋姝的命運已定,而自己呢?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羋姝見她神情憂忡,但這句話,卻是說得誠意誠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動,想到姊妹三人在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羋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兩人,心情也有些感傷,忽然拉住了羋月,低聲道:“九妹妹,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羋月聽出羋姝話語中的猶豫之意,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嗎?”見羋姝神情有些迷茫,搖了搖頭,便慢慢引導著問道:“那阿姊喜歡秦王嗎?”

羋姝眉毛一揚:“我自然喜歡他了。”

羋月卻又繼續誘導著問道:“那阿姊願意看著他抱別的女人,親別的女人嗎?”

羋姝一驚,倚著的憑幾倒了,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誰,誰敢?”

羋月苦笑一聲,低聲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記,陪嫁的媵女,是要跟著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個男人的。”

羋姝頓時回醒過來,她慢慢地轉頭看著羋月,眼神從迷惘變得戒備,又轉現不解,問道:“九妹妹,你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羋月歎道:“阿姊難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無兒無女,老來無依?”

羋姝忙道:“當然不會了。”

羋月扶住羋姝的肩頭,看著她的眼神道:“所謂的姐妹為媵,其實是怕女子一個人孤身遠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寵愛,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於這麼難過。或者是遇上爭寵的對手,多個姐妹侍奉夫君也好爭寵。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夠與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諧,誰願意被別人分一杯羹去?若是個陌生人倒也罷了,若是至親的姐妹,那種感受像是雙重的背叛一樣……阿姊,到時候你怎麼辦?”

羋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該怎麼辦?”

羋月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指了指窗外羋茵居處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麼‘病’的嗎?”

羋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月笑了,問道:“阿姊當真相信這個?”

羋姝不禁語塞:“這……”

羋月輕歎道:“阿姊可還記得,當日茵姊遊說你去喜歡黃歇,想辦法結交黃歇,甚至多方拉攏……”

羋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

羋月歎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還曾經冒我之名去見魏國的無忌公子,說阿姊你喜歡他,要和他私下幽會……”

羋姝卻從未聽過此事,詫異之下,氣得滿臉通紅:“什麼?她、她怎麼敢做這樣的事……”話到嘴邊,忽然想起,反問道:“你如何知道?”

羋月歎道:“阿姊莫要問我如何知道,倒是要問問,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羋姝倒抽一口冷氣,忽然想起當日羋茵見了魏美人屍體時說的話,她說,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麼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麼她為何要聽命母后,難道是因為她有什麼過錯落在母后手裡,莫非就是此事……她雖然天真,卻曉得自己生母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陰暗面,她拒絕再想下去,便強硬地抬頭問羋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羋月一攤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羋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剛才她真是生怕羋月會說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類的話來,幸而羋月沒有這麼說。她暗暗樂觀地想,羋月當日不在場,也許她什麼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壞了她們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懶得去聽羋茵有什麼心事了,正想轉過話頭,卻聽得羋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羋姝隱約感覺到什麼,詫異地睜開眼睛道:“難道是……”

羋月歎道:“她不想作媵,她想像你那樣,堂堂正正作為諸侯夫人。”

羋姝有些明白了,問:“你是說……”

羋月便說了出來:“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過她用的是陰謀詭計,而我卻是向阿姊坦白,請阿姊成全我。”

羋姝不解其意,問道:“難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諸侯?”

羋月淡淡一笑,卻是說不出的自負:“我沒這個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婦。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個普通的士人就行。”

羋姝本以為她也有野心,見她如此說話,倒松了一口氣:“你若是只想嫁一個普通的士人,卻頗為簡單。反正母后選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進宮當我的伴讀,就是從中挑選一些人當我的媵,減去你一個也夠。她們不是我的姐妹,縱然將來有那麼一日……我也不會太生氣太傷心。”

羋月正等著她這句話,當下盈盈下拜道:“多謝阿姊。”

羋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須如此。”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54:01

羋月傳 第72章 公主嫁

因羋姝要出嫁,楚威後便與玳瑁商議羋姝的嫁妝之事。玳瑁回說已經令內宰整理方府內庫,列出清單以備公主挑選。楚威後對著清單劃著,又吩咐平府也準備書目,說羋姝此番嫁到秦國,秦人粗鄙,為怕愛女孤身嫁到那裡必會無聊苦悶,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書,還要整套的器樂、伎人、優人。

此時器樂若論大套,則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銅編鐘、二十四件青玉編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簫、箜篌、嗚嘟等就得兩三百件,再加上奏樂、歌舞的伎人、優人也得幾百人。

玳瑁細數之下,不免有些心驚,忙來稟了楚威後,楚威後倒不耐煩起來,冷笑道:“姝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多些陪送又怎麼樣,我們楚國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見她如此,自然忙著奉承,又說了媵女之事。依著古禮,一嫁五媵,當從屈昭景三家選取。又細數侍從隨人等,若以每個媵女最少二三十個侍從侍女來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們的奴僕,估計亦要近六百人,此外還有宮女六百人,內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隸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優人,怕是要超過六千人。

楚威後聽了以後點頭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還有送嫁的騎兵四千人,要將公主送到邊境之上。”

楚威後一算,如此已經上萬之人,當下點了點頭,矜持道:“這樣算起來也有一萬了,還算過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後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後往後一倚,輕歎:“唉,姝這一去,我怕是再難見到她了。”

玳瑁忙笑著安慰:“父母愛子女,為計長遠。威後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貴無比,陪嫁豐厚,讓公主一生受用,豈不更好。”

楚威後點了點頭道:“說得是重生之醜女難求。”

她們商議著嫁妝之事,卻不知室外悄悄走來一人。

羋姝也正為嫁妝之事來尋楚威後,走到楚威後內院前,卻發現清單未帶,扭頭叫身邊的傅姆女嵐回去取來,自己便先進去。

女嵐自羋姝那日出事之後,嚇得再不敢有稍離,羋姝一走動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如今見已經到了楚威後門前,心中亦思量不會再有可能出事了,且羋姝的單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讓別人去取,當下忙轉身出去,又吩咐外頭的侍女跟進來。

羋姝在楚威後宮中行走,確是不須稟報的,此時楚威後和玳瑁商議事情,便讓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時眾侍女見了羋姝進來,俱微笑著指指內室,低聲道:“威後正與傅姆商議

為公主備妝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進去稟報?”

羋姝臉一紅,但她素來在母親宮中是臉厚膽粗的,當下擺了擺手,作出一副要偷聽的樣子來,眾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隨她自己進去了。

羋姝進了外室,聽得裡面有絮絮叨叨的聲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內室門邊聽著。

但聽得裡頭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後事事親力親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羋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邊的微笑,更放輕了腳步。

又聽得楚威後歎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籌辦兒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鬆。這嫁妝的單子暫時就定這些了,若是姝有什麼中意的,再添上。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賤之人,怎麼敢說辛苦。”

楚威後道:“你辛不辛苦,我心裡有數。不但操持著姝的婚事,還要幫著解決我的心事。”羋姝聽著,正欲掀簾而入,卻聽得楚威後下一句話,便叫她停住了腳步。

但聽得楚威後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羋姝一怔,知道聽到了不得的事了,嚇得站住不動,卻聽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兩個多月的砒霜,奴婢依這份量來看,估計再吃一兩個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後道:“還得一兩個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頭那個不中用的,我讓她下手把那個賤人除掉,她倒好,辦事不成,反險些傷我令名……”

羋姝只覺得心中似有什麼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夠理解在深宮之中要活下去,要贏,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的母親竟會心狠如此,連無辜的九妹也要殺死,一個還在深閨的小姑娘,又礙著她什麼了,為何如此務必要至她於死地。

那一刻,她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亂之間,只覺得腦海中跑過無數思緒。她第一個反應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將來如何於地下見她的父王?若是傳揚開來,宗室之中,如何見人?甚至教列國知道了,楚國豈非顏面盡失。

可是,現在當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瞭解了,她要殺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無用;她的王兄是個糊塗的人,她現在要嫁去秦國了,她此時跑去找他,他便是答應下來,也是決計無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羋月的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思來想去,所有的計畫,都不過仗著她如今在楚宮,才能夠保得住人。可是她馬上要嫁到秦國去了,只留羋月一人在宮中,是怎麼也躲不過殺身之禍的。

忽然間,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來,既然自己要去秦國了,不如自己將羋月帶走,離開這秦國,離開母后的掌控。保住了羋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親的令名。至於到了秦國以後,羋月是否當真為她的媵女,則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便是。

她心情緊張,不免腳步一亂,發出聲響。

楚威後警覺道:“是什麼人?”

玳瑁連忙掀簾出去,卻見羋姝的身影飛快地沖出門去,沖進院子,當下也嚇得臉色大變,回頭稟道:“威後,是八公主。”

楚威後一怔:“是姝?”

玳瑁臉色也有些不好,道:“這下如何是好?”

楚威後的臉色反而緩了下去,道:“慌什麼,她是我的女兒,難道還會與我作對不成?不過是個小丫頭,什麼時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間,既是姝知道了,暫緩一緩罷了。”玳瑁忙應了一聲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僕兩人商議,卻說羋姝偷聽了二人說話,慌亂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氣沖到了羋月房中。

卻見羋月獨倚窗前,看著竹簡,見了羋姝進來,詫異地抬頭:“阿姊,你怎麼來了……”話未說話,羋姝已經是一掌拍下竹簡,一手拉起羋月跑到室外才停下來。

也不顧羋月詫異詢問,先仔細看她臉色,果然見羋月敷著一層厚厚的白粉,卻血色盡無,甚至隱隱透出些青黑之氣來。羋姝心頭一酸,一頓足拉著羋月便跑了出去。

羋月被她拉著在回廊中跑著,滿心詫異,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問道:“阿姊,你帶我去哪兒?”

羋姝強抑著憤怒,咬牙飛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著羋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佈道:“從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羋月震驚地看著羋姝:“阿姊——”

羋姝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又回頭看著羋月堅定地道:“你別問為什麼,總之相信我是不會害你的就行了。”

羋月卻已經有些明白,卻料不到羋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會做出如此行為,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羋姝眼神複雜:“阿姊,謝謝你。”

羋姝看著羋月,眼神中閃過無數情緒,最終卻還是像個真正的姐姐一樣,輕撫了下她的頭髮,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羋月道:“什麼事?”

羋姝轉頭令侍女們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帶走,你願不願意?”

羋月道:“帶去哪裡?”

羋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國去?”

羋月脫口而出:“不、我不願意——”

羋姝驚詫地道:“你不願意?”

羋月反問道:“難道阿姊願意,自己心愛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羋姝有些惆悵地道:“我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他是秦王,後宮妃嬪無數,註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妻主太狂夫之過。反正我也是必須要帶上姊妹為媵嫁的。是你還是其他人,有什麼區別。”

羋月卻道:“可我不願意。”

羋姝道:“為什麼?”

羋月直視羋姝,斬釘截鐵地道:“我母親就是個媵妾,她死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絕不讓自己再為媵妾。”她說著,聲音又低了下來,道“況且,我有喜歡的男人,我想嫁給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羋姝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有封地嗎?有爵位嗎?有任官職嗎?”

羋月嘴角一絲笑容,這樣的笑容,羋姝是熟悉的,因為她亦曾經有過這樣的笑容,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個沒落王孫,沒有封地沒有爵位也沒有官職。”

羋姝道:“那他如何養妻活兒,如何讓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將來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這些你都想過嗎?”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愛的男人的時候,她是不曾想過的,然則她不必去想,自有人會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沒有自己這樣任性的資本啊。

羋月卻道:“大爭之世,貴賤旦夕,有才之人,傾刻可得城池富貴;無能之人,終有封地爵位,一戰失利落為戰俘,一樣什麼都沒有。況且人生在世,又豈是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貴換來的是人後的眼淚,還不如不要。”

羋姝看著羋月,心中卻覺得她實在太過天真,勸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終然為媵,那又如何?與其嫁於沒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夠讓你在人前顯貴,將來你一樣要為兒女之事憂心,一樣要面對現實。你終究是我妹妹,若是隨我為媵,畢竟與那些微賤女子不一樣,嫁了君王,將來你的兒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統尊貴,一生無憂。”

羋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統尊貴,可能無憂?如果我連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還想什麼兒女的無憂。”

羋姝聽了此言,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想了半日,才勉強道:“這麼說,你真的決定不跟我走了?”

羋月斷然道:“是。”

羋姝見勸解無用,急了:“你這癡兒,哪怕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嗎?”

羋月一驚:“阿姊,你知道什麼?”

羋姝別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只握著羋月的手道:“你要記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隨我去秦國。”

羋月看著羋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見了向氏之死以後,她對羋姝永遠有著一層戒心,多年來的相處亦是步步為營,然而此時,看著眼前之人,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她的母親要殺她,她卻毅然來救她,這種恩怨糾結,竟是讓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羋姝見她久久不語,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羋月卻突兀地說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見一見我的母親。”

羋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這等重大的事,想來她小小年紀,自是不能決斷,當下歎道:“好吧,我讓珍珠陪你過去,你別讓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們一個也信不過一傾紅顏媚天下。”

羋月長出一口氣,道:“多謝阿姊。”

羋月站起來,神情複雜地回頭看了羋姝一眼,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有再說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處,將羋姝的事對莒姬說了,莒姬長長地籲了口氣,道:“這麼說,王后那個毒婦,倒生出一個長著人心的女兒來。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舊是照著當日舊習,稱楚威後為“王后”,楚威後容不得羋月,要下毒害她,但羋月自入宮以來,卻是時常防著這等手段,初時雖然吃了幾頓,但後來覺得有些不對,忙以銀針試膳食,便試出了毒來,又查知是女澆下毒,便與女蘿、薜荔商議,將女澆送來的飲食俱都替換了,另一邊令莒姬暗中約了女醫摯,用了解毒之藥,又在臉上施了厚粉,用以偽裝。

她本來是想著楚威後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會引來更淩厲的手段,不如將計就計偽裝中毒,想著楚威後若是以為她中毒將死,為避免她死于宮中,說不定會同意黃歇的求婚,將她嫁出,讓她無聲無息地死去。

不想羋姝撞破楚威後的陰謀,還執意要帶羋月一起出嫁,這倒教事情變得複雜了起來。

想到這裡,莒姬亦是恨聲道:“要她這麼濫好心作什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羋月歎道:“她亦是好心。母親,還有何計?”

莒姬歎道:“如今上策已壞,若是靜候大王賜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勢,又與令尹失和,你們原定的助力也已經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羋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買靳尚挑撥,亂我楚國,屈子何以失勢,又何以與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廢話休說,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麼樣……”說著,沉吟道:“若當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羋月眼睛一亮道:“母親可是同意我與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這宮中所有出去的管道已封,你如何能夠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敗壞王家名譽,信不信追捕你們的人,便能夠將你們殺死一千次。”

羋月洩氣道:“那母親有何辦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還是隨八公主出嫁。”

羋月大驚道:“母親,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讓你嫁與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宮之事,俱是威後勢力,你們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讓你離了宮中,離了郢都,甚至離了楚國,方可擺脫他們的勢力。”

羋月已經明白道:“母親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隨著八公主陪嫁,到了邊城,裝個病什麼的,或者走到江邊失足落水之類,想來送嫁途上丟了一個媵女,不是什麼打緊的事。只是若是這般以後,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這是下策。”

羋月卻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麼打緊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各種架子上擺著的都是歷任大王收藏著的寶刀兵器;右邊是珍庫,那一個個櫃子裡卻是各種玉石珠寶,列國之中數楚國的荊山玉和秦國的藍田玉最為上乘,但楚國的黃金之多,金飾之美,又是秦國所不能及。

羋姝坐在上首,看著內府令指揮內侍們,按照竹冊上的記錄邊核對邊流水地將一盒盒珠寶器皿送上來介紹。

首先自然是諸般常規的青銅器皿,各種禮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羋姊只略略看過,便打發了去。

其後就是諸般首飾,楚國數百年王業,吞國滅邦無數,且荊山有玉、臨海有珠、又富有銅山,這庫中珍藏,只怕是列國也難有比肩的。

莫說那無數美玉只在羋姝面前一捧而過,珍珠鬥量、寶石成山,珠光寶光,映得人睜不開眼去。

羋月看著那些寶物件件生輝,只是她對這些卻不感興趣,無心坐在那裡和羋姝一起挑選,尋了個藉口便站起來慢慢走動,不知不覺走到兵器架邊。

羋月順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劍,抽出來只見寒光淩淩,見上面兩個小字“幹將”不由地念出聲來,她身後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內侍跟隨侍候著,見狀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幹將’劍,旁邊那把就是‘莫邪’劍。據說是先莊王的時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幹將鑄劍,幹將卻無法將這五金之精鎔化,幹將之妻莫邪為助夫婿鑄劍而跳入鑄劍爐中,於是鑄成這兩把劍,劍成之日幹將自刎而殉妻,因此這兩把劍,雄名幹將,雌名莫邪。先莊王得此雙劍,終成霸業。”

羋月看著手中雙劍,心中不禁暗歎,王圖霸業便又如何,千百年後,或許世人已經不記得莊王,但是此劍永留於世,這幹將莫邪的愛情,才會永留於世清穿之華貴妃。天下名劍雖多,卻唯有幹將莫邪之名最盛,這皆因為有這一段情之所鐘,生死與共的感人之情罷了。她轉頭看著羋姝被簇擁於珠寶堆中,她將會成為一國之母,可是自己卻將嫁與黃歇。或者她的富貴勝過自己,但是自己與黃歇的幸福,卻是一定會勝過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夠脫離了這裡,脫離了這個困局,她的掙扎她的痛苦就將結束。

見羋月放下幹將,小內侍忙引著她到了前面,又介紹道:“公主,那是穿楊弓,是當年神射手養由基用過的弓箭,旁邊那個是七層弓,是與養由基齊名的潘黨所用之弓……”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小內侍見她對弓箭不感興趣,便以為她只喜歡名劍,忙又引著她去了劍架處,繼續介紹道:“公主,這是越國大匠歐治子所鑄的龍淵劍,當日風鬍子前去越國尋訪歐治子,鑄了三把劍,一名工布、一名龍淵、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劍在大王身上佩著呢,所以這裡存的是工布和龍淵。”

這些曠世名劍,若到了外頭,當叫舉世皆狂,但于這平府之內,不過又是楚國的一件私藏罷了。羋月走過,卻看到兩處劍架擺設有些不同,當下又拿起一把劍,卻見上面的篆字與楚國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詳半晌,估摸著字形念著道:“越王勾踐,自作用劍。”

小內侍欲介紹道:“公主,這是……”

羋月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這是越王勾踐之劍。”

小內侍陪笑道:“公主好見識,這越王勾踐劍旁邊,就是吳王夫差劍。”

羋月一手持著勾踐劍,一手拿起夫差劍,念著上面的字道:“‘攻吳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劍。她手握著雙劍,想著吳王夫差,越王勾踐,昔日的兩個霸主,頓一頓足便能夠叫列國震動。但如今身死國滅,曾經用過的佩劍卻落入此間。她看著自己左手持夫差劍,右手持勾踐劍,閉目心中默禱,劍器有靈,當能佑她倚著兩位霸主之氣,破此之困局。

禱完,她睜開眼睛,雙手朝著前方架子輕輕一劈,便見這架子劈成三截,眼見那架子轟倒,小內侍險些哭了出來,羋月卻是心情大好,將兩把劍掛了回去,轉頭回了羋姝處。

羋姝雖說是來挑選嫁妝的,但公主一應有的各式青銅器、玉器、珠寶等皆已經由內小臣擇定,楚威後又添加了許多,實不用她親自操心。她來,不過是挑些自己喜歡的小物件罷了。

方府的珍藏雖然驚人,但羋姝從小是見慣這些的,這些東西在別人眼中再珍奇,於她來說亦只是平平,只挑著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此時見羋月回來了,便招手令她來看自己方才挑出來的東西。

羋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隨心所欲的小物件罷了,那一對的青玉羽觴的雲雷紋別致些;這一套犀角杯是別國所無的;再挑了一套與和氏璧同一塊玉料所制的玉組佩,一顆據說只比隋侯珠略遜的夜明珠,又有據說是從極西之地來的蜻蜓眼串珠,還有金銀銅鐵犀玉琉錯八種質材做成八組帶鉤等等。

挑完了以後,諸人便回了高唐台,羋姝便呼今日累著了,羋月見她如此,便主動對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選書目,阿姊可有設想?”

平府便是楚宮的藏書庫,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寶器物,不過是身外之物,但一個國家的傳承、文化、歷史,卻是自它的藏書中來。楚國立國甚久,中間也經歷無數波折,甚至數番遷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難的時候珠寶可以不帶,這書簡是不能不帶的。

楚國與秦國雖然都是五國眼中的蠻夷,但楚國畢竟歷史悠久,數百年來能人才俊無數,滅國甚多,這些書簡禮器自是遠勝秦國首富嫡女。她要嫁與一國之君,這嫁妝中珍寶珠玉都是尋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卻是禮器和書簡。

只是這書簡禮器的準備,原是最繁瑣不過,羋姝一聽,便捂著頭呼道:“還要挑書啊,嗯,我頭疼,我不去了。”

羋月微笑道:“那阿姊讓誰去挑呢?”

羋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羋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選吧。”

羋月微一猶豫,羋姝見狀,忙許了許多好處,硬是賴著要她替自己去挑書,羋月正中下懷,假意推辭幾句,便答應了。

她既然準備此番離開,再不回來,要與黃歇遠走天涯,那麼她自然也要為自己準備一份嫁妝——羋姝的嫁妝是方府的珍寶,羋月給自己備的嫁妝,卻是楚宮藏書庫“平府”內的藏書。

羋月得了羋姝的話,便來到平府,對內宰道:“大王這次賜百卷書簡給阿姊作為嫁妝,內宰列出的書目卻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親自來挑選。”

這平府的內宰自恃主管書籍,便有些傲氣,聽了此言雖然態度上仍算恭敬,但話語中卻含著骨頭,笑道:“九公主容稟,小臣這些書籍是知道給兩位公主作陪嫁之用,豈敢慢怠。只是兩位公主有所不知,書籍乃國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國都是孤本,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給公主陪嫁之用的書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這一陪嫁走,咱們楚國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嗎?只是……唉小臣這些年一直在稟報,這平府之中的竹簡已經多年沒有大整理了,許多書簡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錄銘刻出來的典籍自然就不夠齊全。這臨時哪裡找得出來這麼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當時的書籍,多為竹簡,甚至還有更遠的石器、銅器、鐵鼎上刻的銘文,且竹簡大部份還是刀刻,自然不如後世這般可以複製,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書籍雖多,但是卻不好將屬於楚國的孤本讓公主當嫁妝送出去。且這內宰還有些泥古不化,認為要收存入庫傳之後世的竹簡,必須要用刀刻方能夠保存長久,墨寫的書卷,遇水變糊,實不堪長久存放。這樣一來,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羋月反問道:“平府之中的典籍無人抄錄銘刻,豈不是你內宰的過失,早些時候做什麼去了,現在倒來哭窮。”

見羋月這樣一問,內宰便露出一副苦相來:“公主,臣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錄副本的事沒有人做,有些陳年的書卷編繩脫落、字跡模糊,近年來的書簡無人採集徵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時候得到的書卷到現在也沒來得及整理入冊……”

羋月詫異地問:“如此重要的事情,為何無人整理?”

內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這些書簡十分珍貴,若無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編修,召集士子們抄錄備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雜役,怎麼敢動這些典籍啊。”

羋月聞言,心中已經明白,當時士人習六藝,於內管轄封地、于外征戰殺伐、于上輔佐君王、于下臨民撫政,並不似後世那樣職能清楚,文臣分轄。楚威王晚年征戰甚多,楚王槐繼位後昭陽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對於整理平府書籍這種事的關注就少了。

她雖已經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卻不會應和那內宰,便道:“雖是如此,但我卻不信,連點稍齊整的抄本書目也整理不出來,想是你們偷懶的緣故。所以阿姊讓我來看看,我既來了,便要親自看一番才是流火已墜。”

那內宰無奈,只得引著羋月在平府裡頭一一看著,自己親自引道介紹:“九公主,這一排是吳國的史籍,這是越國的史籍,這是孫子兵法全卷……”

羋月駐足,詫異地問道:“孫子兵法?”此時列國征戰,好的兵法常是國之重器,她只道兵法這種東西應該是國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宮中書庫竟也有?

內宰忙解釋道:“是,這可是當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孫子兵法,當年孫武在吳國練兵,並著此兵法,被吳王闔閭收藏于吳宮。後來孫武離開吳國,有些斷簡殘篇倒流於外間,可這全套卻只在吳宮之中。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這套孫子兵法又入了越國,直到先王滅越,才又收入宮中。先王時曾經叫人燒錄一套收在書房,這套原籍便還存在平府。”

羋月心潮激蕩,這套書籍,實是比任何嫁妝都來得有用得多。當下拿起一卷孫子兵法,翻開竹簡輕輕念著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看到這裡,她的嘴角出了一絲笑容,她終於找到她要的東西了。

當下羋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書簡,說是要拿去給八公主看,那內宰苦著一張臉心中不願,怎奈八公主得寵,卻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麼,還能怎麼辦?卻只咬死了孤本是斷斷不可作為嫁妝帶到秦國去的,否則他便要一頭撞死。

羋月只得列了清單給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錄副本,那內宰只得允了。

他卻不知,夜深人靜,羋月便已經悄悄把許多孤本抄錄下來了。

她與黃歇,將來是要去列國的,手中的知識越多,立足的本錢才越多。

黃歇同他說,他們首先會去齊國,齊國人才鼎盛,那裡有稷下學宮,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鄒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淵等人都在那裡,有上千人在那裡講學論術。

孤燈上,羋月抄寫著書卷,然而她並不孤單,在她抄著書卷的時候,她想像著仿佛旁邊就坐著黃歇,在對她神彩飛揚地說:“皎皎,我們先去齊國,那裡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結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齊國呆厭了,我們就去遊歷天下。去泰山、嵩山、恒山、華山、衡山,看遍五嶽;我聽說燕國以北,有終年積雪長白之山;昆侖以西,有西王母之國是仙人所居地;我還聽說東海之上,有蓬萊仙山……我們要踏遍山川河嶽,看盡世間美景……”

羋月擱筆,輕撫著腰間黃歇所贈的玉佩,想像著將來兩人共遊天下,看盡世間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到了羋姝出嫁的時候了。

這一日,楚國宗廟大殿外,楚威後、楚王槐率群臣為羋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萬水,從此再無歸期。不管在楚宮是如何地嬌生慣養,是如何地榮寵無憂,嫁出去之後,羋姝便是秦人之婦,她在他鄉的生死榮辱,都只能憑著她自己的努力和運氣,她的母親她的兄長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將羽翼伸到千萬裡之外,為她庇護。

羋姝穿著大紅繡紋的嫁衣,長跪拜別。楚威後抱住羋姝,痛哭失聲。

在羋姝的身後,羋月穿著紫色宮裝,跪在羋姝身後一起行禮。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羋月身後一起行禮。

羋姝行完禮,站起來,看了楚威後一眼,再回頭看看楚宮,毅然登上馬車,向著西行的方向出去我的王妃愛逍遙。

羋月站在她的身後,沉默地跟著羋姝的腳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辭廟,卻只是羋姝別親,而她們縱有親人,在這個時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沒有給她們以空間互訴別情。

應該告別的,早就應該告別了。

就如同羋月和莒姬、羋戎,早就在數日前,已經告別。

向壽已經入了軍營,他將在軍中積累戰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羋戎將來成年分封時,成為他的輔弼。

黃歇已經將魏冉接走,此時亦已經離開黃氏家族了,他將提早離開,在秦楚交界處,等她相會。

天色將暗未暗時分,汩羅江邊停著數艘樓船,羋姝等一行人的馬車已經馳到此處。楚地山水崎嶇,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們將坐上樓船,一直沿著漢水直到襄城。

羋姝等一行人,下了馬車,進入樓船。無數樓船載著公主及媵女和嫁妝,揚帆起航。

暮色臨江,只餘最後一縷餘暉在山崗上。

山崗上,黃歇匹馬獨立,他的身前坐著魏冉,兩人遙遙地看著羋月等人上船揚帆。

船上依次亮燈,暮色升上,黃歇看了看羋月的船,轉身騎馬沒入黑暗中。

樓船一路行到漢水襄城,羋姝等人棄舟登岸,襄城副將唐遂和秦國的接親使者甘茂均已經在此等候了。

羋姝聽了唐遂自報身份,詫異地問:“襄城守將唐昧為何不來?”

唐遂聽了此言,表情有些尷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來料理。”那時候一個地方、一支軍隊,上下級多為親屬或者舊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務,也是正常,羋姝只是隨口一問罷了,見了他解釋,便也點點頭作罷。

唐遂忙又介紹身邊之人:“這位是秦國的甘茂將軍,特來迎親。”

甘茂雖為武職,舉止卻是頗有士人風範,當下行禮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參見楚公主。”

羋姝見此人雖然貌似有禮,卻頗有傲態,頗有不悅,只得勉強點頭,以雅言回復道:“甘將軍有禮。”

唐遂道:“公主請至此下舟,前面行宮已經準備好請公主歇息,明日下官護送公主出關,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將軍護送公主入秦了。”

羋姝用雅言說道:“有勞甘茂將軍。”

甘茂以雅言回道:“這是外臣應盡之職。”

兩人以雅言應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羋姝心底,卻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這個秦國來迎她的人,實是缺少一種對未來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僅是她如此想,便連羋月看著甘茂,心中無端有不安之感。

當夜,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羋月獨自坐在房間裡,她拿著簪子剔了一下燈檯,忽然間燈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個經歷頗多的少女,但任何一個少女,在背井離鄉剛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發現自己房間裡忽然出現這樣的異狀,也要被嚇到的。

羋月只覺得心頭一滯,手一抖,強自鎮靜下來,也不敢轉頭,只全神貫注地看著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跡象,這邊卻緩緩道:“閣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卻聽得一人的聲音緩緩地道:“你可以轉過頭來看我。”

羋月緩緩地轉過頭來,便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神有些狂亂的老人,心中稍定,詫異地問:“閣下是誰?”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著羋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歡的九公主?”

羋月皺了皺眉頭,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問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認得先王?”

那人卻不回答,又問:“你母親可是姓向?”

羋月心中疑惑已極,此人似瘋非瘋,此時出現在此地,實是透著蹊蹺,當下反問道:“閣下為什麼要問這個?”

那人卻直愣愣地道:“你不認識我?我是唐昧。”

羋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將軍?您不是襄城守將嗎,唐遂副將說您已經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斷她的話道:“是瘋了很多年吧?”他來回走著,喃喃地道:“是啊,其實我並不是瘋,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轉頭,問羋月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有什麼事想不通嗎?”

羋月見此人神態奇異,當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謹慎地道:“如果唐將軍想說,自然會說的。”

唐昧哈哈一笑,見羋月神情謹慎,忽然奇怪地問道:“你沒有聽人說過我?”

羋月一怔,想了想還是答道:“曾聽夫子說過,唐將軍擅觀星象,楚國的星經就是唐將軍所著。”

唐昧歪頭看她:“就這個?”

羋月冷靜地道:“還有什麼?”

唐昧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仰首望天,長歎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點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樣妖者嬈也。”

羋月看著他的舉動,有些詫異,又有些害怕,她感覺到這個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東西,此時忽然聽到他說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驚,便問道:“我出生時?星辰怎麼樣?”

唐昧搖頭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樞,殺氣沖天,月作血色,我當時真是嚇壞了。”

羋月心中一凜,退後一步,問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當初是我夜觀天星,發現霸星生於楚宮,大王當時很高興,可哪曉得生出來卻是個女孩。大王說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當時為什麼要往西走呢,就是覺得應該往西走,現在看來是走對了,你果然往西而來,我在這裡應該是守著等你來的……”

一席話,聽得羋月先是莫明其妙,漸漸地才聽明白:“你說什麼,霸星生於楚宮,先王之所以寵愛我,是因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詫異道:“你不曉得嗎,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羋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宮中庶女雖多,為何楚威後對她格外視若眼中釘,原來此時再細細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覺得不知何處來的憤怒直沖頭頂,怒道:“原來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運悲慘,是你害得我這麼多年來活得戰戰兢兢,活在殺機和猜忌中……你為什麼要這麼多事,如果當初你什麼也不說,那麼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們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這麼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羋月說到這裡,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卻無動於衷,道:“當日大王曾問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我說,天象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就註定會是楚國之禍了……可如果你現在就要落入他國,那就會成為楚國的禍亂,所以我在猶豫,應該拿你怎麼辦?”

羋月聽到這裡,抬頭看著唐昧,只覺得心頭寒意升起。她憤怒也罷,指責也罷,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這個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塵一般毫無價值。她在楚宮之中,見識過如楚威後、楚王槐、鄭袖這般視人命為草芥之人,但終究或為利益、或為私欲、或為意氣,似唐昧這等完全無動於衷之人,卻是從未見過。他看著她的眼神,不是看著一個人,仿佛只是一件擺設,或者一塊石頭一樣。

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個人已經是個瘋子。

羋月生平遇到過許多的危險,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覺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樣讓她完全無措。這個人,比楚威王、比鄭袖、比羋茵都更讓她恐懼,任何正常的人想殺她,她都可以想辦法以言語勸解以利益相誘,可是當一個瘋子要殺你的時候,你能怎麼辦?

當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經暗暗扣住了劍柄,道:“唐昧,你想怎麼樣?”

她一句“你想殺我不成”話已到嘴邊,卻咽了下去,在瘋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這個“殺”字。

卻見唐昧歪著頭,看了看羋月,有些認真地說:“公主,你能不出楚國嗎?”他的神情很認真,認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這種萬事不在乎的態度,卻更令人心寒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緩緩退後一步,苦笑道:“唐將軍,我亦是先王之女,難道你以為我願意遠嫁異邦,願意與人為媵嗎?難道你有辦法讓威後收回成命,有辦法保我不出楚國能夠一世順遂平安?”

唐昧搖搖頭道:“我不能。”羋月方松了一口氣,卻見唐昧更認真地對她說:“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殺了你。”

羋月震驚拔劍道:“你、你憑什麼?”

唐昧無動於衷,手一擺:“你的劍術不行,別作無謂掙扎。”

羋月看著眼前的人,只覺得無可理喻,恨到極處,反而什麼都不顧忌了,厲聲喝道:“唐昧,你聽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願,我的命運因你的胡說八道而磨難重重,你難道不應該向我道歉,補償於我嗎?可如今你卻還說要殺我,你以為你是誰?唐昧,你只不過是個觀星者,你也只不過是個凡人,難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當成神邸,當成日月星辰了嗎?”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羋月最後一句話,變得有一點清醒動搖,隨之又變得盲目固執,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錯生為女,難道是天道出錯了嗎?你在楚國,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結果都不會讓楚國變壞,可你要離開楚國,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當害楚。所以,你必須死。”

羋月大怒,將劍往前一刺,怒道:“你這無理可喻的瘋子,去你的狗屁楚國,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誰都可以隨便拿去。誰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羋月雖然與諸公主相比,劍術稍好,但又怎麼能夠與唐昧這等劍術大家相比,兩人交手沒幾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飛手中的劍。見唐昧一劍刺來,羋月一個翻身轉到幾案後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著寒光的箭頭借著幾案的陰影而暗中瞄準了唐昧。

唐昧執劍一步步走向羋月,殺機彌漫。

羋月扣緊了弩弓,就要朝著唐昧發射。然則,心頭卻是一片絕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于這個瘋子手中了嗎?

她這麼多年來在高唐台的忍辱負重又是為了什麼?她與黃歇的白頭之約,就這麼完了嗎?她的母親莒姬、她的弟弟羋戎、魏冉,又將怎麼辦?

不,她不能死,不管對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還是個以神祗自命的瘋子,她都不會輕易向命運認輸的。

忽然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擋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驚,轉頭喝道:“是什麼人?”

那人卻已經沒有聲音。唐昧卻想著他方才之言,竟似是針對他的舉動而來,難道對方竟是嘲笑他的行為是螳臂擋車?他狐疑地看看羋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對,當下也顧不得殺羋月,猛地踢開窗子躍出,在黑暗中追著聲音而去。

羋月站起來,她聽出了對方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見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圍的一切,再看著唐昧遠去的背影,一咬牙撥起插在板壁上的劍,也躍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見唐昧躍過城守會後院矮小的圍牆,追向後山。

羋月緊緊跟隨,也躍過圍牆,追向後山。

唐昧追到後山,但見一個老人負手而立。

唐昧持劍緩緩走近,道:“閣下是誰?方才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問:“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為楚國絕此後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問道:“敢問閣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閣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觀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殺人改天命,與螳螂以臂當車相比,不知道哪一個更荒唐?閣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閣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傷及無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當行征伐,若離楚必當害楚。事關楚國國運,為了楚國,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當車也要試一試,哪怕是傷及無辜卻也顧不得了。”

羋月已經追到了唐昧身後,聽到這句話,忙警惕地舉劍衛住自己。

那老人蒼涼一笑:“楚國國運,是系於弱質女流之身,還是系于宮中大王,廟堂諸公?宗族霸朝、新政難推、王令不行、反復無常、失信于五國、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憊、農人之失耕,這種種現狀必遭他國的覬覦侵伐,有無霸星有何區別?閣下身為襄城守將,不思安守職責,而每天沉緬於星象之術。從武關到上庸到襄城,這些年來征伐不斷,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從你襄城就可見滿目蒼夷,你還有何面目說為了楚國,為了先王?”

唐昧聽了此言,不由一怔。他這些年來,只醉心星象,雖然明知道自己亦不過一介凡人,然則在他的心中,卻是自以為窮通天理,早將身邊之事,視為觸蠻之爭,不屑一顧,此時聽得老人之言,怔在當地,思來想來,竟是將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覺間神情已陷入混亂。

羋月見他神情有些狂亂,心想機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閣下十六年前,就不應該妄測天命,洩露天機,以至於陰陽淆亂,先王早亡;今上本不應繼位而繼位,楚國山河失主,星辰顛倒,難道閣下就沒有看到嗎?以凡人妄泄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閣下神智錯亂,七瘋三醒,難道還不醒悟嗎?”她雖於此前並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後果,然而善於機變,從唐昧的話中抓到些許蛛絲馬跡,便牽連起來,趁機對唐昧發起會心一擊。

唐昧不聽此言猶可,聽了她這一番言話,恰中自己十餘年來的心事,神情頓時顯得瘋狂起來,喃喃地道:“我是妄測天命、洩露天機?所以才會陰陽淆亂,星辰顛倒?我七瘋三醒,那我現在是瘋著,還是醒著?”

羋月見他心神已亂,抓緊此時機會又厲聲道:“你以為你在醒著,其實你已經瘋了;人只有在發瘋的時候,才會認為自己淩駕於星辰之上……唐昧,你瘋了,你早就瘋了……”

唐昧喃喃地:“我瘋了,我早就瘋了?我瘋了,我早就瘋了……”他神情狂亂,手中的劍亦是亂揮亂舞:“不,我沒瘋,我沒錯……我瘋了,我一直是錯的……”

那老人見唐昧神情狂亂,忽然暴喝一聲:“唐昧,你還不醒來碧雲!”

唐昧整個人一震,手中的劍落地,忽然怔在那兒,一動不動。

羋月抓緊了手中的劍。

卻見唐昧整個人搖了一搖,噴出一口鮮血來,忽然間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瘋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錯,不錯,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瘋了。對你一個小女子耿耿於懷,卻忘記楚國山河,我是瘋了……此時我是瘋狂中的清醒,還是清醒中的瘋狂?我不過一介星象之士,見星辰變化而記錄言說,是我的職責。我是楚國守將,保疆衛土是我的職責,咄,我同你一個小丫頭為難作甚,瘋了,傻了,執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歸來兮!”他整個人在這忽然狂亂之極以後,卻反而恢復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羋月,忽然轉頭就走。

羋月松了一口氣,見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見,才轉頭看著那老人,驚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來救我的嗎?”

這個老人,便是她當年在漆園所見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莊子。多年不見,此時相見,羋月自有幾分驚喜。

那老人卻轉身就走。

羋月急忙邊追邊呼:“老伯,你別走,我問你,你是不是莊子?當年我入宮的時候你告訴我三個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處於窮途末路之間,您教教我,應該怎麼做?”

那老人頭也不回,遠遠地道:“窮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沒有窮途,你的絕境尚未到來。你能片言讓唐昧消了殺機,亦能脫難於他日,何必多憂。”

羋月繼續追著急問:“難道老伯您知道我來日有難,那我當何以脫難?”

那老人歎息:“難由你興,難由你滅,禍福無門,唯人自召。水無常形,居方則方,居圓則圓;因地而制流,在上為池,在下為淵。”

羋月不解其意,眼見那老人越走越遠,急忙問出一個久藏心中的問題:“老伯,什麼是鯤鵬,我怎麼才能象鯤鵬那樣得到自由?”

那老人頭也不回,越走越遠,聲音遠遠傳來:“池魚難為鯤,燕雀難為鵬……鵬之徒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羋月一直追著,卻越追越遠,直至不見。

她站在後山,但見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間唯有自己一人獨立,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到底是回答了,還是沒有回答?自己的路,應該向何方而去。

夜風甚涼,她怔怔地立了一會兒,還未想明白,便打了個寒戰,又打了個噴嚏,忽然失笑:“我站在這裡想做什麼,橫豎,有的是時間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來,還不曉得是否驚動了人了,想了想,還是提劍迅速回返,躍過牆頭,回到自己房中鹿鼎記後傳。此時危險已過,心底一松,倒在榻上,還不及想些什麼,就睡了過去。

次日,羋月醒來,細看房間內的場景,猶有打鬥的痕跡,然則太陽照在身上,竟不覺一時精神恍惚起來。回想起昨夜情景,卻似夢境一般,不知道唐昧、莊子,到底是當真出現在自己的現實之中,還是夢中。

她看著室內的劍痕,呆呆地想著,忽然間卻有人敲門,羋月一驚,問道:“是誰?”

卻聽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羋月收回心神,忙站起來,讓侍女服侍著洗漱更衣用膳,依時出門。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別之人,仍然還是唐遂,羋月故意問他:“不知唐將軍何在?”

唐遂卻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勢甚重,竟至不起,還望公主恕罪。”

羋月方想再問,便聽得羋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車,來不及了。”

羋月只得收拾心神,隨著大家一起登車行路。

羋姝一行的馬車車隊拉成綿延不絕的長龍,在周道上行馳著。所謂周道,便是列國之間最寬廣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則是打著“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時間長了,這些道路一併稱為周道。

車隊一路行來,但見道路兩邊阡陌縱橫,只是農人甚少,明顯可見拋荒得厲害,一路行過,偶見只有零零星星衣著破舊面有菜色的農人還在努力搶耕著。想來這秦楚邊境,連年交戰,實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馬車停了下來,羋姝等人停下馬車,依次下車。

唐遂率楚國臣子們向羋姝行禮道:“此處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請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順風。”

羋姝便率眾女在巫師引導下朝東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別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長,願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羋姝行禮完畢,站起身來。眾女也隨她一起站起來。

羋月卻沒有跟著起來,她從懷中取出絹帕鋪在地上,捧起幾捧黃土,放在絹帕上,又將絹帕包好,放入袖中,這才站起來。

羋姝詫異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羋月垂首道:“此番去國離鄉,我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重返故國,捧一把故國之土帶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羋姝見她如此,也不禁傷感,強笑道:“天下的土哪裡不是一樣。”

羋月搖頭歎道:“不,家鄉的土,是不一樣的。”

羋姝也不爭辨,諸人上登上馬車,在甘茂的護送下越過秦楚界碑向前馳去。

唐遂等拱手遙看著車隊離去。

遠遠,一個人站在城頭,看著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際,不禁長歎一聲。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9:57:03

羋月傳 第77章 秦關道

兩座城池之間,是一望無垠的荒郊。

一隊黑衣鐵騎肅殺中帶著血腥之氣馳過荒野,令人膽寒。

鐵騎後是長長的車隊,在顛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馳,帶起陣陣風沙,吹得人一頭一臉,盡是黃土。

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這旋風般的鐵騎,慢慢變成了蜿蜒蠕動的長蟲。

甘茂緊皺著眉頭,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讀經史,經樗裡疾所薦于秦王,他為人自負,文武兼備,入秦之後便欲建國立業,一心欲以商君為榜樣妖者嬈也。不料正欲大幹一場之時,卻被派來做迎接楚公主這類的雜事。他本已經不甚耐煩了,偏生楚國這位嬌公主,一路常生種種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滿。

他疾馳甚遠,又只得撥馬回轉,沿著這長長的隊伍,從隊首騎到隊尾,巡邏著、威壓著。

走在隊尾的楚國奴隸和宦官們,聽見他的鐵蹄之聲,都心驚膽寒,顧不得腳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甘茂沉著臉,來回巡邏著,心中的不耐越來越大,猶如過於乾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點燃。

恰恰在此時,有人上來作了這個火把。

“甘將軍,甘將軍——”一陣熟悉的聲音自隊伍前方傳來,甘茂聽到這個聲音便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麼,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馬,待得對方馳近,才冷冷地回頭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國下大夫班進亦是出自羋姓分支,此番便是隨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氣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見對方目似冷電,心中也不禁一凜,想到此來的任務,也只得硬著頭皮陪笑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歇息一下。”

甘茂的臉頓時鐵青,沉聲道:“不行。”說著便撥轉馬頭,直向前行。

可憐班進這幾日在兩邊傳話,已經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這話還沒有說完,見甘茂已經翻臉,那馬騎行之時還帶起一陣塵沙,嗆得他咳嗽不止。

無奈他受了命令而來,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卻不能這麼去回復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勸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聲,並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卻見前面的馬車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來。這輛馬車一停下,便帶動後面的行列也陸續停下,眼色這隊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馳向到了首輛停下的馬車前面,卻見宮娥內侍圍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頭的視線。他又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才勉強見那馬車停下,一個女子將頭探出車門,似在嘔吐,兩邊侍女撫胸的撫胸,遞水的遞水,累贅無比。

見甘茂馳近,侍女們才讓出一點縫隙來,甘茂厲聲道:“為何忽然停車?”

便見一個傅姆模樣的人道:“公主難受,不停車,難道教公主吐在車上嗎?”

甘茂看了這傅姆一眼,眼中殺氣盡顯,直激得對方將還未出口的話盡數咽了下來。

甘茂忍了忍,才儘量克制住怒火,*地道:“公主,太廟已經定下吉時,我們行程緊迫,我知道兩位出身嬌貴,但每日遲出早歇,屢停屢歇,中間又生種種事情,照這樣的速度,怕是會延誤婚期,對公主也是不利。”

羋姝此時正吐得天暈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來,只是沒有力氣理會於他,此刻聽到如此無禮,勉強抬起頭來正想說話,才說得一個:“你……”不知何處忽然風沙刮來,便嗆到羋姝的口中,氣得她只狂咳聲聲,無暇再說。

見羋姝如此,甘茂已經沉聲道:“公主既已經吐完了,那便走吧。”說著撥馬要轉頭而去。

羋姝只得勉強道:“等一等……”

羋月看不過去,道:“甘將軍……”

甘茂見是她開口,冷哼一聲,沒有再動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以袖掩住半邊臉,擋住這漫天風沙,才能夠勉強開口道:“甘將軍,休要無禮。秦王以禮聘楚,楚國以禮送嫁,將軍身為秦臣,當以禮護送。阿姊難以承受車馬顛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將軍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護之責即可,並非押送犯人?何時行,何時止,當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與將軍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國君之命,按期到達。我秦人律令,違期當斬。太廟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護送,當按期到達。”

他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實在是已經忍得夠了。

頭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軍隊早早起來準備上路,誰知道楚人同他說,他們的公主昨日自樓船下來,不能適應,要先在襄城歇息調養。

第二日,公主即將離鄉,心情悲傷,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終於可以起程了,誰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煩了,親去行宮,才聽說公主才剛剛起身,他站在門外,但見侍女一連串的進進出出,梳洗完畢,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馬車起駕,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妝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長長的隊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裡,便已經停了三五次,說是公主不堪馬車顛簸、將膳食都嘔了出來,於是又要停下,淨面,飲湯,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來安營休息,此時離襄城不過十幾裡,站在那兒還能夠看得到襄城的城樓。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淩晨便親去楚公主營帳,催請早些動身,免得今日還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請,楚公主勉強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數裡,隊伍便停在那兒不動了,再催問,卻說是陪嫁的宮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經走不動了,個個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當時就要拿鞭子抽下去,無奈對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無權說打說殺。當下強忍怒氣先安營休息,當日便讓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馬車來,第三日將這些宮婢女奴們都拉到馬車上,強行提速前行。中間楚公主或要停下嘔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隊兵士刀槍出鞘,來回巡邏,威嚇著那些奴隸內侍隨扈們不敢停歇,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營。

那些女奴宮婢們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馬車上,坐不能坐臥不能臥,只吐了一路,到安營的時候個個軟倒都起不來了,那些奴隸隨從,個個也是走得腳底起泡,到安營紮寨時,竟沒幾個能夠站起來服侍貴女們了。

結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裝起發了,楚營這邊,竟是什麼都沒有動,一個個統統不肯出營了。無奈甘茂和班進數番交涉,直至過了正午,這才慢慢地起動。

如此走了十餘日,走的路程竟還不如甘茂素日兩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卻是無可奈何,時間一長,那些楚國隨侍連他的威嚇也不放在眼中,逕自不理。

甘茂當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國送嫁隊伍到咸陽,說是三月之後成婚,他自咸陽到了襄城,才不過十餘日,還只道回程也不過十餘日,便可交差了。誰想到楚國公主嫁妝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羅囉嗦嗦,隊伍延展開來,竟是如此麻煩。

偏楚人還是如此日日生事,實在叫他這沙場浴血的戰將忍了又忍,從頭再忍,忍得內心真是嘔血無數回。

但于楚國這邊而言,卻也滿腹怨言。莫說是羋姝羋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貴女們,對於這樣顛簸的路程難以承受,便是那些內侍宮奴們,乃至做粗活的奴隸們,在楚國雖然身份卑賤,但多年下來,只做些宮中事務,從來不曾這麼長途跋涉過天才魔音師。且奴隸微賤,無襪無履只能赤腳行路,在楚國踩著軟泥行走也罷了,走在這西北的風沙中,這腳竟是還不能適應,都走出一腳的血來。

甘茂以已度人,只嫌楚人麻煩,楚人亦是極恨這殺神般的秦將,如此磋磨矛盾日積月累,竟是越來越深。

羋姝見羋月差點要與甘茂發生爭執,只得抬手虛弱無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將軍,我還能堅持,我們繼續走吧!”

羋月哼了一聲,扶起羋姝坐回車裡,用力摔下簾子。

甘茂氣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聲打個響鞭,這才牽馬轉頭發號施令道:“繼續前行!”

馬車在顛簸中又繼續前行。羋月扶著羋姝躺回馬車內,馬車的顛簸讓羋姝皺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還覺得殘留著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來。

玳瑁比羋姝竟還不能適應,早已經吐得七暈八素,剛才勉強與甘茂對話之後,又被拉上車,此時竟是整個人都癱在馬車上。

羋月只得拿著皮囊給羋姝喂水,羋姝勉強喝了口水,就因顛簸得厲害,唯恐再嘔了出去,揮揮手表示不要喝了。

羋月勸道:“阿姊,你這樣下去不行,入秦幾天了,您不是吃不下東西,就是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若是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羋姝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她吐得苦膽都要吐光了,這幾日的確是什麼也吃不下去,吃什麼都是一股苦膽味。

苦味,這是她入秦之後,嘗到的第一種味道。

剛開始,她以為她的新婦之路,會是甜的。

那個人,她想到他的時候,心裡是甜絲絲的,一想到要和他相會,要和他永遠成為夫妻的時候,她幻想她去咸陽的旅途,應該是甜蜜蜜的。

雖然也會有鹹,也會有澀,那辭宮離別的眼淚是鹹的,那慈母遙送的身影,是澀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樓船,一路行進,頭幾天,也是吐得很,暈船,思親,差點病了。可是畢竟樓船很大也很穩當,諸事皆備,一切飲食依舊如同在楚宮一樣,她慢慢地適應了。

她坐在樓船上,看著兩邊青山綠水,滿目風光,那是她之前這十幾年的成長歲月中未曾見過的景致,楚國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國的山與水,也會一樣美的。

坐了一個多月的船以後,她是急盼著能夠早日到岸,早日腳踏實地,樓船再好,坐多了總會暈的,朝也搖,暮也搖的,她實在是希望,能夠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

一路上玳瑁總在勸,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營帳,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遊覽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著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軍將來相迎,她似乎從這些秦軍後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著他們,心中就格外感覺親切起來。

在襄城頭一晚,她失眠了,原來在船上搖了一個多月,她竟是從不習慣到習慣了,躺到了平實的大地上,沒有這種搖籃裡似的感覺,她竟是睡不著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睡不著的時候,輾轉反側,看著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這是她在楚國的最後一站了,無名的傷感湧上來,想起十幾年來的無憂歲月,想起母親,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種畏懼和情怯,讓她只想永遠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復,次日她自然是起不來了。這樣的她,自然是不能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還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幾天,只是她聽說甘茂催了數次,推及這種焦慮,想著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著自己的到來吧。

想到這裡,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勇氣,支持著她擺脫離家的恐懼,擺脫思親的憂慮,讓她勇敢地踏出前進的這一步來。

然而這一步踏出之後,她就後悔了。她從來不曾想到,走一趟遠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宮多年,最遠路程也不過或是行獵西郊,或是游春東郭,只須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擁下,坐在馬車上緩緩前行,順便觀賞一下兩邊的風景,到日中便到,然後或紮營或住進行宮,遊玩十餘日,便再起身回宮。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後,接下來的路程是要坐馬車的,但她對此的估計只是“可能會比西郊行獵略辛苦些”,卻沒有想到,迎面會是這樣漫天的風沙,這樣叫人苦膽都要吐出來的顛簸,這種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馬車又在顛簸前行,不知道車輪是遇到了石子還是什麼,整個馬車劇烈地跳了一下,顛得玳瑁整個人從左邊甩到了右邊,顛得羋月從坐著仰倒在席上,更是顛得羋姝一頭撞到了車壁上,頓時捂著頭,痛得叫了一聲。

玳瑁連忙上前抱住羋姝,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公主,我的公主,您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苦啊!”

羋姝的眼淚也不禁流了下來,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強撐,一直強忍,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來的秦王后,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貼,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間,所有的盔甲仿佛都崩潰了,積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腦兒湧了下來,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著頭,撲在玳瑁的懷中哭了起來:“傅姆,我難受,我想回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后……”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團了,撫著羋姝的頭,眼淚掉得比羋姝還厲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這是委屈您了。這些該死的秦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們。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這哪是迎王后,這簡直是折磨人啊。”

羋姝愈發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風沙滿天、西風淒涼,稍一露頭,就身上頭上嘴裡全是沙子。這一路上連個逆旅驛館都沒有,晚上只能住營帳。一天馬車坐下來,她身上的汗、嘔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頭一天晚上安營,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回報卻是今天走得太慢,紮營的地方離水源地太遠,所以大家只能用皮囊中的水解個渴,至於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強湊了些水燒開,也只能淺淺的抹一把,更換了衣服,但第二天在馬車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還未開吃,甘茂就來催行,午膳根本沒有,那年頭除了公卿貴人,一般人只吃兩頓。甘茂沒這個意識,他也不認為需要為了一頓“午膳”而停下來,交涉無用,羋姝與眾女只得在車上飲些冷水,吃些糕點。怎奈吃下來的這點冷食,也在馬車顛簸中吐了出來。

如此數日,羋姝便已經瘦了一圈,整個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無比。

與羋姝相反,羋月卻表現出了極強悍的生命力,羋姝吃不下的食物,她吃得下,羋姝要吐出來的時候,她能夠掩著自己的嘴,強迫自己把嘔吐之意咽下。

甘茂行為無禮的時候,她要出面駁斥;羋姝使性子的時候,還得她出面打圓場。便是本對她不懷好意的玳瑁,因為久長楚宮。雖然擅長勾心鬥角是,但這種旅途顛簸竟是比羋姝還不堪承受,尤其是在面對甘茂這種充滿了血腥殺氣的人面前,素日便是有再厲害的唇舌,也是膽寒畏怯的,有時候勉強說幾句,被甘茂一瞪,卻是嚇得縮了回來。所以許多事情上,還是推了羋月出面應對。

見羋姝和玳瑁兩人哭了半日,羋月才遞過帕子來,道:“阿姊,先擦擦淚,再撐幾日吧,我昨天安營的時候打聽過了,照我們這樣的行程,再過三四日,便可到上庸城了,進了上庸城,多歇息幾天,也可讓女醫摯為阿姊調養一下身子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姝接過帕子,掩面而哭道:“大王在哪兒,他怎麼不管我,任由一個臣子欺辱于我。”

羋月道:“阿姊剛才就應該斥責那甘茂,畢竟您才是王后。”

羋姝膽怯地道:“我、我不敢,那個人太可怕,他一靠近我,我就像聞到了血腥氣。”說著又要哭起來。

羋月只得哄著道:“好了好了,我們就要到了,進了上庸城就好過了。”過了上庸城,就馬上會到武關城了,到了武關,她的行程也應該結束了吧。

黃歇與她相約武關城,想必小冉也是被他帶在身邊,只要到了武關城,他們三個人就可以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了。

耳邊猶聽得羋姝還在哭泣道:“我想見大王,大王怎麼不來接我……”

羋月看著羋姝,此刻兩人快要永遠分開了,她素日的嬌生慣養蠻橫無禮,都不再是缺點,這些年來因為她的母兄所為而對她暗暗懷恨的心思,此時也都沒有了。想起來了倒是她這些年來對自己雖有居高臨下,但不乏關照;想起來她少女懷春遠嫁秦國要受的這番艱辛,想起她得知楚威後要對自己下毒的保護之情……一刹那間,對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有任何怨恨之意,只有憐惜之情。

她伸手撫了撫羋姝,安慰道:“進了上庸城,就是武關,過了武關,就離咸陽很久了。阿姊,你要想一想,你到了咸陽,就能見到大王了,到時候阿姊吃的苦都能得到補償了。”

玳瑁聽到“大王”二字,本能地警惕地望了羋月一眼,欲言又止。

羋姝仿佛得了安慰,臉色漸漸緩了過來,道:“是啊,這種行路之苦,我這輩子真是吃一次也就夠了。我真羡慕妹妹你,頭兩天我什麼都吃不下去,那種粗礪的食物就著水囊裡的水,你怎麼能咽得下去。”

羋月道:“咽不下去也得咽啊,路上的行程都需要體力,不吃哪來的力氣坐車呢?”不往前走,又怎麼能夠見到黃歇呢。

羋姝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真咽不下,就是死拼著咽幾口下來,也是直往上湧。”

羋月道:“阿姊再熬幾天,再熬幾天,不用再吃苦啦!”在她的安慰中,羋姝仿佛得到了力量似的,她長長地籲了口氣,安靜了下來。

終於,車隊進入了上庸城。

羋月掀開簾子,看著上庸城的城門,驚喜地轉頭對羋姝道:“阿姊,上庸城到了。”此時羋姝的臉色已經更加蒼白憔悴,她躺在車內勉強笑了一下,聲音微弱地道:“到了就好。”

甘茂在城門與衛士交接以後,撥轉馬頭馳到羋姝的馬車邊,正見羋月掀簾向外,他站在一邊,冷眼向內看了一看,一言不發轉頭就走。

羋月也不理他,只是仰望城門,喃喃地道:“終於到了……”終於到了,到秦國了,只要再過一個城池,她的行程也要結束了。

上庸城並不算大,僅有羋姝等人的馬車及侍從隨扈約一千人進入,其餘人便在城郭安塞。

羋姝等人到了驛館,這才安頓下來,但驛館並不算大,且並沒有為這麼龐大的隊伍準備的場所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姝等人由侍女扶著入內之時,羋月與孟昭氏同行,便見驛館穿堂廊下,驛丞一手拿筆一手拿竹簡,站在甘茂面前認真的核對著道:“貴女六位、女禦十四位、內臣六位、家眷十人,奴僕四十人,入住驛館,護衛兩伍安營驛館外,其餘人等紮營城中各處……”

這驛丞說得是秦語,羋月只聽得了“六、十四”等數字,大約猜得到他說的是人員安置之事,見羋姝已經入內,孟昭氏低聲道:“哼,一介小吏也敢對將軍和未來的王后諸多為難,秦人真是尊卑不分。”

羋月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素日在高唐台學藝,孟昭氏與季昭氏形影不離,倒不太出頭,不想這次跟著羋姝出嫁,一路上人人都七顛八倒的,倒只有羋月和孟昭氏兩個還撐得住,因此有些重要的事務,都由她兩人暫時撐著。見孟昭氏這般說,羋月倒歎了口氣道:“看來商君之法果然厲害,便是在秦國的邊城都得到如此嚴厲的執行,連甘茂這種桀驁不遜的人都要遵守,果然嚴整。”

孟昭氏輕哼一聲,倒也不再說話,兩人走過穿堂,進了內院。這時候諸宮婢侍人都已經是一堆的事情在等候她們吩咐了。

羋月便讓孟昭氏去安頓媵女及陪臣之事,她負責照顧羋姝,當下先令人安排,一會兒功夫,便將那間暫居之室,換成了羋姝素日常用的枕席等用具,又燒好了熱水,令珍珠等人服侍羋姝沐浴更衣之後,終於安頓下來,便喚來了女醫摯來為羋姝診脈。

此時玳瑁也已經沐浴畢,便來接手,羋月也乘機去沐浴更衣,又用了一頓膳食,這才回到羋姝房中,卻見廊下跪著一個侍女,玳瑁在門口正焦急地探望,見了她以後,忙喜道:“九公主來了。”說著忙站起來,親手將她扶進室內。

羋月從來未曾見過這個惡奴給過她如此真切的、殷勤的笑容,心知這般作態,必是不懷好意,當下也笑道:“傅姆辛苦,”又轉而問女醫摯:“醫摯,阿姊怎麼了?”

女醫摯跪坐在羋姝身邊,羋姝昏昏沉沉地睡著,她緩緩膝行向後,站了起來,拉著兩人到了廊下,才歎了一口氣道:“八公主不甚好。”

羋月一驚:“怎麼,不就是水土不服嗎?”她看了玳瑁一眼:“初時傅姆的臉色比八公主還差呢,如今沐浴用膳之後,不也已經好多了嗎?”

女醫摯歎道:“是啊,本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無非是幾日水米不曾存下肚,全都吐光了。若喝上幾日的米湯調理腸胃,再吃些肉糜補益身體即可。只是……”

玳瑁抹淚道:“大家用了米湯,皆是好的,可誰知八公主用了米湯,居然上吐下泄不止……”

羋月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女醫摯道:“我恐是八公主沿途用了什麼不潔之物,這是痢症,此症最為危險,若是處理不好,就會轉成重症,甚至危及性命。”

羋月便問:“那醫摯有何辦法?”

女醫摯道:“我剛才已經為八公主行針砭之術,再開了個藥方,若是連吃五天,或可緩解。”

羋月問:“藥呢?”

玳瑁道:“我已經令珍珠去抓藥了,可是,這賤婢卻無用之至,竟然不曾把藥抓回來。”

羋月詫異道:“這是何故。”

廊下跪著的侍女此時連忙抬頭,卻是珍珠,此時她雙目紅腫,眼中含淚,泣道:“奴婢該死,奴婢拿了藥方一出門,竟是不知東南西北,無處尋藥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這秦人講的都是些鳥語,奴婢竟是一個字也聽不懂,拿著竹簡與人看,也沒有人理會。奴婢在街上尋了半日,也不曾尋到藥鋪,奴婢不敢耽擱,只得回來稟與傅姆。是奴婢該死,誤了八公主的湯藥,求九公主治罪。”

羋月頓足道:“唉,我竟是忘記了,便是在我楚國,也是十裡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說入了秦國,他們自然說的是秦語,用的是秦國之字。傅姆,咱們這些隨嫁的臣僕中,有幾個會講秦語的?”

玳瑁搖頭道:“奴婢已經問過了,只是班進他們均在城外安營,如今隨我們進來的這幾個陪臣,原在名單中也有一兩說是會秦語的,誰知竟是虛有其表,都說是泮宮就學出來的子弟,威後還特地挑了秦語的陪公主出嫁。如今問起來,竟轉口說他們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語卻只會幾句,且還與上庸的方言不通,問了幾聲,皆是如雞對鴨講。”

羋月歎息:“唉,不想我楚國宗族子弟,生就衣食榮華,竟是墮落到些。那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讓他派人替我們去為公主抓藥。”

羋月道:“那便讓陪臣們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歎道:“何曾沒有過,只是他們卻……”見了甘茂就腿軟了。

一邊是百戰之將,一邊卻是紈褲子弟。羋月心知肚明,亦是暗歎。楚國立國七百多年,羋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幾個不同的氏族來,其下更又子孫繁衍,說起來都是羋姓一脈,祖祖輩輩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過功的,子弟親族眾多,打小擠破頭要進泮宮學習,長大了擠破頭要弄個差使,能幹的固然脫穎而出,無能者也多少能夠混到一官半職。

這次隨著羋姝遠嫁秦國當陪臣,不是個有前途的差使,稍有點心氣的人不願意去,只有混不到職位的人倒是湊和著要往裡擠,所以臨了挑了半天,也就一個班進是鬥班之後,略能拿得出手些,其餘多半便是湊數的了。因了楚威後要挑懂秦語的人,幾個只會背得幾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餘。于嗟乎,不承權輿。”[注1]的傢伙便號稱懂秦語混了進來。

因上庸城較小,甘茂要將大部份奴隸和粗笨嫁妝留在城外紮營,班進料得城內應該無事,又恐城外這麼多人會生出事來,所以便將幾個能幹的陪臣皆隨著自己留在城外,恰好羋姝此時生病要抓藥,那幾個無用的傢伙,壯著膽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嚇了回來。

羋月見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歎氣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來能幹,威後也常說,諸公主當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夠是擔得起事的……”

羋月心中冷笑,楚威後和眼前這個惡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宮中被她們日日下毒,想必是以為她必會死於路上吧,想來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顛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時羋姝重病,自己獨立難支,如今還要用得著羋月之事,縱有些心中算計,也只得暫時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極和氣的笑臉來,對羋月百般討好。

羋月雖然噁心她的為人,但卻不能不顧羋姝的生死,當下取了寫在竹簡上的藥方,便轉身去尋甘茂,卻是前廳不見,後堂不見,追問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馬房。

羋月心憂羋姝病情,無奈之下,只得又尋去馬房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但見馬房之中,甘茂精赤著上身,正在涮馬,羋月闖見,見狀連忙以袖掩面,驚呼一聲。

甘茂一路上已經見識過這小公主的伶牙俐齒和厚臉皮,他向來自負,看不起女子,卻也因此好幾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讓步。知道依著往日的慣例,他將那些內小臣趕走以後,搞不好這小女子又會來尋自己,便去了馬房,脫得上身精赤去涮馬,心道這樣必會將她嚇退,誰曉得她居然徑直進來,見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聲,裝作未看見她,徑直涮馬。

誰料想他又料錯了這膽大臉厚的小姑娘性子,羋月以袖掩面,一聲驚叫,只道甘茂必會開口,誰想甘茂卻不開口裝死,心中便已經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聲,這邊仍掩著臉,這邊也不客氣直接便開口道:“甘將軍,我阿姊病了,請你派個人,替我阿姊抓藥。”

甘茂見她掩了面,卻仍然這麼大喇喇地開口,便冷哼一聲道:“某是軍人,負責護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護之責。其餘事情,自然是由貴國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僕之輩,此等跑腿之事,請公主自便。”

羋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難,實是可惡,當下也毫不客氣地道:“甘將軍,我並未指望您親自跑腿,不過請你借我幾個懂楚語的秦兵去幫我買藥罷了。”

甘茂冷笑道:“你們楚國的士卒自是充當貴人的雜役慣了,可大秦的勇士,豈會充當雜役。”

羋月怒了,道:“那你給我派幾個懂楚語的秦人,不管什麼人!”

甘茂斷然拒絕,道:“沒有,你們楚國的鳥語,除了專職外務的大行人以外,沒人能懂。你要買藥,用你們楚人自己去,別支使我這邊的人。我只負責護送,不負責其他事。”

羋月頓足道:“你……你別想撇開!”

甘茂見她有放下袖子要衝上來的打算,卻也驚出一身冷汗來,他是故意用這種無禮手段來將她嚇退,但她若當真撕下臉皮來,甘茂卻沒有這般大膽,敢與國君的媵人當真有這種衝突,連忙把馬韁繩一拉,那馬頭沖著羋月撞去,羋月驚得跳後幾步,再一轉頭,甘茂已經披上外衣,怒衝衝而去了。

羋月見他遁去,無可奈何,頓足道:“哼,你以為這樣,我便沒有辦法嘛。”

思來想去,又回了羋姝房間,卻見女醫摯道,羋姝已經有些發燒,若是不及時用藥,只以針砭之術,只能是治表不治裡。

玳瑁急了,忙沖羋月磕頭,羋月自不在乎這惡奴磕頭,可要她這般看著羋姝病死,卻也不至於這麼忍心。

思來想去,她與黃歇約定在武關城相見,她們在路上延誤了這麼久,想來黃歇必是已經到了武關。若是她們滯留上庸城,不知道黃歇和魏冉會如何擔心她們。她與楚威後及楚王槐有怨,但羋姝卻是無辜,便當為她冒一次險,救她一命,也當還她在楚宮救過自己一場,也好讓自己早早與黃歇團圓,一舉兩得,這一步總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這兒,她便拿了藥方,帶著女蘿走出驛館。

------題外話------

[注1]:“於我乎,夏屋渠渠。”出自《詩經•秦風•權輿》,此句是感歎沒落的權貴之弟哀歎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詩實是諷刺那些楚國沒落子弟的心態。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02:04

羋月傳 第79章 上庸城

雖是信心滿滿,可當羋月走出驛館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的設想實在過於簡單。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著滿大街來去匆匆的人們,耳中聽到的盡是怪腔怪調的秦語,竟是一句也聽不懂。

她原來還自負多少學過幾首秦風的詩,想來不至於太過困難,當下便一句句對著路人背著秦風之詩,試著與路人搭訕。不想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裡不同音的,她這幾句秦詩,若是在咸陽街頭,或者還能夠搭得上語,只是這上庸之地,與咸陽口音差了極遠。且此時市肆之人,又有幾個識字懂詩的,縱是勉強聽得清她在說一句秦語,卻又不知道其中之意來。

羋月在街上轉悠了半天,才有一個老者驚訝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詩:“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之後,回了一句:“‘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女士念此詩,卻是何意?”[注1]

女士之稱,古已有之,謂士人之女,便如稱諸侯之子為公子,諸侯女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著打扮,亦與市肆之人不同,雖然衣非錦繡,卻也佩劍戴冠,文質彬彬,想來雖不甚富貴,卻應該是個士人。

羋月大喜,轉用雅言問道:“老丈聽得懂我的話?”

看那老者想是生長於此處的底層士人,對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聽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雅言夾雜道秦語道:“老朽、慚愧,雅言……”說到這裡,有些汗顏地搖了搖手。

羋月已知其意,便已經不覺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禮,也學著他的樣子,用雅言夾著秦風中拆出來的詞句道:“我、楚人,買藥,藥,何處?”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樂?哦,樂行、那邊,就是瘋丫頭玩古代。”

羋月順著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卻是一間鋪面外頭掛著一隻大鼓,擺著幾件樂器。

羋月見那老人的手仍然指著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藥聽成樂了,當下比著手勢,作著喝藥的動作道:“藥、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劃著手勢道:“樂,吹的、嗚嗚嗚……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注2]

羋月聽了他念的詩,腔調雖怪,卻是明白其意,嚇得連忙搖頭,拿出手上的竹簡給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樂,是藥、抓藥!”

老人看著竹簡,卻見上面寫著都是楚國的鳥篆,只覺得個個字都是差不多的,與秦篆大有區別,辨認半點,終於辨認出幾個形制略似的字來,猜測道:“桂枝,原來你要抓藥?喝的,治病?”說著,作了個喝藥的動作,又作出一個痛苦的表情。

羋月見他懂了,大喜,連忙點頭道:“對,這是桂枝、這是麻黃……藥、我要買藥。”

老人也松了一口氣,便指著方向比劃道:“往前走,往北轉,再往西轉,看到庸氏藥房,庸、上庸之庸,聽懂了嗎?”

羋月卻聽不清他發的那個口音,連忙搖搖頭從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簡來,老人在竹簡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寫上秦篆“庸”字。

羋月回想起入城門時看到的字,便指著城門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門上的字?”

那老人見她明白了,連忙點頭,忙羋月向老人行禮道:“多謝老伯。”

老人一邊抹汗一邊還禮道:“女士不必客氣。”羋月依著那老人的指點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間藥房門口,抬頭看到那銘牌上的字,便是掛在城門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對了一下手中的竹簡,走了進去。

但見藥房不大,小小門面,外頭曬著草藥,裡頭亦是晾著各種草藥,兩個小僮坐在一邊,拿著小鍘刀切著草藥,一個中年人捧著竹簡,在按著草藥類別寫著竹簽。見了羋月進來,那中年人忙迎了上來,笑道:“女士有禮!”

羋月便以雅言詢問道:“敢問先生,此處可是庸氏藥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遲疑地一字字拖長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藥房——管事——”羋月聽他說的似是雅言,但卻是口音極重腔調甚怪,須要仔細分辨才能夠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經松了一口氣,若是再遇上一個講秦語的,她可真不知道怎麼是好了,當下忙令女蘿將竹簡遞與藥房管事,也不多話,只放緩了語速道:“請管事按方抓藥。”

那管事便接過竹簡,仔細看了看,拿著竹簡與他藥櫃的藥一一核對著,羋月但聽他用秦語嘟噥著什麼,大約是核對藥名,不料他對了一會兒,又把竹簡還給女蘿,道:“女士,這藥不對,恕小人不能繼續抓藥了。”

羋月本以為他去抓藥,已經松了一口氣,誰知他忽然又將竹簡還與自己,不禁急了:“你為何不給我抓藥?”

那管事只搖頭道:“藥方不對。”

羋月道:“是醫者開出來的藥方,如何不對?”

那管事顯然只是粗通雅言,見狀也急了,更是說不清楚,但聽得他嘴裡咕嚕嚕先是一串秦語,又冒出了斷斷續續的秦腔雅言,最後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語混夾,羋月聽來聽去,只聽出他在翻來覆去地解釋:“這藥不對,不能抓藥,會出問題的……”

但仔細問時,兩人又是雞對鴨講,那管事抹了把汗,轉頭對一個小童咕嚕嚕地說了一串秦語,那小童便轉身站起來,跑向後堂了一夢榮華。

羋月警惕地問:“你想幹什麼?”她在楚宮長大,雖然宮中諸人勾心鬥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宮外的世界則更沒有規則,各種詭異之事竟是不能言說的。

如今見了這管事一邊說不能抓藥,一邊顯然是叫小童去後院叫什麼人來,腦海中宮人們各種對宮外的傳說便湧上心頭,不由得後悔自己這般獨自外出,實在是太過冒險。

女蘿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們之間的對話,但羋月的神情卻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護主道:“你們想幹什麼?”

羋月當即道:“女蘿,我們走。”

說著就要帶著女蘿轉身離開。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見羋月不理,就要邁出門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羋月正要出門,便聽得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道:“女士請停步。”

那聲音說的是雅言,字正腔圓,完全似出自周畿之聲,羋月不由地住步,轉頭看去。

但見那管事上前打起簾子,一個青衣士子風度翩翩地自內走出,見了羋月,便拱手一禮道:“女士勿怪,我家老僕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讓小豎叫我來與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藥嗎?”

那管事聽了他的話,便連連點頭,似是松了一口氣,羋月也放下心來,連忙轉身行禮道:“是我錯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這裡有副藥方,還要煩勞先生幫我與管事說說,早些抓了藥回去,家中還有病人正候著呢。”說著,便讓女蘿將竹簡遞與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過竹簡看了看,便識得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鳥篆,女士可是來自楚國?”

羋月點頭道:“正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藥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這秦楚兩國不僅語言不同,文字各異,就連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這老僕看您這藥方有許多字不認識,藥名也不對,份量上更是有差異,因怕出差錯誤人性命,所以不敢接這藥方。”

羋月一怔,原來如此,諸國文字語言各異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東西她畢竟未曾經歷過,沒有經驗。當下歎道:“原來如此,不知這種事是怎麼訂的,怎麼竟無人去把這些東西統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歎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卻要立起城垣,挖起濠溝,教人走不成。世間事,莫不如此!”

羋月一怔,仔細看那人年紀甚輕,卻是衣錦紋繡,懸劍佩玉,這通身氣派竟不下於楚國那些名門子弟,再思量他的話,暗想此人想必不凡,當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說,想是此藥抓不成了?”

那士子卻搖頭道:“無妨,我昔年也曾遊學楚國,所以對於楚國的鳥篆略識一二,也知道楚國的計量方法與秦國的差異,這藥方就由我來向老僕解說愛傾紫禁城。”

羋月忙又行禮道:“多謝先生。”

當下便由那士子指點,讓那管事去照方抓藥,遇上略有疑問處,便問羋月,不一會兒,便抓完了藥,羋月又讓女蘿付錢。

女蘿打開錢袋,羋月見她取出一把楚國的鬼臉錢來,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尷尬,問道:“先生,這楚錢在秦國,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無妨,只是計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兌換,或者稱重也可。”

羋月松了口氣:“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兌換?”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嚴,若是兌換銀錢,要到官府去登記取竹籌才可兌換。”說到這裡他也笑了:“不過此城的平准之號也是我家所開,這鬼臉錢回頭我讓老僕去兌換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兌換余錢,便也可在此讓老僕與你兌換。”

羋月卻自忖接下來或許還有用得著錢幣之處,便道:“如此有勞先生,將這些鬼臉錢俱換成秦國的圜錢好了。”

當下便令女蘿與管事兌錢,羋月便問那士子道:“今日多謝先生相助,敢問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穎悟,不敢當女士之謝,在下庸芮。”

羋月道:“此城名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國後人?”

庸芮拱手道:“庸國處於秦楚夾縫之間,早已亡國。如今的庸氏不過是秦國的附庸之臣而已。”

羋月亦行禮道:“原來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禮了!”

庸芮搖頭道:“大爭之世,故國早亡,不如忘卻。”

羋月聽到他這一句,想起向國,想起莒國,想起黃國,心中也不禁暗歎。

因見店鋪中混雜,當下庸芮便道:“這店中混雜,不如到後堂暫坐。且讓我家老僕與您的婢女把這些事交接完,如何?”

羋月便應了,當下兩人到後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湯水來飲用畢,庸芮便問:“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稱呼?也免得我失禮。”

羋月斂袖應道:“公子可稱我為季羋。”季者末也,那時候對女子的稱呼皆是只稱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聽說楚國公主送嫁隊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國宗女了。”

羋月笑笑也不說明,只道:“上庸本為庸國都城,這城中商號藥鋪皆為庸氏所有,看起來此城也是秦國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時秦楚皆在分封和郡縣交替之時,許多封臣亦身兼郡縣之長。

庸芮點頭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羋月便贊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嚴,人車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經營有道,想來必是庸將軍治城有方了。”

庸芮搖頭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當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後再看各城池,當知如今秦國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舊俗下封君之權,早已結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罷了逃妾升職記。”

羋月想起來時街道上人來人往,各守其道,歎道:“商君法度森嚴,難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嚴,令人嘆服。”

庸芮卻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過是因為迫于商君之法太過嚴密,方方面面全無遺漏,而且執法極嚴,這街上常有執法之吏巡邏,見有違法者處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領取官府的憑證,否則寸步難行,事事不成。甚至當年連商君自己因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樣受制于商君之法而無法逃脫。不但如此,秦國的田稅商稅都是極重……”

羋月在楚國時常聽屈原和黃歇感歎列國變法都是中途而廢,而唯秦國變法能夠持久,本以為秦人重法,當會讚頌商君之法,不想卻聽庸芮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解地問:“可若是這樣,為什麼秦人還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為商君之法對君王有好處,對大將有好處,對黔首也有好處,一樁法度之變動,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處,便會得到執行。”

羋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詫異:“季羋不知黔首為何物?”

羋月忙搖頭。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稱,乃是庶民無冠,只能以黑布包頭,故曰黔首。雖非奴隸之輩,但終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極少數的人有足夠的運氣,能夠得遇貴人賞識可以出人頭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經註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後,他們中聰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辦的工坊商肆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軍,得軍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無能的人在地裡種田,只要按時交了田稅,遇上被人欺負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縣令那裡,得到公平的待遇……”

羋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宮中事,知史、知兵,卻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來的封臣之權,可就沒有了。封臣不能動,可郡守縣令卻三五年一換,權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歎息道:“長此以往,那些還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國家,如何能是秦國的對手?”

羋月道:“先生也還有故國之思嗎?”

庸芮搖頭道:“沒有了。與其在列國相爭中戰戰兢兢做一個小國之君,還不如在大國之中做一個心無牽掛,努力行政的臣子。”

羋月道:“只可惜列國的君王不會這麼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會這麼想,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庸芮也點頭道:“不錯,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幾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許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於天下,只怕不經過幾百次戰爭,是不可能的。”

羋月心中亦是沉吟,卻見女蘿到來稟報,便站起身來笑道:“妾身向先生辭行。聽君之言,勝讀萬卷。今日得見君子,聆聽秦法,妾身實是榮幸。若我能遊歷列國,觀盡列國之法,以後希望還能有機會再見先生,共討思辨。”

庸芮也還禮道:“希望他日有緣,再見女士。”

兩人回到驛館,羋姝用了藥,過得幾日,果然漸漸轉好。

這日見羋月又來探望,見羋姝已經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羋姝亦是感激,拉著羋月的手道:“我聽說妹妹為了我的藥去找甘茂理論,又為我冒險去藥房抓藥,身處異國他鄉,語言不通,真是難為妹妹了。”

羋月道:“只要阿姊快點好起來,我所做的實在不算什麼。”

玳瑁神情複雜地向羋月行了一禮道:“老奴也要多謝九公主,為我八公主奔波勞累。”

羋月道:“彼此都是姐妹,說這些做什麼。”

羋姝便叫人取來銅鏡,見鏡中自己的容顏削減,愀然不樂。羋月安慰道:“待阿姊身體轉好,自然就能夠恢復當日容顏。”

羋姝放下鏡子,歎道:“唉,不知何時才能夠見到大王。”

羋月歎道:“阿姊,我們在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來秦王在咸陽,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聽了這話,敏銳地看了羋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關心大王!”

羋月見她神色,知道這惡奴心中必是又疑她會對秦王有什麼妄念,心下好笑,卻也不說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與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著我家公主早與大王完婚。”

羋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羋姝被她這一說,亦是勾起對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將軍說,我們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還不曾調養好啊,驟然起身,只怕,只怕……”

羋姝不耐煩地道:“這一路上走得我厭煩死了,早些到咸陽,我也好早早解脫。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調養多少日,回頭還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當下便命人與那甘茂說了,次日便要起身。當下亦是吩咐從人,收拾籠箱,待次日清晨羋姝用過早膳之後,便可出發。

於是這一日,城內驛館、甘茂營帳,以及城外班進帶著人,俱已經收拾好,只待次日出發。

不料這一日晚上,羋姝忽然又是上吐下瀉,竟是險些弄掉了半條命。

整個驛館俱已經驚動,女醫摯便又為羋姝扎針止了瀉吐,只是次日羋姝又起了高燒,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好容易等得羋姝準備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準備拔營起身,不料傳來消息說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動聲。

這一路上來,這嬌貴的楚公主今日不適,明日有恙,弄了數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聽此事,不免認為又是楚公主矯情任性,當下怒氣衝衝找了班進過來,劈頭說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強行拔營了重生之醜女難求。

班進亦是摸不著頭腦,只得向甘茂賠了半天不是,才討得了再延遲兩天的允諾,當下只得匆匆又來回報羋姝。

羋姝卻已經昏迷不醒,女醫摯用了針灸之術,羋月又令女蘿去抓藥,好不容易到了次日,羋姝方退了燒醒過來。這一病,直教這嬌貴的小姑娘變得更是多愁善感,見了羋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連忙上前勸道:“別說傻話,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調養幾天就會好的。”

羋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從來沒這麼弱過,我怕我去不了咸陽了。你、你代我去咸陽,你也是秦國公主,你可以……”

羋月聽到此處,心中一驚,忙道:“阿姊說哪裡話來,你不去咸陽,我就不可能去咸陽,我對嫁給秦王沒興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陽。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見羋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來。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來,低聲道:“九公主,你方才與八公主說的,可是實情?”

羋月並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剛才的話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這個時候,你腦子能不能用點正經事上。一入秦國,處處兇險,我們身為楚人當同心協力,阿姊已經病成這樣,你想的不是讓她快點好起來,而是亂她心神,讓她勞心,拿她作工具來試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誠何在?”

玳瑁臉色一變,忙上前一步勉強笑著道:“九公主說哪裡話來,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當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麼敢起這樣的妄心。”

羋月歎道:“傅姆還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當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飲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難道秦王便不會再娶婦了嗎?”

玳瑁嚇了一跳,臉色都白了,顫聲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後之命,不能讓羋月活著到咸陽,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艙狹小,羋姝與羋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棄船登車,一路上都是車馬勞頓,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見羋姝病重,深恐當真若是羋姝一病不起,恐怕羋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給秦王,這種事只怕楚威後是寧死也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見羋月如此一說,不免心驚。

羋月也不屑理會於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對阿姊的飲食上,只怕便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玳瑁一驚,忙問道:“九公主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冷笑:“若說阿姊頭一天上吐下瀉,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勢漸好,臨出行前,又是上吐下瀉呢?”

玳瑁驟驚:“正是,莫不是這驛館中有鬼?”說著,便要轉身向外行去。

羋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當叫人去審問這驛館中人。”

羋月歎道:“一、無憑無證,只有猜測,我們身為楚人,如何好隨便去審問秦國驛館;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問,甘茂亦不會理睬我們;三、再說我見秦人律法森嚴,驛丞亦是有職之官吏,隸屬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輕易去審問於他,還得回報上官,專人來審靈魂夜未央。如此來去,只怕證據早毀,更怕他們狗急跳牆!”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宮之中服侍楚威後,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隨,無有不順,倒不曾想過時移勢易,竟會有此難事,當下怔怔地道:“難道,公主當真是為人所算計嗎?”她不是不曾動過疑心,只是她卻是先疑到了羋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準備要置羋月於死地,便將羋月原來的幾個傅姆婢女們皆留下了,只挑了兩個舊婢女蘿與薜荔跟隨,便料定羋月有此心,亦是沒有機會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羋月這邊砒霜方下,羋姝竟已經為人所算計了。

玳瑁不得不向羋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見,應該怎麼辦呢?”

羋月皺眉道:“只怕驛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從驛丞侍人奴僕之流中監視。”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來一心提防於羋月,此時被她提醒,頓時想到了楚宮之中原來各國姬妾的手段來,驚道:“莫不是……是秦王宮中,有人要對八公主下手。”

羋月方欲回答,卻聽得轉角處有人道:“正是。”

羋月已經聽出聲音來,一驚回頭,卻見那轉角出扔出一人來,瞧衣著似是廚娘打扮,卻是被反綁著,嘴裡似塞了東西,在支支唔唔中。

玳瑁也嚇了一跳,轉眼見那轉角處跟著出來一人,卻是她認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羋月卻已經驚喜到說不出來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是被整個旅途的艱難和羋姝的病體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時見到黃歇,便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似是要飛奔過去,將自己整個人投入他的懷中,從此世間一切風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黃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們帶這個人去見八公主吧。”

玳瑁滿肚子驚詫,只得咽到肚子裡去,忙叫人拎起那廚娘,帶著黃歇去見了羋姝。

羋姝此時在女醫摯的針術下略好了一些,正在進藥,見玳瑁帶了那廚娘回來,又說是黃歇在此,驚詫非常。

乃至審問那廚娘,那廚娘想是來之前已經被黃歇審問過了,此時不敢隱瞞,便老實說出了真相。原來這驛館中除她外,還有三四個人,俱是有人派來的,卻是分頭行事,並不相屬。只是奉了上頭的命令,不讓楚國公主再往前行。頭一次下藥便是乘著楚人初到,匆忙之時,借幫忙之便,在羋姝飲食中下了瀉藥,讓她上吐下瀉,教人還以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後來因羋姝身邊侍女眾多,從採買到用膳到用藥,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後來便又在燈油添了麻黃,麻黃雖是冶疾之藥,可若是過量,就會失眠、頭痛、心疾,羋姝本來就已經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飲食,因此疾病遲遲難好。此後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觀望,直至羋姝病勢漸好準備起身,眾人收拾東西,忙亂之時,又被她乘機下了瀉藥。

羋姝驚怒交加,怒道:“你幕後的主子是誰,我與她無怨無仇,為何要對我下此毒手?”

那廚娘戰戰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曉得是上頭有人吩咐,我們作奴婢的,只知聽命行事,如何能夠知道主子是誰?”

玳瑁恨恨地道:“你這賤奴,想是不打不招。”說著便要將那廚娘拉下去用刑,黃歇卻道:“不必了,我亦審問過她,想來她是當真不知。”

羋月卻忽然問道:“你雖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來自咸陽?”那廚娘一怔,便臉色有異,羋月又緊追一句道:“可是來自宮裡?”

此時眾人不必那廚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臉色中已經知道答案。

羋姝的臉都氣白了:“不想大王身邊,竟有如此蛇蠍之人。”

羋月見她整個人都氣得險些要暈了過去,連忙扶住羋姝勸道:“阿姊不必為這等人生氣,現在陰謀已經揭露,阿姊只管養好病,將來有找她算帳的時候。”

羋姝看著羋月,驚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這人幕後主使,來自宮中?”

羋月猶豫片刻,黃歇方欲道:“此乃……”

羋月已經截口道:“此事說來有傷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訴阿姊。”

羋姝更加吃驚:“什麼姊妹之情?”

黃歇已經道:“七公主曾經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驛館遊說魏公子無忌,道八公主傾慕于他。當時曾對無忌公子言道,魏夫人于秦宮之中,對王后之位有覬覦之心……”

羋姝大驚:“你說什麼?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須想想,若當真是魏夫人的陰謀,又當如何應對?”

羋姝素未曾經過事情,此時更是方寸已亂,又看看羋月,又看看黃歇,似想向兩人求助,又不知如何開口。

于她少女的心中,竟隱隱有一絲奇異的歡喜,她雖然已經認定了秦王,可黃歇畢竟亦曾經是她少女情懷中心動過的人,雖然這段感情方起漣漪,便已經結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難之時,這曾經拒絕過自己的少年千里而來,在最關鍵的時刻救了自己,這不免讓她的心中有了一絲悸動。難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過自己的,只是因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嗎?他忽然在此時到上庸,難道竟是為了自己而來嗎?

她的臉一時潮紅一時蒼白,眼神羞澀表情猶豫,玳瑁和羋月皆看了出來,不免心驚。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們公主將嫁秦王,豈料中間竟有奸人作祟,想來兩國聯姻,又豈是他們能夠破壞的。今日多謝公子歇千里來救,只是老奴聽說,威後已將七公主許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時當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黃歇卻道:“我的確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過求的並非七公主……”

羋月卻知羋姝此時心事,深恐他說錯了話刺激了羋姝,反為不美,忙向羋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羋姝一驚:“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禮。”

羋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藥,亦有人向我的飲食中投毒……”

玳瑁臉色慘白,失聲道:“九公主……”

羋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羋姝也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卻向羋姝道:“此人是誰,我不便對阿姊明白,想來阿姊必也知道邪王寵邪妃。我感謝阿姊將我帶出楚宮,只是如此一來,接下去的行程,我卻是不便再跟隨阿姊了。況阿姊與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為人作媵,令阿姊為難,也壞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們姊妹,我、我亦早對他有傾慕之心,如今欲隨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羋姝看看玳瑁,又看看羋月,心中又愧又羞,她聽得出羋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誰,亦猜得是奉了誰之命。羋月一來揭破此事,自陳不能再跟隨的原因;再以秦王與她情投意合,不願插足其中,免壞姊妹之情為由,表示自己離開之心意;更以此刻黃歇恰好出現在此,自己隨黃歇離開,圓了事情,也免閒話。一番話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讓羋姝只覺得是處處在為自己著想,感動莫名。

於羋月來說,雖然此時與黃歇一起離開,亦是無人阻擋,然而羋戎、莒姬猶在楚國,能不翻臉,最好不翻臉為好。

羋姝此時感動異常,便一口答應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願善待我的妹妹?”

此時黃歇只須順勢道一聲多謝公主即可,不料黃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謝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樁事,我須與八公主說清。我與七公主彼此無情,我向宮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羋姝一怔。

羋月見事已成,這黃歇偏發起拗性來,直氣得恨不得在腹中罵了黃歇數聲,急道:“阿姊……”

羋姝卻擺擺手道:“妹妹不須著急,若是公子歇亦對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樁,”說到這裡她也笑了起來:“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難道我如今身為秦王后,還會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邊眼睛都要冒出火來了,方欲道:“公主……”

羋姝已經斥道:“傅姆,我等議事,非傅姆能置啄。”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羋姝複對黃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說來……”

黃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傾慕于臣,乃臣傾慕于九公主也,故向宮中求娶,豈知不曉何處出了岔子,竟是將七公主賜婚于臣,而將九公主為媵遠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見奸人作惡,因此出手……”

羋姝看羋月低頭不語,笑了:“原來如此。”忽然轉而問黃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時起?”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卻被羋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這笨蛋差點壞事,黃歇見狀只得苦笑一聲,想了一想,揀了個穩妥的時間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兩人訂情之時,他這般說,應該也不算得是誤導於羋姝吧。

羋姝意味深長地看了羋月一眼:“原來如此。”她倒是覺得自己已經想像出了一段愛情故事來。

她在羋月面前,一直是以長姊自居,自己情竇早開,更覺得羋月素日還是靈竅未通。想來想去,若不是自己傾慕黃歇,以求祭舞,又如何會成全了羋月和黃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卻也成全了自己曾經喜歡的人,不讓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樁又圓滿又得意的好事。

況且若非他來追羋月,也不會因緣巧合救了自己性命,顯見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圓了這樁姻緣,又借這段姻緣,救了自己性命,這說算她是天命所向,那奸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這麼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這個年紀的少女最愛做的夢,最不敢實現的事絕色悲戀,傾世狂妃。她自己做了,因此收穫一樁美滿姻緣,如今再看到別人的浪漫,助別人私奔成功,豈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卻既與自己有益,又與別人得益,豈不兩全其美,當下便笑道:“我還一直擔心妹妹靈竅未開,不曾嘗試過世間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沒于深宮,豈非一件憾事。沒有想到公子歇對你情深一片,居然拋家棄族與你私奔,更沒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豈能不成全你們。傅姆,叫人去揀點我的嫁妝冊子,我要為妹妹添妝。”

玳瑁無奈,只得出門叫珍珠取了嫁妝的竹簡,羋姝便問了嫁妝收拾的情況,揀取了易取的一些財物和衣服首飾並玉器,要賜與羋月為添妝,道:“妹妹如今只帶了兩個侍女出門,實是太少,我再撥數十奴隸僕從送與妹妹與子歇路上服侍吧!”

羋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這些財物奴僕,實不需要。”

黃歇亦道:“臣無功不敢受公主財物奴僕。”

羋姝見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轉頭教訓羋月道:“你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無有奴僕,你可知水從何處尋,柴從何處伐,難道你還能自家為灶下婢不成?”又轉向黃歇正色道:“我這些財物奴僕,亦不是送給你的,乃是送我妹子的添妝罷了。我這妹子天真不知事,難道你還當真讓她跟著你為粗役不成?”

黃歇與羋月對視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賜,愧不敢當。”

羋姝又笑道:“若是子歇當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黃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羋姝收了笑容,肅然道:“驛館下毒之事,實令我心驚。前途尚不知有何情況,我在秦國人地兩疏,輔佐之臣無能,我無可倚仗。唯有請子歇助我,保我平安進咸陽。我若見了大王,便能無恙。到時候子歇收我財物奴僕,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見羋姝同意放羋月離開,又厚贈財物奴僕,臉色已經是甚不好看。如今見羋姝提出請求,方又覺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氣量與手段,臉色方露了笑意。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點點頭道:“公主既有此言,黃歇敢不效勞。”

羋月亦道:“不將阿姊平安送入咸陽,我亦不能放心離開。”

羋姝道:“好,你我姐妹各有歸宿,也算圓滿。”說到這裡,也不禁感傷:“只可惜茵姊……”

眾皆沉默。

過了片刻,黃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對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對不起七公主了。”

羋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姐妹一場,我只是為她感到歎息罷了。”

------題外話------

[注1]:“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出自《詩經•秦風•黃鳥》,講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針虎三大將為首多人,秦人作詩而哀之。

[注2]:“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出自《詩經•秦風•車鄰》,為秦人聚會行樂之詩。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10:06

羋月傳 第82章 生死劫

待得離了羋姝之所,回到羋月的房間,羋月便撲在黃歇懷中,黃歇亦是按捺不住,兩人緊緊相擁,難捨難分。

雖然才分手的時間不長,可於兩人來說,卻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想到自己在襄城的驚魂之夜,那時候有一刻,她甚至以為自己不能夠活著再見到黃歇了,可是她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然後是艱難跋涉的行程,她克制著自己的不適,在驕縱的羋姝和傲慢的甘茂中間調和,還要忍受著玳瑁時時存在的惡意。

這一切的一切,她獨自忍受過來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是此刻見了黃歇,她卻像是一個迷路的小孩終於見到了自家的大人一樣,撲在對方的懷中,滔滔不絕地說著,訴著自己的驚恐和委屈,曾經讓她毫不在意的事情,此刻變得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黃歇聽著她的襄城之夜,氣得險些就要站起來撥劍再去襄城殺了唐昧,他這才知道,羋月曾受過的這麼多委屈和痛苦,他不斷地安慰著她,看著她在自己面前撒嬌,在自己面前變得前所未有的孩子氣和嬌氣,他甚至覺得,要重新認識羋月了。

過去,羋月也是同樣承受了這麼多的痛苦和委屈,然而,她一直在克制著、壓抑著,就算她不願意克制,不願意壓抑,又能夠怎麼樣呢?那時候,她還不能脫離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就算她偶而出來與黃歇相見,難道她能夠對著黃歇發完脾氣撒完嬌,回去就能夠過得更好嗎?

所以,她之前每次與黃歇見面時,很多時候,其實她只是什麼也不說,只是儘量找著生活中快樂的事情,或者訴說一些小煩惱,更多的時候,兩人攜手只靜靜地行走於山道上、泛舟于小溪上、練劍于梅花林中、辨論於屈原府上,她只能儘量在尋找與黃歇在一起的每一刻快樂時光,這種快樂能夠讓她在獲得壓抑痛苦的楚宮生涯中度過的力量,這股力量通常能夠讓她撐過許多危險的情境。

而此刻,卻是她自楚威王死後,與黃歇相處以來最快樂、最放鬆、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鹿鼎記後傳。前途的陰霾一掃而空,從此以後,她再也可以不必忍耐、不必壓抑,她可以盡情地哭、盡情地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任性就任性,想撒嬌就撒嬌,不必再想著如何周全妥貼,不必再想著避免招免嫉恨。因為她有黃歇,他會完完全全地包容著她、縱容著她、愛憐著她、寵溺著她。

這一個晚上,羋月像是把壓抑了多少年的孩子脾氣和小姑娘任性盡數都發洩了出來一樣,又哭又笑,又訴又鬧,黃歇的衣服上早被她揉搓成一團皺,上面還盡是她的眼淚鼻涕。到了最後,她終於累了,倦了,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就睡了過去。

黃歇看著她的睡顏,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同嬰兒一般,臉上還沾著淚水,嘴角的笑容卻是如此燦爛。看著她,他心頭酸、疼、憐、愛,五味攪成一團。

他輕輕地吻了吻羋月的睡顏,低聲道:“皎皎,睡吧,你睡吧。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隨風而逝,從今以後,有我在你身邊,替你擔起所有的事情來。你只管無憂無慮,只管開心快活,只管活得象你這樣大的女孩子一樣嬌縱任性。我會疼你、惜你,一生一世……

在上庸城又過了三天,這三天裡,羋月似乎換了個人似地,與黃歇寸步不離,撒嬌使性,甚至全然不避旁人眼光。

魏冉也已經接了過來,羋月對羋姝解釋,這是她母族的一名表弟,自幼父母雙亡,她答應他父母收養于他。

羋姝毫不在意,反正羋月和黃歇馬上就要離隊而去,她想做什麼,她的行程中有誰,又與她何干?

三天之後,直到羋姝身體完全康復,此時楚國公主的車隊,才重新起身出發。這次行程便比入上庸城快了許多,甘茂雖然為上庸城耽誤之事而心中不悅,但見隊伍速度加快,一直黑著的臉色才稍有好轉。

從上庸到武關,一路卻是荒涼高坡,黃土滾滾,西風蕭蕭,殺機隱隱。

羋姝的馬車,在隊伍的正當中,最是顯眼。

因為天氣炎熱,馬車的簾子都掀起來透風,但兩邊自也是侍女內監簇擁,秦*士,便走在隊伍前後。

此時羋姝的臉色已經大為好轉,但依舊還帶著些蒼白,她靠在玳瑁的懷中,珍珠為她打著白色羽扇。

羋月坐在距她的馬車最近的另一輛馬車中,魏冉靠在她的膝邊,她微笑著打著竹扇,看著在馬車邊騎馬隨行的黃歇,只覺得一片心滿意足,嘴邊的笑容,怎麼也收不住。為什麼要收住呢?多少年她在楚宮步步為營的日子已經結束,從此天高雲闊,自在逍遙,她再也不用克制了。

魏冉問道:“子歇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到咸陽啊?”

三人同在一輛馬車上,羋月與黃歇打情罵俏,魏冉便在一邊時而取笑,時而爭寵。一會兒要與羋月爭黃歇哥哥的疼愛,一會兒又要與黃歇爭姐姐的呵護,忙得不可開交,這清脆的童音在枯燥的行程中也添了許多樂趣。

黃歇回頭笑道:“今晚我們就能到武關了,入了武關下去就是武關道,一路經商洛、藍田,直到咸陽都是官道,不會像現在這樣顛簸難走了。”

魏冉又問:“那我們到了咸陽就分手嗎?”

羋月答道:“是啊,到了咸陽城外,看阿姊進了咸陽我們就走。”

魏冉奇道:“我們為什麼不進咸陽城啊?”

羋月自不能同他解釋進咸陽的不便之處,笑著對他道:“我們不去咸陽,去邯鄲好不好清穿之華貴妃。邯鄲城更熱鬧呢。”

魏冉喜道:“是不是那個邯鄲學步的邯鄲城?”

羋月笑道:“是,邯鄲是趙國的都城,我們不止要去趙國,還要穿過趙國去齊國。我們看看邯鄲有多繁華,邯鄲人優雅到什麼樣會讓那個燕國壽陵的人學步到連自己走路都忘記了。我們還要去泰山,看看孔子說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什麼樣子,還有傳說中的稷下學宮,子歇哥哥就可以與天底下最出色的士子交流。然後我們再去燕國,再還聽說燕國那邊冬天冷得鼻子都能凍掉呢……”

魏冉天真地道:“那燕國豈不是大街上都是沒有鼻子的人了?我們可不要去燕國。”

黃歇笑了:“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我們再去齊國如何?”

羋月也笑了:“我早聞稷下學宮的諸子辨論之盛況,心嚮往之。”

黃歇也悠然神往:“是啊,各國的學宮和館舍,都聚集了來自列國的士子,大家在此交流思想,辨論時策。所以列國士子自束髮就冠,欲入朝堂之前,都要遊學列國,如此才能夠得知百家之學,諸國之策。如此,則天下雖大,于策士眼中,亦不過數之如指掌。”

羋月聽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從前聽說列國交戰,有些策士竟能夠片言挑起戰爭,又能夠片言平息戰爭,而且不論是遊說君王、遊說大將重臣,均能夠說得人頓時信服,將國之權柄任由這些異國之士操弄。你說,稷下學宮那些人,真有這麼神嗎?”

黃歇失笑道:“這樣的國士,便是列國之中也是極少的。不過說神也未必就是這麼神。須知士子遊學列國,既是遊學,也是識政。遊歷至一國,便知能其君王、儲君及諸公子數人的心性、器量、好惡,便是其國內執掌重權的世卿重將,亦不過是十數人而已,只要足夠的聰明和有心,便不難知情。再加上于學館學宮中與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夠讓國君託付國政者,又豈是泛泛之輩,其之論著學說,亦不止一人關注。歷來遊說之士,無不常常奔走列國,處處留心,因此遊說起來,便是水到渠成之勢。”

兩人正說著,忽然間不知何處傳來破空呼嘯之聲,兩人一驚,都住了嘴。

黃歇騎在馬上,正是視線遼闊,一眼看去,卻見前頭黃塵滾滾,似有一彪人馬向著他們一行人衝殺而來。

黃歇吃了一驚:“有人伏擊車隊。”

羋月亦是探出頭去:“是什麼人?”

此時前面羋姝的車中也傳出問話來,班進便要催馬上前去問。但聽得甘茂的聲音遠遠傳來道:“不好,是戎族來襲。大家小心防備,弓上弦劍出鞘舉盾應戰,前隊迎戰,後隊向前,隊伍縮緊、包圍馬車,保護公主。”

黃歇一驚,也拔出劍來道:“是戎族,你們小心。”

此時楚國眾人雖然吃驚,卻還不以為意,畢竟楚國公主送嫁隊伍人數極多,雖然楚軍送至邊境即回,但來接應的秦人也有數千兵馬。

卻不知楚人對戎族還是只聞其名,秦國將士卻已經舉盾執弓,如臨大敵了。

自秦立國以來,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敵。秦國所處之地,原是周室舊都,當年周天子就是為避犬戎,方才棄了舊都而東遷首富嫡女。卻因為西垂大夫護駕有功,因此被封為諸侯,賜以岐山以西舊地。可此處雖然早被犬戎所占,卻是秦人能夠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機會,雖然明知道這是虎狼之地,無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與戎人博殺,在血海中爭出一條生路來。便是身為國君之貴,亦是有六位秦國先君,死於和戎人戰爭的沙場上。

秦王派甘茂這樣不馴的驍將來護送楚國公主入咸陽,自然不是為了他脾氣夠壞,好一路與公主多生爭執。實是因為旅途的艱辛,實是一樁小事,自襄城到咸陽,這一路上可能發生的意外,才是重點防護的目標。

因此甘茂一路上黑著臉,以軍期為理由,硬生生要趕著楚國眾人快速前進,到了上庸城倒還是讓楚人多歇息了數日,便是因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

此刻甘茂瞧著那黃塵越到近處,人數越來越多,瞧來竟有一兩千之多,已經是變了臉色,吃驚道:“戎族擄劫,從來不曾出動過這麼多人!”

甘茂這一行秦兵,雖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數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麼與全部是騎兵的戎人相比。

卻見胡塵滾滾中,已經依稀可見對方果然是披髮左衽,俱是胡裝,但人數卻是不少,與甘茂距離方有一箭之地,前鋒便已經翻身下馬,躲在馬後,三三兩兩地沖著秦人放箭。

副將司馬康年紀尚輕,此前未與戎人交戰,此時見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詫異道:“咦,都說狄戎弓馬了得,怎麼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准?”

甘茂卻是臉色一變,叫道:“小心,舉盾!”

司馬康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一陣急箭如雨般射來,但聽得慘叫連連,秦軍中不斷有人落馬。第二輪箭雨射來,秦軍已經及時舉起盾牌,只見亂箭紛至,其勢甚疾,有些竟是越過盾牌,往後沖去。

此時隊伍收縮,走在秦軍之後最前頭的楚國宮奴們便有些為流矢誤中,不禁失聲慘叫起來。

第三輪箭雨之後,戎人馬群散開,之後又是一隊騎兵朝著秦人沖去,沖在最前頭的戎人已經與秦軍交手。

只見為首之人披髮左衽,一臉的大鬍子看不出多少年紀,卻是驍勇異常,舉著一把長刀翻飛,所當無不批靡。在他身邊,卻是一男一女,輔助兩翼,如波浪般地推進。

此時車戰方衰,騎戰未興。原來兵馬只作戰車拉馬所用,所謂單騎走馬,多半是打了敗戰以後湊不齊四馬拉車,才孤零零騎馬而行。後來兵車漸衰,秦人中縱有騎兵,但與後世相比,無鞍無蹬又無蹄鐵,既不易長途奔襲,且騎行之時很容易被甩落馬下,因此皆是作為旗手或者偵察所用。

但戎人自幼生長在馬上,縱然也同樣無鞍無蹬,但卻早與馬合二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夠於馬上射箭博鬥,這項本事卻是七國將士難以相比的。

此時甘茂這幾個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經是一凜,但到此時卻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鬍子與甘茂只一交手,兩人馬頭互錯換位,甘茂待要撥回馬頭再與他交手,那人卻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後那男子卻是纏住了甘茂,互鬥起來。

那首領頭也不回,直沖著羋姝的馬車而去。司馬康驚呼:“保護公主——”

此時長隊的人馬俱已經簇擁羋姝的馬車周圍,秦兵在週邊布成一個保護圈,卻擋不住這戎人首領勢如破竹衝鋒上前,直將秦兵被砍殺出一條裂口。

那首領正沖得痛快,前頭躍出一人,卻與他擋了數招。他定睛一看,卻見是個錦衣公子,那戎人首領歪了歪頭,笑道:“你是何人,敢來擋我?”

他雖然滿臉鬍子,瞧不出年紀來,但這一張口聲音清脆,似是年輕甚輕。

黃歇雖是自幼也勤習武藝,但與這戎人相比,卻是遜了一籌,他舉劍擋了那人數招,已經是手臂酸痛,然則自己心愛的人在後面,那是寧死也不會退讓一步的。聞聽對方問話,肅然道:“楚人黃歇,閣下何人?”

那戎人便也道:“義渠王翟驪。”

黃歇一驚,義渠地處秦人西北,如何竟會在秦國東南方來打劫,當下更不待言,與那義渠王交起起來。

黃歇自知不敵,便有意引著那義渠王向遠處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讓羋月等人可以有機會逃走或者等到援軍。

若論武藝,這自幼長在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荊楚公子更勝一籌,無奈黃歇下了拼死之心,義渠王數次欲回身去羋姝馬車處,皆被黃歇拖住。

此時兩人正交戰時,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義渠王,你怎麼不去瞧瞧那楚國公主,倒在這裡被人拖住了,哈哈哈……”

義渠王一聽,便道:“鹿女,這人交給你了。”

黃歇正全力與義渠王交手,無暇分心,忽然兩人刀劍之間,插入一條長鞭來,纏住了他的劍。黃歇一抬頭,卻見一個戎族打扮的紅衣少女,正饒有興趣地持著一條長鞭,長鞭的另一頭,便纏在他的劍上。

兩人便交戰起來。

遠處,羋月見那義渠王方才沖過來時,黃歇上前擋住將他引走,不免甚為擔心黃歇安危,豈能安坐車上,當下便下了馬車,上了高車。

所謂高車便是上有華蓋之車,四邊無壁,能作遠眺。羋月等素日乘坐的馬車,卻是四面有壁的安車,左右有窗,既能擋風雨,亦可透風,乘坐遠比高車安適。

羋姝乘坐的卻是一種叫“轀涼車”的馬車,比安車更寬敞更舒適,車內可臥可躺,下置碳爐,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納涼,乃是楚威後心疼女兒遠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趕工,送到襄城讓羋姝可以換乘而備。因此這些戎人遠來,雖不識人,但見那華麗異常的馬車,便知是楚國公主車駕了今生亦有約。

此時高車為前驅,中間是羋姝的轀涼車,其後才是羋月與諸媵女們的安車。此時因受突襲,馬車都擠作一起,羋月便上了高車遠眺,卻不料在馬嘶人吼刀劍齊飛的混戰中好不容易找到黃歇的身影,卻正是黃歇和義渠王交手後,又有一個戎人女將纏上黃歇,兩人方交手之時,忽然遠處一道亂箭射來,射中黃歇後心。但見黃歇受傷落馬,瞬間被亂軍人潮淹沒。

羋月失聲驚叫道:“子歇——”頓時一陣暈眩,險些摔倒。她扶著華蓋之柱支撐身體,那一瞬間,只覺得整個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雖處亂軍陣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應。

她這一失聲尖叫,自己不覺,但聽在她人耳中,卻是極為淒厲。魏冉自她下了馬車之後便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她如此,便急忙從馬車中跳出來,哭叫著沖她跑去道:“阿姊——”

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見如今楚人已經亂成一團,這一個小小孩童,這跑過去只怕要被人踩踏,連忙也跟著跳下車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過去。”

不提魏冉,這一聲尖叫,驚得羋姝也掀開車簾問道:“子歇怎麼樣了?”

羋月只覺得似過了很久,整個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個人四肢都已經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卻困在軀體裡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驅動自己的手足,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四肢,只一動,整個人都撲倒在車上,五臟六腑俱絞成一團,痛得說不出話來。

在她的感覺中,似是過了很長很長的時候,但在羋姝看來,卻見她失聲尖叫之後,便愣在那兒,然後忽然僕倒在車上,臉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已極。卻是毫不猶豫,跳下高車,又摔倒在地,如此摔了數下,方踉蹌著跑到旁邊一個侍從那裡,奪了他的馬與劍,翻身上馬,就要衝出去。

羋姝方欲喚她,此時只見秦將司馬康渾身是血沖進來道:“不好了,這些人戎早有埋伏,他們是沖著楚國公主來的,公主這馬車目標太大,我們得棄車而走。”

玳瑁大驚,忙與珍珠扶著羋姝下了馬車,問道:“只是我等一行人便算棄車而走,只怕亦是難以避開,他們還是會沖著公主而來。敢問將軍,如何是好?”

司馬康道:“前面離武關已經不久,臣當率人引開戎人的主力,餘下部眾就能夠保護公主沖出去,只要我們能多撐一會兒,武關城的守將一定能趕過來。”

玳瑁聽他說得雖滿,但黃歇方才也是欲引開戎人注意,但終究戎人還是只沖著公主而來,只怕司馬康縱有此心,又如何能夠達到目地。

轉眼看到羋月一臉傷痛茫然的樣子,持劍騎馬就要往外沖去,眼睛一轉,計上心來,忙疾走幾步,上前拉住了羋月的馬韁道:“九公主,你去哪裡?”

羋月看著她,卻又似沒有看到她,茫然地道:“我去找子歇。”

玳瑁見她如此,知必是黃歇在亂軍之中遭受不幸了,忙厲聲道:“九公主,公子歇已然出事,你此刻沖出去,莫不是要找死嗎?”

羋月此時精神渙散,眼神時而呆滯,時而淩厲,聽了她這話冷笑:“我只管死我的,與你何干?”

玳瑁聽了此言,再看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計,便給羋月跪下,道:“九公主既有此志,何不成全他人?”

羋姝亦在珍珠攙扶下走過來,聽到玳瑁此言,吃驚地道:“傅姆,你在說什麼?”

玳瑁道:“現在我們被困在這裡,必須有人冒充八公主引開狄戎的主力,最適合的人莫過於九公主流觴歎。”

羋姝大吃一驚:“不行,傅姆,你怎可令九妹妹為我冒險!”

玳瑁冷笑一聲:“九公主既存死志,如此沖出去,便是輕於鴻毛,若能夠保得八公主,待八公主稟告秦王,必當殺盡這些戎人,為公子歇報仇,這才是遂了九公主之意,是也不是?”

羋月漠然轉頭看著玳瑁,冷笑一聲,手中劍指著玳瑁道:“我不信你。”

玳瑁硬著頭皮道:“九公主若願救八公主,老奴可在九公主面前血濺三尺,讓九公主出氣。”

羋姝失聲道:“不行!”

玳瑁斬釘截鐵地看著羋姝道:“八公主,您可是王后,您若有事,我們所有的人都活不成。要麼讓九公主冒風險,要麼我們所有的人一起死。”

羋姝看著外面殺聲震天,不禁有些害怕起來,目光遊移道:“這……”

此時魏冉也在薜荔攙抱之下跌跌撞撞地來了,抱住了羋月的小腿大哭道:“阿姊,阿姊,你不要小冉了嗎,你不管小冉了嗎?”

羋月微一猶豫,玳瑁心中一急,便站起來轉頭拉住了羋姝道:“九公主不信老奴,可信得過八公主?”

羋姝看了看周圍形勢,終於下定決心,上前一步道:“妹妹,你與子歇是因為護我入咸陽,這才陷身險地,生離死別。不管願不願意替我去引開戎人,我以楚公主、秦王后之尊,當在此對天起誓,若有一口氣在,定當為子歇報仇,為你雪恨。”

羋月看著羋姝,看著魏冉,看著眼前的一個個人,驟見黃歇落馬時的狂亂心神到了此刻終於漸漸定了下來,心頭一片清明,再無猶豫。

她愛憐之至地在魏冉的臉上停留了一下,見到他的小臉上盡是擔心和害怕,心頭愧疚、不舍、牽掛一閃而過,可是此刻她的心已經是極累極累,累到再也沒有一點多餘精力留下。

她再轉頭看向羋姝,羋姝有什麼表情,有什麼想法,她並不需要理會,她只是笑了笑道:“阿姊,我不需要你為我報仇,我的仇我自己去報。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弟弟魏冉就拜託阿姊,我要你保他平安成人,不許任何人傷害他,你做得到嗎?”

羋姝心頭一緊,張口想要阻止她,但這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兩行眼淚卻止不住的落下,她哽咽著蹲下身子抱住了小魏冉,道:“妹妹放心,從此以後,他便是我的親弟弟。”

羋月舉起劍,忽然一陣狂笑,笑得連魏冉聽得都有些心裡發寒,才聽得她道:“子歇因我而死,我豈能獨生。我現在就去引開這些戎族,他們若想抓我,我不介意朵拉上幾個給我和子歇賠命。”

說著,她跳下馬,伸手扯下羋姝身上的披風,披在自己的身上,便上了羋姝的轀涼車,指著剛才黃歇落馬的方向對馭者吩咐道:“向那個方向走。”

馭者也不答話,只依吩咐驅車而去。

羋月卻卷起了四壁的簾子,不論從哪個方位來看,均可見她一身大紅披風,坐在馬車之內,但卻未必見到她手執弓箭,身佩長劍弑者如川。

司馬康手一揮,一名副將率手下圍著羋月馬車一起衝殺出去,將魏冉的哭喊,羋姝的嗚咽拋在了身後。

正在激戰中的義渠王抬頭忽然看見一群兵馬護送著最豪華的馬車馳離戰場,馬車裡頭是一個異常美麗的紅衣女子,興奮地手一揮道:“兒郎們,那個就是大秦的新王后,快隨我去把她抓過來。”

頓時所有的義渠兵馬都朝著羋月的馬車追去,兩邊先是互射弓箭,只是義渠所有的箭都避開了那馬車中的華衣女子。

幾輪射下來,兩邊互有損傷,很快便短兵相接,但見羋月身邊的秦兵一個個地倒地,只剩下馭者還在拼命趕車。

眾義渠兵到此時竟不敢再射箭了,生怕流矢誤傷了這美麗高貴的公主。

義渠王大喝一聲道:“讓我來。”張弓搭箭,一箭射去,但見那馭者應聲滾落車下,馬車頓時失控。

義渠王忙騎馬追上,眼見離馬車已經不遠,正松了口氣,忽然車門打開,裡頭“嗖嗖嗖”地射了三箭出來。義渠王本遠遠看到車中只有一個公主,只道必是手到擒來,豈料竟會有此變故。但他反應亦是極快,當下伏身揮弓避打。擋了兩箭,忽然只覺得左手臂一痛,卻是有一箭擦著他的手臂而過。

他從來不曾吃過這樣的虧,不禁大怒,當下催馬上前,卻見那楚國公主踢開車門,連射三箭之後,便已經跳上一匹馬,割斷車上的韁繩,控制著馬飛馳而去。

義渠王緊緊相追,哈哈大笑:“楚國公主,你不用跑,我不會傷你的。你要再不停下,休怪我無禮了。”

羋月此時滿心絕望,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畏。見這戎人追來,滿口胡語雖然聽不明白,但看得分明,此人便是害死黃歇的罪魁禍首,此時只一心一意想殺了他。見他親自追來,內心冷笑一聲,袖中已經是暗藏弓箭,等到義渠王追近的時候,忽然一箭射去。義渠王之前中了一箭,早有防備,見到冷箭射來,俯身躲過,卻不免牽動左手臂上的傷勢,不禁有些痛楚,卻更激起了他的興趣,大笑道:“好身手,好潑辣的娘們,我喜歡。”

羋月咬牙一箭箭繼續射去,卻被義渠王輕鬆躲過,眼看箭袋中的箭越來越少,羋月一狠心將三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俯身夾馬穩住身形,三箭一齊向義渠王射去,弓弦的反彈將羋月的右手掌指割得都是鮮血。

義渠王帶著輕鬆調笑的態度邊追邊叫道:“楚國公主,你跑不了啦!”這句他說得卻是雅言,以為這般對方便可聽懂,停下不會跑了。

哪曉得對方確是停了下來,甚至還回頭朝他一笑,他不禁也回以微笑,誰知忽然間三箭飛來,義渠王躲開兩箭,不料第三箭卻還是擦著他的面頰而過。義渠王臉色一怒,揮鞭加快了速度,此時離羋月已經極近。義渠王手中鞭子一揮,羋月手中的弓被卷走。

羋月不顧右手都是血,拔出劍來,朝著義渠王砍殺過去,義渠王以剛卷到的弓相擋,羋月手中的劍險些脫手。

羋月咬著牙,靜靜等候時機,卻見義渠王一鞭揮來,將羋月連人帶劍卷飛到空中,落在了他的馬上。羋月伏在馬上,一動不動,卻靜待時機,見他鬆懈,便暗中拔出匕首刺向義渠王。誰知曉剛刺破一層皮革,她的手就被義渠王緊緊握住。

羋月抬頭,卻見義渠王沖著她一笑,大鬍子下一口白牙閃閃發亮,但見他歎了一口氣道:“女人真麻煩。”說著,羋月只覺得後頸一痛,便暈了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13:07

羋月傳 第84章 義渠王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月迷迷糊糊只,只覺得一縷強光射進她的眼睛裡,讓她終於醒了過來。

羋月睜開眼睛,暈乎乎地爬起來時,仍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她一邊撫著脖子,一邊警惕地張望著四周。只見自己身處於一個帳篷之內,帳內一燈如豆,地下只胡亂鋪著毛皮氊子。

她抬頭再看向帳篷外面,此時已經是天黑了,但掀開簾子,但見外面篝火正旺,聲音嘈雜,人影跳躍,鬼影憧憧似的替嫁王妃要回家。帳門口更是強光映入,顯得帳內更黑暗。

羋月先摸摸自己的衣服,發現衣服還是完好,但身上的佩飾卻全部都不見了,不管是手腕上的鐲子、手指上的玉韘,還是腰間的玉佩、玉觿、香囊,凡是硬質的或者帶尖銳的物件都沒有了。她再摸摸頭上,發現不僅是頭上的釵環俱無,便是耳間的簪珥也不見了。至於她原來袖中的小弩小箭,靴中的小刀,更是全無蹤影。

羋月暗罵一聲,這些戎人搜得好生仔細,卻也無奈,再看看這帳蓬之中也只有毛皮等物,一點用也沒有。她舉起手,看到右手上原來被弓弦割破之處,亦已經被包紮好了。

她在帳蓬中坐了好一會兒,耳中聽得外頭歡笑喧鬧之聲更響,甚至還有人唱起胡歌來,甚是怪異。

羋月想了想,還是決定走出帳蓬,先看看外頭的情景再說。

她掀開簾子,用手擋了一下光,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原來酒宴便在她所居的帳蓬之外,中間點了一圈篝火,眾戎人圍火而坐,正在喝酒烤肉、大聲說笑,有些喝得高了的人已經在篝火中醉薰薰地跳起舞來。

羋月一走出來,說笑聲停住,所有人的眼光都看著她這個唯一的女子。

羋月握緊拳頭,看到坐在人群當中的那戎人首領,她頂著眾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義渠王面前。

義渠王左臂包紮著,他踞在石頭上正自酣飲,見了她走來,咧嘴一笑甚是高興,道:“你醒了?”他一張口便是胡語,想了想覺得不對,又用雅言說了一遍:“你醒了?”

羋月卻懶得與他多說,見他會說雅言,倒也松了口氣,只問道:“我的劍呢?”

義渠王哈哈一笑:“俘虜不需要兵器在身。”

羋月只盯著他問:“你為何抓我?”

義渠王道:“自然是為了錢?”

羋月看著他,又看著他周圍這些人,想起白天他們進退有度的樣子,起疑問道:“你們不像是普通的胡匪,你到底是什麼人?”

義渠王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少女,晃了晃手中的金杯笑道:“嘿嘿,你倒猜猜看。”

羋月皺眉道:“披髮左衽,必為胡族;進退有度,必有制度。北狄西戎,你是狄,還是戎?”

義渠王本是逗逗她的,見她如此回答,倒有些驚詫,道:“看來你倒有些知識。”

羋月又猜測道:“東胡?林胡?樓煩?白狄?赤狄?烏氏?西戎?還是義渠?”她一個個地報過來,見對方神情均是不變,一直說到義渠時方笑了,心中便知結果,便停下了。

義渠王點頭:“我正是義渠之王。”

羋月便問:“義渠在秦國之西,你們怎麼跑到南面來伏擊我們?”

義渠王指著羋月道:“自然是為了你這位大秦王后。”

羋月忽然笑了,笑得甚是輕蔑:“可惜,可惜。”

義渠王道:“可惜在何處?”

羋月道:“我不是大秦王后,我只是一個陪嫁的媵女,你們若以為綁架了大秦王后便可勒索秦王,那便錯了,我可不值錢凰寵——高門貴夫。”她知道自己被俘,便已經存了死志,就想激怒眼前之人。若叫她成為這種戎族的俘虜,倒不如死了得好。

義渠王哈哈笑道:“性子如此強悍、殺人如此俐落、見識如此不凡,若非楚國公主,哪來如此心性和教養。你若不是王后,那這世間恐怕沒有女人敢居於你之上。”

羋月輕蔑地道:“若是王后,怎麼可能只帶這麼少的護衛,如此輕易落於你們手中。我的確是楚國公主,不過我是庶出為媵,王后是我的阿姊,在被你們包圍的時候,我們換了馬車,由我引開你們,她現在應該已經進了武關了吧。”

義渠王猛地站起:“你當真不是王后?”

羋月冷笑道:“不錯,你也別想贖金了,殺了我吧!”

義渠王看著她,眼中神情似有落空了的失望和憤怒,羋月挑釁地看著他,半晌,義渠王卻忽然笑了起來:“好啊,如果秦王不出錢贖你,那你就留下來,當我的妃子吧!”

羋月不曾想過竟有此回答,一時竟怔住了。

義渠王笑問:“如何?”

羋月知他心存戲弄,心頭怒火升起,怒極反笑道:“你敢?”

義渠王:“世間還沒有我不敢的事。”

羋月冷笑:“你若敢要我,就不怕有頭睡覺,沒頭起床?”

義渠王一怔,叫道:“喂喂,就算你嫁不成秦王,也犯不著急得連命都不要了吧!你嫁與秦王,一樣不過是媵妾之流啊,有必要拼死嗎?”

羋月冷笑:“象你這樣的狄戎之輩,是永遠不會瞭解我們這樣的人的!”說著,甩頭轉身而去。

義渠王看著她的背影,詫異地問身邊的大將虎威道:“你說,這小丫頭為什麼這麼看不上我啊?我有哪點不比秦王那種老頭強啊!”

虎威笑道:“那些周人貴女不過是初來時矯情罷了,再過得幾日,自會奉承大王。”

義渠王也不以為意,笑道:“好好好,繼續喝酒。”

羋月回到帳蓬之中,暗中思忖,卻是無計逃脫,卻聽得外頭酒樂之聲正酣,心中越來越是煩亂,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手中任何物件都已經被搜走,便是有什麼想法,也是枉然。看看眼前這帳蓬,正處於義渠王酒宴之後,又恐是義渠王之營帳,膽戰心驚地呆了大半夜,直至外頭酒宴之聲已息,人群似各歸營帳,亦不曾見有人到來,才略略放心。

此時似已經到了淩晨時分,想是營中之人俱已經入眠,四下俱靜。羋月心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便只覺得抑止不住。

淩晨,整個軍營人仰馬嘶,義渠兵們忙著收拾帳蓬,疊放到馬車上。

卻在這一片混亂中,羋月披著義渠兵的披風,一路避著人,聞著馬聲而去,果然見群馬都系在一處柵欄內,羋月一咬牙,將柵欄打開,放出群馬,抽打著群馬炸營,果然義渠兵營亂成一團。

羋月本想借著馬群之亂,偷了馬乘亂逃走,豈知群馬炸亂,轟然而出,勢如狂潮裝神。她若不是躲得及時,竟是差點要被亂馬沖踏。

但見義渠兵已經向此處蜂擁而來,羋月一頓足,轉身欲躲到帳後去暫避,不料一轉身,便被人抓住了肩頭。羋月大驚,正待掙扎,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我倒當真看不出來,你這小女子竟有這樣的膽子,敢炸我的馬群。”

羋月轉頭,果然見一個熟悉的大鬍子,天色雖暗,卻仍可見他那可惡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口白牙露著笑容。

羋月待要掙扎,卻見他將手指放入口中,呼哨一聲,只見那群驚馬本已經亂作一團,卻竟有一匹大黑馬在他呼哨過後,竟躍眾而出,向著義渠王跑來。

這大黑馬一跑,竟是帶動了數匹馬也跟在其後,向著義渠王跑來。

頓時諸義渠兵也紛紛醒悟,皆在口中發出呼哨之聲,指揮著自己素日慣用之馬,一時馬群亂象竟漸漸有些平息了。

另有幾隊義渠兵翻身上馬,拿著套馬索去追那些跑失的馬群。

羋月見勢不好,卻見那大黑馬跑到義渠王身邊,低頭拱他,顯得十分親熱,其餘數馬也跟在其後,安靜了下來。她心中另有計較,臉上神情卻是不變,冷笑道:“炸了馬群,那又怎樣?你擋路搶劫、強擄人口,我為了逃走,施什麼手段都是正當的。”

義渠王哈哈一笑:“你以為這樣便能逃走嗎?”

羋月冷笑:“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正說著,忽然那邊有義渠兵跑來叫道:“大王,馬群驚了太多,虎威將軍控制不住了!”

義渠王便轉頭與那義渠兵吩咐道:“再派兩隊去壓住,務必不能讓馬群跑走……”

羋月見他分神,忽然跳起,躍上那大黑馬的馬背,用力一抽馬鞭,大黑馬嘶聲前奔。

幾個義渠兵張弓搭箭就要射出,卻聽得義渠王厲聲道:“不許放箭。”

羋月騎上了馬,自覺已經安全,回頭向著義渠王一笑道:“告辭!”說罷便控馬飛馳而去。

義渠兵正要追擊,義渠王卻擺手阻止,他看著羋月的背影微笑,笑容意味深長。

羋月在黃土高坡騎馬飛馳,那大黑馬甚是通靈,不必她控馬指揮,沖到營口見柵欄躍柵欄,見濠溝躍濠溝,見著人群要圍上來,居然興奮地長嘯一聲,奔得更快了。

羋月見已離義渠軍營,心中暗喜,笑道:“好馬,快跑,我回頭一定給你吃好草料!”

豈料那馬載著她一口氣跑了數百米,卻聽得義渠軍營中遠遠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哨,忽然扭轉馬身,向著來路飛奔。

羋月拼命拉馬韁繩企圖控制馬道:“別回去,走啊,畜牲!”卻是完全無法控制得住那馬的去勢,此時那馬跑得竟比出來時還更快,她便是連跳下馬都來不及了。

一口氣奔到義渠軍營帳外,卻見義渠王已經是悠然站在營門口,負手而立,笑得一臉得意。

但見大黑馬飛奔而來,馬上是拼命勒韁繩勒不住而顯得有些狼狽的羋月,那馬跑到義渠王面前,義渠王呼哨一變,那黑馬居然人立起來,羋月本已經全身脫力,此時頓時摔下馬來,摔得全身的骨頭都似要碎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義渠王愛撫著大黑馬:“好黑子。”轉頭卻對摔落馬下的羋月得意洋洋地笑道:“馬是我們義渠人的朋友,它是不會被別人驅使就離開我們的。不管被驅使多遠,只要打一個呼哨,它就知道怎麼回來。你既然喜歡黑子,那黑子就給你騎吧。不許用鞭子抽它,也不許用力勒韁繩。”

說著,又將韁繩扔給羋月,羋月不原在他面前示弱,咬牙忍痛從地上爬起來,氣敢恨地看著義渠王轉身施施然地走入營門。

便見義渠兵上來,稟報道:“大王,馬群俱已經追回了,請問大王,下一步當如何行事。”

義渠王一揮手,笑道:“所有的馬車全部棄掉,東西放到馬背,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全扔了。秦人昨天救人,今天一定會派人追擊,我們單騎疾行,讓他們追我們的馬塵去。”

義渠兵們哈哈大笑起來,當下分頭行動,一時準備已畢,羋月見他們只將金銀珠玉等小件細軟之物收拾好了,便連整套的青玉編磬也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只是羋姝嫁妝中,卻有不少銅器,看上去金光燦燦,但卻份量不輕,尤其是整套青銅編鐘和幾個大鼎大尊,這實不能是放在馬背上能帶走的,便有義渠兵不舍,來問義渠王怎麼辦。又有羋姝所帶的許多書冊典籍,俱是竹簡,義渠人基本上不識字,又如何會要這些東西,當下也都到處散亂。還有義渠兵不甘心就此丟棄,竟要取了火把來將那些帶不走的器物燒掉。

羋月忙厲聲阻止道:“這些俱是典籍,你們既然不用,便留給秦人,豈可燒毀。”

那義渠兵忙看向義渠王,義渠王不在乎地揮揮手道:“不燒也罷。”又指了那些大件的青銅器皿道:“這些帶不走的,便留給那些秦人吧,他們若要追來,收拾這些財物也要浪費他們許多時間。”

當下義渠兵依命行事,羋月看著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編鐘編磬,恨恨地罵了一聲:“果是蠻夷,如此暴殄天物,禮崩樂壞。”

她這句話卻是用楚語罵的,義渠王聽不懂,好奇地問:“你在說什麼?”

羋月白了他一眼,道:“罵你。”

義渠王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不再言語了。

這些義渠兵的效率果然極快,說收拾便收拾好了,只過得片刻,便可拔營起身了,當下羋月也只得被迫與義渠王並肩騎馬行進在馬隊中間。

羋月舉目看去,卻見整個義渠人隊伍從頭到尾,清一色俱是男子,心中詫異。昨日受伏擊時,她站在高車之上,明明看到有一隊女兵一起伏擊的,如何一夜過去,這一隊女兵竟是忽然消失了?

她這般沉著臉不說話,義渠王卻是閑著無聊要去撩她:“喂,小丫頭,走了這麼久一句話都不說,憋著不難受嗎?”

羋月沉著臉道:“我只想一件事。”

義渠王道:“想什麼事?”

羋月怒瞪著他:“想怎麼殺了你?”

義渠王聽得不禁哈哈大笑:“殺我?哈哈哈,就憑你,怎麼可能殺得了我?”

羋月抬頭看著義渠王,認真地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的。

義渠王看著羋月陽光下的臉龐,如此美麗動人,便是說著殺氣騰騰的話,也是這般可愛異常,當下哈哈一笑道:“好,我等著你來殺我。”

羋月見他如此無賴,本準備想問他關於昨日女兵的事,也氣得不想再提,只低頭騎馬而行。

一路經行,又過了數日,羋月每每欲尋機會逃走,卻總是尋不到機會。

這日一大早又拔營起身,行得不久,便見一個義渠兵騎馬過來向義渠王報告道:“大王,前面發現秦人關隘阻擋前行,我們要衝關嗎?”

義渠王看了羋月一眼,笑道:“沖過去。”那義渠兵領命而去,義渠王便又對羋月道:“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我義渠兒郎的英姿。”說著,拔馬馳上前面的一處高坡,羋月亦是驅上跟隨著他上了高坡,居高臨下,看著下麵義渠兵和秦兵交戰。

但見前面一所關隘處,城門大開,秦軍黑衣肅然,軍容整齊,列陣而出。對面的義渠兵卻是三五成群,散佈山野,並不見整肅之態。

但聽得秦軍一番鼓起,秦人兵車馳出,每車有駕車之禦戎、披甲之甲士、執盾之車右及執箭之弓士,轟隆隆一片輾壓過來,似聽得大地都在顫抖起來。在車陣之後,又有更多的秦人步卒跟隨衝鋒。

羋月在楚國亦是看過軍陣演習的,當下心中一凜,只覺得楚人隊伍,實不如秦人整肅。

但見秦人兵車馳出,在平原之上列陣展開,義渠人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散落,

但見兩邊開始互射,秦人那邊整排的弩弓穿空而出,殺傷力甚是強大,只是義渠人距離分散,雖然偶有落馬者,但多半卻也借著快馬逃了開來。而義渠人所射之箭,卻又被戰車上執盾之車右抵擋住。

就羋月看來,兩邊強弱之勢明顯,卻不知這義渠王有什麼把握,竟是如此托大。

一輪互射之後,兩邊距離拉大,此時兩邊的互射均已經在射程之外了,秦軍兵車又繼續往前驅動,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義渠軍中鼓聲頓起,義渠騎兵忽然發動急攻,箭如雨下,同時騎兵手揮馬刀向秦兵急速衝刺而去。騎兵沖向兵車之間的空隙處,刀鋒橫掃而過。部份砍翻禦戎或者弓士,部份砍在甲士的盔甲或車右的盾牌上被擋回。然而這一排騎兵頭也不回地躍過兵車,後一排騎兵繼續沖上又一波砍殺。幾輪過去,兵車上的秦兵傷亡殆盡,義渠騎兵對剩下的步兵進行砍殺。秦國大旗倒下,剩下的殘兵慌忙退回城中。

羋月見轉眼之間,強弱易勢,只驚得目瞪口呆,整個人頓時手足發冷,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車戰已亡,騎兵當興;車戰已亡,騎兵當興藏鋒霸天下!”

義渠人的武器不如秦人精良,軍陣不如秦人整肅,可是兩邊一交手,這車戰的運轉不便,騎兵的機動靈活,已經是明顯的優劣之勢。

自然,這一戰的戰果如此明顯,與此城守軍戰車太少亦是有關,若是戰車更多一些,料得騎兵也不能勝得這麼輕易。可是若論戰車以及車陣的軍士之成本,卻是大大高於騎兵了,羋月自楚來,心中有數,便是如此城這般的軍車車陣,亦已經是難得了。若是騎兵遇上步卒,那當真是如砍瓜切菜了。

羋月心裡頭驟然升起一個念頭,若能夠以秦人兵甲之利和軍容整肅,加上義渠人的騎兵之術,那麼只怕就憑這數千騎,亦是可以縱橫天下了。

她在那裡怔怔地出神,義渠王卻甚是得意,道:“小丫頭,我的騎兵如何?”

羋月猛地回過神來,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當真異想天開,便縱是有這樣一支鐵甲騎兵,又與她何干。她便是有這樣一支鐵甲騎兵,又能做什麼?難道她能稱王不成?

還是……如這野人自稱的,憑著手中刀、跨下馬,馳騁天地,無拘無束逍遙一生?

她不禁心中苦澀,若是黃歇還在,她所有的夢想便都是美夢,可是如今黃歇已經不在,餘生她不過是在生與死之中衡量罷了。

當日她親眼見黃歇中箭落馬,在亂軍蹄下,豈有生理,萬念俱灰之下,再無生的意志,只想求死。可如今一旦未曾死成,她亦不是那種矯情之輩,非要三番兩次尋死不可。既然大司命讓她還活著,她便要作活著的打算。要想方設法逃離這些野人,回到咸陽找小冉,回到郢都找小戎,如今世上只有她們姐弟三人,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分開的。

見她回神,一邊的義渠王便得意地道:“如何?”羋月倔強地扭過頭去,冷笑一聲。義渠王很感興趣地逗著她道:“喂,小丫頭,你看看,我們義渠人,可比秦人強。反正你嫁到秦國也不能當王后,那不如留在義渠,嫁給我也行,我也是義渠之王啊,不比大秦之王差啊!”

羋月懶得理會他:“哼,自吹自擂,狄戎之人也敢稱王,誰承認,誰臣服。義渠自己還向大秦稱臣呢?”

義渠王一怔,倒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咦,看來你這小丫頭知道得不少啊!”他沉默片刻,歎一口氣,情緒也低落了下來:“不錯,三年前我父王去世,部族內亂,秦國乘機來襲,我們不得已稱臣。可是那只是權宜之計,等我們休生養息以後,我們就有足夠的牧人和馬匹,我的武士比秦人更強悍,總有一天,我會讓秦人向我稱臣的。”他說著說著,倒振奮起來,說到最後,話語中滿是自負。

羋月一怔,仔細看他的模樣,初見他時只看到一臉的鬍子,說話也粗聲粗聲,看上去似增大了許多年紀,然而細看他的臉上尤其是眼睛,再細聽他的聲音,竟似是變聲未完,方看出他的年紀亦是不大。如此一來,不知何故竟去了畏懼之心,更是見不得他得意,忍不住要刺他一刺:“雖然你小勝一場,可若是他們不出關迎戰,你們想要攻城,卻是沒這麼容易。”

義渠王得意地道:“我們是草原之子,天蒼蒼野茫茫,盡是我們的牧場,何必關隘城池。”

羋月見著蠻夷無知無術,忍不住道:“哼,蠻夷就是蠻夷,頭腦簡單,你知道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

義渠王怔住了道:“那是什麼?”

羋月便不回答,所謂輕重術、鹽鐵法,便是當年管仲之術鹿鼎記後傳。管仲當年在齊國,推行“尊王攘夷”,實有許多對付戎狄之人的招數。

只不過……羋月心中暗想,我又何必教給你們知道呢。

義渠王聽她說了一半,便不說了,滿肚子好奇,便道:“哼,你們周人能有什麼辦法對付我們,當真笑話了,哈哈……”

羋月見他狂妄,忍不住要打下他的氣焰來,道:“別以為仗著兵強馬壯就得意,你們沒有關隘城池,就不能儲備糧食,交易兵器。一遇災年草場枯死,牛馬無草可食會就餓死,再強大的部族也會一夕沒落。”

義渠王轉頭瞪著羋月厲聲威脅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因為草場受災,所以你們明明大敗一場投降稱臣,卻還要不顧危險來劫持王后,就是想要脅秦人換取你們部族活命的糧食。”

此言正中真相,義渠王沉默良久,方歎道:“不錯。我們義渠本是草原之王,自由放縱於天地之間,縱橫無敵。可惜卻因為隔三岔五的天災,草原各部族為了爭奪草場而自相爭鬥,甚至有些部族為了得到糧食,還不得不受你們周人的驅使,甚至隸從於兩個不同的國家自相殘殺。”

羋月來不及糾正他把自己稱之為周人,只敏銳地抓住他剛才的話道:“你剛才說,受人驅使。難道你這次伏擊我們的事,也是受人驅使?”

義渠王嘿嘿一笑道:“你想知道?”

羋月聽得出他話語之中的撩撥之意,恨恨地看他一眼,撥轉馬頭向前走去。

義渠王卻來了興趣追上她道:“喂,你想知道嗎?”

羋月沉著臉不說話。義渠王卻繼續逗她道:“如果你答應嫁給我,我就告訴你。”羋月白了他一眼。

義渠王去拉她:“你說話啊……”羋月一鞭子打下,卻被義渠王抓住鞭子。兩人用力爭奪鞭子,義渠王一用力,要把羋月拉到自己身邊來。兩馬並行,羋月拼命掙扎中,兩人推攘中,忽然聽得咚地一聲,義渠王懷中似有金光一閃,有一枚東西自他的懷中落下,先落在刀鞘的銅制外殼上撞出一聲脆響,然後滑落在地。

羋月聞聲看去,義渠王已經是臉色一變,用力一抽鞭子,揮鞭卷住那東西。羋月見他自馬背上另一邊低頭拾物,這一邊刀鞘卻正在自己眼前,便乘混亂中拔出義渠王的刀子。

義渠王抬頭嚇了一跳,忙阻止道:“喂,你要幹什麼,別亂來。”

羋月恨恨地看著義渠王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死給你看。”

義渠王道:“我不過是把你抓來,又沒對你怎麼樣,你幹嘛要死要活的。”

羋月手執刀子,腦海中卻是一片混亂,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反抗,如何逃走。可她逃過一次,死過一次以後才發現,自己一個孤身女子,在這群狼環伺中想要逃走,當真是難如登天。欲認命,又不甘心,看到義渠王的刀,拔刀,是這些日子心理中一種本能的反應,可是拔了刀又能夠如何?

殺了義渠王嗎?她沒有這個能力。自殺嗎?卻又不甘心。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教她不能逃避,不能就此甘休。從小到大,她苦苦掙扎、思索,用盡一切能力只求得能活下去,求死是一瞬間的絕望,但求生卻是十多年的本能碧雲。

可是經行這數日,眼看越來越近義渠王城,她心中亦是越來越悲涼。當初在楚宮能夠掙扎著活,是因為有親人有期望有目標有計劃,可是如今若當真去了義渠王城,難道她還能夠跟在這些野人堆中生活下法嗎?她既沒有報仇之能,又沒有逃脫之力,只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墮入無盡懸崖的絕望,實是不能支撐。

抬頭看義渠王一臉焦急,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心中大愉,冷笑道:“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你殺了子歇,我若不能殺了你,就跟他一起去也罷了。”她說完橫刀就要自刎,卻被暗暗潛到她身後的虎威一掌擊暈,刀子只在她脖子上輕輕劃了一下。義渠王接住羋月,朝虎威贊許地點頭道:“虎威,做得好。”

只是他看著懷中的少女,心中卻有些犯難了。塞上少年成家早,他身為義渠之王,自然早早有過女人。只是他所見過的女人,或慕他威名,或畏他王權,或愛他富貴,只對他爭相取寵,或順從聽命,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無法馴服的女子來。可偏偏這個女子,卻是他平生第一次生產“勢在必得”興趣的人。

想了想,他還是將羋月放到了自己馬上,道:“速回王城,我要見老巫。”

老巫便是他族中巫師,義渠王從由由他教育長大,敬他如父如師,有了什麼疑難之事,便要去找他詢問。三年前他父親去世,叔父奪位,他一介少年,雖然名份已定,又驍勇善戰,但若無老巫相助,亦不能這麼容易這坐穩王位。

眼見著一路疾行,回到了義渠城,義渠王將羋月交與侍女宮人照顧,便大步闖入老巫的房中。

老巫見著他的王從外頭風風火火地進來,皺紋重疊到已經看不出表情來的老臉上也有了笑意,說道:“王,此番伏擊秦國王後,可還順利嗎?”他與義渠王說的,卻又是義渠老語,便是如今義渠部落裡聽得懂的也不甚多了。

義渠王劈頭就問道:“老巫,你知道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嗎?”

老巫怔了一怔,在義渠人眼中,他是無所不能、跡近通靈的半神,可是他縱然知道草原上所有的事情,但對於數百年前遠在大海那頭的齊人舊典,卻當真是不知道了。他搖了搖頭,問道:“王,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義渠王亦料不到老巫竟也有不知道的事,詫異道:“唉,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老巫又問,義渠王便一五一十把伏擊秦國王後,誤抓媵女,但又喜歡上那媵女,但又不知道如何著手的事都說了。

見著眼前的少年一臉苦惱地坐在自己面前討著主意,老巫心中也閃過一絲久違的溫情。草原上的草一年年地新生,一代代草原的少年,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春心和悸動。

老巫的臉上笑容更加地深了:“這是好事啊,王不必苦惱,這很正常,這是草原上萬物滋長,牛羊新生的道理。小公羊頭一次,也是要圍著小母羊轉半天找不著縫兒的。人也要走這麼一遭,這跟你是不是王,丟不丟臉,都沒有關係。”

義渠王滿腹的委屈惶恐和羞窘得到了安慰,又問老巫道:“那我又當如何才能夠叫她喜歡我呢?”

老巫呵呵地笑了:“這就要看你自己了。老羊再著急,也不能替了小羊去求歡。”

義渠王滿把大鬍子也蓋不住臉上的羞紅,站起來跑了。

看著他的背影,老巫呵呵地笑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19:09

羋月傳 第86章 狼之子

羋月再不情願,卻也是無奈住進了義渠王城。義渠王撥了兩個侍女來服侍于她,一個叫青駒,一個叫白羊。那兩個侍女卻能說些極簡單的雅言,藉以手勢比劃,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羋月滿心警惕,只計畫進了王城以後,要如何防備義渠王的無禮,不料進了王城之後,義渠王似事務繁忙,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於她。她亦是試著打聽情況,那侍女便說如果她覺得悶了,可以讓她們陪著她四周走走。

羋月得了此言,這幾日便以散心解悶為名,在義渠王城到處行走,試圖找到逃走之路邪王寵邪妃。只是幾日打探下來,便有些垂頭喪氣。這義渠王城修於山隘,只在前頭略修了一些城牆柵欄,裡頭卻是一個大山谷,再往裡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碼要有幾日的馬程,但是這一路上野狼成群,若是單身上路,便是義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懼。

怪不得義渠王肯讓她四下走動,不怕她逃走,想來是讓她知道逃不走,才徹底死心吧。

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愛呆在王帳中,仍然喜歡到處走動,觀察著草原的情景。

雖然就一個楚國公主的眼光看來,這些人野蠻粗俗,渾身油膩,可是奇怪地卻是許多人臉上帶著笑容。她知道此時冬日將到,草場枯萎,義渠上層已經為今年如何過冬在不顧一切地鋌而走險,但于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繼,但卻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羋月走在草原上,但見遠處草海起伏,近處牛羊成群。

她轉到西邊,卻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鞭打聲,喝罵聲。

羋月詫異道:“這是什麼聲音?”

白羊卻道:“貴人不必理會,那是他們抓住偷羊賊了。”

青駒卻是知道情況的,詫異道:“咦,他們抓住那個偷羊賊了嗎?”

羋月問青駒:“你也知道此事?”

青駒便道此處前些日子經常丟羊,而且看蹤跡像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們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卻處處被破壞,都說那簡直是野狼成精了。

羋月來了興趣,便道:“我們進去看看。”

三人走過去,但見一群牧人圍住了一個跳躍異常迅速的動物正在喊打喊殺。羋月定睛看去,大吃一驚,卻原來那不是什麼動物,竟是一個披著羊皮,行動卻似狼一樣的男孩子,看那樣子,似與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卻吼聲似狼,動作也如狼一樣四肢著地,張著大牙跳躍來去,三分似人,卻有七分似狼。

青駒聽得牧民們議論,原來牧民們數次丟羊,竟是這個男孩指揮著狼群破壞陷阱,偷走羊群。而且不但偷羊,還大肆破壞,帶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丟在羊圈裡。

今天因為天災,本來就收成不好,牧民們指著這些羊度過青黃不接的時光,遇上這樣的破壞,豈不恨得狠了,當下一群牧民使盡辦法,埋伏了數日,這才將這狼群困住。不料那男孩兇悍異常,不但抓傷打傷了許多人,還將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卻逃跑不及,被牧人們困住了。

但見那男孩躲著人群的鞭子,一手抱著一隻小狼崽子,另一手拿著一塊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無法倖免,要撐著先吃個大飽。

只是那男孩雖然又悍又狡,但畢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敵眾,又如何是這數十牧人的對手,但見他咬傷抓傷數人之後,終於被抓住了,他懷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來。其他人圍上來打著男孩讓他放開手,男孩卻仍然咬住不放。

一個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過氣來,不由松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脫了手,只見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塊肉半掛在手上,已經是被那男孩咬了下來逃妾升職記。那牧人大怒,叫駡聲聲,羋月雖聽不懂,想來必是咒駡之聲,或者讓人替他對那男孩報復回來。但見眾牧人一擁而上朝著男孩亂打,男孩蜷在地下,發出野狼般的嚎叫聲。

羋月本不想管這些事,然則見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來高聲的嚎叫已經變成破碎的呻吟,聽有耳中無限可憐,她心念著弟弟羋戎和魏冉,見到這男孩與他們年紀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為何,這男孩的身影竟似與兩個弟弟重疊起來,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們正打得興起,又聽不懂她的話,哪裡管他。羋月一急,就要衝上前去拉開一個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險些撞飛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時扶住了她,青駒便以義渠語道:“你們大膽,竟敢衝撞貴人。”

牧民們聽得青駒之方,方大吃一驚,扭頭一看,見三人服飾華貴,連忙垂手退到兩邊行禮。羋月急奔過去,但看到躺在中間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卻見那男孩整個臉都被汙血蓋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卻是軟軟的,想來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縮成一團,想來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斷多少骨頭。

羋月心中憤慨,斥道:“你們也太狠心了,他不過才這麼大一點的孩子,你們居然下這樣的狠手。”

牧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話,青駒忙道:“貴人有所不知,他們說,這個小狼崽子一直在我們這裡偷羊,還帶著狼群咬傷了我們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們就應該把他當狼一樣打掉。”

羋月低下頭去看男孩,見男孩雖然痛得縮成一團,全身已經無法動彈,見了羋月靠近卻仍如小獸一般齜著牙發出恐嚇的低吼,似是甚為恐懼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兩聲,便一股血從他的鼻子中湧了出來

羋月見他警惕性甚強,想起黃歇對她說過的馴鷹馴馬馴狗之術,當下盯著男孩的眼睛放緩了聲音,先攤開雙手,再掌心朝著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裡,沒有武器,不會傷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眼中仍盡警惕之色,羋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會兒,男孩似乎感受到了羋月的善意和堅定,眼神中狼一樣的光芒漸漸黯下來,他發出了低低的嗚咽之聲,眼中的恐懼和兇狠之色漸漸收了。羋月又緩緩地邊說邊以手勢示意道:“我,帶你走,治傷,不會傷害你的,你可願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話,那男孩是否能夠聽懂,但她的手勢,她的語調,應該能把她的意思傳遞出去吧。

羋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邊,卻沒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著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傷,或者能跑能動,早不理會她了,只是如今卻實在是傷重已極,全身無處不動,左手右足俱被打斷,本擬閉目待死,如今見了有人示以善意,雖然照他以前的經驗來說,是半點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際,求生的本能戰勝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縱是不相信她,裝上一裝,或有生機,也未可知。當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抬高了手,將自己的手放入眼前這女人的手中,忍著想往這只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縮起了爪子。

羋月欣喜,又緩緩地道:“那麼,我把你帶走了。”說著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見那男孩身量與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氣抱起他來,不想那男孩抱起來體重卻比魏冉輕了不少,手底下滿把盡是咯人的骨頭,心中憐憫之意更甚。

那群牧人見她抱起了那男孩,滿心不忿又不敢反對,頓時嗡嗡聲大作。

羋月便示意讓白羊摘下頭上的發簪遞給牧人,道:“這支簪賠你們的損失,夠不夠?”

牧人接過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兩名侍女狂狼不噬妾。

青駒哼了一聲道:“這支簪子抵得上你們損失的十倍呢,還不快收下,貴人可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

牧人連忙低頭應聲道:“是,是。”

羋月抱著那男孩走出人群,青駒嫌那男孩渾身泥汙血跡,都蹭在羋月的華衣上了,再見羋月嬌小纖細,實不敢叫她一直抱著那男孩,忙道:“貴人,還是讓奴婢來抱他吧。”

羋月見青駒伸出手來,那男孩便往裡一縮,知他對其他人還不肯信任,當下道:“不礙事的,他也不重。”

青駒無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車來,羋月抱著這男孩,直到馬車到來時,已經抱得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手臂酸得實在抬不起來,卻終究還是沒有理會青駒再三勸告,把那男孩交給青駒抱著。

那男孩伏在羋月懷中,他雖然是野性難馴,然而野獸般的直覺卻是比常人更靈敏了許多,見這女子明明都抱不動自己了,還恐自己驚著,不肯交於別人,心中倒有些觸動。他並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則這份關愛,卻讓他默默得記在了心上。

一時馬車來了,羋月便帶著那男孩回了王宮,那男孩此時已經變得異常馴服,羋月顧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邊拉著他安撫著他免得他驚嚇他,這邊青駒白羊便替將那男孩剝光洗淨擦了傷口上了藥。

那男孩見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種滿心驚恐欲想逃脫的樣子,如落入陷阱的小獸一般掙扎嘶叫,羋月只得在旁邊一遍遍地勸著,那男孩似是聽到她的聲音,才能安撫住一些情緒。好不容易一切包紮完畢弄了妥當,那男孩的肚子卻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青駒和白羊都笑了。

羋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餓極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湯和餅子,那男孩

像狼一樣飛撲出來,搶過一個烤餅又縮回角落裡飛快啃咬著,很快就嗆住了連聲咳嗽。

羋月連忙將陶罐地肉湯倒在碗裡遞到男孩的嘴邊讓他喝下。男孩仍然帶著些警覺地看著羋月,卻沒有出手反抗,順從地被羋月按著喝下了湯,咳嗽漸止。等他吃飽喝足,終於疲累已極,沉沉睡去。

青駒和白羊方勸羋月去沐浴更衣,羋月此時也渾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剛剛出浴,披著一件袍子在那裡由白羊給她擦乾頭髮,便已經聽得外頭那男孩聲聲狼吼起來。

羋月一驚,也來不及挽頭,連忙披散著頭髮,披著袍子便趕到那男孩的居住,卻見那男孩已經爬到了房間口驚恐地嚎叫著,他爬在地上滾得一頭是灰,身上的傷口也撞裂了滲出血來。

他之所以沒有爬出去,卻是他旁邊蹲著義渠王,他饒有興趣地按住了那男孩,羋月細看他按得卻是甚有技巧,沒有讓那男孩驚恐之下繼續亂掙亂動,加重傷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隻大熊和一隻小狼,顯得極為懸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獸般的直覺讓他覺得這是個可怕的敵人,被他按住掙扎不得,更是驚恐地嚎叫起來。

羋月疾步走到旁邊,瞪了義渠王一眼,連忙安撫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壞人,不會欺負你的……”

義渠王撲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壞人了,不會欺負你了……”

羋月橫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殊為可厭,明明曉得自己不過是安撫這個孩子罷了,卻竟這麼順杆而上,實在是很不要臉一夢榮華。

義渠王只覺得她這一眼瞟來,似嗔似喜,實是風情無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見羋月只管安撫那個男孩,卻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來,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這麼個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麼就看上了?”

羋月安撫著因為義渠王的動作而顯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樣大,我弟弟若是無人照顧,可能也會象他一樣……所以愛屋及烏罷了。”

義渠王見那男孩只會啊啊吼叫,詫異道:“他不會說話嗎?”

羋月搖頭:“我見著他時就這樣了,也不曉得能不能說話。”

義渠王一拍膝蓋道:“不如帶他給老巫看看。”

羋月詫異道:“老巫是誰?”

義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靈之人,他無所不知,把這孩子帶去給老巫看看吧,說不定能夠有辦法。”

當下兩人把那男孩子帶到老巫處,老巫亦是住在王宮,羋月舉目所見,這房內掛滿了各種面具、骨頭、羽毛、法杖等器物,顯得十分詭異。聽到義渠王的聲音,老巫便從一堆詭異的器具中探出頭來,羋月但見他滿頭白髮、手如雞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雙混濁的老眼裡卻仍透著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卻見義渠王與那老巫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義渠話,那老巫便伸出雞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過來,按著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幾乎要入土的模樣,但那男孩在義渠王手中還能夠掙扎幾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卻是只能啊啊地低吼,卻無法掙脫。

但見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開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還掐著那男孩迫使他發出奇怪的聲音,最終還是鬆開了手。那男孩被他這一折騰,解脫之後頓時一下子躥到羋月身邊,一頭紮進羋月懷中不敢抬頭。

羋月關切地問義渠王:“你問問老巫,他怎麼樣,還有救嗎?”

老巫啊啊地說了一大通誰也聽不懂的話,義渠王忙又將青駒白羊呈上來那男孩身上原來的東西遞給老巫,卻是幾顆狼牙,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半塊玉佩,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揀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向著義渠王說了一通。

義渠王便解釋道:“老巫說,他很聰明,曉得人的習性,所以一定是從小被人養大的,並不是生長在狼群裡,可能就是這幾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記怎麼說話了,只要放到人群裡教養,還是能跟普通人一樣的。”

羋月松了口氣,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還真怕這孩子改不過來呢!”

義渠王見她似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心念一動,道:“既然能夠改得過來,不如當真就收養了這個小狼崽子吧!”

羋月聽了他這話,第一次贊許道:“甚好,那我就收他為弟弟。”她正思索著,那男孩想是有些感應,抬起頭來。兩人相處才半日,此時這個野性未馴的孩子看著她時,眼中竟已有些依戀。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抬起頭來看著羋月,滿是不解。

羋月便指著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羋月教了他好一會兒,那男孩卻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夢榮華。

義渠王插嘴道:“這孩子簡直是半個狼人,哪這麼快就能教會他說話,還得要老巫來訓練他才行。放心吧,這孩子將來我跟你一起養。”

羋月白他一眼,真是懶得理會這自說自話的人。

義渠王見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惱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義渠吧,難道你還想嫁給秦王嗎?”

羋月冷笑道:“誰要嫁給秦王了,我要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去齊國。”

義渠王奇道:“你為什麼要去齊國?”

羋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為黃歇想去齊國,他想去稷下學宮,跟這個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一起,探尋世間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經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遺願,替他去他未曾來得及去過的地方。”

義渠王氣得站起來,忿忿地地道:“不識好歹的女人,哼。”說著一摔簾子走了出去。

他這一去,縱馬行獵以解悶,便有數日再不去找那羋月,心道我也不理會你,讓你自己惶恐了,無助了,下次見了我,自然要討好我。

只是他縱然在外,心中仍然掛念羋月,撐了好幾日,終究還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見冬日將到,見獵到幾隻紅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興沖沖地叫侍女拿著準備去尋羋月。原是以要為她作件冬衣作藉口,自己想想覺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話,又可討好了她。

只是他方自準備去尋羋月,便見親信的大將虎威匆匆從外面而來,向義渠王行禮道:“大王,秦王派來使者,來跟我們談贖人的事了。”

義渠王詫異道:“什麼?秦王真的派人來贖她?”

虎威道:“正是。”

義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們一起去見那個秦國使者。”

王帳內,義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兩邊,叫了秦國使者進來,卻見外頭進來兩人,深作一揖道:“秦國使者張儀、庸芮見過義渠王。”

義渠王只識得庸芮,便道:“我們與庸公子倒是見過,這位張儀又是什麼人?”

庸芮便介紹道:“張儀先生是我王新請的客卿。”

義渠王點頭,也不客氣,直接問道:“但不知兩位先生來此何事?”

張儀進入帳內,便舉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極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義渠王雖然長著一部大鬍子,年輕卻是甚輕,唯有坐於一旁那老到快進棺材的老巫,倒是個厲害角色。可惜,越是這等活得太長、算計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顧忌,他來之前,便已經打聽過義渠今年天災,冬季難過。當下也不待庸芮說話,自己先呵呵一笑道:“義渠如今大禍臨頭,我是特地來解義渠之危的。”

這等“大王有危,須得求助吾等賢士來解救”的開口方式是六國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國諸侯被唬了數年,已經有些免疫力了,義渠王卻不曾聽過,當下竟是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象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張儀,詫異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禍臨頭?”

張儀撫須冷笑道:“三年前的義渠內亂,大王雖然在老巫的幫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還逃竄在外吧愛傾紫禁城!”

義渠王道:“哼,那又怎麼樣?”

張儀道:“聽說今年草原大旱,牛馬餓死了很多,恐怕接下來,就是義渠的頭人、牧民、和奴隸要受災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義渠王打算怎麼度過這個難關?”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這是我們義渠的事,不勞你們操心。”

張儀道:“本來義渠畢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義渠。可惜的是義渠王受了奸人擺佈,卻去攻擊大秦王后的車駕,實在是令秦王大為惱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內有牧民遇災,豈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奪王位的好時候?義渠王畢竟年輕,似乎在義渠部族裡,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義渠王霍然站起道:“這麼說,秦人是要助我王叔,與我為敵了?”

張儀拈須微笑:“也無不可。反正義渠誰當大王都與我秦國無關,重要的是怎麼安排與我秦國更有利。”

義渠王道:“那我就讓你們看看,誰才是義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來道:“有我在,我看什麼人敢與我大王作對。”

老巫按住暴怒的義渠王,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義渠王漸漸冷靜下來,對張儀不屑地道:“哼,秦國現在內外交困,根本無力顧及我義渠,否則的話,來的就不是你一介書生,而是十萬大軍了。”

張儀呵呵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來之前就聽人說,義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禮失禮!”

義渠王道:“哼,你這種挑撥太幼稚,我視老巫如父,又不是你們周人那種見不得別人出色,只想當釘子一樣撥掉的小人。說吧,你們肯出多少錢來贖那個女人。”

張儀道:“我此行並非大王所派,乃是因為我們新王后,捨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當個私人信使,備下一些珠寶,以贖回公主。”

義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嘰裡咕嚕說了一串義渠王便道:“珠寶不要,我們要糧食。”

張儀看了庸芮一眼,庸芮會意,道:“糧食可不易辦啊。要糧食,可得大王恩准。”

張儀又打圓場道:“不知道義渠王能拿出什麼樣的條件來,讓大王允准賣糧食給您?”

義渠王轉向老巫,老巫又說了一通。義渠王轉頭道:“我們義渠人不能出賣朋友,所以我不會告訴你是誰讓我們劫車駕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們交易,我可以保證十年之內,義渠不會跟秦王作對。”

張儀道:“就這一句?”

義渠王冷笑道:“你還想如何,我們義渠人真心保證,可是一個唾沫一個釘,絕不會變。”

張儀道:“善,那王后的妹妹呢?”

義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個女人我不換,我要留著給自己當王妃逃妾升職記。”

庸芮急怒道:“你……豈有此理。”

張儀忙按住庸芮:“稍安勿燥。”卻又抬頭,並不說話,只看著義渠王,心中掂量著。

義渠王又道:“至於上次劫到的其他東西,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還給你們,但是我的孩兒們總不能白跑,給點糧食當飯錢總是要的吧。你們也別介意,那些珠寶真拿到趙國邯鄲去,換的糧食自然會是更多。”

張儀目光一閃,笑道:“我張儀初擔大任,若是連王后這點交代的事也辦不成,豈敢回去見王后。此次若不能贖回楚國公主,那麼咱們方才的交易就一拍兩散,我這就回去,您就當我沒來過。今年義渠人若是過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張儀無關了。”

義渠王轉頭和老巫又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話,忽然憤怒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張儀怔在那兒,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卻不知,義渠王憤怒而去,乃是因為老巫竟也勸他順從張儀的建議,將羋月還給秦國,藉以取得贖金。

義渠王自幼便為王儲,這輩子無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過是三年前義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眾人不服,費了好幾年才能夠坐穩這個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戰場上更有一種奇異天賦,這讓他在鎮住部族時也順利許多。又因為位高權重,加上老巫寵慣,便有一些未經挫折的自負和驕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子,卻不見這女子為他所動,本以為人已經抓來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會屬於他。誰曉得自覺剛有點起步,居然秦王會派人要奪走她。

一刹時滿心的憤怒蓋過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像往日一樣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像中,老巫也應該會像以前一樣有求必應,會幫他想出許多辦法,把那個該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趕走。會想辦法讓他們乖乖聽命於他。

可是為什麼,一向寵愛他慣著他的老巫,居然也會勸他放手,勸一個義渠勇士放棄自己心愛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視為敵人的秦人低頭,這實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與老巫發生了爭執,可是老巫的話,比那冬天的寒風更加淩烈,他說他是義渠的王,就應該為義渠所付出、所犧牲,一個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夠讓一族之人度過冬天的糧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傳承更重要?

他憤怒、他惶恐、他無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個大帳裡了,他不是那個大帳裡的王,王不應該是讓所有的人聽從於他嗎,為何那個大帳裡所有的人都在逼迫於他?他不服、他不甘、他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要親自去問那個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點點他的位置,有一點點想留下來的希望,那麼他就算和老巫翻臉,和秦國人翻臉,也一定要留下他。

羋月帳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說話:“叫我阿——姊——”

她已經努力了好幾天了,卻只是徒勞無功,青駒和白羊都懶得理她了,連一向野性未馴的小狼,此時也不再畏懼抗拒地蜷在角落裡,只是一臉無奈地坐在羋月對面,看著羋月。他也試過,只能發出一聲“阿”來,那個“姊”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

可羋月閑極無聊,非要拿這個當成一件正經事來作,每天只追著小狼給他擦洗傷口,換藥,教他說話,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脫去狼的習性,學著人的行為方式。

小狼反抗了幾日,不理不睬了幾日,終究拗不過她的努力,只能是一臉無奈地任她擺佈,乖乖聽命。

不料義渠王卻忽然疾風驟雨般沖進來,小狼雖然在羋月面前十分順從,但對於別人來說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小獸性子,此刻義渠王一進來,他便覺得他身上的氣息不對,一驚之下便躥起來跳到角落裡,又縮成一團擺出野獸防禦的樣子來。

羋月見他一來就搗亂,不悅地道:“你幹什麼?”

義渠王一把抓起羋月的手道:“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去回絕秦人。你告訴我,你喜歡我,你願意留下來。”

羋月道:“鬼才願意留下來呢……”忽然覺出他的話中意思來,驚喜道:“你說秦國派人來了,是來救我回去嗎?”

義渠王本是抱著最後的希望而來,聽了她居然還這樣說,不由地又傷心又憤怒道:“你這個女人沒有心嗎,我這麼對你,你居然還想去咸陽?”

羋月昂首直視他道:“當然,我弟弟還在咸陽呢,我為什麼不去咸陽?我就不留在這兒,我就是要回去!”

那縮在一邊的小狼,聽到羋月說到“弟弟”兩字,這幾日他聽得多了,知道是在指他,見羋月與義渠王劍拔弩張的樣子,頓時又躥回來,蹭回羋月的身邊,羋月愛撫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義渠王正一肚子怒氣無從出,看到她居然對一個狼崽子也是這般滿臉溫情,對自己卻盡是嫌棄之意,不由地怒上心頭,指著小狼道:“你能走,他不能走。”

羋月氣憤地道:“為什麼?”

義渠王冷笑一聲,心中方找回一點得意來,道:“不為什麼,我是大王,我說了算。”說罷,一昂首,不顧羋月的憤怒,又沖回大帳,拉起張儀道:“一百車糧食,換那個女人。”

張儀面不改色道:“二十車,已經是極限。”

義渠王把張儀摔到座位上,怒道:“沒有一百車,老子就不換。”

張儀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大王要真不換,根本連價都不會出一傾紅顏媚天下。”

老巫忽然張口,嘰裡咕嚕半晌,義渠王這才恨恨地看著張儀道:“八十車,不能再少了。”

張儀道:“四十車,不能再多了。”

義渠王大怒道:“豈有此理,四十車糧食根本不夠過冬。”

張儀道:“夠,怎麼不夠?八十車糧食,過冬不用宰殺牛羊;四十車糧食,把牛羊宰殺了就能過冬。”

義渠王道:“牛羊都宰殺了,那我們明年怎麼辦?”

張儀冷酷地道:“如果大王把精力都用在去操心明年的牛羊,就沒有心思去算計不屬於您自己的東西了。”

義渠王氣得撥刀逼上張儀的脖子道:“我殺了你!”

庸芮急得上前道:“住手。”

張儀以手勢止住庸芮,面不改色地道:“殺了我,和談破裂,今年義渠餓死一半人。”

義渠王道:“你以為我義渠只能跟你們秦國合作?”

張儀道:“可這卻是成本最小,最划算的合作。您現在要跟趙人合作,路途遙遠,光是糧食在路上的消耗就要去掉一半。而且秦楚聯姻,所有的嫁妝都寫在竹簡上了,我相信沒有人敢冒著得罪秦楚兩國的危險,去收購您那些珠寶。”

老巫又在說話,義渠王恨恨地將刀收回鞘內道:“哼,我可以讓一步,七十車。”

張儀微笑:“五十車。”

最終,通過談判,議定了六十車為贖金。

義渠王將劫走的銅器以及楚國公主的首飾衣料還給秦人,秦人先運三十車糧食來,義渠王再放走羋月,然後秦人再送三十車糧食來,完成交易。

一車糧食數千斤,這六十車糧食亦有二三十萬斤糧食,正如張儀所說,若是部族倚此完全度過冬天或嫌不夠,但若是再加上宰殺掉一大半牛羊的話,便可度過。

只是這樣一來,次年春天,義渠王就要愁著恢復牛羊的繁殖,而無力再掀起風浪來了。

夜深了,庸芮在營帳外踱步,他掛念著那位在上庸城見過的少女,雖然僅僅一面之緣,在他的心底,卻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這時候,他看到義渠王迎面而來,月光下,他顯得心事重重。

庸芮微一拱手:“義渠王!”

義渠王點了點頭,兩人交錯而過,義渠王已經走到他身後數尺,忽然停住了腳步,問道:“管子是誰?”

庸芮有些詫異:“義渠王是在問臣?”

義渠王只是隨口一問,見他回答,倒有些詫異,停住腳步轉頭道:“你知道?”

庸芮也轉頭,與義渠王兩人相對而立,點頭:“管子是齊國的國相,曾經輔佐齊恒公尊王攘夷,成變霸業。”

義渠王道:“那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

庸芮道:“斂輕散重,低買高賣,管子使用輕重之術,不費吹灰之力,將魯、梁、萊、莒、楚、代、衡山擊垮重生之醜女難求。”

義渠王皺眉道:“等等,你給我解釋一下,我有些聽不明白……”

庸芮微笑道:“義渠盛產狐皮,如果我向大王高價購買狐皮,那麼義渠的子民就會都跑去獵狐掙錢,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

義渠王若有所思。

庸芮道:“如果大王點集兵馬,所有的人卻都去獵狐,然後這時有外敵入侵會如何?如果大家都去獵狐而不屑於放牧耕種,而我又停止再收購狐皮,那麼已經無人放牧也無人耕種的義渠會發生什麼事呢?”

義渠王一驚道:“饑荒。”看到庸芮以為已經說完,正欲轉身,急忙問:“那鹽鐵法呢?”

庸芮本以為他已經說完,不想還有,忙轉頭站住,道:“如果大秦和其他各國聯手,禁止向義渠人出售鹽和鋼鐵之器,義渠人能挨上幾年?”

義渠王悚然而驚:“若是斷鹽一個月,就會部族大亂了。”

庸芮微笑不語。

義渠王忽然明白,向庸芮行了一禮道:“多謝庸公子提醒,我必不負與大秦的盟約。”

庸芮道:“我可以問大王,是何人告訴您輕重術、鹽鐵法的?”

義渠王看了宮內一眼,不說話,

庸芮心中頓時明白,暗道:“果然又是她。”想起她來,心中既是悵然,又有一點點甜蜜來。

羋月亦知道了要走的事情,這是義渠王親自告訴她的。說完,義渠王歎了一聲道:“我真不願意放你走。”

羋月不說話。

義渠王歎息道:“可我留不住你,你的心也不會在義渠。”

羋月繼續沉默。

義渠王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羋月道:“你真要我說,我只想問你最後一次問你是誰讓你去劫殺我們的?”

義渠王看著她,道:“我說過,想知道,就留下來。”

羋月搖搖頭。

義渠王道:“你既然這麼想知道,為什麼不留下來?”

羋月道:“我想知道仇人是誰,為的是報仇。留在義渠就報不了仇,那知不知道有什麼區別。你現在不告訴我,我回去,自然也能查得出來,又能報仇,我為什麼不走?”

義渠王語塞:“你……唉,總之,你真要報了仇無處可去,就回這兒來吧。”

羋月抬起頭來看著義渠王,義渠王被看得有些發毛道:“你這是,怎麼了?”

羋月道:“現在看看,你也沒這麼可恨了靈魂夜未央。”

看著義渠王落寞地走出去,羋月心中竟有一絲離別的不舍。

這種離別的情緒,到了要走的時候,似乎更加濃烈了,羋月從來不知道,當她有一天終於能夠離開義渠的時候,竟然會有這種感覺。

她登上馬車,回頭看了看,見到來相送的只有青駒和白羊,不禁有些失望,問道:“小狼呢?”想了想又問道:“義渠王呢?”

青駒便道:“大王說,不想見你。還說,你要走,就不許你帶走小狼。”

羋月心中暗歎,她這次回咸陽,亦是前途未蔔,這些日子她與義渠王的相處,亦是看出這人嘴硬心軟,恩怨分明,不是會虧待小狼的人。若是她終可了結咸陽之事,帶著魏冉去齊國前,再到義渠接走小狼,也是可以的。

見著羋月登上馬車,在秦人的護衛下一路東行。遠處的山坡上,義渠王帶著小狼,站在高處,遠遠地看著羋月的離開。

義渠王冷笑一聲,對小狼道:“你看,她說得那麼好聽,卻頭也不回地把你拋下了。”他心裡不高興,便要叫個人來陪他一起不高興。她既然喜歡這小狼,那他便要這小狼同他站在一起送她遠走。

小狼滿心不服,苦於說不出來,又被身高力壯的義渠侍衛扼住雙臂動彈不得,只能在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這時候他倒有些後悔,若不是滿心裡抗拒排斥羋月教他說話,此時也不能聽著這人胡說八道,詆毀他的姐姐。

義渠王喃喃道:“我把你留下來,你說她以後會不會來看你呢?”

小狼卻只呃呃地叫著。

義渠王道:“她說她在咸陽還有一個弟弟,你又不會說話,估計她見到她的親弟弟,就會忘記你了!”

小狼被他這話說得實在氣壞了,這一急怒之下,原來在口中盤旋多日一直無法說出口的話,竟在此時忽然衝口而出道:“阿姊——”

雖然聲音含糊而破碎,但這一聲尖利地聲音還是劃破了長空,甚至遠遠地傳到了草原,傳到了秦人車隊,也傳到了馬車中的羋月耳中。

羋月坐在馬車上,忽然聽到遠處傳來的這一聲破碎呼喊,雖然聽得不清,但似乎下意識地就認為是“阿姊——”

她忽然鑽出馬車道:“停一下。”

庸芮過來道:“怎麼了?”

羋月道:“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阿姊……”

庸芮道:“剛才那一聲是人叫啊,我還以為是狼吼呢?”

羋月一驚:“狼吼?莫不是小狼?”她連忙下了馬車,站在車前,手作喇叭狀大聲地向遠處呼喚道:“小狼,是你在叫我嗎?小狼——小狼——”

山坡上,小狼只能一聲聲叫著道:“阿——姊——”聲音卻變形得厲害,半似狼吼。

羋月看著遠方大呼道:“小狼,你快點長大,學會說話,我以後會再來看你——”

草原上,只有一陣陣似狼非狼的吼聲傳來。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24:10

羋月傳 第89章 大婚儀

行行複行行,走過了草原,走過了高坡,走過了山川,走過了城池,羋月等一行人的馬車終於可以進入咸陽城。

羋月好奇地挑起簾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門,輕軒籲了一口氣,這便是咸陽城了啊。

咸陽始建于夏,屬禹貢九州之雍州。周武王滅商,封畢公高,畢地便是今日之咸陽,後秦孝公遷都咸陽,至今也不過數十年而已。

咸陽自行商君之法,人員往來,便要以符節為憑,張儀取了自己的銅符,讓軍士去關門驗了,便從專用通道進入。

那軍士驗過銅符,便捧著回去要送回給張儀,羋月卻正於此時掀簾,忽然見那軍士手中的銅符,啊了一聲道:“你手上捧著的是什麼?”

此時庸芮正騎馬守護在馬車邊,見狀便問:“季羋,怎麼了?”

羋月便問:“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銅符,持此符往來車輛免查免征。”

羋月哦了一聲。庸芮問道:“季羋在何處見過此物?”

羋月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

當下無話,一路到了驛館,與羋姝相見。

羋姝早已經相迎出去,拉著羋月的手,淚盈於眶,半晌終於一把將羋月拉進自己的懷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後悔,讓你代我沖出去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我每天都在後悔,小冉也天天哭著要阿姊。後來知道你還活在,在義渠人的手中,我就說不管花多少代價我也要把你救回來。天可憐見,終於讓你回來了,回來就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羋月深深一拜道:“多謝阿姊贖我回來。”

羋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說這樣的話來。你為我冒死引開戎人,我又當怎麼謝你?”說著拉了她的手坐下,說起自己到了咸陽,求秦王駟相救之事,因義渠人草原遊牧,大軍圍剿不易,且此時必會提高警惕,如若一擊而中,反而連累羋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贖她,張儀因剛剛入秦,自告奮勇與庸芮一同前行。

說完之後,看著羋月,忽然感歎:“我本允了你與子歇一起離開,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當如何著落?”

羋月沉默不語。

羋姝想了想,又道:“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著你回來了,又當如何安排。思來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隨我一起進宮了。”

羋月搖頭道:“阿姊,我不進宮。我曾經和黃歇約好一起周遊列國,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願。”

羋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問:“那你弟弟怎麼辦?”

羋月道:“他當然是跟我一起走。”

羋姝想了想,還是勸道:“妹妹,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從楚國到咸陽,帶著這麼多臣僕,這麼多護衛軍隊,可還差點死在亂軍中。你一個女兒家帶著個小孩子,憑什麼周遊列國?”

羋月沉默了。

正當羋姝以為已經說服她了以後,羋月忽然問道:“阿姊,黃歇的屍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羋姝亦覺心中酸楚難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當日亂軍之中,甘茂帶著羋姝等向武關而逃,中間幸而遇上樗裡疾來接應。只是當時兩邊交戰,楚國所攜人手多半是宮人奴隸,兩軍中驚惶失措,死傷無數,所以樗裡疾也只能掩護著她們暫時先退到武關,直到義渠兵擄人退去,樗裡疾與甘茂會合,點齊武關之人衝殺,卻也只尋到義渠營地裡的了些遺留之物。在武關之後,才清點人手清理財物,羋姝此時亦想起黃歇,派人前去戰場收屍,豈知方一夜過去,戰場上便上有禿鷲啄食,下有野狼分屍,許多屍體竟是都已經殘缺不全了。眾人無奈,只得揀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殘不全的屍體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羋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過神來,羋姝叫了她兩聲,卻不見她回話,推了她一下,卻見羋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便暈了過去。

黃土坡上,戰鬥的遺跡猶存。折斷的軍旗、廢棄的馬車、插在土裡的殘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羋月孤獨地走在舊戰場上,徒勞地走過每一處,尋找著黃歇的遺蹤。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兒四顧而望,整個戰場竟是無邊無際,永遠走不到頭來。似乎這並不只是一個伏擊戰的戰場,而仿佛化為了千古以來所有的戰場。

風吹處,嗚嗚作聲,千古戰場,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盡一生,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回來的良人。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前片一輛馬車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明月系列。她狂喜,飛奔過去,顫抖著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還未觸到,一陣風沙刮過來,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風過後,連衣服的碎片也沒有了。

羋月絕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兒,你說你要帶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兒,為什麼拋下我一個人,你失信於我……”

聲越長空,無人回應。

羋月伏地泣不成聲。

忽然間耳邊有人在輕輕喚她:“皎皎,皎皎——”

羋月驚喜地抬起頭來,這聲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還活著嗎?她連忙抬起頭來叫道:“子歇——”

這聲音一出口,夢,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來,一抬眼,但見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縷蒼白的月光照入。

環顧四周,哪來的子歇,哪來的聲音。整個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門邊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聲所驚醒,連忙爬起來,取了油燈點亮,執燈走到她的席邊問道:“公主,您怎麼了?”

羋月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

次日淩晨,魏冉便已經飛奔而來,昨日羋月方回來,他正要去接,羋姝恐他小孩子受了驚嚇,叫侍女稍後再帶他過來,誰料羋月吐血暈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說阿姊累了睡著了,又帶著他來看過。那時女醫摯已經來看過羋月開過藥,薜荔女蘿亦為羋月更衣淨面完畢,因此魏冉只看到羋月昏睡,坐在她席邊等了好久,只等得睡著了,讓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來,便又急衝衝來看羋月。此刻一見到羋月,便飛撲到她的懷中,哭得一臉眼淚鼻涕:“嗚,阿姊,你可回來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拋下我——”

羋月亦是淚如雨下,她緊緊地抱住魏冉,那顆空洞失落的心,被這小小孩童的稚氣和依賴填了許多,若是自己當真不在了,這麼小的孩子,他將來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萬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對不起,阿姊不會再丟下你了,從今往後,阿姊走到哪兒,都不會拋下你。”

姊弟兩人抱頭痛哭了許久,這才緩緩停息。

魏冉問:“阿姊,子歇哥哥呢,你們這些日子去哪兒了?我問了很多人,還有公主,她們都說,你們去了很遠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遠的地方”這樣的話,他從前聽過,某一天母親讓她一切聽阿姊的,然後他被人抱走,然後他問他的母親去哪兒了,周圍的人都跟他說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再也沒見過母親了。

所以,當他聽到這樣的話時,他小心的心靈那份恐懼和無助,每天夜裡都會讓他害怕地驚醒,可是他不敢說,也不敢哭,這個孩子已經從周圍人的態度看出來,如果他“不乖”的話,是不會有人來耐心哄他勸他理會他的。

還好,阿姊回來了,阿姊答應,再也不會拋下他了。他緊緊地抱住羋月,一直不敢鬆手。不管是用膳,還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錯眼珠地盯著。

羋月被他看得心酸起來,拉著他摟在懷中,哄了半天,才讓他漸漸安心下來。

過了數日,羋月便向羋姝辭行,說要帶著魏冉去齊國,羋姝苦勸不聽,只得依從穿越之一生逐愛。

羋月帶了魏冉,與女蘿、薜荔一起上車,直到咸陽城外,卻被人擋住。

羋月掀開車簾,卻見是張儀擋在前面,不禁問道:“張子為何擋我去路?”

張儀歪坐在軒車裡,看上去頗有些無賴相:“小丫頭,你帶著你弟弟要去哪兒?”

羋月反問道:“張子這又是要去哪兒啊?”

張儀呵呵一笑:“我是特地來看看這用四十車糧食換回來的寶貝怎麼樣了,若是一閃神又把這四十車糧食給白費了出去,我跟庸芮這趟腿可就白跑了。”

羋月苦笑,知道他已經清楚了自己的動向:“您都知道了?”

張儀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道:“丫頭,知道老子不?”

羋月一怔,她本以為張儀會遊說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陽,誰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詫異道:“張子,您想說什麼?”

張儀道:“老子騎青牛,出了函谷關,從此人就沒影兒了,你說,這人是羽化成仙了嗎?”

羋月一怔。

張儀又緊接著追了一句道:“還是你們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羋月怔住了。

張儀冷笑:“你以為在這大爭之世,四處戰亂,是可以隨便亂走的?孔夫子帶著七十二弟子,尚且差點餓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當初為什麼趴在楚國了,還不就是不到懸崖邊,不敢邁出那一步嗎?列國征戰連年,出門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賊寇,再不濟還遇上大軍過境,大丈夫出門都得小心著,更別說你一個小丫頭獨自行走,還帶個小孩兒——實是”羋月聽到這裡,已經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張儀最後又劈頭扔下八個字:“勇氣可嘉,不過腦子!”

羋月被他的話也氣得夠嗆,此人雖是好意,怎奈唇舌實在太毒,欲待反駁,但看了看身邊的魏冉,不得不承認道:“可我如今留下來也是……”

張儀直截了當地問:“你是顧忌王后,還是顧忌黃歇?”

羋月想了想,搖頭:“我過不了我的心。”

張儀歎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可惜了……”

羋月道:“可惜什麼?”

張儀看著羋月,神情複雜,久久不語,好半日才道:“其實這樣也好……”

羋月倒聽不懂了,問道:“張子此言何意?”

張儀卻抬頭,遙望雲天,悠悠一歎:“我當日若不開竅,不過是楚國一個混飯吃的貨。可我開了這個竅,天地間就多一個禍害,按都按不下來。”

羋月聽了此言,若有所動,見張儀神情似有愴然之色,竟渾不似素日嬉笑無忌的樣子,心中竟有一線莫名的傷感,勸道:“天底下哪有罵自己是禍害的,再說,張子是天底下難得的國士。天地既生你張子,豈能讓您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張儀本是神情懨懨的,甚至已經沒有準備再勸說羋月之意,聞聽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贊道:“不錯,不錯,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既這麼著,我也多句話——你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羋月一怔:“王后……又怎麼了?”

張儀嘿嘿一笑:“傻丫頭,義渠王就沒告訴你,他當日為何要伏擊你們?”

羋月搖頭道:“他不肯說。”

張儀盯著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說,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了?”

羋月看著張儀的神情,漸漸有些領悟道:“你是說……”

張儀刷地放下簾子道:“我可什麼都沒說,走了。”

羋月看著張儀的馬車漸漸遠去,臉上的神情變幻。

魏冉推了她兩下道:“阿姊,阿姊……”

羋月忽然轉頭,緊緊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這麼緊,緊得讓魏冉覺得她在微微顫抖,她道:“小冉,你願不願意跟阿姊進宮?”

魏冉被她抱著,不知所措,然而,他卻斬釘截鐵地道:“阿姊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拋下我,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此時,驛館外,羋姝已經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馬車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長街已淨,兩邊皆是秦兵守衛,一眼就可以望到盡頭,路上,什麼也沒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明明那個人已經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應她讓她離開了。可是此時,她就要步入秦宮,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一定不會這麼心慌,這麼茫然無措吧。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依賴她了。是從何時起?是遇上越人伏擊時,她及時拉她一把?還是在入秦之後,她幾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幫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將死之際,她為她冒險取藥?還是在義渠人伏擊的時候,她毅然為她引開追兵?

她怔怔地看著長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著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廟等您呢。”

羋姝哦了一聲,眼見天色邊夕陽西斜,天色漸暗,便放下簾子,道:“走吧。”

所謂昏禮,便是黃昏之時舉行。此時時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禮乘坐墨車,儀仗起,車隊開始前行。

方剛剛起步,忽然就在此時,傳來一陣馬蹄之聲,羋姝正執扇擋在面前,聽得此聲,忽然心中似有所動,拿開扇子道:“傅姆,掀簾。”

玳瑁忙道:“王后,執扇,奴婢去掀簾。”

她掀起簾子,卻見長街那一頭,羋月騎馬奔來,卻是奔到近處,便被兵士擋在了儀仗外。

此時正是樗裡疾代秦王迎婦,他所乘墨車正在羋姝車駕之前,已經先看到了羋月騎馬而來,便下令讓她入內。

此時羋姝也已經派人到前面來說明,引了羋月登上馬車。

婦嬌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綻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羋姝知這是秦王以詩贊她,含差低頭。

秦王駟看著眼前的新婦,稚氣未脫,天真猶存。想著她對自己的癡情,亦想到自己對她的期望,不禁聲音也放柔了些,道:“孟羋,今日你我合巹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時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國王後了。”

羋姝抬頭,看著自己妝臺上的王后之璽,低頭含羞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釵,還了我美玉,結下永以為好的盟約,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駟看著眼前新婦,每一個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壓到身上以後,這份天真亦不會保有太久,唯其如此,這種天真更顯可貴。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簡單,如此將後宮託付於她,方才放心,當下鄭重道:“孟羋,寡人知道你是楚國嬌養的公主,嫁到我秦國卻比不得楚國奢華,你身為王后,要為秦國女子的表率,賢慧克已。你嫁到秦國便是我秦國之人,要事事以秦國為重,你可能做到?”

羋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縱然心懷綺念,然則夫君于此時托于重任,卻是比甜言蜜語更加重視的對待,心中欣喜,也鄭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對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國就是秦國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國為重。”

秦王駟道:“孟羋,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覺得委屈了嗎?”

羋姝心中雖然委屈,然則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麼了,猶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駟道:“我是你的夫君,自會為你作主,對著我你不必有什麼猶豫。”

羋姝一喜,抬頭道:“夫君當真會為我作主?”

秦王駟見著她眼中歡喜無限,心中一軟,笑道:“自然是真的。”

羋姝方欲說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還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秦王駟握住了羋姝的手,道:“從今以後,寡人的後宮就都交給你了。楚國立國數百年,寡人想孟羋必能耳薰目染,做得了一個賢慧的好王后。寡人素來不好色,秦國的後宮一直都很清淨。如今是大爭之世,列國紛爭,朝堂上的事已經讓寡人很勞心,寡人希望你能給寡人一個清淨的後宮,你可能做到?”

羋姝只覺得一雙手被握住,灼熱無力的感覺自她手心傳遞到了她的全身去,頓時從頭到腳只覺得火熱,含羞道:“臣妾絕對不會讓大王受後宮所擾。”

秦王駟見她如此,亦已情動,低頭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沒有娶錯王后……”

燈光搖曳,一室春色。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29:11

羋月傳 第91章 新婚日

內室新婚燕爾,春光無限。

一板之隔,外室卻只有羋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裡面一聲呼喊,便都能夠聽得到。

方才席上的食物,已經端了過來,女御用羋姝席上餘下之食物,羋月等人用秦王席上餘下之食物,分饗已畢,又以酒漱口安食,女禦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傳喚。

已過夜半,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來,卻又不敢睡,都強撐著。羋月心中亦是不耐煩,當下便低聲叫四人不如分成兩班,她與兩人守著,另兩人亦可倚著板壁打個盹,回頭下半夜再行換人。

五個媵女中,孟昭氏居長,當下便說自己不累,讓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與妹妹季昭氏回頭再休息。

季昭氏卻不願意,說自己已經累了,便要自己兩姊妹先去休息,回頭再來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來,取笑她莫不是想等著下半夜時秦王傳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這般說,兩人便小小爭執了兩句,被羋月低聲喝住,孟昭氏又打圓場,當下便由孟昭氏與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與屈氏守下半夜,這才止了。

羋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計,兩三下便會將羋姝哄得死心踏地,他要女人,何時何地不成,又豈會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給羋姝心中添堵。這幾個媵女分屬各家族,在羋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實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還不知道將來,她們到底是助力,還是拖累。

果然一夜過去,什麼事也沒有,幾個懷著心事的媵女雖然分班休息,終究還是誰也沒有睡好。

將近淩晨,天還濛濛亮的時候,羋月和幾個媵女正有開始打瞌睡,清涼殿內室的門忽然開了,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只穿著犢鼻褲持劍走了出來,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們,似是怔了一怔,旋即還是邁過她們,走到門邊道:“繆監——”

羋月頓時驚醒,一睜眼就看到一個半裸的男子,嚇得險些失聲驚呼,定了定神,才認出是秦王駟,忙掙扎著欲站起來,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壓著,屈裾下擺又被屈氏踩著,只得用力抽取。

她這一動,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動作,連帶著倚著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羋月這才得以站起來退到一邊,看了看內室仍無聲響,低聲道:“王后她……”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王后還在睡,別吵醒她,讓她再睡一會兒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月看了看秦王駟精赤著的上身,羞得不敢抬頭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這就去叫人——”

秦王駟道:“不必了——”

這時候一個滿臉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前,他身邊跟著兩個小內侍一人端著銅盆,一人捧著葛巾上前。一個小內侍極熟悉極迅速地擰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給秦王,秦王駟擦了一下臉便扔在盆裡,拿著劍走到庭院裡。

眾媵女等對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中年宦者與兩個小內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著羋月。

羋月只得道:“留兩人在這裡候著王后,我們出去看看。”

此時四名媵女才發現自己睡得釵橫鬢亂的模樣,只怕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惱後悔,此處又無鏡奩,只得兩兩對坐,彼此為對方整理一下儀容,便匆匆跟著羋月出去了。

羋月走到門邊,此時外頭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邊一絲魚肚白,雖是夏日,但晨起依舊有些寒氣。

但見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已經在庭院中舞劍,但見他劍走龍蛇,泛起銀光一片,身手矯健。羋月素日曾見過的楚國少年演武,與之相比,竟還少了幾分悍勇來。

羋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時,亦曾見楚威王於庭院中晨起練武,只是……自先王去後,只怕楚國當今之王,是不會有于美人榻上晨起練武的心志吧。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暗歎。

她這裡出神,卻見天色漸亮。秦王駟停劍收勢,身上都是汗珠。

此時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後,又是害羞又是癡迷地看著秦王駟矯健的身影,微微發出驚歎。

卻見秦王駟收劍之後,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兩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卻見秦王並不看他,只走過來將劍擲給繆監道:“繆監——”

繆監會意地接過劍,遞給身邊的繆辛,將一個盾牌和一支戈扔給秦王駟,自己也拿起盾戈,躍入庭中,與秦王駟各執盾戈相鬥。

卻見景氏正自作聰明地回頭去擰了葛巾想遞給秦王駟,哪知秦王駟早已經在與繆監相鬥,只得悻悻地將葛巾扔回盆內。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聰明。”

羋月看著繆監和秦王駟動手,竟是毫無主奴相對之態,手底下毫不相讓,竟是招招裹挾著殺氣,不禁感歎:“沒想到大監也有這麼好的身手。”

侍立著的一個小內侍看著兩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聽得這個媵女竟底下有這樣的感歎,不禁對她也有些刮目相看,當下便自負地道:“我阿耶跟著大王上陣多年,每日陪著大王習武,這麼多年下來,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羋月知道地位較高的內侍收小內侍為義子這種事,在宮中是常有的事,見這小內侍眼睛靈活,不似另一個內侍頗有驕氣,當下也問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習武嗎?”

那小內侍道:“是,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霜雪不變裝神。”

羋月歎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來,可是夠嗆的。”

那小內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麼能是我們大王呢。”

羋月見他好說話,便問道:“不知你如何稱呼?”

那小內侍忙道:“不敢當季羋動問,奴才名喚繆辛,那邊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喚繆乙。”

羋月點了點頭,想是兩人跟著繆監姓氏,此時奴隸侍從多半無名,常常為了方便稱呼多是甲乙丙丁之類的稱呼。

兩人正說著,卻見秦王駟和繆監一場鬥完,繆監收起盾戈,又變成那個滿臉陪笑的宦者。

兩人走過來,那繆監便把盾戈交于繆乙,繆辛見秦王駟過來,正想去為他擰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卻是連忙擠上前去,爭著要為秦王侍奉櫛巾。兩人這一爭,便見秦王駟到了眼前,一把葛巾還未擰起來。

秦王駟一身是汗,卻見這兩個媵女手忙腳亂的樣子,便皺了皺眉頭,直接拿起銅盆,一盆水從自己頭上澆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後發現自己兩人還握著葛巾,嚇得連忙跪地賠罪。

秦王駟也不理她們,只這麼濕漉漉地走過羋月的身邊,羋月驚得連忙退後一步:“大王。”

秦王駟似乎這時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頭,是你?”

時為夏天,秦王駟淋得全身濕透,他自己不以為意,但站在羋月面前,一股男性氣息撲面來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覺得臉上發燒,不禁又退後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嗎?”

她話一出便知道錯了,她說這話的意思只是想讓秦王駟快穿上衣服去,但這樣一說,若無人上前來,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嚇得眼睛轉到一邊去,此時真是巴不得有人上來替她。

偏愛出頭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為爭遞葛巾,讓秦王不耐煩,此時正嚇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卻守著羋姝內室門口,一時之間竟無人可替。

秦王駟何等樣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進另一間內室,此時繆辛也忙跟了進去。

羋月松了口氣,忙站起來,卻聽得羋姝在內室已經醒來,叫了一聲:“來人——”當下連忙進了內室。羋姝聽說秦王晨起練武,卻不讓人叫她起來侍候,不禁為他的體貼又是高心又是心虛,當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禮了。便低聲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喚醒於她。她這邊匆匆更衣出來,便見另一頭更衣完畢的秦王駟已經出來了。

羋姝忙行禮道:“大王。”

秦王駟輕撫一下羋姝的頭髮道:“王后今天很美。”

羋姝臉一紅,含情脈脈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駟搖頭:“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處理政務。”

羋姝詫異:“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嗎?”

秦王駟笑了:“寡人只是去處理政務,午時會來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會兒,掖庭令過會兒會來向你稟事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姝無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後,秦王駟回到清涼殿,與羋姝一同用過膳食以後,便帶著羋姝與眾女遊覽整個秦宮。

咸陽宮是先孝公時遷都咸陽所開始營建的,雖不如楚宮華美綺麗,但卻是占地更廣,氣勢更強。整個宮殿橫跨於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規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內中大小行宮皆以複道、通道、閣道巧妙結合,西至上林苑,東至終南山修建門闕,稱為冀闕,又巧借地勢,將南邊的秦嶺,西邊的隴山北邊的北部山系,和東邊的崤山做為其外部城牆。

雖然此時的咸陽宮,還只營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于諸羋看來,亦已經是非常雄壯,一路觀來,不免發出驚歎之聲。

秦王駟此時正是三十多歲,雖然相貌並不屬於俊美之列,長臉、蜂准、長目,手足皆長,走路如風,曾經被不喜歡他的政敵詆毀為形如鷹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舉止自然帶著一種威儀,且他為人極聰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視別人時會令人慌亂無措,三言兩語可直指別人內心隱密,但願意放下身段時又如和風細雨,令人傾心崇拜。列國游士皆是心高氣傲之輩,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兩語便也會臣服。

更何況在這些才十幾歲宮闈少女的面前,她們想些什麼,要些什麼,想表現什麼,想掩蓋什麼,於她們彼此之間,或可玩些心術,但在他這種久曆世事人心的掌權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澈見底。

但見秦王駟走在前面,緩步溫言,指點宮闕,華美詞章信手拈來,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卻又能夠對羋姝以及諸媵女各人的脾氣愛好瞭若指掌,談笑間面面俱到,誇孟昭氏“女子有行”、誇季昭氏“美目盼兮”、誇屈氏“隰有荷華”、誇景氏“顏如舜華”,誇得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紅。

諸女原來初入秦宮,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這一路,個個便都放鬆下來,也變得有說有笑,但聽得嬌笑燕語,聲聲入耳。

秦王與羋姝並走,偶一回頭,亦是見著諸媵女原來緊張恭謹的狀態已經放鬆,原來腰肢僵硬地隨侍在後,如今亦是顧盼生姿。卻唯有羋月仍然保持著僵硬和緊張的狀態,心中微有詫異,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過午膳之後,秦王又提起後頭有一馬場,問諸女可願隨他一起行獵,羋姝自然贊同,諸女也都歡欣。

當下眾人回宮更了騎裝,羋姝與眾媵女到了馬場,卻不見秦王,細問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馬廄中洗馬。

羋姝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親手洗馬呢?”

秦王駟此時正好牽著馬走出來,笑道:“這是寡人的戰馬,只有親自照顧,才能夠瞭解馬的習性,它才能夠讓戰場千鈞一髮的時候,救寡人的性命。”

羋姝吃驚:“大王您還要親自作戰?”

秦王駟肅然道:“我大秦歷代先君,都是親自執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場。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國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戰場上。”

羋姝聞言,倒吸一口涼氣,羋月亦心中暗歎,秦人立國之處,原為周室舊都,為犬戎所陷,是歷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兇悍異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所以秦人好戰,戰不畏死,列國才畏懼秦人如虎狼。

秦王駟亦歎道:“歷代先君拋頭灑血,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強盛。人說我秦國的虎狼之國,卻不知道我秦國之國土,就是從虎狼叢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換來的。”
羋姝知道自己說錯話,臉也不禁紅了。

秦王駟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說,便翻身上馬:“來,上馬,寡人帶你們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諸女皆習六藝,騎術弓箭雖然不甚精,卻在楚國也經過行獵之事,當下便一起翻身上馬,隨秦王騎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尋著獵物跑開。

羋月手中持弓,卻無意行獵,只想敷衍了事,混過一場便罷。她看出羋姝心中歡悅,顯對秦王情意已深。這秦王一邊哄得羋姝暈頭轉向,一邊隨手撩撥諸媵女意亂神迷,實在是令她有些想遠而避之。不知不覺中,她的馬便落到了最後,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馬由韁,看著兩邊景色,不覺走神。

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問道:“季羋,你怎麼不去行獵?”

羋月一驚,抬頭卻見秦王駟騎馬正與她並韁而行。

羋月左右看去,卻見周圍除了隨侍的小內侍外,竟無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當下謹慎答道:“我騎射不精,所以還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與其他姐妹去了何處?”

秦王駟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騎射不精,不知初見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羋月見他言語中有調笑之意,心中暗惱,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強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後,方知自己騎射不精,因此不敢賣弄。”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語不盡不實,有心想問她“射義渠王的三箭連發又如何說”,旋即想起黃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傷心事,豈不是適得其反。當下只是笑了笑,抬頭見天邊有一行大雁飛過,便將自己的弓箭遞與她道:“你試試寡人這弓,可否能射下一隻大雁來?”

羋月接過弓來,略一試,只覺得弓大弦緊,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許多,她卻是個不甘服輸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還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將弓拉開,瞄準天邊,一箭射去。那雁群飛得甚低,竟有一雁應聲而落。

繆辛遠遠地跟著,也瞧不清秦王與羋月行事,只見天上一雁掉落,便連忙跑去拾了起來,見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駟的,只以為是他所射,忙捧著雁跑回到秦王身邊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駟笑了,指了指羋月道:“是季羋射中的。”

羋月把將弓箭遞還給秦王駟,道:“是妾失禮了明月系列。”

秦王駟笑道:“這又何妨。”

穆辛卻賣乖地依例將大雁掛在了羋月的馬前,又迅速退到後面去。羋月低頭見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覺得礙眼,卻也無奈,道:“說起來,這也虧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虛傳。”

秦王駟微微一笑:“季羋果然會說話。”

他素日忙於政務,不假於人,對女色上並不在乎,宮中也算清靜。此番娶新王后,罷朝三日,亦算得忙時偷閒。帶著新王后與媵女們遊覽宮庭,騎馬行獵,乃至逗弄一個一心要避開他的小姑娘,亦不過是他政務繁忙之餘的調劑罷了。

羋月見他如此有調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頭笑道:“妾說的是真心話,只是——”她有意頓了頓,見秦王注目過來,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為什麼還要對義渠忍氣吞聲,甚至連他們劫殺王后的罪行也輕輕放過,還要用四十車糧食來贖人?”

秦王駟見她忽然把這話帶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來季羋戎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羋月盯著秦王,斬釘截鐵地道:“是。”此事,她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一有機會,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經來到秦王駟面前了,她為何不直接說出來呢?她在秦國無援無助,但秦王駟卻是秦國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卻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駟見了她如此執著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對她解釋,此時卻覺得她似乎能懂,當下改變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償失。秦國大軍固然可以去圍剿義渠,但軍隊到處,義渠人躲入草原,等大軍一過,他們照樣騷擾邊境。”

羋月恨恨地問:“難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駟搖頭道:“是啊,戎人素為秦國之患,秦國的國土,便是從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為此多少先君沙場捐軀。每當大秦要東進征伐列國,義渠就會在大秦的背後搗亂,使得我們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著義渠。雖然這些年秦國之勢益強,而戎人之勢益弱。然則,這邊患卻是無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經數百年了,征伐多次卻勞而無功。所以我們只能等……”

羋月不解地問:“等?”

秦王駟頷首道:“等時機成熟,自會一舉殲滅。”

羋月聽了此言,沉默不語,兩人並韁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經將此事放下,不料羋月隔了好一會兒,又問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懷疑,為什麼義渠王這麼巧劫到阿姊的車駕?”

秦王駟銳利地看了羋月一眼,這一眼中已經有些警告了,他並不喜歡這個膽大的小女子在這件事上太多糾著。一切都要為大局讓路,他素日威儀甚重,連沙場老將也無不戰戰兢兢,今天這個小女子已經出格太多了,當下收了笑容,沉聲道:“你還想說什麼?”

羋月被他這一眼掃到,心臟驟然收緊,君王之威,一至於斯,本欲有許多質問的話,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終究還有些意氣在,低下頭,忍不住還是頂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賣弄。”你如此英明,為什麼會讓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為什麼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駟沉聲道:“兩國聯姻天下皆知,義渠人窮凶極惡,去伏擊迎嫁隊伍,也不足為奇。”

羋月卻想到義渠王曾經落下的銅制符節,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當那是意外?”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眼光帶著寒意道:“你問得太多了瘋丫頭玩古代。”說罷,似已經對她失去了逗弄的興趣,一揮馬鞭,策馬而去。

羋月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心中一沉,她雖然成功地引開秦王駟的逗弄,可卻也看出秦王駟對於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宮之前,還天真以為若能夠追查出指使義渠人伏擊羋姝的幕後之人,交與秦王,便可報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卻不欲追究,那麼,她進宮還有什麼意義,而她們這些楚女在宮中的前途,豈非可怕得很。想到這樣,她看著秦王駟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噴出火來。

偏此時眾隨從們見秦王駟去了,便一齊跟了上去,唯有繆辛還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羋,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們多候,請季羋也趕緊前去吧。”

羋月恨恨地拿馬鞭抽了一下馬,策馬飛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見秦王與羋姝並韁而行,兩人言笑晏晏,仿佛是從出發到如今都不曾分開半步似的,幾個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獵物。

羋姝見了羋月到來,向她招手笑道:“季羋如何走得這麼慢,我還只道你今日必無收穫呢,不想也有所得。”

羋月強笑了笑,只低了頭跟到諸媵女後面。

季昭氏馬前卻懸了數隻狐兔,見羋月只有一雁,嗤笑出聲。

羋月卻不理她,徑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見她落後,有意也放緩了馬韁,與她同行,勸道:“我也沒獵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羋月看了孟昭氏馬前,果然也只懸了兩隻獵物,但她們素日都是一起行過獵的,一看昭氏姊妹所獲,便知季昭氏有些獵物必是孟昭氏所讓給她的,當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見她並無不悅之情,也略松一口氣,她這個妹妹其實為人並不壞,只是性子好強,愛與人爭個高下,卻有時候會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場合。她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經常幫她描補一番罷了。

當日晚宴,便以諸女所獵之物為炙,於清涼殿前水臺上舉宴,歡歌盛宴,水殿倒映,樂聲輕揚,直如仙宮。

這一夜過去,這三朝之日便結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羋姝則由秦宮派來的傅姆教習,將秦人習俗、歷代先祖諸事及宗廟祭祠等一一研習,又有掖庭令來稟以宮中事務等,連諸媵女亦是要學習宮規,説明王后分攤事務等,此便為三月之後的新婦廟見之禮為準備。

羋姝首要問的,便是宮中妃嬪之事。

分配在她宮中的內侍閽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宮中甚是清淨,廖廖幾個妃嬪,不是先公所賜,就只與先王后大婚時所陪嫁與周室所贈媵女罷了。”

羋姝與羋月交換一眼,心中也甚是詫異,她二人從小所見,楚宮中素來美女如雲。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時,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國贈美、小國獻女、諸封臣與附庸之地的進貢之女,皆是來者不拒。新寵舊愛,濟濟一堂,爭寵鬥愛屢見不鮮嫡女三嫁鬼王爺。後宮多來多冤魂,楚宮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聽閽乙所言,秦宮之中竟甚是清靜。歷代秦公甚是簡樸,諸後宮連名位分階都不曾有,不過是正室稱夫人,其餘人稱諸妾罷了。

後來列國皆開始稱王,如今的秦王駟亦隨眾稱王,便正室稱王后,妾稱夫人。後因幾個已經生子的姬妾爭列,方讓內小臣議了分階,議了夫人之下再設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

羋姝便又問諸人之封,閽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賜、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衛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時,為西周公和東周公所薦之陪嫁媵女。”

羋姝點了點頭,列國嫁女均有媵女,有來自姊妹,有來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國也送女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與東周公素來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薦姬姓國之女為媵,乃是藉故插手秦國內政,卻是不好不收。後宮如此依次排列,當是一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為尊重周室,

閽乙又道:“其下樊長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宮中有封號的就這些了。”

羋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長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國的小國陪媵,想到這裡心中一動,便問道:“這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還是近期才封的?”

閽乙尷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後,才開始冊封的。”

羋月又問:“那麼諸夫人爭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後,才發生的?”

閽乙詫異:“正是,季羋如何得知?”

羋月又問:“歷年來主持後宮事務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閽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後先王后多病,這五六年間,是魏夫人。”

羋姝有些不甚明白,卻藏在了心底,見閽乙退下,便問羋月是何原因,羋月便與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後宮多年,那麼去年忽然冒所謂諸夫人爭列之事,便不是無緣無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後宮的身份,不甘與諸夫人同列,藉故鬧事,欲令秦王封她為後。

此時想是秦王已經決定另娶楚女為繼後,便借此將諸妾分階而冊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爭端。

羋姝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試探著問:“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為?”

羋月搖頭:“這卻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鳥,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羋姝一驚:“還有這等事?”

羋月道:“虢、衛二氏,乃周室所贈,焉知不是周室陰謀?”

楚人對周室俱無好感,羋姝既嫁秦國,更以自己為秦人,當下便恨恨地道:“若當真是周室陰謀,我可不會放過她們。”

羋月輕歎:“秦魏相爭,周室雖然暗弱,亦還是天下共主,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還不知道啊!”

羋姝亦是長歎。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36:13

羋月傳 第93章 魏夫人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後,便無人居住,原來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諸妾也皆遷至掖庭。秦王娶羋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牆,求取其溫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將夏日所居的清涼殿挪為新婚之所。

羋姝率諸媵女到椒房殿時,便見殿前已經有數名宮妝女子已經站在殿外相候。

為首一人笑容明媚舉止親切,正是婚宴之上與羋月同列的女禦,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參見王后。”

她身後諸人,亦隨著她一齊行禮道:“妾等恭迎新王后邪王寵邪妃。”

羋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腦海中,其實已經隱隱視魏氏為大敵,想像中她也應該是一個驕橫的蛇蠍婦人,卻不料卻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見她時,竟對她還隱隱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凜,暗道怪不得孔子雲“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魏氏看似明媚親切,誰又能想像得她,也許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險呢。又想到楚宮的鄭袖,當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這般明媚可人,望之親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雖然已經閃過了千萬般念頭,臉上表情都是紋絲不動,她身邊諸媵女,亦是聽過魏夫人之名,卻也都是深宮中訓練有素之人,皆未變成。

羋姝也是心裡一凜,臉上卻笑道:“各位妹妹免禮,平身。”

眾人行禮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後進殿。”說著,便側身讓開,矣羋姝入殿,她便立於身側,作引導之姿。

羋姝自知來者不善,當下便處處小心,唯恐有失禮之處,落了魏氏算計,惹了笑柄。

當下諸人移步入殿,羋月留神觀察,但見這椒房殿中陳設略舊,大有魏風,顯見並不曾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裝修佈置。且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時除正門外所有門窗俱還閉著,隔簾處處皆用的仍是厚錦氈毯之物,並未換新。楚國諸女料不到這一招,諸人皆是正妝重衣,這一走進去,便覺得炎熱潮悶,令人十分難受。

魏夫人將羋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讓座,羋姝已經熱頭一頭是汗,苦於頭上冠冕身上重衣,臉上的脂粉也險些要糊開,只得以絹帕頻頻拭汗,卻見旁邊一隻香爐,猶在幽幽吐香,那香氣更是說不出來的古怪。

羋月心中亦是暗惱,欲待羋姝坐下之後,便想提醒羋姝,下令開門窗取扇通風。豈料羋姝坐下之後,正當端坐受禮,但見那魏氏走到正中,諸姬亦隨她立定。

豈知那魏氏看著羋姝時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變得極為奇異,眼睛似看著羋姝,又似看著羋姝身後,露出似懷念似感傷似親切神情來,竟是極為詭異。

羋姝被她瞧得毛骨聳然,一時竟忘記說話,羋月見此情況暗驚,方欲說話。

那魏氏看了半晌,卻忽然轉頭拭淚,又回頭賠禮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後坐在這裡,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隨先王后初入宮受朝拜,先王后也穿著同樣的青翟衣,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如今想來,就像是在昨天一樣。”

羋姝卻不防魏氏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渾身寒意頓起,看著這陰沉沉的殿堂,再看著左右詭異的擺設,只覺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個陰惻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禮一般。不由得又氣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實是無禮……”

魏氏卻恍若未聞,半點也不曾將羋姝的言語放在心上,只徑直仍然是一臉懷念地地喃喃道:“這宮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親手擺設的,先王后去了以後,這裡的一切還都是按照先王后原來的擺設,一點都不許改動。就連今日薰的香,都還是先王后最喜歡的千蕊香呢。”

雖然此時正午陽光還有一縷斜入,然則這殿中陰森森的氣氛、陰沉沉的異香、再加上魏氏陰惻惻的語氣,竟顯出幾分叫人膽寒的鬼氣來。

羋姝只覺得袖中的雙手竟是止不住地顫抖,一半是氣的,一半是嚇的,方才渾身的潮汗浸濕了裡衣,此時竟覺得又濕又冷反侵入體的感覺。她活到這十幾歲上,從小到大都是寵愛中長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親近善意逃妾升職記。便是有時候也知道如羋茵等會在她面前有小算計、小心思,卻是從來沒有人敢對她表示過惡意。雖然她也知秦宮必有艱難,但知道與直面這種不加掩飾的惡意,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羋姝有生以來,從來未曾遇上這樣的事,她被這種前所未有的惡意給擊中了,一時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如何回答,只覺得無比難堪,無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無人處躲在被子裡大哭一場。此時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應對、自負、聰明,竟是蕩然無存,只除了結結巴巴地指著魏氏說:“你、你、你……”之外,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腦子裡完全糊成一團,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說話,羋月已經是搶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說些什麼?”

玳瑁見羋月已經開口,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又悄然退了回來,她畢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後宮之人,她此時維護羋姝,說不定倒被她反斥為僭越無禮。羋月是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現才是再好不過。

與此同時,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邁出去的一隻腳。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帶著幾分陰森,羋姝心中一緊,不料魏氏忽然轉顏又笑了,這一笑,眼神中諸般輕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飾,轉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驚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時忘形,憶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還望王后大人大量,勿與我見怪才是。”

羋姝只覺得被羋月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歸位,見魏氏如此作態,胸口似堵了一塊大石一般,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羋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氣息悶滯,可否令她們將門窗打開,也好讓殿中通通氣……”

羋姝頷首,方要答應,那魏氏微一側頭,對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姬妾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產後失調畏風,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見風,自那時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嗚嗚嗚……”

羋姝一怔,話到嘴邊,竟是說不出口了。

羋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處,你口不擇言,實是無禮。”

羋姝到此時氣到極處,反而終於鎮定下心神來,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門窗都打開,讓這殿中通通風,悶熱成這樣,實是可厭。”

那姬妾臉色也變了,連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卻仍笑吟吟地搖著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麼,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禮,都怪妾身一時忘形,諸位妹妹,你們還不與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禮。”

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後,但見魏氏完全無視殿內殿外諸內侍宮女亂哄哄開窗打簾,灰土飛揚的情況,只率眾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禮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請安。”

諸姬妾亦一起行禮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請安。”

羋姝只覺得一口氣噎在喉頭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強笑道:“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禮三拜,這又率眾女起身。

羋姝呆立當場,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羋月忙提醒道:“王后賜禮諸夫人。”

羋姝深吸一口氣,勉強微笑道:“正是,諸位妹妹今日初見,不如一一上來,讓小童也好認認人一夢榮華。”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壓人,此時卻不得不自稱一聲小童。

魏氏臉色變了變,羋姝便已經轉頭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宮中何階?”

魏氏無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斂袖道:“妾魏氏,與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賜冊封為夫人,生公子華。”她蓄意說到同母,眼角又瞄了羋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經打聽過,羋月與羋姝並非同母。

羋姝點頭笑道:“賞。”

玳瑁便捧著託盤上前,上面擺著白玉大笄一對,手鐲一對,簪鉺一對,呈給魏氏。魏氏只得行禮拜謝道:“謝王后賞賜。”她身後侍女便忙接過託盤,兩人退到一邊。

其後便有一個服色與魏氏相似,卻更為年長的貴婦出列行禮,魏氏含笑道:“此為唐氏,唐國之後,封夫人,為公子奐之母。唐妹妹為先公所賜,是宮中資歷最久的人,在大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服侍大王了。”

羋姝定睛看去,但見唐夫人打扮素淨,舉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歎,道:“賞。”

唐夫人之後,便是一個年輕嬌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虢氏,東虢國之後,封美人。”

其後又一個舉止斯文,表情溫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衛氏,封良人,為公子通之母。”

羋姝俱賞,

其後便是長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禮,羋姝凝視看去,見那魏少使卻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卻理睬,轉眼見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問道:“你幾個月了?”

樊長使捧著肚子,露出身為人母心滿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謝小君關愛,六個月了。”

羋姝盯了好幾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禮,你既身懷六甲,從此以後到我這裡就免禮了。”轉頭吩咐珍珠:“快扶樊長使坐下。”

樊長使便嬌滴滴地謝過羋姝,由珍珠扶著坐下。

羋姝與每人相見之時,便賜下諸女便每人笄釵一對、鐲子一雙、簪鉺一副、錦鍛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賜諸公子每人書簡一卷,筆墨刀硯一副。

諸夫人均謝過就座。羋月亦令羋月等自己陪嫁之諸媵女與諸夫人相見,諸夫人亦有表禮一一相贈,雙方暫時呈現出一種其樂融融的假像來。

此時便有侍女奉上玉盞甘露,羋姝順手拿起欲飲,忽然覺得觸手不對,低頭一看竟不是自己慣用的玉盞,轉頭問玳瑁道:“這是——”

魏夫人卻忽然笑道:“王后當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歡的玉盞,如今只剩下一對了,可打壞不得。”

羋姝嚇了一跳,象觸到毒蛇一樣手一縮,玉盞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還未說話,魏少使優誇張地叫了起來:“哎呀,這可是先王后的遺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會傷心的……”

羋姝本已經被嚇了一跳,此時再聽魏少使鬧騰,怒道:“放肆,”轉頭問方才奉上玉盞的侍女道:“誰叫你給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卻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羋姝的眼中,這笑容卻滿滿盡是挑釁,她溫言解釋道:“想當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後宮朝賀,就是坐的這個位置,用的這只玉盞,妾身這樣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讓王后您感受到與先王后的親近,也能夠讓妾身等倍感親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狂狼不噬妾。不想卻造成如此誤會,致使先王后遺物受損,王后您千萬別自責,若論此事之錯,實是妾身也要擔上三分不是的。”

羋月不禁冷笑:“不過一件器物罷了,損了便損了,魏夫人為何要強派王后必須自責?魏夫人說自己有三分不是,這是指責王后有七分不是嗎?你一個妾婢,來編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過膽大了些嗎?”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這媵女處處壞事,當下臉一沉,冷笑道:“我對王后一片誠意,你胡說什麼!倒是你一個媵女,敢來編派我的不是,難道不也是太過膽大嗎?”

羋姝定了定神,被羋月提醒,也暗恨魏氏無禮,忙道:“季羋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說我放肆嗎?”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臉,道:“臣妾不敢,只是這先王后的遺物,就這麼損傷了,只怕連大王也會覺得惋惜的……”

羋月截斷道:“既然是遺物,就不該拿出來亂用,所以還是魏夫人自己不夠小心。小君,以妾看來,當令魏夫人將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來,送到這幾位口口聲聲念著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讓她們起個供桌供上,好好保存。從今日起,這個宮中所有的東西全都撤了,擺上如今的王后喜歡的東西。”

魏夫人怒道:“季羋這麼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規矩,難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嗎?”

羋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辭咄咄逼人:“難道季羋要王後背上個不敬前人的罪過嗎?”

羋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麼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國以來,非子分封是一種情況,襄公時封諸侯是另一種情況,穆公稱霸時又是一種情況,時移事變,自然就是要與時俱進,不見得襄公時還原封不動用非子時的法令,穆公稱霸時難道不會有新的法令規矩。不說遠的,就說近時,商君時不也一樣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對變法,可若沒有變法,秦國現在還不能稱王呢!”

她這一長串比古論今,滔滔不絕地說過來,不但魏夫人怔住了,連皆姬妾皆已經怔住。

羋月停下,看著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聲聲的先王后,難道忘記了,先王后活著的時候可不曾當上過王后,只是個秦國的君夫人罷了。大王稱王以後,為什麼不將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遠千里求娶我楚國的公主為王后,就是因為魏夫人您不曾見識過什麼叫做王后,腦子裡還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當年的規矩……”說到這裡,她又幽幽一歎道:“唉,說起來也難怪,我聽說商君原來就是在魏國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這才到了秦國,為大秦闖出一片新乾坤來。看來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黃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鬱氣強壓,無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態度,又讓她更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乃至到了今日,見魏夫人三番五次挑釁,心中鬱氣便化為口中利語,噴薄而出。

魏夫人臉色一變,商君入秦,致使秦國變法成功,魏國不但錯失人才,還因秦*力大興,河西之戰,損兵折將丟城失土,致使魏秦兩人強弱易勢,這實是魏人大恨,羋月既貶先王后,又貶魏人,說出這樣的話來,無異於當面扇了魏夫人一個大耳光。
魏夫人眼中頓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羋好鋼口,知道的說是季羋胸懷乾坤,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楚國嫁錯了人,季羋才應該是做王后的合適人選呢。”

羋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論口舌之辨,何須王后,身在高位,只要會用人即可,魏國這些年來既失孫臏,又失商君,想來也是不曉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聲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羋了,甘拜下風。”說著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著道:“哎呀呀,楚國來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說會道的。我是個愚笨之人,有些東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請教?”

羋月見了這愚人居然為魏夫人衝鋒,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學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請客,就準備了一堆問題,我們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學習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徑直道:“妾身以前聽過許多關於楚人的故事,都覺得不可思議,難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國,特地來求證一樣。請問刻舟求劍的事情是真的嗎,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長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聽說類似的故事,還有畫蛇添足,買櫝還珠之類的,看來楚人愚笨的事情還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國之初,受了慢待之後,便不遵周人號令,自封為王,倚長江之險,以與周室分庭抗禮的姿態而立。自周室到晉室,數番召集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諸侯不喜楚人,談書論文寓言比喻之時,便常常將楚人作為嘲笑對象,凡是有愚人妄人執人,便都派到楚人的頭上來。

如今魏夫人見以先王后為難羋姝不成,反被羋月口舌所傷,她亦早有準備,故意退讓一步,反讓這些小妃們以楚人故事來惡意取笑。

羋姝氣得將宮女新奉上的玉盞也摔了,怒道:“你們太放肆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魏夫人卻也不惱,羋月發現她越是當惱怒時,反而笑得越是嬌媚:“諸位妹妹只是想討王后的歡心,拉近與王后的距離,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國相關的話題罷了。初次見面,王后就忽然發這麼大的脾氣,是存心想給各位妹妹來個下馬威嗎?”

羋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吧。”

羋月卻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們說故事談笑話,那我們就跟各位阿姊說故事談笑話罷了。虢姬,我倒是聽說過一個與虢國相關的故事,特來請教,唇亡齒寒這個故事的由來,虢姬可曾知道?”[注1]

虢美人一怔,頓時惱了,指著羋月道:“你、你太……”

不待羋月說,屈氏便上前一步,笑咪咪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來,那妾就代您說吧。晉獻公要打虢國,想借道虞國,就送了虞公寶馬美玉,宮子奇說,虞虢兩國是唇齒相依,若是虢國有失,難免唇亡齒寒。可是虞公不聽,還是借道給晉獻公,於是虢國就滅亡了。”

景氏亦是笑咪咪地補刀:“楚國的故事雖多,不過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這大爭之世,仍然傲立于群雄。虢國人的愚笨,卻是沒有腦子,不結交強者,卻誤信他人把國族的安危放在沒有信用也沒有實力可言的人手中,結果國亡族銷,實在是可悲可歎啊。虢姬,須知做人要聰明識時務,您說是不是呢?”

虢美人臉色一變,她終於聽出來了,怒道:“你在威脅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勸虢姬莫給人當槍使,免得被人出賣還不知道。至於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說幾個樊國的故事拉近一下關係,可我真想不起來樊國有什麼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過我還可以送您一個楚國的故事,叫狐假虎威,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還是狐,大家可要睜開眼睛看清楚才是。”

羋姝掩嘴輕笑,魏氏有幫手,難道她便沒有幫手不成,她這幾個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練為辨術,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驚呆了不曾反應過來,幸而羋月先出聲,諸羋便反應過來,輪番而上,這素日互相辨論慣了,一齊對外時,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顯然是怔住了,忽然間就尖聲叫道:“好啊,你們一起來欺負我,我要去請大王作主……”

正欲鬧時,忽然聽得外頭齊聲道:“大王到!”

眾妃嬪轉過身去,看到秦王駟正大步進來,連忙下拜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走上前,扶起羋姝道:“寡人遠遠地就聽到這殿中極為熱鬧,看來你們相處和睦得緊啊。”

諸妃嬪聽到他這番話,臉色頓時五彩繽紛起來。

羋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頗為熱情,與妾等相處得很好呢。”

秦王駟何等聰明,一眼看去早已經心裡有數,臉上卻不顯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羋月暗中給羋姝一個眼色,羋姝會意道:“兩位魏妹妹對先王后懷念得緊,臣妾想請大王恩准,將這椒房宮先王后遺留下的東西都賜給兩位妹妹保管。這椒房宮佈置陳舊,臣妾想重新佈置一番,也好讓大王看個新鮮。”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你是這王后,這些許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請示寡人。”

羋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這麼說,臣妾就放心了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魏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這一場諸羋對諸姬的初次交鋒,算得是楚宮大勝,直到回到清涼殿,羋姝猶興奮未止,笑著對羋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臉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羋月勸道:“阿姊,魏夫人在後宮經營這麼多年,今日是輕視了阿姊才會措手不及,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羋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給我下馬威,你說得對,將來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時候教她知道我的厲害。”

羋月輕歎:“阿姊放心,總有收拾她們的時候。”

羋姝看著羋月,想到今日自己一開始驚慌失措,全仗羋月及時出面,才不至於失了王后威儀,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現,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總以來你還一直是那個讓我庇護著的小妹妹,沒有想到,今日卻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個魏氏給壓下了。”

羋月知她素來好強,今日自己出頭,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宮,她或還懼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懶得再作戲,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覺得,我今日太過放肆大膽了?”

羋姝臉色微笑,忙解釋道:“怎麼會呢。其實今天真的還是多虧你了……”她對自己今日表現實是十分沮喪,素日只覺得自己聰明利害,威儀天成,只道自己一為王后,必是妃嬪俯首,秦王獨鐘。誰曉得一入秦宮,竟會被個妃子擠兌得差點顏面盡失。這種“原來我沒有這麼厲害”以及看著“那個素日要我庇護的人居然這麼厲害”的心思糾結萬分。但羋月這麼一說,她心中又自慚愧,覺得羋月今日為了自己出頭,自己居然還有這種嫉妒的心思,實是不應該,又怕羋月心中誤會,急著想解釋,卻又解釋不清,急了一頭的汗。

羋月按住了羋姝,歎道:“阿姊,我明白的,身處異地,滿目敵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誰都會這樣。我其實與並不比別人強,只是我與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會這樣咄咄逼人。”

羋姝想到黃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惻然,更覺慚愧:“妹妹,過去種種辟如昨日死,人總要向前看的。”

羋月冷笑一聲:“阿姊,你知道嗎,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麼的程度上會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偽面具來,可惜,她夠能忍!”

羋姝一驚:“你懷疑是她?”

羋月點頭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羋姝聽了她這話,低頭想了想,忽然猶豫起來道:“你說大王會不會聽到我們說的話,會不會覺得我們太咄咄逼人了。”

羋月詫異:“阿姊怕什麼?”

羋姝猶豫道:“大王說,想要一個清靜和睦的後宮,我們若是太過強勢,會不會……”

羋月歎息:“大王想要一個清靜的後宮,阿姊就更不能軟弱了。現在不是我們挑事,而是魏夫人她們在挑事。從下毒到勾結義渠,再到今日的鬧事,她何曾消停過。阿姊若是忍氣吞聲,她一定會更加囂張,只有阿姊將她的氣焰打下去,讓她不敢再興風作浪,這後宮才能清靜,才不負大王將後宮交托給阿姊的心意。”

羋姝聽了不禁點頭,道:“那我以後應該如何行事?”

羋月斬釘截鐵道:“就象今天這樣啊。若以後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別和她爭執,由我來和她理論,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阿姊再出來作裁決。阿姊是王后,後宮之主,宮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與阿姊辨折。”

羋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實依我的脾氣,真是恨不得將她拖下去一頓打死。”

羋月歎道:“阿姊不可,你和她鬥,大王不會管,但你若要殺了她,大王是不會允許的。”

羋姝忙道:“我自然不會親手殺她……”

羋月輕歎一聲,按住羋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鄭袖夫人那種人,更何況若論陰損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來也不及那魏夫人。這種事,不要想,免得汙了你我心性。”

羋姝也有些訥訥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實要做出這種事來,也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心中氣憤,是過過嘴癮罷了:“我只是氣不過……”

羋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羋姝笑出聲來:“妹妹說得極是。”

羋月坦言道:“秦宮不比楚宮,後宮的女人存在與否,其實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決斷。阿姊,時機未到,你我不可妄動。”

羋姝急道:“那時機什麼時候才能到?”

羋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學會忍。”

羋姝喃喃道:“忍?”

羋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全除去,阿姊,嫁給諸侯,就得忍受三宮六院的生活。”

羋姝歎道:“妹妹,我亦是宮中長大的女子。諸侯多婦,我豈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計我、謀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羋月歎道:“阿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後宮這麼多女人,哪一個不是在謀算著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為王后,坐上了這個位置,就要承受後宮所有女人的謀算,並且忍下來愛傾紫禁城。只要你還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羋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羋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這真是太難了,一起到天天看到這麼一群人跟你鬥嘴鬥心計,晚上還要鬥大王的寵愛,我真受不了。”

羋月歎道:“阿姊,要享受一國之母的尊榮,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謀算。你擔得起多少的算計,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榮耀。”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邊,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來與阿姊一起進晚膳。三日已過,也不用我等必須服侍,也容我躲個懶罷。”

羋姝卻拉住了羋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意侍奉大王嗎?”

羋月微微一笑:“阿姊,莊子曾說過一個故事,說楚國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錦鍛竹匣而藏之廟堂之上。試問此龜是寧可死為留骨而貴?還是寧願生而曳尾于塗中?只要阿姊答應我,五年以後讓我出宮,我願意做那只曳尾于泥塗中的烏龜。”

羋姝卻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歎:“妹妹能真的永遠不改初衷嗎?”

羋月正欲站起退出,聞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過去,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是。但是,世事無常,到今日我已經不敢對命運說是。阿姊。什麼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從來不是入宮闈,為媵婦啊!”

羋姝心中暗悔,只覺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無自信,處處露了小氣,忙道:“妹妹,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她卻不知道,一個女子初入愛河,又對感情沒有十足的安全感時,這份患得患失,俱是難免。只是有些人藏諸於心,而她從小所生長的環境過於順利,實是沒有任何足以讓她可以學會隱藏情緒的經歷。也唯有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面前,在絕對的權威面前,她或許會稍加掩飾,但羋月等人從小與她一起相伴長大的姊妹,如玳瑁這些僕從之間,她實不必加任何掩飾。

但她此刻話一出口,已經是後悔了。其實自那日發現羋月與黃歇欲私奔之後,黃歇身死,羋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經隱隱對羋月有幾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種油然的敬佩,所以在發現自己又出現如在楚宮時那樣對羋月的態度時,就已經感覺到了失禮。

羋月擺了擺手,歎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著戎弟到封地上去,輔佐他、也奉養母親。此後又想跟著黃歇浪跡天下,如今黃歇已死,我只願養大小冉,讓他能夠在秦國掙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讓我有個依靠。男女情愛婚姻之事,我已經毫無興趣。只是命運會如何,今日我縱能答應阿姊,只怕事到臨頭,也做不得主。”

羋姝歎息:“妹妹不必說了,我自然明白。”

羋月站起,斂袖一禮,退出殿外。

她沿著廡廊慢慢地走著,心裡卻在想著方才與羋姝的對話,她對秦王沒有興趣,她對婚姻情愛也已經毫無興趣,她是可以答應羋姝,以安羋姝的心。

可是,羋姝的心安不安,與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宮,又不是為了羋姝,她是為了讓追查那個害死黃歇的幕後真凶而來。若能夠為黃歇報仇,必要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會放棄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間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季羋又在想些什麼?”

羋月抬頭一驚,卻見秦王駟正站在廡廊另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逃妾升職記。

羋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禮道:“見過大王。”

秦王駟提醒:“你還沒回答寡人的問題呢?”

羋月垂首道:“妾剛才在想,不知道晚膳會吃什麼。”

這種擺明瞭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駟卻也並不生氣,只道:“你不與其他人一起吃嗎?”

羋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駟一怔,蕙院在清涼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諸媵女都在清涼殿兩邊偏殿居住:“你為何獨自一人住這麼遠?”

這地方亦是羋月這兩日問了宮人才知道的,亦是向羋姝要求過才得答應,諸媵女皆是為秦王準備,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為了就近方便,她既無意于秦王,自然住得遠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聽宮中消息,當下只答道:“妾還有一個幼弟,住在殿中恐擾了小君清靜,因此住得遠些。”

秦王駟點了點頭,又問:“這番季羋與寡人相見,似乎拘束了很多。”

羋月行禮道:“當時不知是大王,故爾失禮。”

秦王駟搖頭:“不是,寡人感覺,你整個的精氣神,都似不一樣了。”

羋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樣了,那時候的她正是兩情相悅,無限美好自信的時候,如今經歷大變,如何還能如初:“妾長大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樣年幼無知了。”

秦王駟沉吟:“這離寡人上次見你,似乎沒隔多久啊。”羋月垂頭:“大王,有時候人的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秦王駟道:“說得也是。”

羋月見他再無話,便退到一邊,候他走過。秦王駟擺手:“你只管去吧,寡人還要在這些站一站。”

羋月只得行了一禮:“妾失儀了。”說著,垂頭走出。

秦王駟看著羋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後跟著的繆監似乎看出了什麼來,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對季羋感興趣?”

秦王駟笑了,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種興趣。”他看了繆監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聰明。”

繆監卻也笑了:“老奴隨大王多年,大王何時看老奴自作聰明過?”

秦王駟失笑:“說得也是。”

當下無話,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時代對女子的稱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識別區分,這種區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諡號,亦可能是族中長幼排行等。但不能會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邊的施姓女子;如《趙氏孤兒》中的莊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諡號為莊,所以稱“莊姬”。晉文公的妻子姜氏來自齊國,所以人們對她的稱呼就是“齊薑”或者“文薑”。如羋月羋姝在秦國,就不會有人直接稱呼她們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稱為“孟羋”或者“季羋”,如屈氏景氏,則可以稱為“屈羋”和“景羋”,而昭氏姐妹可以稱為昭羋,但為了區別更可能會稱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來自虢國,姬姓,所以通常就會稱她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稱其名位,亦可稱為魏姬;衛良人、樊長使等,則也可稱為衛姬或者樊姬。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38:14

羋月傳 第96章 銅符節

暫不提清涼殿中秦王與王后共進晚膳如何恩愛,且說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內,猶自恨恨妻主太狂夫之過。

魏少使是她從妹,便先開口道:“楚女實是無禮,阿姊可不能就這麼忍氣吞聲過去了?”

魏夫人卻故意地道:“我倒罷了,誰叫我主持後宮,新王后不拿我立威,還能拿誰立威呢?只是姐妹們好意和王后親近,卻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場。”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罷了,誰教她是後宮之主,可是一個連名份都沒有的媵女也敢騎在我們頭上,這日子以後沒辦過了。”

魏夫人長歎一聲:“自我入宮以來,對各位妹妹素來關愛有加,一視同仁。只是以今日看來,只怕日後宮中楚女當道,我們姐妹們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

虢美人氣恨恨地道:“夫人,我們可不能這麼算了,得讓她知道,這宮裡誰說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卻看著唐夫人與衛良人道:“唐姊姊,衛妹妹,你們兩位也說說話啊。”

那唐夫人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只皺了皺眉,道:“我素來多病,也不管這些事兒。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國諸姬中的一員,原是先孝公所賜,是秦王駟為太子時的舊人,在宮中資歷既深,又有臉面,又有兒子。昔年魏氏諸姬在宮中得寵,她也不管不問,只專心養著兒子。到後來魏夫人借著諸妾爭列鬧出事來,秦王駟分了後宮位階,她又是頭一等。

她與魏夫人同階,若論資歷,原該站在魏夫人前頭。魏夫人借著自己是主持後宮的名義,每每要搶在她前面,她也無所謂,退讓一步也無妨。就這麼個一拳打去半天不見她吱一聲,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錯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計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無可奈何。

此番拜見新王后,她只不過是隨大流一起見一下,轉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過來,她亦知道這是魏夫人逼她站隊。只是她依舊這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也實在叫魏夫人無可奈何。

魏夫人又轉向衛良人,衛良人素來多智,頗為魏夫人倚重,此見魏夫人問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處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強。如今王后初來宮中,便有什麼不到的地方,我們自然要多體諒,多幫助,如此才不負大王對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聽也一不禁暗贊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這話四平八穩,毫無惡意,但細一品,卻是有無限陷阱,見諸姬還不解,素性挑明瞭道:“還是衛良人想得周到,你們也都聽到了,王后新到宮中,不熟悉宮務,若是在處理宮務之上出了什麼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著點,幫著留神點!”

虢美人頓時明白了,掩口輕笑道:“正是正是,我們知道了。”當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宮務上設幾個套叫王后出幾個錯來,方顯得是她的本事。

衛良人暗歎一聲,說實話,她為人自負,對虢姬之好勝無腦、樊姬之自私膽小,都沒有好感。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話的也有特別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數幾個人心照不宣已經足夠,這等事如何能夠挑明瞭說。只是魏夫人卻喜愛將眾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進同退,方顯得自己是後宮主持之人,她也無可奈何。

魏夫人計議已定,當下遣散了諸姬,卻留下了衛良人獨自商議,道:“衛妹妹向來是最聰明的,這以後何去何從,還指望衛妹妹拿個主意呢!”

衛良人笑道:“阿姊已經處於不敗之地,何須我來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這話怎麼說?”

衛良人長歎一聲,暗示道:“我笑阿姊捨本逐末,跟這些毛丫頭爭什麼閒氣,她能蓋過我們的不過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爭回來,豈不是……”

魏夫人細細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衛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經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兒子,公子華一傾紅顏媚天下!

此時宮中諸婦雖然亦有數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華出身,且先王后無子,亦三番兩次說過要將公子華記在自己名下。若能夠趁孟羋初來之時,將公子華立為太子,則魏夫人已處於不敗之地。

衛良人又暗悔自己剛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著宣揚出去,若出了事,必會說是她的計謀,此時忙又找補道:“我若是阿姊,此時什麼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衛良人忙解釋道:“大王是何等厲害之人,阿姊久掌宮務,如今王后初入宮中,她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大王豈不疑了阿姊,叫子華受累?”

魏夫人雖能夠接受,終究心有不甘,道:“難道我就這麼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衛良人勸道:“大王要的是一個清靜的後宮,誰叫大王不得清靜,大王心裡就會嫌棄了誰。更何況王后現在正防著阿姊,不管出了什麼事都會說是阿姊使的壞,阿姊真要對付她們,倒不如等她們鬆懈下來,自亂陣腳……”

魏夫人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衛國,當真有鬼穀子之才,得縱橫心術啊!”

衛良人嬌嗔道:“我為阿姊出謀劃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兩人說笑一番,衛良人這才辭了出去,心中卻暗自嗟歎。她自負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著出身,壓在她頭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處處討好於她,為她出謀畫策,雖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終究是意難平啊!

七月成婚,從炎熱的夏季轉到黃葉飛舞的秋季,羋姝在宮中已經兩個多月了。

這一日,秦王下旨,令諸羋準備動聲,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廟所在,接下來正是王后羋姝人生中最重大的儀式——“廟見”之禮。[注1]

這卻是一個新婦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新婦三月,乃備奠菜,行“廟見”之禮,祭過先祖,這才能正式列為夫家的一員。這三個月中,如同新婦的試用期一般,新婦要表現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質,令得夫婿滿意;要表現出勝任一國之母的素質,令得宗族滿意。如此,才能夠在廟見之儀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納孟羋為秦國嬴姓王族的成員。

這一日,無數車隊,前後簇擁,浩浩蕩蕩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餘日,終於在三月期滿之前,到了雍城宗廟。

三月期滿,黃昏時分,秦王駟與新後俱著禮服,在祝者所引導下進了宗廟,祭告列祖列宗。羋姝從楚國帶來的陪嫁禮器悉數擺放在宗廟之內,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觶、觥、尊、卣、壺、斝、罍、觚、盤、匜等諸般銅器俱刻有銘文,再加上全套青銅編鐘、青玉編磬等諸般樂器俱由樂師奏樂。這等豪華的陪嫁陣,也唯有國與國的聯姻之中,才能夠擺得出來。

新後羋姝親奉嘉菜,秦王駟與王后行禮如儀,王曰:“臣駟,娶新婦羋姓熊氏,今奠嘉菜於嬴氏列祖列宗,願列宗列宗惠我長樂無疆,子孫保之重生之醜女難求。”後曰:“羋姓熊氏來婦,敢奠嘉菜於我贏氏列祖列宗,願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所謂嘉菜者,不過是五齏七菹,五齏即是將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這五樣葷素各異的菜肴細切為齏,七菹便是將韭、菁、蓴、葵、芹、菭、筍七種菜蔬製成菹菜。[注2]

嘉菜雖然名義上須得新婦親手所制,奉與舅姑,以示嫁為人婦,主持中饋之意。但羋姝既為王后,自也不能親處廚下洗手烹製,不過提早叫侍人早些時候準備好醃制七種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齏之肴,然後在廟見之禮前,切好擺入祭器,她只是在每個流程進行中站在那裡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諸般禮儀成了,羋姝再受冊寶,更笄釵,才算正式為宗廟所接受,此後才能夠行主持祭祀之儀。

廟見之後,就是行返馬之儀。所謂返馬,就是成婦之後,新婦將從娘家帶來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馬車留下,自謙戰戰兢兢,若不能得歡於夫家,當乘原車而返。而夫家則行“反馬”之禮,就是把新婦從娘家來所駕乘車子的馬匹退回,表示對新婦十分滿足,一定不會有出婦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個婚禮。

廟見之後,秦王駟方才對羋姝說,先王后病逝,群臣欲為王求新婦,亦至宗廟問卜,卜得諸國皆不堪為正,數次之後,才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國霸業。因此他親去楚國,以誠其心。

羋姝聽得自是心花怒放,本來有些不安的心,頓時也安定了下來,既是宗廟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業,那麼她又何憂之有。

自雍城回來,羋月便開始思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這些日子,她居於蕙院,與魏冉同住,身邊亦只有薜荔女蘿與侍候,與楚國身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遠,只是她也不以為意,反覺得蕙院狹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雜,方是正好。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想辦法,試圖將她在義渠王那裡所見到的銅符節重新做出來,這是她目前唯一的線索,很明顯,這東西擺明瞭是過秦人關卡所用。義渠王掠劫完畢,星夜賓士回義渠,縱有阻攔,也是一沖而過。但若義渠人潛行數個郡縣來伏擊送嫁隊伍時,卻必是通過這東西來過關卡的。

只是畢竟她只是對那銅符節只看了匆匆一眼,雖然大致的形狀已經可以恢復了,但許多細節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她看著手中的泥制符節,洩氣地放了下來。

蝸居小院,實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宮之時,經常是會跑出去騎馬射獵習武,只是到了秦宮,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當日秦王帶諸羋去馬場,便讓薜荔去打聽一下,薜荔來報說,那馬場素日只有秦王罷朝之後,會過去騎射半個時辰,平時卻是無人。之前亦有宮中妃嬪去射獵遊玩,並無禁忌。

她聽了之後,便不禁心動,想著今日煩悶,素性將那泥制符節袖了,就要去馬場。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來纏著她要玩,她亦無心理會,只問了他已經背會了“大雅”“小雅”之後,便叫他先背“秦風”,魏冉不解,原來羋月同他說,習雅之後,諸國風當從“周南”開始,為何跳過來先習“秦風”,羋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國,當入境隨俗,更快的融入秦國。

魏冉聽了她的話,沉默良久,才問道:“阿姊,我們不去齊國了嗎?”

羋月心中一酸,想到當日也黃歇共約一起入齊的計畫,如今已經不再可能實現了,抹了把淚,匆匆跑出了蕙院靈魂夜未央。她一股怨怒無處發洩,跑到射場,叫寺人擺開靶子,

眼前的靶子時而變成義渠王,時而變成魏夫人,時而變成楚威後,時而變成楚王槐。讓她只將一腔怨恨之情,化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終場,忽然傳來一陣鼓掌聲。

羋月猛然驚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輕歎一聲,抹了抹額頭的汗,心中詫異,她是明明打聽了此時是秦王在前朝議政的時間,諸姬近年來亦不愛騎射,此時又是誰來了呢?她轉頭看去,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少女,那少女邊笑邊向她走來,臉上卻帶著善意:“好箭法,真沒想到宮中還有人箭法比我還好,你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羋月細看那少女英氣勃勃,帶著幾分男兒之氣,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幾分男兒之氣,卻從未曾遇見過能夠與她氣味相投的女子,此時見了這人,竟有幾分親切,正欲開口道:“我是……”

那少女卻頑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從楚國來的季羋,是也不是?”

羋月詫異:“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著頭,歷數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會是宮女。那最近宮裡新來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個媵女,我聽說屈氏和景氏形影不離,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聽父……聽人說季羋擅騎射那麼獨自一人在這裡練習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羋了。”

羋月也笑了:“既然你猜著了,那麼讓我來猜猜閣下是誰呢?宮中妃嬪昨日拜會王后的時候我都已經見過,你的打扮也不像是宮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脫口說出‘父’字,想來是要說‘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羋是個聰明女子,你就喚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長女也,羋月便明白了,笑道:“原來是大公主。”

兩人相互為禮,羋月看著孟嬴,卻與自己一般高矮,想來也是年歲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實是忍俊不禁。

孟嬴詫異道:“你笑什麼?”

羋月掩嘴笑道:“還記得在楚國與大王第一次見面,他長著一把大鬍子,我管他叫長者,他還不高興。後來就剃了鬍子讓我看,說他不是長者。可如今看來,他都有你這麼大的女兒了。”

孟嬴笑得前仰後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長者,那父王不是要氣壞了,怪不得回來的時候他把鬍子剃了,我還以為是為了在新王后面前顯年輕呢,原來是被你叫惱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來高高在上的父親竟也有此狼狽之時,不由地對羋月好感大增:“你這人好玩兒,我喜歡你。”

羋月亦是喜歡她的直爽,兩人雖是初見,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拋開身份,互以“季羋”“孟嬴”相稱。

羋月聽得孟嬴不住口地誇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氣,歷數楚威王當年事蹟,兩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來。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間最英偉的君王。”

羋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會成為秦國擴張疆域最廣的君王。”

羋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時擴張疆域,楚國有史以來無人能比。”

最後還是孟嬴先罷戰,知道:“好了好了,我們都有一個好父王,好了吧。”

羋月歎了口氣,想到自己的父親,看著孟嬴誠摯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見了她的神情莊重,不禁問道:“季羋,對我父王可有好感?”見羋月點頭,忙又問道:“你會不會做我父王的女人?”這次羋月卻是搖頭了。

孟嬴詫異了:“這卻是為什麼?”

羋月撲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見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兒多了去了,欣賞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從來不曾聽過這般離經叛道卻又爽快異常的話,不禁拍膝大笑:“季羋、季羋,你當真是妙人也。”說著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來不愛與後宮妃嬪交往,她們一個個的心思簡直都是寫在臉上了,偏還裝模作樣,當我是傻子嗎?”

羋月亦是明白:“她們亦是可憐人,宮多怨女,大王一個人,不夠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季羋當真是妙人,我從來不曾笑得這般開心,哈哈哈……”

羋月也詫異了:“孟嬴,我說的話,便是如此可樂嗎?還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淚笑道:“不差不差,季羋,我只是、我只是覺得耳目一新罷了狂狼不噬妾。”

自此,兩人便多有來往,羋月將自己手抄的莊子之“逍遙游”贈與孟嬴,孟嬴亦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匹白馬贈與羋月。

那馬才四歲,正是剛成年的時候,十分可愛,羋月與孟嬴到了馬廄之中挑選時,一見之下便十分喜歡。她雖然喜歡弓馬,但畢竟楚國在南方,以舟楫而長,論起良馬,卻不如秦人。秦人善馴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馴馬而得封,孟嬴身為秦王最寵愛的長女,亦有好幾匹良駒,這匹馬恰好是秦王所賜,剛剛成年,孟嬴見羋月喜歡,便轉手贈與羋月。

待得兩人相交頗有一段情份之後,羋月亦便將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製的符節交與孟嬴,托她辨認打聽一下。孟嬴卻只覺得這符節雖然頗似秦國高層的通關符節,但是具體要查出是誰的,卻非得看這上面的銘文才是。

當日羋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夠記得大致樣子復原出來便已經絞盡腦汁,這上面的銘文,卻實在是當日便不曾看清,又何來回憶。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這才是關鍵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幾乎連做夢,夢到的都是當日那銅符節的樣子,只是當她仔細想看清上面的銘文時,卻總是糊作一團,無法看清。

這一日羋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時,自廊橋上經過,卻見廊橋下衛良人帶著侍女恍恍惚惚地走過,她的手中居然還持著一枚銅符節。

羋月一見之下,只覺得腦海中轟然作響,那夢中始終糊作一團的東西此刻忽然間清晰地顯現出來,與衛良人手中的銅符節重合起來。她還沒來得及思索,身體已經先于思維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雙足已經邁過廊橋的扶欄,躍了下來。

衛良人這日正是自內府中回來,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時,忽然間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還未反應過來,她身邊的侍女采藍便已經嚇得失聲驚叫。

這廊橋離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換了普通人,怕是要跌傷,幸而羋月從小就喜歡弓馬,又身手矯健,這才是無事。此時見嚇著了人,也忙行禮道:“嚇著衛良人了,是我的不是,還望恕罪。

衛良人撫著撲通亂跳的心口,強自鎮定道:”無事。“又喝斥采藍住口,方又向羋月笑道:”侍女無知,失禮季羋了。“

季羋臉一紅:”哪裡的話,是我十分無禮才是。“

衛良人腹誹,你既知無禮,如何還會做出這等舉動來,但她素來溫文爾雅,這樣的話自然是不會出口的,只不知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勢的媵女,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這樣奇特的舉動來。

羋月卻也懶得和她繞彎,直接道:”衛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觀?“

衛良人詫異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著父親寄來的魚書,右手拿著銅符節,卻不知道對方要看什麼。

羋月已經直接道:”衛良人手中銅符可否借我一觀?“衛良人聽說她只是要借銅符,松了一口氣,她還怕若是對方要借她手中的魚書一觀,這可是無法答應的事,當下忙將手中銅符遞過去道:”不知季羋要此物何用?“

羋月接過銅符節,在自己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細節都記住,但見那符節正面陰刻秦字銘文數行,秦字與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識,連猜帶悶其大約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頒節符於某人,可用于水陸兩路免檢免稅通行,准過多少從人多少貨物等內容。

衛良人看著她的舉動,疑惑越來越深,卻不言語,采藍方欲問,卻被衛良人一個眼神製版了邪王寵邪妃。

羋月越看這銅符,心中疑惑越大,雖然那日義渠王的銅符只是匆匆一瞥,但這些日子魂牽夢縈,衛良人手中的銅符,便是她記憶中的那一枚。想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強抑激動問:”衛良人,此物何用?“

衛良人詫異:”季羋不認得這個嗎?“

羋月道:”不認得。“

衛良人笑道:”大秦關卡審查極嚴,如果有車船經過關隘,如果沒有這種銅符節,都要經過檢驗,若是攜帶貨物還要納征。後宮妃嬪來自各國,與母國自然有禮物往來,所以大王特賜我等一枚銅符節,以便關卡出入。“她笑容溫婉,娓娓道來,仿佛一個親切的長姊一般。

羋月皺起眉頭,抓住衛良人話中的訊息:”這麼說,後宮妃嬪手中都有這枚銅符節了?“

衛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過是魏夫人、虢美人還有我的手中有罷了,如今大約王后手中也會有一枚。“

羋月緊緊追問:”其中外形、內容、銘文,可有什麼區別嗎?

衛良人有些不解,看了羋月一眼:“季羋為何對此事如此關心?”

羋月低頭思忖片刻,抬頭大膽地道:“衛良人當知道,我們在入咸陽途中,曾遇義渠王伏擊,而我在義渠王營中,曾見到過相似的這樣一枚銅符節。衛良人以為,這符節會是誰的呢?”

衛良人倒抽一口涼氣,似乎想到了什麼,伸手想從羋月的手中抽走銅符節。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手中卻握住銅符節不放道:“衛良人可願教我,如何才能夠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銅符節之區別。”

衛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書,心思恍惚,握著魚書和銅符竟忘記藏好,竟捲入這等事情當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這條宮巷上竟只有她主僕二人與羋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節給我。”羋月鬆手,衛良人拿回銅符節,指著正中一處環形內之字道:“其形制、銘文,基本相似,只有此處……季羋看清楚了嗎,這個位置上是個‘衛’字,是我母族國名。”

羋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銅符節上的“衛”字,努力回想著義渠王掉在地下的銅符節,試圖看清上面的字,卻是一片模糊,羋月撫額,頓覺暈眩。她回過神來,卻見衛良人扶住她道:“季羋,你那日見到過的銅符節是此處刻著一個什麼字?”

羋月微笑,盯著衛良人的眼睛緩緩地搖頭道:“我記不清了。”

衛良人看著羋月,她口中雖然說記不清了,可表情卻更顯得神秘莫測,衛良人歎道:“季羋,你真的不象一個宮中的女人。”

羋月笑了:“宮中的女人應該如何?”

衛良人臉上露出無奈和憂傷道:“這宮裡到處是眼睛,到處是耳朵,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和身邊的人招來禍患,甚至不知道風從哪裡起,往何處辨別申明。所以,在這宮裡久了,有許多事,不能說、不能做,裝聾作啞才能明哲保身。”

羋月看著衛良人:“我明白衛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絕不會遷連他人。”說罷,她轉身而去。

衛良人凝視著羋月的背影,歎息:“季羋,你真是太天真,太單純了凰寵——高門貴夫。”

這樣天真單純的性子,在這樣詭秘的深宮之中,能活多久呢?

衛良人心中暗歎,卻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罷甘休。

王后入咸陽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無所知。不僅她不知道,只怕在這宮中除了那個主謀之外,誰也不知道吧。

而這個主謀,當真是那個呼之欲出的嗎?還是……另有陰謀呢?

她正自出神,采藍怯生生地問:“良人,我們……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衛良人沉了臉,斥道:“你胡說什麼,魏夫人與此事何干?”

采藍嚇了一跳,忙低了頭:“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衛良人冷笑:“你只是個奴婢罷了,貴人的心,也輪得到你來憂?”

采藍連忙搖頭。

衛良人歎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節符收好了,今日我們什麼事都沒看到,沒聽到。”

采藍心一凜,忙應道:“是。”

而羋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經依著方才在衛良人手中所見銘文,再度重做符節了。

此時蕙院院中,羋月面前的石幾上,已經擺著十來隻相似的泥符節,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著上面的銘文,俱是和衛良人出示的符節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圓環處各國的國名。石幾邊的地下,是一個盛水的銅盆,銅盆旁邊是做壞了的許多泥坯。

羋月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曬得半幹的泥符節拿起來,轉動著正面、反面、側面,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努力回憶著……那日義渠王掉落地上的銅符節,那個本來糊作一團的圖案,此時變得越來越清晰,那個字……每一個符節比對以後,那個字,果然是個“魏”。

羋月跳了起來,將其他符節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著“魏”字的符節,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羋姝的宮中。

她方一轉頭,卻看到一隻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邊,她驚詫地抬起頭來,從靴子到玄端下擺、玉組佩、玉帶、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駟的臉和他頭上的高冠。

羋月伏地請安:“參見大王。”

秦王駟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冰冷無情:“此為何物?”

羋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駟的意思,惶然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的臉,頓時感覺到心亂如麻,她似乎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此時,並不是應該見到秦王的時候,這個節奏不對,她支唔道:“這似乎,是……符節。”

秦王駟面無表情:“季羋,符節是做什麼用的?”

羋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駟的聲音冷冷地自上面傳下來:“這符節是君王所鑄,賜於近臣,過關隘可免驗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豈是誰都可以私鑄的?”

羋月只覺得一陣不祥的預感升起,更是慌亂得理不出一個思緒來,只慌忙答道:“朝廷符節,乃用金銅所鑄,臣妾這是泥鑄的,只是用來找人……”

秦王駟的聲音似在輕輕冷笑:“找什麼人?”

羋月抬起頭來,心頭還將實情說與不說之間猶豫:“妾想找……那個伏擊我們的人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秦王駟的聲音依舊淡漠:“伏擊你的,是義渠人,你在秦宮找什麼?”還未等羋月說話,秦王駟伸出手,將石幾上的泥符節統統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於什麼目地,這東西都不是你一個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頓時融化成一團泥水,羋月看著自己數月費盡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這一拂手間,化為烏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駟並不理會,只將這些泥坯符節拂入水盆之後,便不再看羋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羋月絕望地坐在地上,沖著秦王駟的背影叫道:“大王,難道王后被人伏擊,就能算了嗎!”

秦王駟轉身,眼角盡是譏誚之色,只說了一句話:“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秦王駟不知道已經去了多久,可這句話,似乎一直迴響在羋月的耳邊,嗡嗡作響,佔據了她所有的思緒,讓她沒有辦法動彈,沒有辦法反應過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間大哭,又忽然大笑,嚇得薜荔和女蘿只敢緊緊拉著魏冉遠遠地看著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為,她只要找到那個背後支使義渠王去伏擊羋姝的人,就能夠搜集到證據,把這證據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為黃歇報仇。為了這個目地,她才進了秦宮,她才寧願違背母生臨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囑,以媵女的身份入宮。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計畫是何等可笑,秦王駟志在天下,他豈是連自己的後宮發生什麼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豈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須要別人為他尋找證據。就算自己找出證據來又如何?羋姝安然無恙,死的只有黃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會為了一個與他毫無利害關係的人之生死,去判處一個自己的枕邊人、自己兒子的母親以罪名?

“你以為你是誰?”這話,他問得刻骨,也問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誰,何德何能,想去撼動後宮寵妃,想去改變一個君王要庇護的人?

------題外話------

[注1]三月廟見之禮還有一種說法,即為遠古風俗,男女婚前情愛不禁,所以婚後要等三個月後的觀察期確定新娘不是帶孕而嫁,才能夠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風俗如棄長子(如周朝始祖後稷就是被棄),殺頭生子等,都是與此有關。

[注2]五齏,就是五種切絲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葉)、蜃(大蚌肉)、豚拍(豬肋)、深蒲(水中之蒲)這五種葷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後,切成細絲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種醃菜,把韭、菁、蓴、葵、芹、菭、筍這七種蔬菜進行醃制。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