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44:16

羋月傳 第98章 不素餐

羋月病了,她這病忽如其來,卻病勢沉重,竟至高燒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駟正閑來踱步,聽得繆監回報,只淡淡地說了聲:“病了?”

繆監看著他的臉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駟繼續踱步:“王后叫御醫看過了沒有?”

繆監忙道:“叫的是太醫李醯。”

秦王駟哦了一聲,看了繆監一眼,道:“你這老物倒越來越閑了,一個媵女病了,何須回我?”

繆監陪笑道:“這不是……大王說看奏報累了,要散散步、說說閒話嘛。”

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並不理他,又自散步。

繆監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藍田送來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駟擺擺手:“寡人懶得看,交與王后罷!”

繆監應了聲:“是。”

秦王駟忽然停住腳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繆監連忙應了一聲,叫繆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準備著迎駕,自己親自侍奉著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處,魏夫人亦聽了此事,低頭一笑,道:“病了?”

侍女採桑笑道:“是啊,聽說是病了,還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懶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醫好好看看,可別水土不服,弄出個好歹來。”

採桑會意,忙應了道:“是。”

魏夫人皺眉道:“采蘩呢?”

採桑知她是問另一個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時候卻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宮,如今還未回來,忙稟道:“采蘩還不曾回來呢!”

魏夫人面帶憂色,歎道:“真是無端飛來之禍——但願此番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

採桑知她心事,勸道:“夫人且請放心,這些年來,夫人又有什麼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過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問:“那個叫張儀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寵信?”

採桑忙應:“是,聽說如今連大良造也要讓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當真有用的話,不妨……也給他送一份厚禮碧雲。”

採桑亦又應下了。

魏夫人卻越思越煩,只覺得千萬樁事,都堆到了一起,卻都懸在半空,無處可解。她坐下來,又站起來,又來回走了幾步,出了室外,卻又回了屋內,終究還是令採桑道:“你叫人去宮門口守著,見采蘩回來,便叫她即來見我。”

採桑應了。

魏夫人卻又道:“且慢,你先去請衛良人過來!”

採桑忙領命而去。

魏夫人輕歎一聲,終究還是坐了下來,叫人上了一盞蜜汁,慢慢喝著。這些年來,她並不見得完全相信衛良人,許多事情,亦是避著衛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煩意亂之時,叫來衛良人,她總能夠善解人意地或開解,或引導,能夠讓她煩躁的心平靜下來,也能夠給她提供許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卻不得不倚重於她。

羋月卻越發沉重了,羋姝派了數名太醫,卻是越來越每況愈下。羋姝十分著急,便問孟昭氏,到底應該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卻提醒了她,說:“季羋妹妹之病,只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羋姝一驚,問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卻道:“小君還記得您初入秦國時,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嗎?”

羋姝驟然而驚:“你是說,難道在這宮中,在我這個王后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這裡,自然是無人敢弄鬼,只是季羋妹妹處,則未免……”

羋姝聽了微微頷首,歎道:“都是季羋固執,我也叫她住到我這裡來,她偏要獨居一處!”羋姝入秦,侍女內宦輔臣奴隸數千,一切事物,皆不假於人手,如上庸城那樣受制於人之事,自然是再不會發生,但羋月獨居蕙院,侍從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計。

孟昭氏便建議道:“不如讓女醫摯去看看?”

羋姝猶豫:“女醫摯醫術,如何能與太醫相比?”其時宮中置女醫,多半是宮人產育或者婦人之症,有些地方男醫不好處置,故而用女醫,女醫亦多半專精婦科產育。羋月之病並不屬此,所以羋姝自恃已經正位王后,亦是第一時間叫了秦國的太醫。孟昭氏此議,實是令她吃驚萬分,亦是令得她對自己的環境,產生了不安的感覺。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醫摯雖然只精婦幼,論起其他醫術,自不能與外頭的太醫相比。可是若是季羋症候有錯,讓她去多少也能看出個一二來吧。”羋姝不禁點頭,當下便令女醫摯前去看望羋月。

羋月聽說女醫摯來了,忙令其入見。女醫摯跪坐下來,正欲為羋月診脈。羋月卻淡淡地道:“不必診脈了,我沒病。”

女醫摯亦歎道:“季羋的確是沒有病,你是心病。”

羋月沉默片刻,歎了一口氣道:“不錯,我是心病。”

女醫摯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藥來醫。”

羋月搖頭:“我的心藥,早已經沒有了鹿鼎記後傳。摯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當日在楚國,我一心一意想出宮,以為出了宮就是天高憑鳥飛,海闊任魚遊。可是等到我出了宮,卻是從一個宮跳到另一個宮。本來,我是可以離開的,可是能帶我離開的人,卻永遠不在了。我原以為,進來,能圓一個心願,求一個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卻永遠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來……那麼,我還能做什麼,就這麼在這四方天裡,混混噩噩地掐雞鬥狗一輩子嗎?”

女醫摯聽了,也不禁默然,終究還是道:“季羋,人這一輩子,不就這麼過來了嗎,誰不是這麼混混噩噩的一輩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羋月苦笑:“是啊,可我錯了嗎?”

女醫摯亦苦笑:“是啊,季羋是錯了。您要什麼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這麼多年,連兒子也生下來了,最後忽然來了個王后壓在她的頭上,對她來說,也認為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麼人,又是她什麼人呢?從來尊尊而親親,論尊卑她為尊您為卑;論親疏,大王與她夫妻多年,還生有一個公子。疏不親間,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麼事,大王自然是維護她為先,憑什麼要為你而懲治她呢?”

羋月歎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只能病。”

女醫摯歎:“季羋的病,正是還未想明白啊!”

羋月點頭:“是,我的確還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還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醫摯沉吟,道:“事情未到絕處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後生下嫡子,封為太子。到時候若由王后出面,不管尊卑還是親疏,都是形勢倒易,要對付那個人,就不難了。”

羋月搖了搖頭道:“魏夫人生了公子華,大王為了公子,也不會對魏夫人怎麼樣的。太子……不錯,若是我們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會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爭取把公子華立為太子的。”

女醫摯一驚:“正是,那我們可得提醒王后。”羋月看了女醫摯一眼,女醫摯便已經明白,點頭道:“我會把這話,帶給王后的。”

羋月亦是想到此節,只是這話,若她不顧一切拖著病體去說,不合適,若教侍女去說,更不合適。唯有在女醫摯探望之時,叫女醫摯帶話過去,方是最合適的。

女醫摯診脈畢,便要起身,羋月卻道:“醫摯既然來了,薜荔,你去把藥拿來給醫摯看看。”

女醫摯一驚:“什麼藥?”

便見薜荔捧著一隻藥罐和兩隻陶罐進來,將這三隻罐子均遞與女醫摯,女醫摯不解道

:“這是什麼?”

薜荔道:“這是三個太醫看過季羋之後開的藥方,奴婢把藥渣都留下來了。”女醫摯轉頭,看到羋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經明白,當下一一察看了三隻罐子裡的藥,抬起頭來,歎息:“有兩貼藥倒也無妨,只這一貼……”她指著其中一隻陶罐裡的舊藥渣道:“用藥之法,熱者寒之,寒者熱之,溫涼相佐,君臣相輔。季羋只是內心鬱結,外感風寒,因此纏綿不去。可這藥中卻用了大寒之物又沒有溫熱藥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傷身甚至臥病不起。”她看了羋月一眼:“季羋想是察覺了什麼?”

羋月吃力地坐起來道:“看來我果然是打草驚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開始下手了……”

女蘿連忙上前扶著羋月坐起來,著急地道:“那怎麼辦?”

羋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親親之禮,我還能怎麼辦清穿之華貴妃。女蘿,把藥罐子拿到門外,砸下去。”

女蘿驚詫地道:“砸下去?”

羋月道:“不錯。”

薜荔卻有些明白了,便道:“季羋何不將計就計,若是她們一計不成,只怕再生一計,豈不更糟?”

羋月卻冷笑道:“我不耐煩跟她們玩,裝中計裝上當裝無知裝吃藥,她們還得把這些藥一罐罐送過來。砸吧,砸得越響越好,這宮裡的聰明人太多,我就做這個不聰明的人好了!”陰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她連死都不怕,還怕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處處愛用陰謀,只怕這要顧忌的地方,會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宮女女蘿捧著季羋服過藥的罐子,在蕙院門口當場砸得乒乓作響,藥罐的碎片,罐中的藥渣,散落一地,竟是無人收拾。

這藥渣碎片便散落在門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時分,才見不知何處過來的兩個小內侍,將這些碎片藥渣都收拾走了。

羋姝聞訊也派了人來收拾時,才發現這些碎片藥渣俱已不見,及至問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蘿,為什麼要把這藥罐摔到外面的時候,兩個侍女俱是裝傻充愣,只說是季羋吩咐,這樣可以驅邪避瘟。而羋月又一直“病重不醒”,羋姝亦是無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只得作罷。

而這砸碎的藥罐藥渣,此時正擺在繆監面前的幾案上。繆監敲了敲幾案,問太醫李醯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李醯久在宮中,這等事,豈有不明白之理,當下只是訥訥地道:“依下官看來,只怕是用藥有誤。”

繆監似笑非笑:“你確定,是用藥有誤?”

雖然天氣已經轉涼,但李醯仍不禁在這樣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釋道:“大監,這人之體質不同,醫者高下不同,且醫科各有所長,或有或誤診誤判之處,也是難免!”

繆監點了點頭:“你倒是個謹慎之人,我看你開的藥方倒妥,既這麼著,季羋之病就交給你了吧。”

李醯只得應了:“是。”

見李醯出去,繆監收了笑了,又問繆辛:“披香殿如何?”

繆辛乖覺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說自己頭疼,叫了太醫看診!”

繆監悠然道:“恐怕這以後,魏夫人頭疼的時候會更多呢。”

繆辛低頭不敢回答。

繆監看著他,心中暗歎。他這一生,自為太子身邊小豎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聲大監,這一生經歷風雨無數,便是收養的十個義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為名,到如今亦只剩下乙與辛二人,其餘人或是跟隨秦王征戰沙場而死、或因涉入宮闈陰私而死、或犯錯被殺被責被貶、或對他心懷不忠而被他自己所處置。

便是如今這兩個義子,繆乙外憨內奸、繆辛卻是外滑內直,將來的造化如何,亦是只能看他們自己了首富嫡女。

想到這裡,他站了起來,問道:“大王今日可有旨意傳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后初迎,三月廟見之前,秦王幾乎日日宿於清涼殿,沒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廟見返馬之禮以後,返回宮中,秦王始開始召幸其他宮人。

當下,繆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衛良人。”

繆監沉吟:“哦,是衛良人啊!”

馳雲殿,衛良人接了口諭,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內侍畢方,道:“魏夫人宮中的采蘩若要出宮,你給我盯著她,看她去了哪裡,有誰跟她說話,做了什麼事情?”

畢方一驚,但他素日受衛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衛良人賣過魏夫人處的消息,便也應也了。

見畢方收了錢退出,侍女采藍難掩憂心,道:“如君,您真的要這麼做嗎,若是讓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衛良人擺手阻止了她再說下去,輕歎一聲,道:“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你也當知道,我衛國已經是衰落小國,母族無勢。當日東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過後宮有人,可拉攏秦國之助力,為東周增加庇護。我入宮後不得已依附魏氏,只為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宮,宮中格局大變,而魏夫人行事越來越過份,我實在是惶恐,將來若是出了什麼大事豈不連累我等。”

采藍不解道:“如君真覺得,楚女會勝過魏夫人?”

衛良人搖頭道:“不是楚女會勝過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後宮之爭,大王雖懶得理會,但大監的一雙眼睛,卻是盯著每個角落,只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間嫉妒相爭,鬧得再厲害,大王也不會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國與國之間的事,再小,大王也不會容得。”

采藍點頭:“還是良人瞭解大王。”

衛良人苦笑:“越是在夾縫中求生,越是要比別人多長一個心眼。好了,不可讓大王久候,你趕緊幫我梳妝吧。”

這一夜,衛良人服侍秦王之後,甚得歡心,還得賜一批藍田新貢的玉飾。

王后羋姝聽到這個消息,卻是砸了一隻玉盞。

而這一切後妃們的明爭暗鬥,羋月卻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換了李醯之後,也一日日地好了起來,十幾日後,便已經差不多痊癒了。

當下,她便先去清涼殿向羋姝問安。此時羋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試著新的秋裝,看到羋月進來,興奮地道:“妹妹,你看我穿這件絳紅色的這件衣服好看,還是那件杏黃色的衣服好看?”

羋月笑道:“阿姊穿什麼都好看。”

羋姝放下衣服歎道:“唉,好看有什麼用?”

羋月奇道:“阿姊怎麼了?”

羋姝揮手令侍女們退下,潸然淚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馳雲殿。”

羋月一怔:“馳雲殿?衛良人?”見羋姝點頭,神情鬱鬱,她亦是無奈,只得勸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國之君,按制他是該有六宮九嬪,八十一世婦的男人。這樣的一事,也是無可奈何。”

羋姝拭淚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夠在我宮中三個月專寵,已經是極為難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別人那兒,我也無話可說,可我這心裡就是難受得很……”待羋月勸了半日,她才略見好,強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來,卻是有一件正事要與妹妹商議。”

羋月問她何事,羋姝才肅然道:“班進來報,說是如今外頭十分熱鬧呢!”

羋月便問:“阿姊說的是什麼事?”

羋姝冷笑:“聽說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長遊說的客卿行賄,讓他們去遊說大王和朝中眾臣,支持立公子華為太子。”

羋月眉頭一皺:“那些遊說之士,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遊走列國攪起風雲無限。一言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亂邦,若是他們真的遊說成功,讓公子華當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橫行宮中了。”

侍立有一邊的玳瑁亦道:“可不是,聽說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禮,就是送給那個最會遊說的客卿,叫張什麼……對,張儀的。”

羋姝眉頭一挑:“咦,張儀,我好象聽說過這名字。”

羋月忙道:“阿姊忘記了,當日我被義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遊說義渠,用四十車糧食把我贖回來的。”

羋姝卻搖了搖頭:“不對,不是這個……”她忽然雙手一拍,道“我想起來了,就是那次,我們一起躲在章華台後面,看著那個人胡說八道,把王兄還有王嫂和鄭袖哄得暈頭轉向,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羋月忙點頭:“阿姊記性真好。”

羋姝歎道:“我這輩子才見過這一個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議的人,怎麼會記不住呢。”說到這裡又有些驚道:“若是他的話,那可糟了。這個人要說什麼話,沒有人會不上他的當。怎麼辦呢?大王那樣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這種人翻雲覆雨的心計。”羋月聽了心中腹誹,秦王這般的人,翻雲覆雨的心計卻是遠勝旁人,在羋姝心中,竟還是一個“端方”之人,實是笑話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玳瑁忙勸道:“小君別急,我們也可以同樣向他行賄啊。”

羋姝道:“對對對,這個人是死要錢,如果我們給他的錢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羋月愕然指著自己道:“我?”

羋姝抓住羋月的手熱切地道:“當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來,我還有誰可以信任可以託付的呢!”

羋月便想推開道:“只怕我難以勝任啊。”

羋姝嗔道:“不就是送個錢嗎,有什麼難的啊?”

羋月搖頭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張儀這個人看似無德無行,但實際上卻是胸有丘壑,極為自負,他如果愛財,以他的能力只會自取,卻絕不會為錢財所驅使。如果單純以金錢賄賂他,只怕會得罪了他,適得其反。”

羋姝急了:“那怎麼辦呢?”

羋月勸道:“阿姊勿急,這個人既然難以為錢所驅使,只怕魏夫人的錢財,也未必能打動他,還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

羋姝大喜,忙叫人取來出宮的令符塞到羋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給你了。

羋月無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後,出宮去見張儀。

張儀此時已經有了府第,一應童僕姬妾皆有,羋月到了張儀府前,叫人通傳,過得不久,便有一個侍童出來,引著她入內。

一路上直到了張儀書房前,那童僕推門,羋月一眼望去,卻見張儀科頭跣足,爬在竹簡地圖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麼,當下便笑了:“秋高氣爽時分,正可登高望遠,賞菊品茗。張子倒將自己關在屋裡,可是在研究什麼軍國大事嗎?”

張儀抬起眼,又舉手擋了一下光,仔細看了一看,方點頭笑道:“季羋好久不見,你給我帶來了什麼?”

羋月見了這室中氣息甚濁,皺眉退後一步,揮了揮手,道:“這裡氣悶得緊,你這小豎不會侍人,連待客也不知嗎,趕緊把窗子打開,薜荔,你去院中采幾枝菊花來……”她四周看了看,欲尋一個插花之器,卻無奈張儀這書房中,實是極簡,只得指了指幾上一隻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將這洗洗,把花就插在這裡吧。”

張儀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羋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說著又取了兩隻錦袋來給那侍童道:“這裡一袋是曬乾了的木樨花,給你先生蒸飯烹茶的時候放一點進去,倍增香氣。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裡佩在身上,可以驅邪去惡。好了,把這東西收好,趕緊出去幫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團團轉,連張儀的叫聲也未聽到,便慌裡慌張地連聲應是,跑了出去幫助薜荔剪花了。

張儀叫:“喂喂喂,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來了。”

羋月挑了挑眉頭道:“不行嗎?”不知為何,她一見到張儀,便無法再有淑女之儀了。她對誰都可以溫婉相待,唯有張儀此人,實在叫她覺得不把最惡劣最真實的態度拿出來,便無法與他交談,甚至會被他氣得半死妖者嬈也。

張儀搔了搔頭,見了她如此只得讓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來,我沒有裝它的荷包,一事不煩二主,季羋若是有空,幫我做一個可好?”

羋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給你的錢,還沒還我,這次卻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麼還我?”

張儀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說過,季羋若要我還錢,我十倍奉上,只是這樣卻顯不出我的誠意來,而且也不是還錢給你的最好時機。”

羋月冷笑:“你就這麼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給錢接濟的份上?”

張儀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願季羋一生都不需要我還錢。”

羋月歎道:“我不需要你還錢,卻需要你指點迷津。”

張儀歪頭看她:“哦,你還需要我來指點迷津嗎?”

羋月索性坐下來,歎道:“當日在咸陽城外,張子指點我回頭,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卻不曉得如何前行了。”

張儀道:“季羋已經做得很好,何須我來指點。”

羋月詫異地指著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張儀微微一笑,將自己的銅符節扣在幾案上道:“這個!”

羋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傷心事來,轉頭拭淚道:“張子別提這件事了,這是我最失敗的事。”

張儀詫異道:“怎麼會是失敗呢?你有沒有聽說大王賜了一批藍田玉給後妃們作中秋節禮。此次玉質甚好,後宮各位夫人都選了上好美玉呈獻母國國君。”

羋月坐正,驚詫道:“張子的意思是……”

張儀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會明著讓各宮妃嬪們拿出銅符節來驗證,就算拿不出來的人,也可以藉口剛好派使節送禮物回國,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賜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獻君,若是有誰此時沒有動作,又或者雖然也裝作送玉歸國,但在過關卡的時候卻沒有驗銅符節的記錄……”

羋月已經明白,驚喜地道:“原來大王是這個用意……”

張儀笑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有時候一時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為最後的定論啊!”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張儀行禮道:“多謝張子提醒。”

張儀道:“好說,好說。”

兩人說著話,此時薜荔與那侍童已經摘了花過來,將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剛才開窗開門,驅散氣息,此時再聞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將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兩人才開始說到今日正式的話題。

“張子,聽說最近有人重金拜託張子行遊說之事?”羋月先問道。

張儀點頭:“正是。”

羋月便說:“若我要以重金,讓張子放棄對方的託付,如何?”

張儀看了看羋月,笑著搖頭道:“太虧,太虧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笑了:“若是覺得張子太虧,自還有厚禮奉送。”

張儀看著羋月卻搖頭道:“我不是說我太虧,而是說你太虧。”

羋月詫異道:“張子這話怎麼說?”

張儀道:“據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託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權重的如大良造公孫衍、以及司馬錯、甘茂等重臣,要我放棄魏夫人的託付容易,可是我放棄了,王后又打算怎麼去說服其他人呢?”

羋月道:“這……”她看到張儀的笑容,忽然明白過來,向張儀行了一禮道:“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還是王后之事?”

羋月道:“是王后之事。”

張儀搖頭:“季羋,人情之事,最忌混雜不清,世間事有多少由恩變怨,就在這混雜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應該王后付酬勞。”

羋月不解。

張儀亦不解釋,只斜倚著,拍打著大腿哼唱著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羋月低頭,思品著這首《魏風》,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穡,不狩不獵,卻能夠空手得富貴。就在於君子從來不素餐,張子這是索要酬勞了?”

張儀一拍大腿:“季羋真是聰明。”

羋月問:“不知道張子要多少酬勞。”

張儀反問:“一個太子位值多少酬勞?”

羋月問:“張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夠的酬勞,張子就能夠解決掉此次風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孫衍,大將司馬錯、甘茂等重臣?”

張儀微笑點頭:“孺子可教也。”

羋月當下便試探著問:“五百金?”

張儀冷哼:“張儀這輩子沒見過五百金嗎?”

羋月又問:“一千金?”張儀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聲作罷。

羋月便問:“到底多少?”張儀便伸出一隻手。

羋月失聲道:“五千金!張子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張儀冷笑:“季羋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這樣的能力……”他瞄了羋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羋出力遊說之不易。”

羋月若有所悟,歎息:“張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卻做不到。”

張儀歎道:“季羋……時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經歷過,你才能悟。”

張儀的話,讓羋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陽街頭,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來。

咸陽街頭,人群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遠處一行車馬馳來,眾人紛紛避讓。

羋月亦避到一邊,看著那一行車馬越來越近,來人軒車怒馬、衛士成行,咸陽街頭似這樣的排場,亦是少見。

但見前頭兩行衛士過去,中間是一輛廣車,車中坐著兩人似正在說話。就在馬車快馳近的時候,背後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將站在路邊的羋月與薜荔推倒在地。

頓時人驚馬嘶,亂成一片。

眼看那馬就要踏到羋月身上,廣車內一人眼神一變,一躍而起跳上那馬的馬背,按住驚馬。同時人群中沖出一人,將羋月迅速拉到路邊。

羋月驚魂甫定,便見那制住驚馬之人冷眼如刀鋒掃來,道:“你是何人,為何驚我車駕。”

羋月抬頭一看,但見那人四十餘歲,膚色黝黑,整個人站在那兒,便如一把利刃一般,發出鋒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鋒芒所傷。

羋月方欲回答,便聽有人喝道:“大良造問你,你為何不答?”

羋月心中一凜,知這人便是如今秦國如日中天,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孫衍,當下忙低頭斂袖一禮道:“妾見過大良造。妾是楚國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宮行事。大良造車駕過來,妾本已經避讓路邊,誰知背後擁擠,不知是被誰誤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貪吃王妃霸王爺。多虧大良造及時相救,感激不盡。”

公孫衍此時已經跳下馬來,目如冷電,迅速掃了羋月背後一眼,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徑直而去。

但那與公孫衍同坐的人,卻在聽到羋月自稱“楚國媵女”之時,眼神淩厲地看了羋月一眼。羋月察覺到不知何處過來的眼神,似不懷善意,忙抬頭一看,卻與那人打了個對眼。但見那人年近五旬,臉色蒼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氣度不凡,不知為何,全身卻一股鬱氣纏繞。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見那馬車馳動,轉眼便只見那人背影。羋月眼見馬車遠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氣才消失,這才松了一口氣,轉回頭去看方才到底是誰拉他一把,卻見繆監身邊的繆辛紮在人群中一溜煙跑了,心中疑惑,難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話,羋月再凝視看著人群,卻再沒有一個其他自己所認識的人了。難道,真是他?他為何會在這時候出宮,為什麼會剛好在自己有難的時候拉自己一把,難道說,他一直在跟蹤自己不成?

這時候薜荔亦是已經被公孫衍拉起,退在路邊,見了馬車遠去,這才驚魂未定地來告罪:“季羋,都是奴婢的不是……”

羋月便問:“剛才是怎麼回事?”

薜荔淚汪汪地道:“奴婢什麼也沒看到,就覺得背後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還連累公主……”

羋月舉手制止她繼續請罪,只問道:“方才是誰拉我一把?”

薜荔一臉迷茫,羋月只得再問她:“是不是繆辛?”

薜荔恍然:“對,對,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羋月心中有數,道:“別理會這些了,我們趕緊回宮。”

回到宮中,羋姝已經派人在宮門處等她,卻見她一身狼狽,只得候她更衣之後,再去見羋姝。

羋姝已得回報,知她街頭遇險,嚇得臉色蒼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著,道:“好妹妹,你無事吧?”

羋月搖頭:“無事,只是虛驚一場,也幸而大良造及時勒馬……”

羋姝急問:“可看清是誰幹的?”

羋月搖頭道:“不知道,我根本沒看清對方。”

羋姝緊緊握著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這種事情,你別再出宮了。”

羋月安撫了羋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經見到了張儀,那張儀說,要五千金,就能幫阿姊完成心願,讓公子華無法再被立為太子。”

羋姝一驚:“五千金?”

玳瑁也嚇住了,喃喃道:“一張口就要這麼多,這張儀可真是夠狠的。”

羋姝卻道:“給他。”

玳瑁詫異:“小君……”

羋姝高傲地道:“莫說五千金,便是萬金又何足惜,能夠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羋月點頭:“阿姊說得對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姝又拉著羋月的手,歎道:“此人要價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難以對付。那人我當日也見過,口舌翻轉,十分利害,妹妹能夠說服于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說著便叫玳瑁取了無數珠寶安撫於她。

羋月心中暗歎,張儀果然觀人入微,這五千金的大口一開,不但羋姝將他高看了幾分,甚至亦對羋月的功勞也高看幾分。但既然羋姝不在乎這五千金,自己自然樂觀其成了。

“公子卬?”秦宮前殿耳房中,繆監亦有些失聲。

繆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繆監又問:“可看清是誰推了她一把?”

繆辛恭敬地答:“孩兒只顧著拉了季羋一把,來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經讓人跟下去了。”

繆監問:“哦,有回報嗎?”

繆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繆監哼了一聲,臉色陰沉:“越來越囂張了,當真把咸陽當成大樑了吧。”卻又歎息:“公子卬與大良造在一起?看來,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繆辛不敢答,只低下了頭去。

繆監歎:“咸陽只怕多事矣!”

誠如繆監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談的自然不止是風月雪月。

此時公孫衍與魏公子卬攜手而行,直入雲台,擺宴飲酒。但見滿園菊黃楓紅、秋景無限,魏卬卻是只喝了兩杯,便鬱鬱不能再食,停杯歎道:“想當年你我在大樑走馬觀花,如今想來,恍若昨日。”

公孫衍亦不勝感歎:“衍想起當日初見公子的風範,當真如《召南》之詩中說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聲:“卬此生功業,都已成笑話。如今我已經垂垂老矣,犀首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令人無地自容了。”

公孫衍聽了他這話,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過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稱其性豪率,善屬文,七歲便能誦詩書,有古君子之風。在先魏武侯時,事宰相公叔痤,與當時中庶子之衛鞅(即商鞅)相交為莫逆,後衛鞅出奔秦國為大良造,魏卬並不以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為河西守將,魏卬為政威嚴,勸農修武,興學養士,為政無失,為將亦多戰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兩軍距於雁門。商鞅便致書魏卬,大述當年友情,並說不忍相攻,欲與魏卬會盟,樂飲而罷兵。當時士人雖然各奔不同的國家,各為其主,各出奇謀,然則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響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為意,毫不懷疑地去赴了盟會,不料商鞅卻早有算計,便在盟會之上暗設埋伏,盡出甲士而將魏卬俘虜公子,又派人偽裝魏卬回營,詐開營門,可憐魏軍數十萬人馬,便被商鞅輕易覆滅,魏軍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與齊國的馬陵之戰又大敗,本來在列國中魏國屬於強國,這兩戰之敗,國力大衰,與秦國竟是強弱易勢。

魏卬被俘入秦,雖然商鞅對他有愧於心,多方禮遇,除不肯放他歸國之外,並不曾對他有任何限制。便是連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風,不以俘虜視之,起居亦如公卿天才魔音師。

後秦王繼位,與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騙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於商鞅失了歸路,死於車裂。商鞅死後,秦王欲放魏卬歸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輕信於人,以至於喪權辱國,為後世羞,無顏見君,不肯歸魏。

魏卬雖得禮遇,但常自鬱鬱,不肯輕與人結交。公孫衍在魏時,亦曾與魏卬是舊識,也因此兩人有些往來,如今見他神情鬱鬱,也不禁勸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風,奈何季世多偽。

勝敗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豈可甘於林泉之下,多年來秦王一直想請公子入朝輔政,公子卻不曾答應,實是可惜?”

魏卬搖頭道:“我多年來已經慣於閑雲野鶴,不堪驅使,不過於你們這些舊友往來而已。前日樗裡子來與我說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見上與秦王有所分岐,可是為何?”說到這裡,素來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絲關心。

唯其少見,更覺珍貴。

公孫衍心中亦是觸動,不禁也將素日不肯對人言的心事說了出來:“唉,秦王以國士相待,我當以國士相報。可惜我無能,與秦王之間,始終未能達到先孝公與商君這樣的舉國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齊恒公,這種際遇豈是天下人人可得?”

兩人又互飲一杯,半晌無語。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請教犀首……”公孫衍昔在魏國任犀首一職,魏國舊人常以此相稱,魏卬雖身在秦國,卻始終心向魏國,自不肯稱呼他在秦國的官職之名大良造。更何況這大良造一職,原為秦孝公為商鞅而設,更是令他不喜。

公孫衍便應道:“何事?”

魏卬問:“犀首以為張儀此人如何?”

公孫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國,便以偷盜之名被昭陽逐出,到了秦國又妄圖販賣他的連橫之說。哼,列國爭戰,從來看的就是實力,只有確確實實一場場的勝仗打下去,才能屹立于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說而無實力,徒為人笑罷了!”

魏卬勸說:“犀首不可過於輕視張儀,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幹,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斂。時移勢更,當日秦國貧弱,秦孝公將國政盡付商鞅,那是以國運為賭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國已然不弱於列國,甚至以其強橫的態度,有企圖超越列國的勢態,而我觀秦王駟之為人,並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對付商鞅,回頭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實非君子心腸。犀首,你畢竟是為人臣子,這君臣之間相處的分寸,不可輕忽。”

公孫衍哼了一聲:“君行令,臣行意,公孫衍離魏入秦,為的是貫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則兩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強自己再留在秦國。”

魏卬長歎一聲道:“你這性子,要改啊……”

公孫衍不以為意地呵呵一笑:“這把年紀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語,只一杯杯相勸,兩人說些魏國舊事,推杯換盞。

夕陽餘輝斜照高臺,映著台下一片黃紫色的菊花更顯燦爛。

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殺機,卻時隱時現。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48:17

羋月傳 第101章 謀士策

公孫衍在魏卬面前雖然自負,但他的內心之中,卻著實有些焦慮不安。

商君之後,再無商君。

商鞅之後,天下策士看到了這份無與倫與的成功,紛紛向著咸陽進發,自信能夠再創商君這樣的功業。然則,秦國再不是當初那種窮途末路到可以將國運孤注一擲地托于策士的秦國,秦王駟自商君之後,好不容易在維持新政與安撫舊族中間找到平衡,亦不願意再出來一個商君經歷動盪。

國不動盪,何有策士的用武之地?

公孫衍雖然坐在商鞅曾經坐過的位置上,但內心卻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再造商鞅的神話。撥劍四顧,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焦慮,他尋找著每一個可以建立功業,可以操縱政局的切入點。

與魏卬的交往,是舊誼,也是新探索。而魏夫人試圖立太子的遊說,又何嘗不是一個試探秦王心意的方式。

公孫衍冷眼旁觀,一開始,秦國諸臣亦是觀望。但不料近日卻漸有風聞傳說,說秦王本就有意立太子,所以才會縱容說客遊說。

此言流傳,便有一些臣子們悄然動心。之前秦宮之中幾乎都由魏女獨寵,公子華亦可算得秦王最喜歡的兒子。之前許多人猜測魏夫人可能為繼後,雖然這個猜測被楚女入秦的事所打破。但是,焉不知秦王會不會為了勢力上的平衡,而立楚女為後,魏子為儲呢?

便有臣子暗忖,若秦王當真有此時,此時能夠搶先上書,擁立公子華為太子,便能夠向未來的儲君賣好。便是猜錯了,此時楚國來的王后連孩子都未懷上,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這樣一來,在朝堂上便有大夫上書,請立太子。

此時並非立太子的最好時機,秦王還在盛年,王后新娶,嫡子未生,而庶子卻有數名。然而,如果秦王計畫對外擴張,那麼他不會在此刻立太子,因為他對江山有無限的期望,那麼他對於儲君,同樣有著無限的想像。如果秦王想對國內進行政策的變更,則他會在娶楚後之後,再立魏子,以安撫兩個強鄰,好讓自己推行對內計畫中無掣肘之苦。

公孫衍想試一試,只有零星的上書是不夠的,只有演化成讓秦王駟不得不應對的事情,才能夠測試出秦王真正的心意來。

且他身處高位,對君王心意更要測知一二,魏夫人素日常有資訊與他,他亦投桃報李,加之魏卬又曾向他請托。如此,種種原因聚在一起,於是他在推動著群臣把此事越演越烈之後,最終也順水推舟,加入了請立的佇列。

公孫衍在等著秦王駟的回答,然而忽然有一人加入進來,打亂了他的節奏。

客卿張儀直至公孫衍發出請立的建議之後,忽然發難,而站起來表示反對,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議立者是有意推動父子對立。又雲王后尚無嫡子,若是將來王後生下嫡子,則二子之間何以自處?

張儀於朝堂,洋洋灑灑,大段說來,看似直指公孫衍,卻又句句抓不著把柄,他的話語又極富煽動力,最後甚至讓許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覺亦對他的話連連點頭。

秦王駟不置可否,只說了一句容後再議,便退了朝。

消息傳至後宮,魏夫人心中一涼,知道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不由地將張儀恨之入骨。

羋姝聽到消息,卻是欣然已極,忙找了羋月來一起慶祝:“妹妹,今日朝議,張儀駁了公孫衍等人議太子之立,這真是太好了邪王寵邪妃。”

羋月也笑著恭喜道:“想來大王必是正等著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為太子呢。”

羋姝得意已極:“我亦作此想。”說著便令人去請示秦王是否與王后共進晚膳,並說要親手制楚國之佳餚,請秦王品嘗,這邊又令人準備厚禮,令羋月再去謝過張儀。

她今日心情極好,於是又再一次勸羋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見羋月又以與幼弟居住不便為由拒絕,便不在意地道:“有什麼關係,讓你弟弟也一起住進來罷了。”

見羋月不以為然,她想了想,還是附在羋月的耳邊低聲把原委說了:“我聽說,男孩子的陽氣足,有助於婦人懷上兒子……”

羋月瞪著羋姝無言以對,這種忽發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誰灌到她腦子裡來的,想了想,正色問她:“阿姊,這種事,你還有什麼聽說過的,甚至已經在做過了?”

羋姝臉紅了紅,欲言又止,羋月還待再說,卻見玳瑁已經笑得一臉殷勤地過來了,她素來厭惡這個楚威後身邊的惡毒婦人,又知羋姝是因著楚威後的緣故,又是極易聽信玳瑁的話,當下便不願再說,只叮囑一聲:“大王是個心裡有數的人,魏夫人又虎視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麼,落人話柄。”

羋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應下了,羋月便讓女蘿取了禮物,再度出宮去了張儀府中。

羋月將一盒金子放到張儀面前,問他:“張子早知道有今日?”

張儀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張儀愛財,只會自取,不會乞求,也不會被錢財所驅使為奴。”

羋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記得當日張子在楚宮時,亦曾放風說要往列國,為大王尋找美人……”

張儀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羋也……”

羋月驚得不再跪坐,而長身立起,雙手按在幾案上,似居高臨下俯看張儀:“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張子一人操縱?是你放風說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計進去了?”

張儀搖頭道:“起初這事,我倒是沒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遊說大王立太子。我本來不感興趣,但後來聽說她又向公孫衍等許多重臣都一一送禮……”

羋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聰明,卻不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應幫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沒有責任了。而且,她尤其不應該在求了張子以後,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張子你比針眼還小的心胸……”

張儀大笑:“季羋不必擠兌我!不錯,我張儀的心胸可以容納四海,卻也會錙銖必較。我與公孫衍不合,她卻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孫衍,是欺我不如公孫衍嗎?”他自負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風去,說大王有意議立太子……”

羋月又坐了回去,還舒緩了一下坐姿:“結果,魏夫人上了當,王后也上了當!”見張儀微笑,不禁有些詫異:“張子挑起這種事端,難道就僅僅只是為了取財嗎?”

張儀笑道:“敢問季羋,這天下是什麼樣的天下。”

羋月道:“大爭之世,人人皆有爭心,不爭則亡。”

張儀點頭:“對極了,不爭則亡一夢榮華。可我問你,爭從何起,為何而爭,爭完以後呢?”

羋月一怔:“這……”

張儀伸出雙手,握緊又放開:“這雙手可能掄不動劍拉不開弓,可是天下爭鬥,卻在說客謀士手中。大爭之世,只要有爭鬥就是說客們謀利之處。說客沒有王權沒有兵馬也沒有財富,如果天下太平無事,說客們就永遠是說客。可是人心不足,爭權奪利,想要付出最少代價得到最多的東西,那就必須借助說客謀臣的力量,說客們挑起爭鬥,就能夠借別人的勢為自己所用,今日身無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調動天下百萬兵馬為他的一個理念、一個設想而廝殺爭鬥。在這種爭鬥中,輕則城池易手,重者滅國亡族。爭由說客起,各國君王為利而爭,爭完以後,仍然是說客來平息爭戰。”

羋月聽著張儀這一番話說完,忽然只覺得有一些自己原來的觀念受到了衝擊,她自幼就學於屈原,學得是家國大義;她喜愛莊子的文章,講的是自在逍遙。卻從來不曾有人似張儀那樣,將玩弄人心、謀算山河的事,說得如探囊取物,說得如案幾遊戲,甚至說得如此激烈動人。

她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久久不語。

張儀亦不再說,只是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見著了他,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他亦見過她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他是國士,她亦是國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國公主也罷、是秦宮後妃也罷、是一介婦人也罷,對於他來說,她是那個與他第一眼相見,便能夠與他在頭腦上對話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這便足夠。

現在,她是一隻未曾出殼的雛鷹,混混噩噩,不敢邁出最關鍵的一步來,便如他當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陽門下一樣。但他很有興趣,看著有她啄破自己的殼,一飛沖天的那一刻。

他願意等,因為對於他這種過份聰明的人來說,這個世界其實會在大部份時間因此顯得很無趣,能找到一兩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無趣了。

其實黃歇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只是,黃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那些東西,非經黑暗而不足有,卻因經歷了黑暗,顯得更危險、也更吸引人。

這種體質,他有、秦王有、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話,他願意告訴眼前的這個女子,因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現在不懂,終有一天會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這個天下,將會有不一樣的走向。

羋月獨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張儀愛財,只會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夫人之爭而獲利,更在挑起風波和平息風波後,抬高了身份。”

張儀微笑:“你要這樣理解,也算可以。”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張儀冷笑:“後宮如何,與我何干,太子誰做,與我何益。你忘記了,我是什麼人?”

羋月慢慢地道:“張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縱橫列國。”

張儀點頭:“不錯。”

羋月繼續想著,她說得很慢,慢到要停下來等著她想好:“你不是收禮辦事,是借禮生事,

張儀撫須微笑:”知我者,季羋也狂狼不噬妾。“

羋月卻歎了一聲:”我卻寧可不知你。“

兩人沉默無語。

這時候,廡廊上的腳步,或許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張儀身邊那個侍童恭謹地在門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宮使來了。“

羋月站了起來:”張子,容我告辭。“

張儀卻舉手制止道:”且慢。“見羋月詫異,他卻笑道:”季羋何妨暫避鄰室,也可看一出好戲。“

羋月會意,當下便暫避鄰室,但聽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後,引了數人,腳步雜亂而沉重,似還抬著東西進來。便聽得鄰室有人道:”奴婢井監,見過張子。“

但聽張儀淡淡道:”井監有禮。

又聽得井監令小內侍將禮物奉上:“張子,這是魏夫人的一點心意,請張子笑納。”

張儀道:“無功不受祿,張儀不敢領魏夫人之禮。”

井監揮手令小內侍退下,陪笑道:“張子說哪裡話來。其實我們夫人對張子是最為看重的,只是身邊總有些過於小心的人,想著人多些事情也好辦些,卻不曉得得罪了張子。夫人也曉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來向張子賠禮。”事實上,魏夫人恨得差點想殺了張儀,幸好衛良人及時相勸,又請教了人,這才決定結好張儀,這個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為自己的障礙,若能為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終還是派了井監來示好。

張儀故作思忖:“非是我張儀無情,只是你家夫人斷事不明。人人都以為大良造是國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只是越是人人都認為可做之事,做起來就越不容易成。”

井監道:“張子這話,奴才是越聽越糊塗了。”

張儀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這兩條路徑是不一樣的。敢問立公子華為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還是曲中取?”

井監尷尬地道:“嘿嘿,張子,瞧您說的,此事若能直中取,還來求您嗎?”

張儀一拍大腿道:“著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孫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們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監恭敬行了個大禮道:“張子之言,如雷貫耳。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來的心思這會兒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讓公孫衍在朝堂上提出來,豈不是打草驚蛇?以後若再提立公子華為太子的事,只怕張不開嘴了。”

井監抹汗道:“正是,正是。”

張儀道:“唯今之計,那就只能曲中取。我且問你,大秦以何立國?”

井監不假思索:“大秦以軍功立國。”

張儀微笑不語。
井監頓時明白:“張子之意,是要讓公子華先立軍功?”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當日楚國屈原曾經試圖聯合五國同共伐秦,此事雖然在楚國被破壞,但諸侯若生此事,合縱還是會繼續實施。大秦與列國之間,戰事將發。我自會設法奏請大王,和公子華一起領兵出征。公子華若以庶長之名久在宮中,而大王其餘諸子不諳兵事,你說大王將來會考慮立誰為嗣?”

井監如醍醐灌頂,激動地站起來向張儀一揖:“多謝張子。此後魏夫人當只倚重張子,再無他人。”

張儀卻只呵呵一笑:“好說,好說。”

見井監走了,羋月推開門,從鄰室出來輕輕鼓掌道:“張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厲害了。”

張儀矜持道:“季羋誇獎了。”卻見羋月向他行了一禮,張儀詫異:“季羋何以多禮?”

羋月歎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宮,進退維谷,還請張子教我。”她此時實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她自年幼時起,便一心要脫離宮庭,逍遙天外。不想一步錯,步步錯,為了替黃歇報仇,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氣,為了張儀的激將,她又入了宮庭。

而如今,她在宮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掙扎卻無法達到目地的時候,她想,她是不應該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夠再一次離開這宮庭呢?

她想請教眼前這個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他的聰明人。

不想張儀卻搖了搖頭道:“季羋,旁人我倒有興趣教,只是你嘛,實在是不用教。季羋,許多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來。一個人過於聰明其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許多應該經歷和面對的事情,都想憑著小聰明去躲開。許多擺在眼前的事,卻非經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睜開眼睛去看。”

羋月惱了:“你又是這句話來敷衍我,虧我還當你是朋友,告辭。”

見羋月轉身離去,張儀看著房門歎息:“季羋啊季羋,你掩耳盜鈴,還能維持到幾時?”

宣室殿內,秦王駟正與樗裡疾議事。

在外人眼中,或雲過去大良造公孫衍深得秦王倚重,或雲近來客卿張儀可令秦王言聽計從,但事實上,真正能夠被秦王駟倚為心腹,無事不可直言之人,卻只有樗裡疾這個自幼到大一直緊緊追隨,任何時候都可以讓自己放心把後背交給他的弟弟。

此時秦王駟便將公孫衍策論交給了樗裡疾,問道:“你看這公孫衍上書,勸寡人或伐義渠、東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國,你意下如何?”

樗裡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為不可,魏國自雕陰之戰以後,國勢衰弱,這只病了的老虎我們不抓緊時機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後就難辦了愛傾紫禁城。再說,魏國是大國,不管割地還是賠款,都有利可圖。而義渠、東胡等狄戎,是以遊牧為主,一打就逃,一潰就散,得不償失。更何況……”

秦王駟見他吞吞吐吐,便問:“更何況什麼?”

樗裡疾直視秦王,勸道:“大王,公孫衍身為大良造,執掌軍政大權,手中的權力幾乎和商君無異。當日先公封商君為大良造,將國政盡付商君,為的是支持商君變法。而公孫衍的對國家的作用卻遠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為封他為大良造,實有權力過大之嫌。公孫衍不能警惕自守,為國建功,卻把手插進後宮之爭中,意圖謀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說到這裡,樗裡疾也不禁歎息一聲。

且說公孫衍雖為大良造,乍看上去,與商鞅權勢相當,秦王駟對他也甚為倚重。但實際上,秦王駟與公孫衍之間的關係,卻遠不及當日秦孝公與商鞅之間互為知己,以國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孫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師公孫賈之前例,欲尋一個有違法度的公子重臣處置而立威。樗裡疾知其意,處處小心避讓,兩人這才沒有發生衝突。

然而終究心中埋下怨氣,且公孫衍于秦之功,實不如商君,尤其在頭幾年見其征伐之利後,這幾年無所建樹,見秦王駟已經有些不喜,便終於把忍耐了甚久的話說了出來。

秦王駟亦知其想法,安撫道:“樗裡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軍國大事,還離不開公孫衍。”

樗裡疾搖頭,不以為然:“大王,商君變法,雖然國力大振,軍威大壯,可我大秦畢竟國小力弱,底子單薄。這些年來雖然取得了一些勝仗,可是青壯年都派出去連年征戰,田園荒蕪啊。雖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賠款,但是收不抵支,這些年來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賈向楚國和巴蜀購買糧食才能夠運轉得上。大王,秦國不能再繼續打仗了,要休生養息啊。”

秦王駟沉默。

銅壺滴漏的聲音一滴滴似打在樗裡疾的心上。

過了好一會兒,秦王駟才長歎一聲:“是啊,秦國是不能再繼續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國卻又不能不繼續打仗,大秦立國,一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養息,只怕什麼樣的東西都敢欺上來了。”

樗裡疾歎氣道:“說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呈上道:“大王,這是臣入宮前,客卿張儀托臣交給大王的策論。”

秦王駟接過竹簡,詫異道:“哦,這張儀自楚國跟著寡人來咸陽後,寡人故意冷著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這是要寫一些驚世之論出來了。”

秦王駟飛快翻看著竹簡,看著看著,忽然又卷到開頭,再仔細地一行行研讀過來。拍案贊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沒有。”

樗裡疾搖頭苦笑:“臣弟自然是看過了,可是覺得忒荒唐了些,誠如其說言,就這麼不動一兵一卒,能夠攪得列國如此?我們只消打幾場小戰,能夠得到大戰更有利的結果?”

秦王駟歎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當年一文不名,就能夠將楚王及其後妃耍得團團轉。”他抬頭,看著樗裡疾,兩人相視一笑,秦王駟繼續道:“他既然敢誇此海口,且讓他試試也好。如果他能夠三寸舌勝於百萬兵,那麼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樗裡疾鞠身應道:“是一夢榮華。”

見樗裡疾離開,繆監悄悄進來,又向秦王駟低聲回了羋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宮與張儀會面之事,秦王駟點了點頭,不以為意。王后能有什麼心思,他閉著眼睛也能猜得出來……終究,不過是後宮女人的心思罷了。

繆監退出,秦王駟卻看著幾案上的匣子沉吟,這是當日樗裡疾在打掃戰場之後,找到的一隻玉簫。只是當日羋月已經被義渠王所劫,因此這只玉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個小女子,倔強、大膽、無所畏懼,又心志堅定。他喜歡羋姝那樣的女子,省心、簡單,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會去欣賞那個跟她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想到這裡,他站了起來,順手取上木匣,沿著廡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門口,卻見羋月正在院子裡教魏冉用沙盤寫字。

但聽得她輕聲說:“這四個字是什麼,小冉認得嗎?”

但聽得魏冉脆生生的童聲道:“是‘豈曰無衣’。”

秦王駟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你這麼快就教到這首詩了嗎?”說著,推門走了進來。

羋月聞聲抬頭看見竟是秦王駟到來,心中一驚,連忙行禮:“大王。”

秦王駟進來時,便見院中一場沙地,上面用樹枝寫著詩句,羋月與魏冉正蹲在旁邊,顯見正在教弟習字,見了他進來,忙站起來行禮。

秦王駟凝目看去,見羋月低著頭,神情拘謹,心中有些不悅,他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笑道:“你怎麼如此拘謹,莫不是你還記恨寡人毀了你的心血嗎?”

羋月知他說的是之前自己私制節符為他所毀之事,不禁汗顏,垂首道:“臣妾豈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這樣失當的事情,必會被人治罪了。”

秦王駟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蘿正侍立一旁,見狀連忙領著魏冉行了一禮之後退出,院中只餘羋月與秦王駟二人。

羋月低頭,卻不知他忽然到此,出於何因。她當日入宮,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後黑手為黃歇報仇之心而來,如今人是查出來了,可是卻仍然無法報仇。細想之下,此番入宮也不過是助得羋姝一點助力,但秦王駟為人精明,便是沒有自己,羋姝也當無事。自己查了許久,卻不如秦王駟輕輕巧巧,便查出幕後之人來。細思量此番進宮,竟是完全無用,反而將自己陷在宮中,不如早謀脫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對秦王駟實是沒有半點的遐思,實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著如何早早將他打發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還未來得及向大王道謝,幸虧有大王派繆辛跟著臣妾,臣妾才免得殺身之禍。”

秦王駟並不知此事,聞言一怔:“怎麼?你出了什麼事?”

羋月詫異地道:“大王不知此事?”當下便將自己奉命去見張儀,回程之中卻被人在背後推了一把,險些被驚馬踩踏之事說了一遍。

秦王駟聽了一半,皺眉打斷:“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車?”

羋月點頭:“是,還幸得大良造及時勒住了馬車逃妾升職記。”

秦王駟沉吟片刻,溫言道:“哦,那也是趕巧了,你以後出門,要多加小心才是。”

羋月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頓了頓才道:“大王今日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秦王駟這才想起,便將手中的木匣遞給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裡疾跟我說,收拾戰場的時候發現黃歇留下的玉簫,寡人想這件東西還是你收著最好。”

羋月打開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簫,心中又驚又喜,更是悲傷得不能自抑,她輕撫著玉簫,眼淚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終於不禁咽哽出聲:“子歇……”

秦王駟原本只是準備將玉簫交與她便罷了,然則看著她的悲傷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傷感,腳步欲行,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自黃歇出事,羋月壓抑已久,此刻在這支黃歇所用的玉蕭面前,終於所有的悲傷如開閘而泄,此時她忘記了自己是在秦宮,也忘記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記了自己在秦宮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秦王駟不動聲色,將她輕輕擁住,歎道:“你若是傷心了,就哭一場吧。”

羋月只覺得在極度的孤單悲傷之中,有一個人在身邊輕輕安慰,那種悲傷和痛苦,仿佛也得了寬解,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上天要對我這般殘忍……子歇,為什麼你將我一個人拋下……你曾經說過只為我吹樂,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訴,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到底對誰說,只是生死驚變數月來,所有的憂慮、忿怒、悲傷、矛盾、逃避、無助等種種混亂和情緒,盡在此一泄而出。

她素日繃得太緊,已經到她不能承受之盡,只是這一刻見著這玉簫,便是長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盡情傾盡,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記了周遭的環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的房間,只知道自己曾經哭過訴過甚至捶打過,然後,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去,直至第二天醒來,才忽然想起昨天黃昏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

然則這些事情,亦是在她極度的悲傷中,變得模糊混亂,讓她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其中的細節來。

她打開木匣,看著匣中的玉簫,心中一痛,黃歇已經永遠不在了,而自己想要為黃歇報仇的目標,又不知何時能夠實現?想到當日,與黃歇在上庸城中,那樣無憂無慮的三天,她那時候天真地以為,她已經逃離了楚宮,逃離了命運的捉弄,可以放下過去所有的陰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樂。

可是幸福和快樂卻如曇花一現,轉眼即逝。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幸福存在,為什麼給了她,又要將它奪走。如果她從來未曾獲得過,那麼,她在秦宮的日子,就不會這麼難熬,這麼絕望。

她苦笑,曾經在楚國這樣處處小心,防著受猜忌而克制壓抑自己的生涯,難道還要在秦宮繼續上演嗎?

只是當初她在楚宮的忍耐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這樣的生涯,若是在秦宮還要繼續忍耐,又有什麼必要呢?

若說是在楚宮中,她還有著對未來的期盼、還有著黃歇的愛和安慰,這秦宮,她有什麼?

這冷冷秦宮、漫漫長夜,何日,是盡頭?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0:53:18

羋月傳 第103章 亂象起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大意為:草蟲鳴叫,蚱蜢跳躍。不見君子,憂心忡忡。如果看到了他,如果遇見了他,我的心便可放下了。]。

——《詩經•國風•周南•草蟲》

此時天氣轉涼,羋姝已經從避暑的清涼殿中搬到了以椒泥塗壁取暖的椒房殿中,她入宮多月,早已經適應了王后這個位置,早不是當年初入宮時的茫然無措。且之前又挫敗了魏夫人的一次陰謀,正是心滿意足的時候。

這時候卻忽然有人來報說,大王昨日去了蕙院看望季羋,玳瑁更是大驚失色地,將羋月昨日意圖勾引秦王,撲入秦王懷中的事情,加油添醋地與羋姝說了。

“奴婢早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王后就是心地太善良,對那季羋太信任了。她的母親是個慣會勾引人的賤人,她也好不到哪兒去流觴歎。您這般信任於她,她卻背著您勾引大王!”玳瑁說著越發覺得自己早有先見之明,眼前的主子卻是一昧的善良寬容,更覺得要剷除狐媚子的重任在肩。

羋姝卻知她性情,搖了搖頭:“她身為媵女,便是要侍奉秦王,何必私下勾引,不與我說?”想了想還是道:“你去叫她過來吧,若是當真有事,我也當問她。”

玳瑁一驚,忙阻止道:“王后,慎勿打草驚蛇。”當真要除去對方,怎麼能夠容她狡辨。

羋姝不以為然:“有什麼可打草驚蛇的?傅姆,你太多疑了。”

玳瑁急得頓足:“王后待人太誠,須防著有人狼子野心才是。”她在楚宮幹慣了這些的,如今看著眼前的王后,卻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切與無奈。

羋姝卻扭過頭去,倔強地道:“我知道傅姆的意思——若是母親在,必會嚴加提防。可是——”可是,她在心裡說,我不要做母親那樣的人,心太小,苦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更令得夫君疏遠厭惡。

她雖然在感情上更親近楚威後,但從小所見所聞,卻實實在在地看出來,為什麼父王與她的母親不親近,而更願意親近莒姬這樣溫婉順從的女子,實在並不止是男人喜新厭舊或者是什麼狐狸精勾引,她母親的多疑多忌、性子暴燥,莫說男人不喜歡,便是為她一心所寵愛的兒女們,有時候也會受不了她的那種惡劣脾氣。

她也是年少女子,正青春年華,她有她的驕傲和自信。她就不信,憑著自己的努力,憑著自己的真心,不能打動一個男人?她要讓她的夫君真心喜歡她,信任她,而不是讓他厭惡她、防備她。

玳瑁看著她的神情,心中暗暗歎息,卻是無可奈何。她亦是服侍楚威後多年,眼看著一個也曾經是驕傲自負的女子,在這深宮中,漸漸磨成了一副渾身長著尖刺的模樣,卻依舊不肯放下自己的驕傲。而今,她看著眼前的小公主,她如她的母親一樣的驕傲自負,但是,她還沒有經歷世事,內心仍然保留著柔軟和溫暖。

她暗自想,若是她下不了決定,她就替她去弄髒雙手吧,橫豎,自己的手,在楚宮之中,也早已經不乾淨了。

王后的旨意,很快得到了實施,過了一會兒,羋月便已經來到了椒房殿,見禮之後便問:“阿姊尋我何事?”

羋姝試探著問她:“妹妹,天氣漸涼,你看這椒房殿如何?”

羋月已知其意,笑答:“椒房殿以椒和泥,在秋冬的確更增溫暖,大王關愛阿姊,實是令人羡慕。”

羋姝又問道:“妹妹若是羡慕,是否有與我共用之心?”

羋月聽到她此言,便知她已經得悉昨日之事,沉默片刻方道:“阿姊何出此言?”

羋姝眼睛緊緊盯著羋月,不肯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變化,臉上卻笑道:“妹妹當日曾說,你進宮只是權宜之計,你不會對大王有非份之想,求的只是過幾年出宮去,是與不是?”

羋月點頭:“自然。”

羋姝見她表情不動,心中也有些疑心,終於還是把話說出了口:“那怎麼會有人來跟我說,看到妹妹撲在大王的懷中,十分親熱。”

羋月輕歎,她這樣的性子有什麼話都藏不住,雖然完全意識不到對別人的無禮和羞辱,但說開了,倒是好事一傾紅顏媚天下。只是昨日之事,卻有些難講,此事若完全承認,實是有些曖昧難說,但縱然解釋起來也是叫人難信,索性否認了事。便道:“昨日大王說發現了子歇的遺物,就還與我。我見物傷感,哭了一場,大王只是站在一邊相勸了兩句,怎麼傳到阿姊耳中,就傳成這般謠言?”

她心內冷笑,有本事便叫那看見之人與她當面對質,她只消抵死了不認,便是叫了秦王來,難道秦王還能當著王后的面說曾與她有親熱行為不成。

羋姝本就聽了這些的話將信將疑,如今見羋月澄清,頓時放下心來,只是心中終究還是有些小醋,便又問了一聲:“當真?”

羋月鎮定地道:“阿姊不信可以去問大王。”

只是她雖然舉止鎮定,心中卻不免暗忖,昨日自己確因悲傷而失態,但細想來,秦王的舉動卻有些可疑,難道是他竟有意……她暗中搖搖頭,甩開這個念頭。

見她敢如此說,羋姝不禁將信將疑又道:“那怎麼會傳成那樣?”

羋月心中一動,見羋姝神情,倒不像是她派人監視於自己,想起魏夫人曾經于她藥中動了手腳,亦知蕙院外頭,也有魏夫人所派之人監視,索性倒來個一石二鳥,當下坐到羋姝身邊道:“阿姊可知,眾口亦能爍金,天下之事在君子眼中自然處處是坦蕩,若是在小人眼中自然能想像出許多齷齪來。更況且我那日得罪了魏夫人,後宮一直是魏夫人主持多年,那些跑來告訴阿姊寺人宮女,焉知不是受了她的支使,來離間我們姐妹,分而治之?”

羋姝頓時就信了,大怒:“妹妹說得有道理,我險些中了別人的計謀。”心中卻是越想越有理,抓住了羋月的手,表白道:“妹妹放心,以後若有人再來跟我說這個,我必是不信的。”

羋月見她信了,心中忽生一計,道:“阿姊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不過,阿姊還可以試探一下……”她想了想,附在羋姝耳邊說了幾句話。

羋姝挑起了眉頭,看她一眼:“當真?”

羋月微笑:“阿姊不妨一試。”羋姝聽了此言,不免心動,當下便點了點頭。

兩人計議已定,室外侍女便聽得室內傳出羋姝的罵聲:“你給我滾,花言巧語,休想我相信你。”隨著罵聲,還傳來一兩聲重物擲地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便見羋月狼狽退出,嗚咽一聲,掩面疾走。

眾侍女驚愕地看著她匆匆而去。羋月強自鎮定,看了幾人一眼,更遠遠地看到庭院中幾個內侍匆匆走避,露出一絲冷笑,走了出去。

秦宮雖不比楚宮奢華,但畢竟此處亦曾是周人舊宮,回廊曲苑亦是處處,羋月走了一段路,便獨自于苑中坐了片刻,又轉回宮道,卻見虢美人帶著侍女采艾迎面而來。

羋月便避到一邊,讓虢美人先行走過,不料虢美人卻並不前行,反而停了下來,走到她的面前,笑得甚是得意:“咦,這不是季羋嗎?”

羋月見了是她來,心中倒是詫異,當也亦是點頭示意:“見過虢姬。”

虢美人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番,這番又與椒房殿初見不同,細看著她果然年輕美貌,心中妒意升起,當下便冷笑:“自大王不再專寵椒房殿,王后心裡是不是急壞了,當真把季羋派上用了場?看來再過不久,我可真的要稱你一聲妹妹了。”

羋月微笑:“看來虢姬果然消息靈通,連王後跟我說什麼話都知道重生之醜女難求。”

虢美人矜持道:“好說,好說。”

羋月看著這個面容嬌好腦中卻是一包稻草的蠢人,心中暗歎,臉上卻帶著有意激怒她的冷笑:“虢姬可還記得初次朝拜王后的時候,我幾位姊妹給虢姬的忠告?”

虢美人一時不解:“你說甚麼?”

羋月冷笑著提醒:“虢姬若是忘記了,我便再提醒您一聲,休要把自己的性命交給沒有信用也沒有實力的人手中,免得累及自身。”

虢美人氣沖上頭,當下不假思索便上前一巴掌就要打在羋月的臉上,卻被羋月伸手接住。

旁邊侍女見她魯莽也是嚇了一跳,見羋月已經避過,方松了一口氣。卻見羋月握著虢美人的手看著她搖了搖頭,嘖嘖連聲:“虢姬可知,為何其他的妃子們都有了子嗣,您位份不低亦是長相甚美,卻唯有你沒有子嗣?”

子嗣之事,原是虢美人心中之痛,被當面揭了瘡疤,她實是氣到發瘋:“你、你大膽?”卻見羋月甩開她的手,也不理她,徑直向前走去。

虢美人被她挑起怒火,豈容走一走了之,當下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羋月的衣袖:“你站住。”卻被羋月凜然一眼看得心頭一怯不禁松了手,卻聽得羋月冷笑一聲,當下怒氣不息,便指揮著手下寺人道:“你竟敢頂撞於我?來人,將她拿下。”

羋月正往前走,卻見在虢美人的招呼之下,幾名寺人擋住了她。羋月只得站住,看了看虢美人,歎道:“可憐,可歎。”

虢美人見她身邊並無侍從,自己已占上風,心中得意,冷笑道:“現在你想向我乞憐,卻是遲了。”她素來驕縱,又得了人挑唆,只個當要借此給諸羋一個教訓,以顯示自己在後宮的份量。且又看到羋月與羋姝翻臉,這落水狗她不去打,豈不是可惜。當下便一步步上前,冷笑道:“你躲,我看你能躲到哪兒去,你敢胡言亂語,我非打爛你的嘴不可。”當下便伸出手去要來打羋月。

羋月退後一步,卻並不畏懼,只是冷笑道:“虢姬誤會了,我是你說可憐。”

虢美人方自詫異,便聽得一人道:“大膽虢姬,你是什麼身份,竟敢在我面前擅施非刑。”

虢美人驚愕地回過頭,便看到羋姝率人站在不遠處,方才這話,便是她說的。她心中一淩,只得勉強側身行禮道:“參見小君。”

便聽得羋姝喝道:“跪下。”

虢美人不防被她這樣一喝,還未回過神不,驚愕地看著羋姝,見羋姝沉著臉,虢美人一臉委屈,卻不得不跪下。

羋姝臉色惱怒,直問到虢美人臉上:“我竟不知道,在這宮中竟有人可以越過我,去處置我的媵侍。敢問虢姬,你一介美人如何就敢主持後宮刑罰?”她頓了頓,又故意悠悠地道:“還是你得了大王的特許,可以無視我的存在不成?”

虢美人見羋姝出來,知道已經上了當,只得忍氣吞聲道:“妾身不敢,請王后恕罪。”

這便是方才羋月與羋姝所定之計,昨日秦王去了羋月院中,便有流言傳到羋姝耳中,顯然是宮中有人設計離間她們姐妹,若是她們之間故意發生一場吵鬧,想來那離間之人必會迫不及待地出來幸災樂禍了。

羋姝便依計而行,故意裝作與羋月吵架,讓羋月出宮之後,稍作停留,再引那幕後之人出來,自己便跟在後面,果然就有虢美人迫不及待地出來示威靈魂夜未央。

羋姝想到這撥人自自己入秦開始,上庸城的下藥、草原上的伏擊、椒房初見的難堪、宮中處處設計的陷害,越想越怒,當下皆對著虢美人發作出來,冷笑道:“你既知罪,便自己掌嘴吧。”

虢美人大驚失色:“王后,你……”她只是驕縱,此時已經明白自己中計,當下只想退讓一步胡混了事。卻不想羋姝不肯放過她,當下喝問:“還是要我叫人幫你掌嘴?”

虢美人只得求道:“求王后給妾身存些顏面。”

羋姝冷笑:“我若不來,你便要掌季羋了?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要顏面,卻不肯給別人顏面,這公平嗎?”

虢美人大驚失色,迫不得已只得求饒:“妾身錯了,求王后饒妾身這一回……”見羋姝不為所動,只得含恨又轉頭向羋月求道:“季羋妹妹,我向你道歉,是我冒犯了你,請你向王后求求情,我侍候大王這麼多年了,若是今日受此羞辱,如何能活下去?”

羋月本意亦不是要與虢美人為難,只是借此擺脫羋姝猜忌,也不願意讓羋姝把矛盾激化,結下仇怨來,只得向羋姝求情道:“阿姊,略施薄懲即可,掌嘴還是算了吧。”

羋姝暴燥地道:“妹妹不必為她求情,你以為她欺負的是你嗎?你有什麼值得她恨到這樣咬牙切齒的,不過為的是你是我的媵侍而已,她要打的也不是你的臉,而是我這個王后的臉。”見虢美人還不動手,喝道:“虢美人,你自己不動手,是要我叫人幫你動手嗎?”

虢美人見羋姝不依不饒,她亦是驕橫之人,雖易受人支使,但連魏夫人對她也要拉攏哄勸為多,雖然明知道一時失措叫人捉住把柄,卻也是受不得氣的,當下便鬧了起來,哭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妾身就不信,大王會讓您這般對我,妾身要去見大王……”

羋姝氣得臉色漲紅,怒道:“來人,給我掌嘴。”便叫內侍們捉住虢美人,喝道:“想給人家當馬前卒,看你有沒有這個命。閽乙,掌嘴!”

閽乙只得上前,卷起袖子,對著虢美人掌起嘴。

虢美人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羞辱,被掌了兩個耳光,已經是破口大駡:“孟羋,我是先王后的媵人,你以為你是誰,居然敢打我……你們是死人啊,還不趕緊去找大王給我作主,我不活了……”

虢美人身邊亦是帶了寺人,雖然不敢在王后面前相爭,但見虢美人被掌嘴,又這樣叫著,當下便有兩個寺人拔腿就跑。

羋姝厲聲道:“擋住他們。”當下便有幾個寺人去追那兩個寺人,卻不料前方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羋月抬頭一看,臉色也變了。

卻原來剛好樊少使由侍女采葛扶著,正往那一頭來,那兩個寺人一邊奔跑一邊回頭看著追兵,不想其中一人,正一頭撞上了樊少使。

雖然那寺人及地收腿,但樊少使已經懷胎七月,這一撞之下,便跌到在地,慘聲痛呼起來。

采葛沖上去扶住樊少使,尖叫起來道:“不好了,樊姬出血了……”

頓時將眾人都嚇住了,當下七手八腳,忙將樊少使送回宮室,又急召了太醫來。

樊少使提前早產,這事情迅速傳遍了後宮。秦王駟得報,急忙趕來。羋姝連忙迎上去,正欲解釋,偏此時秦王駟心急如焚,哪有功夫理她解釋,撥開她斥道:“休要擋在寡人面前。”說著也不管羋姝如何,徑直向裡面走去。

便見太醫李醯從室內匆匆出來,向秦王駟行禮道:“樊少使是受到了驚嚇早產,裡面有醫女正在施救,請大王放心。”

秦王駟微覺安心,便坐了下來,羋姝亦是急著要脫開自己的干係,又要上前含淚解釋:“大王,此並不關妾身的事……”

秦王駟來之前也略聽到說是王后要處置虢美人,誤撞了樊少使以致於早產之事,心中本是焦急,哪有心思聽羋姝囉嗦,再聽她一張口並於半點對後宮妃嬪和子嗣的關心,盡是為自己開解,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住口。”

羋姝嚇得住口,也不敢說什麼,委委屈屈地坐在一邊,緊緊拉住了羋月的手,心中盡是擔憂。

這一夜,十分漫長,樊少使的尖叫,響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已經變得十分微弱,太醫院的太醫們,俱被召了來,宮中女巫女祝,亦在徹夜跳祭凰寵——高門貴夫。

就在近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傳來了嬰兒微弱的哭聲,秦王駟站起來便要往裡沖去,便見女醫抱了繈褓出來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秦王駟站起,快步迎上去接過繈褓,欲問:“是……”

李醯已經是滿頭大汗地隨後出來道:“恭喜大王,樊少使生了一位公子。”

秦王駟露出一絲微笑:“善!樊少使如何了?”

李醯微一猶豫:“樊少使失血過多,身體虛弱。”

秦王駟道:“李醯,寡人將樊少使交給你,務必要讓她恢復。”

李醯忙應聲道:“是。”

羋月見狀,忙推了推神情恍惚的羋姝,提醒道:“阿姊,快去向大王道賀。”

羋姝回過神來,勉強笑著向前賀道:“臣妾恭喜大王又得了一位公子。”

秦王駟本來心中甚怒,乃至見了樊少使生了一位小公子,心中已經將怒火沖得淡了些,見羋姝上前來賀喜,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不料內室簾子掀開,一個侍女端著滿是血水的銅盆出來,羋姝陡然聞到血氣,忍不住沖到門邊,大聲嘔吐起來。

秦王駟忍無可忍,揮袖道:“王后,你要不願意在這裡,便出去,不要礙事。”

羋姝嘔得淚水漣漣,心中十分難受,見了秦王駟的嫌惡神情,心中一慌,忙想解釋道:“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不料正在此時,卻見虢美人的侍女采艾披頭散髮地闖進來,撲在地下哭道:“大王,大王,救命啊……”

秦王駟大怒:“又怎麼了?”

采艾撲在地下,仰起頭來,便已經淚流滿面,泣告道:“大王,虢美人被王后施以掌刑,不堪受辱,投繯自盡了!”

一室皆靜。

只有嬰兒微弱的哭聲,更讓這份寂靜變得讓人心寒。

秦王駟轉頭,看了羋姝一眼,這眼中的冰冷之意,讓羋姝整顆心都如墮冰窖,羋姝握著羋月的手,顫抖不停。

羋姝張口欲言,秦王駟已經轉回頭去不再看她,只對采艾道:“帶路。”便大步走出,繆監等人連忙跟隨而出。

羋姝倒在羋月的懷中,渾身顫抖。羋月忙推她道:“阿姊,阿姊,你快起來,虢美人那兒,你要有所防範!”

羋姝臉色慘白,不住搖頭,握住羋月的手已哭出聲來:“妹妹,妹妹,大王惱了我了,他一定記恨上我了,怎麼辦,怎麼辦?”

羋月用力搖著她:“阿姊,你鎮定下來。聽著,這不是你的錯,你一定不能自亂陣腳,一定要想辦法挽回大王的心。”

羋姝慌亂地道:“我、我能怎麼辦呢?怎麼會出這種事情,怎麼會出這種事情?”

羋月輕歎一聲:“虢美人挑起事端,雖然有錯在先,阿姊對她略施薄懲,也是沒有錯的絕色悲戀,傾世狂妃。只是沒有想到遇上樊少使難產,虢美人又再度生事……”

羋姝眼睛一亮:“你說,虢美人她是故意的?”

羋月卻搖頭道:“阿姊,就算她是故意假裝自盡,阿姊卻也不可說出來。阿姊畢竟是後宮之主,大王將後宮交與阿姊掌管,阿姊自有權力處置後宮妃嬪,但後宮妃嬪不管發生什麼事,卻也均是阿姊的責任。如今阿姊只有向大王請罪,求得大王原諒才是。”

羋姝臉色慘白,又嘔了幾聲,羋月見她如此嬌弱的模樣,心中大急,勸道:“阿姊,你見了大王,千萬不要再這樣一副過於嬌貴的樣子,我觀大王為人,是希望阿姊為他承擔起後宮事務來,若是阿姊顯露不能勝任的樣子,只怕就會讓魏夫人得逞了。”

羋姝一驚,連忙點頭,當下便匆匆而去。

那時她因為樊少使早產,忙只急著叫太醫等,又去通知秦王,並不理會虢美人之事,本以為此事便可了結。細究起來,她責罰虢美人,原是虢美人欲對羋月動手,撞到樊少使,亦是虢美人的寺人所為。她自忖問心無愧,誰想到虢美人竟然會以自盡來逃避追究,卻不免只將她一個置於事態中心了。

樊少使與虢美人均住掖庭宮,兩人相去不遠,待羋姝趕去之時,已經有太醫診斷,虢美人懸樑雖然未死,但卻因為搶救誤時,至今仍然生命垂危,情況竟是比樊少使還要嚴重。

羋姝本以為虢美人是偽裝自盡,不想她竟真的生命垂危,當下大驚,又見掖庭宮中人來人往,將虢美人所居的小小院落擠了個水泄不通。又見秦王駟並不理睬於她,她又插不下手去,又過得一會兒,魏夫人、唐夫人、衛良人等人皆又來了,人人都顯出焦急萬分,對著虢美人、樊少使關切萬分的話來,她更是覺得形單影隻。

當下見秦王駟出來,也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見她如此,更覺得她對虢美人、樊少使無慈愛之心,心中已經不悅,臉上卻不顯出什麼來,只道:“王后,你還是回去吧。”

羋姝委屈地咬了咬下唇,虢美人院中站了魏夫人,樊少使院中站了唐夫人,兩人均是極為熟練地指揮著侍人行事,她竟是插不上手,便是回去又能如何。更何況此時她需要和秦王解釋清楚事情發生的始末,當下道:“臣妾來向大王請罪。”

秦王駟皺眉,歎道:“你是後宮之主,出了亂子,你首要之事,便是應該去處理事端,而不是向朕解釋原委。”

羋姝心中委屈,卻想起羋月囑咐,只得強忍了道:“臣妾有罪,大王定罪之前,可否容臣妾申辨。”

秦王駟站住,側轉半身道:“哦,你還有申辨?”當下看了看左右,便一路直去了自己所居的寢殿承明殿,方問羋姝:“你要說些什麼?

羋姝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昨天只是見她太過囂張,所以略施薄懲,臣妾並非故意辱她,也沒有想到她竟然如此想不開,更沒有想到樊少使居然那麼巧會出現在那兒……”

秦王駟見她狡辨,沉了臉:“寡人當著人前,欲為你留些情面,不想你毫無悔意。須知打人不打臉,你身為王后,初掌宮務,就行此刑罰,實屬太過狠毒。寡人還聽說虢美人曾經向你求情,說念在她服侍寡人多年的份上,休要辱她至此,否則會讓她無顏存活,可你卻不但不聽,反而加倍辱她。孟羋,寡人只道你為人單純,卻不知你竟還如此驕橫,輕賤宮人至此?”

羋姝大驚,跪地泣道:“大王明鑒,臣妾從未罰治過人,又怎麼會想到行此刑罰。臣妾是氣那虢美人對季羋蓄意挑釁生事,無端就要對季羋掌嘴,所以才叫她自刑,為的只是告誡她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並無他意啊!”

秦王駟一怔:“哦,這麼說,是虢美人生事在前,你只是讓她自作自受?”

羋姝想到羋月囑咐之語,忙道:“是,臣妾只是太生氣了。因為,因為……”

秦王駟問:“因為什麼?”

羋姝咬咬牙,說道:“因為之前就有內侍來密告臣妾說,大王和季羋在蕙院舉止親熱,臣妾召季羋過來詢問是否屬實,臣妾好安排她給大王侍寢。幸得季羋解釋說原是一場誤會,誰知轉眼季羋出去就遇上虢美人挑釁,指責季羋勾引大王,甚至連臣妾為什麼召見季羋也知道。她還想無端生事,借此對季羋下毒手。若非臣妾及時趕到,無辜受刑的就變季羋了。臣妾惱怒她居然窺探中宮……”

秦王駟心中惱怒,他昨日不過一時興起,去看了羋月,不想今日就演變成一場風波。聽了羋姝解釋,他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就想到了原因所在,一擺手道:“寡人知道了。哼,她不但窺探中宮,更膽敢窺探寡人的行蹤,王后起來吧,此事……”他正想說,此事就此作罷,一轉頭卻見羋姝皺著眉頭,一臉嬌弱不勝地扶著頭喘氣重生之醜女難求。一想到樊少使險些難產,虢美人亦是還在昏迷不醒,雖然虢美人有錯在先,但她身為王后,不能安撫後宮,處事不當,略有委屈便矯情至此,實是令他失望。當下又轉了態度厲聲道:“可是你身為王后,不能很好的盡職,控制後宮的是非,甚至自己還跟著聽信謠言,舉止失常,懲罰失當,以至於虢美人投繯自盡,樊少使受驚早產。王后,寡人把後宮交給你,是指望能讓寡人省心,而不是頻頻出事。甚至在出了事以後,還這般沒心沒肺,毫無悔意。”

羋姝正是只覺得肺腑之中一陣陣難受已極,直想反胃嘔吐,已經是忍得十分辛苦,聞聽秦王駟之言,更是如萬劍穿心,她臉色慘白,軟軟地跪倒,撫著胸口泣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實在是難受……”說著,再也忍不住反胃之意,捂著嘴巴強忍。

秦王駟見她如此,又想起甘茂曾有奏報,說她入秦之時,諸般矯情生事以至於行軍拖延,才被義渠人所伏擊。雖然他知這也是甘茂為自己脫罪之辭,但羋姝矯情還是給他留了一些印象。如今見她如此,仿佛更是印證,心中更加不悅,也懶得理會與她,只警告了她一句:“你如今是大秦王后,不是楚國公主,不要指望別人替你解決煩難,而是要主動為寡人排憂解難,解決好後宮的糾紛。你若管不好後宮的事,寡人也沒辦法讓你繼續管。好了,你出去吧。”

羋姝聞聽此言,再也無法支撐下去,只脆弱地叫了一聲:“大王……”就暈倒在地。

秦王駟本是心煩意亂,竟是不曾注意到羋姝有異,此刻方覺察到不對,忙沖上去扶住羋姝,見羋姝臉色慘白,額頭都是汗水,心中也急了,叫道:“王后,王后……來人,叫李醯!”

太醫李醯急忙而來,診脈完畢,便笑著向秦王駟道賀:“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秦王駟聽出了他的意思,當下一喜:“如何?”

李醯道:“王后有喜了。”

秦王駟大喜,扶住了羋姝叫道:“王后,王后!”

羋姝睜開眼睛看到了秦王駟,便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欲解釋:“大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絕非故意……”

秦王駟忙溫言安慰:“寡人知道了。王后,你是有喜了,要好好安胎,來日為寡人生一個嫡子。”

羋姝聞訊,也是怔了一怔,方驚喜地撫著自己的腹部,仿佛不能置信:“有喜了?”

李醯亦是見著剛才在樊少使院中,羋姝暈血惹得秦王駟生怒之事,趁機進言討好道:“想是因為王后懷孕,所以容易心情急燥,身體虛弱,聞不得血腥氣……”

秦王駟聞言,不覺點頭,羋姝知道李醯有意助她,不由地感激地看了李醯一眼。

李醯見狀心中暗自得意,知道自己這般適時為王后進言,必將得王后感激,進而將來必將得到更豐厚的回服。

秦王駟心情大悅,又令李醯照顧於她,當下親自將她送回椒房殿,安扶半日方離開。

他雖然生有數子,卻至今未有嫡子,先王后多年不孕,如今娶得羋姝有孕,心頭自是一喜。走了數步,忽然想起一事,便問繆監:“虢姬怎麼樣了?”

繆監早已經向諸太醫打聽得明白:“虢美人如今還是昏迷不醒中,能不能醒過來也是未知。”

秦王駟手一握緊,沉吟:“她不似會自殺的人,給寡人查一傾紅顏媚天下!她身邊的人統統拿下拷問。”

繆監忙答應了。

秦王駟又道:“以虢美人的心術手段,若不是她窺探寡人行蹤,必是聽人挑唆,你說會是誰在挑唆?”

繆監怔了一下,欲言又止:“老奴不知。”

秦王駟看著繆監,心中已經有數,臉上升起怒氣,他走了兩步,平息一下情緒,問:“你當真不知?”

繆監從容道:“大王,後宮清靜了這麼多年,那是因為有人管著。可如今事出兩主,到底如何處置,那要看大王心意如何?”

秦王駟一怔,好半日,才指著繆監笑道:“你這老貨,都成精了。”

繆監仍然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除了服侍大王外一無所長,豈敢不用心。”

秦王駟問他:“那依你之見呢?”

繆監沉吟片刻,方謹慎道:“那要看大王是要讓王后更清靜,還是讓王后更能幹。”

秦王駟已明白他的意思,後宮多年無事,那是因為自魏女入宮之後,他便將後宮交于魏王后執掌,待魏王后生病,便由魏夫人執政。這兩人均是極為聰明,政出一門,任專一人,此人便要戰戰兢兢,不敢出錯。

而如今王后入宮,表面上看來,是王后執掌後宮,可是實際上魏夫人多年執掌後宮,各種人事上,只怕仍然掌握在魏夫人手中。如今政出兩頭,若是魏夫人有意為難,王后與魏夫人相鬥,只怕後宮多事矣。

秦王駟略一思索,問道:“你看王后接手後宮,需要多長時間?”

繆監圓滑地回答:“王后自是才慧過人,可後宮事務千頭萬緒,勞神耗力,便是無人制掣,也得一年半載的才能熟悉起來。”

秦王駟反問道:“若是有人制掣,就更麻煩了,是不是?你說,後宮是否仍然交給魏夫人主持呢?”他心下暗歎,若換了平時,他既立了王后,自然要將後宮之事交與王后。魏夫人縱要為難,只要王后權柄在握,自然慢慢也磨練出來了。

只是此時王后有孕,卻實不是讓她勞心勞力的時候,索性,還是借著她“犯錯”之事,將後宮仍然交與魏夫人執掌,這樣的話,若是後宮有事,便只問責魏夫人,反而可以借此套住魏夫人不敢再生事。

繆監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道:“就恐王后不安……”

秦王駟微一猶豫,不答:“去查查是誰敢窺測寡人行蹤?”

繆監立刻應聲:“此事掖庭令責無旁貸。”

秦王駟頓時被提醒:“唔,現在的掖庭令是井監?”井監原是魏夫人所任,若是王后有孕,須得換一個掖庭令才是。

繆監又恭敬道:“樊少使忽然會出現在那兒,老奴以為,她身邊的奴婢就是逃不了職責。”

秦王駟冷笑:“查,徹查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若不能查個水落石出,他這個秦王還敢說爭霸天下,豈不成了活生生的笑話。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01:19

羋月傳 第106章 王后娠
披香殿,金獸香爐香煙嫋嫋。

魏夫人微閉著眼睛,輕搖白鶴羽扇,歎息:“王后有孕?她運氣也太好了些,剛好這個時候懷孕。”她本來算計此番樊長使早產、虢美人生死不明,這王后是無論如何難以翻身了,豈料她運氣竟是如此之好,不由得甚是可惜:“唉,山高九仞,功虧一簣。”

衛良人卻一直陰沉著臉,聽了此言,幽幽地看她一眼:“你倒真是狠心,差點就出了人命天才魔音師!”

魏夫人見她如此,也有些尷尬,解釋道:“昨日你也在跟前,當知道我也是為了她好……”

虢美人投繯自盡,自然也是魏夫人計畫中的一環了。虢美人聽了她的挑撥而去生事,若是秦王駟問起,自然要追究當事人責任。虢美人既受了掌摑,羞辱已極,更懼秦王駟追問,當下便叫人去請魏夫人,鬧著要魏夫人為她出頭。魏夫人便勸她道,妹妹若是忍了下去,自然大王也就息事寧人了;妹妹若是大吵大鬧,大王也未必有耐心管你;但若是妹妹不堪受辱,以死相抗,則王后就不能這麼輕易脫身。虢美人便依了她的計,假裝投繯。

誰知道其中卻出了岔子。虢美人本是關上了門假裝自盡,待侍女推門進來的時候,門後卻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擋住了,一時竟未能推門進去。直至采艾嚇得叫來一群內侍撞門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虢美人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一場假自盡變成了真自盡不算,本以為這樣至少可以讓羋姝不死也脫層皮,誰曉得羋姝竟然懷孕了,整個計畫賠了虢美人,反而教羋姝安然無恙。

此時見衛良人臉色不好,魏夫人知道她是為了虢美人之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衛良人素來智計百出,是她得力的智囊,此時她也不願意冷了衛良人之心,忙歎道:“我原本是為了虢妹妹好。她昨日被羋家姐妹那樣欺負,丟盡了臉,若不製造事端,日後如何能夠在人前立足?這樣一來,她就從一個即將被取笑的角色,變成受人同情的身份,豈不是好?虢妹妹情況越嚴重,王后豈不是越下不了臺?誰又曉得會出這樣的事?我心中,也是不好受啊。”

衛良人見她假惺惺,心中不免兔死狐悲,臉上卻不顯,歎道:“阿姊卻想不到吧,大王不但沒有怪罪王后,反而為了她換了永巷令,還幫她把後宮都料理乾淨了。”

魏夫人聞聽此言,頓時臉色鐵青,一下子坐了起來,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衛良人反而笑了,顯見魏夫人還未知道這消息,心中甚快,坐在那裡輕搖著竹扇道:“是真是假,轉眼便知。阿姊這麼辛苦在後宮佈局,如今被大王親自出手拔了,感覺如何?”

魏夫人恨恨地站起來,來回走動著,忽然停下來,雙目炯炯地盯著衛良人道:“你說,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衛良人停下扇子,看著魏夫人道:“阿姊,楚國也是大國,大王千里迢迢把人求娶來立為王后,王后還陪嫁了全套樂器和百卷書簡,其中有許多都是孤本。休管大王寵愛是真是假,這人剛進門,新鮮勁兒也得有個一年半載的,這一年半載不管什麼事,大王都會偏向她,扶著她,她對也是對,錯也是對……想當年先王后剛進宮的時候,不也是這樣一言萬鈞的?你平白出手,還惹了大王猜忌,這又何必呢?”

魏夫人恨恨地道:“一年半載?如今不到半載她就懷上孕了,我還有什麼可作為的!”

恰巧此時井離匆匆進來,回道:“夫人,出事了。”

魏夫人冷笑道:“是你阿耶的事嗎?我知道了。”這井離便是井監義子,皆為魏夫人心腹,井監被撤了永巷令,魏夫人不免要另外設法。

不料井離卻急道:“夫人,大王讓公子華搬出披香殿,住進泮宮,另擇傅姆教習。”

魏夫人冷不防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呆住了,驚道:“子華,我的子華……”

她心如電轉,已經明白原委:“大王果然開始疑我了……”光是撤了井監,還能夠說是為王后懷孕安全考慮,但是讓公子華搬出去,而事先全不打招呼,只能說是秦王駟對她的一個警告貪吃王妃霸王爺。

衛良人見狀,只得跟著站起來,勸道:“阿姊,我倒有一計。”

魏夫人一喜:“妹妹快說。”

衛良人附在魏夫人耳邊輕聲說了一番話,魏夫人大喜:“果然還是妹妹聰明。”

王后懷孕的消息,也傳到了羋月耳中,此後秦王駟的一系列舉動,亦是由薜荔打聽了來報:“果然不出公主所料,大王不但沒有怪罪王后,反而下令更換永巷令,還將公子華移出宮去了。”

女蘿道:“這是在懲治魏夫人了。唉,若不是季羋早有預防,叫王后向大王陳情,恐怕王后這次不會這麼容易脫身。不過王后懷孕,更是意外之喜。”

羋月長籲一口氣道:“是啊,總算是借這件事,洗清了自己,也躲開了旁人的暗算。”

薜荔道:“是啊,您看這次樊長使雖然生了兒子,卻傷了身子。虢美人挑釁季羋,反而是自己找死,這真是大快人心。”

羋月歎道:“觸蠻之爭①,有什麼可高興的?女蘿,你去問一下太醫院,虢美人的傷怎麼樣了?”

薜荔怒道:“公主,她根本就是該死,而且她還裝自殺,就是為了陷害王后,您何必這麼好心?”

羋月搖頭歎道:“我只是懷疑,她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如今弄成這樣子,我猜背後必有人作祟,她也不過是個工具而已。這後宮之中的爭鬥,輸贏都是同樣的可悲,虢美人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女蘿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道:“公主,您這是,同情虢美人嗎?”

羋月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搖頭道:“一個虢美人生死不明,另一個樊長使早產傷身,只不過是一天的時間,物是人非。她們讓我想到楚宮的那些女人……我不是同情,只不過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罷了。”

薜荔嘟噥著道:“您跟她哪是一類啊!”

羋月苦笑道:“後宮的女人,都是一類。譬如一個罐子裡,放著兩隻蛐蛐,主人拿著草棍子,看著一隻蛐蛐咬死另一隻。那只蛐蛐贏了嗎?沒有,轉眼主人就會放進另一隻來。”

女蘿百感交集:“季羋……”

羋月道:“那罐子雖然鑲金嵌玉,可是當罐子裡那錦衣玉食卻整天掐鬥的蛐蛐,卻不如當草叢裡飲清水食草根自由自在的蛐蛐。”

薜荔道:“公主,您怎麼會這樣想?”

羋月道:“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這宮裡是泥潭,我不能為了一時的意氣,讓自己陷在泥潭裡出不去。”

夜深人靜,只有羋月的屋子仍然亮著燈。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一輪圓月升起。

羋月推開窗子,坐在窗邊,拿著嗚嘟吹奏悲憫的楚樂。

這悲憫的樂聲,穿過圍牆,在夜空中幽幽傳去,卻只有有心人,才能夠聽得懂其中的意味。

秦王駟坐在禦輦上走過宮道,忽然聽到了嗚嘟之聲,頓了頓足,禦輦停下,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繆監亦側耳聽了聽,道:“奴才見識淺陋,似乎是楚國的嗚嘟所吹奏的樂曲紫瞳亂,傾城歎。”

秦王駟道:“哦,是誰在這時候吹曲?這時候,不應該是人人心裡頭都只有算計嗎,居然還有悲憫之音?”

繆監看了看方向,賠笑道:“大王,那個方向似乎只有季羋住的蕙院。”

秦王駟道:“是她?難得她竟然是一個有心的人。”

繆監道:“大王要過去看看嗎?”

秦王駟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了。”

椒房殿內室,羋姝撫著肚子喝完一碗保胎藥,放下碗,煩躁地道:“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大王知道我是冤枉的,我也跟大王解釋清楚了,大王為什麼還要放縱毒婦,讓她繼續待在後宮。那個虢美人不過鬧場假自殺,就什麼都不追究了!”

玳瑁道:“王后,您入宮以來,大王不也是對您處處呵護嗎?何況大王不是為了讓您能更安心地養胎,還把永巷令的人選給了您來定嗎?”

羋姝恨恨地道:“可我還是不願看著那個毒婦得意。大王為什麼不追究虢美人鬧假自殺的原因,為什麼不管樊長使是怎麼被驚嚇到的,為什麼不治那個毒婦的罪,反而抬舉她?”

玳瑁勸慰道:“王后,魏夫人畢竟主持後宮多年,如今我們沒有證據,只能等下次機會。不過,有件事,王后卻要早作準備……”

羋姝道:“什麼事?”

玳瑁道:“王后您懷孕了,這一年半載沒辦法服侍大王,若您不安排媵女侍寢,那大王豈不都被魏夫人那邊的人拉走了?”

羋姝沉默了。

玳瑁小心翼翼地道:“王后——”

羋姝忽然抬起頭來,惱怒地道:“我做不到,玳瑁,我做不到。大王后宮有妃子,我沒有辦法,誰叫我認識他的時候,這些女人已經存在了呢?可我這邊懷著他的孩子,那邊還要親自找別的女人去服侍他……我這心裡,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玳瑁心疼地道:“王后,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羋姝幽幽地道:“你說,為什麼男人要有這麼多的女人呢?”

玳瑁扶著羋姝緩緩躺下道:“王后,庶民奴僕,自然只能娶得起一個女人,甚至好幾個人合娶一個女人;越是尊貴的人越是要妻妾眾多,如此才能夠繁衍子嗣,綿延萬代啊。”

羋姝沉默著,一動不動。

玳瑁給她蓋上被子,轉身就要出去。

羋姝道:“玳瑁,那你看安排誰服侍大王為好?”

玳瑁轉身道:“以奴婢看來,不如按年紀大小來排列,孟昭氏最為年長,就安排她先侍寢吧。”

羋姝看著玳瑁道:“依親疏,應該是九妹妹,你為什麼不提呢?”

玳瑁尷尬地一笑道:“王后,您不是答應了季羋,不安排她服侍大王嗎?”

羋姝道:“我知道你心裡在顧忌著什麼……算了,就依你吧來嘛,少俠。”

孟昭氏侍寢了,這樣的小事,似在後宮只濺起了一點小浪花,隨即就湮沒無聲了。

然而,對於羋月來說,卻迫使她不得不面對一件事:身為媵侍,很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面對孟昭氏同樣的問題。

她相信羋姝並不願意她來爭寵,可是從那日秦王將黃歇留下的玉簫帶給她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異樣,以及後來發生的事,卻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初決定進宮時的草率與天真。

當時,她只是想為黃歇報仇;當時,她並沒有想過更遠乃至於一生一世的事情。而如今,她已經知道憑個人的力量,哪怕找到了證據,也不能為黃歇報仇,這一切操縱在秦王的手中,而秦王只要還想庇護魏夫人,她就無法報仇。

那麼,再繼續待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她想,不如離開吧。

她逃離了楚宮,不是為了陷入另一個後宮的。想起向氏臨死前的囑託,想起她的含恨而死……不,她絕對不能讓自己再走向和母親一樣的命運。

她必須離開。

想到這兒,她站了起來。她想,她要尋求一個人的幫助。

這個人,就是張儀。

此時張儀的府第,又換了一個,因為,他又升官了。

羋月打量著張儀的新居處。此時的張儀居室整潔,整個人也再不是當日那種科頭跣足、鑽在竹簡裡爬不出來的樣子了。

如今他身邊日日有美姬侍候,自然不會如此不修邊幅。

羋月見了面便戲謔道:“恭喜張子!好些日子不見,張子又是得了誰的饋贈?如今起居舉止,都更上層樓了。”

張儀笑了笑,揮退侍人,單刀直入問道:“季羋尋我,想必有事?”

羋月笑了笑,道:“你猜!”

張儀道:“我猜猜看。王后懷孕,必要安排媵侍,季羋不是想進一步,那就是想退一步了。”

羋月點頭道:“不錯,我想出宮。”

張儀道:“為何要出宮?”

羋月坐下來道:“我離開楚國,原是為了逃出泥潭,結果卻陷入了另一團泥潭。後宮的觸蠻之爭,看似可笑,可落入局中,照樣也是非死即傷。如今阿姊已經懷孕,孟昭氏作為媵女已經被派去服侍大王。你說得對,我以前說我入宮卻不服侍大王是掩耳盜鈴,既為媵女,有些事只怕輪到頭上就身不由己了,還不如及早逃開。”

張儀微微點頭,道:“難得你有如此清醒的認識。”一伸手,從旁邊的櫃中取下一個木匣,遞給羋月道:“你的東西,我早就備下了。這裡有三份地契,一份在秦都咸陽,一份在魏都大樑,最後一份在齊都臨淄。你選定一個地方,等你出宮以後,我再贈你奴僕百名、一千金備用,如何?”

羋月一怔,她沒有想到,張儀早就想得這麼周全,這麼慷慨。她並不推辭,她欠張儀的,張儀欠她的,並不需要計算得太清楚,有些事,彼此心裡知道就行。當下接過木匣打開,取了一份地契,道:“多謝張子。”

張儀問:“你定於何處?”

羋月道:“魏都大樑。”

張儀一怔,擊案大笑:“善。”秦有羋姝,齊有羋姮,楚有威後,她既然要避開這些人,自然就不可長居這些地方。當她離開宮廷的時候,魏人便不會再成為她的敵人,魏都大樑,反而成為她最好的棲居之地。何況從大樑到周都洛陽亦是極近,在洛陽觀察天下,則是更好的選擇。

羋月微笑:“張子如此慷慨,可是哪裡發財了?”

張儀道:“你也猜猜看?”

羋月道:“猜不出來。”

張儀道:“往我們都熟悉的地方猜。”

羋月吃驚地道:“楚國?你又回郢都去了?那兒你可是滿地仇人啊,不是得罪了這個,就是騙了那個。”

張儀道:“哎,當初我張儀是無名游士,自然不敢再入郢都。可我如今是秦國使臣,就算回去,他們也得將我奉若上賓啊。”

羋月道:“你去做什麼了?”

張儀道:“勸楚國與齊國斷交,與秦國結盟啊鹿鼎記後傳。”

羋月吃驚道:“大王能同意?”楚王槐可不是這麼容易聽從別人的人,況且齊楚聯盟已久,又是聯姻。縱然秦人娶了羋姝,但終究不如羋姮在齊國更久,更有手腕左右齊政啊。

張儀道:“自然,我說大秦會送他商於之地六百里,他當場就答應了,還怕與齊國斷交得不痛快,派了勇士去辱駡齊君。”

羋月撫額道:“那六百里地呢?”

張儀道:“大王給了我一塊封地,我給它取了個地名叫六百里。”

羋月道:“那塊地有多大?”

張儀笑眯眯地伸出手來比畫道:“六裡。”

羋月扶著頭覺得不能支持了:“大王肯定會發瘋的。”

張儀得意地道:“不怕他發瘋,就怕他不發瘋。他要發瘋,就會亂來,他要亂來,就會死得更慘。”

羋月忍不住問:“張儀,你為何要這麼做?”

張儀錶情忽然凝住,長歎一聲道:“為什麼?”他忽然伸手打開一張大的羊皮卷,那是一張列國的地圖,道:“季羋,你來看。”羋月探頭,看著地圖,張儀道:“你看到沒有,這地圖上的國家,在周天子時代,曾經有三千諸侯。自平王東遷以後,大國併吞小國,封臣瓜分大國,甚至臣下奪國篡位。到三家分晉之時,只剩得二十余家諸侯,勢力最強者,為秦楚韓趙魏燕齊七家。此後這國與國之間的形勢,看似疆域時時在變,但大國對峙之勢卻僵持不變,已經一百餘年。”

羋月看著地圖半晌,才說道:“那現在是不是又到了變的時候?”

張儀擊案道:“不錯。周天子之制,是維持封建之制不變,而在當今之世已經完全不合時宜,所以列國紛紛變法。其中李悝于魏國變法,吳起于楚國變法,申不害于韓國變法,鄒忌于齊國變法。你可知這些變法,結果如何?”

羋月低聲道:“都沒有成功。”

張儀道:“為何不成?”

羋月道:“屈子曾經說過,變法害宗族之權,侵封臣之利,因此變法之臣,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妥協退縮了。”

張儀一拍桌子道:“就連秦國的商君變法,也差點人亡法消。列國之中,繼任之君無不廢新法,復舊法。可只有當今的秦王,殺商君,卻仍然推行新法。”他眼中透著狂熱的光芒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羋月隱隱有所感覺,不由得問:“意味著什麼?”

張儀道:“意味著只有秦國才有可能成為破局之國,改變這天下的運勢。”

羋月忍不住道:“那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

張儀握住羋月的手道:“不管什麼樣的結果,都可以讓你我不枉此生,青史留名。”

羋月抽離了自己的手,而張儀仿佛陷入了某種狂亂中,興奮地走來走去。

張儀道:“所以我張儀,要做這個推動之人,要成為大秦青史上,最重要的人。”

羋月道:“大秦最後會走向何處?”

張儀道:“不知道清穿之華貴妃。也許如長虹貫日,一氣呵成沖天直上,讓這個天下為之改變。也許撞得粉身碎骨,我們所有的人都會化為塵灰。但是,大丈夫生則驚天動地,死則轟轟烈烈,絕不可無聲無息過此一世。我張儀,要借秦國的風帆,若能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則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他近乎癲狂地來回走動,忽然停下來直視羋月道:“季羋,你不應該走的,此時此刻你能夠在秦國,這是上天賜給你的機會啊。你不可以逃避,不可以放棄。”

羋月看著他的神情,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影響似的,竟似乎也要與他一起狂熱,一起投身這種撼動天下、改變歷史的行動之中。

她收斂了心神,站了起來,向張儀行禮,道:“多謝張子。只是,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這樣的江山爭霸,非我所能。”

張儀也不說話,只看著她走出去,才微笑道:“你以為你走,便能走得了嗎?”

張儀以六百里地為諾,遊說楚王與齊國斷交。那楚王果然貪圖利益,迫不及待地和齊國絕交,之後向張儀索取六百里地。誰知那張儀只給了六裡地,還說那塊地就叫六百里。楚王惱羞成怒,發兵攻秦。丹陽之戰秦軍俘楚軍統領屈匄和楚將七十多人,斬首八萬楚軍,楚國還失去了漢中郡。

此事一出,天下震驚。

政治上的格局,也改變著後宮的格局。

披香殿,魏夫人將手中的竹簡往下一拍,哈哈大笑道:“天助我也。”

衛良人拾起竹簡,看完之後思索片刻才道:“楚國經此一戰,在列國面前丟盡了臉。魏阿姊,此事若是運用巧妙,就可以教王后不得翻身,甚至連她腹中的孩子也……”

魏夫人道:“怎麼說?”

衛良人附在魏夫人耳邊低聲說話。

魏夫人大喜,握著衛良人的手道:“妹妹不愧是女中鬼穀,此事若成,必與妹妹同享富貴。”

衛良人低頭,掩去眼中異色道:“阿姊,我倚仗阿姊才能夠在秦宮立足,這原是我的分內之事。”

魏夫人看著竹簡,百感交集道:“我魏國當年本也有爭霸之能,只是先王在時,先失衛鞅于秦,又失孫臏于齊,才落得受秦、齊攻擊,國勢衰落,而我更是因此失了王后之位。列國爭霸,一步錯,步步皆錯,國勢一弱,翻身就比登天還難。”

椒房殿外室,羋姝將手中的絹信重重拍在幾案上,怒道:“張儀小人,張儀小人,枉我信他,枉我贈他厚禮,竟然如此卑鄙無恥!”

玳瑁道:“王后息怒,事情已經發生,生氣也是無濟於事。王后懷著身孕,凡事要多為孩子考慮才是。”

羋姝怒衝衝地道:“我如何能息怒!我為楚國女,嫁入秦國,楚國興則我地位穩固,楚國弱則我地位不穩。這張儀害我楚國,我豈能容他!”

孟昭氏是昭陽侄女,她比羋姝更著急瞭解其中的政局變化。依著楚國慣例,如若政局有重大失誤,楚王雖然傷了顏面,卻還依舊是楚王,但負責國政的令尹卻很可能要換人首富嫡女。當下急問道:“王后,這信裡說的是什麼啊?”

羋姝氣得眼睛都紅了:“那張儀去了楚國,欺騙我王兄,說是要贈他六百里地,換取楚國和齊國斷交。”

孟昭氏吃了一驚,道:“齊乃大國,屈子幾次出使齊國,才換得與齊國的結盟,更得齊國願意擁楚國為合縱長。六國合縱是建立在齊楚聯盟之上。

若是齊楚斷交,則六國合縱就毀了,我楚國這麼多年在列國中發號施令的地位就完了。”

羋姝痛苦道:“可不是,丹陽一戰,屈匄大敗,我楚國竟失去了漢中郡。”

孟昭氏霍然站起道:“此皆張儀為禍!此人當初就是個無恥小人,因盜和氏璧被我伯父毒打,此人必是因此而恨上我楚國。王后,此人不除,必將為禍。”

正說話間,閽乙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道:“王后,王后,不好了!”

羋姝道:“怎麼?”

閽乙道:“大王今日在朝堂上,新設官位。封張儀為相邦,司馬錯為將軍。”

羋姝轉頭問孟昭氏道:“這是什麼意思?”

孟昭氏道:“公孫衍原為大良造,如同楚國令尹,集軍政大權於一身,乃大王之下可以制定法令、號令群臣的至尊之人。可如今權力三分,國政歸於相邦,軍政歸於司馬錯,大良造的權力,就被架空了。王后,您一定要想辦法,萬不能任由此佞臣既壞楚國,又壞秦國。”

羋姝看向孟昭氏道:“那怎麼辦?”

孟昭氏急道:“必須除去張儀。”

玳瑁連忙勸阻道:“王后,不如召季羋一起商議。”

孟昭氏冷冷地道:“玳姑姑太相信季羋了吧,卻不曉得季羋與那張儀往來密切……”

羋姝脫口道:“我不信季羋會坐視張儀危害楚國。”

孟昭氏道:“季羋怎會涉及此事……不過,她與張儀交好,必會偏信張儀,袒護張儀。”

羋姝點頭道:“不錯。”

孟昭氏道:“王后,如今張儀成了相邦,他接下來必會推行以楚國為目標的國策,且會在行動上無所不用其極。若是秦楚交惡,王后您可怎麼辦啊!”

羋姝道:“不行,我必須去阻止大王。”

孟昭氏道:“不錯,王后您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肚子裡的小公子著想。若是秦楚交惡,將來想立小公子為太子,必會招致大將的反對。”

羋姝一掌擊下道:“我現在就去找大王。”說完帶人坐著輦車,直往宣室殿。

見王后輦車到來,繆監忙匆匆從殿中跑出來,賠笑迎上羋姝:“老奴見過王后。”

羋姝道:“讓開,我要見大王。”

繆監道:“王后請留步,大王正召見大臣,恐有要事商議。”

羋姝道:“見哪位大臣?”

繆監猶豫道:“這……”

魏夫人的聲音從羋姝身後傳來道:“王后還是別為難繆監了,大王正在召見相邦張儀,嘉獎備至,如何有空見您呢?”

羋姝猛地轉過頭來,看到魏夫人笑吟吟地走過來,羋姝怒道:“怎麼什麼事都有你啊?”

魏夫人道:“大王如今嘉獎了張儀,轉眼他就更得寵了流火已墜。王后嘛,就更奈何他不得了。楚國新敗,王后,您就別這個時候進去自找沒趣了。”

羋姝被激起怒火,推開繆監,闖進殿去。繆監阻止不及,深深地看了魏夫人一眼,轉身追了進去。魏夫人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此時殿內秦王駟正與張儀一起站在幾案上,看著地圖指點江山,門外卻忽然傳來繆監的聲音:“王后,王后,您不能進去。”

秦王駟眉頭一挑,抬起頭來,看到羋姝不顧繆監阻攔,已經闖進來了,不悅道:“王后,你來此何事?”

羋姝一眼看到張儀,指著張儀道:“此為何人?”

張儀一揖道:“臣張儀,見過王后。”

羋姝怒氣衝衝地一甩袖,怒斥道:“哼,反復無常的奸佞小人,滾開!”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羋姝卻猶未發覺,上前一步,走到秦王駟的幾案前絮絮叨叨:“大王,您任這樣的小人為相,豈不讓列國笑我秦國無人?豈不讓列國以為我秦國也是反復無常、欺詐無信之國?”

秦王駟惱羞成怒,用力一拍幾案,喝道:“大膽!”

羋姝怒氣沖頭,全無畏懼,道:“臣妾說的難道不對嗎?列國之間,以信為本,如此失去信用,將來如何能在列國之中立足?更會讓列國群起排斥秦國,敵視秦國,包圍合剿秦國。為圖小利而失大義,得不償失。”

秦王駟凜然而立道:“大秦自立國以來就是在別國的包圍合剿之中殺出一片天地來的,大秦從來不懼與天下為敵!王后,你應該好好閉門反思,怎麼樣才是一個合格的秦國王後!”

羋姝急怒攻心,道:“大王,難道臣妾如此良言相勸,您竟然執迷不悟嗎?”

秦王駟道:“執迷不悟的是你。婦人干政!王后,你眼中已經沒有寡人了嗎?繆監,送王后回宮!”

繆監上前行了一禮道:“王后,老奴送您回宮。”

羋姝用力一揮袖轉身欲走:“誰敢動我!”不料她舉動過大,一時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繆監嚇得趕緊伸手去扶,聲音都變了:“王后小心……”

羋姝捂著肚子痛叫:“啊,我肚子好痛……”

秦王駟一把推開繆監,將羋姝抱起,急道:“快叫太醫!”

------題外話------

注釋:①觸蠻之爭:出自《莊子•則陽》。蝸牛的兩隻觸角各有一個小國,左為觸氏,右為蠻氏,二者因細小的緣故而起爭鬥。以此諷刺世間為小利而興的紛爭。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04:21

羋月傳 第108章 君王心

李醯匆匆趕來,為羋姝診脈後,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稟大王,王后脈象時促時緩,胎位不穩……”

秦王駟打斷他的話:“可有關礙?”

李醯忙道:“臣讓女醫為王后紮上幾針,以穩胎象,再開上兩劑安胎之藥,還得觀察數日,才能看得出胎象是否能夠穩定下來。”又囑咐接下來應安臥養胎,不可隨意走動,不可大喜大怒,不可操勞憂心,至於顛簸摔倒,更是大忌。玳瑁等忙一一應下。

繆監暗暗觀察了一下羋姝神情,只見羋姝雖然閉著眼睛,聽到秦王駟的話卻仍然是任性地一轉頭,他心中暗歎,上前一步輕聲提醒道:“大王,王后安臥養胎,不可操勞憂心。”

秦王駟已然會意,心下暗歎。這一步他不想邁出,如今卻是不得不邁出了。早在剛開始知道羋姝懷孕時,他就想過,後宮事務繁多,如果羋姝不熟悉情況又有人搗亂的話,必會因為過於勞累而傷及胎兒;但若是就此讓她安胎,又恐其心不安,思慮傷身。可是王后今日的舉動,讓他失望,更讓他擔憂,最終讓他定了心思。當下便道:“王后既然要安胎,後宮除王后之外,位分最高當數魏夫人,就由她來主持後宮吧,況且她也有經驗。從今日起,妃嬪們來向王后請安,都不必見了,只在門外問安就是。王后必須安臥養胎,無寡人之令,不得離開椒房殿。”

羋姝聽到這一番話,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秦王駟已經向外走去。她現在身懷有孕,只不過為自己的母族爭一下意氣,為何秦王對她如此不體諒不寬容,甚至還要用這種羞辱之至的手法來處罰她,剝奪她主持後宮的權力?當下兩行眼淚流下,她用力坐起,向著秦王駟的背影急喊:“大王……”

不想秦王駟聽到喊聲,只是腳步微一停頓,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羋姝氣憤地就要掀被而起,太醫李醯大驚,忙呼道:“王后,您現在要安臥養胎,休要激動!”當下玳瑁等人也忙上前按住了她。羋姝見秦王駟已經走得人影不見,便是再鬧,也無濟於事,氣得將身邊的幾案也掀翻了。

而此時魏夫人的披香殿中,卻正在飲宴慶祝。姬姓諸妃嬪向魏夫人道賀的時候,魏夫人亦不過矜持謙讓道:“不過是因王后如今懷孕不能理事,少不得我再辛苦一回,也好為大王分憂解勞,為各位妹妹執役。但求妹妹們肯體諒我的辛苦,若這一回能夠圓滿妥帖地把事情混過去,待王后身體好轉,我交了差,自當請客謝謝妹妹們的幫助罷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諸姬皆笑,一時其樂融融。魏夫人拍手,歌舞聲起,酒宴共歡。

這一夜飲宴甚久,因夜深人靜,再無雜聲,這絲竹之聲自披香殿竟隱隱傳到了椒房殿來。諸宮女和內侍亦知道這樂聲從何而來,不禁竊竊私語,卻不敢讓王后知道。

羋姝卻因為晝寢甚久,到夜間反而不易睡著,翻來覆去間,似乎隱隱聽到了樂聲,便問玳瑁:“傅姆,外面是什麼聲音?”

玳瑁亦是知道此事,忙掩飾道:“王后,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休要去管它,您如今懷著小公子,好生歇息才是。”

羋姝卻因為懷孕而更顯狂躁:“我這裡不能下榻,日也是睡,夜也是睡,睡得全身都要爛了。這日夜顛倒地睡,有什麼早晚之分?”

玳瑁無言以對,羋姝便喝道:“這室中氣悶得緊,把窗子打開!”侍女不敢開窗,只偷眼看玳瑁,羋姝更加疑心,問:“你看傅姆做什麼?”侍女無奈,只得將窗子打開,這一開窗,那絲竹之聲便更加明顯。羋姝走到窗邊,側耳聽了聽,轉頭問玳瑁:“這是哪裡來的樂聲,竟夜不歇?”

玳瑁的臉色更為難看,稍一猶豫,便讓羋姝看了出來。羋姝便命令道:“傅姆,你莫要欺我!”

玳瑁只得用最滿不在乎的語氣笑道:“王后,此乃披香殿的樂聲,不過是那魏姬在得意罷了。真真可笑。王后身子不適,允她代為管事,等王后日後生下小公子,一切還是恢復原樣……”

她話未說完,羋姝便已經掀了幾案,幾案上的什物亂滾了一地,嚇得玳瑁忙膝行上前,撫著羋姝心口不住安慰:“王后休惱,仔細傷身……”

羋姝掩面嚶嚶而泣:“傅姆,我如今叫人欺到這等地步,如何還能熬到日後呢……大王為何如此涼薄!我如今還懷著他的子嗣,不過稍違拗他一二,他便叫賤人欺到我的頭上來了。傅姆,我當如何是好?可與我思量一二主意!”

玳瑁被她哭得心都軟了,見她黃著臉兒,甚是可憐,心中一個念頭盤旋良久,衡量利害,最終還是將主意說了出來:“辦法倒是有,可就是不知道王后您願不願意。”

羋姝聽得出她話中之意,思忖了一下,苦笑一聲,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道:“我知道傅姆之意。事到如今,我連孟昭都已經安排去服侍大王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你的意思是,再安排誰去服侍大王;又或者是,大王看中了誰……”她的話語中,已經沒有往日的嫉妒之心,卻只有淡淡的無奈。

玳瑁猶豫片刻,方小心翼翼道:“以老奴看,大王對孟昭淡淡的,倒是對季羋……”

羋姝似觸電般猛地坐起:“季羋?”

玳瑁嚇了一跳:“王后小心些。”

羋姝臉色有些奇怪,忽然反問:“你為何有此言,是你看出了什麼嗎?是大王有意,還是季羋有心?”

玳瑁反問:“若是王后是大王,在孟昭和季羋之間,會更寵愛哪個?”

羋姝沉默片刻,有些軟弱地道:“所以我才更不願意……”

玳瑁亦知她的心事,只是如今她們在秦宮已經面臨困境,一些小心思也只得先拋開,再怎麼對羋月有心結,也好過她們這一群人當真讓魏夫人扳倒,當下勸道:“老奴有罪,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大神躺好讓我撲。可王后您細想,要拉回大王的寵愛容易,長得夠美就行了;可是如果想要奪回宮中的權柄,那就只有讓季羋去爭寵……”

羋姝不解道:“為何是九妹妹?”

玳瑁又細細解說道:“孟昭便再得寵,可是那日見禮之時,您也看到了,她實不是魏夫人的對手。要對付魏夫人,唯有季羋。如今她欠的只是位分,只要她得到後宮的位分,那時候王后便有理由說服大王,讓季羋代您主持後宮,讓那魏氏賤婦空歡喜一場。”

羋姝臉色猶豫,道:“可我答應過她,不讓她為媵……”

玳瑁立刻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季羋既已經入宮,她若不為媵,難道教她這一生便這樣無名無分沒于後宮不成?王后既然愛重她,對她有姊妹之情,自然當相攜相助。你予她富貴,她輔您主持後宮,豈不兩全其美?”

羋姝聽了這話,只覺句句有理,漸漸變得堅定,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好,你去問問她,她若是願意,便這麼辦吧。”

玳瑁一喜,斬釘截鐵地道:“她如何會不願?奴婢這便去尋她。”當下便退出,到庫中尋了一套首飾,叫侍女捧著,隨她去了蕙院。

此時蕙院裡,羋月正為魏冉講解秦詩,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簡,在竹刻著的秦篆邊用筆寫下對應的楚篆來,兩種文字對應看著,以便早早學會秦字的寫法。

羋月先是教會魏冉用秦語念了幾遍,問道:“這首你知道講的是什麼嗎?”

魏冉似模似樣地點點頭,道:“知道,講的是殉葬。”

羋月又解釋道:“這首詩講的是秦穆公去世時,讓子車氏三子殉葬。此三人皆為百人之敵的壯士,國人為他們惋惜,說若是能換回他們,一百個去贖他們一個也行。”既已入秦,便要儘快學會秦語,所以羋月便將魏冉原來學《詩》的順序轉換,先教秦風系列。教魏冉時,亦是儘量用雅言和秦語,楚語反而只是作為輔助的解釋。

魏冉聽了後,想了想,不解地問:“既然國人惋惜,穆公為何要讓他們殉葬?”

羋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後,常以妻妾、愛寵、護衛等殉葬。子車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歡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黃泉,仍然能夠得到他們的護衛和追隨。”

她說完,便低頭收拾竹簡等物。魏冉沉默下來,忽然間,說了一句話:“阿姊,娘親她是不是殉葬了?”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手一顫,竹簡落地發出連串的脆響。她一動不動地站立了很久,那遠去的記憶又一次活生生地浮現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讓她心頭的瘡疤又似被揭開來,心裡痛得簡直無法站穩。她撫住心口,微穩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臉轉身嚴厲地問魏冉道:“誰告訴你這話的?說!”

魏冉卻低下了頭,一聲不吭。

羋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簡威脅道:“說,你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魏冉見她如此,反倒更倔強了,竟是一聲不吭。

羋月揚了揚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終還是蹲下,將竹簡拍在他的腿上妖者嬈也。竹簡相叩,發出一聲脆響來。羋月知道自己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繼續問:“你說,到底是哪裡聽來的?”

魏冉卻倔強地閉口不言。

羋月大急,手中的竹簡一下一下打在魏冉腿上,一邊打一邊喝問道:“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她每打一下,都指望魏冉能夠聽話地妥協,不想魏冉雖然被打得皺眉縮臉,卻仍然咬著牙,含著淚不肯說。

羋月放下竹簡,氣得哆嗦道:“你站著,我去找荊條來。”說著便真的轉身進屋找了荊條出來,卻見魏冉仍然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羋月將荊條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響,威脅道:“你說不說?不說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頭,還是不說。

羋月氣極了,手中荊條當真朝著魏冉抽了下去,但見魏冉整個人痛得一哆嗦。羋月手都軟了,荊條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來:“你這樣子,是要活活氣死阿姊嗎?”

魏冉看到羋月哭了,也慌起來,撲到羋月的懷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別哭……”

羋月抓住他問道:“那你告訴我,你是從哪裡聽到的這種話?”

魏冉支支吾吾了半晌,終於說了實話:“就是那些女人,她們說,她們說我不是你弟弟,還說娘親早就給先王殉葬了……阿姊,她們胡說,她們說的不是真的,對不對?”

羋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羋姝宮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氣上升,令她只想殺人。這些侍女皆是楚威後的人,她們嫉妒她、輕賤她倒也罷了,為什麼要用這樣殘忍的話,去傷害一個還這麼小的孩子?

她緊緊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們胡說,她們說的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個娘親所生的,骨血相連。這個世界上除你我之外,還有在楚國的你哥哥子戎,我們三個是最親最親的親人,沒有人比我們更親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說著,安撫著魏冉,魏冉的哭聲漸漸停歇。

羋月站起來,拉著他的小手走進屋中,拿了巾子給他拭淨了小臉。魏冉卻忽然又問道:“那娘是怎麼死的?”

羋月渾身一顫道:“你,還記得娘嗎?”

魏冉點頭,吭哧吭哧地說著:“我記得,娘給我唱歌,娘整夜抱著我哄我睡覺……可是有一天我醒過來,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裡了?別人都說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麼死的?”

當年向氏死後,他就被抱走,然後在向壽身邊長大。幼兒時期的記憶雖已模糊,然而午夜孤獨地醒來,記憶中卻有一個溫柔的女子曾經抱過他,給他唱過歌,親著他,疼愛著他。羋戎或許已經忘記了曾經與向氏共度的時光,因為還有一個母親疼著他愛著他,讓他把兩份記憶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夠得到的唯一的溫暖懷抱,他自然是記得牢牢的。雖然後來羋月常來看望他,甚至這一路相依為命,然而,這種感覺,終究是不一樣的。

羋月輕撫著弟弟的小臉,真相對於這麼小的孩子來說太過殘忍,但望著他的眼睛,她終究不能讓他懷著猜疑,再去闖禍吧。她想了想,苦澀地道:“那一天有一群強盜,闖進你們家原來住的草棚,殺死了娘親,還有魏……你爹。那天剛好你發燒,女葵抱著你去找醫者,所以躲過了這一劫。”

魏冉懷著數年的疑惑,總以為可以得到解答,卻不想只有這寥寥幾句。他有些畏懼羋月,本不敢再問了,可終究不甘心,還是怯生生地問道:“可是,如果我們是同一個娘生的,為什麼阿姊是大王的女兒,我家裡這麼窮?”

羋月一怔,看著魏冉的小臉,問:“你心存這個疑惑是不是已經很久了?”

魏冉低下了頭,羋月道:“為什麼一直藏在心裡,不跟我說?”

魏冉可憐兮兮地抬起頭,拉著羋月袖子看著她,滿懷依戀和恐懼道:“我、我怕你不要我……”他說完這一句,便哇的一聲哭起來,壓抑了許久的疑惑、恐懼和憂心都隨著這一場大哭宣洩而出。

羋月心情沉重地抱住魏冉,輕聲地勸道:“小冉,別哭,阿姊是永遠不會不要你的。小冉,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阿姊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姐弟兩人相偎,互相勸慰。在這遙遠的國度,步步為營的深宮裡,這一對姐弟只有相依為命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蘿在外面道:“公主,傅姆來了。”

羋月一怔,叫魏冉出去,這邊自己對著鏡子稍作修飾,便道:“請進。”

女蘿掀簾,便見玳瑁手捧一個匣子進來,笑盈盈道:“我方才看到小冉出去,似乎是哭過,這是怎麼了?”

羋月笑了笑,道:“不過是小孩子淘氣不認真習字,我教訓了幾句罷了。傅姆此來,可是阿姊有什麼事情吩咐於我?”

玳瑁坐下,將手中的匣子放到地板上,打開推到羋月面前。羋月定睛看去,但見一片珠光寶氣,裡面卻是一整套的首飾,從頭簪到耳飾到組佩等一應俱全。

羋月一怔,看向玳瑁:“傅姆,這是何意?”

玳瑁看著羋月,笑得饒有深意:“季羋,你的福分到了,這套首飾,乃是王后特意賞給你的。”

羋月心中一凜,勉強笑道:“我倒不明白了,這不年不節的,王后何以忽然賞我首飾?”

玳瑁盯著她,悠悠道:“季羋,你是何等聰明的人,何須我來說?王后如今的處境,你也應該看到了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你說,王后應該怎麼樣才能夠獲得大王的歡心,重掌後宮權柄呢?”

羋月已經有些明白,口中卻道:“我、我不知道。”

玳瑁雙手按地,雙目炯炯:“不,季羋,你是知道的。你應該知道,貴女出嫁,為什麼要以姐妹為媵——就是為了在懷孕的時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處理內政事務。”

羋月不再回避,直視玳瑁:“阿姊不是已經安排孟昭氏服侍大王了嗎?”

玳瑁笑了,膝行兩步,坐到羋月身邊,故作親熱地拍拍羋月的手,道:“孟昭氏如何能與你相比?你才是王后的親妹妹,論親疏論才能論美貌,最應該為王后分憂的是你才對啊!”

羋月忽然笑了:“這話,若是別人說,我信,可若是傅姆說,我卻不信。傅姆最是疑我,慢說還有其他媵女,便是再無媵女可用,傅姆也不會讓我能有與阿姊爭寵的機會啊!”

玳瑁也歎息:“老奴亦知季羋不會信我,可是此一時,彼一時也。當日老奴亦是無知,所以對季羋諸多不理解。可如今王后被困,魏氏得勢,若是我等不能同舟共濟,將來便生死付諸人手了。”

羋月看著玳瑁:“傅姆,你可知道,我與阿姊曾有約定?”

玳瑁卻已經想到此節,只流利地道:“季羋,此事,王后亦曾言講。季羋當知,王后若能做主,她自然願意照應保全於你,可是如今王後身懷有孕,坐困愁城,自身難保……季羋,王后一直念著姊妹之情,多方照應於你,可你……也要為她著想。再說,你一心要為公子歇報仇,若不能夠得了大王的寵,如何為他報仇?”

羋月看了玳瑁一眼。這件事,她曾經放在心頭想過百遍,所以,玳瑁這樣的煽動,對她並沒有用,她只是淡淡地道:“時過境遷,傅姆,不必再說了。”

玳瑁沒有再勸,只是站了起來,道:“季羋,老奴言盡於此,有王后在,我等才有一切。若是王后失勢,我等便是刀俎之肉。季羋是聰明人,當知何去何從。”她說著往外走去,走到門邊頓住腳步,又說了一句話:“王后今晚會請大王到椒房殿用膳,希望到時候季羋能夠戴上這套首飾。”

羋月看著玳瑁出去,忽然一反手,將那匣子首飾掀飛,劈裡啪啦一地脆響。女蘿聞聲掀簾進來,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公主,出了何事?”

羋月忽然站起來,向外走去,女蘿連聲呼喚,她也置之不理。

她一個人無意識地走著,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也不知道何時停下。此刻,她只想把這一切拋到身後,不去理會。

羋月的心裡充滿了憤怒和無措。從黃歇的離去,到報仇的無望,到陷入深宮的困境,本已經讓她的精神不堪壓力;今日在魏冉揭開了舊日的傷痕之後,再加上玳瑁的逼迫,讓她連保持表面上的若無其事也已經不可能了。

她急速地奔走著,內心充滿了不甘不忿。為什麼,為什麼?她苦苦掙扎了這麼多年,還是要走到跟她母親同一條路上去。難道媵的女兒就得是媵,世世代代都是媵妾?

不,她不信,她不甘心。

可是,她怎麼辦呢?她要拒絕,她肯定是要拒絕的,那麼拒絕之後呢?她要帶著魏冉離開,越快越好藏鋒霸天下。她已經從張儀手中得到了地契,只要她一出宮,便可遠走高飛。

但是,大爭之世,哪兒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個孤身女子,帶著年幼的弟弟,沒有兵馬沒有人手,這一路上野獸、戰亂、強盜、潰兵、流民、胡人、饑餓……每一種都是難以避開的危險。

她慢慢地走著,想著。她應該離開,可是離開秦宮,她要去哪兒呢?洛邑,對,就是洛邑。她可以借助張儀的力量,搭上一個商家的車隊,一起去洛邑,那是周天子住的地方。要避開戰爭的陰影,就要去到列國都不會圖謀的地方。沒有一個國家能夠保證完全的安全,列國之間合縱連橫,沒有一定的能力,很容易成為犧牲品的。但列國都不會把戰火燃到周天子的身上——雖然周天子近乎傀儡,但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卻是這個亂世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洛邑之中,各種政治勢力交錯,卻無法一家獨大,正可以施展手段取得一片立足之地。

她走著,走得心神恍惚,也不知道拐到了何處,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喝道:“大膽,竟敢衝撞大王!”

羋月一驚,抬頭卻看到自己已經走在宮道上,前面正是秦王駟的車駕,連忙退到一邊行禮道:“妾參見大王,大王恕罪。”

秦王駟見羋月神情恍惚,也是詫異,停了車駕下來,走到她身邊扶起她,溫言問道:“無妨。出了什麼事,你這麼心不在焉?”

羋月因玳瑁之言,見秦王駟挨近,下意識地一縮手,見秦王駟詫異之色,這才恍悟自己反應過度,忙立正了身子,低著頭道:“妾覺得屋裡氣悶,所以想出來走走,不承想衝撞了大王。”

秦王駟見她神情淡淡的,便也不勉強,只聊了幾句寒溫,又對她說若覺得氣悶,可以到後苑馬場跑跑。見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話不對題,心中詫異,也不多問,便讓她去了。

繆監見秦王駟神情,便湊在他耳邊,悄悄地將聽到的消息說了。秦王駟聽說王后派人來請他共進晚膳,其實是欲令羋月服侍,神情忽然變得極為慍怒,沉下了臉,竟是險些發作。頓了頓,神情又恢復了平靜,只淡淡地哼了一聲:“多事。”

繆監見了他這般情況,心中一動,又見秦王駟回輦重向前行,心念一轉,忽然上前回稟道:“大王,宣室殿還有一堆奏摺要處理,司馬錯將軍也在等候大王的召見……”

卻見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淡淡地道:“既是政事要緊,那便去宣室殿吧。你去王后宮中說一聲便是。”繆監忙應下了,秦王駟又補充道:“帶幾個寡人日常愛吃的菜肴送與王后,就當寡人陪她用膳,好生安撫。”

繆監忙領了命,送了菜去椒房殿,先宣佈了秦王駟的旨意,見羋姝不但沒有失望之色,反而有點如釋重負,心中亦已經有數了。也不說破,只是悄悄退了出去。走出椒房殿,他頓了一頓,似乎在猶豫著下一步的動向。

他的假子繆辛忙上前問道:“阿耶,您要去何處?”

繆監笑了笑,擺擺手,自己慢慢地走在宮道上。繆辛連忙跟了上去,卻不住地打量著繆監,見他似乎在想著什麼。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宮道盡處,正是兩處分岔路口。繼續走下去便是魏夫人所居的披香殿,若往右走,卻是諸低階後宮所居的掖庭宮。繆辛留心看繆監,卻見他似乎也是怔了一怔,站在路口,竟是有些沉吟。

繆辛有些奇怪他為何猶豫,如今魏夫人代掌後宮,他走到此處,必是去找魏夫人,何以又站住了呢?他想出聲提醒,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了碧雲。身為寺人,最緊要的就是有眼力見兒,不知道看眼色的,熬死了也出不了頭。

繆監此時卻在沉吟著。雖然他沒有到楚國去迎嫁,但是從新婚大典的宴席上,他便已經看出,在王后的五個媵女中,秦王駟唯獨對這個叫季羋的媵女是另眼相看的。而這個媵女最獨特的一點,便是沒有一點想成為秦王后宮的意願。

秦王駟是驕傲的,唯其如此,他就算對這個女子有一點心動,卻也不會想倚著君王之勢,來得到這個女子。他的心裡分量最重的自然是江山爭霸,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情,這一點點心動,不會成為他在心頭記掛太久的東西。而繆監也只會默默旁觀,不會有什麼想法和行動。

然而似乎冥冥中有什麼力量,在一點點地推動著事情的演變。羋月追查銅符節之事,讓繆監也為這個魯莽大膽的少女,捏了把冷汗。這件事,涉及的不只是一個後宮妃子,背後是幾個國家之間的角力。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捲入這件事,只怕將死得無聲無息。

然而,秦王駟出手了,他踩碎了那些泥制的符節,阻止羋月探知更大的深淵,也讓她避開了危險。然後他賜美玉,敲打心裡有鬼的人,用更大的行動,掩蓋了羋月之前的探究行為。

然後,是黃歇的玉簫,他親自送到了蕙院,讓羋月撲在他懷中哭泣。繆監自嘲是個寺人,未經歷過男女之歡,不懂這裡頭的進退試探,然則他比誰都懂他的主上,任何微妙的心思,甚至在秦王駟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繆監就能夠先看出來了。

而今日,如果說,秦王駟在撞到羋月,並且溫言安撫的時候,還沒有特殊的感覺,在繆監說出王后有意安排羋月侍寢的時候,秦王駟臉上的惱怒之色,雖然一閃而逝,繆監卻相信,自己沒有看錯。尤其是在他此後又試探著隨便找了個政務緊急的理由時,秦王駟竟是一口允下,令繆監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秦王駟對這個女子有些動心了。

動心和動欲,是不一樣的。

身為君王,看到一個女子,有了興趣,接受這個女子的侍奉,這是水到渠成的事。事後,有賞賜、有寵倖、有抬舉,甚至這女子若運氣好,生下兒子來,便能夠在後宮有位列較前的一席之地,這都不難。

一個君王明明對其感興趣的女子,要被王后安排去侍奉君王,君王為什麼不喜反惱?這只能說明,他感興趣的,不僅僅只是她的“侍奉”而已,他要的是“侍奉”之外的東西,是她的心甘情願,是她的真情實意。

既然君王有這樣的心意,哪怕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這點,哪怕他還沒有想到出手,哪怕他不曾吩咐過他,能夠事事想在主人之前,那才是一個好奴才應該做到的事。

那麼,怎麼把這個女子以君王認可的方式送到他的面前呢?

王后的做法,已經證明是適得其反了,那麼,從反方向呢?讓王后的對手,來反推一把?

他應該去找魏夫人嗎?不,這樣做太明顯,也落了下乘。最高明的做法,應該是風過無痕,水到渠成,要事情過後,仍然無人能夠想得到,背後是有人在推動的。侍候主子,也要潤物無聲,而不是過於明顯和刻意。

想到這裡,繆監微微一笑,轉向右邊,進了掖庭宮,向著一處院落走去。

繆辛跟在他的身後,已經看出,這間院落便是衛良人所居之處。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09:22

羋月傳 第110章 絕處謀

見繆監進來,衛良人的侍女采綠忙迎上去,接了繆監入內。

繆監脫了鞋子,穿著襪子走入廊中。采綠掀起簾子,繆監入內,見衛良人的住處沒有華麗的佈置,卻帶著淡雅的氛圍。窗戶開著,窗前一片綠蔭。

衛良人正在窗前專心烹煮著乳漿,見繆監進來,略停下手,帶著些許恭敬和親熱招呼:“大監可是好久沒來我這裡了。”她手中正忙,只打了個招呼,便又繼續手上的活計。

繆監進了這裡,倒有些熟不拘禮,揮揮手令跟著的小內侍繆辛退到門外,見室內只餘二人,這才笑道:“慚愧,老奴侍候大王,不得自便。知道良人喚老奴好幾日了,今日才得前來,望良人恕罪。”

衛良人笑道:“大監說哪裡話來?都知道大王一刻也離不得大監。說句玩笑話,朝上的重臣可換,我這等後宮的婢子可換,獨有大監是無可取代的。”

繆監道:“良人這話,是把老奴放在火上烤了。”

兩人開了幾句玩笑,相對坐定,衛良人在黑陶碗裡倒上乳白色的酪漿道:“大監且喝喝看,我這酪漿制得如何?”

繆監端起碗,先飲一口,再於口中品味半晌,請教道:“老奴品良人的酪漿,不膩不黏,入口則五味融合,老奴的舌頭拙,只品出似加了蜜和鹽,卻又不止這些,想請教良人,這裡頭還有什麼?”

衛良人知他有心恭維,卻也受用,忙指著幾案上的幾個小小陶罐介紹道:“還有果仁和薑,再加了荼。”乳漿多少有點腥氣,加薑去腥,加荼去膩,加果仁增香,只是這其中的分量,多則損味,少則不至,需要妙手調和。

繆監擊案讚歎:“怪不得,皆說良人的酪漿宮中無人能比,也只有良人的巧手,才有這易牙之功。”

衛良人聽著他的讚美,卻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唉,縱有巧手有什麼用?

也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

繆監微眯著眼睛,漫不經心地道:“良人這是……想大王了?”

衛良人歎息:“後宮的女人,哪有不想大王的,唉……”她欲言又止,實是說不出的為難曆書訴情。

繆監自然知道後宮妃嬪為何要討好他一個寺人,這些後宮妃嬪的心思,在他面前那是一覽無遺。他只微閉著眼睛享受著,口中卻似閒聊般道:“良人有子,還愁什麼?”

衛良人歎了一聲:“正因為有子,方替兒女愁。”

繆監眼神閃爍:“大王之子雖多,對諸公子,卻是一視同仁,良人何愁之有?”

衛良人歎道:“我愁的是朝秦暮楚,無所適從。宮中王后和魏夫人意見相左,我們這些妾婢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若是我有什麼差池,豈不連累公子?”

繆監試探著問道:“那良人想要老奴做什麼?”

衛良人抬頭,用誠懇的眼神看著繆監:“王後身懷六甲,可魏夫人卻主持後宮,兩宮若有吩咐,我等妾婢當何去何從?”

繆監悠然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衛良人就不心動?”

“大王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繆監道:“衛良人不愧為良人,心地純良得很。王后和魏夫人,可都是厲害的人,說不定瞬息之間,風雲立變。”

衛良人眼睛一亮道:“大監知道了什麼?”

繆監似乎不經意地道:“王后手頭,可還有個季羋呢……”

衛良人詫異道:“季羋如何了?”

繆監似乎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打個哈哈道:“啊?老奴說什麼了?哈哈,老奴剛才忽然走神了,一時竟忘記說到哪兒了。”

衛良人本是極聰明的人,見繆監故意打哈哈,當下也笑了:“哦,是我聽錯了,大監不必在意。”

繆監似乎有些自悔說錯了話,當下便東拉西扯,說了許多廢話,過了一會兒,便找了個托詞,匆匆走了。

衛良人看著繆監走遠,便匆匆更衣梳妝,就要去尋魏夫人商量對策。

繆監回到自己房中,聽得小內侍來報,說是衛良人去了披香殿,這才露出了一絲微笑。

從頭到尾一直跟著看完一切的繆辛始終如雲山霧罩,忍不住好奇地問道:“阿耶,您剛才是什麼意思啊?孩兒看了半天都看不明白。”

繆監笑著看看繆辛,拿手指鑿了他腦袋一個爆栗道:“看不明白?看不明白就對嘍。你要能看得明白,就應該你是大監,我是你這小猢猻了。”

繆辛摸摸頭憨笑道:“孩兒這不正是跟阿耶您學著嗎?”

繆監慢悠悠地道:“自己看,自己想。”

繆辛苦苦思索著道:“衛良人向阿耶您打聽大王的心思,阿耶說了季羋,這就是提醒衛良人,王后打算讓季羋服侍大王……阿耶,衛良人真的心性純良嗎?”

繆監冷笑道:“她心性純良?那天底下就沒有心性不純良的人了。”

繆辛繼續苦思道:“衛良人一向是魏夫人的人,她若是知道了,就等於是魏夫人知道了,若是魏夫人知道了,肯定會對季羋不利……哎,阿耶您這不是把季羋給坑了嗎?”

繆監摸著光光的下巴,微笑道:“孺子可教萌貨大戰美御醫。”

繆辛有些不解,也有些為羋月抱屈,問道:“阿耶,季羋怎麼得罪您啦?”

繆監眼一瞪:“誰說她得罪我了?”

繆辛遲疑地問:“可您、您似乎……是在算計她?”

繆監嘿嘿一笑,索性教他道:“算計和坑害,是兩回事,知道嗎?”繆辛呆呆地點頭,又搖搖頭,他實在不明白這明明是一回事,怎麼在阿耶的口中,竟變成了兩回事?繆監卻負著手,緩緩地道:“一個人有被人算計的價值,是她的福分。有被我算計的價值,那就是她的大福分。”

繆辛呆呆地看著繆監,他實在看不懂,這其中的福分在哪兒。

羋月怏怏地回到蕙院,先是未進門便遇上女蘿飛報,羋姝宮中已經來催她儘快梳妝前去,待得她回到房中,欲將首飾匣子退回給羋姝時,卻又聽得椒房殿派人過來,說是大王今晚不去椒房殿了,令她也不必過去。

羋月松了口氣,便欲第二日將首飾退回,再與羋姝說明白,自己這便帶著魏冉出宮而去。

不料第二日她帶著女蘿攜著首飾去了椒房殿,卻根本沒有機會見到羋姝。原來羋姝本因懷孕心緒不寧,再加上自她被禁止出行之後,昨晚是秦王駟第一次答應去她宮中一起用膳,沒想到事到臨頭卻又取消,羋姝一夜輾轉反側,既懼自己失寵,又懷疑是魏夫人或者宮中其他妃嬪進讒,如此一來,一早上便有些腹痛,椒房殿頓時大亂,請旨叫御醫等忙了個底朝天。

羋月等了半日,也無機會與羋姝說話,又思此時不便,只得回去。

不想才回到蕙院,卻見院中一片淩亂,恰似亂兵過境一般;又見薜荔披頭散髮,哭著迎了上來。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早上井監帶了一群人,以穢亂宮闈的名義,將魏冉抓走了。

羋月心中暗驚,井監乃是魏夫人心腹,此事看來是魏夫人出手。如今便只有尋羋姝去了。她方出了院子走了兩步,旋即醒悟,此時秦王已經將後宮交與魏夫人執掌,又禁止羋姝出宮,魏夫人若是要尋機生事,只怕羋姝便是肯出手助她,單憑一句命令,也不能教魏夫人乖乖聽命行事。更何況羋姝此時身懷有孕,更兼胎象不穩,若是魏夫人借此生事,實則針對羋姝的腹中孩子而來,那麼,她若是舉動失當,反而會惹來大禍。

羋月已經知道魏夫人的用意了。魏夫人抓走魏冉,必是因為聽說了羋姝要讓自己侍奉秦王,借此與自己爭權之事。她來回走了幾步,心中想著自己既已經準備出宮,不涉後宮之爭,倒不如直接告訴魏夫人,讓她也息了將自己當作對手的心思。

想到這裡,便急匆匆奔到披香殿,求見魏夫人。

羋月走進來的時候,魏夫人正在試香,面前的幾案上,擺著一盒盒香料,她正在一盒盒地聞香。

采薇行了一禮道:“夫人,季羋來了。”

魏夫人似乎沒有聽到,仍然慢條斯理地進行著焚香的步驟:她打開銅爐,用火鉗夾起炭爐中的小塊香炭墼①,放進香爐中,又將放在旁邊木制小碟中的細白爐灰倒進去,埋住香炭,再取過幾案上銅瓶中的銀筷,在香爐上戳幾個小孔,又用銀筷夾起玉片放進去,用銀勺舀起盒中的香丸,放在玉片上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用手試了試火候,這才滿意地蓋上香爐的蓋子,深吸一口氣,聞了聞空氣中的香味。

羋月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沒有看到魏夫人怠慢自己的舉動。

魏夫人似乎沉醉在香氣中,好半日,才悠悠睜開眼睛,瞟了一眼羋月,見她仍然站著不動,神情漠然地看著自己。魏夫人心中倒是暗贊一聲,可惜了。

只不過,再可惜,也不能放過了她。

她抬起頭,忽然發現了羋月似的,笑道:“咦,季羋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一聲不響站在這兒?倒是我慢待了。”這邊又嗔怪采薇不早告訴她,采薇笑著連賠不是。羋月見她們這般作態,也只淡淡地笑道:“難得能看魏夫人合香,我正想學而無機會呢。”

魏夫人微笑道:“這正好,素日還請不到季羋來呢。”這邊只顧繞著話題說著,羋月亦是順著她的話題在打圓場,卻不急著問她為何抓走魏冉,也不露異色,不焦不躁陪著她玩。

倒是魏夫人失了耐心,問道:“季羋素日從未踏足我這披香殿,不知今天來所為何事?”

羋月垂下眼睛,笑道:“不是夫人要我來的嗎?我正聽著夫人吩咐呢!”

魏夫人笑道:“我若是不說呢?”

羋月道:“那我就當來陪夫人說說話罷了。”

魏夫人笑了:“不愧是季羋。”轉過頭卻問采薇:“我倒不知出了何事,惹得季羋來問罪於我?”

采薇亦故作不知,說自己去打聽一下,便退了出去。

羋月看著她主僕一唱一和,也不說話,只靜靜坐著。過得不久,采薇便回來了,于魏夫人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魏夫人笑道:“原來如此。”轉問羋月:“季羋可知,這宮中不可藏外男?”

羋月心中一驚,表情卻不變,道:“我院中並無外男,只有幼弟,不知井監為何要抓他一介小童?”

魏夫人笑道:“季羋也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男女七歲不同席’?此處是我秦國後宮,除了大王以外,不可以有其他男子。除非……”

羋月已知其用意,卻不能不問道:“除非什麼?”

魏夫人笑了:“季羋何等明白之人,怎麼明知故問?宮中除了女子,便是處過宮刑的寺人。你若要留他在宮中,便要將他淨身才是……”

羋月已經明白她的惡毒用意,臉色一變:“此人是我母族的一個弟弟,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小童,再說此事我已經得王后許可……”

魏夫人冷笑道:“季羋,我知道你智計甚多,行事大膽。只不過我的脾氣,你還不太瞭解。王后許可是私情,我施行的卻是宮規。那個小童抓來以後,我本可以立刻施以宮刑……”

羋月臉色大變,厲聲道:“你說什麼?”

魏夫人悠然道:“後宮不容外男,若是偶然闖入,或可逐出了事;若是奉詔而入,也不可過夜。但你那個弟弟,在後宮居住已非一日,為避物議,只能施以宮刑。”

羋月大怒,袖中拳頭緊握,硬生生忍下來,看著魏夫人道:“律法不外乎人情,若是夫人要施宮刑,早該動手了,更不用等我過來。”

魏夫人微笑拍手:“季羋果然是聰明人。”

羋月長身立起,道:“想來是夫人要我做什麼。”

魏夫人笑著站起,走到羋月的身邊,蹲下來撫著她的臉,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季羋長得真是好看,怪不得人見人愛。我聽說王后強迫季羋侍奉大王,而季羋卻並不怎麼情願,是嗎?”她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和邪惡。

羋月的左耳邊感覺到她輕輕吹來的熱氣,強抑著厭惡和不安,扭過頭避讓開道:“此乃謠言。我本王后媵女,服侍大王是應有之分,何必王后強迫,何來我不情願?”

魏夫人低聲誘惑道:“若是我令季羋出宮,安置你弟弟,你可願意?”羋月一驚,反而更不敢相信她,冷冷地道:“我說過,我是王后的媵女,任何事皆聽王后安排,實不敢自作主張。”

魏夫人輕笑一聲:“好個強項的孩子。”她轉坐了回去,吩咐道:“把那孩子帶上來!”

羋月聽著越來越近的男童呼叫聲,她的手用力摳著席子,緊緊地咬著牙關,一動不動,額頭的汗珠卻在一滴滴地掉落。魏夫人觀察著羋月的神色,越發得意,她輕輕擊掌,旁邊的門打開,井監揪著魏冉走進來。

魏冉在井監的手裡拼命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抬頭看見羋月,忽然停住了聲音,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魏夫人饒有興趣地看著魏冉和羋月表情的變化,招手令井監把魏冉提到她的身邊,撫著魏冉的小臉蛋,饒有興趣地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羋月答:“他叫魏冉穿越之一生逐愛。”

魏夫人笑了,對魏冉道:“這可巧呢,你也姓魏,與我同氏呢,回頭查查看,或許是我魏國的同宗呢。這麼可愛的孩子,沒個正經出身來路可惜了,將來如何立足!不如我收你做族弟,如何?”

魏冉年紀雖小,卻極是機靈,自然看得出魏夫人是敵非友,當下怒瞪魏夫人,緊咬牙關不開口。

魏夫人說了半日,見羋月與魏冉都沒有接話,掩嘴打個呵欠道:“真是無趣。井監,把那孩子帶下去吧。”

井監賠笑一聲:“是。”一邊拎著魏冉出去,笑道,“那老奴今日又要多個假子了,蠶室已經準備好了,老奴這便領這孩子去……”

羋月聽到“蠶室”二字,臉色大變,見井監拎著魏冉已經走到門口,厲聲道:“且慢!”卻見井監並不理她,只管往外走,她看著魏夫人,終於頹然道:“夫人有什麼話,只管說,何必如此作態。”

魏夫人笑吟吟地道:“井監,你且帶這孩子先下去,淨身之事,待我吩咐。”

井監已經走到門外,這時候才回頭行了一禮,道:“是。”

羋月心中痛恨,她縱然再智計百出,但遇上絕對碾壓一切的勢力之時,竟是毫無辦法。她痛恨自己竟是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她甚至後悔,若是早早不顧一切地推動羋姝除去魏夫人,哪會有今日之困境!見井監出去,魏夫人猶在慢條斯理地清理著香爐,只得低頭道:“夫人有話,便吩咐吧。”

魏夫人掩口笑道:“妹妹說這話就差了,我從來都是與人為善的。”她停下手,沖著羋月嫣然一笑:“妹妹這樣綺年玉貌,若是只以媵女身份終老秦宮,實在是可惜了。”

羋月看著魏夫人,沒有說話,她在等對方說出目的來。

魏夫人扭頭吩咐道:“采蘩!”便見侍女采蘩捧過一個匣子來,送到羋月跟前打開。魏夫人道:“先王后陪嫁中有個小臣之子叫魏誠,今年二十餘歲,與季羋年貌相當呢。我意欲為你們做個媒,以這一對玉笄為聘,如何?”

羋月不通道:“就只如此?”

魏夫人笑道:“我都說了,我是與人為善的,季羋信也罷,不信也罷,我當真就是愛重季羋的為人,憐惜季羋無助,知道季羋之志,所以助季羋一臂之力罷了。”

羋月冷笑道:“夫人若是善意,只管與我說便罷了,何必擺出這般陣仗來?哪有人做這樣的事,卻是為了好心的?”

魏夫人掩口笑道:“我若不這麼說,只怕季羋身不由己,便有這樣的心,也不敢有這樣的膽子違拗了王后,只好委屈著自己,倒教我空拋了好意。”

羋月跪坐于席上,雙手緊緊地握著,腦中卻在急速地想著魏夫人的用意。表面上看來,魏夫人的要求既簡單又出於善意,簡直是完全為了羋月著想,便是羋月自己所籌謀的事,也不過如此。

可是,羋月在心中冷笑,楚威後將她的母親向氏逐出宮的時候,用的亦是“恐你綺年玉貌,空誤青春,讓你出宮再匹配良人”這樣的名義,可最後向氏卻是活在地獄之中。

她發過誓,她的命運,要由自己主宰,她不會再任由別人擺佈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尤其是眼前的這個蛇蠍女子,這個殺死黃歇的兇手,用這樣的手段逼迫她就範,那是絕不可能的!

羋月知道魏夫人為什麼重重提起,輕輕放下,因為如果現在就把她的企圖亮出來,達到目的的可能性就會很小,而唯有提出一個看似對羋月毫無傷害的主張,才會讓羋月以為就這麼簡單便可以渡過難關而輕易答應。她只要邁出這一步,那便是對羋姝的背叛、對楚國的背叛,那麼從此就落于魏夫人之手,任憑她擺佈,甚至因此連累到身在楚國的羋戎、莒姬等人。

羋月垂下眼:“那夫人要何時放了我弟弟?”

魏夫人微笑著上前,親手將匣中的玉笄取出,幫羋月梳好了亂髮,再把玉笄插到她的頭髮上,笑道:“三日之內我會安排你們出宮成親。你們成親之後,就離開咸陽,隨他去大樑吧。你弟弟姓魏,我可給他在大樑安排個出身,如何?”

羋月抬起眼,微笑道:“多謝夫人想得周到。”

魏夫人微微後仰,似在欣賞羋月插上玉笄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好,明日我會派人跟王后提親,到時候季羋該知道怎麼答覆王后了……”

羋月苦笑道:“王后會殺了我的。”

魏夫人掩袖輕笑道:“季羋真會說笑話。有我在,自然能夠保得你姊弟平安。”她有意加重了“姊弟”二字,想羋月應該能夠聽得懂她的意思。

羋月垂首應是。

魏夫人自然知道羋月心中暗恨,但是她卻是篤定得很,一個小小媵女,就算想掙扎,又能有多少能量!便是羋姝這個王后想在這件事中出手,也是無可奈何。不管此時羋月依不依從,她這個主持後宮的夫人要找她麻煩,真是隨時隨刻都可以。她的弟弟,便是她永遠的軟肋。

羋月伏地一禮,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她看似臉上什麼情緒都沒露出來,但走到門邊的時候,卻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門柱,雖然她很快回過神來,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會心一笑。

羋月神情恍惚,如夢遊般走在宮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羋姝的冷漠、玳瑁的陰險交織在一起,讓她發狂,讓她恨不得殺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張儀當時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絕望的時候,只餘恨意,什麼樣的代價,都願意去付出;什麼樣可怕的敵人,都無懼去挑戰;再瘋狂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神情恍惚地走著,忽然被人擋住,道:“季羋,大王在此,還不見禮。”

羋月一驚,回過神來,卻是繆監擋在了她的面前。抬頭一看,秦王駟坐在輦上,已經停了下來,正關切地看著她。

這一場景,與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臨著這樣一場天人交戰的內心衝突,卻恰巧遇見了秦王駟,然後……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羋姝給她安排的侍寢之事,然後遇上了秦王駟;當晚,秦王駟取消了與羋姝共進晚膳之事,於是,她逃過了一劫。

那麼秦王駟取消此事,是臨時起興,還是……還是見著她以後,知道了她內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會是這樣體察女兒家情緒的男人嗎?那麼,將自己面臨的困境告訴他,他是不是會幫助她解決這件事,會救她於危難?

羋月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張口欲言,轉眼神情又黯了下來傾靈。她想到了銅符節之事,想到了自己當日的天真。眼前的這個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樣是一個君王,一個善於操縱權術、平衡內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麼人?是他的愛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後宮多年深受他倚重的愛妃,疏不間親這個道理,她應該懂的。

不是嗎?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參與了伏擊新王后的陰謀,明明以賜藍田玉的方式察覺了真相,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時候,讓魏夫人去操辦他與羋姝的婚禮,依然維護著魏夫人的體面,甚至在羋姝因懷孕心情浮躁而在無意中得罪他之時,讓魏夫人來敲打羋姝,讓魏夫人繼續代掌後宮。

就算把真相告訴他,他又會怎麼做?最多不過讓魏夫人放了魏冉罷了。魏夫人已經對王后造成實際的傷害,卻並未受到處罰;那麼她對魏冉這個小童連實際的傷害都未造成,就更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了。

而這一次以後,她依舊還是媵女,魏冉依舊在宮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會讓他們姐弟在宮中死得無聲無息。

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卻莫名響起了張儀說過的話。他說:“季羋,你不應該走的……”他又說:“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為我已經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絕境,再瘋狂的事,她亦不懼去做,再強大的人,她也要去鬥上一鬥!

她數番想過退,想過逃,想過離開,如今,她已經沒有退路,那便進吧,那便鬥吧。

她心中從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轉,到下定決心,歷經無數念頭,但表面上看來,卻是毫無異色,只避讓、行禮。秦王駟略一停步,關懷地看了看她,見她行禮退到一邊,便擺擺手,車駕又要起步前行。

羋月忽然脫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駟疑惑地轉頭,羋月雙手握緊,無數句措詞翻轉,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來。許多事想到的時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實行的時候,卻是千般勇氣忽然消失。

見秦王駟只疑惑一下,便又轉回頭去,羋月忽然間一句話衝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嗎?”

秦王駟一怔,又回過頭來,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羋月只覺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提起了舊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覺練習此舞已經熟練,不知大王有空一賞否?”她說第一句的時候,聲音猶自顫抖,但這一句出口以後,不知為何,卻是越說越是流利,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還不由得露出一個女師所教的嫵媚笑容來。

秦王駟凝視著她的眼睛。她已經緊張到雙手顫抖,但卻努力保持著那嫵媚的笑容,極力掩住眼裡那絲惶恐和懼意,帶著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秦王駟嚴肅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絲微笑來,頷首道:“寡人今日便有空。”

------題外話------

注釋:①炭墼(tànjī):用炭末搗製成的圓柱狀燃料。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14:23

羋月傳 第112章 山鬼舞

明月當空,絲竹聲起,秦王的寢殿承明殿前的雲臺上,諸侍人皆已經退下。

羋月換了一身長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這是她在楚國之時就練習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駟並不要樂師彈琴,而是親自彈琴伴奏。他是個善於用心的人,入楚國不過數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學會了。此時他輕攏慢撚,偶爾取酒盞抿上一口,也沉浸于舞與樂的共鳴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長江以南的荊楚女子,膚白腰細,楚舞之中翹袖折腰的嫵媚,是他國女子所不及的。貴女們的舞蹈是不可多見的,除了於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過羋姝的舞蹈,看過孟昭氏的舞蹈,看過魏氏的舞蹈,看過許多後宮女子的舞蹈,這種舞蹈就是一種很私密很親昵的表達來嘛,少俠。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貴,可是此刻,看羋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他曾經見過她在汨羅江邊,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時候,她化身神女,與神靈應和,與天地共鳴。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宮後的無數次回眸顧盼間,他總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來。

他想,他總要見著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狸”,這麼充滿野氣的歌辭,這麼充滿野性的舞蹈,讓她的身上不再是萬眾簇擁的氣勢,而是野性。這一刻,她似乎變成了山鬼,變成了那容顏如朝露的山中精靈,披著藤蘿,騎著赤豹,身後跟著文狸,潔白的皮膚在山林裡熠熠生輝。桂旗到處,她便是山中神祇,縱情來往,巡視著自己的領地,傲嘯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脈帶來的雍容華貴,而更像是憑著自己強大的神力,令得猛獸伏首,狡狸跟從。

秦王宮似乎變成了雲夢大澤,莽原荒林。她盡情揮舞著長袖,如神祇般野性奔騰,引起他身為帝王、身為男人、身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彈著琴,琴聲欲發高昂,似風嘯雲起,沖上高天;

她跳著舞,舞姿越發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動山林。

琴聲和舞蹈,已經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戰與征服。琴聲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叢林中的雌雄雙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歡。

羋月在琴聲中狂野地舞著,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今天的目的,忘記了面對著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壓抑著的不平之氣。她不願意就此伏首,不願意就這麼退讓和放棄。這一刻,他們之間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聲直上九霄,長袖擊中壁頂。

琴弦迸斷,盤旋著飛舞的人兒也支撐不住,落入他的懷抱之中。

雲衫飛出,珠履飛出,弁冠飛出,玄衣飛出……

枕席間,生命在搏殺,在較量,在發現,在融合……

羋月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近地接觸到一個男人的身體,尤其是馬上要面臨的一切,只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前所未有的恐懼。那種感覺,仿佛楚威王帶著她第一次行獵時,在馬上聽到那遠遠的一聲虎嘯,雖然她還不曾見著老虎,但這種感覺卻已經讓她恐懼到了極點,讓她只想逃開。然而在極度害怕之餘,卻似乎又激起她的好勝之心,讓她躍躍欲試,激起她無窮的挑戰之欲。山鬼之舞,餘韻猶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懷著征服猛獸的心情。

秦王駟輕輕地吻著她,安撫著她的情緒。他是猛獸,也是獵人。他溫柔地安撫,細緻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斷地捕獵……他是一個最善於安撫處子的情人,也是最善於挑起*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決,羋月只覺得被洪水席捲著,忽然間一箭穿心般劇痛,轉眼間又如泡入溫泉般歡暢。

一顆珠淚落下,落於枕間,便消失不見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落子無悔,她必須面對,也必須承受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秦王駟似乎並沒有察覺羋月情緒的變化。這一夜,他如同一個戰士,又重新面臨一場新的戰爭。他運籌帷幄,他衝擊于戰陣之中,一槍槍地刺殺,將對手一個個挑落馬上,他一沖到底,卻又返回來,再度衝擊,數番來回,酣暢淋漓……

這一夜,無比漫長,又無比短暫,直到雲板敲了三下,兩人才沉沉睡去。

淩晨,宮女內侍們按時備好洗沐之物,繆監在屏風後低聲道:“大王,時辰到了!”

秦王駟睜開眼睛,欲要起身,羋月已被驚醒。屏風外透入的燭光,讓她在剛醒來時有刹那的迷茫,在看到秦王駟時,驟然變得清醒,她坐起身子,低聲道:“大王!”

秦王駟倒有些詫異,只擺了擺手:“你且歇著,不必起身。”

羋月卻已經迅速坐起,披了衣服,這邊繆監亦已經聞聲進來。羋月的侍女女蘿、薜荔進來服侍羋月更衣,這邊繆監帶著人服侍秦王駟洗漱更衣。

兩個侍女直至昨日羋月承幸,才被通知前來服侍,心中雖然驚駭,卻也不免有幾分歡喜。此時進來,兩邊分頭服侍,卻也時不時偷瞥一下。

卻見秦王駟嘴角含笑,神情甚是愉悅。可是她們服侍著的主子,卻並不像傳說中那些初承君恩的女子那樣又是羞澀又是得意的樣子。正相反,此時羋月的神情卻頗為複雜。女蘿在為她著衣的時候,聽到羋月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女蘿臉色一變,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來,卻見著了羋月堅毅的神情。

她自是知道羋月與魏冉的姐弟之情,思來想去,這的確是無奈之舉,只得依命。當下便故意帶著緊張的神情左右顧盼,引得幾個內侍好奇地看過來的時候,再在羋月耳邊裝模作樣說著悄悄話,羋月裝模作樣地聽著,臉色卻是數變,甚至低呼出聲,引得秦王駟轉頭看來,問道:“何事?”

羋月卻恍若初聞驚變,滿臉是淚,撲倒在秦王駟腳下,顫聲道:“求大王救我幼弟!”

秦王駟一怔:“你幼弟?”

羋月撲在他的腳下,仰起臉來,如梨花帶雨,哭訴道:“侍女方才與我說,魏夫人抓了我弟弟魏冉,說是要對他施以宮刑,求大王救救我弟弟!”

昨日她不假思索,欲留住秦王駟以圖解救魏冉,但是對於要如何向秦王駟訴說此事,才能夠安全救回魏冉,卻是苦思半日。若是昨日便去求秦王駟救人,那麼,必然會掃了秦王駟之興,亦顯得她對他的獻媚非出誠心,而變成利用,那麼其結果如同她直接向他求助一樣,只能救得一時。她要先得到他的寵愛,然後在次日,再就這件事向他求助。這樣,她的求助,就不是自己走投無路,而變成她侍奉秦王而為魏夫人所嫉妒的後果。她相信男人的自負和保護欲,足以讓他在魏夫人對魏冉下手之前,將魏冉救回來。便是退一萬步說,魏夫人可以拿捏她一個小小媵女,卻未必在知道秦王已經過問此事後,還敢對魏冉下手。

不管是被羋姝安排成為棋子,還是被魏夫人所迫成為犧牲品,兩種選擇,她都不願意。就算她無可選擇,就算她註定不得自由,但是自己的命運,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要自己選擇。

與其成為別人的棋子,不如成為自己的賭注。就算要做秦王的女人,她也不願意只是一個被安排侍寢的媵女,就像她的母親一樣,身份不由己,兒女不由己,連命運也不能由己。

如果註定要取悅秦王,那麼,就讓她以自己可以把控的身份吧婚情撩人。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秦王駟聽了她這句話,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看著她,臉上閃過極為複雜的神情。他並沒有如她所料想的勃然大怒,甚至也不如她所料想的先是不信,然後派人去查。那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她跪伏在他的腳邊,甚至看得到他的手指在一二三四地數著,似乎在分析著什麼。

然後,秦王駟彎下腰,扶起了她,表情很是和氣,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令她心膽俱碎,他問:“魏夫人是今日早上抓的魏冉,還是前日下午啊?”

恍若九天驚雷,當頭劈下,羋月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醒轉過來,頓時身子不能自控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汗透重衣。

秦王駟神情安詳地看著羋月,羋月近乎絕望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

羋月放開抓住秦王駟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後,五體投地,絕望地道:“妾身無知,向大王請罪。”

秦王駟對繆監使了個眼色,繆監會意,悄悄退了出去。

秦王駟俯視著羋月,道:“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羋月伏地顫聲道:“是,妾身知罪。”

秦王駟卻忽然笑了:“若寡人不治你的罪呢?”說罷,只提了劍便又要出去。

羋月閉目,身形微顫,見秦王駟似乎不在意,終於鼓足勇氣重重磕頭:“求大王治罪。”

秦王駟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問道:“為何?”

羋月閉目,用盡所有的力氣道:“妾身有罪,願受大王治罪。只是幼弟無辜,不應該受此酷刑,求大王救幼弟一命。”說罷,重重地磕下響頭來。

秦王駟斜著眼睛看她一眼,卻不理會,轉頭伸了伸手,眾侍女上前為秦王駟披上外衣。

羋月孤零零地跪在外面,想伸手卻又猶豫不決,見秦王駟更衣完畢,整整衣冠,提劍欲出門進行每天清晨的練習之時,羋月再也忍不住,絕望地叫道:“大王——”

秦王駟揮了揮手,眾侍女退了出去。羋月心生期望,膝行到秦王駟面前,伏地不語。

秦王駟卻將劍放下,坐了下來,問她道:“那魏冉,當真是你的弟弟?”

羋月應聲道:“是,是我同母所生的親弟弟。”

秦王駟一怔:“據寡人所聞,你的生母不是在十一年前就跟著楚威王殉葬了嗎?這魏冉如今看上去不過*歲,卻到底從哪兒來的?”

羋月猶豫了一下,秦王駟觀察著她神情,伸過手去相扶道:“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羋月退縮一下,直起身子,決絕地道:“妾身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魏冉的確是我的親弟弟。我的生母侍奉先王的時候,生下了我和弟弟羋戎。父王駕崩以後,母親本欲為先王殉葬,但卻因為曾遭威後所忌,所以被強遣出宮,被逼嫁給一個姓魏的賤卒,受盡折磨,後來又生下魏冉……”

秦王駟微微點頭:“嗯。”

羋月再度猶豫了一下,有些孤注一擲地說:“妾身十歲的時候,發現生母的下落,去尋生母,誰知……”她想到向氏死狀之慘,想到向氏臨死前的要求,要自己不入王室,不為媵女,而這兩條自己已經違背,難道自己的命運,當真要如母親一樣嗎?想到此不禁悲從中來,哽咽道:“我的生母將弟弟託付于我,便……自盡了,妾身答應一生照顧弟弟,所以就算明知道會冒犯大王,也不敢放棄夫子傾城。”

秦王駟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隱晦曲折的心思:“所以才會被別人當作把柄,所以你才會為了救他不惜算計寡人。”

羋月決絕地說:“是妾身欺君,妾身願領罪。只是稚子無辜,不應該受宮中恩怨連累,還請大王施以援手。”

秦王駟忽然大笑,探頭到羋月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暴戾,如此可怕嗎?”

羋月詫異地看著大笑的秦王駟。秦王駟伸手將她拉了起來:“你手足情重,是為仁;遵守亡母遺托,是為信;敢為此來算計寡人,是為勇;能夠差點算計到寡人,是為智。有仁信勇智,是為士之風範。寡人的後宮有如此佳人,寡人當高興才是。”

羋月有些反應不過來,吃驚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大王……大王不……不怪罪妾身算計嗎……”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寡人每日見天下策士,個個都一肚子的心計,無中生有、恐嚇吹噓、下套設陷的,那才叫算計。若是只以謀略取富貴倒也罷了,如果是敵國派來下套設伏的,若是不小心錯允一句,就可能損失幾十萬將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喪權辱國,毀卻百年基業……你們這些後宮婦人的小心計,也叫算計嗎?”

羋月不知所措,慌亂地道:“可妾身畢竟欺君……”

秦王駟微笑道:“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就算是為君者,又豈能期望一廂情願的忠貞?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婦以恩,婦待夫以貞。寡人不曾蔭德於你,又怎麼能苛責你未曾全心全意倚仗寡人呢?”

羋月怔在當場,所有的倔強忽然崩塌,顫聲叫了一聲:“大王……”崩潰地伏入秦王駟懷中大哭,仿佛將楚威王死後所有的痛苦一泄而出。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背部,默默無言。

事實上,就在羋月伏地向他求救的那一刹那,他已經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那一刻,他陡然升起的怒火,令得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慢慢地壓抑著,調和著,而不願意在情緒憤怒的時候,做錯誤的決定。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于他來說,後宮女子唾手可得,可是他亦有著某種隱秘的驕傲,他要征服人心,並不想只靠他的君王身份,他希望的是用他自己的手段、魅力和智慧令世人傾心相從。

羋月,這個生命力蓬勃的少女,的確可令男人心動,可是,於他而言,女人從來不是一個問題,所以他更喜歡用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若是不成,亦不為憾。

可是世間總有無數雙看不到的手,在推動著事情的變化。

前日他遇見她的時候,知道了王后準備安排她來侍奉,他看到了她內心的抗拒,亦不喜這樣的安排,於是取消了那次安排,放過了她。

結果,昨日,她又如前日那樣,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每日所行的宮道上,同樣的兩天,如出一轍的行為模式,他開始覺得有些意思了。以他的經驗,判斷這並不僅僅是意外,很可能是某種精心的安排。

果然,在他要走的時候,這個少女叫住了他,向他送上最嫵媚的微笑,要向他獻舞。他同意了,他的內心有著洞察一切的微笑。這是個他喜歡的女人,若是她自己心不甘情不願,他亦是懶得勉強。既然她自己含情脈脈,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一夜,月下撫琴,翩翩起舞,水到渠成的征服,軟玉溫香,令人沉醉,他將之視作與平常無異的又一夜而已。然而這個早上,這個小女子撲到他的面前,淚流滿面地向他救援,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奇,令得他這個在無數謊言和陰謀中浸淫過的君王,在刹那間明白了真相。

這個小女子,從昨晚勾引他開始,便懷著心計。

那一刻他有些難堪,有些憤怒,還有些更複雜的感情。

她的確是欺騙了他,可他昨天吞下了這個甜蜜的香餌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便不只是騙與被騙這麼簡單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騙到他了,尤其還是一個女人,一個非常美麗的小娘子。好吧,他承認,出於男人的劣根性,長得如此漂亮又如此聰慧狡黠的小娘子,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輕易獲得男人的原諒的。

他有些憐惜她,想通了她在騙他以後,很快就可以想通她為什麼騙他。

她是個驕傲的小娘子,若不是走到絕路,又何至於如此?她不曾向他求助,或者是因為,她不信任他吧,不相信他能夠為她做主,保護於她。想到這裡,他有些輕微的難堪,但卻也更欣賞對方的理智。她不會作不切實際的妄想,她知道他的公平也是有親疏遠近的,既然無法要求到他的絕對公平,那麼她就把自己變成他更親近的人。他看穿了這一切,卻反而對她更多了一分愛憐。她是如此可憐可愛的小娘子,她所求於他的,與其他人相比,是何等微小、何等無奈。這樣年紀的少女,應該是青春無忌,肆意放縱才是。他這一生,從出生即為公子、太子直至君王,人人均對他有所求、有所算計,他已經習慣。旁人所求的是富貴,是權勢,是操縱一切的*,甚至包括後宮女子,所求的無非也是寵愛、子嗣、榮耀家族等等。大爭之世,人人都是這麼肆無忌憚地張揚著自己的*,而她所求的,不過是自保,不過是保護至親之人罷了。

或許當真是她所信奉的那個“司命”之神的註定吧,如果在昨日知道她所有的目的和想法,他未必會順水推舟地接受她的投懷送抱,可是如今她已經是他的女人了,那麼,他何不用一種更好的方式,走進她的心呢?

他抱著懷中的女子,她還這麼年輕,這麼有青春活力,她不應該承受這樣的壓抑、恐懼和無奈,她希望自己能夠活得更自在些、更從容些、更張揚些,他既然給得起,又何樂而不為呢?

人心是最幽暗難測的東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變人心、束縛人心甚至釋放人心,這才是世間最有意思的遊戲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秦王駟微微笑了,他輕撫著羋月的頭髮,溫言道:“寡人知道你亦是無奈之舉,只是此事可一不可再。須知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反而適得其反。”

羋月迷茫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問道:“大王的意思是,妾身以後有事,只管倚仗大王,直言就是?”

秦王駟溫柔地道:“你這個年紀,原該無憂無慮才是,何必時時憂心忡忡,眉頭不展?從今以後,寡人就是你頭上的一片天,你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飛來災禍,也不必怕言行上會出什麼過錯,只管無憂無慮、言行無忌。”

羋月驚愕地看著秦王駟,半晌,忽然又伏在秦王駟懷中痛哭起來。

整個宮殿的人皆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宮殿中,只有羋月伏在秦王駟的懷中低低哭泣。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王駟已經離開,羋月猶伏在地上低泣。直到女蘿重又進來,將她扶起,服侍她梳洗之時,她猶有些回不過神來,如夢遊般道:“女蘿,你掐我一下,我剛才是不是在做夢?”

女蘿笑道:“季羋,您不是在做夢,剛才大王就在這兒,而且並不曾問罪於您。我看,小公子馬上就可以救回來了。”

羋月依舊有著不真實的感覺,抓住女蘿的手道:“我曾經設想過無數回會是怎麼樣的結果,可我想過最好的結果,都沒有似這樣好得不像真的一樣。大王他,他……”她說不出來,她曾經設想過最困難的過程,卻沒有想到,得到的是最不可思議的幸運,她似乎還沉浸在感動到要哭的感覺中。

門打開了,她轉頭,以為是秦王駟又回來了。

可是,門口站著的並不是秦王駟,而是繆監牽著魏冉的手站在那兒。

羋月怔怔地坐在那兒,腦子有些錯亂。是狂喜,還是失落?是激動,還是混亂?一時間,她理不出頭緒來。

魏冉見了羋月,一下子掙脫了繆監的手向前沖去,一直沖到她的懷中,摟著她的脖子,這才放聲大哭起來,不住口地叫著:“阿姊,阿姊,小冉以為再也見不到阿姊了……”

羋月再也顧不得其他,只緊緊抱住了魏冉,如同劫後重生,眼淚也不住地落下,哭叫道:“小冉、小冉,你放心,阿姊再不會讓你有事了……”

姐弟倆抱頭痛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停息。女蘿與薜荔忙替兩人淨面梳洗,羋月這才想起微笑著站在門邊的繆監,知道必是他剛才去救了魏冉回來,連忙向繆監行禮道:“多謝大監!”

繆監不敢受禮,忙側身避讓:“季羋說哪裡話來,這是老奴分內之事。”

羋月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應該謝的是大王。”

繆監恭敬地垂手:“大王要的,可不是季羋的感恩啊。”

羋月想了想,讓女蘿等將魏冉帶了下去,這才看著繆監,行了一禮,直率地問:“請教大監,我應該怎麼做?”

繆監忙側身避過,恭敬地道:“季羋客氣了,您是貴人,老奴何敢言教,能教您的只有大王楊家將:虛言神話。”

羋月看向繆監,漸有所悟,她思索著方才與秦王駟的對話,沉吟道:“大王……”停了停,看著繆監,卻見繆監雖不說話,嘴角卻有一絲微笑,羋月慢慢地說,“大王跟我說,君者蔭德於人,才有臣者仰生於上。大王蔭德于我,我當仰生於上。”

繆監微笑不語。

羋月繼續思索著道:“大王說……凡事直道而行……”

見繆監眼中露出讚賞,羋月敏感地抓住這點,上前一步問道:“我還應該做什麼?”

繆監慢吞吞地道:“宮奴卑微,不敢言上。若是季羋不嫌老奴多事,老奴就隨便說說,季羋愛聽則聽,不聽也罷。”

羋月點頭道:“有勞大監。”

繆監垂手侍立一邊,半閉著眼睛,似漫不經心地道:“大王國事繁重,後宮應是他安心歇息之處;大王是絕頂聰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說到這裡,他朝羋月長揖道:“請季羋勿令大王失望。”

羋月看著眼前的老內侍,他今日在這裡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這分好意,並不是沖著她來,而是希望她能夠令君王消煩解頤,若是她做不到這一點,他自然也會收回他的好意。想到這裡,她已經明瞭,當下點頭道:“多謝大監。”

繆監行了一禮,走了出去。

羋月回到蕙院,獨坐窗前,猶自心悸不已。

這一夜,似乎讓她明白,當日羋姝為何見了秦王駟一面就以身相許,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會因此失去王后之位。這個人,他的確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樣……

他聰明,聰明得可以將人一望到底;同樣,他也溫柔,溫柔到願意看穿你以後,仍然給你以庇佑。

羋月抱緊雙臂,蜷縮在地上,如同小時候受了驚一般,只要這樣蜷著,就有一種安全感。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風雨深宮,她一直是孤獨一人,黃歇能夠給她慰藉,給她溫暖,可是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無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無畏地快樂著、伸展著,不必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傷害。

好多年了,她已經忘記應該如何任性了,她已經忘記了那種可以飛翔的感覺。自楚威王死後,她以為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護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訴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樂地生活。

這種感覺,是甜蜜的引誘,亦是恐懼的深淵。這種感覺對她的吸引,可以讓她如飛蛾撲火。可是從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滅,又讓她覺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顧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結果卻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淵。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她是否還有力量重新站起來?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灑落窗前。

羋月坐在窗前,看著天上的月光,秦國和楚國,不管遠隔幾千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明月吧。

在楚國,她曾經無數次與黃歇攜手並肩,在這樣的一輪明月下,互訴衷情。但此時,天人永絕,只剩下她獨自對著這一輪明月,無處可訴。

子歇,你魂魄安在?你若有靈,能夠看得到我,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子歇,對不起,我負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諒我嗎?

我知道,我原該隨了你去,可我拋不下活著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齊國,可陰差陽錯,為了給你報仇,卻踏入了我最厭惡最想逃開的後宮。一步錯,步步錯,深陷泥潭再也無法脫身。

我曾用盡一切辦法企圖逃脫宮廷,以避免像我母親那樣可悲的命運,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樣可怕的結局。可是司命之神陰差陽錯,卻驅逐著我一步步陷入後宮爭寵、為媵為妾的命運。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與你陰陽相隔,只怕將來到了黃泉也無法同歸。我只能將你深深地烙在心底,從此以後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裡,什麼時候都不會消失。

子歇,我以前只想快意恩仇,結果我對母親的尋找害得母親身死;我想了結與羋姝的恩怨,結果卻害了你;我想為你報仇,結果讓自己陷入絕望,還險些害了小冉。對不起,子歇,我錯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裡很苦,你可知道?自父王駕崩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寵著我、愛著我、庇護我,叫我無憂無慮。我本以為可以與你比翼雙飛,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驚弓之鳥,再也沒有獨自飛翔的勇氣。如今,卻有人為我撐起一方天空,讓我不再孤苦掙扎,驚惶流離,我竟開始依賴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麼辦?我一個人已經沒有力氣逃開了,我快要真的辜負你了。子歇,你在哪裡?你今夜能入我夢中給我支持嗎?

這一夜,黃歇沒有入夢。入宮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夢到過黃歇。她不知道從今以後,還會不會再夢到他。可是她卻知道,不管經歷了什麼,黃歇是她心中永遠不可觸碰的傷痛。

月光如水,不管遠隔多少路。

此時東胡的營帳中,黃歇靜靜地倚在樹下,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直來到黃歇的身邊。那人蹲下,卻是一個戴著彩色羽冠、一身寶石瓔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腳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輕盈,笑聲卻如雲雀一般清脆,但聽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在帳篷裡頭躺著,非要出來看月亮一傾紅顏媚天下!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樣的,有什麼好看的?”

黃歇淡淡地道:“不一樣,今夜的月亮,特別地圓。”今夕何夕,千里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嬌笑:“唉,你們南蠻子就是講究多。對了,你上次念的那個什麼辭的,你再念給我聽聽?什麼蘭湯啊彩衣啊……”

黃歇無奈地糾正她:“是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這一段是說雲中君的祭辭。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這些的時候,當真是叫人喜歡。”說著,她也坐了下來,倚在黃歇的身邊,也抬頭看著月亮。

黃歇輕歎一聲:“公主,我的傷什麼時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問了多少遍了,你以為傷問問便能好嗎?你可知道,我把你從戰場上救回來,你如今能夠活下來,便已經算是命大了!”

黃歇長歎一聲:“我知道,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急著去做。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問道:“什麼事?”

黃歇道:“我要早些養好傷,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什麼未婚妻,你把我當成什麼了!黃歇,難道你真是個鐵石心腸,我怎麼都焐不熱嗎?”

黃歇歎息:“公主,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黃歇不勝感激,若有機會自當報答。可是,情之為物,不可相強。”

那少女的眼睛頓時紅了,她憤怒地指著黃歇道:“我要你什麼報答,你拿什麼報答得了我?我為了保你,早早從戰場上撤退,白讓義渠占了大便宜,讓兒郎們白跑一趟,枉費了他們流汗流血,還惹了我阿爹動怒。我救你回來的時候,你幾乎就是個死人,只差了一口氣,躺在那兒幾個月,都是我親手服侍你穿衣吃飯……你現在翻臉不認人,你、你對得起我嗎?”

黃歇看著這少女,長歎一聲,無言以對。

那少女便是東胡公主,名喚鹿女。那日東胡一族受義渠之邀,去伏擊楚國的送嫁隊伍。黃歇與義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後落于馬下又被奔馬踏傷,險些死於亂軍之中。

那鹿女卻是在亂軍之中,一眼看中了黃歇,因此在黃歇落馬之後,便救了他回來,甚至連戰利品也來不及分,便帶著黃歇直接從戰場撤離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在千萬人之中,只看中了這一個。或許是他峨冠博帶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異於她素日所見的戎胡男子;又或許是他雖然看著文弱,但弓馬嫺熟,不弱于人,若非遇上義渠王這樣天賦異稟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會敗;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時候,仍然念念不忘叫著“皎皎”的名字,如此癡情,如此真摯,感動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因為一個男人對別的女人的癡情而愛上了他,卻又希望他能夠以同樣的感情對待自己。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夠多,足夠感動他,也能夠收穫他這樣的一份感情,得到這個男人重生之醜女難求。

黃歇欲要站起,卻因為傷勢未愈,無法直立,險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現在還不能走動呢,你且等著,我叫人來抬你回去。”

黃歇長歎一聲,無可奈何。他這次的傷勢實在嚴重,不但背後中箭險些穿胸而過,而且還跌斷了腿骨,連肋骨都傷了幾根,因此他縱然心中焦急,但卻無法自主,只能躺著養傷,而不能離開。

見鹿女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黃歇想了想,還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節服侍,我這條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只管將我這條命拿走。”

鹿女愣在那兒,傷心之至,嘴唇顫抖:“你說這話,你說這話……是生生把我一顆心往腳底下踩。我鹿女堂堂東胡公主,難道就沒羞沒臊到這地步了!我只問你,那個女人是誰,憑什麼就能這麼牢牢占住你的心?”

黃歇輕歎一聲,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她、她是楚國庶出的公主,這次我們本打算借秦楚聯姻之際,在路上一起私奔,可沒想到,中途遇伏……”

鹿女一怔:“私奔?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她說到這裡,似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這次楚國有幾個公主出嫁?”

黃歇不解,還是道:“只有嫡出公主為王后,另外就是她為媵陪嫁……”

鹿女忽然笑了,笑靨如花:“好,好,黃歇,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你那個心上人,只怕早就嫁給義渠王了!”

黃歇大驚,厲聲問:“你說什麼?”

鹿女道:“我當日帶你先走,後頭的兒郎們回來後,同我說這次伏擊劫的竟不是財物,我們東胡劫了個男人,他們義渠劫了個女人,聽說還是楚國的公主……”她自劫了黃歇回來,一開始便擺明態度說自己喜歡黃歇,黃歇便不太敢與她多作交談,唯恐被她誤會。今日月圓之夜,黃歇一定要出了帳篷來看月色,她拗不過,便只得令侍女抬了他出來,也是黃歇覺得傷勢漸好,今夜又思念故人,才說了這許多話。

黃歇聽了鹿女所言,心中一緊,只覺痛得差點無法呼吸。他本以為羋月一定是進了咸陽,沒想到還有此一遭,想到這裡,惶急之情更是無法抑止:“你……你說的是真的?不!她不會有事的,義渠王要劫的,應該是嫡公主才對……”

鹿女搖頭:“不對,我可聽說了,我們回來沒過多久秦王就大婚了,王后就是楚國公主。若是楚國只有兩個公主出嫁,你那個心上人,不是被義渠王擄走,便是嫁給秦王,此時你再去找她,也是遲了。”

黃歇看著鹿女,暗暗咬牙:“你、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鹿女冷笑:“就算早告訴了你,你那時候半死不活,連動彈都不能,又有何用?”

黃歇心中一痛,喃喃地道:“她在義渠,她居然在義渠……我要去義渠找她,她必不會負我……”

鹿女見他如此,恨恨地道:“好,你去,去了就死在義渠不要回來。別以為你回來我還會再要你,別指望我給你收屍……”話到一半,已經說不下去了,一頓足,便哭著掩面而去。

黃歇仰頭對月,如癡如狂,只恨不得身插雙翼,飛到義渠,飛到咸陽,飛到羋月的身邊。然而他空負一身武藝,空懷一腔怨恨,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令他心焦如焚,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被烤焦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21:25

羋月傳 第115章 羋八子

秦王駟又增了一個新寵。

在秦宮,秘密永遠不成為秘密,或者,秘密永遠是秘密。後者,是對有些人而言。但對於魏夫人來說,前者才是永恆。

她一夜睡醒,便聽到了羋月承寵的消息。這令她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自己費盡心力布下的羅網,竟然變成對方助飛的踏足點。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還在部署應對之策的時候,繆監已經來到,提走了魏冉。

她雖然心計甚多,手段厲害,然而在繆監面前,卻是無從施展,對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宮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這些年來,她主持後宮,拿誰都有辦法,就是拿這個老內宦沒有辦法。

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人質被帶走,魏夫人實是咬碎銀牙。然而等到衛良人聞訊匆匆趕來時,魏夫人已經恢復了臉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

然而一向溫文爾雅的衛良人,此時的臉色卻比魏夫人還難看:“魏姊姊,這是我的錯,我昨日不應該來與姊姊說這樣的話,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適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塊大石,輾轉不安,此時見衛良人的臉色比她還差,心中詫異,反而安慰她道:“妹妹,這不是你的錯,誰也算不到她竟有這一招。”

一邊說著,一邊也慢慢理出了頭緒來。其實算來此事未必全輸,王后本就已經安排羋月侍寢,若她們不動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羋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豈能容她?若是操縱得當,能讓她們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衛良人的神情實在太過奇怪,在這件事上,她的惱怒和憤恨,實是超過了對“秦王又多一新寵”的正常反應。魏夫人心中詫異,難道衛良人與那季羋另有過節不成?如此一來,倒是更有好戲看了。

果然過不得多久,衛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只勉強說得幾句,推說“頭痛,明日再來商議”,便起身告辭,匆匆而回。

衛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綠見她出來,忙跟隨其後,竟因她步履匆匆,險些無法趕上。她一路小跑跟著衛良人回到掖庭宮的庭宇中,見衛良人踢飛雙履匆匆上階入內,方欲喘口氣,卻見衛良人因走得過急,不知道踢到了哪裡,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聲叫了出來。

采綠見狀大吃一驚,連忙也踢飛雙履匆匆追入,扶住衛良人驚呼道:“良人,您怎麼了?”

這才看清原來是衛良人只著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銅鼎。她小心地扶著衛良人坐下,為她脫去鞋襪察看,抬頭卻見衛良人竟是淚流滿面,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驚呼道:“良人,您何處踢傷,可是痛得厲害嗎?”

衛良人懷著一肚子鬱悶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誤踢到了銅鼎的一足。她這肉足如何能與銅足相比?這一踢之下痛極,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這滿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傷,盡情流瀉。當下也不理會采綠,只撲在席上,捶打著席面,失聲痛哭起來。

采綠嚇壞了,只在一邊徒勞勸解,自然是毫無效果,心裡不禁著了慌貪吃王妃霸王爺。

衛良人一向沉穩內斂,喜怒不形于色,從來不曾這樣失態。采綠只勸得語無倫次,越來越是慌張,當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請太醫。衛良人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著道:“不過是小傷罷了,你這樣鬧起來,教人以為我嬌氣倒罷了,弄不好還當我是藉故生事呢。罷了,你去拿些藥膏與我擦擦吧。”

采綠無奈,只得取了藥膏來,一邊為衛良人揉著足尖擦藥,一邊不解地問:“良人莫非是為季羋承寵不高興?可是這件事,最不開心的不應該是魏夫人嗎?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別厭惡季羋啊!”

衛良人陰沉著臉,也不說話,聽采綠多說得幾句,便令她閉嘴,卻是一口氣無可出,拿起小刀,將幾案上正在繡的一幅蔓草龍虎紋的綾羅繡品割裂成了碎條。

這繡品原是她斷斷續續繡了幾個月,欲為秦王駟做一件騎射之服的。此時采綠見她割了此物,嚇得忙來搶奪,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吃驚地勸道:“良人縱然有氣,也莫要拿這個來撒氣,數月辛苦,豈不是可惜了?到底是什麼事,教您如此生氣?”

衛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聲咒駡:“我惱的是,我從來自負聰明,不承想卻被這老閹奴算計了!”

采綠吃了一驚,忖度著她的意思:“您是說……繆監?他怎麼算計您了?”

衛良人擺了擺手,不說話,心中卻在冷笑。她怎麼如此天真?這老奴從來沒有把她們這些後妃放在眼裡,就算送他再厚的禮也換不得他的半點誠意。可她卻為他素日那點賣好示惠所騙,竟當真以為,他會對一向低調溫良的自己另眼相看,會真心幫助於她。卻不曾想到,這個在深宮底層奴隸堆中搏殺出來的人,自己心計再深,又如何能夠比得上!你以為他跟你說真心話,實際上他卻是挖坑給你跳!

采綠看著衛良人的臉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衛良人身邊能被倚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簡單的人,想了想,近日來繆監的舉動無非是把羋月將要承寵的事告訴了衛良人,而衛良人又將此事告訴了魏夫人,在這一系列舉動之中,似乎沒有什麼計謀可深究。當下便問:“可奴婢想不通,大監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挑撥良人出手,季羋不也照樣會侍奉大王嗎,何必多此一舉?”

衛良人閉目,兩行淚水流下,冷笑:“哼,這老貨才不會多此一舉,他是大王肚子裡的蟲子,這麼做自然是為了大王。”

采綠連忙遞過絹帕為衛良人拭淚,不解地問:“為了大王?”

衛良人接過絹帕拭淚,看著采綠的神情,欲言又止,終是揮手令她出去了。

她獨自倚在窗前,握著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經完全想明白了繆監的用意。這個老奴,太會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駟已經承了他的安排,還沒有感覺到他的用心。

繆監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心中冷笑,無非就是為了秦王駟心中那點男人的小心思罷了。

這世間之人穿上衣服論禮儀分尊卑,可若脫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個女人的妝容可以是偽飾的,笑容可以是虛假的,情話可以是編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間,這具身體是從命服侍還是真心愛慕,是迎合還是高興,是歡悅還是做戲,那是半點也假不了。

秦王駟自負聰明過人,若是他不怎麼上心的女人倒也罷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這床笫之間,必是不肯將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對一個女子有了這樣隱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強令,甚至不肯訴之於人,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從來不曾見過紫瞳亂,傾城歎。

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扭成了一團,又酸又澀,痛不可當。而自己和魏夫人這兩個自作聰明的蠢貨,偏還在這其中湊了一手,幫助繆監將羋月推向了秦王的懷中,這更是讓素日自負的她,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她對秦王駟有情,她自認在後宮妃嬪中算得上是最聰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謀劃的行動之後,換來的卻是羋月承寵的結果。這個結果,是結結實實扇在她臉上的一記耳光。

秦王駟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與秦王駟相處之時,她也能夠感覺得到秦王駟對她是另眼相看的,因為她是後宮妃嬪中難得的既聰明又懂得進退的人。可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秦王駟會對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用心,這種感悟,讓她只覺得從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難言。

她一向自負,從一開始就對繆監刻意籠絡,她從來不認為這個能夠爬上大監位置的人,會是簡單之輩,所以她處處對他示惠賣好,甚至可以說,後宮妃嬪中,她算是與繆監關係數一數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繆監提供給她的資訊,竟是一通算計。憤怒過後,她再想著昨日的一言一行,卻是驚出一身冷汗來。如果繆監認為只要將這個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辦法將羋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懷中,那麼,自己素日自以為聰明的手段,為魏夫人私下獻計的事情,則根本就不是什麼秘密,而是*裸擺在繆監面前的事情了。

繆監知道,便等於秦王駟知道了。自然,繆監不會閑著沒事,把所有雞毛蒜皮的事都告訴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繆監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處,衛良人臉色慘白,接下來的事情,她應該如何應對,如何策劃?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從魏夫人的親信這個位置抽離出去的時候了。

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點了燈樹,照得室裡一片通明。她拿著“六博”之棋,百無聊賴地擺放和算計著棋盤。

有時候人的欲念太過熾熱,的確會讓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燒灼不安,輾轉反側,日不能食,夜不能寢。

她不知道,這是她的第幾個不眠之夜了。

她輕輕地敲著棋子。她手中,還有幾個棋子,而對方手中,又還有幾個棋子呢?

衛良人病了,自那日從她宮中離開以後,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麼時候臥病了。她很瞭解衛良人,這個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縮的話,那是誰也沒辦法叫她往前沖的。她這時候病,是表示,現在不宜行動了嗎?

接下來,就是虢美人,那個蠢貨本是一杆最好使的槍,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點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卻不曉得她居然會蠢到這種程度,叫她做一場戲,她居然假戲真做到差點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數日醒來後,竟然對當日的事情記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蠱惑,令其深恨羋姝與羋月等人。只是她如今還未完全恢復,卻不好使用。

另一個樊長使,卻是剛剛早產完,還要臥病靜養,且這個人一向自私畏事,前頭有人,她倒好跟著助個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裝死得更快。

再一個,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瞭解她了,膽小無能,不過是個湊數的罷了。

再一個,就是唐夫人,這個人從來就不能算是她的人來嘛,少俠。當日諸姬勢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諸羋得勢,她更不可能為了諸姬而對抗諸羋。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進了玉盒之內,又抓起對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數著。

王后羋姝已經懷孕,若是她生下兒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於不敗之地。想到這裡,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宮熬了這麼多年,最後落敗於一個愚蠢無知的傻丫頭,就因為她是楚公主,就因為能夠生個兒子。

她憤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兒子,她的兒子已經長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議政,就這麼敗給一個還在娘胎裡的小東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兒子不甘心。

她冷笑著,既然她現在沒有人手可調用,那麼,讓諸羋之間自相殘殺,豈不是更為有趣?

不知不覺,遠處隱隱傳來敲更聲,魏夫人放下棋子,看著窗外,天邊已經露出一點魚肚白了。

又是一夜過了。

天邊,一彎新月如鉤。

宮闕萬重猶在寂靜中。

承明殿內,秦王駟看了一眼猶在睡夢中的羋月,悄悄起身。繆監輕手輕腳地捧著衣服進來。羋月卻在秦王駟起身的那一刹那醒來,支起身體,看到秦王駟的舉動,眼神一閃:“大王,可是晨起習武嗎?”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笑著擺擺手道:“你繼續睡吧。”

羋月卻掀被起身,眼睛閃閃發亮:“妾身可否有幸,也與大王一起習武?”

秦王駟失笑:“你?”他本以為是開玩笑,然而看著羋月的神情,卻忽然來了興致,點頭道:“好,來吧。”

羋月大喜,連忙去了屏風後,換了一身勁裝出來,跑到廊下,候著秦王駟出來。

秦王駟提劍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廊下這個少女,心中一動。這些年來他不管在哪兒,都是每天準時晨起練劍,侍寢的姬妾們一開始也忙著服侍、旁觀,但他卻不耐煩這些事,時間長了,姬妾們便只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卻從來沒遇上一個女子要與他一起對練。

或許,若干年前也曾經有一個跟他對練過的女子,但是……秦王駟搖搖頭,把那段記憶強壓下了。他看著眼前的羋月,或許,這個小女子,能夠給他帶來一段新鮮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兩人一起練劍的時候,秦王駟倒有些詫異了,這個小女子還真是練過劍的,一看就明顯不是為了討好他的舉動,而是自己真的沉浸於其中。

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著的。她真的很適合作山鬼之舞,因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這一種野性的東西,是他在別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體是山鬼,她的頭腦卻是一個男人。他和她,與他和羋姝相處的時候不同。那時候,他與羋姝談得更多的是宮務,是交代整個秦宮的過去和未來。但與羋月在一起,兩人更多的時候,是討論著詩書,討論著時政,討論著稷下學宮的辯論,討論著國與國之間的爭霸。

他們討論管子的輕重之術,討論孟子的義利之辯,討論鬼穀子的謀略……但討論更多的是羋月所熟悉的老子、莊子,還有屈原。

秦王駟尤其喜歡《天問》這一卷書:“‘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這《天問》之篇,問天問地、問鬼問神、問古問今,實是難得的好文章。此等辭賦,長短不拘,與《詩》之四字為句十分不同,卻更能抒發胸懷,氣勢如虹。”他看到酣處,不禁擊案而歎:“此子若能入我秦國,豈不妙哉!”

羋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見著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豈不知世間之物,見之用之,倒未必樣樣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這篇《橘頌》,乃他自抒胸懷。”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看,歎道:“嗯。‘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強。”他放下書卷,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你給寡人推薦這些書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異,秦王駟雖然博學,但有些字形和典故,還是需要羋月的解說。這一個多月來,兩人同行同宿,一起騎射,一起觀書,盡情享受著在一起的美好和歡樂。

這一個月,羋月沒有要過財物,沒有要過封號,他在等待著,她提出她想要的東西來。

羋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對妾身說過,凡事當以直道而行,妾身對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駟笑了:“你想直言什麼?”

羋月這才說出了用意來。楚人送嫁,嫁妝雖然在武關外被劫過,但義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寶金器,最珍貴的百卷書簡還有全套青銅樂器都還完好無缺。只是這套嫁妝自入宮以後就沒有動用過。秦、楚兩國文字不同,這些書簡若是無人整理,白放著實是可惜。樂器雖在,但有幾個樂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樂舞不全。羋月便自請整理書卷,重訓樂人。

秦王駟聽了她這話,沉吟道:“王后欲讓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幫她打理後宮,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揚眉吐氣,為何反生退縮之心,可是以退為進嗎?”

羋月坦然直視:“妾身初入宮的時候,因為放不開執念,所以做了一些糊塗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於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過自在安靜的日子,看幾頁書,練幾段歌舞……”

秦王駟搖了搖頭:“寡人不同意。”見羋月驚詫,秦王駟便說道:“你若是喜歡書籍,喜歡樂舞,任何時候都可以去翻閱整理,去觀賞訓練。可是寡人不願意看到你為了避是非而躲進這些事物裡去。寡人不缺打理後宮之人,也不缺整理書籍之人。天地廣闊,宇宙無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長在楚宮,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樣,你盡可放下憂懼。須知寡人帶你去騎馬、行獵,與你試劍、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無聊、鉤心鬥角……”

羋月怔住了,一種莫名的情愫湧上心頭,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她顫聲道:“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寡人一直很懷念當時見到你的時候,那無畏無懼的樣子,還嫌寡人留著鬍子,叫寡人作長者……”

羋月撲哧一聲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駟看著她微笑道:“終於笑了?”

羋月欲抑制自己,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忽然之間,她只覺得身上沉重的枷鎖,似在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中,一層層被卸下了裝神。是否從此之後,她真的可以不必再憂懼,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詔書終於還是下了,丹書放在案幾上:“冊封季羋為八子,位比中更,祿秩千石。”秦宮規矩,王后以下稱夫人,然後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八子這個位置,屬於中等偏下,不至於引人注目,又不至於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書,賀道:“恭喜公主,賀喜公主!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低,若到將來,還不定誰低誰高呢……”

羋月沉著臉喝道:“住口,這樣的話若是叫別人聽了去,將你立斃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嚇了一跳,連忙伏地求饒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饒我。”

見羋月神情嚴肅,正在為羋月卸妝的女蘿不禁停下手來,也走到薜荔身邊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這次就饒過她吧。”

羋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環,放在梳粧檯上,輕輕一歎:“女蘿、薜荔,你們還記得,當日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

兩人對視一眼,不覺有些心驚。女蘿左右看了看無人,才道:“是,奴婢記得。”

羋月看著兩人:“當日你們向我效忠的時候,我曾經說過,那時候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做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兩人又對視一眼,齊聲道:“是。”

羋月肅容道:“當日你們原是威後指派過來的,我能夠明白你們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嘗不是無枝可依,所以不敢給你們什麼許諾,也不敢完全要求你們的忠誠。”見兩人欲張口說話,她擺了擺手,“大王說得很對,世間沒有一廂情願的忠貞,衣食財帛換的是效力和服從,但忠誠和貞節卻只能以誠意和恩德交換。可如今我的命運不再操縱在威後的手中,也不會再操縱在阿姊的手中。”

女蘿道:“奴婢和薜荔這麼多年以來,從未對您做過任何不利的事情。”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從在楚國開始到現在,玳瑁都會定時向你們打聽我的事兒,我也曾許可你們這麼做過。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身邊之人對我絕對忠誠。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完全聽命於我,從此只有我這一個主人,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出賣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願意的話,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另給你們安排去處,只是不能再留你們在我身邊了。”

女蘿先反應過來,磕了個頭道:“奴婢盡忠之心,至今未變。公主如有吩咐,無不效命。”

薜荔也反應過來,磕頭道:“奴婢也與女蘿阿姊一樣。”

羋月點了點頭:“你們若還有顧忌,也只管告訴我。莫說你們,便是我,亦還有戎弟與母親在楚國,掌於人手。你們若是還有親眷,先告訴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脫身。”

女蘿苦笑:“我是雲夢澤的夷族,如今連部族也沒有,哪裡還有親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時舊主人家落了難,我一家都被分賣,如今都不記得誰是誰了。我們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勢記得親人回去找,誰會管我們這些微賤之人有無親眷?”

羋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當日她挑中你們的時候,也不過以為我是一隻隨手可以撚死的螻蟻,哪會有這般深的安排?女蘿、薜荔,今日我給你們選擇的機會了替嫁王妃要回家。若是要留下來,從此之後,我會給你們想要的一切,是放你們脫籍出宮成家立室,還是在宮裡權傾一方,都不是問題。可我也要你們絕對效忠,因為我的身邊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蘿和薜荔對望一眼,一齊拜伏下來道:“奴婢願為主人效死。”

羋月站起來,走到窗邊,抬頭望著天空,晴空萬里,一鶴長唳。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個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開入宮為妃的命運,既然她避不開為妾為媵的命運,那麼,所有對紛爭的逃避已經不可能,她必須直面後宮的搏殺。今後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會給任何人以機會,把她踩落。

羋月初封,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來道喜的竟是衛良人。羋月收了禮物,看著衛良人的神情,見她頗有憔悴之色,但卻和藹可親。

兩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著。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道:“還未謝過衛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衛良人一怔,臉龐忽然變得十分扭曲,好一會兒才恢復道:“季羋說笑話了,我何時助過你?”

羋月微笑道:“當日若非衛良人的銅符節,我還不知道是誰令我們差點死在義渠人的手中。”

衛良人定了定神,方悟羋月說的是這個,想說什麼又忍下了:“季羋妹妹誤會了,那日我不過是接了家書,無意中失落了銅符節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沒有任何暗示。”

羋月道:“可我卻因此而找到了真凶,並且讓大王也知道了一切。衛良人可還記得大王賜下藍田美玉並要你們送回母國之事嗎?”

衛良人歎氣道:“我知道,從大王賜下藍田玉開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著窗外紅葉飄落,歎息道:“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後都站著一個母國。母國若強,是一種倚仗,也是一種負累。母國若弱,雖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擔心風雲變幻連累己身。”羋月聽得她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見了羋月神情,衛良人微微一笑,轉過話題道:“大王專寵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宮中因此議論不已?”

羋月卻不解,問她原因,衛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當今王后初入宮時,大王才專房獨幸了三個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初承恩的時候,只有十來天的專房獨幸,如今羋月專寵一月,自然令得宮中議論不已。

羋月聽了她這番話,知道是特意來提醒自己,也深為感激,卻問衛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衛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黨了?”

羋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與樊長使、魏少使更為親近,但卻又倚重衛良人。”

衛良人卻同她解釋:貴女出嫁,以同姓為媵。當年魏國嫁女于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親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溫氏是同姓小族。但衛良人和虢美人卻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賜同姓之女。

羋月詫異:“周天子為何要賜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經衰落,列國對周天子也不過是討一紙詔書的時候才會送點禮物,秦、魏結親,又與周天子何干?

衛良人卻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個名號,實則連個小國都不如,偏偏還內鬥連年穿越之非你不可。周天子怕見各國諸侯,於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為東周公,出面應付諸侯的要求。後來韓、趙兩國佔據王城並瓜分,周天子帶著九鼎又寄住西周公處,西周公拿捏著天子和玉璽又想要和東周公分權。所以秦、魏聯姻,兩家都想插一手進來,就搶著各送一個媵女。衛良人是東周公所贈,虢美人卻是西周公所贈。

羋月這才明白,為何魏國諸姬,似合似分,卻是各不相同。聽了衛良人如今這一番話,便感激她的提點。

衛良人卻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當日初入秦宮時的樣子,自以為聰明得能看穿一切,卻因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從於環境。你與我一樣的心高氣傲、不甘不願,無可奈何,卻又想努力改變……我幫你,就像幫助過去那個孤立無援的我一樣。”她說得動情,羋月也聽得不禁唏噓。

衛良人又道:“妹妹是聰明人,當知後宮的雞爭鵝鬥不過是閑極無聊自尋煩惱罷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你便掐死九十九個女人,男人轉眼迎進第一百個,你除了落得兩手血腥一身骯髒,還有什麼可剩的?”

羋月見她說得誠摯,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宮中楚、魏兩邊相爭不下,衛良人此番跑來表明立場,故示親近,不知卻是何因。

衛良人卻又東拉西扯,屢屢提到秦王駟,又提到王后,甚至對宮中諸女的印象,羋月卻是無心於此,只是淡淡敷衍幾句罷了。直到衛良人離開,她猶在思索著對方的來意。

衛良人走出蕙院,卻是心中暗歎。她與羋月接觸並不多,除了頭一次的唇槍舌劍,見羋月將魏夫人等一干人壓倒,不過是靠著反應敏捷、口舌厲害,且那次是她起了個引子,此後諸羋一齊開戰,也並不見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銅符節之事,但是此事已經被秦王駟壓下,便是秦王駟以賜下藍田玉試探後宮,亦可視為秦王駟對王后受伏之事本來就會追查,並不覺得她有什麼高明之處。

但是,能夠讓秦王駟這麼上心,獨寵一月,這卻不能不讓她開始改變對羋月的看法。旁人的觀察永遠是有偏差的,最好的辦法,便是親自來試上一試。

她一半為的是試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夠在宮中混得如魚得水,憑的便是“與人為善”四字。于魏夫人跟前,她是個出主意遞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時候,她又是那個遞藥救傷的人。如此一來,宮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處,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卻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與羋月不動聲色地聊著天,卻是越試越疑心。這少女雖然容貌豔麗,卻也不是難得的絕色,算不上特別玲瓏剔透,亦沒有突出的特點。論能幹不及魏夫人,論美貌不及虢美人,論溫柔不及自己。再細想起自己接觸過的楚國諸女,她亦是論高貴不及王后,論心計不及孟昭氏,論活潑不及季昭氏,論才氣不及屈氏,論英氣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過是她心氣極高,並不以後宮位分、男女情愛為意。對秦王駟,並無其他宮中妃嬪那種情不自禁的爭寵之意;對王后羋姝,卻也無其他媵女對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說,她和衛良人一樣,是宮中絕少的想借著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尋找依附之人。

想到這裡,衛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許,羋月和羋姝之間的裂縫,她可以利用。但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繆監的事情之後,她會更警惕這個老奴對後宮的掌控手段。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23:25

羋月傳 第117章 公子蕩
披香殿內,魏夫人正在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葉擺放位置,聽到了這個消息,手一顫,將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去。她停了停,方問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麼名字?”

采蘩戰戰兢地道:“大王取名為蕩?”

“蕩?”魏夫人怔了怔,輕聲問道:“是什麼意思?”

見采蘩低頭不語,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唔唔,若是有什麼好的寓意,我自會聽到,你早些說,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說,蕩之從湯,乃紀念成湯之意;蕩字又有蕩平列國之意。”

“紀念成湯?蕩平列國?”魏夫人神情恍惚,重複了一次,竟似覺得胸口一股氣堵著出不來,直捂著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兒子,名華,亦是秦王駟當日所起,她清楚得記得秦王駟當日對著她說:“吾兒就名‘華’吧,光華璀璨,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

當時她很高興,“光華璀璨,你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她以為這會是一種暗示,表示子華會是他最心愛的兒子,可是到了此刻,他卻為王后的兒子取名這“蕩”,“紀念成湯”、“蕩平列國”,此刻,她終於明白了他當初為自己的兒子取名“華”的真正含義。

什麼光華璀璨?什麼父母的驕傲?什麼父母的珍寶?哼哼,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一個愛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以‘紀念成湯”、“蕩平列國”這種深遠期望的儲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會玩文字遊戲,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立子華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麼會讓你哄得以為你會立我作王后,會立子華當太子呢?你一個字也沒說,卻讓我這個傻子自作多情,自作白日夢!甚至為此不惜一切,做了許多利令智昏、不能回頭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滿地的殘葉碎葉中,她抹去眼淚,鎮靜地吩咐采蘩:“叫井監來。”

既然已經不能回頭,那就只能繼續走下去了。

井監來了,在等著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再準備一批禮物,給相邦張儀送去。”

井監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問,他壞過我們的好事,何必還要尋他?”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你卻不知,此一時彼一時也。這世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張儀,那張儀若還想在秦國紮下根來,就必須得跟我們合作。”

井監有些羞愧,忙問:“夫人要張儀做什麼?”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閃:“告訴他,我會在大王面前進言,幫他排擠走大良造公孫衍,讓他獨攬大權,他的回報就是給我多坑幾次楚國,要讓秦國上下以楚國為主要敵人……”她的手握得更緊了,王后,你是怎麼失去了執掌宮務之權的,這樣的錯誤,只要你再犯幾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兒子跟你一樣愚蠢,那麼什麼紀念成湯,什麼蕩平列國,都是空話了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見井監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采蘩已經有些興奮了,喜道:“大王有秘旨,讓夫人想辦法讓公孫衍離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動了?”她說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駟,而只指如今的魏王塋,魏夫人的父親。

魏夫人輕歎一聲:“那張儀不過是個跳樑小丑,公孫衍才是真正的國士無雙。本來公孫衍若在朝,我兒立為太子的籌碼就會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急著再三催促要我儘快促成公孫衍離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則秦必衰弱,魏國必興。”

身為女子,應該如何在夫族與母族之間保持平衡,這對她,對王后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問題。沒有母國,便沒有她們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是若是為了母族而失歡夫君,那她們這些孤身遠嫁的女子,命運又能何寄。

見魏夫人愀然不樂,采蘩勸慰道:“夫人這麼做是對的,若能令魏國強大,令得秦又與楚交惡,對夫人和公子的將來會更好……”

魏夫人輕拈著花枝,一枝枝挺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麼樣算是對子華更好。可如今王後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動,只怕機會越來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權力三分,對大良造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公孫衍一向心高氣傲,就算我不動手,他也會負氣而去。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負氣離秦可以,卻必須要入我魏國……”她細細地囑咐著:“你去見公子卬,此事,當小心謹慎……”

采蘩睜大眼睛,不住點頭。

椒房殿內,歡聲笑語。

眾人皆圍著剛出生的嬰兒,嘖嘖稱讚。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著嬰兒,笑道:“才出生的嬰兒就是這樣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會兒嬰兒,又遞給了羋月。羋月看著繈褓中的嬰兒,一時有些出神,此景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遠的回憶。記得當日羋戎初生的時候,雲夢台中,也是這樣一片歡聲笑語。母親向氏溫柔地倚在軟枕上,莒姬抱著嬰兒應付著她的頑皮,然後是父親走進門中,將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縱聲大笑。

眼前的嬰兒無知無識,可是長在這深宮裡,卻是註定他這一生,不能平靜。

羋月逗弄了一會兒嬰兒,忽然感覺到了一股令人不悅的視線在注視著她,她並不抬頭,不動聲色地又將嬰兒遞給了一邊的侍女琥珀,順勢抬頭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氣。

她忽然覺得好笑,她以為自己會怎麼樣,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將嬰兒害了不成?這個老婢對她的敵意到底有多大,她心底有太多不能訴諸於口的隱秘惡事了吧,所以才會這麼處處視她為敵,這麼處處地防著她,算計著她。或許只要她不死,她對她的殺機和惡意,就不會消除了吧。

如今與高唐台不同,在高唐台的時候,羋姝畢竟是個單純的被寵壞的孩子,有著任性與天真,但有更明顯不懷好意的羋茵在,反而令得羋姝對她更為信任。但如今在秦宮,有這樣一個心思惡毒,對她懷著敵意的人日日夜夜在羋姝面前,只怕她和羋姝之間,難以善了。

過一會兒,乳母將嬰兒抱下,一時喧鬧才止。

玳瑁便狀似無意地道:“王后,季羋所居蕙院僻靜,老奴覺得她往來實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來,大家也好一起熱鬧萌貨大戰美御醫。”

羋姝看著羋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羋月手一攤,笑道:“我搬回來,卻是住在什麼地方去?”

幾個媵女聽了這話,臉色便有些不安起來。

椒房殿雖然不算小,但羋姝一開始便不願意分寵,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獨居,兩邊側殿均作了別用,只撥了後面兩處偏院分別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羋月若是搬回來,要麼住於兩間偏院,擠佔了她們的空間,要麼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們不安。

羋姝看了眾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聽了玳瑁的話,便有意試探羋月,卻不曾想到此處來。

羋月卻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蕩降生,將來必還有許多弟弟妹妹,阿姊這殿中,只怕將來是連幾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讓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來,又要搬出去。”

羋姝見她這話說得吉利,不禁也笑了,轉眼看到羋月頭上一對藍田玉釵剔透晶瑩,雕琢成流雲彎月之狀,自己從未見過,想是秦王駟所賜,不覺心中又酸楚起來:“妹妹頭上藍田玉釵當真不錯,我看這玉質,實是難得。”

羋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卻不應答,反若無其事地伸出雙手笑道:“若說珠玉珍寶,秦宮如何比得上楚宮,玉釵雖好,可我手上還缺一對玉臂釧,阿姊便找一對給我吧。”

這般有些小無賴的舉動,反將羋姝一絲酸意沖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說:“你啊,真是個孩子。成,珍珠,你開我的首飾箱子,找一對玉臂釧給季羋。”

羋月也笑道:“多謝阿姊。看來我今天不虧啊,送了塊金鎖片,卻換了對玉臂釧。”公子蕩三朝,她不過是隨大流送了塊金鎖片而已。

羋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寬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虧,趕明兒你再來,我得緊閉大門了,來一次我就要損失些首飾,這樣的惡客可招待不起。”

兩人嘻笑著,一場酸風醋意微妙和解。

羋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歎,看上去她和羋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羋姝對她卻是越來越有猜忌之心了。畢竟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個男人的女人,終究不一樣。可是這種猜忌若有若無,就算是挑明瞭羋姝恐怕也根本不會面對自己會有這麼狹小的心胸,更不會承認和改變。可是若不破解,時間長了,就越發惡化了。她再這麼插科打諢地也只能解得一時,敵不過日積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經出宮了,羋月請求秦王駟將他送於軍中,秦王駟有些不解,曾經問她:“沙場兇險,刀槍無眼,這麼小的孩子,你真的忍心就讓他從軍嗎?”

羋月卻道:“後宮原不應該有外男,哪怕他年紀再小,終究是個事端。在宮裡我縱然庇護得他一時,庇護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場兇險,可是大好男兒,寧可戰死沙場,也不應該死于後宮婦人的陰謀和算計。”

魏冉還是走了,看著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裝,跟著繆監出去了,羋月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淚如雨下。

縱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終要長大的,外面的天空廣闊無比,他是男孩子,不必象她那樣,終身只能困于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著著父、夫、子而立身。

他將來,註定會比她好。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27:27

羋月傳 第119章 公主嫁

這日,正午時分,日頭炎炎,羋月走在回廊間,忽然聽得道旁有人在輕聲道:“你說,大王要將大公主嫁與燕國?”

羋月一聽,不由得駐足。自她承寵之後,一時不知道如何面對孟嬴,兩人竟也有幾月未曾見面了。她倒並非故意逃避,只是一時卻想不出理由去見她,竟是有些情怯,然終究是掛念著的,此時聽得相關之事,不由得掛心更甚。側耳細聽,卻是兩個內侍正在一邊擦洗著地板,一邊閒聊著:“哎,你聽說了沒有,燕國派太子來求親了。”

“求親,向誰求親啊?”

“我們秦國除了大公主以外,還有什麼可與列國結親的公子公主啊。”

“對,肯定是向大公主求親,其實大公主也到了該出嫁的時候了。不過,燕國遠不遠啊?”

“聽說燕國是離我們秦國最遠的國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天之涯,海之邊,而且到了冬天就會下很大的雪,會冷得凍掉人的鼻子和耳朵……”

“大王竟然要把大公主嫁到那麼遠的燕國去?”

“為大國王后,再遠也得嫁啊!”

羋月一怔:“燕國?”燕王年紀老邁,孟嬴青春年華,兩人並不匹配,想來必是配與燕太子噲吧。

她成了秦王駟的妃子後,對於別人都敢面對,唯有對於孟嬴,卻不免有些愧意。本來她去尋孟嬴,都是大大方方地去了,但那日以後,竟似覺得,找不到一個理由好讓她可以再次邁進孟嬴所居的引鶴宮一般。

如今聽了這事,正中下懷,便當作機會,去見孟嬴。當下徑直進了引鶴宮,孟嬴的侍女青青迎出,笑道:“季羋好些日子未來了,我們公主前日還念著您呢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羋月察其神情與往日無異,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也若無其事地道:“我聽說你們公主的喜事近了,特來賀喜呢!”

青青果然是知道的,當下也笑了:“季羋休要再提這話,我們公主正為此不悅呢。”

羋月詫異:“女大當嫁,這是喜事,何以不悅?”

青青卻也歎了一口氣:“不是這話。季羋,燕國太遠,實是讓人有些害怕……”

羋月理解地點頭,這時候孟嬴的心情,也當如她們當初在高唐台的時候,聽到要嫁到秦國的心情一樣吧。

青青引著羋月去了後院之中。此時正值春暖花開之時,孟嬴坐在花叢中,臉上卻是極為糾結矛盾的神色。青青稟道:“公主,季羋來看您了。”

孟嬴站起來見了羋月,臉上的神情反而開朗了,笑道:“好啊,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羋月臉一紅:“公主,我、我……”

孟嬴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以為這樣我便會怪你了,會不理你了,是嗎?”

羋月知道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邊道:“不是,我只是……不好意思見你。我原對你說,並無此心,誰知道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孟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對我解釋,我又不是第一次認識你。我結交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輕,護不得你。”

羋月聽她這一說,知道她已經明白經過,道:“這又是誰告訴你的?”

孟嬴道:“你且猜猜?”

羋月搖頭:“我在這宮中都不識得幾人,如何猜得?”

孟嬴笑而不言,羋月卻猜想必是繆監,當下轉了話頭:“不知道公主近日可曾聽到過消息?”

孟嬴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臉一紅,啐道:“好啊,我只道你是好意來找我的,誰曉得也是拿我來開心的。”

羋月笑道:“男婚女嫁,這是好事啊,如何是拿你開心?”

孟嬴的臉更紅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你也聽說了?”

羋月點頭:“是啊,聽說燕國的太子噲年少有為,喜愛上古之制,頗有君子之風,料想是難得的良配。”

孟嬴有些害羞,又有些不甘:“燕國那麼遠,唉!”

羋月看出她的心事,問道:“公主可是怕遠嫁嗎?”

孟嬴低聲道:“我,我哪兒也不想去……我的確是害怕,我害怕所有未知之事……”

孟嬴素來英氣豪爽,羋月看著她少有的小兒女之態,想起昔日自己與羋姝等人在閨中之事,也不禁輕歎一聲:“是啊,我也跟你一樣。當日大家都說,秦國是虎狼之邦,我們還嚇得都不敢來,甚至還說若是嫁秦人,寧可跳汨羅江。可是嫁過來一看,咦,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口,跟我們一樣是人啊。”

孟嬴被逗得撲哧一笑,問道:“真的嗎,哈哈哈,你們竟然這樣想過?”

羋月說:“可見害怕未知的事,是所有人的本性啊穿越之一生逐愛。不過在見到真相以前,與其害怕,不如試上一試。公主,你說對嗎?”

孟嬴自嘲道:“是啊,身為國君之女,嫁誰都不是由得自己選的。”說到這裡,卻是頓了一頓,還是有些猶豫,“可燕國冰天雪地,是離大秦最遠的國家,我,我只是有些……”

羋月知道這是少女皆有的離鄉怯意,勸道:“公主如果不喜歡燕國,也可以請大王改讓其他宗女出嫁啊。反正公主是大王最喜歡的女兒,大王總該為您考慮。”

孟嬴眼睛一亮,但卻又息了心思,搖頭道:“季羋你說得對,我總歸是要有一嫁,嫁誰不都是一樣,何必費此周折?”

羋月也歎:“是啊,終究要有一嫁。”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孟嬴,“可是這嫁誰,卻未必一樣。你是秦國公主,你要嫁,六國盡可嫁得。只是人選,卻須好好挑選。”

孟嬴好奇地問:“你們當日在閨中時,也是這樣猶豫反復的嗎?”

羋月笑道:“是啊,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說著壓低了聲音,“當時我們還把六國可嫁的諸侯、太子、公子等都歷數了一遍呢。”

孟嬴也來了興趣:“嗯,那我父王,你們是如何說的?”

羋月掩口笑道:“虎狼之國,虎狼之君,偌大年紀,而且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自然是下等之選。”

孟嬴拍案大笑起來,又道:“是極是極,若是我們如今說起楚王來,豈不也是說,荊蠻之君,偌大年紀,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說到這裡,自悔失口,忙訥訥地看著羋月道:“我、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羋月掩口笑道:“不妨事,我們私底下說得你們,你們自然私底下也說得我們。”說到這裡也不禁歎道:“其實若說起楚王來,也當真是下等之選。”

孟嬴詫異:“這又是何意?”

羋月苦笑道:“此處只有你我,說也無妨。我國大王耳根子軟,好聽婦人之言。如今王后去世,宮中唯有夫人鄭袖橫行,此人的心計手段,唉,當真是險惡之至!”

孟嬴吃驚道:“我素未聽你對人下過如此差的評語,難道……那魏女劓鼻之事,當真是鄭袖進讒所為?”

羋月點了點頭,孟嬴倒吸一口涼氣。

羋月道:“你瞧著吧,我看楚宮,從此便只有鄭袖夫人,而無王后,誰要做了王后,只怕也要死在她的手裡。”

孟嬴不信地問:“宮中便無人管她?”

羋月道:“大王寵愛,能拿她怎麼辦?就連威後這樣的人,也拿她沒有辦法,只能死死扣住‘毋以妾為妻’這點,讓她無法成為王后罷了。”見孟嬴神情鬱鬱,忙轉了話題道:“除了楚國之外,想來你也是不願意嫁到魏國去的。”

一提到魏國,孟嬴的臉色也變了,哼了一聲:“不錯,我討厭魏國。”她對魏國女,是從來看不順眼的。

羋月又問:“那公主有沒有想嫁的國家?要不,趙國?”

孟嬴詫異道:“為什麼是趙國?”

羋月分析:“韓國自申不害死後,國勢日衰,在魏、秦之間猶如騎牆,東倒西歪,且韓王平庸,大王豈會將公主嫁給韓王?可趙侯倒是人中龍鳳,如今列國相繼稱王,只有趙侯仍不肯稱王,卻在厲兵秣馬,備戰不已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如此有大雄心之人,不在大王之下。”

孟嬴嗔怪地白了羋月一眼:“我以為季羋無所不知,卻不知道竟連這個也不曉得。”

羋月低頭細想了想,赧顏道:“是了,原是我忘記了。”趙國先祖造父,本出自嬴姓,與秦國同姓,同姓自然不能婚配。當下也惋惜:“可惜了,人人都說列國諸侯,最出色的是秦王與趙侯,偏一個是你的父王,另一個卻又是嬴姓同宗。”再往下數,更是搖頭,“齊王年老,齊太子地暴戾成性,更非良配!”

孟嬴拍了拍羋月的手,知道她原是一番好意:“季羋,你轉了一圈話題,無非是想讓我解憂罷了。我也不是膽小之人,只是一想到此去之後,家國遠在千萬裡外,可能再也見不到父王,且聽說燕國冬天冰天雪地,極為難熬,不免傷感。”

羋月亦是唏噓,她們素日雖然也曾經騎馬射獵,有過男兒之志,但終究不能真的像男人那樣馳騁沙場,無非是從這一個深宮,嫁到另一個深宮罷了。而人對於未知的事物,對於遠方總有一種恐慌,會把將來想像得非常可怕。可是真的身臨其境,也不過如此而已。

羋月見已經開解了孟嬴,也十分高興,兩人便相約一起去騎馬,直至興盡方歸。

羋月別了孟嬴回蕙院,因天色漸晚,她見晚霞甚美,就帶著薜荔上了閣道,在高處緩行,看著夕陽西下,晚霞絢麗。

羋月邊走邊看,卻見迎面走來兩人,細看之下,認得是魏夫人帶著侍女采蘩。因著貪看夕陽,且傍晚處處是陰影,等到她發現對面是她不想見的人時,已經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去,距對方有一丈距離時,方退到一邊,讓對方先過。

魏夫人卻不等她退讓,先笑吟吟地與她打招呼:“羋八子,好久不見,如何不到我宮裡來了,可是嫌棄我了不成?”

羋月想到自己陷於此境,便是對方所迫,心中暗恨,臉上的表情卻是不變,只淺笑著答:“魏夫人客氣了,我身份低微,如何好去無端打擾魏夫人?”

魏夫人掩袖輕笑:“哪裡的話,羋八子如今甚得大王寵愛,只怕我也要改口稱您一聲夫人了,何以妄自菲薄?”

羋月肅容:“位分之事,權屬大王、王后,夫人慎言。”

魏夫人似笑非笑:“可不是,位分之事,權屬大王、王后,羋八子你既得大王寵愛,又得王后信重,要提升位分,只怕也是不難吧。”

羋月斂袖一禮,神情卻是極為冰冷,已經不願意再與眼前的人搭話了。

魏夫人卻不肯放過她,上前一步冷冷地問:“羋八子有今日,也可以說是由我促成,怎麼沒有半點感激之情呢?”

羋月本不欲與她作口舌之辯,此時見她步步進逼,也不禁惱了,反口相譏:“魏夫人好算計,想來也是沒有料到,我不但沒有受你所制,反而因禍得福。如今魏夫人心中,不知道作何想?”

魏夫人卻也不惱,反而輕笑一聲:“你以為我的算計錯了嗎?如今你與王后,可還能同心如一?那些與你一樣的媵女,是不是也心中不平?季羋啊季羋,你可知,天底下最不平的就是人心,最大的敵人,永遠不是來自遠方,而往往是你最親近的人傾靈。”

羋月臉色一變,抬頭看著魏夫人。對方這話,卻是正中了她的隱憂。她得到秦王之寵,與羋姝心結已成,而似孟昭氏這般曾經受幸而被冷落的媵女,自然是心懷不甘的,就連季昭氏、景氏、屈氏等人,也都躍躍欲試。

可是此刻,她自然不會如了魏夫人之願,抬起頭,淡淡一笑:“我知道夫人心中不忿,才出此言。失敗者有權利憤怒不平,我能理解。”

魏夫人的臉色也變了,輕哼一聲:“誰輸誰贏,還未可知。季羋,你說這話,未免太早。”

見魏夫人匆匆而去,羋月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回了蕙院,女蘿打水來,羋月洗去這一天的塵灰,臥席便睡,直至次日清晨醒來,也提了竹劍,到院中練習劍術。

她這一個多月受幸秦王,剛開始只是跟著秦王習劍,但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後,卻也習慣了每天清晨早起練劍,竟是一日不練,便覺得不適應起來。

等她練劍畢,女蘿服侍著她淨面更衣梳妝。羋月想起孟嬴之事,當下便讓薜荔取了錢幣,派了個寺人出宮去燕國使館打聽一下此番求親是否為了燕太子噲而來,燕太子噲為人如何,性情如何,等等。

不料到了下午,薜荔聽了消息回來,竟是一臉的不能置信,悄悄地同她說,打聽來的消息竟是燕國王後去世,此番燕國是為燕王向秦國求婚。

羋月也怔住了,如今的燕王已經五十多歲了,孟嬴未滿二十,這樁婚姻,如何使得?

想了想,終究還是不能輕易下判斷,當下便匆匆去了椒房殿尋羋姝。

而此時剛做了母親的羋姝,正是興致最高的時候,見了她便親親熱熱地拉著說個不停,喜滋滋地只說些嬰兒的趣事:“……你都不知道,這小小的人兒就這麼有趣,他就這麼含著指頭看著我,一會兒轉過頭去,一會兒又轉回來……我看著他一兩個時辰都看不夠……”

羋月含笑聽羋姝說上足足半個時辰了,也不見她停下,無可奈何之下,終於說了來意:“阿姊,有件事我想求你。”

羋姝心不在焉:“何事?”

羋月婉言道:“阿姊可曾聽說,燕國來向大公主求親?”

羋姝“啊”了一聲:“有這回事嗎?我還不知道呢。”她轉向羋月,詫異地問:“此事又與你何干?”

羋月只得道:“我聽說,燕國是為了燕王來向大公主求親,可是大公主未滿二十……”

羋姝吃驚地道:“什麼,這不可能吧?”

羋月心中一松,道:“是啊,我也怕是聽錯了。若是當真,這著實是不能相配的。”

羋姝有些明白了:“你是要我幫你問問大王嗎?”

羋月點頭:“正是要請阿姊幫忙。”自公子蕩降生之後,對羋姝的禁足之令自然解除,甚至連秦王駟亦是常常來椒房殿看望小公子,羋姝與秦王見面的機會實是極多的。
卻聽得羋姝問道:“我問問大王容易,只是,若真是要將大公主嫁給燕王,那又如何是好?”

見羋姝答應,羋月松了口氣,旁敲側擊地勸道:“其實,大公主不一定非要嫁給燕王啊,列國自有年貌相當的諸侯和太子。雖然列國間通婚是平常之事,可是年紀懸殊,豈不是終身盡毀?”

羋姝同情地點點頭道:“是啊,若是換了我,也是不能答應的。”

羋月心中暗喜,忍不住確認一句:“那麼阿姊會為大公主向大王求情嗎?”

羋姝自信地道:“我亦算得是孟嬴的母后,對她關照,也是應當。且我為大王生下蕩,大王總要給我這個面子。”

羋姝說得自信滿滿,只當自己若向秦王駟求情,必能得到答允。這日便乘著秦王駟來看兒子,一臉高興地抱著兒子逗弄之時,賠笑問:“大王,小童聽說燕國來向大公主求親,不知是替燕王求親,還是替太子求親?”

秦王駟舉著嬰兒,一上一下地晃動著,那嬰兒被逗得咯咯大笑,秦王駟一向嚴肅的臉上也露出笑意來。正在此時,聽了羋姝之言,臉上的笑意頓時凝結,他抱著嬰兒,小心地放在搖籃裡,令乳母帶下,這才道:“你怎麼問起此事來了?”

羋姝雖然覺得有些不對,但卻沒有太過警惕,只賠笑道:“小童亦為大公主的母后,關心大公主的婚姻之事,也是理所應當。”

秦王駟不動聲色地說:“你想知道什麼?”

羋姝笑問道:“敢問大王,是想將大公主許配給誰?”

秦王駟沉默片刻,方道:“燕王。”

“那怎麼成?”羋姝脫口而出。

秦王駟眼神冷冷地看向羋姝:“如何不成?”

羋姝在這樣的眼光下,也不禁有些怯意,小心翼翼地道:“燕王與大公主,實是年貌不能相配一傾紅顏媚天下。”她本將此事想得極易,此刻見了秦王駟臉色,心中才有些怯意。只想著她只說這一句話,也算是盡了力了,若是秦王駟當真不聽,她也是無可奈何。

不料秦王駟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便走了。

羋姝怔在當場,欲言又止,欲阻不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秦王駟離去,竟是茫然不知所措。

羋月心下稍安,過了幾日,又來打聽,不料這次竟被羋姝拒之殿外。羋月悄悄打點了羋姝身邊的侍女,方知羋姝的確為孟嬴向秦王求過情了,不料卻觸怒秦王,羋姝失望之下,遷怒羋月,將羋月罵了個狗血淋頭,再不肯見她。

羋月無奈,想了想,決定還是去引鶴宮,先見到孟嬴再說。雖然此番為孟嬴求情得罪了羋姝,但是,她卻不在乎。孟嬴給了她一份在這秦宮難得的情誼,為了孟嬴,就算要她付出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她進了引鶴宮,侍女青青紅腫著眼睛,向她行禮。

羋月一看就明白了道:“你們,已經知道了?”

青青哽咽著點了點頭道:“您快進去勸勸公主吧。”

羋月隨著青青匆匆進來,就聽到屋裡劈啪作響,孟嬴正在大發脾氣,也不知道砸了什麼東西,聽到有人來,怒聲道:“要我嫁到燕國去,除非抬著我的屍體過去。”

羋月聽得裡面數名侍女的相勸之聲,見門口無人,想是孟嬴發怒,都進去相勸了,只得自己掀了簾子進去:“公主。”

孟嬴看到羋月進來,先是有些驚喜,繼而委屈地差點落淚:“季羋……你、你都知道了?”

羋月握住她的手,難以理解:“怎麼會這樣?大王不是一向都是最疼愛你的嗎?怎麼可能會把你嫁給一個老頭……”

孟嬴一腔怨恨化為委屈,伏在羋月懷中大哭:“你說,我都已經願意嫁到燕國去了,哪怕萬水千山、冰天雪地我也認了。可為什麼不告訴我,要嫁的是個連孫子都有了的老頭子?秦國也是大國,我也是秦國公主,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嗎,憑什麼要逼我走這樣的絕路?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再逼我我就一頭撞死……”

羋月撫著孟嬴的背,輕聲勸慰著她:“公主,公主,你別哭,事情沒到最壞的時候。大王不是還沒有下旨嗎?事情總有可以挽回的餘地吧。”

孟嬴聽了此言,眼睛一亮,推開羋月坐正道:“對,父王還沒有下旨,事情結局尚未可知,我……我這就尋父王去。”說著站起來,叫道:“來人,與我更衣、梳妝,我要去見父王。”

羋月看著孟嬴暫態又恢復了活力,當下也忙著幫她梳妝完畢,見她離開,自己本也打算回去,卻終是有些不放心,還是留在了引鶴宮,等著孟嬴帶回消息來。

不料才過了沒多久,便見孟嬴大哭著奔了回來,羋月驚問:“大公主,怎麼了?”

孟嬴憤怒地揮著鞭子,將屋內所有的器物統統掃落,變成無數碎片,這才扔下鞭子,撲到羋月懷中大哭:“季羋,季羋,我父王,父王他好狠心,他、他真的要將我嫁給燕王那個老頭。我不嫁,我死也不嫁,他要嫁,就抬著我的屍體把我嫁出去!”

孟嬴卻是說到做到,自那一日起,便不肯進食,要以絕食相脅。

直到第三日上,羋月再也沒有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去了承明殿,欲求見秦王重生之醜女難求。

消息遞了進去,卻是毫無音信。羋月等了半天,才終於看到繆監出來,迎上去問:“大監,大王可願見我?”

繆監卻是滿臉為難的表情:“季羋,大王還有要事,無暇見您。”

羋月怔了一怔,這時候,卻隱約聽得一個女子的嬌笑聲傳來。羋月細辨,卻是虢美人的聲音。她臉色一黯,對繆監道:“我明白了。”見繆監眼神飄忽,羋月轉身欲走,想了想還是再努力一下,“大監,我不是為了自己而來,我是為了……”

繆監卻打斷了她的話:“老奴知道,老奴感激季羋有心,可是此事,真不是您能插手的。”

羋月咬咬牙道:“我只是不忍大公主……”

繆監神情嚴厲:“季羋……有些話,不是您這身份能講的。”

羋月黯然道:“我明白了,多謝大監指點。”

她是為了孟嬴之事來見秦王,可是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那麼,還有誰能救孟嬴?羋姝,已經為了這件事恨上了她,其他人……她當真是想不到,還有誰能夠幫助孟嬴。

無奈之下,她只得又去了引鶴宮。

孟嬴顯得更為蒼白虛弱了,聽到外面有人走路的聲音,她吃力地抬起頭來,看到羋月走進來,先是眼神一亮,看到她的身後無人,眼神又變得黯淡下來:“怎麼樣,父王沒有來嗎?”

羋月走上前,跪坐在她身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根本見不到大王。本以為可以勸動王后替你說情,誰知道連王后都受到了斥責,說她不應該干政。”

孟嬴憤怒地一捶席子:“這算什麼干政!父王,你好狠心。原來我一直錯看你了,錯敬你了。”

見孟嬴只捶得兩下,便無力坐倒,羋月知她是餓得太久,全身乏力,不忍看她繼續下去,想了想還是勸說道:“公主,你還是吃些東西吧,指望大王心軟是不可能的了……”她咬了咬牙,終於說道,“要不然,我們再想想其他的辦法?”

孟嬴狐疑地看看她:“其他的辦法?什麼辦法?”

羋月猶豫矛盾,看著孟嬴的眼神又不忍心,看了看兩邊的侍女,欲言又止。

孟嬴看出她的意思,揮退了侍女,問道:“你說,什麼辦法?”

羋月俯下身,在孟嬴的耳邊低聲道:“孔子曰,小杖受,大杖走。父母對兒女做的有些事情,可忍而忍,不可忍則走。”

孟嬴一怔,似有所覺,又似一時還沒有聽懂:“走?去哪裡?”

羋月緊緊地握住了孟嬴的手:“去哪裡都比嫁給一個老頭強啊。”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曾經想過逃離楚宮,逃離秦宮,可是最終她沒有逃離她的命運,泥足深陷;而此時,她希望眼前的這個好姑娘能夠逃離她的既定命運,如果能夠看著她最終逃離了,那麼也似乎自己的期待有一部分隨著她逃離了,得到了自由。想到這裡,她更握緊了孟嬴的手:“孟嬴,你既然有死的勇氣,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孟嬴喃喃地道:“不錯,我既然有死的勇氣,還有什麼不敢做的?”她忽然站起來,一陣暈眩又讓她站立不穩流觴歎。

羋月連忙扶住孟嬴:“公主,小心——”

孟嬴眼睛閃亮,拉住羋月,笑道:“你放心,我會小心的。我如今不會讓自己再被動無奈地承受命運了,又怎麼會讓自己不小心呢。”說到這裡,便高聲道:“青青——”

早候在外面的青青忙掀簾進來:“公主!”

孟嬴高聲道:“你去取膳食來,我要吃東西。”

青青喜極而泣:“公主,您總算願意用膳了,奴婢這就吩咐人給您送膳食來。”她一邊說著,一邊慌亂地往外退去吩咐準備膳食。

一時眾侍女擁入,扶著孟嬴坐起,準備食案。她的膳食早已備好,用滾水溫在食盒內,一聲吩咐,便先送了上來,這邊又有侍女去廚下吩咐再重新烹煮新鮮食物送上。

孟嬴先吃了一點湯羹面餅,又道:“你們準備熱湯,我要沐浴。再吩咐永巷令給我備車。青青,你給我準備行裝,我明日一早要出去。”

羋月見她的樣子,卻不像是私逃,這樣鎮定地吩咐準備行裝、備車,不禁詫異:“孟嬴,你、你這是準備做什麼?”

孟嬴卻忽然沖著她笑了笑:“這是個秘密。”見羋月神情不定,忽然起了頑皮之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日你可願與我一起走?”

羋月吃了一驚:“去哪裡?”

孟嬴神秘地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見羋月神情不定,推了她一下,道:“你去不去啊?”

羋月的心怦怦亂跳,她不知道孟嬴是什麼意思,但是她有一種直覺,孟嬴應該是不會害她的。她要同孟嬴一起出去,會是去向何方呢?若是孟嬴當真如她所勸,索性違逆秦王離宮而去,那麼她同孟嬴一起出走,會不會引來禍事呢?

可是,她在宮裡,如今是隻身一人,魏冉已經送出宮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若是當真能夠離開,當真能夠離開……她的心忽然受了誘惑,竟是有些止不住地心動了。轉念一想,又自暗笑,孟嬴便是再與秦王翻臉,卻也不至於在自己私逃的時候,非要拐帶著父親的姬妾同她一起逃走吧。

或許明日,孟嬴會帶著她,去看一些真正的秘密吧。她懷著這樣的心情,一夜輾轉,不能成眠。

次日清晨,羋月便早早起身,換了一身便於出門的行裝,到了引鶴宮,卻見孟嬴也已經梳洗完畢。數名侍女,抬著大包小包的行裝,跟隨在兩人之後,自西門出冀闕,上了早已備好的安車,侍女隨後亦登了廣車,一起驅車離了咸陽宮,一路行來,直奔城外。

羋月自入咸陽之後,這才是第一次出城,她看著周圍的景物變化,吃驚地問孟嬴:“公主,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西郊行宮。”孟嬴說。

“西郊行宮?”羋月詫異,“如今還不到行獵的時候,為何要去西郊行宮?”

孟嬴看著前方,神情傲然:“哼,我們去西郊行宮,是去找我的母親。”

“您的母親?”羋月有些吃驚,“您的生母不是早就……”

“是啊,我的生母早在我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要去見的是我的嫡母,也是把我撫養長大的養母,我父王的元妃——庸夫人靈魂夜未央!”孟嬴說。

“庸夫人——”這個名字,羋月入宮之初聽說過,她本以為,這已經是一個被歲月翻頁過去的名字了,可是今日于孟嬴口中再次聽到,令她不禁大吃一驚。庸夫人,她還活著,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孟嬴也看到了羋月的神情:“咦,你也聽說過她嗎?”

羋月謹慎地道:“是,聽說過。她是大王的元妃?”

孟嬴點頭:“是,父王做太子的時候就已經娶了她了,她是父王的妻子。”

羋月覺得,孟嬴在“妻子”這兩個字上,好像是特意地加重了語氣。她是秦王的妻子,那麼其他的人呢?如當初的魏王后,如今日的羋姝,那又是什麼?

“那些人,只是父王宮中的女人罷了,無非是位分不同。”孟嬴輕蔑地說。

“妻子,是不一樣的,對嗎?”羋月輕輕地問。

“是的。”孟嬴斬釘截鐵地說。

“那她,為什麼會在西郊行宮?”羋月問。

孟嬴輕輕地歎息一聲:“母親,是與父王和離的……”

“什麼?”羋月大吃一驚道,“和離?難道嫁給大王,也能和離?”為什麼她聽到的卻是秦王駟為了迎娶魏夫人,而將原配庸夫人置之別宮?當日她曾經為庸夫人唏噓過,同情過,甚至抱不平過,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真相竟然會是“和離”。

坐在賓士著的馬車上,羋月靜靜地聽著孟嬴的解說:“母親出身庸氏,庸氏是我們秦國大族,她一生驕傲,焉肯以妻為妾?所以父王要娶魏氏女,為了國家大計,她不能反對,可也不能居於魏氏之下,於是自請和離。”

“那,大王能同意和離?”羋月問。

“父王同意了。”孟嬴輕聲說,“他把西郊行宮及周邊的山脈賜予母親居住行獵……”

正說著,忽然馬車停了下來。羋月掀起簾子,仰頭看去,卻見面前一座冀闕,整個車隊已經停了下來。

自冀闕內迎出兩名寺人,跪下道:“參見大公主。”

孟嬴拉著羋月下了馬車,走入宮門,問道:“母親呢?”

寺人道:“後苑的牡丹盛開,夫人正在後苑賞花呢。”

孟嬴對羋月笑道:“好,我們去後苑。”

羋月只覺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她想到自己與秦王駟在一起的場景。秦王駟已經能令她無所遁形,片言便能折服了她。羋姝這樣驕縱的女子,魏夫人這樣心思詭秘的女子,在秦王駟面前,也都是服服帖帖。這樣一個天縱英才的君王,這樣一個能夠輕易玩弄人心的厲害之人,居然有一個女人,可以違拗他,甚至還能夠讓他低頭讓步。

那會是一個何等傳奇的女子?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35:28

羋月傳 第121章 庸夫人

孟嬴拉著羋月的手飛跑在長廊上。長廊很長,曲折迂回。一路進來,但見奇花異草,遍植其中,爭豔鬥香。

她們奔跑著,在這條春風沉醉的長廊上,片片花瓣飛舞灑落在她們的身上、髮髻上,落於她們的足邊,留下一地香跡。

遠遠便聽到絲竹樂聲和女子曼妙的歌聲,轉過一個彎,便見長廊兩邊開滿了牡丹花。

長廊盡頭,幾個樂人在演奏各式樂器。牡丹花叢中,一群女伎隨著音樂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花園正中的銀杏樹下,只見一個白衣女子半敞著衣襟,斜倚在樹下,長髮束起不著簪環,雙眉斜飛入鬢,如男子般英氣的臉上帶著慵懶之色。她抱著一隻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灑在她的衣襟上,銀杏葉子落了她滿身。

但見她滿不在乎地抹了抹嘴邊的酒水,擊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月被孟嬴拉著從長廊奔來,看到此情此景,不禁驚呆了。

她這一生,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瀟灑、英氣、豪放不羈的,卻讓她一見之下,就心嚮往之。她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要引為楷模,但是見了她以後,她想,做人就要做這樣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經放開羋月的手,歡呼著撲到那白衣女子的懷中道:“母親——”

庸夫人懶洋洋地抬起手來,輕撫了一下孟嬴的頭髮:“孟嬴,你來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兒,再無秦宮大公主的氣勢了,只撒嬌道:“母親這裡好生歡樂,也不叫女兒來共賞這美景與歌舞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庸夫人朗笑:“我這裡的牡丹花,年年到這時候盛開,你何須我來叫?倒是今日這支歌,是剛剛排練的。幸而你這時候來了,再過半個月花期盡了,我就要帶人入山郊遊,你可就會撲空了。”

孟嬴頓了頓足,急道:“母親,我有事要同你說……”

庸夫人卻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會兒都不必說。美景當前,不許掃我的興。”說著,將酒遞給孟嬴,“喝。”

孟嬴仰頭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罈子,張口呵著氣,抬頭向著羋月招手:“季羋,你也來喝。”

羋月站在一邊,只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該上前去。

庸夫人看到了她,懶洋洋地問孟嬴:“她是你帶來的?”

孟嬴連忙向羋月招手:“季羋,快過來見過我母親庸夫人。”轉頭對庸夫人道:“季羋是我的朋友。”

羋月小心地繞過歌舞著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禮:“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親切向她招招手道:“季羋?楚國來的王后是你阿姊?”

羋月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低聲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麼對於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會是什麼樣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厭惡了自己,可怎麼辦?

庸夫人拍拍身邊:“坐到我身邊來吧!”

羋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邊,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兩邊。

庸夫人拿起酒缶,問道:“你喝酒嗎?”

這個突兀的舉動反而讓羋月忽然感覺拉近了距離,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過酒缶,學著庸夫人剛才的動作豪爽地舉缶大飲。

秦酒性烈,她被嗆到了幾口,咳嗽著放下酒缶,一抹嘴邊的酒水,笑道:“好酒,都說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將酒缶遞給孟嬴,孟嬴也接過來,舉起酒缶大喝起來。

庸夫人微笑著,看著兩個姑娘輪番喝酒。兩人的臉很快就紅起來,身體變得搖搖擺擺。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著兩人站起來,拍掌道:“來,我們跳舞。”

兩人暈頭暈腦地跟著庸夫人轉到正在歌舞著的女伎中,跟著音樂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來。

女伎長袖飛舞,曼聲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在女伎的推動下,酒興上頭,不禁手舞足蹈起來,所有的憂啊愁啊,頓時在這種歡歌曼舞的環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蓋了。

孟嬴拉著羋月,醉醺醺地一邊跟著哼歌兒,一邊轉著圈子。見羋月沒有跟著唱,笑嘻嘻地沖羋月大聲問:“季羋,你知道這首歌是什麼意思嗎?”

羋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著轉圈,大聲地問:“你說是什麼意思?”

孟嬴笑得東倒西歪,手足揮舞著解釋:“高處漆樹,低處栗樹,見到喜歡的人,就並坐鼓瑟作樂妻主太狂夫之過。有樂當及時行樂,否則轉眼人就老了……”

羋月也東倒西歪地笑著:“嗯,有理,有酒且樂,有歌且舞……”也跟著拍手唱起來:“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著拍手:“對,有酒且樂,有歌且舞,管他什麼該死的燕國,管他什麼混蛋的父王……”

羋月張開手作飛翔狀:“我是鯤,擊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鵬,扶搖而上九萬里。飛啊,飛啊……”

孟嬴也張開手作飛翔狀:“我也要飛,飛過昆侖,飛過青丘……”

庸夫人已經停住歌舞,退回銀杏樹下,斜倚著又喝了一口酒,看著兩個姑娘放縱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羋月和孟嬴唱著跳著,終於體力不支,相扶著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終於從沉醉中醒來,只覺頭疼得厲害。她呻吟一聲,捂著頭坐起來,便聽得一個女聲笑道:“季羋醒來,喝杯解酒湯吧。”

羋月感覺有一隻手扶住了自己,她倚著雙手撐定,那人又用熱的葛巾捂在她的臉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臉,這才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個陌生的宮室,她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轉身看到一個宮女,卻是極為陌生。

羋月遲疑地問:“這是哪裡?你是誰……”

那侍女笑道:“此處是西郊行宮,奴婢名喚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羋。”

羋月聽了“庸夫人”三字,這才回過神來,漸漸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來了。”說著亦是想起孟嬴,忙問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間裡,由白霜照應著呢。”

羋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樣子,不禁赧顏:“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當真失禮了,夫人可會怪我?”

白露卻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來,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樣當成幼輩來疼愛,怎麼會怪您呢?夫人還吩咐說,您若醒了,這行宮中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羋月低聲道:“雖然夫人不怪我,可我總是於心有愧,想拜見夫人當面賠禮。”

白露道:“夫人在宮牆上看落日呢。季羋若過去,沿著那邊的回廊走到底,沿著臺階上去就是宮牆了。”

羋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換了衣服走出來,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卻見房間內無人,問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來得早了些,方才已經出去了。

羋月看了看方向,沿著回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宮牆下,又沿臺階走了上去。

但見夕陽西下,映得牆頭一片金光。

羋月沿著牆頭慢慢地走著,卻隱隱聽到哭聲一傾紅顏媚天下。羋月好奇地走過去,轉過一個拐角,此處便是牆頭的正樓,卻見庸夫人坐在樓前,孟嬴撲在她的懷中,低低哭訴。從羋月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羋月頓感尷尬,此時走出去也是不對,若是匆匆退走,怕要驚動兩人,倒顯得自己故意偷聽似的,進退兩難,只得隱在樓頭的陰影裡。

她已經猜到,孟嬴此時來找庸夫人,必是為了遠嫁燕國之事,來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兒,心中亦是隱隱期盼,庸夫人能夠幫到孟嬴。

但見孟嬴撲在庸夫人懷中,哭得梨花帶雨,十分可憐。

庸夫人長歎一聲,輕撫孟嬴的頭髮:“孟嬴,你想讓母親怎麼辦?”

孟嬴哽咽著道:“母親,你去跟父王說,讓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對您抱愧於心,您又從來不曾求過他什麼。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會答應的。”說著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庸夫人。

庸夫人沒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說:“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寵愛的就是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孟嬴低聲說:“因為我是母親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父王一直對母親還懷著感情。”

庸夫人歎息:“是啊,因為你是我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所以你父王愛屋及烏。可是,傻孩子,你忘記了嗎?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時候,也是不堪一擊的啊。當年你父王為了娶魏國公主,也是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了我。喜歡、愧疚,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國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須拋棄的時候,是一刹那的考慮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頭,眼中盡是驚恐:“不,不會的,父王他……”她滿心俱是不甘和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時,忽然泄了氣,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庸夫人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上傳來,似隔得十分遙遠:“在魏家姐妹嫁進來以後,我原本以為,可以如他所想,退讓一步。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離開。因為我知道,對於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來說,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為鐵石心腸。”

孟嬴打了個寒戰:“不、不……”她抬起頭,急切地抓住庸夫人,仿佛要從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親,我怎樣才能像你一樣堅強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過城牆,看向遠方,那個方向,是咸陽城。她輕輕歎息:“其實我並不堅強……”她的手輕顫,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剛到這裡的時候,她站在這個牆頭,心裡充滿了憤恨和絕望,“剛到西郊行宮時,我每天都會站在這宮牆上看夕陽。其實剛開始我看的並不是夕陽,而是宮道,是咸陽城。我天天看著,明知道已經不可能了,可總還是會傻傻地期盼著,從那個方向,會有宮車來到,你的父王會出現在這宮道上,他會來接我回宮,告訴我一切都只是一個幻夢,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依舊還可以像從前一樣。更多的時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邁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結束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可你父王沒有來,我也沒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

孟嬴看著庸夫人,兩行眼淚流下:“母親,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懷中,渾身顫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陽宮,我再也不想見到父王了。我們就這樣,一直在西郊行宮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輕輕搖頭:“你還記得嗎,當日我離宮之時,曾經問你,你是要跟我走,還是要留下來?”她輕歎,這歎息卻似敲打在孟嬴的心頭,“你選擇了留下來重生之醜女難求。”

孟嬴吃吃地說:“我、我……”她抬起頭,有些驚惶地看著庸夫人,“母親,你生我的氣了嗎?”

庸夫人伸出手去,輕撫著她的額頭:“不,我豈會因這種事生你的氣?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既然我能堅持我自己的選擇,又怎麼會責怪你有自己的選擇呢?”

孟嬴用低低的聲音說:“我知道,傅姆也說過,我既然做了秦國的大公主,享受了國人貢奉,那麼便要付出代價。秦國的公子們要沙場浴血,秦國的公主便也要作為諸國的聯姻……”她說著,卻是越說越憤慨起來,“不,我不願意,我寧可去沙場浴血,也不想去嫁一個老頭,我一想到我要和一個這麼老的男人……我,我就覺得噁心!”

庸夫人搖了搖頭:“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宮,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

孟嬴搖了搖頭。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麼從此世間再無秦國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麼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個死人嫁給他。可是,你從此不能再回咸陽宮,再不能行走於人前。”她轉向孟嬴,聲音漸漸轉高,“你將和我一樣,你的名字只代表一個存在于過去的人。孟嬴,我能夠離開秦宮,那是因為我承擔得了寂寞,拋棄得了榮華,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沒……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親,你告訴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搖了搖頭:“不,你做不到,因為你想的不是改變自己,不是承擔自己的決定,而是寄希望於別人能夠憐愛你,讓別人為你的命運去做改變,去遷就你。你絕食,你鬧脾氣,你跑到我這裡來,無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夠改變決定……”她的聲音忽然轉為冰冷,“孟嬴,我來告訴你吧,誰也改變不了你父王的決定,他的心,比你想像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顫抖得越發厲害,忽然間失聲尖叫道:“誰也不能逼我,誰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寧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嘲諷:“你當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來指了指宮牆道:“你若是想回去繼續絕食,倒不如往前走幾步,跳下去,來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轉頭看著宮牆,下意識往後一縮,緊緊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親,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沒有說話,城牆上,只余孟嬴的哭聲。

良久之後,庸夫人才長歎道:“你若下不了決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縮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說了,沉默良久,忽然說:“你聽說過南子嗎?”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詫異地看著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衛靈公夫人,‘子見南子’故事裡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訥訥地說:“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歎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卻沒有能夠嫁給一個年貌相當的人,而是嫁給了足以當她祖父的衛靈公。更可歎的是,衛靈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氣暴躁,還喜歡男人……”

孟嬴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豈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聞名,她自然知道她是衛靈公夫人,可是衛靈公好男風,她過去卻是不知道的。

就聽得庸夫人繼續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這樣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衛國,自然也經歷了痛苦和難堪,甚至是絕望。可是最後,南子卻得到了衛靈公的愧疚和寵愛,執掌了衛國的國政,甚至擁有了年輕美貌的男子為幸臣……”

孟嬴聽到最後,俏臉漲得通紅:“母親,這、這,女兒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聲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並不是讓你也要像南子一樣放蕩,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樣堅強。這亂世之中,你我身為女子已經是一種不公平,所以我們的心,要變得很剛強。只有擁有足夠剛強的心,女人才能經得起一次次傷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裡,只有利益關係,情愛只不過是一種調劑,他再愛你,你都別相信他會為你放棄利益、改變決定。孩子,雖然你父王的決定不可更改,但我們卻可以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教誰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運擺在你面前的是殘羹冷炙,你也要把它當成華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這話,是對孟嬴說的,可是聽在羋月的耳中,卻是震撼無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宮樓的石壁上,竟是覺得心潮激蕩,不能平復。

過去她曾經在無數的困苦境地,無聲呐喊,無處求助,無人可訴,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敗、激憤,如同一隻困獸,只憑著本能掙扎,憑著天生一股不服輸的心氣,撐過一關又一關,卻常常只覺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撐過下一關。

庸夫人的話,卻似乎給她在黑暗中點了一盞燈,雖然不算是足夠亮,卻讓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羋月倚在壁上,已經是淚流滿面。

同樣,倚在嬴夫人身邊的孟嬴,也已淚流滿面,好一會兒才吃力地道:“我、我……”

庸夫人輕歎:“是,你可以留在這裡,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樣。我已經擁有過婚姻,擁有過情愛,擁有過至尊之位,也擁有過指點江山的機會。可是你還年輕,你還什麼都沒有經歷過,不能因為一場你覺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棄猶未可知的將來。若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你成為南子那樣的人,熬過苦難,也收回報酬。”

孟嬴茫然站著,她的腦子裡,在這一刻塞進了這麼多東西,實在來不及消化,令她無法反應。

庸夫人輕歎一聲:“去吧,我的一生已經結束,可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見孟嬴怔怔地點頭,被侍女扶起,走下宮牆,庸夫人轉過頭去,看著陰影後道:“出來吧。”

羋月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施了一禮:“見過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聽到了天才魔音師。”

羋月默然。

庸夫人抬頭看著天邊,夕陽已經漸漸落下,只剩半天餘暉。“秦國歷代先君、儲君和公子們,死於戰場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別嫁,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戰場呢。”她看著孟嬴遠去的方向,“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羋月心中積累的話,終於衝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這麼無情嗎?”

庸夫人看著羋月,眼中卻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個君王有什麼樣的情?周幽王寵褒姒?還是紂王寵妲己?”

羋月語塞:“我……”

庸夫人搖了搖頭:“身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這一重身份來看,失去江山的人連性命都保不住,還有什麼怨恨可言?”

羋月不禁問:“您既然明白,為什麼還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從,是兩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嚴。既然註定不能改變一切,何必曲己從人,讓自己不得開心?”

羋月似有所悟,卻無言以對,只得退後行了一禮:“夫人大徹大悟,季羋受益良多。”

庸夫人卻不回頭,只淡淡地道:“非經苦難,不能徹悟。我倒願你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這種徹悟。”

羋月看著庸夫人,這個經歷了世間的大痛之後,卻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對方的身邊,想從她的身上,汲取面對人生的力量,她有許多話想問,可是又覺得,答案已經在自己的心頭了。

庸夫人點了點頭:“孟嬴剛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羋月不禁問:“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會兒。”

羋月隨著白露一步步走下城頭,最後回頭,但見庸夫人站在牆頭負手而立,衣袂飄然,似要隨風而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天邊只餘一點殘陽如血。

庸夫人獨自站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歎息。

庸夫人並不回頭,只淡淡地道:“大王來了。”

一個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階而上,出現在城樓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後,撫上她的肩頭,輕歎:“天黑了,也涼了,你穿得太少。”說著,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在了庸夫人的肩頭。

庸夫人仍未回頭,只伸手將系帶系好,道:“大王可是為了孟嬴而來?”

秦王駟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話頭:“大王不必說了,我已經勸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駟神情陰鬱:“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無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緩緩回頭,看著秦王駟的眼神平靜無波:“大王說哪裡話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列國聯姻,年貌不相稱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不禁脫口問:“那你為何又要離開……”

庸夫人嘴角有一絲似譏似諷的笑容:“大王,說別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難了。我看得透,卻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

秦王駟語塞,好一會兒才歎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過剛強。兩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卻也是最容易互相傷害、互不讓步的。

夕陽終於在天邊一點點地湮沒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兩人沿著宮牆慢慢走著。

庸夫人道:“那個楚國來的小姑娘很難得,她是個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宮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駟停了一下腳步,扭頭對庸夫人道:“宮中煩擾,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會清淨得多。”

庸夫人卻沒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頭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這裡自在得很,不想再作馮婦。”

秦王駟無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後,寡人原想接你回宮,可你卻拒絕了。”

庸夫人道:“孟羋家世好,比我更有資格為後,對大王霸業更有用。”

秦王駟忽然問:“你還在怨恨寡人嗎?”

庸夫人搖搖頭:“我有自知之明,我為人性子又強,脾氣又壞,做一個太子婦尚還勉強,一國之後卻是不合格的。再說,我現在過得也很好。”

秦王駟苦澀地道:“是嗎?”

庸夫人指了指遠處的山脈:“去年秋天的時候,山果繁盛,我親手釀了一些果子酒,給了小芮幾罎子。大王若是喜歡,也帶上一些嘗嘗我的手藝吧。”

秦王駟神情有些恍惚:“寡人還記得你第一次釀酒,釀出來比醋還酸,卻硬要寡人喝……”他說到這裡,不禁失笑,搖了搖頭道:“如今可是手藝大有長進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無人敢硬要大王做什麼了。”

秦王駟輕歎:“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擁江山,卻更懷念當初無憂無慮的歲月……”說到此處,不勝唏噓。

庸夫人亦是默然。過去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此時兩人相對,亦是無言,最終,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還是要回到他的咸陽宮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這西郊行宮,過完自己的一生。

羋月走下城頭,正要去尋孟嬴,剛轉過走廊,卻見廊下孟嬴撲在一個青年男子的懷中,又哭又笑地說著。

羋月吃了一驚,那男子卻抬頭看到了羋月,笑著緩緩推開孟嬴,遞上一條絹帕給她擦臉,道:“孟嬴,季羋來了。”

孟嬴忙抬頭,見了羋月,破涕為笑:“季羋,你來了。”

羋月細看之下,卻認得這人竟是當初她剛入秦國時,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當下驚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這時候已經擦了淚,情緒也鎮定下來,方介紹說:“這是我舅父,庸芮來嘛,少俠。”

羋月先是一愣,旋即從對方的姓氏上明白過來,當下忙行禮道:“見過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禮:“羋八子客氣了。”

孟嬴又道:“他雖是我舅父,年紀卻也大不了我們幾歲,自幼便與我十分熟識,季羋不要見外才是。”

羋月笑道:“我與庸公子也是舊識,不想在此處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舊識?”庸芮便把當初羋月在上庸城的事說了一番,孟嬴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淨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顏,剛才又哭又叫,臉上的妝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親近之人,這才無妨,卻不好頂著一張糊了的臉站太久,只說了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著孟嬴遠去,羋月不禁暗歎一聲,扭頭卻見庸芮也是同樣神情,兩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聲輕歎。

庸芮問:“季羋在為孟嬴而歎息嗎?”

羋月默然,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原只以為,她能夠比我的運氣好些,沒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聲:“君王家,唉,君王家!”這一聲歎息,無限憤懣,無限感傷。

羋月知道他聯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嘗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兩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爾一言半語。

庸芮說:“孟嬴之事,宮中只有季羋肯為她悲傷著急,唉,真是多謝季羋了。”

羋月說:“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歎息:“她雖小不了我幾歲,卻從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著她長大。她今日如此命運,我卻無法援手,實在是心疼萬分。”

羋月亦歎:“我本以為,庸夫人可能幫到她。唉!”她不欲再說下去,轉了話題,“真沒想到,庸夫人會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著,過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為阿姊的事,所以寧可去鎮守上庸城,不願意留在咸陽。”

羋月詫異:“那公子……”

庸芮道:“我當時年紀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來陪伴阿姊,孟嬴也經常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又問:“那公子這次來是因為孟嬴嗎?”

庸芮搖頭:“孟嬴之事,我來了咸陽方知。實不相瞞,我這次上咸陽,是為了運送軍糧,也借此來看望阿姊,過幾天就要回去了。”

羋月聽到“軍糧”二字,不禁有些敏感:“軍糧?難道秦楚之間,又要開戰嗎?”

庸芮笑了,搖頭:“不是,若是秦楚之間開戰,那軍糧就要從咸陽送到上庸城了。”

羋月松了一口氣:“那就是別的地方開戰了。”卻見庸芮沉默不語,羋月感覺到了什麼,“怎麼,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庸芮卻是輕歎一聲:“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紫瞳亂,傾城歎。”

羋月內心有些詫異,看了庸芮一眼,想問什麼,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來。

庸芮眉頭深皺,默默地走著,忽然扭頭道:“季羋,你與從前不一樣了。”

羋月一驚,強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搖了搖頭:“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問我什麼,何以你今日不問?”

羋月看著庸芮,這個人還是這般書生氣十足啊,可是她,已經不是當日的她了。她想了想,還是答道:“庸公子,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對這些,已經沒有興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著她,忽然歎息一聲,拱手道:“是我之錯,不應該強求季羋。”

羋月低頭:“不,是我之錯,是我變了。”

庸芮搖頭:“不,你沒有變,你對孟嬴的熱心,足以證明你沒有變。”

羋月眼中一熱,側開頭悄悄平復心情,好一會兒才轉頭道:“多謝庸公子諒解。”

庸芮看著羋月,眼中有著憂色:“宮中人心叵測,連我阿姊這樣的人,都不得不遠避……季羋,你在宮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別人的圈套。”

羋月點頭:“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從宮中出來的人,也見過各種殘酷陰謀,並從中活下來了。”

庸芮低頭:“是,我交淺言深了。”

羋月朝著庸芮斂袖為謝:“不是這樣的,庸公子你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實在是很感激。”

羋月慢慢走遠。庸芮佇立不動,凝視著羋月的背影走遠,消失。

羋月走到孟嬴的房間中,推門進來,見孟嬴已經梳洗完畢,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時坐在室內,卻看著幾案上的一具秦箏發呆。

羋月走到孟嬴的身邊坐下,問:“你怎麼了?這具箏是……”

孟嬴輕輕地撫著這具秦箏:“這是母親送來的。”她露出回憶的神情,輕輕說,“母親當年最愛這箏,我從小就看著母親一個人彈著它。母親說,我遠嫁燕國,一定會有許多孤獨難熬的時光,她叫我有空撫箏,當可平靜心情……”

羋月一驚,拉住孟嬴的手問:“你當真決定,要嫁到燕國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決不決定,又能怎樣?父王的決定,誰能違抗?無非是高興地接受,還是哭泣著接受罷了。母親說得對,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未來。燕王老邁,哼哼,老邁自有老邁的好處,至少,我熬不了幾年,就可以解脫了。我畢竟還是秦王之女,我能夠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羋月抱住孟嬴,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讓自己的哽咽聲顯得正常些:“是,你說得對,你能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來。孟嬴,我會在遠方為你祝福的!”

一行馬車,緩緩馳離西郊行宮。

高高的宮城上,庸夫人孤獨地站著,俯視馬車離去,一聲歎息,落於千古塵埃。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39:29

羋月傳 第123章 別遠人

孟嬴自西郊行宮回到咸陽宮,方一進宮門,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經心如止水,聽到這話,平靜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兒臣奉詔,參見父王。”

殿內沒有聲音。

孟嬴靜靜地跪著。

殿內依舊寂靜無聲。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駟在殿內,若無其事地翻閱著各地送來的奏報竹簡,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傳召女兒的事情。

計時的銅壺滴漏一滴一滴,聲音在殿中迴響。

承明殿外,孟嬴靜靜地跪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晷的指標慢慢地偏轉,孟嬴的影子慢慢地變短。

日已當空,孟嬴額頭已經顯出汗珠,仍咬牙堅持著,她的臉色變得通紅,身體也不禁搖晃了一下,但又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內,秦王駟扔下竹簡,對外說道:“進來。”

孟嬴想要站起來,卻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開青青,自己站起來,走進殿中。

秦王駟端坐在上首,表情嚴肅,孟嬴走進去,無聲跪下。

秦王駟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鎮定地說:“兒臣想通了裝神。”

秦王駟站起來,身形有著無形的威壓:“你想通了什麼?”

孟嬴抬頭,看著她的父親、她的君王:“我身為秦國的大公主,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坐享其成,豈能心安?若是國家需要,當聯姻他國,自然義無反顧。”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著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邁近,停下,聽著他的聲音自上面傳來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蕩著:“寡人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才十三歲,當時想的跟你一樣,既然我身為嬴氏子孫,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戰場仍然是義無反顧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著她,聲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戰場以後,才知道我當初的那一點反復猶豫的心情是多麼可笑。”

孟嬴抬頭,詫異地看著秦王駟,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駟拍了拍自己的身邊,道:“你坐過來。”

孟嬴有些詫異,但終究還是聽話地走向秦王駟,重新坐下。

秦王駟扶著自己的膝頭,閉目半晌,才睜開道:“等你真正到了戰場上的時候,要面對的難堪、痛苦、害怕、絕望、恐懼,遠遠超出你今天以為自己能夠承載的想像。做決斷不是最難的,難的是就算你已經決定面對,但是困難仍然遠遠超出你所能承受的範圍。”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讓我跪在門外,是要我提前感受這種選擇以後面臨的難堪和痛苦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孟嬴的臉,微微頷首。

孟嬴雖然無可奈何放棄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憤怒之氣卻不曾平息,本是強自以恭敬順從的姿態保持著對秦王駟的距離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時候,只覺得秦王駟對她越是無情,她越是可以毫無牽掛地離開,可是當秦王駟召她進來,對她說了這一番話之後,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抬起頭對秦王駟說:“對我來說,最困難的是承受被父王拋棄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決斷,未來什麼樣的關口,我都不怕。”

秦王駟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驕傲的女兒,去了燕國以後,要想著你背後還有一個秦國,有什麼事,只管派人送信回來。”

孟嬴看著秦王駟,父女親情到此,竟是複雜難言,只說了一句:“多謝父王。”便捂著臉,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國求娶公主,秦王駟下詔,令大公主嫁于燕國。六禮俱備,工師制範開爐,鑄造銅器,為公主廟見祭器之用。

如同當日羋姝出嫁一般,珍寶首飾、百工織染、銅器玉器、竹簡典籍等等,都熱熱鬧鬧地準備了起來。

秦王駟將這件事交與已經出了月子的王后羋姝,羋姝借此重新將宮務掌握回來,她的心情也是大好。聽說羋月陪著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宮,孟嬴便準備出嫁了,還以為是羋月勸說有功,將之前怨恨羋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羋月過去,表示了一番姊妹親情,又贈了她許多首飾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時得以盛裝出現。

羋月看著眾人歡娛,自己卻有一種抽離似的荒謬之感,只覺得在這深宮之中,更是孤獨。

剩下的日子,她儘量用所有的時間來陪伴孟嬴替嫁王妃要回家。孟嬴將一枚令符送給她:“這是出宮及前往西郊行宮的令符。你現在在宮中,身份尷尬。我特意帶你去見母親,就是希望將來有事她可以幫到你。我跟父王說過,我嫁到燕國以後會常寫信來,有些帶給母親的信,就由你幫我帶到西郊行宮。”

羋月默默地接過令符:“我知道,你這是為了幫我。其實書信根本不需要我來送,對嗎?”

孟嬴笑了:“宮裡待久了很悶的,這樣你可以多些機會出宮去玩玩。你拿著這枚令符,早上出宮,在咸陽城玩一整天也沒關係,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宮便是,到時候就說母親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會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後,母親那邊就更沒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幾回也好。”

羋月接過令符收好,忽然間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這麼嫁到燕國去嗎?你會不會不甘心,會不會怨恨?”

孟嬴苦笑:“同樣是為了國家,遠則列祖列宗,近則父王、王叔,將來還有我的兄弟們,要麼征戰沙場,要麼為國籌謀。父王當年比我現在還要小,就已經擔負起家國重任。我是他的長女,理應為他分憂解勞,做弟妹們的表率。小兒女情緒,偶一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沒完沒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孫了。不就是嫁到燕國去嗎?想開了,也就沒有什麼了。”

羋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關。不管命運如何改變,甚至所有的努力掙扎最終一一破滅,人還是照樣能適應環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辭殿,要告廟,這些場合,羋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頭,遠遠地目送孟嬴離去。

孟嬴走過宮門,駐足回望。

宮闕萬重間,宮牆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誰。

兩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兩滴淚水落下。

秦宮宮門外,孟嬴上了馬車,車隊向著與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宮宮牆上,羋月看著孟嬴的馬車遠去,伏在牆頭痛哭。

孟嬴曾經猶如她的影子和她的夢想,她一直認為能在仍有父親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彌補自己的遺憾,沒想到孟嬴卻落得這樣的結果,這令她連最後一絲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滅。

這麼多年,她一直想著,如果她的父親楚威王還活著,一定不會讓她吃這麼多的苦,受這麼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護,有人寵愛,可如今連孟嬴也要受這樣的苦……原來每個受父王寵愛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間的幻覺,原來就算曾存在過,最終也會消失……

秦王駟站在牆頭,看著孟嬴的馬車消失在天際。

他孤獨地站了很久,終於,轉身,落寞地走回來時路。

繆監近前兩步,秦王駟擺手,繆監會意,只遠遠地跟著,看秦王駟一人慢慢地走著,似還沉浸於心事中。

這時候一陣低低的哭聲傳來。秦王駟驚詫地轉頭,他看到了羋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讓他有些恍惚:“孟嬴?”

羋月回過頭,秦王駟看清了她的臉:“是你?”

羋月用力擦去眼淚,哽咽著行禮:“大王。”

秦王駟看到了她的眼淚、她的悲傷穿越之非你不可。公主離宮,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宮中許多女人,在他面前裝出對公主的惋惜和不舍來,可是她們的眼睛裡頭沒有真誠,而此刻這個躲在這裡偷偷哭泣的女人,卻是真心的。

秦王駟啞聲問道:“你在哭什麼?”

羋月強抑著哭聲,抹了把眼淚:“沒什麼。”

秦王駟道:“你是在為孟嬴而哭嗎?”

羋月扭過頭去:“不是。”

秦王駟走近,抬起她的臉,看著她臉上妝容糊成一團,搖搖頭:“真醜。”

羋月只覺得一陣難堪,她知道自己此時很醜,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時很醜,為什麼還要這樣硬將她的臉托起來,再嫌棄這張臉呢?

羋月忍不住扭頭,哽咽著:“妾身知道自己此時很醜。大王,你不要看,讓妾身走吧。”

秦王駟的手放開了,羋月連忙自袖中取了帕子來拭淚。

秦王駟搖搖頭:“越擦越難看,不必擦了。”

羋月站起來,斂袖一禮,就要退開。

秦王駟卻道:“寡人還沒有讓你走呢。”

羋月只得站住。

秦王駟向前慢慢地走去。

羋月一時不知所措,站著沒動。

繆監急忙上前,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羋月哭得渾渾噩噩,只依著本能跟上去。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走著。他一步邁開,便是她兩步大,就算慢慢地走著,羋月也依舊要緊張地跟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宮城都繞過了,羋月只覺得雙腿沉重,險些走不動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駟卻仍然如前行走,甚至還有些越走越快的趨勢,而她卻只能喘著粗氣緊緊跟著,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離遠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憤怒和悲傷,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卻在這一步步邊走邊跑的同時,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頭就是,秦王駟的腳步何時可以停下。

就在她覺得雙腿沉重得無法拖動時,可能是她喘氣聲太大,抑或是秦王駟想到了什麼,他忽然停了下來,一轉頭,看到羋月扶著牆垛,喘著粗氣的樣子,居然微有些詫異:“你……”

話一出口,他已經想起剛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卻又不願意一個人待著,但又不樂意開口說話,於是就索性讓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後,他卻沒有想到,她的體力竟是如此不行,當下搖頭:“你的體力太差了。”

羋月已經累得連和他爭辯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的體力差?她的體力是高唐台諸公主諸宗女中最強的好不好?明明是他自己完全無視男女體力的差別,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記她還跟在他身後了。而且之前羋月大哭過一場,就算有些體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這樣的話,她卻不能說,只得低下頭,裝聾作啞。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卻扭頭走了下去,羋月依舊等不到他的許可可以自行離去,只得苦苦地又跟著下了城頭,一直跟到承明殿裡,這才有些驚疑不定。

這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今晚要承寵?就她這樣一身塵土、滿頭油汗、滿臉涕淚交加的樣子,承寵?

秦王駟只顧自己走進殿中,羋月只得跟了進去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但見繆乙上前服侍秦王駟去側殿洗漱,又有宮婢來迎奉羋月前去洗漱。

羋月洗漱完畢,被送到後殿相候。她本已經疲累至極,此刻坐在那兒放鬆下來,雖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應該等秦王駟,但卻不知不覺中,歪靠著憑幾,就這麼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來,但覺燈光刺目。羋月用手擋住燈光,從榻上起來,轉頭看去,才發現此時已經天黑了,自己還在承明殿后殿,轉頭向燈光的方向看去,見秦王駟坐在幾案前,正在處理堆積如山的竹簡。

羋月怔怔地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好一會兒,不知為何,竟落下淚來。

秦王駟感受到了身後的動靜,手微一頓,但卻沒有理會,只繼續翻閱竹簡。

羋月悄悄坐起來,不正確的睡姿讓她只覺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發出了輕微的響聲,嚇得連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駟。

見秦王駟沒有動,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經皺巴巴的,摸摸頭髮也是亂的,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可梳妝的東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頭發,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駟身後跪下,低聲道:“妾身冒犯大王,請大王恕罪。”

秦王駟似沒有聽見,繼續翻閱竹簡。

羋月一動不動地跪著。

銅壺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會兒,秦王駟的聲音傳下來:“你冒犯寡人什麼了?”

羋月一時語塞,囁嚅著道:“妾身……君前失儀了。”

秦王駟的聲音平靜:“寡人並沒有召你入見,你事前沒有準備,寡人如何能夠怪你失儀?”

羋月低頭不語。

秦王駟卻忽然輕笑:“可是你在心裡詆毀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儀更有罪,是也不是?”

羋月抬頭,大驚失色。

秦王駟看著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為孟嬴不平,你在心裡說,寡人是個冷酷無情的父親,是也不是?”

羋月張了張口,想辯解,可是在這樣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點倔強之氣,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飾,不想教他看輕了自己。她放緩了聲音,儘量讓自己的話語顯得不具攻擊性,可是,這樣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大王曾經教導妾身,說是凡事當直道而行。妾身謹記大王教誨,不敢對大王有絲毫隱瞞。是的,妾在心裡說,大王讓妾失望了。”

“哦?”秦王駟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妾一直以為,大王是個仁慈的人……”羋月只覺得心底兩股情緒在衝擊著,交織著,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這種感覺,到底這種失望,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秦王駟的感覺,還是她代孟嬴對她父親的感覺呢?“妾還記得就在這兒,大王給了妾最大的寬容和愛護。您既然對一個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為什麼對孟嬴如此冷酷?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犧牲。可孟嬴是如此地愛著您、敬仰著您、崇拜著您,為什麼,您要讓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藏鋒霸天下!”

秦王駟卻忽然問:“你在為自己不平,還是在為孟嬴不平?”

羋月像是石化了一般。為什麼他能看出這個來,為什麼他會這麼問!她腦子裡好像有兩團亂麻糾在一起,此時他這一聲問,似乎是一刀將亂麻砍斷,看似清了,可卻成了兩堆碎片,不曉得哪堆是屬於自己的,哪堆是屬於孟嬴的。

好一會兒,她才艱澀地說:“我、我不知道。”

秦王駟道:“你過來。”羋月抬頭,看見秦王駟朝她點點頭:“坐到我身邊來,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

羋月有些渾渾噩噩,只是憑著直覺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駟身邊,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其實,我也不太記得父王長什麼樣子了。我六歲的時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女兒,就連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覺不安寧,父王就把和氏璧給我壓枕頭底下辟邪;他會抱著我騎馬,也讓我在他的書房裡鑽地道……可後來,他不在了,娘也不見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親照應著,我像個野孩子一樣。後來,我拜了屈子為師,我跟阿姊從小學的就不一樣……”

她說得很慢,有許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記了,可是這時候翻出來,卻仍然件件刺疼著她的心:“孝期滿後,我們才從離宮回到宮裡來。弟弟在泮宮,我在高唐台,莒姬母親仍在離宮,一家三口,分了三處去住。可是沒有辦法,我們必須要讓世人知道我們的存在。頭一天進宮,女葵就被行刑,就是為了給我們看看什麼叫殺雞儆猴。我終於找到了我娘,她求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給賤卒每日受虐,生死兩難。我以為找到她可以救她,結果卻是令她慘死。我以為長大以後,就能夠自己做主,可以保護弟弟們,結果,我差點被毒死。好不容易隨阿姊遠嫁,卻要將戎弟押在楚國,又差點害得小冉被執行宮刑……每次遇上這些事的時候我都會想,要是我的父王還在,一定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一定不會……”

秦王駟沉默片刻,問:“那你現在呢?還這麼想嗎?”

羋月淒然一笑:“大王,妾身這樣想,很幼稚,對嗎?一個孩子受了傷害,就永遠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記憶封存在孩子的時代裡,這樣的話,日子再苦,心底只要存著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撐下來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也是……”

羋月苦笑:“可人總要長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卻也讓我從幻想中走出來,真正地長大。”

秦王駟沒有說話,卻伸出手,摟住了羋月。

羋月伏在秦王駟的肩頭,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卻帶著堅強:“我要學會,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默然無語。

自那以後,秦王駟常常召了羋月來,與過去相比,他們相處似乎增加了一些內容,他更縱容她,而她也漸漸放開心扉,對他也沒有如君臣奏對般緊張和刻板。

有時候羋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對楚威王的懷念投射到了秦王駟身上,還是秦王駟把對孟嬴的疼愛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填補了心靈一個極大的空缺。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羋月心裡知道,她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並不是無拘無束的碧雲。

而秦王駟也並不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卻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無邪,而她的心鎖卻很重。孟嬴愛弓馬喜射獵,可是,對於政事,對於軍事,對於史事,這些話題,不只是孟嬴毫無興趣,他在滿宮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談論的人,但他對著羋月談論的時候,她卻都能夠聽得懂、接得上,甚至還能夠共同討論。

雖然秦王駟只要願意,以他的教養和心計,能夠滿足每一個文人雅士、閨中婦人風花雪月的夢想,但事實上,于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完全刻板的政治動物,風花雪月只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愛好。

刀和馬、地圖和政論,才是他永恆的興趣和愛好。而在這一點上,羋月卻奇異地成為他的共鳴者。

天下策士都希望遊說君王、操縱君王,去達成他們的企圖。君王可以被策士“說動”,那只是因為策士的謀略正好符合他王國的利益罷了,但君王卻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動”,甚至讓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而事前針對他的愛好進行設計。人心是很奇怪的東西,它有一種慣性,當你第一次覺得這個人說的有道理的時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會習慣性地先認為他說的都有道理,從而習慣性地接受。

但秦王駟卻不能把他自己腦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維,先告訴別人,再被別人操縱,這一點,哪怕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弟弟樗裡疾,也是不可告知的。

但是,一個後宮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記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麼樣?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制定國策推行,更不能手握軍權去發動戰爭。

秦王駟很願意和她說話,雖然她還很稚嫩,許多見解還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對的,而不是裝的。而且她很聰明,一教就會,看著她從一無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駟有一種滿足和自得。

有時候轉頭,看到她認真看著竹簡的側影,他會想,那些詩啊經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話,似乎現在看來,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間,除了君臣知己共謀國事時的會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靈相通的。

後宮的女人們,是很複雜的存在,她們的心思簡單到一眼可以看透,她們的所求所欲,無非是寵愛、子嗣、位置、尊榮,可是她們卻奇怪地在很簡單的事情上,想得特別複雜,弄得特別複雜,然後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覺得疲累。

羋月卻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淵,有些東西永遠隱藏在深處,水面上卻是平靜無波,她甚至懶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懶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對待王后的敷衍,這種敷衍只是一種快快度過與對方在一起的時間,然後給予對方希望得到的話語安慰而已。他很奇怪,這麼簡單的敷衍態度一目了然,王后卻會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測她到底“有無誠意”。

她對魏夫人及其他的後宮婦人,卻是連這一點敷衍都懶得付出,見了對方,速速見禮,快快走開。宮中有說她謙遜的,也有說她傲慢的,無非就是因為她這一副跟誰都沒有打算多待一會兒的態度。她懶得去理會人家,也懶得去擺後宮婦人得寵時在別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勢。

看到一本好書的時候,或者是騎射歡暢之時,或者是與他說史論政的時候,她的眼睛會發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數時候是漠然的。

有時候他覺得她像孟嬴,但有時候又覺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時候,她誰也不像,她只是羋月,她只是她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45:30

羋月傳 第125章 四方館

不覺春去秋來,這日,秦王駟同羋月說,第二日換上男裝,羋月雖覺詫異,但還是在次日依言換裝,跟著繆監到了宮門口相候。過得片刻,秦王駟也換了一身常服出來,兩人出宮上馬,帶了數十名隨從,穿過熙熙攘攘的咸陽城,到了城西一座館舍。

羋月下馬,細看門口懸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館”三字,詫異地問:“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駟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處為何地?”

秦王駟卻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隨自己進去逃妾升職記。

進得四方館內,但聞人聲鼎沸,庭院中、廳堂上往來之人,均是各國士子衣著,到處辯論之聲。

前廳所有的門板都卸了去,只餘數根門柱,裡面幾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正爭得面紅耳赤。

羋月隨著秦王駟入內,也與眾人一般,在廊下圍觀廳上之人爭辯。但見廊下許多人取了蒲團圍坐,也有遲到的人,在院中站著圍觀。

就聽一策士高聲道:“人之初,性本善,敢問閣下,可有見螻蟻溺水而拯之乎?此乃人之本性也,當以善導之,自可罷兵止戰,天下太平。”羋月聽其言論,顯然這是個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論,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見另一策士卻哂然一笑:“敢問閣下可有見幼童喜折花摧葉,奪食霸物否?此乃人性本惡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惡制其惡,天下方能嚴整有序,令行禁止。”顯然這是法家的策士,說的是人性本惡,當以法相束的理論。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狀,搖頭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兩位說得這般熱鬧,誰又能夠犧牲自我成就大道?以我師楊朱看來,世人謀利,無利則罷兵止戰,有利則灑血斷頭。你儒家也說過有恆產者有恒心,法家也說過人性逐利,所以你們兩家都應該從我派之言!”聽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為的楊朱弟子。

又見一策士按劍道:“胡扯!人性本無善惡,世間如染缸,入蒼則蒼入黃則黃。治國之道,尤不可聽亂言。人之異於禽獸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學說制度乃為減少不平,爭取公平而立。為大義者,雖死猶生……”這言論自然便是墨家之說。

羋月素日雖亦習過諸子百家之言論,但卻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聽得各家策士爭相推銷自家學說之長,攻擊其他學派之短,與自己所學一一相印證,只覺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兒,不禁聽得入神,興奮之處,眼睛都在閃閃發亮。

但聽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語地,已經開始爭吵起來:“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羋月聽得入神,秦王駟拉了她兩下,她都未曾會過意來,直至秦王駟按住了她的肩頭,對她低聲叫了兩聲:“季羋、季羋——”她方回過神來,見秦王駟臉色不悅,嚇了一跳,失口欲賠罪道:“大、公子——”

秦王駟手指豎在嘴邊,做一個噤聲的動作。羋月連忙看看左右,捂住了自己的嘴,見秦王駟已經轉身走向側邊,連忙跟了下去。

但見秦王駟走到旁邊,自走廊向後院行去,羋月這才看到,不但前廳人群簇擁,便連側廊也都是人來人往,穿梭不止。許多策士一邊伸脖子聽著廳中辯論,一邊手中拿著竹籌一臉猶豫的樣子。

兩人走入後院。此時後院同樣是熱火朝天,但見後廳中擺著數只銅匭,旁邊擺著一格格如山也似的無數竹籌,各漆成不同的顏色。旁邊有四名侍者坐在幾案後,許多策士簇擁在幾案邊,自報著名字由侍者記錄了,便取了竹籌來,投入銅匭中。

羋月正思忖著這些人在做什麼,卻見一個策士看到秦王駟進來,眼睛一亮沖了上來:“公孫驂,你來說說,我們今天投注哪個?”

羋月一怔,見那人徑直對著秦王駟說話,才知道這公孫驂指的便是他了一夢榮華。

就聽得秦王駟笑道:“寒泉子,想來這幾日你輸得厲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說著眼睛餘光看到羋月,見她與秦王駟站在一起,衣著雖然低調卻難掩華貴氣息,遲疑著問:“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羋月亦不知如何應對,當下看向秦王駟,就聽得秦王駟道:“這是楚國來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帶她來見識一下四方館。”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來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來投一注?”見羋月神情不解,當下對她解釋:“你看這些銅匭,外面掛著的木牌寫著哪家學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辯論的學派和席位,你要是贊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籌投到哪個銅匭中去。每天黃昏時辯論結束以前都可以投。辯論結束以後開銅匭驗看,銅匭內竹籌數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沒銅匭內竹籌數最少的兩家之所有注碼,若是奪席加倍。”所謂奪席,便是將對方辯論得落荒而逃,奪了對方的席位給自己,這在辯論之中自然是取得絕對優勝的位置。

羋月想起前面百家爭辯時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聽說秦國的四方館類似齊國稷下學宮的性質,當日她在楚國與黃歇說起時,不勝心嚮往之,不想自前廳到後廳,那各國之士簇擁的盛景,居然不是因為學說,而是變成了賭博,當下不禁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道:“諸子百家之學說,乃經營國家的策略,你們居然拿它來做賭注,實在是太過……”說到一半,她頓時發現自己失口,忙看了身邊的秦王駟一眼,把後面的話咽下了。

那寒泉子卻顯然是個爽朗豪放之人,聞言不但不怒,反而對秦王駟哈哈大笑道:“公孫驂,你這個朋友果然是初來咸陽啊……”說著,對羋月擠了擠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說吧,天下本就是個大賭場,諸子百家也不過是以列國之國運為賭注,遊說列國推行己策。天地間生育萬種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間若只存一種學說,豈非有違天道?你看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了,如今僅恃著哪家學說以排斥別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學說為自家學說增添光彩早已經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內部就派系橫生,有時候吵起來三天三夜沒個輸贏,最後大家只能用這種投注之法,誰贏誰輸一目了然,自家的竹籌少了,只能回頭再抱著竹簡研究制勝之道罷了。”

羋月聽了寒泉子解說,便臉紅了,忙行了一禮道歉:“原來如此,是我淺薄了。”

寒泉子連忙擺手道:“沒事沒事,賭博其實也是個樂子。你說得原也沒錯,我們這些人,策論之心也有,賭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淺。對了,你要不要下注?”

羋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嗎?”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個侍者說了些什麼,取了兩根竹籌來,遞了一根給羋月:“公子越,這是你的竹籌,那邊牆上有編序,你在最後一位後面順延題上你的名字即可。”

羋月看向他所指的牆上,卻原來那牆上的木牌上按順序寫著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編號投入各銅匭便是,次日檢取時,便依著編號決定誰勝誰負。新來之人,在最後一位順延寫下自己的名字編號便是。

羋月笑了笑,看見秦王駟手中的竹籌,果然已經寫了編號,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籌,亦是有編號的,只有自己的竹籌,是未曾有編號的,當下便走到牆邊,先寫了“楚羋越”三字,又將自己的竹籌也寫上編號。

她轉頭再回到秦王駟身邊,便見寒泉子已經問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見羋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駟,寒泉子揮手:“別看這廝,這廝最無原則,搖擺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羋月見他風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來了還這般高興邪王寵邪妃。”

就見寒泉子拍著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則的人了!他若不來,我投法家;他若來,我跟他下注,再無變易。”

羋月目瞪口呆,倒為此人的詼諧而忍不住大笑起來。

寒泉子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說啊,你投哪家?”

羋月回想方才在前廳所聽諸家之辯,猶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們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則,跟我一樣有原則。”羋月一聽他自吹“有原則”三字便忍不住要發笑,卻見寒泉子轉頭問秦王駟:“公子驂,你呢?”他看著秦王駟的表情,仿佛他忽然化身為一堆秦圜錢一般。

秦王駟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見狀,接了兩人竹籌,又將自己的竹籌與秦王駟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絕:“聰明,今日在前廳辯說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鳩、祁謝子等都到了咸陽,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華,贏得秦王支持,以爭鉅子之位。所以近來凡有辯爭,這三人都一定拼盡全力,獲得勝績。”

見寒泉子終於止了話,拿了兩人的竹籌去投銅匭,羋月禁不住松了口氣。她倒是看出來秦王駟為何與此人交好,蓋因此人實是個消息簍子,凡事不要人問,自己便滔滔說了,秦王駟就算十天半月不來,只消問一問此人,便可知道這些時日來的內情了。

羋月看著寒泉子搖頭:“這是咸陽,嬴姓公子能有幾個數都數得出來,若是公孫就不一樣了,人數既多又不易為人全數所知,所以你就給自己造了公孫驂這個身份——可是,四馬為駟,三馬為驂,這麼明顯的事,他就一點也猜不出你的真實身份來嗎?”

秦王駟也笑了:“四方館中策士,關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與人相交,交的是這個人本身的思想行為,至於你的身份是什麼,卻是無人在意的。”

羋月被一語觸動心事,輕歎:“與人相交,交的是這個人本身的思想行為,至於你的身份是什麼,卻是無人在意的……若是天下人都這樣,就好了。”

秦王駟笑而不答,轉而問:“喜歡這裡嗎?”

羋月的眼睛亮了起來:“喜歡。”

秦王駟指了指前廳:“可聽出什麼來了?”

羋月低頭仔細地想了想,無奈地搖頭:“仿佛各家說得都有道理,卻都未必能夠壓倒別人。”

秦王駟抬頭,雙目望向天際:“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若說誰能夠說服誰,誰能夠壓倒誰,那是笑話。”

羋月不解地問:“那他們為什麼還要爭呢?”

秦王駟道:“爭鳴,是為了發出聲音來。一個時代只有發出各種聲音來,才會有進步。原來這個世間,只有周禮,只有一種聲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牧馬的邊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後,才有列國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這四方館中百家爭鳴,激蕩文字,人才輩出。”

羋月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來狂狼不噬妾。秦王駟看出她的心思,鼓勵道:“說吧!”

羋月囁嚅道:“妾身看《商君書》,商君斥其他學說為‘賊’。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見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羋月有些羞愧地低頭。

秦王駟的笑容漸漸收起,看著羋月道:“殺其人,不廢其法;尊其法,不廢他法。王者之道,在於駕馭策士和學說,而非為策士和學說所駕馭。”

羋月心頭一震,看著秦王駟。他的話,猶如一扇門向她打開,她只覺得五臟六腑都似已經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過。

但聽得秦王駟繼續道:“任何一種學說都在盡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聰明的人,才會吸取別家學說提升自己。所以經過百年來的排斥以後,各家學說已經懂得,為了說服別人,更要不斷提升自己學說的內涵。而君王,擇一家為主,數家為輔,內佐王政,外擴疆域……”

觀其言行,羋月已經明白,這四方館的設立是為了什麼;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薦,而是親自來到四方館中結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為了什麼。學說不怕爭辯,因為學說是在爭辯中進步的,而聆聽爭辯,則可以從中學習到如何辨別一種學說的優劣。

羋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氣問:“大王,我還可以再來嗎?”

秦王駟笑了:“帶你來,難道只是為了讓你看一眼,然後回去牽腸掛肚的嗎?你自然是可以來的。每月逢十之日,這裡都會有大辯論,你若喜歡,以後可以自己憑令符過來,也可以……”他停頓了一下,“下注!”

羋月驚喜地道:“真的?”

秦王駟道:“君無戲言。”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充滿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駟不解地問:“為何哭了?”

羋月抹著眼睛:“臣妾是高興得哭了!”

秦王駟有些不解:“高興到要哭?”

羋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給我的,是我連做夢都不曾有過的自由和快樂。”

秦王駟笑著搖頭:“這點事就滿足了?寡人不是說過嗎,從此以後就只管從心而活,自在而行。”

羋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燦爛,秦王駟自認識她以來,卻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燦爛而毫無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羋月一轉頭,卻見繆監自前廳匆匆而來,有些詫異,當下壓低了聲音道:“大王,大監來了。”

秦王駟一扭頭,看到繆監的神情竟有些驚惶。他知道繆監素來鎮定,有這樣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當下臉色一變,轉身迎上,低聲問:“何事?”

羋月但見繆監在秦王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秦王駟臉色大變,低聲道:“什麼?不必顧忌,沖進去,看個究竟。”說著,就要匆匆出去,羋月亦是連忙跟上。

那寒泉子剛下完注回來,見秦王駟就要走,詫異地道:“咦,樗裡子,你來找公孫驂什麼事啊?公孫驂,賭注就要開了,你不再等一會兒嗎?”

卻見秦王駟臉色鐵青,強抑脾氣:“沒什麼,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見三人匆匆離去,寒泉子正自詫異,卻聽得此時前堂譁然喧鬧:“唐姑梁贏了,唐姑梁贏了。”寒泉子一聽大喜,眉開眼笑:“如此,我今日贏了!”當下忙趕到前殿去,便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駟匆匆回宮,卻是因為秦國出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孫衍上表辭官,出走魏國。

表面上看來,這只是大良造與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負氣而走,然則此事,卻是經歷了一番謀算已久、驚心動魄的國與國之間的暗戰。

綜合各方面得到的訊息,公孫衍出走,是魏國君臣策劃已久的事,而具體的執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為後之時,魏卬已經在遊說公孫衍了。當時公孫衍仍然有些猶豫不決,但當他征魏主張受到阻止,對義渠用兵的建議又不被採納,再加上張儀憑一張巧舌屢次在朝堂上與他相爭,他本以為張儀不足為敵,可是,在秦王駟立張儀為相邦,將大良造的權力三分之後,他在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經不能再安坐了。

夕陽西照,滿園菊花盛開,黃紫兩色,分外耀眼。

花叢中,公孫衍和魏卬各踞幾案飲酒。

公孫衍案上的酒罈子已經空了好幾個,他沉著臉,一杯杯地飲盡。魏卬幾案上卻只有淺淺一個酒盞,尚有半盞酒在,旁邊卻擺著一具古琴。

魏卬看著公孫衍喝酒,忽然歎息一聲:“式微,式微,胡不歸?”

公孫衍忽然頓住,整個人石化了似的,聲音也變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長地看著公孫衍:“犀首這樣聰明的人,何必再問呢?”

公孫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幾案上,他看著魏卬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為,您已經隨遇而安,沒想到您身在咸陽,心仍在大樑愛傾紫禁城。”

魏卬輕輕撥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隨即停下琴弦,將酒一口飲盡,“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為何不回去?”

公孫衍嘿嘿一笑:“我為何要回去?”

魏卬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琴,輕輕撥弄著:“犀首還有繼續留下的意義嗎?”

公孫衍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我當日在魏國,不過是個偏將。秦君於我有知遇之恩,拜為大良造,以國相托。縱君臣意見相違,但我仍然是秦國的大良造,又豈可輕言離去?”

魏卬放下琴,歎息:“不求封百里侯,但求展平生願。犀首,你與衛鞅,都是百年難遇之奇才,豈能拘于一國一域、一人一情?縱觀列國數百年風雲,有幾個能夠得國君以國相托?齊有管仲,但管仲之後呢?秦國已經得了一個商君,不會再打造一個商君。但是……”他身體向前傾,迫切地看著公孫衍,“魏國已經失去衛鞅,不能再失去公孫衍。秦王之氣猶盛,一山不容二虎。但魏國盛氣已衰,正要托賴強者力挽狂瀾。犀首,大丈夫施展才華,改天換地。你與其與秦王論個短長,不如與秦國爭個短長。”

公孫衍的酒杯停住,他的表情雖然冰冷,但熾熱的眼神和微顫的手,卻顯示出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

魏卬不再繼續說話,只是輕撥琴弦,反復彈著剛才《式微》那一章。

公孫衍忽然放下酒杯,杯中酒濺灑幾案。

式微,式微,胡不歸?

胡不歸?

他要——歸去嗎?

公孫衍想了很久。他獨坐在書房,看著壁上的地圖,看著席上一堆堆竹簡,這些都是他歷年用盡心血寫下的策論,這是他對秦國的展望,這是他對列國的分析,這是他控制這個世界的渴望和野心。

他公孫衍,應該是以天下為棋盤,與天地造物對弈的棋手,而不是一顆困於朝堂,被君王撥弄,被同僚排擠傾軋的棋子。

與之相比,秦王的恩遇、大良造的身份,又算得了什麼?

他知道魏卬勸他的目的,他也知道他這一離秦而去,等待他的是魏國的禮聘。

可是——公孫衍無情地笑了一笑,薄薄的嘴唇顯出他冷硬的性子——當日他入秦,做的是大良造,如今他入魏,魏國還有什麼能滿足他的呢?

他站起來,看著壁上的地圖,沉吟良久,舉起朱筆,在地圖上點點畫畫。

公孫衍在書房中,對著地圖,幾日不曾出門。到了最後,地圖已經被他畫得面目全非,他這才一擲筆,哈哈大笑:“吾得之矣!”

天下如同棋盤,而他已經把每一步棋都算好了狂狼不噬妾。

是時候該走了。

他把地圖卷起來,扔到火盆中燒了。

七月初九,魏卬以幼子生日為由,請許多在咸陽的魏國舊人飲宴。

七月初十,也是四方館辯論之時,近日墨家大辯,秦王駟一定會感興趣的。

初九日,賓客飲宴,公孫衍與魏卬對飲,大醉而宿于魏卬府中。

外面的酒宴仍然在繼續。

而聲稱已經醉倒的公孫衍在書房中與魏卬對坐。

魏卬將幾案上的過關符節和竹冊推到公孫衍面前:“這是過關符節,這是偽造你身份證明的竹冊。馬車已經安排好,明早你便離開咸陽。”

公孫衍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推到魏卬面前:“我與秦王終究君臣一場,雖然觀念不同,難免各分東西,下次相見就是在戰場。這是我留給他的陳情之信,請代我轉交。”

兩人互相一拜,公孫衍站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宴散了,賓客陸續從魏卬府中離開,而公孫衍作為魏卬的至交,醉倒在魏卬府中過夜。誰也不會特別注意,在那些離開的賓客中,有一個人的隨從已經悄悄換人了。

次日清晨,數輛馬車悄然自咸陽城東門而出,守城衛兵驗過通關符節,乃是魏夫人派人送藍田美玉給魏王。同一時間,一輛客貨兩用的馬車自咸陽城西門而出,載著一名叫“梁賈”的商人販貨到義渠,通關的竹符裡寫著商人與隨從三人,以及絲帛等貨物。東門與西門的守衛官兵分別查驗以後,都通關放行。

傍晚,四門齊動,緝騎皆出,一路追趕,持魏夫人通關符節的那一批人與貨,皆被截下。

但那販貨到義渠的商人車隊,出了西門之後,轉折向東,一路翻山越嶺,疾行至魏國。

魏卬府。

因昨日飲宴未完,今日魏卬仍與“公孫衍”在雲台飲宴。

忽然間府門大開,司馬康率著廷尉府兵馬沖了進來,直入花園,沖上雲台,拉起與魏卬對飲之人,一看果然不是公孫衍。司馬康氣急敗壞,拔刀對準魏卬道:“大良造何在?”

魏卬站起,傲然一笑道:“如今,他已經是魏國的國相了。”

司馬康大怒,用刀逼近魏卬道:“你,好大膽子!”

魏卬冷冷一笑,忽然口鼻之中黑血湧出,整個人也倒了下去。司馬康扶住魏卬,驚怒交加道:“你、你服毒了?”

魏卬嘴角帶著一絲微笑道:“我被你們秦國的大良造所騙,喪權辱國。我如今再騙走你們秦國一個大良造,如此,我也去得安心了。”

但見夕陽西下,魏卬的微笑凝結在臉上,充滿了諷刺之意。

承明殿外,都可以聽得到秦王駟的咆哮之聲,只嚇得往來的小內侍們戰戰兢兢,恨不得貼著板壁而走,腳下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來逃妾升職記。

承明殿內,樗裡疾跪在下首,面對著猶如困獸般暴怒狂走的秦王駟:“魏卬與公孫衍早有勾結,策劃了這麼久,你們都是死人嗎,居然於事前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離開咸陽的?沒有官憑他如何投宿?沒有銅符他是如何離開關卡的?當日連商君也未能逃離,為什麼公孫衍反倒能離開?這夥人手眼通天到何等境地了?你給我去追,去查,一個也不許放過!”

樗裡疾上稟:“此事他們籌備已久,公子卬派人假扮公孫衍,迷惑我們的眼線,暗中幫助公孫衍離開咸陽。”

秦王駟一拳捶在案上:“立刻派人去追,務必要將公孫衍追回!”

樗裡疾硬著頭皮勸道:“大王,臣已經派出鐵騎秘密去追,若是當真追不回來,亦不可太過張揚。”

秦王駟怒道:“寡人不管,不計任何代價,都要將公孫衍追回!”

樗裡疾大驚:“大王不可。謀士們往來各國,效力君王,來去自如,我們豈可畫地為牢,追捕謀士?當日商君之死,是因為謀反之罪,亦是因為列國不肯收留他。而公孫衍罪狀未明,豈可輕言追捕?只能悄悄追回才好。否則的話,會令各國謀士人心惶惶,不敢留在秦國,不敢投奔秦國。”

秦王駟臉上忽青忽白,好一會兒,才忍下了氣,冷冷地道:“好,就依你,悄悄追捕,不可聲張。”

樗裡疾暗暗松了口氣:“是。”

秦王駟坐了下來,臉色陰沉:“哼,魏國人,竟敢算計到寡人頭上來,豈有此理!”他轉向繆監,“不必忍了,所有魏國人的眼線,全部起出來,不管牽涉到誰,都給我抓了!”

樗裡疾見狀忙提醒:“既如此,我們派往魏國的眼線,也要理一理。我們若把魏國的眼線都清理了,魏國必然也會清了我們秦國的眼線。”

秦王駟點頭:“明面上都收了,暗線可以分頭埋了,就算被抓到也不過有一個是一個。”

見樗裡疾領命而去,秦王駟這才恨恨地一捶幾案,怒而不語。

羋月已經更了女裝,見諸人都已經退去,便上來服侍。

她伸出手,為秦王駟按摩著頭部,好一會兒,待他的情緒消緩,才不解地問:“大王,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秦王駟沉聲:“何事?”

羋月道:“妾身不明白,公孫衍已經是大良造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為何要走?”

秦王駟輕歎一聲:“是寡人疏忽了。寡人任公孫衍為大良造,乃以國士相待。公孫衍任職以來,為寡人立下赫赫戰功,不負使命。君臣相知,原是大幸,怎奈時移勢易,公孫衍的政見主張,於今日的秦國來說,已經是不合時宜了。”

羋月有些不解:“不合時宜?”

秦王駟道:“秦人不畏戰,然並不是喜戰好戰。當日商君變法,雖然于國有利,但這場變法自上而下,無不動盪。若是稍有不慎,則大秦就將分崩離析。所以寡人重用公孫衍,發動征戰,連戰皆勝,如此才能讓列國明知秦國政事動盪,也不敢挑起戰爭。”

羋月心中暗歎,列國提起秦國,人人都說是虎狼之秦,生性悍野好戰一夢榮華。可如今聽起來,這大秦好戰,更像是迫不得已,用來恐嚇列國的。

秦王駟繼續道:“不錯,秦人好戰,可每一戰卻都是不得已的。雖然這些年來秦人以命相拼保得住戰場上的不敗之績,可是戰爭卻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一場戰爭要徵發民夫,便會使田地拋荒,耗費軍資使得國庫空虛。若不能從戰爭中得到足夠的奴隸和贖金,則每打一仗對於秦國來說,都得不償失。我大秦處偏僻之地,人丁單薄,土地貧瘠,立國雖久,卻不像中原列國,經得起長時間的戰爭消耗。可公孫衍他……”

羋月聽了半晌,已經有些明白了,不禁道:“公孫衍身為外來客卿,久居上位,若不能一直拿出功勳來,何以服眾?所以他力主征戰。可是秦國許多更深的內情,他未必知曉。但大王明白,樗裡子明白,甚至連庸芮也明白,大秦的人力物力已經支撐不起持續的戰爭了,必須休養生息。可是大秦一旦停戰,則列國就可能猶如群狼撲咬,分而食之。所以大王才會重用張儀,既不動刀兵,又能恐嚇諸侯,占取土地。表面上看來咄咄逼人,其實卻是在步步為營。”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羋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得忘形,忙低下了頭,卻見秦王駟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盯得讓她有些膽寒,顫聲道:“大王,您,您莫要這般看著妾身——”

秦王駟卻忽然問:“這些,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羋月一怔,低下頭,仔細地想了想:“以前夫子給我們講課的時候,講得最多的就是秦國。妾身入秦以後,又經常向張子請教……”她不安地看著秦王駟,“妾身是不是說錯話了?”

秦王駟歎了一聲:“寡人真是沒有想到,你一個小小女子,竟能看出這些來。唉,連公孫衍這麼多年來,也一直糊塗著。”

羋月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謂執迷不悟,不過是人有執著,所以迷惑,所以不悟。”

秦王駟拍案而起:“不錯,不錯,寡人正是奇怪,公孫衍為何如此執迷不悟。寡人曾勸他不要與魏國陷入硬戰,國與國的交戰,要謀算的不僅是成敗,更是得失,可是他卻聽不進去。後來魏國連敗,他又不肯乘勝追擊,反而要轉去圍剿義渠……張儀初入秦國,就能看出來我秦國應該走的方向,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大良造,卻執迷不悟……”他來回走了幾步,才喃喃道:“不錯不錯,他有執著,他的執著讓他看不清方向,寡人卻不能讓大秦陪著他看不清方向。季羋,你知道嗎,寡人方才甚為憂心?公孫衍此人才能極高,氣魄極大,又深知我秦國內情,若是離秦而去,必然入魏,甚至很可能會掀起列國對秦國的圍剿來……”說到這裡,他忽然露出微笑,也緩緩坐下,“可如今,寡人倒不怕了。”

羋月不解地問:“大王這是怎麼說?”

秦王駟冷笑:“公孫衍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是他太驕傲,太自我,太把自己淩駕于君王之上了。他做不了第二個商君,找不到一個可託付的君王。他忘記了,再高的才氣也需要有君王與他相輔相成。寡人……終於放心了。異日秦國或會有驚濤駭浪,卻不會有傾覆之禍。”見羋月仍然有迷惘之色,拍了拍她的肩頭道:“你不明白公孫衍,那是自然。你只見過他一次,如何能明白他?但是寡人明白,寡人就是太明白了,所以驚恐失措,那也是一種因執著而起的迷惑吧。季羋,你很好,非常好。從今日起,你不必去整理那些楚國書籍了,你來為寡人整理書案吧。”

羋月驚喜道:“為大王整理書案?”

秦王駟問:“怎麼,不願意?”

羋月忙行禮:“不不不,妾身萬分驚喜。”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51:32

羋月傳 第127章 風雲變

公孫衍因與秦王意圖相違,從相權三分感覺到自己的理念已經被秦王放棄,一怒之下辭官出走魏國,立刻被近年來痛感國勢衰弱的魏惠王任為相國,並促成魏、韓、趙、燕和中山國結為聯盟,以對抗已經稱王的秦、齊、楚等大國。

公孫衍的出走,魏卬的自盡,對於所有在咸陽的魏國人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魏夫人得知此事時,已經遲了一步。

采蘩告訴她:“夫人,公孫衍掛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與魏國有關的據點全部被破,人員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驚:“公孫衍是否已經逃到魏國了?”

采蘩道:“是,大王親迎,已經拜為魏國國相。”

魏夫人輕籲一口氣:“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們……”

魏夫人鎮定地道:“關我們什麼事!我等深宮婦人,豈知軍國大事?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孫衍出咸陽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讓人用您的銅符節調開追緝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說什麼?”

采蘩的臉色也變了,哭著伏地請罪:“是奴婢之錯,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臉色慘白,手在袖中顫抖:“你、你不是說銅符節已經拿回來了,並且已經運送藍田玉回魏國了嗎?”

采蘩抬起頭來,也是臉色慘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這樣說的,可是、可是他並沒有真的這麼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孫衍離開咸陽時,才用您的銅符節去調開秦國追兵。”

魏夫人癱坐在地:“他、他為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淒然一笑:“是我的錯,我只道他還是以前待人以誠的君子,卻不曾想到,一個人失去一切以後,早就已經變得瘋狂,而一個已經瘋狂的人,還裝出一副君子的樣子,就比一般的人瘋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曉得,他為了達到目標,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會顧及別人的死活呢?”

采蘩驚得渾身發抖,拉住魏夫人顫聲道:“那、那我們怎麼辦呢?”

魏夫人只覺得全身發軟,但她強撐著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計,我們只有抵死不認裝神。只不過是一枚銅符節罷了,又不是我日日要藏在箱子裡的,往來魏國的也不是我,中間若是被人丟失,豈能盡是我的過失?”

采蘩看著魏夫人的神情,終於戰戰兢兢地也爬了起來:“是,奴婢,奴婢……”說了半日,還是不曉得究竟要說什麼。

魏夫人籲了一口氣,揮手道:“你只當此事不存在,你我什麼事也不知道。”

兩人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采薇的聲音:“你們想幹什麼?大膽,未稟告夫人你們就敢闖進來……”魏夫人一驚,抬頭看到繆監帶著幾名內侍進來,向魏夫人施了一禮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辦魏國奸細案,內府要傳訊魏夫人身邊的采蘩、采薇和井監等人,請夫人允准。”

魏夫人臉色慘白,喝道:“大膽!我身邊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內奸了?我去見大王申訴,我沒回來之前,我宮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動,否則的話……”

繆監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夫人,公子卬已經自盡了。”見魏夫人渾身一震,繆監看著她的臉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經被召往內府審問了。”

魏夫人一驚,欲站起,卻又坐倒,伸手指著繆監顫抖喝道:“你們……居然連我妹妹也……你們,你們太過放肆了!”

繆監繼續說著:“公子華身邊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經換過了,該問話的人,也都召去問話了。”

魏夫人看著這個眼神冰冷的內監,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來:“好好好,有了新人,舊人就可以一筆抹殺了嗎?大王,大王這是也要棄我於西郊行宮嗎?”

繆監聽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頓時淩厲起來,看著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這個機會。魏夫人,庸夫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樣……”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視繆監,一字字似從牙齒縫中迸出:“是,我不一樣,難道大王真的忍心讓公子華無母嗎?”

繆監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國媵女及侍從都要進內府過一遍。”說罷,喝了一聲:“帶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采蘩整一整頭髮,昂頭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著被拉了出去,殿內外各種雞飛狗跳,眾宮女和內侍在叫喊聲中盡被帶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暗。

一陣冷風吹過披香殿內室,魏夫人打個哆嗦,猛地驚醒過來,驚惶地四處回望,整個宮殿空無一人。

魏夫人顫聲道:“來人,來人哪!”

整個宮殿卻空蕩蕩只餘迴響。

魏夫人站起來,赤著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來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勞地推開一間又一間的側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卻是空無一人,宮殿裡只迴響著她獨自一人驚慌失措的聲音:“來人,有人在嗎?還有人在嗎?人都到哪兒去了……”

魏夫人只覺得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似的絕色悲戀,傾世狂妃。她赤著足,一直跑到了長廊盡頭,推開披香殿的側門。

宮門處,卻早已靜靜地站著兩個侍女,她們站在那裡,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沒聽到魏夫人滿宮的呼喚,也未曾進來,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好像魏夫人若不開門,就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存在。

她們見魏夫人出來,才一齊斂袖向她行了一禮,舉止整齊,臉上的微笑卻似刻上去一般,瞧著是笑,卻毫無笑意:“參見夫人。”

魏夫人的腳步猝然而止,她在這兩個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覺到一陣危機。她希望自己能夠壓制住她們。她伸出手來,勉強挽起自己的頭髮,高高昂起頭來,努力作高貴狀,但卻抑制不住臉上的肌肉哆嗦:“你們,咳咳咳,你們是……”

但見左邊的侍女應道:“奴婢鵲巢,參見夫人。”

右邊的侍女也應道:“奴婢旨苕,參見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陣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誰侜予美?心焉惕惕。”這一首《防有鵲巢》,寫的正是有違常理的現象導致的疑懼。這兩個侍女的名字,是專門用來賜給她的嗎?

這是,秦王對她的懷疑、對她的斥責、對她的厭棄嗎?

耳邊響著兩個侍女的聲音:“奴婢等奉大監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見大王,我要見大王……我什麼也沒做,大王不能這麼對我。”

忽然聽得一聲冷笑,一個女子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看著魏夫人,眼中盡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須狡辯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長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繆監的話。他說魏國媵女及侍從均要進內府過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經進了內府,可樊長使為何還在此呢?

樊長使卻自己將話都說了個透:“我身懷六甲,卻被你拿去當作陷害王后的工具,害得我早產險些身死,我兒天生體弱,便是我僥倖得了性命,卻也因此而纏綿病榻,容貌不復!你害我至此,夫複何言!”

魏夫人頓時明白,瞪著樊長使:“是你出賣我?”

樊長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權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聰明一世,怎麼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殺掉所有的證據,卻沒有辦法抹殺掉你做過這些事的痕跡,更沒有辦法抹殺大王心中的懷疑。只要大王懷疑了你,我再說你什麼,大王都會相信。如今你再要見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顫聲問道:“你同大王說了些什麼?”

樊長使冷冷地道:“什麼都說了,你自入宮以來,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與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會,我都替你盯著、看著,替你記著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著樊長使,她積威已久,樊長使縱然怨恨滿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後縮了縮,然而一想到自己險些殞命,兒子先天體弱,終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壓過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這是你應得的報應,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著樊長使,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著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凰寵——高門貴夫。不過,有些事,你是永遠不會懂的。”她之前還極為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銅符節助公孫衍逃走,秦王駟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這般將她所有的侍從婢女盡數押走的程度,卻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駟賜下這兩個名字中明顯存著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來,更令她如挨了一悶棍。

此時樊長使這般沉不住氣地跳出來,訴盡怨恨,只當是耀武揚威,可以一雪前恥,卻不知道也將她需要的所有資訊,都告訴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連敵人是誰也不知道,連自己應該如何辦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標,她便能夠迅速將自己武裝成一個戰士。

夠了,足夠了。雖然這一戰,她猝不及防,一敗塗地,擊倒她的卻不是她的敵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敗得不甘,敗得糊塗;但是只要她還在,她的子華還在,她就能夠捲土重來。

魏夫人看著樊長使,微微一笑,原本蒼白的嘴唇忽然詭異地多了兩分血色:“多謝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會忘記妹妹之情。”說著,她挽了挽頭髮,優雅地昂起頭來,轉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內。

夜風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著的雙足因為剛才奔跑而開始發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鑽心的疼。今後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會一步步走下去,最終,走出這一片險境,重新踏上屬於她的寶座。

這一夜,整個宮廷,不知道有多少人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輾轉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著素服,卸去所有飾物,披散著頭髮,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見大王。”

無人回應。

魏夫人對這樣的情況,已經有所預料。多年夫妻,讓她比誰都瞭解,秦王駟的心在真正冷起來的時候,會有多冷酷。然而預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對著的時候,仍然覺得一顆心揪緊,痛得難受。

魏夫人雙手呈上血書道:“妾身有罪,請大王賜罪。”

依舊無人回應。

魏夫人雙手無力垂下,血書置於膝上,一動不動地跪著。

但見承明殿中宮人內侍來去,日影變化,直至天色暗下來,依舊無人理她。

直至承明殿中燈光亮起,這時候繆監才走出來,走到魏夫人身邊,溫言道:“魏夫人,您還是回去吧,大王是不會見您的。”

魏夫人面色慘白,一片決絕:“若大王不見妾身,妾身就跪死在這裡,向大王請罪!”

繆監輕歎一聲:“魏夫人,您認為大王會為這種行為而心軟嗎?”

魏夫人神情絕望,慘然一笑,雙手呈上血書:“求大監代我呈上血書,我感激不盡。”

繆監心中暗歎,若說後宮諸婦,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婦當數第一。只可惜,後宮婦人,他一個寺人喜與不喜,都毫無置喙的權力。然而在此刻,他卻不能不受她所迫,還得似被感動一般,一邊搖頭一邊接過血書,神情也帶了三分慘然道:“唉,魏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呢?算了,我就替您去試試看吧。”
見繆監走進殿內,魏夫人跪在原地,心中卻是隱隱有著期望。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想要翻盤是極難的,只是她不甘心,她曾經離後位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她不但失去了後位,還無端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她用了一夜時間,寫了這樣一封用盡心機,也傾盡情感的血書,只要秦王駟看到這樣的血書,必會想起兩人的舊情,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這麼多恩愛的時光,還有她的兒子子華,不管從情感上,還是從利害上,他都當給她一個翻身的機會才是。

繆監出來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著原樣不動的血書時,心裡一沉。

繆監一臉的憐憫、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這樣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她不要看這個老閹奴這種虛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對她,比誰都厭惡,這樣的表情,讓她噁心。而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卻更是讓她寒心!他說:“大王沒接,他說別拿這種割破指頭灑點血的東西表示誠意,若是犯了錯上呈血書有用,怕承明殿中將來會堆滿這種東西,他嫌氣味熏人。”

魏夫人只覺得胸口一痛,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已經軟軟地倒下。

殿前宮女不由得輕呼一聲,聲音才發到半截,已經被繆監狠狠瞪了一眼,只嚇得後半聲也哽在嗓子裡,噎得差點翻白眼。繆監低聲喝道:“叫什麼,吵著了大王,你有幾條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宮女們都嚇得掩口不住,一個寺人戰戰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監,那魏夫人……”

繆監冷冷地道:“抬回披香殿便是,有什麼好叫嚷的。”

當下幾名內侍匆匆抬了步輦來,將魏夫人扶上步輦,抬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宮巷,迎面剛好見羋月帶著侍女也坐著步輦過來。羋月見是承明殿的內侍,當下便叫侍人避在一邊,卻見步輦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邊盡是鮮血。

那幾名內侍見是羋月讓在一邊,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內侍賠著笑上前道:“請羋八子先過吧,奴才們不打緊的。”

羋月便問:“步輦上是魏夫人吧,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內侍回道:“回羋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剛才吐血昏倒了。”

羋月一驚,問:“她沒事吧?”

內侍賠笑道:“羋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來是沒事的嫡女三嫁鬼王爺。”

羋月奇道:“什麼叫想來是沒事的?”

內侍只得笑道:“這得太醫看了才知道啊。”

羋月方要問召了太醫沒有,話到嘴邊卻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後宮之事掌握在王后手中,若要召太醫,那自然也得先去請示了王后才是。

這內侍滑頭得緊,想來他只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宮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會多管,也不會多說了吧。當下輕歎一聲,揮揮手,坐著步輦先過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慘白的臉和嘴角的血痕顯得觸目驚心。

羋月不知道,為什麼魏夫人一夕之間就失去了寵愛。可以說,她進宮,就是為了扳倒魏夫人,這個目標是如此之難,難得她幾次折騰,幾乎要放棄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忽然間,她夢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被一股巨大的興奮籠罩著,她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勢的,到底是誰,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沒有動,也沒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詐的魏夫人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想辦法脫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觀,再作致命一擊。

然後,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她在想,秦王會接受魏夫人的狡辯嗎?她是他的舊人,是公子華之母,就算是為了公子華的顏面,他也會高舉輕放的吧。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沒有見魏夫人,更沒有想到,魏夫人真的會落到這麼慘的地步。一刹那間,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懷著這樣的心事,她一夜輾轉未眠。秦宮向她揭開了更深層次的面紗。

原來她以為,後妃之間的爭寵,是最可怕的,是殺人不見血的,這些後宮人心的陰暗,是最不可測的。楚威後如此,鄭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然而那些後妃們搏殺爭鬥的手段心術,放大了看,卻只是小兒之戲。更可怕的是,不管後妃們有多少的心計、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測!

此刻,她比誰都更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失歡于秦王的。

她想,她能問誰呢?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從身為王后的羋姝那裡打聽出一些事情來?

次日起來,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見羋姝。

羋姝很興奮,整個椒房殿都很興奮——諸姬失勢,諸羋自然得勢。

自王后入宮以來,最大的敵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這個敵人倒下來,那是一場勝利,一場值得慶祝的勝利。一大早,羋姝便叫人開了庫房,取了絲帛珠寶,分賞諸媵女,人人有份,連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羋姝見羋月進來,便招呼她過去,教她去這一堆絲帛珠玉中挑選上等的,一邊又拉著她說個不停,一泄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裡面所有的宮女內侍都拿到內府去審問了。”說著開心地大笑起來,“我還聽說,昨日那賤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從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見她,連血書也不收,最後她還吐血昏倒了。哈哈哈,這真是報應啊!”

羋月輕歎一聲:“是,昨夜我在宮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頭跣足,還吐了血,實是可憐明月系列。”

羋姝興奮已極,抓著羋月的手,問:“你看到了?快與我說,這賤人如何狼狽,如何可憐?”

羋月不動聲色地帶過話題,試探著問:“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羋姝不屑地揮手道:“還能是何原因?必是她做的惡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這才真是罪有應得。”說罷似得了提醒一樣,“對了,咱們什麼時候親眼過去看看這賤人的下場。這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她那麼囂張,給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擊我們,還害死了黃歇……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報仇了。”

羋月聽她提到黃歇,心中一酸,險些失態。然而見羋姝興奮莫名,頓時警惕起來:“阿姊莫急,此事還須從長計議,不可打草驚蛇。”

羋姝聽她逆了自己意思,頓時惱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那魏氏不該死嗎?”

羋月只得解釋:“阿姊,如今魏氏失勢原因未明,並不是因為謀害我們而被處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處置她還未確定,如若阿姊現在就對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憐愛之心,只會適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羋姝叫人挑選首飾珠寶,眾媵女本是推讓她先挑,不想羋月來了,羋姝頓時把她拋在一邊,先讓了羋月,心中本已經有些不忿。耳聽得羋姝熱情招呼,羋月卻是反應冷淡,甚至故意推諉,她本是靜靜地坐在一邊聽著,卻忽然插了一句:“季羋怕是有所顧忌吧。”

羋姝聽了這話,也疑心起來,便接著問了一聲:“妹妹到底有什麼顧忌?”

羋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見對方卻只是帶著一貫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來在高唐台一樣,永遠不溫不火,卻在所有的人未預料的時候說上一句,把火點著了,自己卻安然而退。

孟昭氏點著了火,而自己卻要去澆熄這把火,羋月只能對著羋姝解釋:“阿姊,後宮妃嬪的命運,不在你我互相掐鬥,而在於前朝的政局變化。當日阿姊身為王后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擊,卻依舊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經落敗,那也只不過是大王的心意變了而已。”

誰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錯了什麼,看似低眉順目,卻是冷不防又陰惻惻地介面:“可如果我們不乘勝追擊,那豈不是縱虎歸山?”

羋月轉頭厲聲斥道:“孟昭妹妹這麼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頭不語,眼神卻透著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給羋姝看。

羋姝更是不悅,冷冷地對羋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願意出手,就別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來想想辦法。”

羋月只覺得一陣頭痛,看羋姝的意思,不曉得又出什麼意外之事,只得問:“什麼事?”

羋姝表情卻已經轉為眉開眼笑,拉著羋月,一副貼心的樣子:“你也知道我的蕩乃是嫡子,你看當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為太子?”

羋月撫頭,歎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蕩乃是嫡子,自然會立為太子,若是過於著急,反而會令大王反感。更何況,這件事最好是等他長到三五歲性情初定時提出為好,再不濟,也得過了周歲吧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不想季昭氏見姐姐被羋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難道季羋的意思,是覺得公子蕩過不了周歲,還是要等三五年以後看看公子蕩夠不夠聰明?”

羋月忍無可忍,抓住季昭氏這句話的語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臉上,喝道:“你敢詛咒公子蕩,實在無理!”

季昭氏被羋月這一掌打在臉上,本要發作,聽了此言嚇得邊哭邊申訴道:“王后,王后,妾身冤枉,我真的沒有詛咒公子蕩的意思。”

孟昭氏一驚,心中暗惱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兩句挑撥就打算不再說話,此時只得站起來護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只不過是順著季羋的話說下去,季羋怎可反誣於她?當著王后的面前,季羋居然動手打人,這實是不將王后您放在眼中啊……”

羋姝本對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帶歪了,轉頭斥責羋月道:“夠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動手打人,哪裡還把我放在眼中?你既不願意給我出主意,就給我出去!”

羋月方欲勸:“阿姊……”

羋姝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她本性驕縱,入得秦宮,千忍萬忍,自覺已經忍辱負重至極,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經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敵人的囂張,還是自己人的勸告,都無須再忍——當下沉了臉道:“出去。”

羋月已經明白她的用意,話不投機,無法再說,只得站起來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孟昭氏撫著季昭氏的頭,垂淚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羋。”

羋姝道:“不關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說話了,誰也沒有看到,她眼中閃過的一絲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問沒有抗衡魏國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麼,同為羋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羋月之下呢。

她早已經看出來,羋姝與羋月雖然名為姊妹,卻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羋姝身邊的傅姆玳瑁,更是對羋月猜忌異常。既然天予她這個機會,如果她不乘機奪取,那才當真辜負了昭氏家族送了她兩姊妹到秦國為媵的心思呢。

羋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當她第一次與秦王駟在一起的時候,以羋姝的性子,她與羋姝之間,終究是不能共處的。雖然她一直試圖延遲這種局面的到來,但是,如今看來,魏夫人一倒下,這種分裂便已經無法阻止了。

一個聽不進勸,只會讓你替她解決麻煩,但卻永遠聽別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遲早的事,區別只在於遲和早而已。

當日在楚宮裡,她敷衍楚威後、羋姝等人,因為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從那裡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來。

後來入了秦宮,她想借羋姝的力量對抗敵人,為黃歇報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護小冉,可倚仗羋姝的想法最終還是落空了,她終究還是靠自己爭得了魏冉的活命機會,同樣也埋下了與羋姝決裂的導火索。

想到這裡,她已經能夠看得到羋姝將會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處了。畢竟與她姊妹一場,她想,還是為她做最後一件事吧。

她轉身看著椒房殿的房檐,輕歎一聲,回頭向前而行。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1:55:33

羋月傳 第129章 翻雲手

秦王駟這日心情並不好,無論是誰,遇到自己的重臣潛逃,寵妃通敵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兒去,連眼前的簡牘也看不下去了。他百無聊賴地轉頭,看著本應該侍坐一旁收拾的羋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喂,喂!”

羋月回過神來,臉一紅,忙請罪道:“大王,妾身失儀了。”

秦王駟問:“你在想什麼想得如此入神,連寡人叫你都沒聽見。”

羋月欲言又止:“沒什麼!”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有些詫異,揚起一邊的眉毛來:“有什麼事,不能跟寡人明說?嗯?”

羋月歎了一口氣:“妾身剛才是在想,公孫衍居然能夠在關卡森嚴的情況下離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國的細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細思恐極。”說到這裡,看著秦王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這是自己在杞人憂天了。”

秦王駟見她如此,摟過她溫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細作之事,不過是潛伏暗處接應,影響不了大局。”

羋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擔心自己……”

秦王駟詫異:“那你在擔心什麼?”

羋月歎道:“當日妾與王后入秦之時,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藥物之毒,下毒之妙,實是實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來,猶覺心寒。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長歎一聲:“妾身昨日去見王后,看到公子蕩尚在繈褓之中,天真無知,不知怎麼地,就起了憂心。”見秦王駟的臉沉了下去,羋月頓時不安起來:“大王,妾身說錯了什麼話嗎?”

秦王駟強笑了一笑,撫了撫她的頭,道:“無妨,你沒有說錯,你說得很對。”

羋月松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經傳達到秦王駟的耳中,只有讓秦王駟也開始憂心公子蕩年紀幼小恐遭不測,那就會對所有年長的公子產生警惕,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公子們分封出去。

名份早定,就能夠成功的消彌許多人心的*。

而只要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蕩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羋姝的兒子,這是確定無疑地,否則任何其他人的兒子當上太子,對於諸羋來說,都是滅頂之災。而此時亦是最好的時機,正是秦王駟對諸姬感觀最壞的時候,等這段時間過去了,也許可能舊時的情誼反而會慢慢恢復。

公子蕩立為太子,下一輪的爭寵,就將會在諸羋身上產生來嘛,少俠。羋姝有王位之位,有太子,心裡安定,她也會將四個媵女一一提撥到一定的位置上,在後宮形成諸羋的勢力,諸羋爭寵開始以後,羋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訴她,昨日秦王駟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羋姝大發脾氣,表示反對。

羋月聽到這個消息,從齒縫中冷冷地說出兩個字來:“愚蠢。”

是的,她都能夠想像得到羋姝此刻的心理,她以為自己受的委屈還沒有出夠氣,她受楚威後的影響太深,認為一個王后的權威,應該是讓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戰兢兢地等著她的吩咐、她的處置、她的發落。

對,她是覺得對楚威後的手段不以為然,她認為她處置姬妾會比楚威後更仁慈,然而她們的思維方式,卻是一模一樣的,而這,卻是所有強勢的君王所最不喜歡的。

大好機會,在此時此刻,遠逐分封公子華,足以讓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籌碼。她沒卻非要實實在在,當面鑼對面鼓地宣示自己要報復要出氣,這是自棄優勢。魏夫人雖然暫時失勢,然而百足之蟲、百死不僵,羋姝的智力並不足作為魏夫人的對手,若是當真破臉,依魏夫人的手段,恐怕會有無窮的後患。

說,還是不說?

有時候對於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錯誤,就等於得罪她。而不說,則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用她的愚蠢,將自己這一撥人的命運拉進泥坑裡。

羋月頓了頓足,暗歎一聲,不管她多麼不情願,然而她們既然一起從楚國來到秦國,便是命運已經綁在了一起,同榮共辱,若是羋姝真的出了什麼事,她們這些媵女,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羋月走進椒房殿的時候,羋姝正拿著撥浪鼓逗著嬰兒:“蕩,與母親笑一笑,笑一聲。”

嬰兒卻是有些暴燥,被羋姝逗得已經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頓時哇哇大哭。

正在此時羋月進來,剛想說話,卻聽得嬰兒忽然大哭,但見羋姝手忙腳亂地哄著嬰兒:“我兒不哭,不哭……”

玳瑁見狀忙接過嬰兒,哄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哭聲。

羋姝才轉過頭來慍怒地道:“妹妹,這等慌張,有什麼要緊的事,要險些驚了我兒?”

羋月見她遷怒,只得賠不是道:“是我魯莽了,阿姊勿怪。”

羋姝神情稍霽,方問:“何事?”

羋月問:“聽說大王有意分封諸公子,卻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羋姝點頭:“的確有此事,”說到這裡,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曉得是誰給大王出的主意,想是讓魏氏那個賤人想借此機會逃脫問罪嗎,還想讓她兒子受封,想也別想。她既有罪,她的兒子也休想得意。”

羋月頓足:“阿姊,你真是壞我大事。”

羋姝詫異:“怎麼,這是你的建議不成?”

羋月道:“阿姊不是說,要我想辦法勸大王立公子蕩為太子嗎?可是以大王的脾氣,就算是要將天下傳給嫡子,也是要再三觀察,細心培養以後才會確定貪吃王妃霸王爺。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內都未必有結果。我知道阿姊擔心年長的公子會影響到公子蕩的地位,所以才建議大王將年長諸子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名份早定,讓他們失去爭位的倚仗,也不會有朝臣支持他們,更讓後宮的妃子們死心,少起風波。阿姊何以為一時意氣,壞了大局。”

羋姝聽了,先是一喜,轉而想到自己剛剛阻止了此時,她卻是不肯認錯之人,轉念一想,便駁道:“既然後宮的妃子們有不軌之心,諸公子將來會生事,那我為何不能將他們控制在手心中。放他們出去,太便宜他們了。妹妹,你畢竟出身不一樣,身為王后,除了要讓人懷德,更要讓人畏威。魏氏賤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兒子還想這麼早就受封,沒這麼容易,我要拿她殺雞儆猴,以警效尤。”

羋月心中暗歎,很多時間,與羋姝無法繼續交談,一來是她的智慧無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來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錯了,但她頭一個念頭不是承認錯誤補救錯誤,而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要先把你的意見給駁了。

羋月張口想說,最終還是懶得再說。

羋姝卻自覺越說越是有理,反而指責羋月道:“說起來我還沒有問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沒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進什麼言?什麼時候你可以瞞著我決定後宮的事了嗎?”

羋月看著羋姝,從失望歸於平靜和放棄,退後一步,緩緩行禮:“阿姊,我原以為,阿姊叫我想辦法立公子蕩為太子,我本也沒有把握成功與否,未能與阿姊商議,是我的不是,日後這樣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我知道從前是我過於縱容你了,可如今後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日後你當如孟昭氏一樣,小心做人,謹守本份,若是再出了什麼事,我過於寬容你就不好處置別人了。”

羋月應了一聲是,心中卻已經在神遊天外了。所謂將來有事,必先向羋姝請示,其實對於她來說,或許更好,若是連羋姝都能夠理解接受贊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個是人都不會上當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個媵女討好獻媚,也許,自己是時候抽身了。

羋姝得意洋洋地將羋月數落一番,說完了,看羋月臉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下了她的臉子,不過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虧,轉而後悔。她既是要占人上風,又不願意別人腹誹於她,非要讓別人口服也要心服才心。當下又換了臉色,拉起羋月的手轉而緩和氣氛:“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於好意,只是太過獨斷專行,未免不夠懂事,如今說開了就沒什麼。”

羋月只得應了一聲是。

羋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悶在屋子裡也快一年沒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園逛逛,看還有什麼花開著。”

羋月心中暗歎,居人之下,她不講理的時候你要受著,她要示好的時候你也必須要接著,當下笑了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便領受了羋姝這份“好意”。

當下在宮婢簇擁下,兩人出了椒房殿,轉過廊道,漫步園中。

但見花至荼蘼,果然是已近晚春了。

羋姝有意緩和氣氛,高聲大笑,處處指點,羋月淡淡地偶爾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過這一場,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轉頭,卻見花園另一頭,魏夫人面容慘澹,帶著鵲巢走過來,見了羋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麼,疾步走到羋姝面前,強撐著笑臉行禮:“妾身參見王后。”

羋姝心情正好,見了魏夫人,頓時敗了興致,皺眉喝道:“魏氏,你待罪之身,居然還敢出來?”

魏夫人微笑著,看似一臉謙卑,但眉稍眼角,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險惡,笑容雖然溫和,聲音也有一絲尖利:“聽說王后賞花,妾身特來侍候紫瞳亂,傾城歎。”

羋姝甩臉子道:“用不著。”

羋月看著這個樣子的魏夫人,心中卻是覺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著一股更加難纏氣息。她反正已經落到底了,再多一件事,也是無妨,但她若存了狠心,要做出什麼事情來拉著羋姝墊背,卻是不妙,當下拉了拉羋姝道:“阿姊,不要理會於她,我們走吧。”

不想羋姝聽了此言,反而甩開羋月的手,朝著魏夫人冷笑一聲:“魏夫人,我看你還是安份地呆在你自己宮裡為好。做人還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為好,你看這花開得這麼嬌嫩,你在花前一站,豈不更顯得人老色衰,自找難堪……”

魏夫人臉上顯出受辱的神情,卻還是勉強笑著:“王后,妾身來只是為了子華分封的事……”

羋月心中詫異,羋姝已經拒絕分封,此時魏夫人來,難道是為了相求羋姝高抬貴手。無論如何,這是緣木求魚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氣傲與能力手段,絕對不至於此時跑來自取其辱。她方要開口勸羋姝,便聽得羋姝已經趾高氣揚地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活著你兒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這麼多的壞事,別以為能逃脫懲罰。”

羋月方欲開口:“阿姊……”

就見魏夫人忽然撲通一聲跪下,拉住羋姝的裙邊,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聲十分之高,羋月暗道不好,魏夫人顯見這是困獸之鬥,見自己無法翻身,便要故意跑來受王后之辱,然後激怒王后,再讓王后作出不智的行為來,便可以將王后“不慈”的行為鐵板釘釘了。

一個人掉進坑裡,如果無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個站在上面的人,也拖進坑裡,大家就又在同一個層面了。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勸說,話到嘴邊,她忽然就不想張口了,說了,又能如何?羋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說了;羋姝相信她,她又招羋姝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準備以這個方法自汙汙人,以羋姝的頭腦,每一刻都會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夠提醒得多少次。

既然勸說無用,她決定袖手旁觀,再看結果如何。

宮中詭雲秘雨,羋姝的路,終究要自己走,她能夠勸得幾次,阻得幾次?

她為了黃歇報仇而入宮,為了入宮而與羋姝達成説明她的協定,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為了委身秦王已經破壞了與羋姝的協議。

如今,魏夫人已經落敗,那麼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敗的原因,然後再讓她永不得翻身,完成對黃歇的心願。

至於羋姝與魏夫人鬥氣,誰勝誰負,又與自己何干呢?

但見羋姝怒衝衝地一扯裙子,用力甩開魏夫人的拉扯,道:“你這賤婢,我是不會放過你的,你休以為這般作模作樣,我便會放過你……”

卻見魏夫人臉色慘白,似要暈過去,她身後跟著的侍女連忙上前一步想扶住魏夫人。

不想羋姝卻尖叫起來,卻原來不知何故,魏夫人的侍女搶上前扶著魏夫人之時,此時羋姝正怒氣衝衝甩開魏夫人欲往前走,不曉得如何,她的裙子卻在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反力往後摔,便與那魏夫人的鵲巢摔到一起,混亂中羋姝只覺得頭皮一緊,似乎頭髮纏到了什麼地方,當下便尖聲大叫起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眾侍女著了慌,玳瑁慌忙過來的時候,才發現羋姝的頭髮被一株花草纏住,好不容易解開的時候,只見幾莖落髮也飄落地下。

就聽得魏夫人一邊扶起那侍女,一邊哭腔道:“鵲巢,是你踩著了王后的裙子嗎,快向王后陪不是,叫王后饒了你吧。”

羋姝狼狽不堪地被侍女們扶起之後,只覺得頭髮發痛,頭髮也掉了幾根,直氣得七腔生煙,耳中又聽得魏夫人的哭聲,又見魏夫人推著那侍女上前跪地陪罪,那侍女卻是一臉驚慌中帶著茫然,當下也不管不顧,親自伸手,將那侍女正正反反扇了數記耳光,本還要再扇下去,卻是用力過猛,早已經扇得自己手疼起來。

只是心中惡氣難出,指著那侍女道:“來人,將這賤人與……”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將她一齊治罪,但終究還不至於犯妄到這一步,只得忍了忍,方要說話。

卻見魏夫人失聲痛哭起來,哭得便似大禍臨頭一般:“鵲巢,鵲巢你怎麼樣。王后,都是妾身的錯,您要打要罰,妾身都認了,求您饒了鵲巢吧,她還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羋姝見魏夫人流露出對這個侍女格外關心的樣子來,心中只覺得暢快無比,魏氏,我雖然一時治不得你,但是,能夠讓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卻是不妨先試試手,當下果斷喝道:“來人,將這賤奴拉下去,杖斃。”

那侍女驚叫一聲,還不及回醒過來,便見一群內侍們立刻將鵲巢拉下,但聽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我什麼也沒做啊……”

卻見魏夫人跪地失聲痛哭,只徒勞地伸著一雙手,朝那侍女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鵲巢,鵲巢……”

羋姝俯下身子,看著魏夫人,惡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嚴,罰你在此,跪一個時辰。”說罷,撫了撫猶有些抽痛的頭皮,覺得自己形容狼狽,無心繼續停留,率眾怒氣衝衝而去。

魏夫人獨自跪坐在地,捂臉嗚咽。

羋月遠遠地看著這一出鬧劇,見人都走淨了,方走到魏夫人身邊,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戲呢?”

魏夫人心中一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只緩緩抬頭苦笑道:“季羋,我痛*邊愛婢,你說這話,又是何意?”

羋月歎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後果,但我卻太瞭解魏夫人你了。就算這個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會為了她而如此失去顏面,狼狽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嗚咽:“原來季羋眼中,我便是這樣一個無情之人。我如今身邊心腹盡去,唯有鵲巢,我縱然再無情,此時她卻是我唯一可倚仗的,若沒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羋月輕輕搖頭:“‘防有鵲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當真是你親近之人,如何會取這樣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羋月輕歎:“你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沒想到過去一直是我低估季羋了,你打算告訴王后嗎?”

羋月搖頭道:“侍女也是一條人命,你為什麼要殺她?”

魏夫人冷笑:“殺她的是王后,不是我裝神。”

羋月看著魏夫人,這個女人不擇手段,實是令人心寒:“你壞她一條性命,就是為了讓王后殺人,為什麼?”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誰能讓她殺人?”

羋月無語,是啊,就算是自己當面告訴羋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殺人,壞她名聲,那又如何,她幾乎可以肯定,王后還是會殺了那個叫鵲巢的侍女。

計是魏夫人設的,人卻是王后殺的。

她不想再和這個滿心惡毒的女人再多說一句話,甚至多站一會兒,她都覺得髒。

魏夫人看著羋月遠去,嘴角一絲詭異的笑容。此時王后一場大鬧,宮中之人已經知道,王后一走,過一會兒,宮中之人都將會被引了過來。

她靜靜地等著人聲越來越近,歪了歪身子,倒了下來。

她聽到了人群的驚呼聲,她伏在草地上,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這宮裡,發生任何事,都會在第一時間傳到繆監的耳中,也會傳到秦王駟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駟放下手中的竹簡,緩緩地問。

“是。”繆監只說了這一個字,再不言語。

秦王駟閉了閉眼:“王后過了。”

繆監不敢說話,事涉秦王后妃,他這個老奴,只要稟報情況,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聽秦王駟問:“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聽說回去就病了。”繆監小心翼翼地回話。

秦王駟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繆監心中卻是飛快地過了一遍,想仔細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邊,只有旨苕一個侍女……”

秦王駟怔了一下,反問:“只有一個?”見繆監垂頭不語,他忽然想起當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將魏氏身邊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內府審問,不留一個。直到繆監小心翼翼地問自己魏氏身邊無人服侍當如何,他才令繆監隨意派兩個宮女便是,還親自取名為鵲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個了。

“太醫怎麼說?”秦王駟拿起了竹簡,問。

繆監提醒的用意,並不是這個,但很顯然,秦王駟沒有理會他話中隱約的警惕,反而此時動了惻隱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話風自然也是要不一樣了,當下回道:“太醫說,是之前曾有風寒入體,心思鬱結,急怒傷肝,又曾嘔血……”

“罷了,”秦王駟沒有聽他再繼續說下去,風寒入體心思鬱結急怒傷肝曾經嘔血,自然是因為她長跪殿前而至,她是苦肉計,而自己當時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計而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時,聽到她因此而帶來的傷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計,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樣是傷痛之至的穿越之非你不可。盛怒已退,忽然間想到了過去她曾經有過的種種好處,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軟了一下。

正在此時,繆乙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地道:“大王,公子華求見。”

秦王駟看了繆乙一眼:“他來做什麼?”

繆監輕聲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了吧。”

“唔!”秦王駟擺了擺手:“叫他好生顧著學業,准其每月十五進宮見他母親一回。”

繆乙應了出去。

秦王駟皺了皺眉,道:“魏氏畢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個侍婢。繆監,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繆監應了一聲,又問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復原來的規制,還是……”

秦王駟道:“既是有罪之人,減半吧。”

繆監應對了,秦王駟忽然又道:“若是內府審明瞭不涉案的舊婢,也放回來服侍吧,畢竟有個舊人服侍,也用心些。”

繆監忙應了,當下便帶著繆辛,先挑了一些宮人寺人,本擬帶著她們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擱下一。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過幾日的時間,便顯出一片頹廢來。

繆監帶著繆辛站在回廊下,靜靜聽著室內的聲音。

一壁之隔,門又開著,聲音傳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時披香殿只有旨苕一個侍女,只在殿內服侍,他二人悄悄地進來,竟是無人發覺。

但聽得魏夫人在內,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斷斷續續地喃喃道:“鵲巢……王后,你饒了她吧……你恨我便是,為什麼拿她出氣……她也是一條命啊……”

就聽著旨苕那傻丫頭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聽得水聲、腳步聲、器具響動的聲音,好一會兒,又聽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麼在這兒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應該喝藥了。”

就聽得魏夫人長歎一聲道:“喝什麼藥啊,我這個樣子,也是等死,喝藥又有什麼用?”

旨苕哽咽道:“不會的,夫人,您喝了藥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為妃嬪,見棄君王,便是絕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說話,只是哽咽。

魏夫人長歎一聲:“我在秦宮,也曾經一呼百諾,咳唾成珠,整個後宮上下人等,有幾人不受過我的好處,有幾人不爭先恐後地向著我獻忠心?可是如今,我孤零零的躺在這兒,卻唯有一個你不離不棄,偏就是你,是不曾受過我好處的。患難時節,方見人心啊。”

旨苕哽咽著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時間雖然短,卻曉得夫人是個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當真不是好東西。夫人不必與她們計較,只管自己好好養病才是。”

魏夫人輕歎,便聽得她悉悉瑟瑟,不曉得在開什麼東西,又道:“旨苕,這幾件首飾,原是我用過的,如今給你,只當一個念想替嫁王妃要回家。你現在走吧,別管我,橫豎我已經是個活死人了,你還年輕,不應該跟著我受連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厲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麼辦。夫人您為了鵲巢而傷心病倒,我奉命來服侍夫人,絕不會拋下夫人離開。”

繆監袖著手,靜靜地聽著,繆辛張口想說話,繆監抬手作個手式阻止他說下去,過了一會兒,裡頭的兩人不再說話。繆監便指指外面,兩人輕手輕腳地離開。

一直走出披香殿,繆監才長歎一聲:“看到了沒有?什麼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什麼叫信口雌黃顛倒黑白,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連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風,自歎不如啊!”

繆辛卻有些不解:“阿耶,孩兒道行更低,連看都看不明白呢!阿耶同我說說看,咱們為什麼不進去,不宣旨,卻只在外頭頭聽了聽,便出來了。”

繆監負著手,冷笑一聲:“反正我不宣旨,總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駟厭了魏夫人,叫他隨便挑兩個宮女去服侍,這隨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駟親口取的這兩個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經完了。

他有意挑了兩個宮女去服侍魏夫人,一個機靈的,一個愚笨的。機靈的那個要緊跟著她寸步不離看著魏夫人,她便有些手段心思也會被克制住。愚笨而腦子不帶轉彎的那個守住宮中,油鹽不進,不讓人插縫生事。總以為,這個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沒想到,她轉眼就能夠借刀殺人坑死那個機靈的,順帶還收伏了這個愚笨的。方才他聽了半晌,旨苕那個蠢丫頭,被人幾句好話,一點破爛東西,收買得簡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厲害,厲害!

更厲害的是,她不但借著王後手除掉了鵲巢,還借此將王后的囂張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來已經在坑底了,大王厭惡了她,她連翻身的餘地都沒有。結果這件事,讓她居然得到一線生機。大王在聽到她病重的時候,生了憐惜之心,說她雖然有罪,但畢竟是公子華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踐令公子華無顏,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個侍婢,雖然不能恢復原有的服侍人數,減半也是要的的。若是內府已經審明白不曾參與陰謀的舊宮人,也可以發回,讓幾個宮婢寺人都放回來去服侍於她。

繆辛見他神情不悅,問道:“阿耶,您有什麼不高興的?”

繆監哼了一聲,道:“她如今孤身一人,還能掀風作浪,如今大王還憐惜她,說要將那些審了無事的舊婢依舊放還披香殿,嘿嘿,宮中此後又多事了。”

繆辛不解道:“阿耶,幾名侍婢能掀起什麼風流來?”

繆監道:“嘿嘿,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只有幾名侍婢,可她就可以騰挪出手段來啊。這次披香殿折損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伏一批人,想來也是不難。看著點兒,別學著剛才那個傻丫頭,被主子一點小恩小惠收買得連命都不要了。我們做奴才的,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條命。”

繆辛聽著繆監教導,心中一淩,忙應道:“是。”

繆監冷笑一聲,斜看他一眼道:“咱們的命,只能獻給一個主子,一個值得的主子,休要為蠅頭小利賤賣了。”見著繆辛神情還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說,只冷笑一聲。身為寺人,他這一路上來,眼看著許多的前輩、同輩,甚至於後輩,有許多便是為了蠅頭小利,小恩小惠,斷送了一生。眼前這個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2:00:34

羋月傳 第131章 聰明誤

本以為已經失勢的魏夫人,卻因為在花園中與王后狹路相逢,被王后遷怒杖斃了一個宮女,她自己也一驚而病,不想卻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憐惜,雖然處罰未變,但身邊原來被拘走的奴婢,卻又被補了許多回來,好照顧她的生活。

王后羋姝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著跪在眼前的幾個舊婢,潸然淚下。幾個心腹的大宮女,自然是已經不能出來了,如今只餘一個采薇,還算原來的心腹。另一個侍女采蘋,卻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來的魏少使貼身侍女。

當日事情發生之後,小魏氏將所有與魏夫人有關的罪名都自己認下來了,並服毒自盡。這也是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著,她畢竟是後宮位階最高的夫人,她還有一個公子華,更重要的是,她的頭腦手段,遠勝過小魏氏。魏夫人必須保住,小魏氏只能犧牲。小魏氏畢竟只是魏國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還在魏國,她一死,才能夠保全家人的富貴平安。

魏夫人現在,成了魏人在秦國最後的賭注,她握緊了拳頭,這一仗她輸得莫明其妙,但是公孫衍返魏,卻是她們贏得的最大一筆。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國的控制力,就不會輸。

采蘋的名字,取自《召南》“於以采蘋,南澗之濱”;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於以采蘩,于沼於沚”;采薇的名字,來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所起的。不但如此,衛氏身邊的采藍、采綠、虢氏身邊的采艾、樊氏身邊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邊的采蕭、采菲,這些名字,都是她從《詩》上挑選出來,一一起的。

這些名字,代表著她對姬姓後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這一切的控制力都在失去。

看著采蘋哭訴小魏氏之死的經過,魏夫人也不禁落淚:“好孩子,我不會負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會負了任何忠於我的人,我自會讓父王好好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說到這時,話風一轉,問道:“你是要留在我身邊,還是回魏國去?”

采蘋抹了了把淚,磕頭道:“奴婢願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點點頭,轉向采薇道:“你們總算出來了,可惜采蘩、井監,還有其他人都沒辦法再出來了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采薇磕頭:“奴婢真是怕從此再也不見到見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們兩個撈出來,也不枉我苦肉計一場,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會忘記他們的,他們的家眷多賞些錢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卻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緊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請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來一隻匣子,推到他面前打開道:“這顆夜明珠,你去送給張儀。”

采薇惶然:“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道:“你送給張儀,他自會明白,然後你把他的回信給我。”

采薇嚇了一跳:“夫人,我們才從內府脫身,若是再出什麼差池,豈不是更加陷入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難道我們還能更差嗎?你們就甘心這樣當個活死人?若是用力一博,倒有一線生機。若是坐著等死,那才會越來越不堪呢。”

采薇動心,卻無奈地道:“夫人,如今我們都沒有出宮令符,只怕帶著禮物也出不了宮啊。”

魏夫人輕歎一聲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不一定要出宮令符,可以借著其他理由……”

采蘋見采薇猶豫,忽然道:“奴婢有辦法。”

魏夫人驚詫地:“采蘋,你有何辦法?”

采蘋磕頭道:“奴婢可以借為魏少使送葬的時候出宮,幫夫人辦事。”

魏夫人道:“好,采蘋,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記你的功勞。”

次日,魏夫人請旨令采蘋安葬魏少使,宮中允了。於是,魏少使出宮,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著。

三日後,采蘋回,卻是容顏慘澹,跪在魏夫人面前請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強自鎮定,慢慢地問道:“你東西沒有送出去?”

采蘋怒道:“那張儀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後,只說了一句此事也難也不難,就管自己批閱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結果他翻臉不認人就把奴婢趕出門去……”

魏夫人一驚:“這不可能,張儀若是不能辦事,他就不會收你的夜明珠。”

采蘋急了:“可他明明什麼也沒說。”

魏夫人撫頭,沉下了心,細細一想,張儀收了夜明珠,則必然不會白收,當下問采蘋:“你且把從進門到出門,他說的每個字都重複給我聽。”

采蘋凝神思索著經過,道:“奴婢見了張儀,依夫之人言,呈上夜明珠,只說‘我家主人請張子給一句回話。’”

魏夫人問:“然後呢?”

然後,她看到張儀輕歎一聲,依依不捨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難,也不難!”她又磕頭道:“還請張子相助。”張儀卻說:“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碧雲。”她不解:“心?什麼是心”她聽不明白,只不解地看著張儀,張儀卻只管自己批閱竹簡,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張子,張子!”不料張儀停下筆,不耐煩地反問:“你怎麼還沒走啊?”她驚駭了:“可張子您還沒給奴婢回復呢?”卻見張儀不耐煩地揮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她就被張儀趕走了。

這便是全部的經過。

魏夫人聽了半天,將所有的話反覆回想,又讓采蘋複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領,於是再問:“他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采蘋皺起眉頭苦思,終於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後不給回話,就低頭改公文了,一邊改一邊念叨著大王命他出征魏國,然後一抬頭,說:‘咦,你怎麼還沒走啊?’然後就發脾氣說;‘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奴婢就被趕出來了。”

魏夫人猛然領悟到了什麼,再仔細:“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國,他就說這一句嗎?”

采蘋努力回想:“嗯,還有,說需要派一位元公子作監軍,人選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跳道:“這一句之前呢?”

采蘋道:“‘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難也不難。”卻見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蘋只得小心翼翼地喚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過神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勉強應了一聲:“采蘋,你做得很好,我要謝謝你。你們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下心。”

等到侍女們退出以後,魏夫人臉上的微笑頓時收了,忽然將幾案上的東西盡數推下,伏地痛哭起來。

張儀,好個張儀,你夠聰明,也夠狠的啊!你給我指出了一條最不可能的路,卻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終,魏夫人站了起來,道:“來人,服侍筆墨。”

采薇進來,嚇了一跳:“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臉色有一種絕望後的麻木:“服侍筆墨,我要給大王上書。”

采薇吃了一驚:“給大王上書?夫人,大王連您的血書都不看,這上書……”

魏夫人慘然一笑:“這書簡他會看的。大王即將伐魏,由張儀率兵,還需要一位元公子為監軍。我這封書簡,是請大王以公子華為監軍,與張儀共同伐魏。”

采薇吃驚地說話都口氣變了:“您您您要讓公子華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這可是……”

魏夫人冷笑:“這是我自己拿一把刀,一片片把我自己的心給割下來,給淩遲了……可我只能這麼做,這是我唯一翻身的機會,若我不這麼做,無以消大王的憤怒和猜忌,我和子華,在秦國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讓我的兒子去征伐我的母國,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場,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誠意。真正的血書,不是割破手指頭寫的,是淩遲著自己的心,讓自己置之死地,斷絕退路才能呈上來的。”她如泣如訴,話語字字斷腸,神情卻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夫人……”

這一封竹簡上去,魏夫人終於得到了秦王駟的接見藏鋒霸天下。

承明殿前殿,秦王駟端坐幾案後,看著魏夫人走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歎了一口氣:“你終於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蹌著上前,伏倒在秦王駟足邊痛哭:“大王,您終於肯見妾身了……”

秦王駟扶起魏夫人,神情也有些動容:“難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駟的懷中,夢幻般地口氣道:“妾身不是在做夢吧,妾身做了無數個夢,夢到大王這樣抱著我,我以為這種情景,此生只能在做夢才會夢見。想當日,我初入宮中,膽小畏事,是大王疼我愛我,對我說,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丟掉了的自己,去歡樂去相信去愛,那段時間,是妾身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秦王駟面無表情將魏夫人放開,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駟的衣袖道:“大王……”

秦王駟將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視她道:“你也記得過去,你也記得寡人說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對寡人說,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已,心中痛苦。是寡人憐惜你,給你格外寵愛,冊封你為夫人,讓你生下兒子,讓你代掌後宮……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嗎,你過好你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嗎?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你還記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華的母親嗎?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國,只想做魏國的人。既然你這麼愛魏國,寡人還不如把你送回魏國去。”

魏夫人大驚,拉著秦王駟的手,頓時哭得肝腸寸斷,表白道:“妾身沒有,妾身自嫁給大王,從來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無可奈何,她們從魏國一直跟著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從原來阿姊手裡就是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我無端去告密,去殺了她們嗎?沒有她們相扶,我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婦人,我不懂軍事大事,我只是糊裡糊塗,不曉得自己陷進了什麼樣的陷阱裡頭。我們這些媵女,身不由已,並不曾可以自己作主啊,大王,你要信我,我求你信我……我又不懂這些,他們說什麼我也只是不敢反對,我就是怕了……”

秦王駟冷笑一聲,問:“怕什麼?”

魏夫人舉帕輕拭淚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歡我了,不喜歡子華了,所以只要拿著這兩點,我就慌了手腳,什麼話也都信了,什麼建議也都聽了,因此才做下種種錯事。可我真的沒有背棄大王的心,我不過只是一個女人的癡念頭,一個做母親的癡念頭罷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負,生怕子華受人作踐,這才……”

秦王駟閉目,長籲了一口氣,看著魏夫人道:“人沒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給你尊榮,可心卑賤,寡人亦是無可奈何。魏氏,你說你怕受欺負,寡人封你為夫人,甚至分掌宮務。你說你怕子華身份不如人,可當先王后想抱養子華的時候,你為何又裝病裝傻,不肯答應?”

魏夫人額頭出汗,哭得越發大聲:“妾身,妾身只是捨不得,子華畢竟是妾身上的一塊肉啊,妾不想失去他……”

秦王駟道:“因為子華若被先王后收養,自然算嫡子,能被立為太子,可你卻失去恃為倚仗的兒子了。先王后當時病重,你以為王后死了,寡人為了立子華為太子,就要將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是多有信心,認為寡人會把扶妾為正,立庶為嫡的事為你一起辦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捆,魏夫人臉色慘白,羞辱之至,無聲飲泣。

秦王駟冷酷地道:“子華曾經唯一的機會,被你自己一手算計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會新娶王后,偏你這般有信心,認定自己能當王后?還派人給新王后下毒,還把銅節符給出去?子蕩出生,你就暈了腦子,忘記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記子華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國私通魏國,你以為秦國勢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憑藉魏國的強勢奪嫡?真到那時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賜死你們母子,再向魏國求娶一位公主來?你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還有誰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今生亦有約。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這最後一句,以詩相斥,是最嚴厲的斥責了。

魏夫人渾身顫抖,只覺得渾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駟這一番話完全扯去,這一刻她才縱於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計,都逃不過面前這個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飾,不但不能夠為自己挽回什麼,反而將自己最後一次的機會白白浪費了。

她渾身顫抖,她終於知道秦王駟這次見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書不見他動容,只有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挖出來,他才會接受。

這一次,他要的是坦誠,要自己對他完全的坦誠,從頭到尾,將自己入宮以來所有見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計,統統都說出來,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對他敞開,這才是她最後的機會。

可是她呢,她從一進來就錯了,全錯了。

魏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忽然間無話可說了。她知道秦王駟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宮以來,不,甚至是更早的時候,在魏宮,在她小的時候,她就學會了用謊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這是她在深宮中學到的生存之道,她只會這一種生存之道,從小就烙在心上,刻在骨髓裡,已經無法更換。

她的心,被一層層地包裹著,連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誠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短處都說出來,都坦露開來,任由別人裁決。她做不到,不要說面對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連對著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內心,不敢面對自己的恐懼……

她渾身顫抖,跪在地下,雙臂將自己抱得緊緊地,仍然忍不住寒顫,她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點笑臉、一點無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離的眼神、無措的眼神,這樣的神情幫助她從小到大,闖過了多少難關,一刹那間,所有的靈巧百變在秦王駟言語的鞭撻下變得支離破碎,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這一種本能的表情,從三歲時,她就會使用這個表情了,她寧可用這樣的表情,也無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他看。

她顫聲道:“大王,妾身、妾身錯了……”

秦王駟看著她的神情,閉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與失望,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給了你足夠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卻保住了你的臉面。寡人一直等著你什麼時候能醒悟,可你卻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宮門、上血書、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氣、裝病……你不曾誠心悔過,寡人又何必見你。可你就是一頭撞到牆上不曉得回頭。”

魏夫人聽得秦王駟叫出了她的小名,心頭一痛,如巨石撞擊,只痛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小名,兩人在最初的情濃歡愛時,他叫過她,後來,後來他是什麼時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兒子以後,是她掌了宮務以後,還是她在宮中用手段算計了一個個妃嬪之後。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著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負聰明,卻原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魏琰哽咽:“妾身錯了,妾身原來、原來是一直在自作聰明。大王給了妾身無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錯過機會……”

秦王駟長歎一聲:“若不是寡人縱放,你焉能有機會去問張儀。此番上書,張儀指點你,可也算你自己有點靈性,終於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慘然:“妾身從此以後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秦王駟,神情楚楚可憐,叫人心動曆書訴情。

秦王駟卻長歎一聲:“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臉龐,兩人的臉距離只有兩寸,他直視她的雙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間的事,不可說,一說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墮冰窟,秦王駟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與秦王駟如此之近,可聽得聲音自上面傳下來的時候,竟是遙遠異常,如在天邊。

“寡人最後一次叫你阿琰,從今以後,你還是夫人,你還是公子華的母親。可是寡人不會再臨幸你,子華,也永遠只是公子,不會有登上儲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從此關門閉戶,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著他站起來,看著他大步走出去,邁出殿門,腳步聲自近而遠。

從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頭。

她永遠失去了他。

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絕望地叫了一聲道:“大王……”

宮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聲回蕩在大殿中。

西元前328年,張儀與公子華伐魏,一舉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張儀的利誘遊說下,魏國被迫呈上郡十五縣與河西重鎮少梁獻給秦國,作為與秦國聯盟的禮物。自此,黃河以西盡歸秦國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寵之後,第一次盛裝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著戰勝榮歸的兒子。

身著戎裝的少年公子華華英氣勃勃地走進來,向魏琰跪下:“母親,兒回來了。”

魏琰抱住嬴華,泣不成聲道:“我的子華,你終於回來了。”

嬴華抬頭看著魏琰,一字定道:“母親,兒子回來了,從此後兒子再不用母親苦心周旋,該由兒子來保護母親了。”

魏琰慘然一笑:“子華,母親已經失去了國,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著已經成長的兒子,魏琰那顆本來已經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動。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們生來就是活在叢林,鬥已經成了本能,不鬥,就猶如行屍走肉,生而無歡。

她輕撫著公子華的額頭:“我的子華,是最好的,當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駟負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遙望雲天。

繆監靜靜地跟在他後面。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子華去見魏氏了?”

繆監應聲:“是。”

秦王駟喃喃地道:“魏氏,是個聰明的女人,善窺人心思,又能下決斷……”

繆監道:“這次公子華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點。她這麼做,想來心裡是甚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華的戰績,可以給他的生母換來一線轉機,一次召見?

秦王駟搖搖頭道:“逝者如斯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寡人已經說過,與魏氏的關係,就只剩下子華了。”

繆監不敢再言。

秦王駟閉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幾了?”

繆監道:“初五了。”

秦王駟道:“唔,再過得幾日,就是……”就是那個人的祭日了吧,每到這個日子,自己就會覺得格外的孤獨。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去通知羋八子,備素衣素服,三日後隨寡人出門。”

繆監心中大震,臉上卻依舊毫無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羋月接到了繆監傳來的消息,卻是一怔。三日後,便是公子蕩的周歲生日啊。王后羋姝正準備大肆慶祝,可是秦王駟卻要在這個出門。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見誰,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誰?

他知不知道,公子蕩的周歲在即?他是知道卻不放在心上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注意過,那天是他嫡子的周歲生日呢?

羋月看著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後隨侍他出門。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帶了自己呢,還是會帶上其他人?王后會怎麼想呢,她對羋月的猜忌,已經到了某個不可忍的時候,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這把已經燃燒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沒有她質疑的餘地。

這一日,她還是換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進來的時候,王后羋姝已經比她早一刻來了。

為了公子蕩的周歲生日,椒房殿內早已經佈置一新,喜氣洋洋,玳瑁指揮著宮女們佈置酒宴擺設,斥奴喝婢,唯恐有一絲錯漏出來。

羋姝早就於前幾日派人向秦王駟稟報公子蕩周歲生日的事情,本以為秦王駟必然會來,誰料內小臣卻來報說,前日宮中傳旨,今日大王車駕齊備于宮門,看起來是要出巡。

她身為王后,掌內宮事,這等事,自然也是要稟於她知道的。

羋姝初聽此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嫡子周歲,這是何等重大的時刻,自然要父母雙親在一起舉宴慶祝,大王怎麼可能會絲毫不顧及此,而要徑直出行?她不相信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縱然要出行,也會在過了周歲生日以後,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個嫡子啊。

然而,車駕出行的事務,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甚至於前行的儀仗已經開始啟動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來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駟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愛子的父親,真的會不顧兒子周歲生日,而離宮遠行。

他換了一身素底銀紋的出行衣服,此時正已經走出承明殿。

“大王——”羋姝匆匆上前,擋住了秦王駟:“您要去哪兒?”

秦王駟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總是很不好的,從三天前起,他就沒有再召幸過後宮婦人。今天晨起之後,他便換了素服,靜坐於西殿,直至起行的時辰到了,繆監才進去請駕。

他走出殿外,抬頭看著一片碧空,連一片雲彩也沒有,這樣的天氣,真適合馳馬遠奔啊萌貨大戰美御醫。

一個豔妝的女子擋住了他,一臉的質問,你要去哪兒?

他的心情頓時很壞:“誰叫你穿成這樣的?”

羋姝怔住了:“我?我穿成這樣怎麼了?”她先是被斥責地愣住了,回過神來卻是驚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兒的周歲,您怎麼穿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們孩子的周歲,你在為誰服喪?她打聽過,不是先王先後的祭日,也不是什麼祖先的祭日,那麼你到底為了誰,穿成這樣?是你曾經心愛過的女人,還是你曾經失去過的孩子?不管是誰,都不應該衝撞了我們孩子的好日子,父母愛子,難道不應該為他多著想嗎?

秦王駟慢慢地沉下了臉,道:“王后,你多事了。”說著,他不再說話,往前走去。

羋姝紅了眼圈,看著他從自己的面前走過,步下臺階。她頓了頓足,還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問:“大王,你要去哪兒,你竟忘記今日是蕩的周歲生日了嗎?”

秦王駟微微皺起眉頭,今天他實在不想多說一句,王后卻不夠識趣,他冷冷地問:“三朝、滿月、百日、半年、周歲……一個小兒需要這麼多沒完沒了的慶祝嗎?”

羋姝怔住了,這句話,在她滾燙地心裡,如一盆冰水澆下,她的手在顫抖,為什麼她視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這麼不值得珍惜嗎?

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下去,羋姝頓足,聲音中已經帶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對待我給你生的兒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秦王駟走下臺階,看著另一個也同樣穿著素服的女子早已經候在階下,向著他行禮,跟在他身後走出去。

他們的衣服是相似的,顯得她一身紅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們眉眼間的默契,不發一言,攜手而去,顯得她方才的糾纏如此難看,如此狼狽。

羋姝站在那兒,兩行清淚流下。

她不知道,兩人上了車以後,秦王駟就問羋月:“你怎麼不說話,不怕王后誤會你?”

羋月掀起簾子,回頭看一看高高的冀闕,王后不會誤會她,王后是已經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不出門一樣,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過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簾子,盈盈一笑:“孰輕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著出門,難道還要浪費時間聽兩個女人羅囉嗦嗦地解釋誤會。王后橫豎已經是誤會了,回頭再解釋好了。”

秦王駟目視前面,並不回顧,他嘴角一絲玩昧的笑:“有時候一些事若不能當場解釋,只怕以後就會是個麻煩。”

羋月一陣黯然,卻倔強地道:“能解釋的是誤會,不能解釋的是心障。”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聰明人當行事周全妥貼。”

羋月卻抬頭看他:“妾身自知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這四個字,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看來,她一直記住了,這很好。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2:06:35

羋月傳 第133章 商君墓

馬車一路向東而行,輕車簡從,不過州縣,只用了兩天的時間,便到了秦驛山。別處春光明媚,但秦驛山卻仍是一片蕭殺,荊棘處處生長,道路難行。

此處已經無路,秦王駟下了馬車,轉而騎馬而行,直至山上,馬不可行,便下馬步行上山,羋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駟微舉手制止,繆監等便止步。

繆監將一隻提籃交給羋月,羋月接過,緊緊跟上秦王駟。

但見秦王駟沉著臉,揮劍劈開荊棘,一步步走上山去,羋月提著提籃,跟著秦王駟順著他開劈出來的路走上山去。到了半山處,但見一個小小的黃土包,土包附近雜草叢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條,卻沒有寫任何字。

秦王駟走到墓前,彎腰撥去墓上的草根。羋月滿心疑惑,卻不敢作聲,見狀忙放下提籃,也跟著上前撥草,打掃墓前,不待秦王駟吩咐,便打開提籃將裡面的祭品一一擺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駟後。

她以為秦王駟這便開始祭奠了,不料他什麼也沒有說,只獨自站在墓前,沉默著替嫁王妃要回家。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陰風吹起,吹卷殘葉。

秦王駟方坐下來,執壺倒了三爵酒,一一灑在墓前。

秦王駟忽然幽幽一歎:“商君之後,再無商君。寡人一直以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沒想到寡人卻逼得他去了魏國。不能用之,不能殺之,卻為敵所用之……商君,你當日離開魏國之時,可也懷著一腔恨意嗎?”

羋月聽聞此言,大吃一驚。商君、商君,難道這小小土墳中葬著的,竟是那名動天下的商君衛鞅嗎?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為何會葬在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比一個庶人的墳墓猶為不如。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為何不顧迢迢路遠,離京來祭他?他既然有心祭商君,為什麼又會讓這個墳墓如此淒涼?

羋月心中無窮疑問,卻不敢說出來,只靜靜站在一邊,看著,聽著。

卻聽得秦王駟又道:“可寡人不懼。大秦自逆境而立國,寡人亦是逆盡人意,逆盡天下。商君,你為人偏執,行事極端,寡人一直認為,你會禍亂我大秦。列國變法,均不成功,可見變法是錯的。君父當年是急功近利,妄賭國運,寡人身為太子,為大秦之計,必要勸之諫之阻之。為此,觸怒君父,連累太傅受劓刑,太師受黔刑,實乃打在寡人的臉上,乃平生奇恥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將爾碎屍萬段,生啖爾肉。”他說到此處,語氣淡淡地,可羋月卻聽得出來,他說這話的時候,那種恨意並沒有消解,反而已經入了骨髓,無可化解。

一陣急風吹得人衣袂狂亂,秋葉飛舞。羋月只覺得風中帶著沙粒,刮得臉生生作疼,但她沒有舉袖去擋,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站在那兒,如同一個影子,此時此刻,她知道只有減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確的。

秦王駟又緩緩地倒了兩杯酒,一杯自飲,一杯灑在墓前。

秦王飲下酒,忽然抬頭狂笑,笑了半天,才漸漸停息。

他站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轉頭看向羋月:“你知道這墓中人是誰了吧?”

羋月試探地問:“是商君?”

秦王駟點了點頭。

羋月詫異地問:“商君之墓如何在此?他不是當年被大王、被大王……”她說不下去了。當日商鞅死時,她尚在楚國,她所聽到的消息是,商君謀逆,被五牛分屍,暴屍於市。

“寡人繼位以後,便將商鞅以謀逆之罪,五牛分屍,暴屍於市。”她正自這樣想著,耳邊便傳來秦王駟冰冷的話語。

“那……”那商君之墓,為何在此處?她只說了一個字,便住了口,有些話,不可問,不必問,當知道的時候,自然知道。

“後來商鞅的門人悄悄收其殘屍,準備帶到衛國去,經此關卡被查獲,於是棄屍而逃,當地守將就將其屍身草草葬於此處。”秦王駟淡淡地說。

“大王這些年來,每年於這一日都會素服出宮,原來是來祭商君之墓?”羋月試探著問。

秦王駟點頭。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來此掃墓,為何還任由著墓地如此荒蕪,又不立碑文?”羋月不解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秦王駟冷笑一聲,站起來,一拍木條,木屑紛飛:“他是寡人親定的謀逆大罪,分屍棄市乃是應當,怎配造墓立碑。”

羋月看著他這一掌拍下之後,木條上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痕,她來不及說什麼,急忙拿起他的手。這種未經過打磨的木條上面有許多木刺,瞧他的樣子,只顧發作,看樣子必是沒有注意到此。

果然見他眉心微微一皺,羋月細看,果然他的掌心便有幾根木刺直刺入肉中。好在身為婦人,針線之事乃是家常,她雖然錦衣玉食,日常袖中卻也帶著針線等物,當下忙取了銀針,小心翼翼地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駟也不說話,任由她在那裡忙碌,直到將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輕歎一聲:“你說,你不是個聰明人。其實,寡人也不是個聰明人。”他負手看著遠方,遠山連綿,一望無限,他嘿嘿冷笑:“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間要這些琉璃蛋似的聰明人何用呢?”他輕蔑地哼了一聲,轉回目光,看著商鞅之墓,長歎一聲:“世間有一些苦難,卻是必須直面以對,必須以身相抗,披荊斬棘,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羋月站在商鞅的墓邊,想著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風雲,看著那個殺了他又來祭拜他的人,說出這一句激蕩人心的話,此刻她忽然覺得,過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這兩個運籌天地的人身邊,什麼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湯、周武,無不是經歷絕大的苦難才能成就大業。”好一會兒,羋月才能夠開口說話,她想起她的父親曾經跟她說過的故事:“我楚人先祖當年亦是篳路藍縷,艱苦開創。”

“寡人若是個聰明人,當日只消將不滿壓在心頭,待寡人繼位以後,自可為所欲為。”秦王駟撫著木條,想著當日之事,嘿嘿冷笑道:“當日,商君之法令秦國國政動盪,眾人緘口皆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儲君,于家于國責無旁貸,所以寧可觸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卻被那商君當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劓其太傅公子虔,黥其太師公孫賈:“這劓刑黥刑,是擺明瞭要施到寡人的臉上去,太傅太師雖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差點太子之位不保。商鞅還甚至派殺手追殺寡人……”

羋月聽到這裡,不禁驚呼一聲,她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事,想到此事,不免心驚。

秦王駟卻看了羋月一眼,嘲笑道:“你覺得奇怪嗎?列國推行新政,無不君王更易就人亡政息。寡人當日身為太子而反對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繼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勸君父廢去寡人,甚至親自派人追殺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羋月忽然想到一個傳說,小心翼翼地問:“有人猜測,大王實則深為欣賞商君,之所以殺商君不廢其法,是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棄商鞅。”

她一說出口,看到秦王駟的樣子,便知道自己猜錯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測,哈哈哈……”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日,才停下來,問:“你知道什麼是君王?”

“受命於天,是謂君王?”羋月小心地說。

“不錯,受命於天,豈受人制。”秦王駟點了點頭,輕拍著木條道:“寡人要保商鞅,豈會保不了。可寡人不殺他,如何泄寡人心頭之怒。天子之怒,伏屍千里,只讓他五牛分屍,嘿,便宜他了妻主太狂夫之過!”

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為你的才能而暫時容忍你,可是對於他權威的冒犯,卻是任何功勞都抵銷不了的。君王的心最寬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寬廣是手段,睚眥必報才是君王的本性。

羋月不語。

沉默片刻,秦王駟輕撫墓上木條,輕歎一聲:“可殺了他以後,寡人又有些寂寞。揮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卻終有些意氣難平。寡人有時候會來,跟他喝喝酒、說說話,有時候打贏一場勝仗,很想如果他還活著,寡人當如何取笑於他,看他當日何敢辱寡人說‘非人君之相’?有時候用著他的謀略,又很想起他於地下再問問,他當日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他歎息一聲:“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他坐下來,倒了酒,給墓上灑一杯,自飲一杯,絮絮叨叨地說著,說了很久的話,一直到帶來的酒都飲盡了,他也喝得半醉,就這麼倚在商鞅的墓前,睡著了。

風起了,黃葉飛舞,羋月只覺得一陣寒意襲來。

她看著秦王駟倚在商鞅墓前,醉意朦朧,有時候嘴裡還喃喃地說著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她不知道,這時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夢中,兩人若是相見,是互相閒聊呢,還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對於秦王駟來說,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著,還是他死了?

或許,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讓人憑弔的,讓人懷念的,活著,只會讓人想殺了他。

她坐了下來,與秦王駟背對背地靠著,天冷了,這樣可以互相取暖吧。她有些發愁,太陽已經西斜,如果秦王駟不早點醒來,她一個人可拖不了他這麼大個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話,天黑了,他們住哪兒,吃什麼?

她希望繆監足夠聰明,會想到秦王駟喝醉了酒,如果這位大監過於機靈了,以為秦王駟不讓他跟隨上山,他就這麼乖乖地呆在山下,那她可怎麼辦呢?

她抬手看著自己的掌心,秦王駟殺了商鞅,又來祭奠他。那麼,她有沒有什麼人,是她想殺了以後又會來懷念的?她搖搖頭,她想殺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後,可他們死了,她是不會有任何懷念的,她只會覺得殺得不夠快。她懷念的人,有她的父親、有她的母親、有不幸慘死的魏美人,還有活著的莒姬、羋戎。

黃歇呢,一想到黃歇,她的心就牽著疼,疼得厲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覺得自己現在站在這兒都不應該,她應該在那天,就跟著黃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親人,她覺得不能把黃歇放到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黃歇的死,她知道黃歇死了,可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黃歇是一個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種感覺,黃歇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總有一天,她會去到所有黃歇想去的地方,邯鄲、大樑、臨淄、薊城,她覺得去了哪裡,就能夠找到黃歇。

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正想裹緊自己身上的衣服,卻聽得一個聲音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羋月一抬,看到的是秦王駟那雙冷清的眼睛,很奇怪,他一點也不像剛才喝醉過了的樣子,羋月忙扶住他,兩人一起站起,一邊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過,我們應該趕緊下山了。”

秦王駟抬頭看了看天色,點了點頭:“走吧。”

說著便往山下走去,羋月忙收拾了提籃,跟著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下走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幸而秦驛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時一路要披荊斬棘的,所以下來得很快。饒是如此,到達山下時,天也已經黑了。

當下,便在山下安營紮寨,直至次日方上路繼續前行。

這番回行,便走得從容了,次日甚至兩人一齊縱馬而馳,走到一處村莊處,秦王駟忽然停下。

羋月縱馬上前問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駟馬鞭指著遠處,神情中帶著懷念:“前面那處……”

羋月好奇地看向遠處,問道:“怎麼?”

秦王駟忽然翻身下馬,道:“寡人想走一走。”

眾人皆翻身下馬,秦王駟獨自在前面走著,繆監等人要跟上,他卻道:“你們不必跟著了,免得驚擾鄉人。”說罷,獨自前行著。

羋月正躊躇著要不要跟上前去,卻見繆監猛使眼色,要她跟上。

她自是知道,因為繆監被阻止跟上,便要讓她跟上,免得大王身邊無人。她雖然也有些擔心自己跟上,會不會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終還是大著膽子跟上去了。

秦王駟走了一段路,眼見將近村口,但見村口一間小小棚屋,一個青衣老婦人在賣著漿水。

秦王駟站住了,沒有繼續走,只是看著那間棚屋,眼中露出又懷念、又傷感的神情來。

見著他半天不動,羋月鼓起勇氣問:“大王,您曾來過這裡?”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曾。”

“那您……”羋月欲言又止,她實在想不出,他不曾來過這個地方,那為何對著一個賣漿水的棚子,露出這樣懷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駟的神情帶著一絲回憶和游離:“寡人曾經到過這樣的一個村莊,村口,也有這麼一個賣漿水的棚子,也有這麼一個青衣婦人……”

但是,她並不是這麼一個老婦人,那時候,她還很年輕。

秦王駟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遠的過去:“寡人當年被流放的時候,走過了許多地方。寡人曾經居深山築野居飲山泉食生果;也曾經在邊荒小城與狄戎野戰;也曾在田裡與農奴們一起勞作;也曾在市井裡與庶民們一起鬥毆;在酒肆中與遊士們一起辨論……不過記得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失,差點沒餓死,走了十幾天終於走出來,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小村莊,村口就是這麼一個賣漿水的棚子……”

也是同樣質樸的小村莊,幾處農舍和糧倉,衣著簡陋的農夫在田裡勞作,村尾一個鐵匠在打鐵,村口一個賣漿水的小娘子……

他倒在地上,瀕臨死亡,然後他看到陽光裡,走出來一個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給他喝了漿水,那種酸酸甜甜的感覺,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個村莊裡住了十幾天,慢慢養好了傷……

羋月幽幽問:“那個小娘子長得好看嗎?”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眼前圍著許多人,人人都是一臉喜色。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怎麼了?“

薜荔已經撲到她的面前,一臉喜色地道:”季羋,季羋,太好了,您有喜了一夢榮華。“

羋月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茫然的撫著腹部,道:”我?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淚,道:”剛才太醫院的李醯太醫來親自看過,他說您有喜了,已經兩個多月了。如今他已經向大王去回稟此事了,大王也許就會有旨下來呢,甚至大王可能會親自召您的……快、快,咱們趕緊準備起來啊。“

羋月坐在那兒,有些茫然,看著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腳地為自己準備,為自己更衣,為自己梳妝,她忽然覺得這一切好生荒謬。

很奇怪,雖然受寵日久,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懷孕的可能。或者是因為,自己對於這個秦宮,對於秦王,都持著一種游離的狀態。

她竟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長久地留在秦宮,成為這秦宮的一份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在某一天,因為某一個契機而離開。

然而,她懷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變了人生的命運嗎?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著,看著人群喧鬧,忽然一滴眼淚掉了下來。

薜荔吃驚地挽髻的手,問道:”季羋,您怎麼哭了?“

羋月搖搖頭,有些混亂地說:”我本來想逃避,沒想到每次當我想逃避的時候,總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繼續掙扎。“

薜荔迷茫地看著羋月,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這不妨礙她繼續為羋月妝扮,過得一會兒,便道:”季羋,你莫要流淚,奴婢在為您傅粉呢。“

一片混亂中,羋月終於被妝扮完畢,果然秦王駟也不負眾人所望地親自來了。

羋月正欲站起來,秦王駟已經走進來,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動作。他走到羋月身邊,將她擁入懷中,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腹部,喜歡地道:”這裡,已經有了寡人的孩子嗎?唉,想來當日你隨寡人出行,就已經有了這孩子了。當真是很強韌的孩子,這麼顛覆都全然無事。“

羋月看著肚子,眼神複雜道:”是啊,這孩子很強韌呢,一定會是個勇敢的孩子。“

秦王駟道:”嗯,給寡人生個男孩,寡人要帶著他馳騁四方,征戰沙場。“

羋月道:”妾身卻只願他平平安安,無爭無憂。“

她心中五味橫陣,難道這是天意嗎?她在漸漸忘記過去,秦王對她的寵愛,像乾涸的土裡漸漸滲入的泉水,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再分離了。

她一直以為,象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縱然有喜歡有寵愛,可是這跟兩情相悅不一樣。可他也從不忌諱讓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沉溺於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無情,又能明白他無情背後的無奈和真情。

她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的心事都告訴我以後,才有了反應。那麼孩子,你也是認可了這個父親,是嗎?有了他以後,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連,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當自己是這個宮庭的旁觀者,當自己還可以抽身而逃。生與死,都只能綁在這個宮裡,再也無法離開了。所以,為了孩子,自己的必須直面宮中的風風雨雨,無懼任何人,任何事。”

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月的嘴角卻有一絲為人母的喜悅微笑。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2:08:37

羋月傳 第135章 故人來

羋月懷孕了。

繆監接到這個消息,首先就稟告了秦王駟。秦王駟只點了點頭,不以為意,便揮手令繆監出去了,他自又重新看起簡牘來。

只是不曉得為何,過得片刻,他心中總有一股隱隱不安的感覺,想了想,他放下書簡,站了起來,走到外面,見是繆辛跟著他,不禁問了一句:“大監呢?”

繆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后有召,所以大監去了,大王要召他嗎?”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幾步,忽然道:“去常寧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駟最久的人,近年來已經漸漸不再受幸,且她體弱多病,為人也是低調無爭,所以在宮中存在感也是較低。後宮妃嬪,雖然不敢來踩她,亦也是無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寧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是冷冷清清,無人往來一傾紅顏媚天下。唐夫人本人倒也是並不以為忤,也樂得清靜。

秦王駟走入常寧殿,見這院中正中一棵銀杏樹,黃葉如華蓋,院中亦是落一地金黃的葉子,站在院中仰頭看,但見天高雲闊,不覺得心情舒朗。

見了唐夫人迎上來行禮,秦王駟忙扶起了她,笑道:“你這院子倒是不錯。”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嬪見著秦王駟來,便要盛妝豔服,如今她與秦王之間,男女情愛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種多年以來熟撚不拘的感覺更重。見了秦王來,她也只是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衣衫,頭髮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見秦王駟誇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說得是,妾這裡最好的便是這院子。”說著一邊陪著秦王駟往裡走,一邊又說:“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曬曬太陽,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還是到裡面喝口漿水。”

漿水又叫酸漿,是將菜蔬果物發酵變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是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駟聽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飲過你制的漿水,正可一品。”

說著便在唐夫人的引導下走進內室,室內光線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將四面的簾子都卷了起來,陽光射入,秦王駟轉頭看了看室內擺設,卻見室內各式擺設非但比別處都少些,甚至還略顯陳舊,心中不悅,道:“你這室內的擺設如此這般少,顯又陳舊,可是魏氏和王后沒有照應到?”

唐夫人見他生氣,忙陪笑道:“大王休要錯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于我,她們倒年年都問我要不要換新的。我原是因為當日子奐還小,十分淘氣,容易打爛東西,所以乾脆就擺著舊的。後來子奐搬出去了,”她看著室內的擺設,露出懷念的眼神道:“我看著這些東西反而捨不得換了。”

秦王駟細看,果然有些擺設明顯是小兒之物,也輕歎一聲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宮中什麼沒有,用得著你節儉成那樣。”

唐夫人笑道:“妾身並不是節儉,只是習慣了,如今比起當年已經好多了……”說到這裡,發現說錯,忙止了聲,請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駟長歎一聲,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須請罪。當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氣盛觸怒君父,卻不該連累你們受苦了。”當日他為太子時,因為反對商鞅變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之呼聲。他既失勢獲罪,他宮中女眷,自然也難免過得艱難。

唐夫人忙搖頭道:“妾身自屬大王,當與夫君憂戚與共。妾只是慚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時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撐著家裡,妾是什麼事也幫不上忙的。這麼多年以來,又是多虧大王照應,妾十分慚愧。”

秦王駟歎了一聲:“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兩分似你,朕與她也不會……”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聽了這話,便是十分退讓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這般的性子,只怕當年便撐不過了……”

兩人述起舊事,不禁唏噓。過得片刻,侍女捧上調製好的漿水過來,唐夫人親手奉上,秦王駟飲了一口酸漿,略覺得好些,放下陶盞,咳嗽一聲道:“寡人看你這裡院子雖大,人卻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著秦王駟,欲待其述說下文。

秦王駟後宮與其他諸候相比,算是十分清淨的。不過是早先為太子時以庸氏為正,唐氏為側,再加幾個侍婢均是住在一個院子裡。後來繼位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與那幾個舊婢同住一宮。其後便是之前的魏王后與她的幾個媵女,又另住一宮重生之醜女難求。再次便是楚女入宮,再立一宮便是。

她這裡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這些年也不曾承寵,次第衰落。自其子公子奐到十歲以後也搬了出去,這裡不免就顯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宮殿,與她一般大,但裡頭住了魏媵人等數名妾姬,又因代掌宮闈,裡頭婢僕無數。便是羋姝所居的椒房殿,比她這裡多了兩個側院,但人數卻也比這裡多了七八倍。

卻見秦王駟道:“寡人覺得,你這裡太過冷清不好,不如搬幾個人進來,與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這般說,必有用意,忙順著他的口氣下來道:“大王說得是,這一整座宮殿只住了我們主僕幾人,倒顯得空空落落。自子奐搬出去以後,妾身也覺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駟正中下懷,道:“那寡人就安排個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個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這裡冷清便是。”

秦王駟便問:“在宮中你素日跟誰交好,想挑誰過來?”

唐夫人卻是答得滴水不漏:“宮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個個都喜歡。”

秦王駟沉吟半晌,問道:“你看,羋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凜,但面上不露,反而笑得更加歡暢:“大王說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誇的季羋?她自是極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駟一怔,想不到她竟會為難,反問道:“只是什麼?”

唐夫人長歎一聲:“大王,季羋終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曉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王后不會有意見的。”

唐夫人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當遵從。”

秦王駟皺了皺眉頭,道:“兩人相住,終究還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願意,倒也罷了。”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這是體貼我。我聽孟嬴說起過她,若是她來,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駟方點頭道:“嗯,如今她懷了身孕,現在住的蕙院太過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開太多奴婢。且她年輕,也缺乏經驗,所以想讓她換個地方,也好多個人照顧。”

他聽到消息的時候,也想到了蕙院狹窄,本就想給羋月挪個院子。一是因為羋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經住滿媵女,且羋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羋姝對羋月又有些小小嫉妒,且自己的兒子也剛出生,這幾件事累積起來,則羋姝不見得會盡心。雖然他吩咐下來,她未必會拒絕,但用不用心,卻是不一樣的。二來唐夫人宮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顧羋月,兩人皆得便利。所以當時一想,便想到了唐夫人身上去。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羋有喜了,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養過孩子,大王就儘管放心把她交給妾身好了。”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見秦王駟大步離開,唐夫人獨立院中,怔怔出神。銀杏樹的葉子飛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葉。

見唐夫人怔立,侍女綠竹不安地喚道:“夫人靈魂夜未央。”

唐夫人被這一聲輕喚頓時回神:“嗯?”

綠竹輕聲道:“夫人,大王已經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綠竹見她如此,不免憂心,問道:“夫人,您想什麼想得如此出神?可是大王說的事,有什麼不妥……”

唐夫人卻止住了她繼續問,道:“綠竹,你去內府去領些東西來吧。若是羋八子要搬進來,還要好生佈置呢。”

綠竹詫異道:“這麼早便要佈置嗎……”

唐夫人歎道:“反正早晚都要準備,不如早些準備。”

綠竹低下頭,細細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試探著問道:“若是有人打聽,奴婢應該如何說呢?”

唐夫人淡淡道:“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綠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願意讓羋八子住進來?

唐夫人並不是一個挑剔的人,更何況這事情是大王所托。她若是這麼做,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羋八子住進來,會帶給她們很大的麻煩。

唐夫人搖頭輕歎:“綠竹,後宮從來爭鬥多,我只想尋個清靜的地方,好好過我自己的日子。”

綠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為什麼明知道是麻煩,還要接下來,既然接下來,為何還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麼可以拒絕。”所以她只能應下,若是羋月住進來,她也會好好照顧。但是她身上的風風雨雨,她沒有替她接下來的義務,見綠竹不解,解釋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帶著麻煩,就算住進來以後,照樣避不開這些麻煩,最後還會連累我們。”

綠竹道:“可大王他……”大王這麼說,肯定是要夫人幫助季羋,夫人這麼做,真的合適嗎,會不會觸怒大王?

唐夫人輕歎一聲,秦王駟是個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夠一眼看穿別人的性情,真的發生了大事情,誰也無可法隱瞞於他。可是後宮的事情,卻不是軍營和朝堂,不是用鐵腕和軍事手段能夠解決得到的。有時候那種細細碎碎的噁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檯面,用不了刑罰,他也懶得理會懶得管。但有些人的野心,就這麼慢慢滋長,認為只要足夠聰明足夠有手腕,不犯著他的底線,就可以永遠無所顧忌下去。

的確,後宮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來,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鐵血手腕也是無法根除的。

也許他只是隱約意識到了會有人羋月的懷孕有會招致後宮某些女人的不滿,所以他就把羋月放到她的院子裡,因為他信任她能夠好好地照顧那個可憐的姑娘。可是他卻沒有完全意識到,那些女人會用出什麼樣的心思和手段來對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後宮那些起了可能有的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經是他的枕邊人,在她們還沒做出真正的罪惡時,他不願意去把她們想得太壞,甚至為她們未曾做出的行動去進行威懾。

但是她不一樣,後宮那些女人,所有陰暗的手段,在她這個已經失寵的妃子面前,是毫無顧忌的,是放大了的惡行流觴歎。但她也沒有說出來,也許她想像落到那個姑娘身上可能的罪惡,也是放大了的。她不可能拿她的想像,去勸說君王,這聽起來有些點是危言聳聽。會顯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別人的心思想得過於惡毒,或者讓她變成一個神經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絕,也不好過多地解釋。

那麼就把這件事放風出去吧,那些有著不軌心思的人,一定會阻止那個新寵進入她的院子,因為這樣就為她們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了不方便之處。她要讓那些魑魅魍魎自己跳出來,如果她們能夠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麼,她也問心無愧。如果她們行動了,依舊沒有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麼,她也能看出秦王駟保護她的決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為,太過象一場興之所致,而她,只能把自保當成第一行動了。

椒房殿也很快聽到了消息,羋姝大為不悅,這日秦王駟來看公子蕩的時候便與秦王駟道:“大王,我的媵女懷孕了,為什麼要托給常寧殿?”

秦王駟倒沒有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大,他手中正抱著公子蕩,見羋姝質問,怔了一下道:“寡人覺得你宮中已經十分擁擠,且子蕩還小,寡人見你時常抱怨,所以也怕煩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羋姝眼圈一紅,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宮中閑言,說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將季羋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這種事,豈有不著急的。方才是我言語失當,卻不想大王原來是體貼於我才是這般安排。”說著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道:“只是大王雖是好意,我卻不敢領。若是當真讓季羋住到常寧殿,小童這名聲豈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駟將公子蕩遞于乳母,轉頭看著羋姝道:“你多慮了,宮中從來是非流言甚多,豈能一一計較。”

羋姝上前,偎著秦王駟撒嬌道:“大王,季羋是我的媵從,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懷孕,難道不應該也是王后的職責嗎?如今大王置小童於不顧,反去讓唐夫人照顧,這叫小童日後如何處置宮中事務?”說著心裡一陣委屈,不禁哭了起來。

秦王駟閉了閉眼,他到後宮從來是放鬆身心的,並不打算陷身煩惱,回思及唐夫人應允時的言不由衷,再看羋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懶得計較,他本來想到羋月懷孕,獨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顧,他能夠為她去向唐夫人說情,已經是很難得了,再加上羋姝如此委屈,她畢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來,她為了表現自己的負責任,當會好好照顧於羋月吧。

想到這裡便揮了揮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後宮事務,這些小事就由你作主吧。”

羋姝破啼為笑道:“是,小童定當不負大王所托。”

羋月一覺睡醒,清晨起來,便聽院中雀鳥的叫聲,便披了衣服,走到在蕙院廊下,逗弄著籠中的雀鳥。

女蘿見狀,忙拿了一件披風過來加在她的身上,勸道:“季羋,清晨露重,您還懷著身子呢,要多保重。”

羋月抬頭看著青天,道:“女蘿,你說如果我把籠子撤了,這黃雀能飛多高呢?”

女蘿也不禁抬頭看著天空:“它翅膀這麼短,飛不了多高吧。”

羋月歎道:“小時候父王給我看剛生出來的小鷹,也只有一點點大,和剛生出來的小黃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終黃雀只飛到樹梢就落下來,被人捕獲,關於籠中。而鷹會越長越大,越飛越高,最終翱翔于藍天之上……”

女蘿聽著羋月忽然話題跳轉,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這些年,卻是知道羋月若是提起楚威王,必是懷了心事,忙勸道:“季羋,人懷孕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黃雀也能想到這麼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還是回屋換件厚的衣服吧。”

羋月也不與她爭辨,只笑了一笑,被女蘿擁著進屋,捧著一杯剛燒好的粟米粥,喝了兩口,感覺胃裡也暖了許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說這黃雀飛不高,是它害怕高度,還是貪戀美食,或者是心有牽掛呢?”

薜荔拿著一疊嬰兒的衣服進來,試圖轉變羋月的興趣,笑道:“季羋,您看,這些是我給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羋月本是一個內斂之人,素不與她們多說心事,可是自懷孕以來,時常多愁善感,感時傷懷,倒令得薜荔與女蘿兩人頗為擔心,經常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以嬰兒、大王等事來岔來裝神。

見羋月只是懶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來,女蘿忙笑著提議道:“季羋,您喜歡鷹,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繡一隻鷹啊?”

羋月笑了,搖頭:“女蘿,你不懂。”

女蘿忽閃著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鷹,女子是雀;男人高飛千里,建業立業;女子養在宅院,生兒育女。”

羋月見了她如此說,輕輕一歎:“是嗎?難道女人就不能是鷹嗎?”

女蘿不以為然地道:“做黃雀多好,不必太過辛苦,只要叫得好聽,自有人餵養,不用櫛風沐雨,流浪荒野。”

羋月道:“可是黃雀雖然安逸,卻不能抵禦風雨,而風雨,卻無處不在。”

女蘿正不解時,外頭卻有聲音,薜荔接了來人的話,進來稟道是椒房殿來人,說是王后有事相請。

羋月看著女蘿,笑道:“你看,風雨這便來了。”

羋月更了衣服,帶著女蘿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羋姝為何召她。前日宮中忽傳消息,說是秦王駟要讓她住進唐夫人所居的常寧殿,她聽了這個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這消息是如何出來的,以她對羋姝的瞭解,她是不會讓自己的媵女,接受別人的庇護的。此時羋姝召她過去,必是以此事,要求她主動拒絕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誠之心。

進了椒房殿,果然羋姝一張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懷有孕,我當好好照顧,蕙院狹窄冷清,我聽說唐夫人有意欲接你到常寧殿卻,你意下如何?”

羋月心中苦笑,口中卻道:“多謝阿姊關心,我住蕙院習慣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道:“終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進椒房殿來住吧。”

羋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經住了太多人,再說阿姊還要照顧公子蕩,我搬來搬去也是麻煩,還是照原樣吧,若有什麼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遲。”

羋姝猶豫著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讓你入住常寧殿的,是我說要讓你就近更方便照顧。”

羋月暗歎,她這個人到底就是如此氣量,非要逼著自己親口說出不住常寧殿來,才肯甘休。她是時時刻刻,都要逼著人向她表示效忠,卻不知這種行為,只會逼得人生厭生憎。當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愛住那兒,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願意搬到常寧殿的,畢竟我才是阿姊的媵侍,對嗎?”

羋姝大喜道:“對,妹妹,你真是貼心。”轉而指著女醫摯道:“這樣吧,我讓醫摯來照顧你,如何?”

這回羋月倒是真心道謝:“多謝阿姊。”這麼多年來,她是深知女醫摯為人善良,且又醫術精湛,有她照顧,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這裡,也不禁長籲了一口氣。

羋姝又轉而對女醫摯訓誡道:“醫摯,你是我從楚國帶來的心腹,這次妹妹懷孕,你要精心照顧才是。”

女醫摯聽到羋姝叫她來時,又聽說羋月懷孕,當年的舊事不禁升上心頭,只覺得心驚膽戰,惴惴不安絕色悲戀,傾世狂妃。見了羋姝吩咐,忙一疊聲地應道:“是,小醫謹遵王后旨意。”

羋姝見諸事已經安排定了,也滿意地點點頭道:“妹妹需要什麼,只管說來,我叫玳瑁開了庫房給你取去。再不濟,有什麼事,只管去與掖庭令說去。”又對女醫摯道:“醫摯,你聽到了嗎,妹妹可就交給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這才放了兩人出去。

女醫摯一直心驚膽戰地聽到最後,也不見羋姝單獨另外吩咐她什麼事,只得驚疑不定地跟著羋月出去。

羋月見她一路頻頻回首,笑道:“醫摯不必擔心,王后不會單獨吩咐你什麼事的。”

女醫摯一驚,欲言又止。

羋月輕歎一聲:“若當真有什麼,會是玳瑁來找你的。”羋姝畢竟還年輕,還單純,便是如楚威後那樣的人,真正惡毒起來,也是後來與楚威王關係變壞以後的事。倒反而是玳瑁,在楚威後身邊服侍了這麼多年,這個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麼事,會是她比羋姝更惡毒。

女醫摯微一猶豫:“那……”

羋月拍了拍女醫摯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對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訴我,大不了,大家撕破面,到王后面前,到大王面前,我還懼了這個老奴不成。”

女醫摯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自此女醫摯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就是由女蘿薜荔兩個大宮女,再帶著兩個灑掃的小宮女侍候,女醫摯搬進來,女蘿便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女醫摯,自己搬了與薜荔同住。

女醫摯便開始為羋月調理養胎之事,開了許多藥膳方子。只是秦楚醫道不同,秦國太醫院中許多藥物並不符合她的開方習慣,之前羋姝懷孕,也多半是太醫院太醫用藥較多。

女醫摯既受託,便自當精心照顧。當下便向羋月請示,欲趁著羋月胎息尚早,就要在這段時間到城中內外去尋藥購藥,甚至要親自出城去山上采藥,自己製藥。羋月稟了羋姝,便給女醫摯一面出入權杖,也好方便她去采藥。

這日她正在咸陽城中一間藥鋪中尋找適用之藥,正站在藥鋪門口,看著那藥鋪中擺在外面曬著的藥,忽然聽得外頭人聲喧鬧起來,她一個不防,被後面的人擠推,摔倒在藥堆上,便聽得遠處有一人大聲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時眾人已經是你擠我逃,情景更是紛亂,那藥鋪主人忙上前來扶起女醫摯,解釋道:“人市離此不遠,想是有販賣的奴隸逃了出來,女醫無事吧?”

女醫摯忙點頭:“無事。”

說著隨了那藥鋪主人入內,鋪子裡地勢略高,兩人順勢看起熱鬧來。但見前頭的人都躲了開來,中間有個大漢,看上去遠比周圍的人高出一個頭來,卻在人群之中逃竄,那追他的人在後面不斷地叫著:“抓逃奴,抓逃奴……”眼見著人群擁擠過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誰快住前面的逃奴,我謝五金!”

五金不是一個小數目,簡直足夠再買一個奴隸了,當下便有人應聲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氣頗足,人群中只傳來痛呼之聲,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吧。

女醫摯忽然聽得一聲小兒啼哭之聲,然後傳來大聲喝彩:“公子好身手,好凰寵——高門貴夫!”

過得一會兒,人群散開,卻是一個過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醫摯見人群散開,也隨著走出來,但見那販奴之人已經追上來按住逃奴,感激連連道:“多謝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強力掙扎的奴隸,讚歎道:“好一位壯士。”便問那販奴之人:“這個奴隸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那奴隸販子抱怨道:“這是跟東胡人打仗時的戰俘,因為沒有人贖他,所以就烙了印給賣掉了。小人還以為此人孔武有力,會是一樁好買賣,不曾想此人吃多的,不幹活,還經常打傷人。小人拉出去賣了好幾次,都讓主家退了回來。”

女醫摯在人群中遠遠地聽了聲音,不禁一怔,急忙扒開眾人向前行去。

遠處,那公子正與那奴隸販子道:“你這奴隸要多少金?”

那販子苦笑道:“小人也實不指望他能掙到錢,只保個本兒,十五金罷了。”

那公子道:“我給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給我罷了。”說著拿了十五金給那販子,那販子便從袖中取了購那奴隸時的契書,也就是一根刻字蓋章的竹條遞給那。

那公子轉過頭去,將契書遞給精壯奴隸道:“給。”

那精壯奴隸愣愣地接過契書,還沒反應過來道:“你,你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這契書去官府銷了你的底冊就是。”

那奴隸正拿著木條發愣,女醫摯已經擠過人群走到進前,仔細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樣,不禁失聲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聞聲看去,也吃了一驚道:“女醫摯——”

這人,卻是當日羋月入秦之時,路遇義渠王伏擊之戰中,落馬失蹤,被諸人以為已經屍骨無存的黃歇。

黃歇轉頭看到女醫摯,也是驚喜異常,快步走到女醫摯面前,幫她提起藥筐道:“摯姑姑如何在此,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醫摯驚疑不定地看著黃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見他手是溫的,陽光下也有影子,這樣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橫陳,顫聲道:“你、你沒死?”

黃歇也不禁唏噓萬分,歎道:“是,我沒有死。”

女醫摯垂淚看著黃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險之後,遇上了什麼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陽?”

黃歇歎道:“實是一言難盡……”

那一日,他落馬受傷,被東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亂軍之中,他被馬匹踩踏,受了極重的傷,昏迷不醒,待他醒來之時,發現已經是在東胡軍營。他本欲就要去尋羋月,怎奈受傷太重,連骨頭都斷了數根,竟是不起,只得耐心養傷。鹿女將外界的事瞞了個密不透風,他多方打聽,也打聽不出。

待得傷勢稍好,他能夠下地走動,便要去找羋月。鹿女不肯放他離開,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卻總是被抓了回來。他無奈之下,雖然思及鹿女救命之恩,但卻心系羋月安危,只得在東胡製造了幾場混亂,這才逃了出來。

在東胡之時,他又聽說義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來便是羋月了,當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數月,才到了義渠王城,只聽得義渠王數月之前納了一個美女,他以為便是羋月,又辛苦潛入王宮之中,一處處宮室尋來,直到與義渠王照面,兩人打了數次,義渠王原是心懷嫉恨,不肯告訴他真相,後來與他數番打鬥,最終也是服他的心性,便將羋月下落告訴了他。

他連夜趕到咸陽城中,這幾日便在設計努力尋找楚宮舊人,想辦法打聽羋月消息,誰知這日竟這麼湊巧,遇上了女醫摯。

女醫摯聽了經過,忍不住拭淚:“公子,你何不早來,九公主她、她……”

黃歇緊張地問道:“她怎麼樣了?”他只覺得雙手顫抖,生怕聽到不利的消息。

女醫摯道:“她已經侍奉了大王。”

黃歇怔了一怔,心中雖然酸澀難言,但終究舒了一口氣,歎道:“她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女醫摯見狀,心中也是難受,歎道:“公子,具體的事,我們身為臣僕雖然不明內情,但也聽說九公主初進宮,原是不放心王后,後來則是因為王后懷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黃歇苦笑一聲,搖頭道:“醫摯,謝謝你,你不必勸我。我瞭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強,豈是輕易妥協之人,她必是遇上了絕大的難處,才會,才會……”

女醫摯輕歎道:“是啊,你總是最瞭解她的。”

兩人沉默片刻,此時街上人多,兩人便到了街邊一處酒肆中暫坐。

黃歇忽然道:“醫摯,我欲與她相見,你可有辦法?”

女醫摯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歎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個月也罷了,如今卻是不能了。”

黃歇一驚:“怎麼?”

女醫摯同情地看著他:“我說你來遲了,便是這個原因,她如今已經被封為八子,並且已經懷了秦王的孩子,我如今便是服侍她安胎,這才出宮尋藥……”

她再繼續說著什麼,黃歇已經聽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兒,只覺得覺得身邊的一切事物都已經模糊,所有的聲音變得遙遠嫡女三嫁鬼王爺。

女醫摯輕歎道:“她若沒有懷孕,就算她委身秦王,你們一樣可以遠走高飛,可是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著木然的黃歇,知道他此時已經無法再回應什麼,只得看了看周圍,卻見那精壯奴隸站在黃歇身後。方才黃歇將契書給他的時候,他雖然收了契書,卻一直跟著黃歇,形影不離,當下作個手勢相詢,見對方應了,方才放心。

此時天色已晚,宮門將閉,女醫摯縱然不放心,也只得很站起來走了。

黃歇仍然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背後的人來人去,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卻是恍若未覺,直至一人輕推著他喚道:“公子,公子……”

黃歇眼神漸漸聚集,看著眼前之人從模糊到清楚,細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釋放的奴隸:“是你?”

那精壯奴隸擔憂地看著他,道:“公子,你怎麼了?”

黃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麼還沒走?”

那奴隸道:“我不放心公子。”

黃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店家,拿酒來!”

店家遲疑著不敢上前,那奴隸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見了這麼一個壯漢,不敢違拗,忙送上酒來。黃歇一瓶又一瓶地灌著酒,很快就酩酊大醉,拍著桌子混亂地吟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此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諸人也紛紛要離開。卻見黃歇喝得醉薰薰地占住大門,一個大漢抱臂守在他身邊,讓人出去不得。眾人不敢上前,相互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此時內室走出幾人,見狀也是一怔。便有一個上前問話道:“喂,兄台……”

黃歇抬頭,舉著酒瓶傻笑著問:“你想喝酒嗎?”

那人搖頭道:“不想。”

黃歇道:“你想打架嗎?”

那人搖頭道:“不想。”

黃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個人打架,你說怎麼辦?”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閣下喝酒,打架。”

他身後跟著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擺,道:“你們且先走吧。”自己卻坐了下來,道:“在下庸芮,敢問兄台貴姓?”

黃歇抬頭看了看他,見也是個年輕公子,氣質溫文,當下呵呵一笑,道:“在下黃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從人退在一邊,讓酒肆諸人離開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在下亦好與兄台共飲共醉。”

黃歇看了身邊那人,擺手道:“我沒有從人,他也不是我的從人。”

不想那奴隸聽了這話,反而退開一邊,讓出門來,諸人紛紛出來。

黃歇又低頭喝了一杯酒,抬頭看那庸芮居然還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麼還在?”

庸芮道:“你不是說,想喝酒,想打架嗎?”

黃歇又問:“你不是說,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嗎?”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現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黃歇問:“你為什麼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裡難受,卻又不好與人說,只好悶在心底。”

黃歇已經喝得半醉,聞言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你也是,這真真好笑。我告訴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黃歇呵呵笑著,舉起酒壺,再取了一個陶杯,給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是,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殺了我自己……我若不是來得太慢,就算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可以把她帶走,可是,可是為什麼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覺也是癡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可以把她帶走。我當日為何不敢想呢,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

兩人各說各的傷心事,卻不知為何,說得絲絲合拍,你說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覺間。兩人喝酒如喝水一樣,把店家送上來的酒俱都飲盡。

忽然間一聲霹靂,大雨傾盆而下,此時天色全黑了下來,街市中諸人本已經不多,此時避雨,更是逃得人影不見。熱鬧非凡的大街上,竟只餘他二人還在飲酒。

黃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將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說完,便拔劍狂歌起來:“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鹹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經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高,此刻喝得盡興處,見黃歇拔劍高歌,也不禁擊案笑道:“痛快,痛快,來,我與你共舞。”說著也拔出劍來,高歌:“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

見庸芮也拔出劍來,黃歇笑道:“這酒肆甚是狹窄,待我們出去打一場。”說著率先一躍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躍而出。

黃歇和庸芮兩人執劍相鬥,從酒肆中一直打到長街上。

大雨滂沱,將兩人身上澆了個透徹。兩人方才亦是飲酒不少,此時渾身燥熱,這大雨澆在身上,反而更是助興。當下從長街這頭,打到長街那頭。

兩人都是醉得不輕,打著打著,黃歇一劍擊飛了庸芮手中之劍,庸芮卻也趁他一怔之機,將他的劍踢飛,兩人素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來,最終都滾在地上,滾了一身爛泥明月系列。

黃歇和庸芮四目對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時兩人俱已經打得手足酸軟,自己竟是站不起來,兩人相互扶著肩頭站起,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黃歇便用楚語唱道:“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庸芮亦用秦語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也不顧別人,只管自己唱著,一直走回到酒肆那裡,也不知道是誰接了上來,道:“公子,小心。”

此時兩人俱已經支撐不住,索性一頭栽倒,再不復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黃歇悠悠醒來,耳中聽得一個聲音興高采烈地道:“公子,你醒了?”

黃歇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著頭,呻吟一聲,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清晰,他細看那人,身軀高大形狀威武,臉上卻帶著烙印,卻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隸,頗覺意外:“是你?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會在這兒?”

那大漢呵呵地笑道:“這裡是庸府。昨日公子與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與我扶著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黃歇扶著頭,宿醉之後頭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卻一起喝酒打架的人來,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麼……”

那在歎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黃歇點了點頭,又問:“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還給你了?”

那大漢憨笑道:“公子買了我,我自然要跟隨公子。”

黃歇擺擺手道:“我不是買了你,只是不願意看到壯士淪落而已。再說,你不是從來就不服主人,每次都會反抗的嗎?”

那大漢搖搖頭,執著地道:“我是東胡勇士,戰場上是被人暗算才淪落為奴,被人隨便轉賣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義,我豈能不報。反正我的部族也被滅了,我也無處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黃歇捧著頭,無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道:“小人赤虎,參見主人。”

黃歇忙擺了擺手:“我敬你是壯士,休要如此多禮。”

赤虎起身,憨笑著搓搓手,站在一邊。

黃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間,也要拜會主人。此人意氣飛揚,倒是可交。”

正說完,聽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黃兄可曾起了?”

黃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這個世界上有人白髮如新,有人傾蓋如故。黃歇和庸芮的相識,便是只這一場酒醉,一場打架。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2:16:38

羋月傳 第138章 舊事提

一夜雨後,清晨,滿園新芳初綻。

秦王駟攜著羋月,慢慢走在花園中,指著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這木芙蓉花開得更鮮豔奪目了。”

羋月也歎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長。世間事,莫不如此。”

秦王駟聽了這話,以為她因自己懷孕不得承寵而生了嫉意,開玩笑地道:“哦,季羋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澤由何人承幸嗎?”

羋月卻是對這個話題略沾即走:“大王說笑了,妾身焉敢如何大膽。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書》,想到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駟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羋月笑道:“妾身自懷孕以來,鎮日枯坐,閑來無事,便看此書。”

秦王駟有些興趣上來了:“哦,你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變法,原為獎勵軍功,禁止私鬥。可如今各封臣權力如故,真正因軍功而受勳者勢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間為了爭奪利益的私鬥仍然不絕。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長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的實質只怕會無法推行。”

秦王駟微怔,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夠與他一起練兵一起習武者有,能夠與他一起賞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夠與他談商君書的,卻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卻當真沒有多長,喜歡論政。他長歎一聲:“你果然很聰明,一眼就看到了實質,一國之戰,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齊心協力作戰,戰後共用戰利品和土地戰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讓國君以軍功為賞,讓這些聽從封疆之臣命令的將士們,聽從君王的號令,因為君王能夠給予他們的,比他們聽從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羋月詫異道:“但是什麼?”

秦王駟道:“寡人問你,君何以為君?”

羋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統所裔,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對嗎?”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可知周室開國有三千諸侯,如今只得十余國相爭霸業,那些被滅掉的數升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統所裔?”

羋月怔了一怔,仔細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說中原諸國,便是我楚國立國這數百年,也是滅國無數。”黃國、向國、莒國,甚至庸國,都是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消失了的諸侯啊來嘛,少俠。

秦王駟看著眼前的小女子,眼神有一絲玩味。他寵倖她、縱容她,只能算是自己政務繁忙之後的閒暇;帶著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時興起。但眼前的這個小女子,居然會因此,去看那普通女子難以理解的商君書,甚至她真的有所領悟,能夠把自己的疑惑和見解向他詢問。他忽然生了興趣,他想知道,對於王圖霸業,一個小女子能夠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夠走到哪一步去?

這是個很有趣的試驗,他想試試。魯人孔丘說“有教無類”,眼前的這個女子,如一顆未琢的美玉,他想親手去把她雕琢出來。他之前有過許多的女人,但每個女人不是太沒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個既聰明,又不會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後能夠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想到這裡,他沉吟片刻,解釋道:“君之為君,關鍵不在於血統所裔,而在於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寡人為太子時,之所以反對商君之法,就是因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權,稍有錯失,就會引起封臣們的反對,最終秦國將會如晉國一樣四分五裂。等寡人繼位為君,雖然殺商君以平眾怒,但坐上這個位置以後,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雖然傷封臣,但強君王,興國家。所以寡人殺其人而不廢其法,但商君之法畢竟已經傷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繼位之始,國中封臣數次動亂,雖然都被壓下,但卻傷及了國家命脈。”

羋月詫異地道:“妾身聽糊塗了,依大王之意,變法是對國家有利,還是對國家有傷?”

秦王駟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國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時候,已經是害多於利了。但是卻沒有一個國家有辦法擺脫它,以至於爭戰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麼如魯國等被滅亡的諸國一樣,雖然削弱了封臣,但卻壞了自身的實力,最終被別國所滅。要麼如晉國齊國一樣,雖然國勢強大,但是強大的卻是封臣的權勢,最終國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經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國不敢承認而已。”

羋月似有所悟:“似吳起在楚國變法,李悝在魏國變法,甚至如齊國的稷下學宮等,列國其實都在或多或少地實行變法,只是變法通常一世而斬,人亡政銷,無法再繼續下去而已。”

秦王駟點頭道:“所謂居其位,謀其政,實是不虛。寡人為太子,觀的是國內之勢。寡人為國君,觀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國變法,其實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爛肉,切掉自己的殘肢,以求新生。但是誰能夠真正下定壯士斷腕的決心呢?列國撐不過來,最終變法失敗,而秦國撐過來了,卻也必定要面對元氣大傷一場。”

羋月聽得暗驚,細思卻是越想越是駭異,喃喃地道:“所謂大爭之世,虎視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將自己脫胎換骨,撕皮裂肉。想不讓別人對自己殘忍,唯有先殘忍地對待自己。能夠撐過對自己的斷腕割肉,世間還有何懼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國。”

秦王駟點頭,贊許地:“能與寡人共觀天下者,唯張儀與你季羋了。”

羋月聽到這個的評語,心潮澎湃,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歡喜,謙遜地道:“妾身只是旁觀者清。”

秦王駟嘿嘿一笑:“嘿嘿,旁觀者、旁觀者,天底下人人爭著入局爭勝負,又或者閉起眼睛縮進龜殼做尊王複禮的大頭夢,又能有幾個旁觀者?”

羋月想了想,又問:“大王看那張儀是入局者,還是旁觀者?”

秦王駟道:“他曾想作個旁觀者,最終卻被逼上做了一個入局者。”

羋月輕歎道:“是啊,張儀曾對妾身說,如果不是昭陽險些置他於死地,他還不至於入局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點頭贊道:“當日我入楚,一是達成秦楚聯姻,第二便是這張儀入秦,老實說,此二事,不相上下。”

羋月點頭,若有所悟:“妾明白了,為什麼張儀能夠逼走公孫衍。那是因為,大秦已經不需要公孫衍的治國方式,而是需要張儀的策略了。”

秦王駟來了興趣:“你且說說看?”

羋月肯定地說:“張儀遊說分化諸侯有功,得封國相。而大秦借張儀恐嚇諸侯,休生養息。”

秦王駟忽然長歎一聲,羋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說錯了嗎?”

秦王駟搖搖頭:“不,你說得很對”他長歎道:“變法,乃是逼不得已的自傷自殘,想要恢復如初,就得要有足夠的時候休生養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穩固,卻需要發動戰爭,獲得足夠的疆土和奴隸,才能兌現對將士軍功的賞賜。有了軍士的分權,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羋月心中暗歎,這實是一種悖逆的兩極。為了變法的成果,需要對外的作戰,而變法帶來的創傷,卻需要國內的穩定。所以雖然秦王駟殺商鞅而不廢變法,但是同舊族封臣們的對抗與妥協中,在國內的穩定需要中,商鞅變法最關鍵的軍功鼓勵,卻被遲遲不能閱現而推遲了。所以秦國才需要張儀,需要張儀在外交中以恐嚇換來利益,換來秦國的休生養息。

秦國所需要的,是時間,為了變法的真正推行,大秦必要再次展開對外作戰,但這個時間,卻起碼得再等上十幾年。

秦王駟雖鼓勵民間生育有賞,卻也得十幾年以後,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為新一代的戰士,那時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國君,才能夠實行開疆拓土,以戰養戰的國策。

羋月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駟從她身後摟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輕聲道:“給寡人生一個兒子,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吧。”

羋月嗔怪:“大王都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還要兒子?”

秦王駟大笑:“兒子永遠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輕撫著羋月的腹部,道:“尤其是這個兒子,有一個聰明的母親,將來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羋,寡人喜歡你,因為你夠聰明,寡人跟你說什麼你都懂,而且你會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學習。後宮的女子雖多,但是象這樣無處不合寡人心思的,卻只有你一個。”

羋月握著秦王駟的手,轉身面對秦王駟,笑吟吟地:“大王,天下男子雖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卻只有您一個。我但願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王駟笑道:“一半怎麼夠,寡人的孩子,必要強爺勝祖,方能揚我大秦霸業。”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此刻,遠處,羋姝站在廊橋上,遠遠地看著花園中秦王駟和羋月兩人恩愛,臉色僵硬,手指緊緊握住衣袖,咬緊牙關。

羋姝走進椒房殿,便見乳母抱著繈褓中的公子蕩迎上來。小嬰兒沖著母親啊啊地叫著,羋姝滿臉怒火在看到兒子的時候軟化下來,微笑著抱過兒子,逗弄著。

玳瑁跟在她身後進來,窺伺羋姝的神情:“不知王后為何不悅?”

羋姝強笑了笑:“無事紫瞳亂,傾城歎。”

玳瑁自然知道她是為何不悅,見狀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愛,就算是為了他,您也得早下決心啊。”

羋姝沉下了臉,把孩子交給乳母,往內室走去,玳瑁忙跟了進去。

羋姝一屁股坐下,見玳瑁一副非說不過的架式,不耐煩地道:“好了,你又想說什麼?”

玳瑁一臉忠心耿耿的模樣:“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為鑒啊,當年向氏險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險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羋象她的母親一樣善於媚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軟。”

羋姝心煩意亂地斥道:“你有完沒完,總是這麼喋喋不休地說這種話,季羋怎麼惹你了,你老是看她不順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實說了吧,若不是您當日阻止,威後是萬萬不會讓那女人活著出宮的。”

羋姝吃驚地問:“為什麼?”

玳瑁道:“王后可知,當年先王為何如此寵愛向氏?”

羋姝道:“不是說向氏妖媚嗎?”

玳瑁沉重地搖了搖頭,道:“不是,是當年向氏懷孕時,天有異象,唐味將軍對先王說,‘天現霸星,應在楚宮,當主稱霸天下,橫掃六國’……”

羋姝一怔,只覺得荒唐可笑:“哈,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稱霸天下,這種話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卻信了,他自懷孕起,就將向氏移到椒宮,寵愛有加。季羋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歲之宴,先王扔下威後和您,就趕去椒宮等著那個孩子的出生。而那個孩子的確詭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脫了繈褓只穿著肚兜扔進禦河裡飄了十餘裡,居然安然無事,這實在是太過妖孽。所以王后一直防著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卻總有一些陰差陽錯的事不能得手。”

羋姝打了個哆嗦,強自鎮定地斥道:“這麼荒唐的事你們都相信?”

玳瑁見她不信,不得不拋出殺手鐧:“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為什麼會瘋掉?”

羋姝一怔:“七阿姊?這事與她又有何關係?”

玳瑁在羋姝的耳邊低聲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圖謀秦王后之位……”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這事兒我知道,你不必多說了,哼!”

玳瑁雙道:“威後知道這件事兒以後,就對七公主說,若她殺了九公主,就滿足她的願望。可您知道嗎,就在威後對七公主說完這話以後,沒過兩天,七公主就瘋了!”

羋姝大驚,失聲道:“你是說七阿姊是被……”她詫異地看著玳瑁,驚得說不出來話,難道她的意思是,因為羋茵要害羋月,所以反而被某種不知事的力量給暗算了?

羋茵發瘋之事,她早就懷疑過楚威後暗中下手,只是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為尊者諱,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問。如今玳瑁自己把這話說了,倒叫她一時無語。

玳瑁又細細地將那日羋茵如何準備算計,如何將羋月誘到遠處扔進河中,羋月又是如何被發現在少司命神像下,而羋茵卻是發了瘋的事都說了。

羋姝聽了此言,陷入深思,這種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得不能為自己打算。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心如亂麻,揮了揮手,道:“你這些都是無稽之談,季羋雖然有些不馴,但終究不是七阿姊這般心思歹毒。當日義渠人圍攻,黃歇為救我而死,她為救我而引開追兵,又為我而入宮。雖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張,終究過不抵功,你這般煽動於我,卻是何意,難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王后雖無傷季羋之心,奈何怎知季羋不對王后有懷恨之意。”

羋姝沉了臉,喝道:“胡說,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義渠兵困更不必捨身救我。”

玳瑁無奈,正欲說話,只是講到這樁最隱秘之事,終是心頭有些餘悸,當下推開窗戶開了看,又掀了簾子看了看外面是否有人。卻看到窗外長廊處一個小宮女跪在地上,正慢慢地欲往這裡窗下抹著地板過來,當下喝道:“這裡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宮女嚇了一跳,連忙拿起抹布跑走了。玳瑁見左右已經無人,狠了狠心,最終還是把藏在心頭的隱事說出來了:“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麼死的?”

羋姝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反問道:“向氏,哪個向氏?她的母親不是莒夫人嗎?”向氏在宮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宮的時候,羋月還小,羋姝也僅僅只比她大了一歲,亦是毫無所知,她只曉得羋月的母親是莒姬。

玳瑁只得解釋道:“莒夫人是季羋養母,向氏是她的生母。”

羋姝問:“她死了嗎?”過後又恍然道:“我似乎聽季羋說起過呢……她是先王死的時候,出宮了,還是死了?”

玳瑁搖頭:“不是,當年先王駕崩的時候,威後將向氏逐出宮去,並匹給一個性情暴戾的賤卒……”

羋姝倒吸一口氣,尖叫道:“為什麼?”

玳瑁一驚道:“王后,輕聲。”

羋姝已經按捺不住激動抓住了玳瑁的手道:“這麼說,那個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與羋月在高唐台一起長大,只曉得羋月只有一個弟弟羋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卻忽然冒出來一個“弟弟”,而且很明顯,和這個弟弟的感情,並不比與羋戎的關係差清穿之華貴妃。剛開始羋月只說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羋月失蹤以後,她遵守了承諾,與魏冉相處日久,聽得魏冉說的時候,感覺兩的關係,絕非如此簡單。

尤其是羋月委身秦王駟,她曾經為此記恨,直到羋月同她解釋,說是魏琰抓了魏冉,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她雖然覺得有理,但也覺得羋月對魏冉的看重十分不解,甚至有些認為她是曲辭狡辨。如今聽玳瑁一說,難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點頭道:“是,那個魏冉,是向氏和那個賤卒所生的兒子。”

羋姝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果然如此,我就疑惑,季羋與那個魏冉之間在關係,實在奇怪。”說到這裡又問:“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臉,沒有說話。羋姝好奇地追問,玳瑁過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經死了。”

“死了?”羋姝詫異:“怎麼死的?”

玳瑁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羋姝怔了一怔,也沒有再問下去。

玳瑁卻想起了當年的事,其實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後卻是過了很久才發現的。等她們發現的時候,向氏與魏冉早已經死了多年,他們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場火災中燒光了。

直到魏冉的出現,才讓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場往事來,她不知道,羋月是怎麼和魏冉聯繫上的,而且看情況,兩人的聯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聯想起楚威後對羋月的忌憚之意,甚至在羋姝臨嫁時,想對羋月下手而未遂,到羋月被義渠王所劫又平安歸來,這樁樁件件的事,讓她更覺得,羋月似一個妖孽一般,難以消滅,將來必成禍患。

她不相信羋月會對這一切毫無所覺,如果她是知道這一切的,並且有心計有手段躲過這一切的,那麼她將來會不會對羋姝產生報復之心,會成為羋姝的危害嗎?

不,她不能讓這一切事情發生。

她看著羋姝,她不能讓她的小公主這樣天真無知的繼續下去,她一定要讓她知道,危險就在她的眼前,她不能姑息縱容,一定要將對方儘早消滅才是。

想到這裡,玳瑁長歎一聲:“那向氏雖然死得蹊蹺,但究其根本,終究是威後逐她出宮所致。季羋既尋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細說起來,這季羋與咱們豈有不懷恨的,威後一直疑惑她是知道真相的,卻一直沒探出來。當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帶著她入秦。威後賜下奴婢隨您入秦,一來是為了輔助王后在秦宮應付妃嬪,二來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殺死季羋。”

羋姝大吃一驚:“你說什麼,你隨我入秦,是為了殺死季羋?你……”她看著玳瑁,氣得說不出話來。

玳瑁知道羋姝不悅,然則此事,只能將一切一口氣說清,方教她不存僥倖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沒有明著下手。原以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敵旅途艱辛,讓她死在路上就神不知鬼不覺,讓人以為是水土不服。可沒想到,一路上接連出事,直到王后入宮,見魏夫人步步進逼,奴婢認為季羋還有用,於是沒有再下手。”

羋姝跌坐在地,氣得流淚道:“你們、你們太過份了!”

玳瑁扶起羋姝,耳語般輕聲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麼都說出來了,王后您還要再對季羋心存幻想嗎?就算王后放過她,她可未必放過王后首富嫡女。當年的事,遲早會揭出來,而她根本就是一個妖孽,若是放過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對王后不利呢?”

羋姝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無言以對,想斥責玳瑁,事情已經發生,再斥責她又有何用。玳瑁所說的一切,在她的心理也形成了恐懼的陰影,捫心自問,若自己是羋月,若自己也遭遇到這一切,難道就不會懷怨恨之心嗎,難道就不會思報復手段嗎。

玳瑁輕聲道:“王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羋姝恨恨地瞪著玳瑁,問:“你想怎麼樣?”

玳瑁剛想張嘴,羋姝忽然捂住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出去,出去!”

玳瑁知道此時羋姝的精神已經亂到極點,待要再說,羋姝已經尖叫著推她道:“出去!”

玳瑁畢竟不敢再行進逼,只得斂袖恭敬地行了一禮,緩步後退而出。

羋姝看著玳瑁走出,緊繃著的精神終於不支,她撲倒在錦被上,淚流滿面。

那一刻,她心裡真是極恨的,恨玳瑁、也恨她的母親,為什麼她們作下的惡孽,卻要教她去承受仇恨、去承受一個心存報復的人在她的身邊。而她甚至,受過她的恩,承過她的情,對她示過惠,也對她敞開過自己的心事,訴說過自己的隱秘。

而現在,她顫抖著舉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的手,而現在,她的母親造下的殺孽,變成她要承擔的罪惡。她明白玳瑁想說的話,她不能讓她說出口,她不想聽到那句話。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玳瑁為什麼急於告訴她秦王駟要讓羋月住到常寧殿的消息,為什麼煽動著讓她把羋月留在自己的手中照顧,到此時再把過往的恩怨告訴於她。

她們需要她去完成她們沒能夠完成的殺戳,讓她也變成一個殺人者。

羋姝渾身一顫,她忽然想到小時候曾經聽過的那些流言,楚國的荷花池下,據說有許多得罪過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這下麵;她想到了羋茵的發瘋,那一次,不就是一個她王兄喜歡過的女人,再度成為後宮的亡魂。

難道,以後她就要過這種日子了嗎?去繼續她母后、繼續鄭袖曾經做過的事?

她不能、她也不願,她更不甘。

每個後宮的女人,也許在閨中時都曾經單純天真過,但是很快你會發現,你成了你小時候所鄙視過、憎恨過的那種女人,從一開始的抗拒、逃避、到迫不得已地接招,到主動出擊,甚至到無時無刻不為著陰謀所準備、所預置棋子。

小宮女采青洗乾淨了手,換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時候,回頭看去,裡面已經開始傳晚膳了。

想到剛才差點被玳瑁所發現,她的心裡仍然在砰砰亂跳中。可是此刻,她眼中更有對所獲得的消息而閃亮著的得意光芒。

爐中香依舊,香煙繚繞中,魏琰微閉雙目,聽著采青伏在地上,將下午玳瑁與羋姝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她聲音清脆,學著玳瑁和羋姝的聲腔,學得也有四五分象,魏琰聽得不住地笑著,聽到最後,見采青道:“奴婢見狀,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聽到這裡。還請夫人恕罪。”

魏琰睜開眼睛,滿臉笑容,親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難為你機靈,沒聽到又怎麼樣,你沒被發現就好了流火已墜。縱有再大的機密,也比不得咱們的人要緊。你們都是好孩子,折損了一個,也是教我心疼的。”

采青心中感動,道:“夫人如此憐下,奴婢敢不效死。”

魏琰揮了揮手,對侍立在後面的采蘋道:“你們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發現了。”

這采青原是掖庭宮的一個小宮女,初入宮時受人欺負,是當時還服侍著小魏氏的采蘋幾次援手,結了姊妹之誼。後來小魏氏出事,掖庭宮重新清洗,采青這等小宮女便另調了職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復了元氣,便通過舊日人手,將這些不顯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羋姝等人的宮中,如今便派了大用。

見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們是不是要利用這個機會……”

魏琰搖搖頭:“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適合的時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們不急。”她拿起幾案上的香塊,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爐,點燃香塊,看著香煙嫋嫋升起,神秘微笑:“要讓她們鬥起來,怎麼也得讓她們都生下兒子以後吧。”

這個時候,她們心中,還會存留著一些顧忌,還會怕髒了手,髒了心。但是,女人雖弱,為母則強,等到了她們有了孩子以後,就算她們再克制,為了兒子,也會變成母狼鬥得你死我活的。那時候,再放出這個讓她們不死不休的資訊來,則更有用。她心中冷笑,歷代列國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現霸星、橫掃六國”這樣的話放到自己的頭上,楚人居然會愚蠢到信這樣的話,甚至會信這樣的話能落到一個女子身上,真是可笑之至。

王后的母親會因此對季羋這樣一個小女子,產生這樣不死不休的執念——魏琰冷笑一聲,這樣看來,王后的腦子,也不見得好使多少。由母見女,可以推想,當孟羋覺得有人危及她兒子的時候,那當真是想怎麼操縱,便可怎麼操縱了。

魏琰閉上眼,深吸著空氣中的香氣,這是她新調和的一種香氣,麝鹿的香氣,讓人想到了春獵時的野性奔放。她想,那個酷愛打獵的男人,一定會喜歡這種香氣的。

一晃數月過去,羋月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再過一個多月,就將臨盆。這時候宮中也傳來消息,景氏亦是有孕了。

玳瑁站在廊下,看著天色越來越是陰沉,此刻她的臉色,也與這天色一般了。

這幾個月裡,她一直在遊說羋姝對羋月動手,羋姝卻總是猶猶豫豫,在這猶豫中,羋月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在她的心裡,總懷著非常的恐懼,無數次在夢中她都會驚醒,她看到羋月篡奪了羋姝的位置,成了王后,而羋月的兒子,也取代公子蕩成了太子。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她沖上去廝打、怒駡,可是一片血光飛起,她發現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口,她被殺死了。

每當夢做到這裡,她總是滿頭大汗地被驚醒。夢中的場景,卻歷歷在目,恍若真的發生了似的。她有一種預感,這次羋月懷的孩子,一定是兒子,這一次,不會再變成女兒了。

羋月不是向氏,她的危害遠比向氏大得多,她的小王后啊,這次是真的不能再手軟了。

玳瑁看著天色黑了下來,一聲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這個時候,她的手心握緊,終於下了決定。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2:20:39

羋月傳 第140章 生與死

女醫摯心裡挺著急的,眼看著羋月快要臨盆了,可是有幾味她用來預防難產急救所用的草藥卻始終不足,她托人在城內醫館找過,因秦楚醫藥用方與制法皆有不同,因此也沒找到合意的。她本是請示了椒房殿,欲親自出城到山上尋找這些藥草,親自炮製。不曉得為何,卻遲遲不得回音。

這日玳瑁卻請了她過去,以王后的名義,細細地問了羋月懷孕諸般事宜,聽她說了此事,就道:“羋八子胎兒要緊,若是當真需要,我便替你去問問王后,請了旨意,給你出宮令符。”

女醫摯連聲應謝,她也知此事重大,生恐在自己身上出了差池。她自領了此事以後,一直心驚膽戰,深恐向氏當年的事又再重演。等了數月,王后雖然召了她數次,不過是走走過場式地問問情況,又或者是公子蕩頭疼腦熱感冒咳嗽之類的小症叫她過來看。

羋月一日未臨盆,她就懸著一日的心。長年在楚宮,她縱然對羋姝這樣的小公主不甚瞭解,但對於楚威後及其心腹玳瑁的為人行事,還是有幾分瞭解的。見此事不是羋姝親口與自己說,而是玳瑁代傳,不由地存了幾分疑心,當下陪笑問:“此事小醫是否要當面稟過王后?”

玳瑁輕蔑地說:“王后宮中一日多少時,哪來的功夫理睬於你。我自傳了王后的話,難道有什麼不是嗎?”

女醫摯不敢再答,只唯唯應了。當下也處處小心,每日早早持了權杖出宮,到得哺時之前,便匆匆收拾了藥筐回宮。如此幾日,見幾種藥材漸漸已經采足,心道再過得三兩日,便可以不必再出宮了。

這日她正出宮之時,走到一半,便有一個東胡大漢迎面而來,拱手道:“醫摯,可否移步一行?”

女醫摯認得他便是黃歇新收的隨從赤虎,這數月以來,她常常出宮,也與黃歇頗有接觸,常常將宮中消息告訴黃歇。此時見了赤虎,並不意外,只是今日卻有些不便。

她猶豫了片刻,道:“公子歇相約,我本當急趨而至逃妾升職記。怎奈我今日要出城采一種茜草,須得日中之前採用,過了日中,便失了藥效。不如待我在城外采藥歸來,再與公子歇在西門酒肆處相約,如何?”

赤虎聽了,便與她約定了時間和地點,當下告知了黃歇。

黃歇聞訊,便提早一刻,在西門酒肆相候,他坐在臨窗的位置上,正可一眼看到西門出入之人。

這家的酒似是做壞了,雖然經過白茅過濾,卻仍然帶著一股酸味,黃歇只嘗了一口,便放下去沒有再喝。只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城門。

不知不覺,過了日中之時,太陽逐漸西斜,日影越拉越長,漸漸地黃歇覺得不對了,從日中到日昳,甚至已經過了日昳時分,眼將就是哺時了,此時若不能回城,便不能在宮門關閉之前回到宮中去。且他近日觀察,女醫摯從來未曾在過了哺時之後還不曾回城的。

莫不是女醫摯出事了?

想到這裡,黃歇站了起來:“赤虎,備馬,我們出城。”

赤虎一怔:“公子,再過一會兒,城門就要關了。此時出城,若有個耽誤,只怕趕不上回城。”

黃歇歎道:“我正是為此方要出城。女醫摯此時未見回城,必是出事了。若是她趕不上回城,那只怕、只怕……”他說到這裡,不敢再說下去了。

女醫摯每日早早回宮,便是害怕羋月會在她不在的時候出事。以女醫摯為人之謹小慎微,不可能會因為采藥而忘記回城的時辰,此時未歸,當是有原因的。

就是不知道這個原因,是意外還是人為。在城外山上采藥,有可能遇上失足摔落,也有可能遇上蛇蟲之類的,若不是此處臨過咸陽,其他的山上,甚至還有可能遇上猛獸。若是女醫摯出了意外,這倒罷了。若是女醫摯今日不歸,卻是人為,那便是有人要對羋月下手了。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緊,直欲要衝入秦宮中去。可是他畢竟赤手空拳,只有一人,便是加上赤虎,也只有兩人,這秦宮森嚴,又如何是他能夠沖得進去的。

唯今之計,也只有先找到女醫摯,再借助女醫摯之力,查明真相,才是他能夠做到的。

且說女醫摯果然是出事了。

她今日亦是記得與黃歇相約之事,她帶了乾糧,采藥到過了日中時,吃了乾糧,看看已經采了半筐的藥,便果斷收拾好,轉身下山。

她背著藥筐正走在咸陽道上,忽然一輛馬車停下,車內一個中年婦人探頭出來,看了看她背著的藥筐,焦急地道:“敢問您可是一位醫者?”

女醫摯點頭應聲:“正是。”

那婦人大喜,忙叫侍女扶了她親自下車來,對著女醫摯行了一禮道:“當真幸甚,我正是要去請一位醫者。我婆母重病,已經昏迷兩日了,請醫者務必幫忙。”

女醫摯見那婦人衣著亦是得體,面色焦急溢於言表,不由忙還禮,為難地道:“請貴人見諒,我有要事,今日必務要趕回咸陽,貴人還是另請……”

那婦人卻不理會女醫摯的拒絕,急忙上前兩步,一手拉住了女醫摯一手掩面哭泣道:“醫者,救人要緊。我夫婿為人至孝,若是知道我看到醫者不請回去,誤了婆婆的病情,一定會休了我的嫡女三嫁鬼王爺。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婆婆,救救我吧……”

見那婦人一邊哭一邊拉著自己就要下跪些,女醫摯急忙扶住她道:“貴人休要如此,非是我不允所請。實不相瞞,我是宮中女醫,出來采藥已經一天,現在急著要趕回去,若不能按時回宮,就要被關在宮外。”

那婦人卻道:“無妨,我家離此很近,只要醫者過去幫我婆婆看看,開個方子紮個針我就用馬車送醫者回宮,這也比醫者自己走要快些,不是嗎?”

女醫摯猶在猶豫不決,那婦人卻直接跪下了:“醫者,哪怕你不開方,只消看一眼也好,述明真情,也教我夫婿不怪罪于我。”

女醫摯見她歪纏不過,只得點頭道:“醫者以救人為天職,那我就過去看看,只是休要耽誤我回宮時間。”

那婦人滿臉歡喜,親自扶了女醫摯登上馬車,不料女醫摯方登上馬車,便覺得後腦如被物擊,頓時人事不醒。

那婦人對著馭者點頭:“甚好。”左右一看,見此時左右無人,忙道:“速走。”

那馭者點頭,隨手將女醫摯的藥筐拋在草叢中,便駕車急忙遠去。

女醫摯昏昏沉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醒來。一醒來只覺得滿眼漆黑,也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出了何事,當下唬得魂飛魄散,連忙扯了嗓子喊:“可有人在——這是何處——”

她叫了半天,卻是無人應答,聲音只回蕩在四壁,直叫得嗓子都幹了,也無人理會。此時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已經超過了她對黑暗的恐懼。當下忙站起來,伸著雙手,在黑暗中一步步往前走,一寸寸地摸著。

好不容易摸到了牆壁,卻似是一面土牆,她沿著土牆又一寸寸地摸過來,卻發現這土牆似不是四壁見方,倒似有些方不方,圓不圓的,她摸了半天,也摸不著四堵牆的明顯彎角處,且無門無窗,十分奇怪。

她蹲下來,摸了摸地面,亦是泥土地,略有潮感,且有些凹凸不平,她沿著牆邊再摸著,似乎這牆面也有些奇怪,中間凹,頂上聚攏,倒似一處洞穴似的。

她抽了抽鼻子,細細聞著這裡的氣息,她本是行醫之人,許多藥物一聞便能聞現來,此時氣息中似帶著一些酸腐氣息,再聯想到牆面地面,女醫摯暗忖,自己莫不是被關進一處地窖裡去了?

她想到方才昏迷前,那個糾纏不休的求醫婦人,如今想來,破綻處處。可是,她一個無錢無勢的普通女醫,又有什麼原因,能夠讓人下這麼大的本錢來綁架她。

除非,要針對的不是她,而是……羋八子。

女醫摯的心頓時抽緊了,她提心吊膽了好幾個月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從王后羋姝開始要她去照顧羋月養胎開始,她就開始害怕這件事,她害怕某一天王后會忽然單獨召見她,如楚威後一般,給她一個無法拒絕,但又不能完成的傷天害理的任務。若干年前,她就接受過這樣一件任務。

那時候她還年輕,還膽怯,她害怕權力和死亡,她不得已應允了,她甚至已經起了害人的心思,然而少司命庇佑了她,讓她沒有犯下天譴的罪過。

憑心而論,在羋姝和羋月之間,她是站在羋月這邊的。因為這些年來,她親眼目睹那個孩子如何在跌跌撞撞之下艱難地活下來,如何努力保護和關愛所有的親人,她亦是聽說過向氏的悲慘遭遇,亦是聽說過楚威後手裡一樁又一樁的人命愛傾紫禁城。

雖然向氏和楚威後的身份天差地別,雖然楚威後也曾給過她的家裡,給過她的兒子以富貴的機會,但是在她的心裡,抵不過楚威後的罪惡和向氏的悲劇,給她的心以區別對待的原因。

她已經對不起那個孩子,她不能再對她的孩子伸出罪惡之手。

她提心吊膽地等了好幾個月,也沒有聽到她最害怕的事,她以為此事就可以這麼過去了,也許這一個王后畢竟還年輕,畢竟還單純,不象她母親那樣惡毒兇殘。

如今,呆在這一團漆黑之中,她才知道,她放心地太早了。她們要動手,並不一定需要讓她下手,但是,卻無法避開她下手。今日她們終於出手了,那麼……

想到這裡,女醫摯的心一緊,難道她們準備要對羋八子下手了嗎?

此時,深夜,禁宮,一聲極淒厲的尖叫劃破黑暗的天空。

羋月忽然腹疼如絞,離臨產還有一個多月,她卻毫無徵兆地忽然發動了。

這是早產,且在半夜之中,女蘿和薜荔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女蘿推了一下薜荔道:“薜荔,這裡有我,你快去找女醫摯。”

薜荔嚇得連忙跑了出去,站在院中方想起來,女醫摯在蕙院中本是專門備了一個房間,這幾個月她基本都是住在此處,素日羋月房中稍有聲響,她便會聞聲而來,只是不知為何今日竟是毫無聲息。

她連忙轉身推開女醫摯的房間,卻見房內無人,所有席鋪枕褥都疊得整整齊齊,顯然女醫摯今日並不在此。

她一驚,轉心拉開旁邊服侍女醫摯的小侍女房間,見那侍女已經聞聲坐起,頭髮蓬亂,一臉茫然,她拉起那小侍女急問:“醫摯去哪裡了?”

那小侍女啊了一聲,才道:“醫摯今日並未回來。”

薜荔一驚:“她去哪兒了?”

那小侍女道:“阿姊你忘記了,醫摯今日早上去城外采藥了。”

薜荔一驚:“你是說,醫摯出門采藥,至今未回?”

那小侍女點頭道:“是啊。”

薜荔大驚:“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她有沒有說是為什麼?”

小女侍道:“不知道,醫摯平時出宮都會按時回來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不曾回來?”

薜荔急了:“你怎麼知道她不曾回來,難道不會是回了……回了椒房殿?”

那小女侍搖頭:“不是的,醫摯的晚膳是要我去取了來的,今日晚膳時分我便去找她了,問了宮門口說她沒回宮。”

薜荔大驚,怒斥道:“你何不早說?”

那小女侍怯生生地說:“阿姊你也沒問啊!”

薜荔氣得差點想打她,手掌已經揮起,見那小女侍怯生生地抱著頭,眼神害怕,卻不敢說求饒的話瘋丫頭玩古代。薜荔見她不過十來歲,一團孩氣,素日是椒房殿中撥給女醫摯作端茶遞水,提膳跑腿的事情,也就是這幾個月方隨著女醫摯在蕙院居住,素日薜荔女蘿等人亦不喚她,她亦不曉得在日常事情上問過二人。

薜荔心中暗道不好,今日羋月忽然發動,正好每日都按時回來的女醫摯卻不曾回宮,她是楚宮出來的人,皆是聽過楚宮過往之事的,知道世間事,哪有如此巧法。如今便把這小女侍打死了,又與事何補。無奈之下,只得一咬牙又跑進羋月房中去尋女蘿或羋八子拿個主意。

她一進來,便聽得一聲慘叫,定睛看去,但見羋月咬著牙關,間或一聲慘叫。她渾身是汗,臉色慘白,席面上漫著鮮血。女蘿在一邊服侍,已經是急著滿頭大汗。

薜荔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帶著哭腔了:“阿姊、阿姊,不好了,醫摯不在房中。”

女蘿大驚問道:“為什麼?”

薜荔道:“她們說醫摯出宮采藥,至今未歸。”兩人四目相交,再一看羋月,心中頓時已經明白。

女蘿已經是滿頭汗珠,咬了咬牙,恨聲道:“這些人好狠的心腸。”轉頭見羋月已經痛得無法再有多一分的力氣了,耳中又聽得薜荔的催促,只得哼了一聲道:“你、你快去王后宮中,叫王后來救人。”

薜荔連忙點頭道:“好好好,我這就去。”

她轉身又欲沖出去,卻聽得女蘿忽然又道:“慢著。”

薜荔一隻腳已經邁出了門去,聞聲回頭問道:“阿姊?”

女蘿咬了咬牙道:“你要一路大聲叫著去,就說羋八子難產了,叫王后快來救命。”見薜荔瞪大了眼睛,女蘿忍住眼淚,推了她一把道:“快去啊!”

薜荔已經明白,含著眼淚用力點頭,轉身跑了出去。

這一去,她們與王后,那便是撕破了臉了。

薜荔沖出蕙院,一邊抹淚,一邊悽惶地大叫道:“王后,快救命啊,羋八子難產了……”她一路哭,一路叫,一直叫得經過的宮院裡頭起了騷動,數處點燈點蠟,竊竊私語,只是卻無人開門出來詢問。

薜荔斷斷續續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宮道裡顯得詭異變調,充滿了不詳之氣:“王后快救命啊……”

聲音由遠自近,椒房殿雖然殿門已閉,但終究有守夜的宮人,已經先聽到了這個聲音,掌燈出門察看。

這一陣騷動,自然也是驚動了殿中其他的人。孟昭氏姊妹與屈氏景氏所居的兩個小院也陸續亮起了燈來。

玳瑁這一夜,並沒有睡,這樣的日子,讓她又怎麼能夠有心情入睡呢。她坐在黑暗中,打算靜靜地等到天亮,等到她預想中的好消息。

可是她沒有想到,應該是天亮才報上來的好消息,卻在半夜提前到來了,打亂了她預想中的步驟。

薜荔一路跑著,一跑叫著,等她跌跌撞撞地自黑暗中跑到椒房殿前時,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她跑到側門前,拍著門大叫道:“王后、王后……”

才叫了好幾聲,忽然門開了半扇,玳瑁帶著四名強壯宮婦走出來。

玳瑁一臉的肅殺,壓低了聲音威喝道:“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大半夜吵吵嚷嚷,王后和小公子睡著了,你們有幾個腦袋,敢吵醒主子?”

薜荔跪撲到玳瑁腳下,她已經滿面都是淚水和汗水,連頭髮都是濕的,整個人也顯得已經有些瘋狂了。她嘶啞著聲音道:“傅姆、傅姆,不好了,求您去通報王后,羋八子難產了,讓王后快派太醫去救命啊……”

“住口,”玳瑁厲聲低喝:“胡說,羋八子產期未到,怎麼會……”

“早產——”薜荔瘋狂地大叫:“是早產,是早產。”

“你瘋魔了嗎?”玳瑁厭惡地指著薜荔道:“一會兒說難產,一會兒說早產,語無倫次。驚擾了主子,你罪莫大焉!”

薜荔見她如此作態,憤恨地尖叫道:“羋八子是早產,也是難產。她吃了今晚的藥以後來就開始腹疼早產,女醫摯早上出宮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是不是出事了?傅姆,王后可是向大王擔保來照顧羋八子的——”

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劃破夜空,椒房殿裡面頓時多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不想薜荔如此決絕的呼叫,換來的只是玳瑁輕描淡寫道:“哦,知道了。”說罷,便拂了指衣袖,轉身就要入內。

薜荔見狀,一咬牙撲過去,死死拉住玳瑁的雙腿嘶聲叫道:“傅姆你不能走,羋八子快沒命了。”

玳瑁冷冰冰道:“你一個小丫頭不懂事,女人生孩子,痛個兩三天也是常事兒,放心等明天王后起來了,我自會稟報王后,王后便會宣太醫來妖者嬈也。”

薜荔尖叫道:“不行啊,今晚羋八子就危險了,不能等到明天。”

玳瑁用力將薜荔踢開道:“哼,蠢貨,你聽不懂人話嗎?太醫在宮外,深更半夜的上哪兒找太醫去啊。王后和公子還睡著,你敢去吵醒他們嗎?”

薜荔大叫道:“我敢,我便敢——”說著尖聲大叫起來:“王后,王后——”

玳瑁大怒,一把抓住薜荔就左右開弓一頓掌捆後才把她扔開,道:“來人,把她捆起來,塞上她的嘴,等天亮了再說。”

薜荔似乎明白了什麼,豁出性命般大叫道:“玳瑁,你們要害羋八子,給她下藥,讓女醫摯回不了宮,現在又想滅我的口……”

玳瑁氣極敗壞地道:“塞上她的嘴,塞上她的嘴,給我打……”

就在此時,忽然夜空中傳來一陣兒啼之聲,卻是公子蕩也被這陣吵嚷驚醒了,大哭起來。

玳瑁大急,知道公子蕩若是醒來,羋姝亦是會驚醒,當下必得進去好好安撫才是,便指了薜荔道:“快將她捆起來,堵了她的嘴……”又指揮著:“關了宮門,任何人叫也不許開。”便匆匆轉身入內安撫羋姝母子去了。

可憐薜荔只叫得兩聲,便被打捆了起來,堵上了嘴,關在了耳房中。

見玳瑁匆匆回轉,椒房殿幾處燈火頓時就滅了,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門後,興奮地瞧著這一切,卻都無人開門,無人出聲。

蕙院中的羋月已經痛得幾次昏厥過去,女蘿見薜荔去了甚久,毫無回音,甚至連原來遠遠傳來的叫聲和宮中的騷動之聲也沒有了,心知不妙。眼看羋月痛苦,自己卻毫無辦法,欲要再去尋人相救,無奈是此刻羋月身邊可靠之人只有自己,餘者只剩下那個女醫摯的侍女,年紀既小,又不聰明,更不知來歷,只能夠催著她燒水端物,自己卻是再不敢離開羋月一步。

眼看著羋月的叫聲越來越低,流的血越來越多,握著的手也越來越冷,她心中的絕望也是越來越深。

刹那間把前因後果,俱想了個明白。

三日前,秦王駟率文武群臣,出城到東郊春祭,這想來便是她們準備好的下手之機了。將女醫摯支使出去,困在宮外無法回來,然後在羋月的藥中滲入催產傷胎之藥,讓她提前早產催產,教她無處求授,無人相助,便要一命嗚呼。

待得秦王駟回宮,也只推說羋月早產,婦人產育意外甚多,羋月一死,又有誰會來替她追究這碗有問題的藥,去追究女醫摯不能回宮的原因呢。就算有她、有薜荔為羋月不平,她們亦不過只是兩個人微言輕的女奴罷了,又有何用。

女蘿握著羋月的心,低低哭泣:“羋八子,您若有事,奴婢與薜荔無能,不能救你,只能隨您而去了。”

羋月從一陣又一陣痛苦的間隙,聽得到薜荔和女蘿的對話,聽得到這一夜的種種變化,看著女蘿絕望的哭泣,她自一陣痛苦的間隙中,勉強提起一點力氣,輕輕捏了捏與女蘿相握的手,輕輕道:“女蘿——”

女蘿揚起滿是淚水的臉,強笑著安慰道:“季羋,沒事的,薜荔已經去椒房殿了,太醫馬上就能來,您放心,您必是無事的天才魔音師。”

羋月勉強笑了一笑,她的唇白得如素帛一樣,已經一點血色也沒有了,聲音也是細若蚊聲:“女蘿,你放心,我能活下去,我從小就命大——我不會死,你們也不會死的——”

女蘿哽咽地點頭:“是,季羋,您一定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必能……”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強笑著對著羋月連連點頭,仿佛這樣就可以給對方力量,讓對方支撐下去似的。

就在她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外頭一聲喧鬧,由遠至近,女蘿詫異地站起身來,便見出門去提水的小侍女連滾帶爬地進來,伏在地上,指著外面結結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來了——”

女蘿驚駭之至,大王明明在東郊春祭,要十日後才能回宮,此時已經夜深,城門宮門俱已經關閉多時,大王如何會在此時來到此時。

當下也不及細思,忙帶著那個小侍女迎了上前,才走出廊下,便見繆監帶著女醫摯已經匆匆進了蕙院,不及女蘿開口,便見繆監劈頭問:“羋八子如何了?”

女蘿結結巴巴地帶著哭腔道:“羋八子早產、難產,如今已經……”

繆監也不理她,只將手一揮,女醫摯已經匆匆朝內而行,走到女蘿身邊,拉住她道:“隨我進來,我還要問你。”一邊又對那小侍女道:“去取我醫箱來。”

女蘿摸不著頭腦地被女醫摯拉進內室,此時羋月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閉著斷續地發出呻吟。女醫摯急忙上前,按著羋月的脈診了一下,又掀起她的裙子看了看下身,一邊急道:“將我醫箱中的銀針取來,趕緊將我備好的助產藥、止血藥熬好。”

那小女侍雖然處事反應不甚聰明,但卻是跟在女醫摯身邊亦有時日,見了女醫摯一聲吩咐,頓時整個人都俐落起來,此時已經背著藥箱飛奔而入,跪在女醫摯身邊打開藥箱取出銀針呈上。

女醫摯取銀針,飛快地紮入羋月人中、眉心、湧泉、百會、隱白諸穴……女蘿緊張地看著女醫摯施針,但見羋月頭上紮了數根銀針,有些針甚至整寸入體,明晃晃地甚是駭人。女醫摯撚動銀針,過了片刻,卻見已經昏迷的羋月微微睜開眼睛,發出一聲呻吟。

女醫摯卻已經是滿頭大汗,強笑著對羋月道:“九公主,醫摯回來了,你不會有事的,你聽我的話,提起勁來,咱們還要把小公子生下來呢……”

羋月眼神渙散,好一會兒,才似乎意識漸漸回攏,看到了女醫摯,她艱難地微笑了一下,道:“醫摯,這回我怕熬不過去啦!”

女醫摯道:“別說傻話,九公主,您是少司命庇佑之人,一定能撐下去的。”

羋月強笑了一下,道:“我也想撐下去,我還有許多事沒做,我真不甘心啊,可是我撐不下去了,太累了,太累了……”

她輕輕地說著,越說越慢,聲音也漸漸地低了下去。

女醫摯見狀,再看手中的脈息亦是漸漸弱了下去,心一狠,伏到羋月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季羋,你要活下去,公子歇在等著你,你死了,他怎麼辦?”

聽了這話,眼睛已經漸漸合上的羋月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女醫摯嘶聲道:“你說什麼,公子歇,他沒死?”只是她此時實在太過脆弱,聲音也是低不可聞大神躺好讓我撲。

女醫摯含淚用力道:“是,他沒死,他在宮外。”

羋月心中一痛,只覺得腹中收縮,用力一掙,那失去的力氣,竟是又回來幾分,正在助她推按腹部的女蘿一聲驚呼:“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女醫摯一喜,又換了針,再刺合穀穴,直刺將近一寸,輕輕撚轉。幾針下來,羋月亦是勉強掙動了一下,孩子又出來了一點,但就在最關鍵的時刻,她卻是力氣盡泄,這口氣一松,本來已經出到一半的孩子又往回縮了幾分。

女醫摯一陣驚呼,但此葉連最後一絲力氣也已經耗盡了,再無法用力。

女醫摯伏在羋月的耳邊焦急地喊著:“九公主,你要醒過來,你要活下去,要活著把孩子生下來,要活著才能再見到公子歇,要活著才能不叫那些害你的人得意。”

羋月喘了好幾下,才吃力地問:“你、你說什麼?”

女醫摯伏在她的耳邊,低低地說:“我在宮外遇到伏擊,幸遇公子歇相救,在他的相助下夜闖東郊行宮,大王為了您連夜入城進宮。季羋,有人想要你死,可更多的人為了你而努力,你千萬不可自己放棄……”

卻原來女醫摯采藥途中被人所劫,醒來發現自己在一所地窖之中,四面漆黑,怎麼呼喚也是無人理會,她預感到羋月可能會出事,正自焦灼之時。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正當她覺得口渴腹饑到快支撐不住的時候,忽然間頭頂一片光亮,耳中聽到黃歇的聲音在喚她。

她驚喜交加,從黃歇放下的梯子爬出地窖,看到上面已經是一地死屍。卻原來黃歇久候她不至,恐其出事,便與赤虎一起出城去尋她。赤虎又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條細犬,在草叢中發現了女醫摯的藥筐,在那細犬尋蹤指引下,找到一處農莊,這才救出了女醫摯。

待聽得女醫摯說起秦王出城春祭,羋月即將臨盆,恐伏擊她的人亦是為此而來,黃歇大驚,急忙帶上女醫摯欲趕回城去。奈何此時已經天黑,不論城門宮門,必是已經關了。正思無計之時,黃歇便問女醫摯可敢冒一死,女醫摯明白他的意思,咬牙答應。黃歇便護著女醫摯驅馬繞了城外半圈,從西門轉奔東郊行宮,直闖禁宮。

幸得女醫摯持了出宮令符,言說宮中出了急事,要見繆監,守衛不敢擅專,悄悄通知繆監。此時秦王駟已經睡下,繆監也正要入睡,聽到回稟,匆匆出去見了女醫摯,聽了回稟,大吃一驚,當下急忙去叫醒秦王駟,稟告此事,秦王駟當即下令,連夜自東郊趕回城中,叫開城門、宮門,直入蕙院。

女醫摯見說了方才之言後,羋月似又煥發了幾分生機,正在努力之際,太醫李醯也匆忙趕到,一邊叫人送上太醫院的秘藥來幫助羋月提升精氣,一邊在屏風外指導著女醫摯助產。此時繆監也調了三四名服侍過數名妃嬪產育過的產婆進來一起服侍著。

此時因秦王駟回宮,諸宮皆已經知道。

玳瑁因昨夜薜荔來鬧了一場,便叫人關了宮門,任何訊息不得進去,因此到天亮才得知訊息,不由大驚,忙叫醒羋姝道:“王后,不好了,大王回宮了。”

羋姝因昨夜公子蕩啼哭鬧了一場,好不容易哄得孩子睡了,自己亦是剛剛睡著,便被玳瑁推醒,自此沒好氣,卻聽得玳瑁此言,驚得頓時清醒過來,詫異地問道:“大王怎麼會忽然回宮?”

玳瑁臉漲得通紅,卻不敢不答,支唔著道:“季羋昨夜早產……”

羋姝一驚:“季羋未到臨盆之時,如何會早產?她現在如何了,你何不告訴於我……”一邊說著,一邊掀被坐起問道:“季羋早產,又與大王回宮何關?”

玳瑁無奈,只得跪下半藏半露地道:“昨夜蕙院侍女薜荔曾來報訊,奴婢看王后昨夜沒睡好,公子蕩又夜晚驚啼,恐擾了主子,想著婦人產育,痛上幾個時辰也是常事,因此……”

羋姝便信了,大驚頓足道:“大王本欲讓唐夫人照顧季羋,是我與大王分說,擔下此事。如今季羋臨盆,你如何不報知與我,你、你這是要害死我啊……”當下忙喚了侍女進來匆匆更衣梳妝,就要趕往蕙院。

玳瑁無奈,又疑秦王駟半夜趕回,必有緣故,若是問起來羋姝一無所知,豈不落人圈套。當下忙擋住她,低聲道:“大王昨夜忽然趕回宮裡來,必是有緣故的,王后要防人故意弄奸,陷害王后。”

羋姝一驚:“什麼故意弄奸?”

玳瑁暗忖自己計畫應該無破綻,只是猜不透為何秦王駟忽然回宮的原因,當下只得道:“恐防有人在大王面前進讒言,或用苦肉計矇騙大王,陷王后于不義。”

羋姝卻覺得玳瑁實有些杞人憂天,皺眉道:“季羋既然難產,我當趕緊過去,你說這些又有何用。”說著便匆匆整裝而去,玳瑁無奈,一邊叫人放了薜荔,恐嚇一番,另一邊忙隨了羋姝而去。

椒房殿的大門一開,羋姝的車輦出去,但見天色已經亮了,一片金色的陽光,染遍宮闕萬間。

蕙院中,但聽得宮女僕婦們進進出出,端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來。羋月臨盆卻不似別人那般嘶聲竭力地哭叫呼痛,卻是一聲不吭,只是痛到極處時方有一兩聲壓抑不住的短促痛叫之聲,反而聽得人更是揪心。

秦王駟坐在院中,面朝大門,背對房門,繆監跪坐下首,奉上湯水。

羋姝匆匆趕蕙院時,見到此情此景,看到秦王駟臉色鐵青,心知不妙,忙跪下行禮道:“大王一夢榮華!”

秦王駟臉色陰沉,根本懶得看她一眼,這個王后,一次次令他失望,讓他實在是失去了對她的忍耐之心,他冷哼一聲,怒道:“寡人將後宮交與王后,王后向寡人一再要求親自照顧羋八子,可連寡人都從東郊回宮多時,王后方才宴起啊?”

羋姝聽了此言,如萬箭穿心,見秦王駟有疑她之意,方悟玳瑁方才之言,只得申辨道:“小童今日早上才知季羋昨夜早產,大王人在城外,如何會曉得宮中消息,難道竟然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忽聽得冷笑一聲,便見虢美人姍姍而來,聞言冷笑道:“昨夜季羋的侍女滿宮叫著季羋難產王后救命,只怕整個宮中,只有王后一人,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吧!”

羋姝聽了此言大怒,轉頭斥道:“放肆,你行禮了沒有?我和大王回話,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虢美人撇撇嘴,慢騰騰上前行禮:“參見大王,參見王后。”行禮罷站起來,便冷笑一聲道:“妾身稟大王,妾身說的都是真話,那個侍女叫得滿宮都聽到了,卻忽然沒了聲響,也不曉得,是不是被滅口了。”

秦王駟和羋姝同時問:“什麼侍女?”

玳瑁見勢不妙連忙跪行向前道:“稟大王,王后確是今日早上才知此事。近日王后照顧公子蕩都不曾睡好,昨夜公子蕩也是半夜驚醒啼哭,王后好不容易才哄睡著,奴婢見王后剛剛躺下,忖度著胎動到落地總不至於立時三刻的,所以沒敢叫醒王后。此皆奴婢之罪,向大王、王后請罪。”

秦王駟的眼睛從羋姝身上移到了玳瑁身上,他何等人沒見過,自昨夜得了女醫摯報訊還尚是將信將疑,一到宮中果然看到羋月難產,險些一屍二命之時,已經是大怒,只是無處發作便是。

再看到羋姝與玳瑁主僕言行支唔,心中更是大怒,當著人面前不好斥責王后,見玳瑁一個老奴竟敢代王后主張,當下手中玉碗便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玳瑁的頭上,喝道:“這麼說,原來寡人的後宮不是王后執掌,倒是教一個賤奴執掌了,拉下去——”

羋姝不想忽然事情急轉直下,見玳瑁被砸得頭破血流,嚇得不知所措,眼見秦王駟的口氣不對,像是要殺人心的,下意識地開口阻止道:“大王,且慢——”

秦王駟斜看羋姝一眼道:“嗯?”雖然只是哼了一聲,但這一聲的威壓,竟是讓羋姝不由地心肝一顫。

羋姝額頭出汗,卻然而收中卻是有些不服不忿,又豈甘看著秦王一句話便要殺了她倚仗的心腹,見狀忙找了個理由求道:“大王,如今妹妹臨盆才是最重要的事,要打要罰還是等妹妹生完再說,免得血光衝撞。”

秦王駟聽了此言,方稍斂怒火,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的玳瑁一眼,只哼了一聲,揮揮手不再理會。

繆監知其意思,當下令道:“將玳瑁暫押掖庭令聽候處置。”

玳瑁想要說什麼,卻已經被掩住嘴拖下。

見虢美人幸災樂禍地笑著,羋姝心中恨極,卻不敢聲張,只在袖中掐著手,暗暗記下此事。

此時天已經大亮,唐夫人和衛良人等人亦是匆匆趕來,見秦王與王后均在,也忙上前行禮。秦王駟與羋姝此時也無心理會,只揮揮手令她們起身。

也唯有唐夫人心裡有事,見了此情此景,不禁臉色煞白,憂心忡忡地拉了繆監於一旁問道:“季羋情況如何了?”

繆監長歎一聲,拱了拱手,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卻已經看得出事情的嚴重性了狂狼不噬妾。

唐夫人心中一痛,內疚之情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當日秦王駟曾經托她照顧羋月,如果當日她不是畏事畏禍,而故意放出消息,袖手旁觀的話,那麼今日羋月也許就不會有事了。回想起來,竟是發現自己在這深宮不知不覺中,也變得如此面目可憎、冷酷無情,若是季羋當真出事,她又有何面目再對著秦王、再對著孟嬴的囑託。

思想至此,唐夫人不禁低聲對秦王駟道:“大王,妾請大王允准,讓妾進去照顧季羋。”

秦王駟還未回答,虢美人便心裡泛酸,她一聽到消息,便興奮地趕過來,如此積極主動,卻哪裡是關心羋月,只不過是一來為著看王后羋姝的笑話,再落井下石一番;又或者在秦王駟面前討好賣乖,露個臉兒。乃至見羋姝雖然受了斥責,卻是不痛不癢,只押下個老婢。秦王駟沉著一張臉教她不敢挨近,再見唐夫人居然討好秦王駟成功,不禁醋意大發:“唐夫人您若是真關心季羋,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子您又不是女醫,進去又有何用?”

秦王駟早已經不耐煩了,哪裡還有心思管這些後宮妃嬪們的勾心鬥角,聞言斥責道:“昨夜無人照應,今天倒都擠在這裡湊什麼熱鬧?除王后和唐氏外,其他人都回宮去。”

眾妃面面相覷,只得應道:“是。”

此時不但虢美人和衛良人趕來了,其餘如屈昭景等四名媵女也隨著王后匆匆趕來,見此情景,不得下手,這蕙院中站了這麼多人,擠擠挨挨,確是十分不便。她們趕來本也是為著討好秦王駟,見此情況哪敢再站,紛紛行禮退出。

此時產房中,羋月身上的針已經取下,此刻她滿頭大汗,力氣將盡。女蘿焦急地哭喊:“公主,您再用把力,再用把力就好了……”

羋月咬牙不肯發出呻吟,用力一掙卻已經力氣用盡,氣洩勁松,只慘叫一聲:“娘——”這聲音極之淒厲,傳到室外,秦王駟一聽之下,心頭一顫,手中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秦王駟立刻站起來,厲聲呼道:“李醯,怎麼了?”

太醫令李醯已經是滿頭大汗,奔出跪伏地下不敢抬頭,顫聲道:“臣請示大王,保孩子還是保大人?”

羋姝脫口而出道:“保大人!”

唐夫人也同時說道:“保孩子!”

羋姝這話一出口,已知不對,此時方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在不知覺中,對羋月腹中的兒子懷有如此深的忌憚之意了嗎?

唐夫人與羋月本是泛泛之交,並不關心,此刻想的卻是這孩子是秦王駟之子,當下脫口說出保孩子之後,對羋月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兩人同時說出口之後,方知對方說了相反的話,兩人對視一眼,唐夫人面現羞愧,羋姝卻是神情複雜。

秦王駟聞言卻是大怒。她二人不通醫理,他卻有所涉獵。母娩子不下,時間一長,這胎兒便要窒息而死。若舍母保子,除卻剖腹強取還有何計?當下不假思索地吼道:“保大人,保大人!”

這聲音極大,傳到內室,人人俱是已經聽到。羋月叫出這一聲娘來,整個人精力已經耗盡,竟是一動不動。女醫摯此時也已經是技窮,聽了此言,忽然撲到羋月身前,對著她耳邊大聲叫道:“公主,您聽到了嗎,大王說要保大人邪王寵邪妃!”

她連叫得幾次,本已經一動不動的羋月忽然睜開眼睛,用力大叫一聲:“不,保孩子——”她這最後一口力氣一掙,恰是將孩子又推出幾分。

女醫摯眼疾手快,連忙在她的頭上紮下幾針道:“公主,用力,用力!”

便聽得下麵宮中侍產的婆子大叫道:“看到孩子了,看到頭了。”

女蘿哭喊道:“公主,孩子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此時李醯在外室也是滿頭大汗叫道:“給她幾片鹿茸,再撐一把力氣。告訴女醫摯,紮百會穴,快!”

女醫摯一針紮下,羋月用盡最後一分力氣,發出一聲長叫。那產婆見那孩子又出來兩分,知羋月這口氣一泄,產道就要回縮,當下眼疾手快,將孩子一拉——

眾人歡呼一聲:“生了,生了……”

羋月只覺得身下劇痛,但又是一空,一口氣泄盡,一動不動了。

那產婆把嬰兒拉出來以後,一看之下,便歡喜道:“是個小公子。”當下熟練地倒提起嬰兒的腳,往嬰兒的臀部拍了幾下,那嬰兒發出貓叫似地微弱哭聲,眾人頓時松了一口氣,當下水已經燒開,忙給那嬰兒洗乾淨了,包上繈褓忙欲抱出去給秦王駟。

女醫摯忙阻止道:“小公子早產體弱,受不得風。”

秦王駟聽得那微弱的嬰啼之聲時,已經站起,問道:“李醯,如何?”

一名產婆自內室飛奔而出,同李醯低聲一陣耳語,李醯對那產婆一點頭,忙奔行到出秦王駟跟前道:“大王,生了,生子。羋八子生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

秦王駟大喜道:“好好好……”

李醯見狀忙陪笑低聲解釋道:“小公子早產體弱,不可見風……”

秦王駟點了點頭:“甚是,寡人進去看他。”見著秦王駟就要入內,一名產婆壯著膽子顫聲道:“大王,產房血污,恐玷辱了大王!”

秦王駟恍若未聞,只管走了進去,那產婆欲擋不敢擋,見著他徑直進去,只嚇得臉色煞白,繆監跟上前去,擺手令那產婆讓開道:“大王戰場廝殺都見過,還避諱這些。”

但見秦王駟快步走進內屋,女醫摯忙奉上嬰兒,他抱起嬰兒,見那嬰兒雖然長得甚是弱小,但卻不顯衰弱,當下哈哈笑道:“不錯不錯,不愧是寡人的孩子……”

羋月此時雖然一動也不能動彈,連抬起眼皮都吃力萬分,但耳中卻是聽得明明白白,她輕籲一聲,雖然已經無力說話,心中卻暗道:“是的,這是我與你的孩子……”

這個孩子的降生,讓她的人生,自此底定。

從此以後,所有的過往都隨風而逝。

過去的人,過去的山水,過去的恩怨,均已經過去。

她從此便徹徹底底是羋八子,秦王的妃子。

楚山、楚水、楚人,永別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