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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22:23:41

羋月傳 第143章 公子稷

陽光透過紗窗,射入蕙院內室。

秦王駟抱著哇哇大哭的嬰兒,心中一則又喜,一則以怒。他也生過不少兒子,抱過不少嬰兒,今日手中這嬰兒抱在手裡卻比其他的嬰兒輕,這卻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忽略了後宮的潛伏暗流。

早在魏氏入宮之時,他對後宮控制是極嚴的,他的子嗣一個個平安地活了下來。大約是他對羋姝的輕視,認為她並不是一個有手段甚至是有足夠狠辣的人,以為拿唐夫人略敲打一下她,見她便主動承擔了照顧羋月的責任,當會知道,羋月若出事,她也會受到牽連。

可惜,看起來他是低估了羋姝的愚蠢,高估了羋姝的教養,羋姝還是沒有足夠的智慧明白到“責任”是什麼意思,或者她以為,她身為王后,生下嫡子,便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了嗎?

唐夫人和羋姝也走入了房中,若說羋姝心中是又驚又怕,那麼唐夫人心中卻是悔恨交加。她雖然身處後宮,卻無爭心,平時只是裝病而避事。但她卻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的畏事避事,竟令羋月母子在無人保護之下,被人算計早產,甚至差點一屍二命。此時見了秦王駟抱住嬰兒沉吟,知道他此時所想。羋姝明顯在此事上已經為秦王駟所厭,但羋月難產,嬰兒早產體弱,必是要人照顧的,她不出來,又教秦王駟去尋哪一個教人放心的人呢。

當下唐夫人上前一步,接過嬰兒道:“大王,季羋難產,小公子體弱,需人照顧,請大王恩准允妾身照顧季羋母子,待滿月後,讓她們母子搬進常寧殿與妾身作伴吧。”

她這話一出,更令羋姝羞惱交加,忙爭道:“大王,此事雖是小童一時失職,可大王您是最明白我的,我亦從來不曾有過害人之心啊,求大王明鑒。”她自認當日雖然存了私心,但卻真是沒有害人之心,所以演變成今天這場局裡,她又愧又羞,更也想借此扳回自己的過失來。若是交於別人,她這過失,去是再也扳不回來了。

秦王駟疲憊地擺了擺手:“寡人累了,回宮。”

羋姝見他不答,忙笑道:“大王放心,我自會好生照顧季羋。”

卻聽得秦王駟溫和地對羋姝道:“你也累了,都回宮吧,讓唐氏留下來就可以了愛傾紫禁城。”他話語雖然溫和,但不容置否之意,卻是讓羋姝不禁打了個哆嗦。

當下王與後一前一後,出了蕙院,各自歸宮。

羋姝滿懷心事,輾轉難安,只抱著公子蕩,心中卻是慌得沒個著落。表面上看來秦王駟只是處罰了玳瑁,對她這個王后毫髮無傷,可是他語氣中的冷漠和疑忌,卻令得羋姝比受到了處置還要害怕。

她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幼子,眼淚一滴滴落下,心中暗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為什麼會置於如此無措的情況啊。

某方面來說,羋姝並不算是一個壞人,但是她生母、她周圍的人,從小到大,卻將她培養成了一個凡事永遠從自己的角度出發,隨心所欲,從未曾顧忌過別人死活的人。如果說這世間還有什麼是讓她除了關心自己以外還關心的人,或者只有秦王駟了,如今再加上一個公子蕩。

此刻,當她心情低落的時候,在她的心裡只會想到自己的不如意,自己的不被理解和自己以為的冤屈,卻不曾想到,羋月因她險些一屍二命,死裡逃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正在此時,便聽得珍珠戰兢兢來報:“王后,諸位媵人皆已經在外等候。”

羋姝定了定心神,將孩子交與乳母,道:“宣她們進來。”

此時四名媵女進來的時候,皆也是知道今日上午在蕙院之事,當下心頭惴惴不安。卻見羋姝劈頭就問她們兩件事,一是秦王駟要讓羋月住到唐夫人宮中的事,二是如何解救玳瑁之事,立時便要她們拿出主意來。

四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此事是王后自家不厚道,羋八子險些一屍二命,昨夜薜荔奉走呼號得滿宮都知道了,秦王駟連夜從郊外趕回,顯見事情已經嚴重到讓她們無法想像的地步。

秦王駟拿下玳瑁,或者可能只是對付王后的第一步而已,也不曉得下一步是否還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此刻她們幫著王后出主意,焉知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玳瑁呢。

可是,便是不與王后出主意,難道眼睜睜看著這個王后繼續出蠢招,然後在這後宮爭鬥中落敗。楚國媵女俱是依附于王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后若是失勢,她們的日子更不好過。

景氏此時已經承寵,亦已經懷孕三月,聞言心頭暗暗算計了一下,自知接下來,羋姝頭一個便是要問她了,當下便滿臉憂色的捂著肚子道:“王后,妾身好難受,請允妾身暫時先告退。”

羋姝大怒,知她仗著自己身懷六甲,有了退路,便不肯再把自己折損進去,當下指著門口厲聲道:“滾出去!”

景氏自知已經得罪了羋姝,只得裝出嬌弱不勝的樣子來,臉色蒼白踉蹌著退出。羋姝怒氣未歇,再轉向屈氏,屈氏看著景氏退出的樣子,又看看羋姝,只得陪笑開口道:“王后,以妾身看來,此事只是一個誤會而已。不如王后去和季羋直接說明,讓季羋出面,也好化解雙方的爭執。”

羋姝不禁開口道:“本來便是一個誤會……”說到這裡,又自覺太過示弱,臉一沉,不再說話了。

季昭氏窺其顏色,立刻轉向屈氏質問道:“屈姊姊說得哪裡話來,這不是讓王后對季羋低頭嗎,這可萬萬使不得。”

屈氏不悅,反問道:“那你說有什麼辦法?”

孟昭氏在一邊觀察四人言論,此刻方緩緩道:“王后,季羋去不去常寧殿,只是小事一樁,重要的是要消了大王心中的怒火狂狼不噬妾。妾身倒有一個主意……”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反看了看左右。

羋姝便不耐煩地揮揮手,令其他人退下。屈氏松了一口氣要退下,季昭氏卻有些磨磨蹭蹭想留下來,孟昭氏一個嚴厲的眼神過去,季昭氏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下來。

孟昭氏走到羋姝身邊,附耳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羋姝一聽就揮手啪地打開孟昭氏的手,怒氣衝衝地說道:“這怎麼可以?”

孟昭氏溫言相勸道:“王后,此事已經如此,我知道這是委屈了玳姑姑。但宮裡出了事,大王總要有一個問責之人,若不問責于傅姆,難道王后來承擔這件事不成?”

羋姝微微猶豫,孟昭氏低頭輕聲道:“反正執行刑罰的都是王后的人,事前說好作作樣子就成。這樣王后有了交代,還可以提前把傅姆帶出來……”

羋姝猶豫著道:“真的可以?”

孟昭氏點了點頭。

羋姝無奈,只得道:“那便依你。”轉而又狐疑地問:“那,季羋之事,當如何?”

孟昭氏微笑:“不過區區一個八子,住到哪裡,又算得什麼,王后當真要處置於她,何不等傅姆出來,她于宮中見聞甚多,必有應付之法。”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剛一睜開眼睛,驚恐地轉著頭尋找著。

女蘿在一邊服侍著,忙問道:“季羋,您找什麼?”

羋月呆滯地轉頭看著,道:“孩子……”

正在屏風外照顧嬰兒的薜荔聞聲忙抱著孩子進來:“季羋,奴婢給您把小公子抱來了。”

羋月被女蘿扶著坐起,伸出手去,接過孩子,不禁再問一聲道:“是個男孩?”

薜荔應聲道:“是啊,是個男孩。”

羋月接過嬰兒緊緊抱住,那時候她生完孩子,力竭無力,雖然看到秦王駟進來,也看到秦王駟抱著孩子,也聽到眾人說是個男孩,但卻動彈不得,連說話也吃力,迷迷乎乎中,不知何時又暈了過去,此刻她才方真正看清了這個自己拼死生下的兒子來。

但這仔細看著嬰兒,撫著他的臉,歎道:“是個男孩,真好。是個男孩,以後就不用為妾做媵,以後可以自己掙軍功,領封地,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不用像你苦命的娘,還有外祖母一樣……”

薜荔和女蘿聽了此言,也不禁落下淚來。兩人對視一眼,還是女蘿先道:“季羋,您這次難產傷身,不要久坐,奴婢還是扶您先休息一下吧。”

羋月也不反對,由著兩人扶著她躺下,卻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昨夜,發生什麼事了?”

薜荔聞言,不由地看了女蘿一眼,女蘿忙道:“季羋,您先歇著,等好些再說吧。”

羋月冷笑一聲搖頭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我如何能夠安歇得了,你們還是說了罷。”

女蘿歎息:“季羋,昨夜您忽然腹痛,我們去尋女醫摯,卻發現她根本未曾回宮。我無奈之下,派薜荔去向王后求援,誰知道她未見到王后,竟被那玳瑁捆起來塞住嘴去……”

羋月怒極反笑:“呵呵,好計謀,當真是好計謀,先叫人給我下催產藥,再讓女醫摯不得返宮,再阻止薜荔求救,當真是要置我於死地不可了逃妾升職記。”

薜荔歎道:“幸而昨夜大王及時趕到,才救回了季羋……”

羋月皺眉道:“奇怪,大王如何竟能夠及時趕到?”

薜荔忙合什道:“幸有女醫摯及時向大王求救,唉,椒房殿當真狠心,醫摯方才同我們說了,原來是玳瑁要她出城去采藥的。結果她在回宮的途中就遇上伏擊,幸虧遇上……”她說得高興,不防女蘿在暗中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吃痛抬頭去看女蘿,看到對方暗示的眼神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捂住嘴。

羋月已經著見兩人的互動,便問道:“幸虧遇上什麼……”

薜荔不由地支吾起來。女蘿忙笑道:“季羋累了,先歇息一下吧,小公子也應該餵奶了!”說著以眼神示意薜荔趕緊抱了嬰兒出去。

羋月歎道:“女蘿,你們是隨我從楚國到此的,這又是何必。”說著,她不禁流下淚來:“是子歇,對嗎?子歇他沒有死,他還活著,對嗎?”

女蘿欲言又止,羋月的眼睛轉向薜荔,見薜荔瑟縮了一下,羋月道:“薜荔,你說?”

薜荔看看羋月,又看看女蘿,支支唔唔地道:“我、我……”

羋月掀被就要起來道:“我去找醫摯。”

女蘿趕緊跪下道:“季羋,我說。”

羋月的動作僵住,僵硬地轉頭看著女蘿,一字字地問:“他、真的沒死?”

女蘿垂首答:“是。”

羋月的手顫抖起來:“他沒有死,那他為何、為何到今日才來啊……”忽然間整個人壓抑了極久的情緒再也無法自控,她崩潰地伏在被子上,淚如泉湧,放聲大哭。

女蘿也哭了道:“季羋,季羋,您別這樣,萬事看在小公子份上,您可千萬要想開些啊。”

羋月卻不理她,只管自己哭了甚久,女蘿在狀便早已經使眼色讓薜荔抱了嬰兒出去了,此時只能自己慢慢地勸著她。

羋月直哭到脫力,才見薜荔已經將嬰兒抱到西隔間,交與乳母,轉身到外頭捧了沃盤熱水進來,為她擦洗。羋月漸漸平靜下來,看了女蘿一眼,道:“我要見他。”

女蘿大驚,不由搖頭道:“季羋,不可!”

羋月看著女蘿,神情鎮定,一擺手道:“你放心,我並非衝動,只是……我若不能見著他,當面向他問個清楚,我死都不暝目。”

女蘿急了,膝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季羋,就算奴婢求您,為了小公子,您可不能落了把柄在王后手中啊!”

羋月神情變得冰冷,一字字道:“王、後!”

薜荔忙道:“大王把玳瑁拖下去交掖庭令處置了。王后、王後跟大王說,她從無害人之心……”

羋月冷笑道:“她是不需要特意生出害人之心來,卻比有了害人之心的更可恨一夢榮華。她又何必特意要對我起害人之心,在她的眼中,我們不過是草芥一般的人,高興了伸伸手把你從泥潭裡拔出來;若是稍有不順意,就能一撒手任由玳瑁為非作歹,弄死再多的人,她也只不過是一閉眼裝不知道罷了。”

女蘿咬牙道:“可不是!”

羋月緩緩地抱過孩子,把臉貼在孩子的臉頰上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樣的日子,我再也不要過了。就算我不為自己爭,我也要為你來爭。”她的話語越來越冰冷:“誰也別說,出身就能決定一切,如今是大爭之世,誰強誰說了算,那些周天子的血脈一樣得死,那些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轉眼就國破家亡,為臣為奴。”

女蘿和薜荔聽得大駭,伏地道:“季羋。”

羋月搖搖頭:“冤有頭債有主,一切我都會自己慢慢去動手做的,不急。”轉而又道:“子歇的事,我就交給你們去辦,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總之,我要儘快見到他。否則的話,我寢食不安。”

兩人對視一眼,只得點了點頭。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迎道:“參見大王。”

女蘿駭道:“大王來了。”抬眼看羋月眼睛紅腫,忙道:“季羋,您的眼睛……”

羋月深吸一口氣,調轉了心情:“替我梳妝吧。”

女蘿忙上前拿了梳子將羋月的頭髮略梳了一下,又取了一點紫茉莉粉,將她臉上遮蓋了一些。此時秦王駟已經大步踏入房中,薜荔忙出了屏風在外相迎。

秦王駟便問她道:“昨日季羋如何?小公子如何?”

薜荔忙道:“季羋昨夜醒來一次,用過藥以後又安歇到今日早上才醒。小公子好著呢,都吃了好幾回奶了,吃得香,睡得香。”

秦王駟點頭,又問:“她如今可醒了?”

羋月便在屏風內答道:“大王,恕妾妝容不整。”

秦王駟聞聲笑了:“你如今剛產育完,又有何妨。”說著便大步入內。

見到秦王駟進來,羋月吃力地撐起身子,伏在席上磕頭道:“妾身不能起身,恕妾身在這裡給大王磕頭了。”

秦王駟連忙扶起羋月:“你身子不好,養好之前,就不用再行禮了。”

羋月淺淺一笑,也倚在了秦王駟身邊。秦王駟見她眼邊還有紅暈,起了疑心,問道:“你怎麼了?哭過了?”

羋月微一低頭,輕歎:“是,我哭過了,方才醒來,才第一次正眼看到我們的孩子,想到生他的九死一生來,不禁悲欣交加,情不自禁。”

秦王駟亦是想到了昨夜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生死之交,不由地將羋月抱住了。

羋月此時心情複雜激動難言,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與秦王駟相處,扭動了一下,想避開那熾熱有力的擁抱,輕咳一聲道:“大王今日可見著我們的孩子了?”

秦王駟聞言不由地鬆開了她,轉頭向屏風外地繆監道:“把孩子抱進來。”

  繆監應了一聲,忙到西隔間令乳娘把孩子抱了進來,薜荔從乳娘手中接過嬰兒遞給羋月,羋月接過嬰兒抱在懷中給秦王駟看:“大王,您看,這是我們的孩子。”

秦王駟從羋月的手中接過孩子,抱在手中逗弄道:“寡人昨天已經看到了,這孩子,真是命大啊!”

羋月輕歎一聲:“妾身昨天聽到大王的話了,大王說;‘保大人萌貨大戰美御醫。’妾身真是沒有想到,在大王的心中,竟會把妾身看得比子嗣更重。”

秦王駟輕歎道:“有母方才有子,寡人豈會重子輕母。”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道:“您知道嗎,那時候妾身已經幾乎放棄了,可是聽到您這一聲以後,忽然不知從何處來了力氣。我一定要下這個孩子,哪怕犧牲妾身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這個孩子。因為,這是為人母的天性。幸而少司命保佑,大秦歷代先君保佑,妾身總算能夠平安生下這個孩子。”

秦王駟將羋月擁入懷中,也將羋月抱著的嬰兒攏入了懷中:“是,大秦歷代先君保佑,有寡人在,必不會令你母子出事。”

羋月抱著嬰兒道:“大王,您給孩子賜個名字吧。”

秦王駟沉吟片刻道:“就叫稷吧,‘黍稷重穋,禾麻菽麥’,五穀豐登,乃令國家興旺。”

羋月微一沉吟,忽然笑了,她抱著嬰兒親吻著道:“稷!子稷,我的子稷!”

見秦王駟走了,薜荔方敢不滿地嘟噥著道:“大王真是偏心,王後生的就是紀念成湯,蕩平列國;我們季羋生的就是黍稷重穋,五穀豐登。”

羋月微笑道:“你懂什麼?子稷,這名字好著呢!”

新出生的小公子,起名為稷,這個消息很快地傳至了後宮。

羋姝問諸媵女:“聽說,大王給孩子起名為稷,是何意思?”

孟昭氏忙陪笑道:“是啊,聽大王說,‘黍稷重穋,禾麻菽麥’,五穀豐登,乃令國家興旺。”

羋姝不屑而又得意地笑了:“是啊,五穀豐登,的確是好名字,好寓意。”她兒子名字的喻意是繼成湯之志、蕩平諸侯,這是秦王寄以君王之望;魏琰兒子的名字是光華璀璨,再好亦不過是珍寶罷了;而羋月的兒子,只不過是五穀豐登而已。可見,君心還是在她這一邊的,不是嗎?

然則,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這麼樂觀無知,有心人卻從這個名字中,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來。

魏琰斜倚著,手中把玩著玉如意輕笑道:“‘黍稷重穋,五穀豐登’?王后信了?”

衛良人與她目光對視,彼此已經明白對方的所思所思,歎道:“稷者,社稷也。‘載震載夙,時維後稷’,蕩之名,是為了紀念商王成湯,稷之名,卻是紀念周王始祖後稷。”

如果說魏琰在初時,對公子蕩和公子華名字喻意的不同而耿耿於懷,到此時,心思卻已經不一樣了。她細細地品味了兩人的名字以後,忽然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來,大王啊,你的心裡,到底是在想著什麼?

你真的是已經決定了太子人選,還是你心底,又懷著另一種其他的想法嗎?

想到這裡,魏琰看了衛良人一眼,故作憂慮地輕歎:“妹妹,你說是不是要個人,去給王后提個醒啊?”

衛良人知她的意思,心裡卻不願意,卻不敢顯露,只對著魏琰也輕歎:“唉,孩子還小,如今就提醒,未免太過多事。總得到將來長大一些,看著顯得聰明伶俐些,才好提醒。”她的意思,自是婉言表示,如今太早說,反而效果不好。

魏琰卻不理她,只轉著玉如意道:“你說,還是我說?”

衛良人見她咄咄逼人,毫不納諫,心中也有些不悅,臉上卻依舊笑著道:“你我都生有公子,若是去告訴王后,豈不顯得有了私心,心存挑撥?這話很該是由沒生過兒子的人去說,才顯得無私啊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魏琰聽了這話,已經會意,微笑道:“正是,虢妹妹一向是很心直口快的人。”

衛良人只要不是她自己出頭,她又何必多事,當下也是笑著點頭。

兩人相視微笑,事情便這麼定了下。

見了衛良人離開,魏琰的笑容慢慢收斂,轉而吩咐道:“去叫采青來。”

采青便是椒房殿的粗使侍女,聽了小內侍偷傳的消息,她偷了個空兒,尋個藉口,便悄悄地溜到了披香殿中。魏琰聽了她稟報著近日椒房殿的動向,點了點頭,又慢慢調著香盤中的香,對采青道:“你還記得上次聽到王后的那句話嗎?”

采青點頭,又道:“夫人不是說,暫時別……”

魏琰冷笑:“我是說過,先別有舉動,有什麼事,等生下孩子以後再說。女人為母則強,鬥起來才有意思。”

采青會意:“是,奴婢應該怎麼做?”

魏琰舉著手中調和的牙箸,輕聞著上面的香氣,冷笑:“‘天現霸星,橫掃六國?’挺有意思的說法,是不是?”

采青道:“正是,奴婢也是聽王后和玳傅姆私底下是這麼說的,所以王后才忌憚季羋,讓傅姆下手的。”

魏琰輕蔑地道:“哼,楚人懂得什麼星象,胡說八道,一個媵人所生的女兒,還敢說稱霸六國?這些楚人真沒見識,人云亦云,以訛傳訛。”

采青陪笑:“可不是嗎,奴婢也覺得荒唐。”

魏琰冷笑:“荒唐?倒也未必。天底下的事,何必管真假,只要有人肯信,自然就能掀起一場風波來。”

采青會意:“夫人的意思是?”

魏琰道:“現在是時候了,你悄悄地把這話傳揚開來……”

采青道:“奴婢應該如何說?”

魏琰搖頭:“不須令你自己出來說。”說著便招手令采青到近著,她在采青耳邊細細囑咐,見采青連連點頭,方冷笑道:“只要有人傳,就會有人信,只要有人信,自然就會有人掀風作浪……”

此時羋姝還未知魏琰宮中之算計,只依著孟昭氏之計,去了暴室。掖庭令利監急忙上前恭迎道:“老奴參見王后。”

羋姝看也不看利監,直接走進來坐下道:“玳瑁呢?”

利監為難地道:“玳瑁乃是大王親自下旨……”

羋姝截斷他的話道:“擬了什麼刑罰!”

利監道:“老奴還在恭候大王的吩咐。”

羋姝道:“把她帶上來楊家將:虛言神話。”

利監一驚道:“王后,這可……”

羋姝眼睛一瞪道:“怎麼,不行嗎,我現在可還是王后,我來執行宮規,有何不對?”

利監道:“可是大王……”

羋姝道:“大王為天下事繁忙,難道一個奴婢的處罰也要煩勞他不成?我身為王后,自當為大王分憂,帶上來。”

利監無奈,只得下去將玳瑁帶上來。羋姝仔細看去,見玳瑁身著青衣,跪在下方顯得蒼老了很多,她看到羋姝先是一臉驚喜,看了看四周卻又忍了下去。羋姝的手緊握一下又鬆開,沉著臉道:“利監,羋八子生育期間,宮人玳瑁行止失當,照顧不周,按宮規應該如何處置?”

利監道:“這……”

羋姝道:“說吧!”

利監道:“杖責,削去職司,貶入粗役。”

羋姝道:“好,杖責二十,削去職司,貶為最下等的粗使奴才。”

玳瑁一顫,不置信地抬頭,看到羋姝焦急關切的眼神後定下心來,磕頭道:“老奴有罪,謝王后恩。”

羋姝一揮手,內侍將玳瑁帶到庭院,按在地上一杖杖打在她的背上,玳瑁咬牙承受著。兩個內侍一邊打,一邊看著內庭羋姝的眼色。羋姝聽著杖擊聲,痛苦地咬著牙關,手中緊握著拳,直至二十杖完,才站起來,看也不看躺在那兒的玳瑁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那玳瑁受了刑責,便也被抬了回去,她原來的住所卻不能再回去了,只將她扔在最下等的粗使奴才所居的地方。

利監見椒房殿的人如此處置,也是無奈,只得回稟了繆監,不消再提。

玳瑁咬著牙忍著傷痛,過了甚久,見著兩個侍女進來,又將她抬到另一個間房中,替她清洗,又換了傷藥。晚上的膳食,也如舊日一般,她疼得狠了,吃了沒兩口,便不肯再吃。

過了一會兒,房間開了,玳瑁抬起頭來,卻見正是王后羋姝。玳瑁便掙扎著要起來行禮,羋姝連忙按住玳瑁的手:“傅姆,可打得狠了不曾?”

玳瑁忙搖了搖頭:“王后,老奴沒事。”她看著羋姝,忍痛露出欣慰地笑容:“王后……長大了,懂得處事了,老奴心中實是安慰。說一句心裡話,老奴還怕您會沖為我求情呢,也怕老奴不在您身邊,您會有事。如今看來,您是越來越象個真正的王后樣子了。”

羋姝心中難過,險些落淚:“我當真後悔,我枉為一國之母,竟是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不但要你替我拿主意,還要你替我頂罪,甚至我還要親手去責打於你。”

玳瑁道:“一切都是為了王后,為了小公主,老奴甘心情願,老奴高興欣慰啊!”

羋姝扭頭,輕輕拭淚,道:“傅姆,大王如今疑我,要將羋八子交于常寧殿照顧,我當如何?”

玳瑁搖搖頭:“王后,如今咱們已經惹得大王疑心,既然大王要將羋八子交于常寧殿照顧,我們便只能放手。”她當日一定要羋姝留下羋月,是方便自己下手,如今不但羋月未死,反而連累羋姝,她已經有些後悔。且如今一時也不便再對羋月下手,羋月難產體弱,小公子亦是早產體弱,羋姝若還是執著去將她放在自己的名下,而反不美精英妾:狀師王妃。倒是進了常寧殿,再有什麼不好的事,也與羋姝脫了干係。

羋姝咬著牙,一臉的不甘,這種行為事在是打她這個身為王后之尊的臉面,她的媵女出了事情,秦王駟便忙著要將人挪到別人名下去,豈不是令她難堪,豈不是教人傳揚她護不得人,甚至是容不得人。

玳瑁見她如此,還是暗歎她還是經事太少,不肯拐彎,只得又勸道:“王后,如今最要緊的,便是要挽回大王的心啊。不如先依了大王,教大王對您消除一些芥蒂,何必一定要拗著大王呢。”

羋姝經她再三勸說,只得罷了。

此時,羋月已經稍可行動,唐夫人見蕙院實在狹小,便也羋月商量,稟了秦王駟,素性就一乘肩輿,將羋月接進了常寧殿。

羋月下了肩輿,抬頭看著庭院正中一株銀杏茂葉成蔭,陽光從樹葉的空隙中射入,如同碎金一般。耳中聽著唐夫人問道:“妹妹你看,此處可好?”

羋月微笑:“此處甚為清靜,唐夫人住在這裡,心境也會寧靜許多吧。”

唐夫人笑了笑,道:“寧靜倒是寧靜,只是靜過頭,都有些發慌了,如今有了妹妹和子稷住進來,我才真是不愁寂寞,有事可作了。”

羋月道:“此後要多麻煩阿姊了。”

住了兩日,便聽說了王后親自到暴室去責打玳瑁,將其貶為低階奴婢之事,羋月冷笑道:“裝模作樣的打兩下,這就又放出來了?”

女醫摯一邊整理針灸箱,一邊回答道:“一事不能二回罰,王后既然已經罰過了,況且也是明晃晃地當著眾人的面杖責了,職司也削了,大王總不好再罰一回,所以也只能這麼罷了。”

正說著,女蘿進來回道:“季羋遷宮,大王要您再挑些人來服侍,如今掖庭令挑了人在外頭,您要不要傳進來看看?”

羋月沉吟道:“女蘿,你去同唐夫人說,我現在身子不適,就請唐夫人代我挑了吧。”

女蘿應聲而去。

女醫摯見狀不解問:“季羋就如此相信唐夫人?”

羋月道:“唐夫人在宮中最久,位高而無爭,大王讓我住進常寧殿,說明對她是信任的。我在宮中畢竟人頭不熟,那些奴婢背後的來歷,想必她比我更熟。況且是她代我挑的,出了什麼事她多少也會有些責任。她既不是個藏奸的人,又比我熟悉,還肯出力,豈不是比我自己挑更好。”

女醫摯沉默片刻,忽然歎息道:“可惜你不是一個男兒身。”

羋月道:“醫摯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醫摯看了看周圍無人,忽然壓低了聲音,改了稱呼道:“九公主,當日向夫人懷著您的時候,我就被派來服侍。您可知道,您出生前後的異兆和預言?”

羋月一驚道:“什麼異兆?什麼預言?”

女醫摯道:“從來天下興亡,自有天上的星象可以預見。列國都有善觀星象之才,楚有唐昧,與甘德石申齊名,您可聽過?”

羋月道:“我不但聽說,我還見過。”

  女醫摯一驚道:“您什麼時候見過?”

羋月道:“就在我們離開楚國的那一夜,唐昧想要殺我。”

女醫摯驚呼一聲道:“那後來呢?”

羋月道:“後來他瘋了。”

女醫摯道:“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話?”

羋月道:“他說我是霸星。”

女醫摯怔了一下,點點頭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羋月道:“不錯,從我娘的口中,從唐昧的口中,雖然每個人都說得很淩亂,可是拼湊在一起,卻能夠推想出所有的一切來。”

女醫摯歎息道:“九公主,所以您跟王后之間,始終有著無法化解的隔閡。”

羋月苦笑道:“我記得七姊以前跟我說過,媵生的女兒當媵,生生世世都是媵。我不信,可是今日看來,我跟王后的命運,跟我們母親這一代又何其相似。她的母親為王后,我的母親為妃子。她為王后,我又為妃子。遭人百般猜忌,千般算計。我不會忘記我母親受過的苦,更不會忘記我母親是怎麼死的……”

說到這裡,羋月的眼睛中不禁透出一股淩厲之氣。

女醫摯看了也不禁有些寒意,歎息一聲道:“九公主,這些年來的種種事,也許真的有天命庇佑,您生來不凡,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公子將來也必會有一番作為。”

羋月卻輕笑道:“我不信。”

女醫摯驚詫地看著羋月。

羋月陷入了憤慨:“天地若有知,若有靈,我生而有星辰異變,則我當為男兒身。若是天命有所庇佑,我父王更是一國君王,為什麼不庇佑他長命?我母何辜,若我真有天命,為何她受如此之苦難。像威後這樣惡毒之人能夠把持權位,像……”

女醫摯驚恐地道:“季羋,禁聲。”

羋月頹然:“我知道,如今也只不過是發洩一下怨憤,卻拿他們無可奈何。可蒼天在上,我會記得所有的一切,永遠都記得。”

女醫摯勸道:“萬事您都要從長計議啊妻主太狂夫之過。”

羋月道:“我知道。”

女醫摯道:“您如今還是需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體才是。”

羋月卻忽然轉問:“當日我垂死之際,你曾經說過,子歇還活著,那他現在在哪裡?”

女醫摯猶豫了一下道:“他在宮外。”

羋月道:“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女醫摯道:“幾個月前。”

羋月激動地問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女醫摯為難地道:“季羋,若你未曾封位,甚至未曾懷孕,這都沒關係。可如今,你們之間,再無可能了。”

羋月道:“可我要是早知道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女醫摯憐惜地看著羋月,勸道:“季羋,別哭了,月子裡哭傷眼睛。”

羋月恨恨地捶著枕頭道:“他到哪兒去了,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

女醫摯勸阻著道:“季羋,季羋,您可別這樣!”

羋月忽然一把抓住女醫摯的手道:“我要見他。”

女醫摯大驚道:“不可,您如今是大王的妃子,又為大王生了兒子……”

羋月眼中有著決絕道:“那又如何。當年在楚國,大王就知道我與子歇之事,如今故人還活著,我見上一面又有何妨。君子坦蕩蕩,我若不見他,倒是顯得心虛故意避忌。”

女醫摯道:“那,您打算如何見他?”

羋月道:“我自當稟明大王,見他一面。”

女醫摯急了道:“不可。季羋,你太不瞭解男人的心思了,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女人,與舊情人相見的。”

羋月本能地道:“大王不是這麼狹隘的人。”

女醫摯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季羋,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

羋月沉默下來。

女醫摯站起來正想出去,羋月忽然開口道:“可我若想見他一面,有什麼辦法呢?”

女醫摯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轉身撲向羋月,又急又憂道:“季羋,我都這麼說了,您怎麼還想不開呢?”

羋月咬了咬下唇道:“我想見親眼到他,親口問他,問他既然未死,為什麼無音無訊,為什麼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這種時候出現……”她哽咽著道:“醫摯,若不能再見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醫摯一邊為羋月拭淚,一邊也忍不住落淚道:“好,我去想辦法,我想想辦法。”

秦宮長廊,幾個宮女內侍們悄悄地聚在一起說話。

一個宮女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羋八子未出生就不凡,被人說成是天降霸星……”

便見另一個宮女道:“若羋八子是霸星,是不是公子稷將來會稱霸列國啊……”

頭一個宮女驚叫道:“那公子蕩怎麼辦?”

後一個宮女道:“噓,小心別讓王后聽到靈魂夜未央。”

又有宮女道:“你說大王知不知道這個傳說啊?”

宮女又道:“你知道大王給羋八子的兒子取名為稷是什麼意思啊……”

最初的宮女便道:“你說是什麼意思啊……”

便見虢美人坐在廊橋的美人靠上,一邊拿羽扇遮著陽光,一邊對身邊的侍女說笑道:“還能是什麼意思啊,稷者,社稷也,這可是大王親口說的。哼,什麼五穀豐登,王后真是會自欺欺人。”

此時,正走過陰影處的孟昭氏臉色一變,快步離開。她是聽過王后說過羋月孩子的名字的,可是卻不想,這名字卻有這樣的解釋,當下匆忙去了椒房殿。

此時羋姝拿著撥浪鼓逗弄著爬在榻上的小嬴蕩道:“蕩,來,到這裡來。”便見孟昭氏急忙而來道:“王后,你可曾聽過宮裡的流言?”

羋姝放下手中的撥浪鼓道:“慌什麼。”孟昭氏看了看左右,此時玳瑁傷也好了許多,正坐在一邊看著,見狀便令乳娘抱起公子蕩,和侍女們一起退下。

羋姝便問:“什麼流言?”

孟昭氏看看玳瑁,欲言又止羋姝道:“我的事向來不瞞著玳瑁,你只管說。”

孟昭氏便道:“我聽宮裡的人議論,說是季羋出生之日,有天降霸星的流言……”

羋姝大驚,與玳瑁交換了一個眼色,緊張地問道:“你如何知道?”

玳瑁也是一驚,推窗看了一下外面,又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才回到羋姝榻前,看了孟昭氏一眼,道:“是啊,這事甚是奇怪。”

羋姝忽然想起道:“難道是那天……”莫不是那天她與玳瑁說話時,隔牆有耳?

玳瑁使個眼色,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孟昭氏察其眼色,知道有異,也不去說破,只道:“現在宮裡還說……”

羋姝道:“還說什麼?”

孟昭氏道:“季羋既有霸星之命,那她的兒子會不會稱霸列國?”

羋姝聲音頓時變得尖利刺耳:“胡說,這怎麼可能……”

孟昭氏道:“而且我聽到虢美人說,公子稷的名字,並非五穀豐登之意,而是社稷的稷。”

羋姝霍然站起道:“不可能。她的兒子、她的兒子怎麼能起這樣的名字,難道大王心中,也對他寄以重望嗎?”

玳瑁道:“王后,羋八子生子這件事,已經與我們結下仇怨。而且這霸星之名,不可不防。”

羋姝心亂如麻道:“那,你說怎麼辦?”

玳瑁道:“王后,以奴婢看,羋八子的心機手段若用上魏夫人身上,自是好事一傾紅顏媚天下。若用在王后身上,那可是非同小可。”

羋姝豎眉道:“她敢!”

孟昭氏道:“王后,不可不防。”

玳瑁道:“不錯,還是先下手為強。王后放心,奴婢有辦法對付她。”

羋姝道:“有什麼辦法?”

玳瑁看了孟昭氏一眼,有些猶豫。

孟昭氏乖巧地道:“那妾身先退下了。”

羋姝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好吧,你先退下。”

孟昭氏退下,玳瑁靠近羋姝,壓低了聲音道:“王后,季羋臨盆那天,奴婢不是派了人去把女醫摯給關起來嘛。結果沒想到,女醫摯被人救走,還帶著她半夜闖宮去見了大王。王后猜猜看,那個人是誰?”

羋姝道:“誰?”

玳瑁道:“黃歇。”

羋姝吃驚地道:“黃歇,他沒死?”

玳瑁道:“不錯,他不但沒有死,而且現在就在這咸陽城中。”

羋姝頓足道:“他、他既然沒事,為什麼不早點來。他若早早來,我現在就不用煩惱羋八子之事了。”

玳瑁神秘地道:“他現在來,也正是時候啊。”

羋姝道:“怎麼說?”

玳瑁道:“王后依舊可以成全他們雙宿雙飛啊。”

羋姝嚇了一跳道:“你這是什麼話?”

玳瑁附在羋姝耳邊道:“王后就不想讓羋八子消失在這宮中嗎?”

羋姝顫聲道:“你、不行,我不想弄出人命來。”

玳瑁道:“奴婢包管王后的手是乾乾淨淨的。”

羋姝道:“你什麼意思?”

玳瑁朝外看了一眼道:“有些事,正可以讓那個孟昭氏去做。”

羋姝一怔,看了看外面,陷入沉思。

黃歇還活著消息,秦王駟自也是知道了,他的消息卻比諸人來得還早,那是從繆監口中得知的。那一日女醫摯來報,他便叫繆監去查明了經過,得繆監回報道:“那日王后讓太醫給季羋換了催產之藥,玳瑁事先叫女醫摯出宮采藥,中途令人綁走了她,後來黃歇趕來,救出女醫摯,並將她送至行宮,向大王求助……”

秦王駟沉著臉,手指無意識地輕扣幾案:“朕當真是沒有想到,黃歇居然還活著。可是他若活著,怎麼會如今才出現,這些日子他到底是去了哪裡,為何會在那一夜忽然出現,他又如何知道此事?”

繆監道:“老奴查過他所住的逆旅,查到他住進來已經有數月了,身邊還帶著一個東胡家奴重生之醜女難求。那日下午他在酒肆之中等人,一直等到黃昏時才離開;老奴又問過守衛宮門的人,說是曾看到如他打扮的人在宮門問過醫摯是否回宮;又問過守城之人,他是城門關閉之前牽著一條狗和他的家奴出城,出城之前也打聽過女醫摯的下落。看來應該是與女醫摯曾有約,而女醫摯未曾赴約,才引起他的懷疑。當日行宮的守衛,看到他陪同女醫摯到來,直到女醫摯進入行宮以後才離開。老奴這幾日派人跟蹤女醫摯,果然見到她出宮與黃歇會合……”

秦王駟沉吟片刻,道:“繼續跟蹤,繼續查。”

繆監道:“是。”

秦王駟來回走了幾步,滿臉失望:“王后、王后,當日寡人以為她只是年輕任性,可這般步步為營的算計和狠心……繆監,後宮你要看得仔細了。”

繆監道:“掖庭令來報,前日王后到暴室對玳瑁打了二十杖以後,把她帶走了。”

秦王駟擺擺手道:“其上不正,其下自斜。奴婢之流,趨附奉迎而已,主正則僕正,主邪則僕邪。”

繆監道:“大王聖明,所以奴才們也個個都是好的。”

秦王駟倒笑了,指著他笑駡道:“你這老貨倒會給自己臉上貼貼金。”

繆監見他笑了,也笑道:“大王近日心情不爽,老奴能夠討大王一笑,便是算老奴沒有白費力氣了。”

秦王駟笑了一笑,收了笑容,沉吟道:“但不知……季羋可知此事?”

繆監見狀,忙低了頭,道:“老奴不知。”

秦王駟知他小心,便擺了擺手,道:“你先盯著吧。”

繆監應了聲是,退了下來。

宮中諸人正熱議著黃歇之事,黃歇亦在為如何見到羋月而想盡辦法。

此時恐防人注意,女醫摯只藉口到藥鋪取藥,與他匆匆見了一面,說不得兩句,便急忙離開。他想打聽羋月消息,便只能借助庸芮,此時他到了庸芮府中,便聽到庸芮說過羋月產子之事:“羋八子生下一名男嬰,大王為小公子取名為稷。”

黃歇道:“稷?社稷之稷?”見庸芮點點頭。黃歇想了想,又問:“你可知羋、羋八子難產,身體是否有損?”

庸芮嘴角一絲苦澀,道:“聽說她身體受了虧損,要將養上一年半載。”

黃歇向著庸芮長揖:“庸兄,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唯有求助於您。”

庸芮苦笑道:“我知道您要說什麼,可是,唉,難啊,難於登天!”

黃歇毅然道:“再難,我也是要試上一試的。”

庸芮心中又酸又澀,他與黃歇不打不相識,他與黃歇結為知交,他亦是聽到了黃歇的故事。然而,黃歇並不是他自己一個人,他所魂牽夢縈的女子,也是庸芮所魂牽夢縈的女子。他看著黃歇,為了圓滿他的情感,也是為了圓滿自己的情感,讓那個可人的女子,也圓滿她的情感,他願意為她做一切的事情。

他拍了拍黃歇的肩頭,道:“我去想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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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22:30:43

羋月傳 第146章 重相逢

而此時,在宮中,潛伏暗流,已經開始湧動。

這日清晨起來,屈氏正要去看望羋月,卻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園一角,悄聲對她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羋八子?”

屈氏點頭:“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國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詫異道:“什麼楚國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邊說了句話,屈氏失聲道:“子歇,他還活著。”

沅兮嚇了一跳道:“媵人,禁聲。”

屈氏也嚇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輕聲說道:“子歇要我做什麼?”

沅兮朝西邊指了指,屈氏會意:“季羋?”

沅兮點點頭:“他想見羋八子。”

屈氏嚇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羋已經……”

沅兮點頭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幫他帶句口信,若能夠得羋八子親筆寫的回信就好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屈氏道:“就這樣?”

沅兮眼珠子一轉:“若是媵人能夠幫他們牽線,有機會見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點點頭:“唉,季羋真可憐,我去問問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託媵人了。”

屈氏點點頭。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離了屈氏,便匆匆潛入孟昭氏房中,回稟道:“奴婢已經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說了。”

孟昭氏滿意地點頭,從袖中取出一袋錢幣給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錢,道:“媵人,您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說,卻要我轉告。”

孟昭氏微笑道:“這你就別管了,身為奴婢,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回頭你把回信給我,我再有重賞。”

沅兮忙應聲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這一箭雙雕,既中羋月,又中屈氏,除去這兩人,將來羋姝有什麼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而此時,屈氏已經來到常寧殿羋月的房中,將沅兮的話告訴了羋月。羋月頓時怔住了,屈氏卻還在催促她:“季羋,你快些決定,要不然,讓我捎個信過去也行。”

羋月強忍激動,臉上卻顯出些猶豫,只道:“屈妹妹,這件事多謝你的熱心了,只是我還需三思,妹妹明日再來可好?”

屈氏點了點頭,正想再說什麼,卻聽得薜荔在外大聲道:“奴婢見過唐夫人。”當下忙了口,站了起來。

便見薜荔打起簾子,唐夫人走進來道:“季羋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禮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會兒才笑著點頭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羋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還來看您。”

羋月點頭道:“多謝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禮,退出。

見羋月吃力地欲坐起來,唐夫人連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羋妹妹快別起來,你身子欠安,就這麼躺著就好。”

羋月道:“多謝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問著道:“妹妹住在這裡,一切東西可夠?新挑的侍女,可還用得順手?”

羋月道:“夫人照料周到,實不知該如何感謝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棄就好。妹妹近日住著,心情可好?”

羋月道:“有夫人在,我豈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圍,方才卻是屈氏與羋月密議,因此侍從都不在,方道:“有幾句話私房話,想和妹妹說說……”

羋月道:“夫人有話就說吧藏鋒霸天下。”

唐夫人面現為難之色,忽然咳嗽一聲:“那個,妹妹,有件事我實不知道應不應該和妹妹提起……”

羋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話但請直說。”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帶個話給妹妹……”

羋月道:“什麼話?”

唐夫人道:“有楚國故人,想見妹妹。”

羋月驚愕地看著唐夫人,臉上神情變幻不定,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音問:“是什麼人托夫人帶話?”

唐夫人沉默了。

羋月道:“是我不該問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說道:“你曾經去過西郊行宮,見過庸夫人,是嗎?”

羋月驚詫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搖頭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還記得他嗎?”

羋月不禁想起當日在上庸城所見的那翩翩少年,點了點頭,問道:“他與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我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如同我的親弟弟一般。他與那位楚國故人,意氣相投……”

羋月道:“夫人不必說了,我信得過庸公子,也信得過夫人。”她硬撐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難為夫人和庸公子能為我帶這一句話,人說‘白髮如新,傾蓋如故’,這世上確有仁義之人,一諾而輕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別這麼說,我真真慚愧了。妹妹可知,我之所以傳這個口信,並不是想幫你們見面,甚至是反對你們見面的,而只是希望你能夠親口拒絕與他見面。”

羋月驚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畢竟不夠俠義,否則,當幫你完成心願,幫你擔代了。可是我怕,如今這宮裡不比庸夫人在的時候了,那些魏國女人、楚國女人,把這秦宮弄得烏煙瘴氣的……”說到這裡,忽然恍悟眼前就是個“楚國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說你!”

羋月搖搖頭道:“夫人,你說得沒錯。庸夫人主持宮務的時候,我雖未曾進宮,但我所見的庸夫人是個霽月光風、品性高潔之人,而如今的宮中,的確是烏煙瘴氣。”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麼想的,這宮中清清靜靜不好嗎?”

羋月道:“大王考慮的是天下這一盤棋,後宮的人過得是不是太平,實在是沒有什麼要緊。說句過頭的話,這天底下,又有誰是真能得太平的,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宮中,更是要小心了。”

羋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說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處置?”

羋月道:“夫人,容我想想碧雲。”

唐夫人輕歎道:“好吧,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羋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宮中點起了燈樹。女醫摯走進房中,為羋月診了脈,喜道:“季羋,你的身體已經好多了,若用心安養,必能夠儘快恢復。”

羋月忽然問道:“醫摯,你見過子歇了,他怎麼跟你說的?”

女醫摯道:“他說他會想辦法與你相見,叫你不必擔心。”

羋月道:“他有沒有說,是什麼辦法?”

女醫摯道:“他沒有說。”

羋月歎道:“他在咸陽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來,反而打草驚蛇。”

女醫摯詫異道:“怎麼了?”

羋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兩撥人同我說,有楚國故人想見我。”

女醫摯吃驚地道:“兩撥人?”

羋月道:“是啊,他不應該這麼不謹慎啊。這兩撥人中,必有一撥是假的,甚至很可能兩撥都是假的。所以醫摯,我必須趕緊出宮去見他,否則再拖下去,我怕會被人察覺,更怕會讓他陷入險地。”

女醫摯道:“那,您打算如何見他?”

羋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見他,也不能讓他入宮,否則宮中若有變故,豈不是連累大家。”

女醫摯道:“季羋想出宮?”

羋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帶我出宮,並給我一塊令符,說是四方館初一十五皆有學辨,讓我可有空出來聽聽。如今是初七,就約本月十五,我出宮與他見面。”

女醫摯道:“不行,您如今剛生完孩子,才滿月不久,身體還未恢復,你此量出宮,豈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嗎?”

羋月毅然道:“再隱秘的行動,只怕都瞞不過成日愛躲在陰處的魑魅魍魎。子歇入宮,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脫身不得,更會牽連太廣。我若出宮,有什麼事只在我一身,不會牽連他人,子歇亦不會有事。”

女醫摯大急道:“可是,你若猜想會出事,那就不見為好,還是算了吧。”

羋月咬牙道:“若不見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醫摯道:“可是,其他人呢?”

羋月冷笑道:“我自有辦法。”

次日,屈氏再來,羋月便告訴屈氏,本月十五,她會借四方館學辨之事出宮,日昳時分,她會到在黃歇下榻的逆旅與黃歇見面。

屈氏離開之後,便將此事告訴了沅兮,沅兮當面應承就去通知黃歇,轉眼便將此事告訴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將此事告訴了羋姝,當下一行人自以為得計,便在等候著事情的發生。

而此時,庸芮亦是接到唐夫人訊息,將此事告訴了黃歇,說道:“本月十五,她會借四方館學辨之事出宮,日昳時分,她會到我這裡與你見面鹿鼎記後傳。”

黃歇道:“好,我會在這裡等她。”

黃歇走到庸府,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時,女醫摯已經來找他了。黃歇詫異:“醫摯,有什麼事?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見嗎?”

女醫摯驚詫地道:“這麼說,屈媵人那邊,果然不是你請托的?”

黃歇也是大吃一驚:“什麼,我並沒有托過屈氏。”屈氏雖是屈原侄女,他與羋月當日在屈府之時,亦是與她見過幾面,但如今屈氏在宮中,他既與女醫摯已經聯繫上,如何還會再找屈氏,徒然牽連更多的人。

女醫摯頓足:“糟了,那屈媵人怎麼會跟季羋說,是你托人請她帶話,季羋還約了本月十五在此處相見……”

黃歇詫異道:“那她怎麼還約了我在庸府相見?”

女醫摯頓足道:“就是因為兩撥人都說,是你托人相見,所以季羋才改換了一下地點試探於她們。”

黃歇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到說來聽聽?”

女醫摯一五一十地訴說著,黃歇聽了之後,也暗自心驚。他徘徊片刻,卻又出了個主意,道:“你回頭與季羋說,她正好已經將她們分頭約出去了,素性這其中若有不對勁的地方,咱們也都不必理會了。若是有人設下陷阱,剛好是她們自己受著。教她若無事,那一日只管去了四方館,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女醫摯便問道:“那您呢?”

黃歇道:“我會在十五之前,離開咸陽。若無事,下月十五再約四方館相見。這個月她們撲空一次,下個月必會無人注意。”

女醫摯長歎一聲:“如此一來,便又要多候一月時光了。”

黃歇忍著心中的酸澀,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若是因此牽連於她,豈非是我害了她,我是斷然不能這麼做的。”

女醫摯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兩人明明是天生一對,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還遠。

到了十四那天,黃歇見逆旅之外,亦有人影晃動,也不理會,直與庸芮約好,自己虛幌一招,與庸芮約了酒肆飲酒,又叫庸芮扶著一人回了逆旅,監視的人見到,便只以為是庸芮扶著黃歇回去。

而此刻的黃歇,卻已經離開咸陽城,向著未知的前方進發了。

六月十五,晴,諸事宜。

羋月更了男裝,帶著女蘿,走出宮門。

她的臉色還帶著一絲蒼白憔悴,甚至上下臺階也需要女蘿扶著一把,但卻神情堅定,目光直視前方,不曾回頭。

孟昭氏遠遠地站著,看著羋月出宮,低聲道:“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宮,沅兮跪在王后羋姝的面前,將“羋八子私會黃歇”的所有故事,通盤托出清穿之華貴妃。羋姝早已經由孟昭氏彙報,知道了一切,當下仍然是故作詫異道:“你說什麼?羋八子出宮私會外男?此事不可胡說。”

沅兮戰戰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證據。”

站在一邊的屈氏身子一顫,臉色蒼白,上前一步剛想說話,卻被身邊的景氏緊緊拉住。屈氏想要張口,景氏握緊了她的手,緊得讓她險些失聲痛叫。

羋姝掃視了一圈眾人,見屈氏臉色慘白,景氏神情緊張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卻是興奮地東張西望,當下便道:“好,來人,備輦,我要去見大王。”

屈氏失聲叫道:“王后……”

羋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話,都咽到了肚子裡去,才冷笑一聲道:“哼,愚蠢。”

見羋姝帶著沅兮等人出去,室內只剩下屈氏和景氏兩人,屈氏整個人就已經癱倒在地,幸而景氏扶著她。等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來,就想沖出去,被景氏緊緊拉住,厲聲道:“你去哪兒?”

屈氏憤怒地道:“我要去告訴季羋阿姊,我真沒想到,這賤婢居然敢出賣我,居然敢陷害季羋阿姊。”

景氏道:“你傻了,現在你把自己洗脫罪名還來不及,你若跳出來,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個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麼辦?”

景氏道:“你我這樣的人,死了同螻蟻一樣。你我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誰會愛惜我們的性命。你聽著,這種事,死也別承認,就說你自己什麼也不知道,聽到了沒有?”

屈氏道:“可、可誰會信啊!”

景氏道:“這件事,分明是王后作局,你看她剛才只帶走沅兮沒帶走你,就是沒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現在,你必須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聽明白了嗎?”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長歎一聲:“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則,就是個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羋,我是幫兇,我怎麼這麼蠢、這麼蠢啊。我對不起季羋。”

景氏見了她這副樣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羋還不見得一定會出事呢,你倒先哭成這樣。”

屈氏迷茫地:“你說,季羋真不會出事嗎?”

景氏沉著臉:“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聰明得多,而且,有大王為她作靠山,這次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個媵女中,屬於中流,既不像屈氏這樣完全單純無知,亦不能像孟昭氏這樣努力成為羋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愛掐尖要強。她與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讓她處了下風。也因此她雖然看不上屈氏的單純,卻不得不緊緊拉住屈氏,為自己添一個盟軍。

此時的羋姝,已經闖進宣室殿,洋洋得意地將沅兮這個證據亮于秦王駟面前,並將羋月出宮私會黃歇之事,加油添醋地說了。

秦王駟表情不動:“哦,有何憑證。”

羋姝索性坐到秦王駟的身邊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滿,身體還病著,大王連她向妾身的請安都免了。這個時候她硬撐著病體出宮,難道不是心中有鬼嗎?”

秦王駟道:“你想說什麼?”

羋姝壓低了聲音道:“妾身剛剛接到消息,說是黃歇未死,季羋今日出宮,就是與他私會,甚至是私奔……”

秦王駟將竹簡重重擲在幾案上道:“大膽。”

羋姝嚇得不敢作聲,好一會兒才不服氣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黃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黃歇約在日昳時分相見。”

卻聽得秦王駟冷笑一聲:“黃歇已經於昨日黃昏,離開咸陽。”

羋姝聞言大驚,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著呢。”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駟看著羋姝,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了起來,走了出去。羋姝覺得被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見他走出去,忍不住問:“大王,您要去何處?”

秦王駟轉身,嘴角帶著譏諷的笑意:“寡人與季羋約了去四方館聽策士之辨,王后也要去嗎?”

羋姝目瞪口呆,看著秦王駟出去,細品著他話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計謀已經被他識破,甚至連羋月心中存著私意,他也要包庇下來弑者如川。心中嫉恨交加,卻又自傷自棄,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羋月和女蘿走入四方館,喧鬧依舊,人流依舊。

羋月看了一眼辨論中的眾人,走向後堂,她才進入後堂,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黃歇。

隔著後堂的天井,陽光明暗交界之處,黃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兒,神情強抑著激動和深情。

羋月驚呆了,淚水不覺流下,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都虛化幻滅,天地間只剩兩人隔著天井,癡癡對望。

然而,她卻不知道,此刻秦王駟站在四方館後堂陰影處,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氛圍,讓人看不到,卻讓人有所感覺。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兩人之外,陪著黃歇到來的庸芮和陪著羋月到來的女蘿,卻都似感受到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女蘿忙推了推羋月,羋月如夢初醒,看著四方館的喧鬧噪雜,忽然轉身而走。

黃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圍一眼,發現人們正在起勁的喧鬧,無人發現。他轉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兩步,卻終於再度轉身,向著羋月離開的方面跟著過去。

四方館內,本就設有單獨論辨的廂房,羋月在前走著,轉入走廊,走進一間廂房。黃歇跟到這裡,駐足,左右看了看,猶豫了一下,終於跟著走了進去。

女蘿留在房外,與追隨而至的庸芮對望,兩人都感覺到了不安,但最終,還是沒有進去阻止羋月與黃歇的相見。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還不如讓這一對小情人,能夠享受一下最後的時光。

四方館廂房內,羋月一動不動地坐著。黃歇走進來,輕歎一聲,坐到羋月的對面。

兩人無語。

羋月想要張口,口未張,淚已如雨下。

黃歇輕歎一聲,遞上絹帕,道:“別哭了,傷眼睛。”

羋月將絹帕捂在眼上,好一會兒才放下來,淒婉一笑:“心都傷透了,傷眼睛怕什麼?”

黃歇沉默。

過了一會兒,兩人同時張口。

黃歇道:“你——”

羋月道:“你——”

兩人同時住口,想先聽對方說話,一時沉默。

羋月道:“你……”

黃歇輕歎道:“是我來遲了。”

羋月道:“你去了哪兒?”

黃歇道:“我那日和義渠人交手,受傷落馬今生亦有約。後來被東胡公主所救,養了好幾個月的傷,才能起身……”

羋月道:“你、你傷得很重?”

黃歇道:“險死還生。”

羋月道:“怪不得……”

黃歇道:“我托東胡人打聽你的下落,他們說,你被義渠王抓走了。我養好了傷,去了義渠大營,又打聽了很久,見到了義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贖回去了。於是我到了咸陽,遇上了醫摯,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經有喜了……”

羋月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

黃歇道:“是我讓醫摯不要告訴你的。你、若是過得好,不見也罷,就這麼過下去,也是一輩子!”

羋月眼淚流下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黃歇道:“告訴你,你會怎麼做?”

羋月語塞:“我……”

她會怎麼做呢?她是隨著黃歇不顧一切地離開,還是與黃歇抱頭痛哭,難割難捨。

她是會走,還是會留?

她與黃歇總角之交,多年來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廢宮中的兩心相知,這樁樁件件,刻入骨髓。

可是秦王駟呢?羋月想到了兩人騎馬飛奔,兩人在清晨持劍對練,兩人在商鞅墓前相交,兩人在四方館的天井下聽新著策士辨論,在蕙院,秦王駟將她和初生嬰兒摟在懷中。

何去,何從,何進,何退?

羋月不能選擇,她伏案痛哭。

黃歇伸手輕撫,顫聲道:“皎皎……”

羋月撲入他的懷中,捶打著他:“你何不早來,何不早來……”

黃歇輕輕地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羋月卻下不了手了,她撫摸著黃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雖然隔著衣服,依舊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傷口。

黃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羋月驚愕道:“你說什麼?”

黃歇道:“我原以為你已經過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來打擾你。可是沒想到,醫摯被人綁架,你被人暗算差點母子俱傷,我才知道我錯了……皎皎,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心如被淩遲,寸寸碎裂。恨不得撥三尺劍闖宮去見你,恨不得馳駿馬將你帶到天邊去。我恨我自己為何來遲一步錯失機會,恨我自己當日為何聽到你已經懷孕就以為與你已經今世緣斷,恨我自己為何會以為你已經開始新生就猶豫不決……早知道你在秦宮過得不好,我早就應該將你帶走。皎皎,跟我走吧!”

羋月聽到他前面說時不禁淚下,直至他說到最後,驚呆了道:“可是、可是我已經生了子稷……”

黃歇道:“把孩子也帶走,我帶你們母子一起走曆書訴情。”

羋月道:“我……”

她抬起頭,看著黃歇目光炯炯地看著羋月,充滿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內心,卻是充滿了糾結和無奈。

而此刻,廂房外,秦王駟負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已經跪伏在地,一聲也不敢吭。

廂房內外,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提在半空,等著羋月說出她的決定,這一決定,甚至可能改變許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廂房內外的這兩個男人都已經無法再忍下去了,羋月才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子歇,逝者如斯夫。或許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陰差陽錯,終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經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無法回頭。”

黃歇道:“我不在乎。”

羋月道:“可我在乎。”

黃歇沉默良久,問:“你在乎的是我,還是他?”

羋月撫住自己的心口,歎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對不起,我的心已經無法回到過去的純淨,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雜在了我們中間。”

黃歇苦澀地問:“他,對你如何?可能繼續周全你,護住你?”

羋月微微點頭:“他對我很好,比我能想像的還更好。他能周全我,護住我。”

黃歇喉頭似被堵住一般艱澀:“你、愛他嗎?”

廂房外,秦王駟站立如槍,表情如刀刻。

廂房內,羋月道:“是。”

黃歇忽然大笑,狂笑。

羋月看著黃歇的狂笑之態,淚如泉下。

黃歇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秦王,你看夠了嗎?”

羋月大驚,霍然站起,顫聲問:“你說什麼?”

兩邊的門忽然大開,秦王駟站在門外,負手而立。

羋月怔住

秦王駟負手慢慢進入廂房,羋月回醒過來,向著秦王駟盈盈下拜道:“妾身參見大王。”

黃歇亦是負手,看著秦王駟。

兩人眼光如刀鋒交錯。

秦王駟語調溫和,卻有風雷欲來之勢道:“子歇,郢都一別數年,今日咸陽再會,實是令人欣喜。”

黃歇挑眉正準備頂撞,看了羋月一眼又把氣壓下去,終於長揖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道:“季羋,寡人與子歇也是舊識,你去叫他們備酒來,我與他煮酒相談。”

羋月揖禮道:“是。”

羋月一走出房門外,只覺得整個人站立不穩,扶著板壁才站定,撫著長吸一口氣,才緩過來。她抬起頭來,看到繆監站在跟前,頓覺心頭狂跳。

羋月強自鎮定心神,道:“大王要與公子歇煮酒相談,有勞大監備酒。”

繆監笑咪咪地拱手:“是。”

繆監看了跟在身後的繆乙一眼,繆乙飛跑而去,過一會兒,便捧了酒肉回來,奉與羋月。羋月接過託盤,轉身進入廂房。

廂房內,秦王駟與黃歇對坐。

秦王駟道:“早聞公子歇聰明過人,果然名下無虛。”

黃歇苦澀地一笑道:“我本是死裡逃生的人,人世間太多留戀和虧欠,如今見故人甚好,心中也少了虧欠。”

秦王駟道:“寡人誠攬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國,與寡人共謀天下?”

黃歇搖頭道:“我離家日久,當早日返還家中,與親人團聚。”

秦王駟道:“好男兒志在天下,求田問舍,豈是英雄所為。”

黃歇道:“我學業未成,原還應該在夫子門下侍奉,豈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駟道:“如此,當真可惜了。”

羋月捧著託盤一言不發,對他們之間的對話恍若未聞,只將酒菜一一布讓好,又給兩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黃歇低垂著眼,沒有說話,也沒有看羋月一眼。

羋月走出來,把門輕輕關上。

繆監上前一步,拱手低聲道:“老奴送季羋回宮。”

羋月點頭,帶著女蘿隨繆監離開。

廂房內,秦王駟舉杯道:“請。”

黃歇也舉杯道:“大王請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秦王駟道:“難得遇上公子歇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歸。”

黃歇朗聲大笑道:“能與大王一醉,黃歇何幸如之。”

秦王駟道:“幹。”

黃歇道:“幹。”

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再倒,再飲。

這是男人與男人的較量,也是王與士的較量,縱然結局早定,然而就算是這種方寸之地,也是誰也不肯讓步,誰也不肯退後。

兩人一杯杯對飲著,直至兩人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撐。

最終,秦王駟半醉著由繆監扶著走出來,繆乙也扶著大醉的黃歇走出來。

庸芮已經站在一邊,從繆乙手中接過了大醉的黃歇。

秦王駟醉薰薰地拍著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給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公子歇。”

庸芮帶著黃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黃歇送到客房榻上。

黃歇扶著頭,呻吟一聲。

庸芮道:“子歇,你沒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湯來。”

黃歇手握緊,又鬆開,搖頭道:“我不礙事。”

黃歇睜開眼睛,看上去已經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沒醉?”

黃歇苦笑道:“我豈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經離開咸陽了嗎,怎麼又忽然回來了?”

黃歇道:“我昨日離開咸陽,半途卻被人擋截……”

庸芮一驚道:“是誰擋截?”

黃歇道:“對方卻沒有惡意,只是將我擋回,還將我安置在四方館的客房中住下。我本來不解其意,結果今年看到季羋走進來,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過來道:“是大王?”

黃歇道:“不錯。”

庸芮忙拭著額頭冷汗道:“這、這如何是好?”

黃歇苦笑道:“還好,看到她已經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雖然秦宮勾心鬥角之處甚多,但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為,至少可以讓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夠庇護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會不會因此而耿耿於懷呢?”

黃歇看著窗外落日道:“不會。他若是這樣的男子,我不顧一切,也會將月兒帶走。”

庸芮歎道:“可是,她以後會如何呢?”

黃歇也長歎:“此後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過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月先回到了宮中,但她沒有回常寧殿,只是在馬車中呆著,等候著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車簾被掀起,繆監那張常年不動的笑臉出現在她的面前:“季羋,大王有旨,請季羋回常寧殿。”

羋月一怔,卻不好說些什麼,只得先回了常寧殿中,更換回常服,躺了下來。

她的身體本已經虛了,這一日憑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時倒下來,便如同整個身體都要散了架似的,女醫摯上來為她用了針砭之術,她雖是滿懷心事,然則這股氣一松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便昏睡過去。

直到醒來,便見已經將近黃昏,夕陽斜照著庭陽,她站起來,便叫薜荔為她梳妝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須此時梳妝打扮。

不想到她替羋月梳妝完畢時,便得到秦王駟傳來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見。”

承明殿,夕陽落日,尚有餘輝。

羋月下了步輦,一步步走上承明殿臺階。她走得額角冷汗,腳步也有些發軟。女蘿伸手欲扶,卻被她一手推開。

羋月獨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駟坐在殿中,手輕輕地捂著頭,捧著一盞苦荼在喝著。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著這東西解酒,一手執竹簡在看著。

夕陽的光從窗間門縫中透入,在陰影中一縷縷跳躍著。

羋月走到他的身邊,跪下道:“大王。”

秦王駟並不看她,繼續批註簡牘道:“身體好些了嗎?”

羋月道:“好些了。”

秦王駟道:“好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羋月輕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時間的路。”

秦王駟道:“要人扶嗎?”

羋月道:“偶而還要扶一下。”

秦王駟放下竹簡,輕撫著她的頭髮,將一縷落下的頭髮挽起,歎道:“身子還這麼虛弱,就要硬撐著出去見人,你急的是什麼?”

羋月手指輕顫,她強抑恐懼,用力握緊拳頭,大膽抬眼直視秦王駟道:“人有負於我,不可不問;人有恩於我,不可不問;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寧。”

秦王駟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臉與她的臉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羋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誨,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只會適得其反。所以,妾身無私,妾身無懼。”

秦王駟抬起身子,微笑。

羋月輕輕鬆了一口氣,她知道,這一關,終於過去了一半。

秦王駟執起羋月的手,翻過來,像是拿著藝術品一般賞玩片刻:“你的手很涼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月道:“妾身畢竟也是一介凡人,是個弱女子。內心雖然無私,天威仍然心悸。”

秦王駟微笑:“你很聰明。”

羋月道:“妾身不是聰明人,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駟指著羋月縱聲大笑:“你會拿寡人的話來堵寡人的嘴了?”

羋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飛蛾仰望和羡慕日月的光芒一樣。雖不能及,心嚮往之。”

秦王駟一把將羋月拉起:“你不會是飛蛾。”

羋月輕伏在秦王駟的膝上:“可我嚮往接近最強烈光芒的地方,我希望置身于陽光下,哪怕燒灼得渾身是傷,也不願意在陰影裡,在黑暗中去隱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殿內的氣氛靜謐安詳,夜色漸漸彌漫,只餘一燈如豆。

又過了許久,羋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臺階,天色已經全黑了下去,兩邊燈火依次點亮。

羋姝聞訊匆匆而來,看到羋月微笑著走下來,她今日上午秦王駟毫不留情的駁斥之後,心中本是極沮喪的。但後來卻得到密報,說是羋月先回來,此後秦王駟才回來,直到黃昏,方又召了羋月到承明殿去。

她聽了此事,便知道事情有變,頓時轉而產生新的期望,忙興沖沖地也趕去了承明殿,以為可以看一場好戲。不承想她剛到承明殿,便見羋月毫髮無傷地從裡面出來,甚至神情步態,都毫無異樣。

兩人一照面,羋月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尷尬,尋思了半邊,才說出一句道:“妹妹,你沒事吧。”

羋月微笑:“王后以為我會有什麼事?”

羋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宮——”她說了一半才驚覺掩口,惴惴不安地看著羋月。

羋月一臉淡然:“我今日是出宮了,又怎麼了?”

羋姝不由口吃:“我、我……”

羋月又問道:“王后還有何事要問妾身嗎?”

羋姝心中有些慌張:“沒,沒什麼事。”

羋月道:“那我就先告辭了。”她走了兩步,微覺力弱,扶住了旁邊的欄杆,略作喘息。

羋姝神情複雜地扭頭看著羋月走下,忍不住開口道:“你、你就不想問問——”

羋月微笑著回頭道:“問什麼?”

羋姝看到羋月的神情,終於鎮定下來道:“沒什麼!”

羋姝扭頭一步步走上臺階。

女蘿連忙跑上來,扶著羋月一步步走下臺階。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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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22:34:44

羋月傳 第149章 心未平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裡,她的眼睛哭得紅腫,夜風吹來讓她瑟瑟發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別人的計,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羋月。沅兮的屍體已經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盜。接下來,又會是誰,是羋月,還是她?

她聽著寺人宮女們輕浮的議論,無數的角落裡,有人在竊竊竊私語,這一步,讓她每一步邁出,都心驚膽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屈氏嚇了一跳。卻聽得她的侍女幽草壓低了聲音道:“媵人別叫,是我。”

屈氏連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羋八子怎麼樣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羋月消息的,當下便道:“她剛從承明殿出來,已經回常寧殿了。”

屈氏心驚膽戰地道:“她、她沒事吧?”

幽草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這個時候你去看她,會不會有麻煩……”

屈氏頓足道:“顧不得了。”

羋月方從承明殿回來,身心俱疲,卻聽得女蘿來說,說是屈媵人求見。羋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絕,卻想到屈氏也是為人所欺騙,想到她為人單純,此時趕來,也算得甘冒風險,當下便道:“好,請她進來。”

屈氏哭得雙眼紅腫進來,見到羋月就撲到榻邊跪下了,泣道:“季羋阿姊……”

羋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動,她如今處於風波之中,她若對屈氏太好,只怕別人能利用屈氏騙她一次,還會再繼續利用屈氏,她終究不能與屈氏太過親近,當下只道:“屈妹妹這是做什麼?”

屈氏道:“阿姊,我對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當,害苦了你。”

羋月見了她如此,只得長歎一聲道:“醫摯,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醫摯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聲道:“阿姊,我是給沅兮給騙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羋月心中已經有數,問道:“沅兮,便是她騙了你嗎?”

屈氏點頭道:“是,而且她被王后滅口了……我、我真是怕極了。”

羋月仔細看著屈氏的神情,終於緩和下來道:“屈妹妹為人單純,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後切不可如此輕信他人。”

屈氏連連點頭:“我知道,阿姊,你沒事吧碧雲。我怕極了,我真怕害了你。”

羋月見狀,心中一動,問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為是你害的,遷怒於你,甚至報復於你?”

屈氏卻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向我出氣,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願。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還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羋月看著屈氏,心中終於松了下來,不由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羋月點了點頭,但卻也沉下了臉,道:“屈妹妹,你當知宮中險惡,從今往後,為了避免連累於你,你我之間,還是……少些往來吧。”

屈氏再單純,經歷了這些事之後,也知厲害,心頭一痛,卻無奈地點頭道:“我、我都聽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寧殿,回頭看去,但見銀杏樹葉已經漸漸變黃,她輕歎一聲,走了出去。一路上避著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卻見玳瑁又入了羋姝的內室。這個老奴,雖說是明面上被貶為最低層的灑掃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舊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還有敢膽傲視她們這些媵女的權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著玳瑁的眼光,不由地生了恨意,實是想不通,為什麼明明初入宮時,若無羋月相助,羋姝早讓魏夫人等壓過。可是她不但沒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縱容著玳瑁這樣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惡奴,一次次弄得諸羋人心分崩離析,算計著自己內部的人,弄得自己眾叛親離,她卻不知道,越是這麼做,越是險自己於不堪之境,就越離不開玳瑁這樣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卻從來不曾意識到,造成羋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禍首是她自己。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終究只是一個奴才而已,她不識字、沒有受過為“人”的品格教育,只有為“奴”的奉高踩低、勾心鬥角之薰陶。她會的,只有一路奉高踩低,從低階奴才爬到高階奴才所學會的一身小陰謀小算計,她的見識、學問、心胸,都不足以能夠幫助羋姝走向正確的方向。然則羋姝本身就不是一個有足夠智慧和能力的人,在遠離故國,陷身于宮庭內鬥時,又對身邊相同年齡和身份的媵女們心懷疑忌的時候,對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煩的時候有著不斷應付的主意,又不斷提醒她要加強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來越是依賴。甚至有時候會忘記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的主意,才讓她陷身於麻煩之中。玳瑁為羋姝揉著肩膀道:“王后,大王怎麼說?”

羋姝道:“大王什麼也沒說。”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羋……”

羋姝緊緊皺著眉頭道:“她也什麼都沒有說。”

玳瑁道:“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羋姝憂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們是不是做錯了,從季羋生子到今日的設計,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對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麼辦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寵愛從來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這件事大王若是從頭到尾毫無所知倒也罷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們就不算白費勁。”

羋姝詫異地道:“這話怎麼說?”

玳瑁道:“這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不愛面子的,他但凡知道過去季羋與黃歇的那一段情,黃歇若是死了倒也罷了,黃歇如今還活著,還來到了咸陽,甚至和季羋還繼續糾纏不清夫子傾城。不管昨日季羋有沒有與黃歇相見,只要有與黃歇相會的風聲,而她還是依舊抱病出宮,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羋姝道:“可是,我們設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沒踏進來嗎?”

玳瑁道:“這種事,何須證據,只要大王有這疑心便罷了,難道她還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辨不成?男女之間的事,當事人越辨越沒清白可言。”

羋姝臉色變幻道:“但願,你說的話是真的。”

送走屈氏,羋月回到房中,女醫摯過來診斷,因她昨日出去,病勢又加重了,到了晚上,又改了方子,讓她用藥。

唐夫人歎道:“唉,病情又重了是不是,你啊,就是死硬脾氣。”

羋月知道她這是責怪自己不應該出去,忙陪笑道:“慢慢養著就是了,心寬了,自然身體也好得快。”

便聽得外頭秦王駟的聲音道:“你真的能心寬嗎?”隨著話聲,便見秦王駟走了進來。

唐夫人連忙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向唐夫人擺擺手道:“免禮。”見羋月也要掙扎著起來道:“寡人已經說過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來。”

唐夫人眼角一掃,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說著便轉身出去了。

秦王駟走到羋月榻邊。道:“你看上去氣色似乎好些了。”

羋月笑了道:“唐姊姊剛才還罵我不注意,加重病情了。”

秦王駟比劃了一下眉頭之間道:“好與不好,不在脈象,在眉宇之間,你的氣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羋月點頭:“是。有些東西放開了,放下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道:“你生育時那件事,王后已經以宮規處置過了。”

羋月點頭道:“過去之事皆已過去,願宮中從此不再多事。否則的話,事涉大王的子嗣,萬不可讓人從此起了禍亂的源頭。”

秦王駟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嗎,不想深究到底嗎?”

羋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與其為過去的事在乎,不如為將來的事未雨綢繆。哪怕不為自己在乎,也得為孩子在乎。”

秦王駟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聽得懂羋月的意思,過去的事,她可以不計較,但她要求的卻是以後的保障。

他看著羋月,心中有些詫異,他對於後宮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則求寵愛、二則求身份、三則求子嗣;再或有要得錦衣華飾的、要權柄威風的、好炫耀生事的……羋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遊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對宮庭的厭倦,可是今天,她所提出的這個信號卻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別人不可侵犯的力量。

這的確也是一個正得他寵愛,生下過他子嗣的姬妾應該有的態度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裡有數,你便放心好了。”

羋月畢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羋月住到常寧殿,是他對王后的公然警告,回頭再由王后提出晉升,則也算在外人面前,圓回楚籍妃嬪的顏面來。

只可惜,王后羋姝在這件事上,又不顧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駟向她提出此事的時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歡誰,想要提升位份,大王決定了就下詔罷了。可既然大王問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說出看法來。如今宮中職位比季羋高的,一個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時就代掌宮務,所以自然無話可說;另一個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為太子時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順。此外,虢美人、衛良人,是周天子作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應有之份。餘下來樊氏,縱生了兒子,也只封了個長使。季羋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過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豈不是更不平衡。再說妾身宮中的媵女還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還懷了孕,如今大王連個位份都還沒給她,大王您說,這後宮豈不是不平衡了嗎?”

秦王駟聽了這話,心中益發不悅,問:“那依你之見呢?”

羋姝見了他這臉色,也有些害怕,轉而巧言道:“妾身倒想為景氏討個封號,至於季羋,總不好與姐妹們太不一樣吧。她如今已經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份,不如再過幾年如何?”

秦王駟似笑非笑:“不過是小事一樁,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態。”

羋姝道:“大王,季羋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處置之權,何且一碗水端平有什麼不對?”

秦王駟冷笑:“一碗水端平?王后,你捫心自問,真的處事公平嗎?”

羋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駟面前:“大王,大王把後宮交與妾身,總得給妾身一個尊重和體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認為妾身不配當這個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這份擔子,大王另請高明如何?”

秦王駟閉目,長長地籲了口氣,睜開眼睛扶起羋姝:“王后何出此言,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見秦王駟大步走了出去,羋姝渾身癱坐在地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玳瑁疾步進來,扶起羋姝,羋姝神經質地抓住玳瑁的手,急問道:“我是不是贏了,大王放過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贊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說過,您是秦楚聯姻的王后,是祭廟拜天過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動搖不了您的位置。”

羋姝嘴邊一絲自得的微笑:“對,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堅持自己的尊嚴,我也堅持住了,我第一次堅持住了。”

羋月亦得了消息,詫異:“大王這話何意?”

秦王駟坐在她的榻邊道:“寡人向王后提起過為你晉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過王后攪亂內宮。”

羋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從來也沒有要討封,大王真是誤會妾身了。”

秦王駟看著羋月這種淡定的表情,反而令他心頭火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寡人特來與你解釋,你不要恃寵而驕。”

羋月道:“妾身有何寵可恃,妾身何時可以驕過?”

秦王駟道:“你現在就是恃寵而驕藏鋒霸天下。”

羋月強忍惱怒:“可大王體諒過妾身的驚恐和痛楚嗎?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大王體諒過了嗎?妾身和子稷差點連命都沒有了,大王為妾身討過公道嗎?妾身體諒大王,忍耐下來,什麼要求也沒有提,大王還想怎麼樣呢?”

秦王駟道:“玳瑁已經行過刑了,難道你要寡人懲治王后嗎?”

羋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麼能與王后相比。”

秦王駟看著她的微笑卻越發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當知道寡人不可能為了你而廢後,寡人也不能為了你而出面壓制王后,否則後宮就會亂序,寡人不能要一個亂序的後宮。”

羋月道:“所以大王就寧可放棄我和子稷,是嗎?既然如此子稷出生那日,大王何必從行宮趕回來,不如當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駟被激怒了也口不擇言起來:“是啊,當日救你的可是黃歇。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沒有跟著他走?”

一言既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羋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著秦王駟:“大王、您說什麼……”

秦王駟欲言又止,一頓足大步走了出去。

羋月木然而坐,淚如雨下。

院子裡唐夫人正在囑咐繆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駟走出,連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駟視若未見,怒氣衝衝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這是怎麼了?”

唐夫人轉身急忙走進室內,看到跌坐在地的羋月,連忙將她扶起來。

唐夫人道:“妹妹,你這是怎麼了?”羋月伏在她懷中上痛哭起來,唐夫人道:“好好的,怎麼吵起來了?”

羋月哽咽著道:“沒什麼。”她拭了拭淚,強作無事。

唐夫人卻已經有些猜到了:“可是關於晉升位份的事?”

羋月勉強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豈敢為這件事而爭執。”

唐夫人輕歎一聲,轉而對外外吩咐:“繆辛,你進來見過羋八子。”

繆辛進來磕頭道:“奴才參見羋八子。”

羋月詫異地問:“怎麼是你?”

繆辛道:“大王吩咐,奴才從此以後就侍候羋八子。奴才給季羋請安,日後季羋有什麼跑腿的事儘管交給奴才便好。”

羋月有些不解,轉向唐夫人:“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體諒大王。王后執掌後宮,她若堅持,大王也沒有辦法。所以特別把跟在他身邊多年的繆辛派來到妹妹身邊,就是來給妹妹撐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羋月冷淡地道:“我明白,也多謝唐姊姊替我周全。”

唐夫人道:“妹妹明白就好。大王為妹妹著想得如此周到,妹妹一時不能明白,拌個嘴兒,回頭向大王陪個不是也就罷了。”

羋月搖頭,眼睛奪眶而出,哽咽道:“唐姊姊,你不明白,不是這麼簡單。我也不是為這個而哭。”

唐夫人揮了揮手,令繆辛退下,這才坐到羋月身邊,歎息道:“我怎麼不明白啊,我是再明白不過了。妹妹,你生了兒子,心裡頭自然對大王更親近了也更依賴了,女人都是這樣,真心待一個男人了,就會少了許多畏懼和戒防,原來不敢想不敢提的事,現在就忍不住想再索取些,想試試看一個男人會待你是不是更好一些。”

羋月臉色一變:“阿姊!”唐夫人這話,正中她的心事,倒教她一時無言以對。

唐夫人勸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裡委屈,可是再委屈又能如何呢,我們畢竟是妾婦之身。在大王的心中,國事才是大事,後宮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後宮的女人再委屈,都只是她自己心裡想不開,難道還要大王為後宮幾個女人的爭執去主持公道嗎?你看大王派來了跟在身邊多年的繆辛,為你擋住宮裡的諸般亂事,這份體貼是宮裡誰都沒有的,你如何不懂呢?”

羋月道:“阿姊,你別說了.”

唐夫人輕歎道:“說白了,我們這些人再委屈,你想想庸夫人,誰有她的委屈大……”

羋月怔住:“庸夫人……”

唐夫人自悔失言,連忙改口道:“好妹妹,你如今在病中,心緒不寧,縱然有一二違逆之言,我想大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狂女重生-嫡妃鋒芒。你只管安心養病,養好了病,才有大王更多的寵愛,再為大王生下公子,這位份也是遲早的事啊。”

羋月苦笑一聲道:“阿姊,謝謝你,我累了!”

唐夫人輕歎一聲,吩咐隨後進來的女蘿道:“好好照顧羋八子。”

女蘿道:“是。”

見唐夫人出去以後,女蘿扶著羋月躺下,勸道:“季羋,上次的風波未平,您又何必再和大王發生爭執。”

羋月輕歎一聲道:“不錯,就是上次的風波未平。大王、我、唐夫人,都在努力回避提起這件事,可終究還是耿耿於懷。”

女蘿吃了一驚道:“可是……”

羋月道:“他的心內有火,我的心內有火,唐夫人更是心裡明白,才借位份的事來勸我。”

女蘿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羋月道:“只能等。”

秦王駟怒氣衝衝地走過秦宮宮道,繆監不明其意,連忙率人跟上。

秦宮馬場,秦王駟策馬飛奔,心中狂亂的情緒,卻無法按捺。剛才的脫口而出,令他簡直不能置信,這是自己說出來的話。

他想,我竟然說出這麼荒唐的話來,當真是可恥,可笑!就算她去見黃歇又能如何,我特意安排了他們相見,也聽到了她的真心話。難道我心裡,竟還不曾放下這件事,否則那句話如何會脫口而出?難道我心中,不是把黃歇視為國士,竟是耿耿于懷在季羋的心中誰更重要?難道我竟也如婦人一般,糾纏這些情情愛愛的分毫差別?

他心神混亂中,忽然馬一聲長嘶立馬,秦王駟竟然跌落馬下。

繆監大驚馳馬上前道:“大王,您沒事吧……”

秦王駟早已經身手俐落地站起,沉聲道:“沒事。”

承明殿,秦王駟批閱簡牘。

繆監道:“大王,今夜駕臨何處?”

秦王駟頭也不抬道:“你不看寡人正忙著。”

繆監應了一聲道:“是。”

繆監悄悄退後,向門口的小內侍擺擺手。

小內侍正要退出。

秦王駟忽然停下手,沉默片刻道:“宣衛良人。”

接下來的日子,秦王駟似變了一個人,他對後宮從來是懶得費心思的,若是喜歡了誰,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便是召幸一人,要麼甚至數日不召專心政務,也是有的,可如今倒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六宮妃嬪,雨露均沾今生亦有約。

常甯殿內,唐夫人一臉憂色地看著羋月道:“妹妹,你倒說話啊?”

羋月勉強一笑道:“說什麼呢?”

唐夫人道:“如今你的身子已經調養好了,我也幫你稟上去了。可大王卻遲遲不召見你,也不派人問候,再這樣下去,你失去了君王寵愛,可怎麼辦呢?你跟大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去賠個禮,認個錯也就罷了,這麼拗著,吃虧的可是你自己。”

羋月搖頭道:“阿姊,並沒有什麼事。”

唐夫人搖搖頭,歎氣道:“好,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沒辦法。”

見唐夫人離開,女醫摯忍不住道:“季羋,唐夫人說得有道理,您好歹不為自己想,也為小公子著想。”

羋月佯笑的表情收起,面露茫然道:“醫摯,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也沒有辦法啊!”

女醫摯關切地道:“到底怎麼了?就象唐夫人說的,不管誰對誰錯,他總歸是大王,您總歸是妃嬪,您去低個頭,認個罪也就罷了。”

羋月歎息道:“問題是,我不能低這個頭,請這個罪。”

女醫摯道:“為何?”

羋月長歎一聲道:“是大王失口說錯了話。”

女醫摯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說錯話呢?”

羋月無奈地道:“是啊,大王怎麼會說錯話呢,他說的話永遠是對的,如果不對也要變成對。所以,我只能避開他,讓他淡忘,免得讓他看到我,會讓那句錯的話變成對的事。”

女醫摯搖頭道:“我不明白。”

羋月道:“現在的困局是,我不能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去澄清。越澄清就越顯得我著急,越澄清就會越讓他惱羞成怒。

女醫摯道:“那怎麼辦呢?”

羋月道:“所以,唯有用時間讓他把這件事淡忘了。”

女醫摯急了,道:“那怎麼行,要知道疏而生遠。這宮中人人唯恐大王記不得她們,您倒要讓大王忘記了您。更何況,被君王淡忘的人,在宮裡的日子可不好過。”壓低了聲音道:“你看唐夫人,還有樊少使,在這宮裡活得都沒有人感覺到她們的存在了……”

羋月道:“醫摯,有些事,我們只能等。”

女醫摯茫然地:“等……”

天氣漸漸炎熱了,夜晚的蟬聲叫個不停。

羋月為搖籃中的嬰兒打著扇子,薜荔也在揮汗如雨地為她打著扇子,歎道:“這宮中之人,真是勢利無情。見大王不寵倖季羋了,就一個個敢怠慢起來,整個六月裡連冰都不供了。”

羋月亦道:“今年的夏天也熱得格外奇怪,天時不正必誤農時,農時若誤而又將會有戰爭。”

薜荔道:“哎呀,季羋,這遠到天邊的事兒,可同您沒關係。倒要看看如今這局面如何破?”

羋月道:“別說了,我如今什麼都不想,就盼著我兒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罷了曆書訴情。”

不想睡到半夜,嬰兒的啼聲鬧得不停,小宮女忙來報知:“季羋,季羋,不好了。”

漆黑的房間,燈亮起來,女蘿披著衣服從下首席子上爬起來,點了燈,上前扶起羋月。

羋月驚問道:“怎麼回事?”

女蘿去打開門,小宮女進來跪在地上道:“季羋不好了,小公子忽然又吐又瀉,渾身發熱。”

羋月大驚,披衣起來道:“快帶我去看看。”她帶著女蘿和小宮女匆匆走過長廊,走進嬰兒房,見乳母正抱著嬰兒滿頭大汗地哄著。

羋月道:“把孩子抱給我。”

嬰兒在羋月的懷中,哭得聲音都嘶啞了,羋月心疼地抱著嬰兒道:“稷,稷,你怎麼樣,你難受嗎,娘應該怎麼辦啊!”

女蘿道:“季羋,得趕緊去請太醫。”

羋月道:“好,你趕緊去請醫摯過來。”

女蘿剛要出去,羋月卻忽然道:“等一下。”

女蘿停住,羋月猶豫了一下,又道:“叫繆辛,去稟報大王,說子稷得了急症。”

女蘿喜而泣道:“是,季羋,您終於想通了。”

羋月什麼也沒說,只是抱緊了嬰兒。

這一夜,秦王駟正于椒房殿王后之處安歇,卻被半夜驚醒,坐起身來道:“何事?”

繆監站在屏風外恭敬地道:“羋八子差人來報,公子稷忽然得了急症,請大王示下。”

秦王駟坐起披衣道:“子稷?寡人這就過去。”

羋姝夜半驚醒,聽到此事,不悅地道:“大王,不過是小兒之症,差太醫過去就行了。大王又不是御醫,去了又能有何用。”

秦王駟沉著臉推開她走出屏風外,叫道:“來人。”繆監和繆辛上來為秦王駟穿衣,秦王駟邊系帶子邊匆匆而去。

羋姝恨恨地捶了一下枕頭,玳瑁見秦王駟去了,忙進來道:“王后可否受驚?”

羋姝怒聲道:“你是死人嗎,這點小事也讓他們驚動大王?”

玳瑁為難地道:“若是別人,老奴擋下也就是了。可季羋上次出了那件事,這次老奴就更不能擋了。再說,還有繆監那個老狐狸在,老奴實在擋不住啊。”

羋姝道:“一個小兒急症,就能把大王從王后的床上叫走?宮中這麼多妃嬪有孩子,將來都有樣學樣,以後還了得?”

玳瑁道:“王后,要不然您也更衣過去看看吧。”

羋姝道:“你昏了頭了,她半夜擾了我,叫走大王,還要我去看她?她也配?”

玳瑁道:“王后,正因為如此,才顯得您有母后懿範啊,而且還可以看看她是真否的有事,若是拿著孩子來爭寵,正可以就此揭穿她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羋姝來了興趣,掀被就要起來道:“來人,給我更衣。”

玳瑁連忙捧了衣服上前道:“再有,她上次生育時的事大王雖然沒有追究,可心裡畢竟有芥蒂,王后這一去,也把大王心裡那點芥蒂給掩過去了。”

羋姝沒有伸手去穿衣,玳瑁愣了一下,道:“王后。”

羋姝氣憤地將衣服丟在地下踩了幾腳:“不去,不去,我不去,什麼抓她的錯?她這人哪有錯等著給我們去抓,你分明就是哄我過去給她討好,滾出去。”

玳瑁想說什麼,看著羋姝怒氣衝衝地樣子,只得咽下話,收起衣服退出去。

秦王駟匆匆而入常寧殿西殿,問道:“子稷呢,怎麼樣了?”

羋月抱著嬰兒神情悽惶,看上去楚楚可憐,聽到聲音像是不能置信地抬頭,看到秦王駟後兩行眼淚落了下來:“大王,您、您真的來了?“

秦王駟心生憐惜:“你怎麼搞的,不是說病好了嗎,怎麼比病中還憔悴?”

羋月將嬰兒遞過去道:“大王,您看看稷,看看稷……他這是怎麼了?”

秦王駟接過嬰兒,嬰兒啼哭不止。

羋月驚惶地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又吐又瀉……”

秦王駟摸了摸嬰兒的額頭,又按了按肚子,還看了看眼瞼和舌頭,安慰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大症候,不是中暑就是著涼。”

羋月詫異:“大王,您也懂醫?”

秦王駟笑道:“行軍作戰,什麼情況都會遇到,一點起碼的醫道要懂。況且,寡人也有過這麼多的孩子,一些小兒常見症狀也是遇上過的。”

羋月道:“大王您真是什麼都懂。妾身、妾身一看到子稷生病,就方寸俱亂……”

秦王駟道:“你們女人自然是不明白這些事情。”

羋月仰慕信賴地看著秦王駟:“有大王在,妾身就放心了。”

此時女醫摯也匆匆趕來秦王駟把嬰兒交給她道:“快來看看子稷怎麼樣了。”

女醫摯也象秦王駟一樣察看以後又診了脈,道:“小公子是中暑了。”

秦王駟有些詫異:“中暑?”他看了看周圍,發現沒有冰鑒,問道:“難道子稷這裡沒有送冰嗎?”

羋月隱忍地道:“大王,都是妾身的錯,就不必再問其他了。”

秦王駟嗯了一聲,看著羋月沒有趁機告狀,有些意外。

繆監站在門外聽到了,輕聲走到院中吩咐道:“快去取冰來,大王今夜看來要在此處歇息。”

小內侍道:“是。”

新加的冰放入了冰鑒中,散發著涼氣萌貨大戰美御醫。秦王駟和羋月坐在搖籃前,看護嬰兒。見羋月額頭都是汗,遞給手帕,羋月接過,眼神複雜地看秦王駟一眼道:“多謝大王。”

秦王駟無奈地歎息一聲道:“你總是太倔強。”

羋月道:“妾身向來都是不聰明的。”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你啊!”

羋月道:“妾身雖是弱質女流,卻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脾氣,這也是父母所生的脾氣,無可奈何。妾身知道這樣的脾氣,註定是不討人喜歡,要撞得頭破血流……”

見羋月哽咽,秦王駟不禁伸出手去為她拭淚道:“傻丫頭。”

羋月哭著撲倒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後悔了,我早就後悔了,我想你,可我不知道怎麼開口邁出這一步來。我才不在乎什麼名份,我只是在乎在你心裡我算什麼,我只是太委屈了……”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道:“寡人知道,我知道……”

羋月伏在秦王駟懷中低聲哭泣。

嬰兒的哭聲忽然響起,打斷兩人的抒情,羋月哭聲停住,兩人彼此對望,有些不好意思和尷尬。

羋月抱起嬰兒輕聲哄勸著,秦王駟將她擁入懷中,一家三口格外溫馨。

清晨,秦王駟走了,但見外頭掖庭令派人,將甜瓜冰塊等物流水般地送上來。

薜荔帶著得意和不屑,道:“哼,看季羋重獲寵愛,這些勢利之人就見風使舵,上來奉承了。”

羋月神情淡漠,輕搖扇子:“薜荔,你要記住,得意時休燥,失意時休怨。”

女蘿見羋月神情不悅,揮手令眾人退出,輕聲問:“季羋已經重獲大王寵愛,為什麼還是不高興?”

羋月有些自厭地:“我為什麼要高興?為求這一份男人的寵愛,去算計、去扭曲心志、去委曲求全,連子稷的病也要成為手段,我的面目有多可憎、多可憐?”

女蘿勸道:“季羋,這滿宮裡誰不是這樣,要說手段算計,您能有多少手段算計。再說從前……”

羋月冷笑道:“從前?從前我可以安慰自己,說那是為了救小冉,是為了生存,可我現在……”

女蘿勸道:“季羋,莫說是宮中,天底下的女人,難道不都要討好夫君嗎,不是為了母族,就是為了地位,或者是為了兒女,或者是為了情愛。男人只有一個,女人卻有很多,不爭不搶,難道還坐等天下掉下來,或者神靈開眼嗎?”

羋月沉思。

女蘿悄悄退下。

可是她方才的話,卻在羋月耳邊久久迴響,為了母族?為了地位?為了兒女?為了情愛?

她為了什麼?母族沒有用,地位她不在乎,難道能說,完全是為了兒女嗎?

想到這裡,她忽然驚愕不已。

難道,我真的對大王產生了情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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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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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51章 情與妒

日月如飛梭,一轉眼,嬴稷已經滿六歲了。

這數年中,列國發生了許多事情。

先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後,聯合了齊國共攻趙國,趙國大敗。公孫衍的合縱之計首嘗勝果,也令得列國開始重視公孫衍的殺傷力。此後在公孫衍與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與齊威王互相推尊為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齊國為人質,與齊國結成盟友。公孫衍更奔走楚國,欲形成魏齊楚三國合縱之勢。

而張儀接替公孫衍為秦相後,自然也一直在關注著這位老對手。一看到公孫衍在列國推行合縱之計,他亦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破壞了齊楚兩國與魏國的合約。

公孫衍自然不甘失敗。他不久便聯合韓、趙、燕、中山四國,與魏國共同發起“五國相王”之事。

像中山國這樣“披髮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國家也來湊數稱王,頓時引動齊楚之怒。先是齊王表示:“我萬乘之國也,中山千乘之國也,何侔名於我?”此後楚國更直接,當即宣佈在魏楚聯盟時被送到楚國的魏公子高為太子,將現在魏國的太子嗣視若無物,然後令昭陽領兵攻魏,在襄陵大敗魏軍後佔領了魏國八個城邑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秦人趁機出動,張儀先是與樗裡疾聯手率兵奪了魏國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間調停人的身份,約齊、楚、魏三國執政重臣在齧桑相會。“五國相王”的聯盟計畫以失敗告終,魏國罷免了提倡合縱的宰相惠施,公孫衍也被迫出走韓國。

張儀又出一計,讓秦王駟罷去自己的相位,然後出奔到魏國。張儀之前在秦國的所作所為雖對魏國傷害很大,但也確實讓魏國看到了他的能量。見到張儀來投,魏王實是喜出望外,當即任命張儀為相。

張儀在魏為相不過幾年,便將公孫衍在魏國的合縱力量破壞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國有識之士自然瞧出不對來,尤其太子嗣更多番進諫。魏王罃年輕時也曾幾番謀取霸業,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經快八十了,之前數番失敗讓他只想頤養天年,因此寧可妥協退讓。

然而秦王駟終究按捺不下野心,這邊已經折服三晉,籠絡了楚國,便想借此機會將齊國的勢力也一併打壓下來。於是在西元前320年,贏駟向魏國、韓國借道進攻齊國,齊王地緊急起用匡章為將,結果秦軍因勞師遠征而大敗。這次戰敗迫使秦為了與齊國議和,又將另一位秦國公主嫁與了齊國。

這位被稱為“湣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齊,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濺起一絲浪花。這件事導致了後面一連串的變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諡號為惠,即魏惠王。原來主張合縱之議的太子嗣繼位。他一繼位,就立刻罷免了張儀之相位,重新請回惠施為相,公孫衍主政。

齊國因為與秦國這一場戰爭,也加入了合縱大軍。在燕國,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噲即位為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暫處於不明狀態。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諡號為顯,史稱周顯聖王。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實在無足稱道,但著實活得長久。在他的“統治期”內,他眼看著諸侯國個個稱王,不但齊楚秦這樣的大國稱王,甚至連中山、宋這些二流國家也跟著稱王。他能活這麼久而不是早早被氣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尋常。

如此諸事變動,天下政局,又將面臨重新洗牌。

秦國保持了數年的優勢,卻又面臨新的危機。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悶熱,蟬聲鳴唱,聲聲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門,唯有到了傍晚的時候,羋月才能夠扶著侍女,到荷花池邊走走。

荷花池中,紅蓮盛開,鴛鴦成雙。

羋月只著了一襲雨過天青色的薄衫,不著飾物,手中輕搖紈扇,看著池中鴛鴦,聞著荷花的香氣。在宮裡久了,有時候要學著自己去欣賞美的東西,保持快樂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在這四方天地裡,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麼列國爭霸、什麼合縱連橫,這樣的大事,根本不是後宮妃嬪們能夠聽到的。

她所能聽到的,無非是王后宮中賞衣飾,這個媵女和那個媵女為了爭衣飾掐起來了;公子華為魏夫人獻壽,讓王后生氣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狹路相逢互不相讓,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訴;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後到底是誰主使之類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只剩下這些東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當真只剩下看著公子稷一天天長大而已。

幸而,她還是偶爾能聽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妻主太狂夫之過。剛開始張儀會傳一些消息給她,等到張儀去了魏國,她也斷了消息的來源。然後,她開始讓繆辛去幫她打聽,甚至唐夫人也會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訴她。

偶爾,她會去西郊庸夫人處走走。庸夫人是個很睿智的女人,羋月能夠從她那裡,知道許多秦國往事,聽到許多真知灼見。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為契機,而與秦王駟重修舊好、再獲寵愛以後,她恢復了往日“寵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駟之間的關係,反而有了一種若有若無的疏淡。而這種疏淡,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駟的心結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結也仍在。一開始,她僅僅視他為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從來不曾想過留下。然而當她拒絕黃歇之後,她本以為身心已有歸宿,卻不得不面對他不僅僅是一個男人、一個夫君,更是一個後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狽處境。嬴稷生病,讓為人父母的他們,因著孩子的緣故而表面上放下這種看似“無謂”的心結。但是,當她求和的時候,她意識到了自己和秦王駟之間的不平等,她為自己的主動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對秦王駟的怨念。這種羞辱和怨念,讓她再度面對秦王駟時就無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閡,心也冷了下來。

羋月的這種變化,秦王駟作為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又怎麼會沒有察覺到?然而縱然察覺了,但他有身為君王的高傲,在羋月已經為他生下孩子、拒絕黃歇,甚至主動求和之後,他再執著於“她心中愛他幾分”,也覺得十分丟臉。而且,他對她甚至還有心動和期待。所以,他只能選擇隱忍。表面上看來一團和氣,然而私底下兩人之間的相處,卻漸漸地疏淡下了。只是又沒有淡到如唐夫人這般真正疏遠,畢竟他們之間,仍然有著一些牽掛和不舍,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許多投契和歡樂。他自然也是經常來看她,對公子稷也十分疼愛,但這種感覺,漸漸像對所有已經生了公子的後妃一樣,失去了最初最動心一刻的熱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種習慣。

有時他們還能夠說一說讀到的書,也有出去騎馬射箭行獵的時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館聽辯論、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的歲月,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一起的時候,除了說說孩子之外,便是偶爾提一提宮中諸事,也就如此罷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這麼過下去嗎?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駟走到她身後,輕輕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麼?”

羋月嚇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幹嗎不聲不響的,嚇我一跳!”

秦王駟只著了一襲薄葛衣,也不著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輕閒,見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過來的腳步聲也沒聽到。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羋月也不好說出自己剛才所想,只從湖邊大石上站了起來,道:“妾身在看鴛鴦。”

秦王駟剛才站在她身後也已經看了一會兒了,此時聽得她的話,不由得又看了一下,還是搖頭道:“鴛鴦有什麼好看的?”

羋月輕歎:“看,它們總是成雙成對的。”

秦王駟覺得有些聽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確定地道:“朕覺得……禽鳥都是成雙成對的吧。”

羋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又轉了話題道:“妾身昨日看書,看到齊莊公四年,大夫杞梁戰死,其妻姜氏迎喪於野,哭聲至哀,城為之塌圮。”

秦王駟聽了這話,觸動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麼忽然想到看這個?”

羋月輕歎:“列國征戰已經數百年,至今未息。思想當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別夫君,征人不歸,肝腸寸斷。不知道這戰爭什麼時候才能停啊?”

秦王駟也輕歎:“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生於這大爭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戰鬥。前有狼,後有虎,每一戰都只有拼盡全力廝殺,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場新的戰爭。”說到這裡,他又頓了頓,“寡人小時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經問過母親,戰爭什麼時候結束。母親告訴我說,她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的母親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母親的母親,小時候都曾這麼問過……數百年以來,人人都這麼問過,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羋月議過朝政了,此時不如為何,忽然觸動了心事,多說了兩句。

羋月輕歎:“如果當此世,能夠有一個像周武王那樣的聖人出世,讓諸侯聽命,討伐首惡,結束戰爭,那該多好。”

秦王駟只覺得她這想法實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時代,人少而地廣,諸侯分得土地後仍有餘裕,所以專心耕種即可。可這千百年來,人丁繁衍,不勝負荷,所以農夫也只得放下鋤頭拿起刀劍,爭奪自己和子嗣的口糧。”

羋月抬起頭來,認真地道:“《商君書》上說,若能夠有君王以絕大威權,依人口和貢獻重新劃分土地,則可減少爭端。只可惜,不要說在列國沒有這樣的人,就算在秦國,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強推行。這其中到底缺了什麼呢?”

秦王駟見她皺眉的樣子,不禁伸手去撫了撫她的眉頭,失笑道:“你一個小女子,想得太多了。這是歷代明君聖主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何況是你。”

羋月也失笑,將之前的話語一句帶過,道:“可見杞人憂天,並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你的心中,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這一段故事,難道不應該是感歎真情難得,感天動地嗎?”

羋月心中輕歎。她跟了他七年了,這七年來,後宮的新寵也是三三兩兩地出現,她冷眼旁觀著,總是有一段時間,秦王駟對她們會特別有耐心,呵護備至,憐香惜玉狂狼不噬妾。然則,漸漸他就失去了新鮮感,也懶得繼續以前的話題。如今的秦王駟,已經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兩人的對話就顯得乏味起來。當她講到他不願意繼續的話題時,他總是有辦法迅速地把話題結束掉。然而他的轉移方向,又是她不願意接應的。見他如此,她亦笑了笑,顯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動,豈有此思?那麼大王也會感動於這個故事嗎?”

秦王駟順口道:“世間真情難得,如何能不感動?”

羋月不語,低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起了興趣,托起她的臉道:“鴛鴦同心,你對寡人有幾分真心?”

羋月無奈,只得問道:“大王要幾分真心?”

秦王駟戲謔地道:“十分,你有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火花一閃,也微笑道:“從來真心換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幾分真心來換?”

秦王駟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你竟反將寡人一軍了。”

羋月微笑著不說話,隨著秦王駟轉身向宮道走去。走了一會兒,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給了妾身的是真心,給了王后、魏夫人的,還有後宮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駟站住,笑著指指羋月道:“你這算是嫉妒了嗎?”

羋月手執紈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駟收了笑,凝視著羋月,認真地說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傷人,更傷己。”

見秦王駟大步而去,羋月的笑容收起。這是他的真心話吧。後宮妃嬪無數,而他只有一個。這就註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對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後道:“薜荔,我們走吧。”

薜荔道:“季羋,今日是月圓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羋月一怔,想了想,搖頭道:“罷了。我懶得理會她們,自去一處清靜的地方賞月吧。”

這幾年下來,楚國陪嫁來的諸媵女也陸續承寵,各生子嗣。不曉得為何,最初承寵的孟昭氏一直無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個女兒,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羋姝又生了第二個嫡子,名壯。這椒房殿中,便更熱鬧了。

羋月不想參與,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寧殿,這幾年在常寧殿中甚是逍遙,又何必再去理會她們呢。

她知道羋姝這些年越發喜歡這種眾星捧月的場面,更喜歡在妃嬪們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會派人來喚她,於是索性帶了薜荔,去了園中。

她知道園中有一處雲台,極為清靜,四下無遮無擋,想來正是賞月的最佳處。只是宮中之人,每逢月圓必要開宴相聚,誰又會正經去賞月華的淒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過雲台時,已經打定主意來此賞月,當下回宮匆匆用過晚膳,將公子稷交與唐夫人,便去了雲台。

一路走來,但見一輪圓月高掛在天上,從雲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覺得月隨人行,步步上升一夢榮華。走到盡頭,她卻是一怔,這雲台之上,居然已經有人在了。

但見魏夫人獨坐在雲台之上,對著月亮自酌自飲,已至半醺。侍女采薇遠遠地站著,不曾近前來。

羋月捧著一壺酒上來,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猶豫間,但見魏夫人轉過頭來,看到她,站了起來,笑著舉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羋妹妹你也來了。”

羋月捧著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壺,席坐在魏夫人身邊道:“沒想到魏夫人也會到這兒來飲酒。”

魏夫人輕笑道:“傷心寂寞人,不到這兒來,還能夠到哪兒去?我只是沒想到,正應該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羋,也會到這兒來。”

羋月道:“妾婢無專夜之寵,月圓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宮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著,指著羋月道:“你也太老實了,這又不是大規矩,爭一爭又何妨?我當初得意的時候,可沒有管過什麼初一十五,就是搶了,又能怎麼樣?”

羋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經有了些醉意,哼了一聲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沒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裝賢慧、裝隱忍、裝慈善,把我推出來當惡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壞了名聲,在宮中壞了人緣,她還想搶走我的子華……哼哼,那是我的兒子,我十月懷胎,歷盡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我怎麼可能忍?我爭我搶我鬧,最終,我贏了,保住了我的兒子;而她輸了,輸掉了性命!可我也輸了,輸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贏了,她臨死前在大王面前裝賢慧,讓我的子華,當不成太子。”

羋月輕歎一聲,公允地評價道:“她已經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當然,跟你的那個王后比起來,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厲害的,怎麼在她面前,竟厲害不起來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誰在我生產的時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兒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來!你居然就這麼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連她身邊的一個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國讓她們這些人幾分倒也罷了,那是上頭還有父王母后,無可奈何。可到了秦國,位分又算得了什麼?她和你我有什麼區別?不過都是大王的女人罷了。大王喜歡誰,誰就得勢;誰得勢,誰就可以踩下別人去……你真傻,真傻!”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沒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當爭不爭,就活該被欺負被剷除,就算身後也要被人取笑無能、愚蠢!”

羋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過來吧!”

羋月扶著魏夫人站起來。

魏夫人醉醺醺道:“羋八子,我原是過來人,我勸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圓則虧,紅顏易老,覆水難收。女人能夠挾制男人的時光,就只有這最好的幾年,錯過了,就永遠沒機會……”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來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來,扶著魏夫人下去。見她咯咯地笑著,似醉非醉地離開,羋月坐了下來,不覺拿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喝了下去。抬頭看著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圓則虧?”

薜荔已經回來,聽了這話,不禁心中一驚,忙上前勸道:“季羋,魏夫人從來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撥離間,您可別上當。”

羋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撥離間,可是,每句話,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處,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確是工於心計,她的話看似自己發牢騷,可是,每一句都讓她心有戚戚。與羋姝的相爭,與秦王駟的疏遠,何嘗不是她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呢。

這一夜,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人曾經喚她“皎皎”,因為她皎潔似月光。可是如今,還會有人把她這樣記在心上,視她如月光嗎?

一夜無話。只說次日,羋姝在清涼殿臨水台邊乘涼,聽著聲聲蟬鳴,在這炎夏更覺心浮氣躁。羋姝只嫌侍女們拿著大羽扇扇風的動作太輕,索性自己拿了把小扇輕搖,煩躁無比地道:“這天氣,真煩。都說我們楚國在南方,氣候炎熱,可也從無這般悶熱!”

玳瑁知她心意,道:“王后是心頭煩熱吧。”

羋姝放下扇子,不悅地道:“胡說!”

玳瑁知道她是為昨日月圓之夜,諸人皆來奉承,卻不見羋月到來,因此心頭氣悶,勸道:“奴婢曾勸王后拉攏季羋……”

羋姝沒好氣地放下扇子,道:“我是堂堂王后,用得著拉攏她嗎?”

玳瑁慢條斯理道:“王后說得是。但後宮之中,女子爭寵乃是自然。季羋若不能為王后所用,也不可任由她坐大。縱然季羋不懂得感恩,王后也應該去馴服她。”

羋姝停下扇子,有些心動道:“如何馴服?”

玳瑁神秘一笑道:“王后忘記了,咱們手中可捏著她的命脈呢……”說著便附在羋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羋姝聽得心動,不禁點頭。

過了數日,羋姝便派人來請羋月,又說要讓她帶公子稷來。羋月卻不敢帶著孩子過去,只自己一人去了,見了羋姝便賠禮道:“我原該帶著子稷來向王后請安才是,只是子稷前兒個不巧有些傷風,我怕他來這兒過了病氣,反而不好。所以不敢讓他來,還請王后見諒。”

羋姝本就是隨口帶一句罷了,見狀笑道:“既如此,那就罷了。”說到這裡,又習慣性地開口教訓道:“你也實是不仔細,子稷總是這麼體弱多病的。我看就是他一個人在常寧殿,沒有玩伴的緣故。要不然,你們都搬回來,椒房殿中,男孩子這麼多,一起玩玩,自然就好了。似你這般老是把他養在常寧殿不出來,豈不是將男子漢養成女孩兒了?”

時間久了,羋月早對她這種有事找碴、沒事教訓的煩人脾氣習以為常,知道只要左耳進右耳出,給她一個貌似恭敬的態度便可,等她叨嘮夠了,便能逃過一劫婚情撩人。便敷衍道:“多謝姐姐關心,唐夫人亦很關照我,我住得很好。”

羋姝亦知她是敷衍,心頭懊惱,卻也拿她沒辦法,只是每次假借“關心”的名義訓斥一頓泄泄自己的火罷了。如今再看看她,一晃數年過去了,大家都生了兒子,她卻比自己顯得年輕許多。羋姝因為常常焦躁的緣故,睡不安枕,又好於妃嬪中爭豔,常厚粉敷面,生次子時保養不善,近年來卸了妝,更是老得厲害,膚色也黃暗起來,再厚的粉都怕蓋不住新生的細紋了。

此時細看羋月,卻見她臉上薄施脂粉,依舊姣美如昔。歲月如此厚待於她,隨著時間的推移,非但沒有削減她的美色,反而讓她更增成熟和美豔。若說她初入秦宮時還只是花骨朵,如今卻是盛放的鮮花了。羋姝這樣想著,不禁帶了幾分嫉妒之意道:“妹妹的臉色可好多了,想是深得大王寵愛的緣故吧。”

這話一出,便連旁邊的玳瑁也覺得過了,不禁咳嗽一聲。不想羋姝反而橫了一眼玳瑁,道:“傅姆何必如此?我與妹妹之間無分彼此,這般小心翼翼,反而生分了。妹妹,你說是不是?”

羋月苦笑道:“阿姊說得甚是,只是我蒲柳之姿,如何比得阿姊雍容華貴。阿姊真是太誇獎我了。”

羋姝聽了她這話,方才滿意,笑容也真摯了幾分。忽然想到了自己叫她來的目的,收起笑容道:“妹妹不要以為得了寵愛,就得意忘形。須知你是我楚國之人,若是在宮裡太過得意,也會得罪其他妃嬪。做人要處處謹慎留心,不可輕易落人把柄……”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初時還有些氣虛,但見羋月低眉順眼的樣子,便越說越是得意,儼然自己便是楷模,在苦心教導不懂事的妃嬪要如何周全妥帖行事一般。

羋月低垂眼簾,掩飾心中的不耐煩,轉身端了一杯茶遞給羋姝道:“王后訓誡得是。”

羋姝喝了一口茶道:“你看我,身為王后,大王如此寵愛我,我仍是處處留心,沒惹起過後宮的閒話……”

羋月一皺眉,聽得她話裡有話,便問道:“是誰向姐姐說我閒話了嗎?”

羋姝一噎道:“沒……呃,我也是勸你要防微杜漸嘛。”

羋月道:“多謝姐姐提醒。”

羋姝被打斷話頭,忽然脾氣上來,喝道:“我看你的樣子,就曉得你從來是不馴服的。須知我是王后,你是八子。我的子蕩必是將來的太子;你的子稷,將來能不能有封爵還未可知。你怎可不知敬我?”

羋月忙道:“姐姐多心了,我斷無此意。”

羋姝道:“無此意就好!”她心中得意,暗想自己藉故生事,先呵斥對方一頓,教她摸不著頭腦,自然就會為了討好自己而出力效勞。當下才說出自己的目的來:“你如今正得寵,怎麼不曉得借此機會為子蕩出把力,讓大王早日立子蕩為太子?”

羋月只得道:“我只是個小小八子,立一國儲君這樣的大事,如何輪得到我說話?我若真有這樣的能力,王后才真要防範我。”

羋姝輕哼一聲,想想也是,待要退讓又不甘心,挖空心思便想找一個打壓對方的由頭來,當下沉了臉道:“說得也是,諒你也沒這個本事。就算你有這個本事又如何,你還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別說你是我的媵侍,你,還有你兒子,俱都在我掌握之中,更別忘記你還有個在楚國的弟弟,還有你的舅父!”

羋月臉色大變,一手在袖中攥緊,強自鎮定下來道:“阿姊如何忽然說起楚國的事情來?王兄是個公正的人,弟弟在楚國,我素來放心得很。”

羋姝輕蔑地哼了一聲:“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

羋月笑道:“阿姊說哪裡話來?我們姐妹從小一起長大,我如何不知道阿姊是嘴硬心軟之人?若無阿姊一直以來的庇護和相救,我早就死在楚宮了。阿姊對我的恩情,我自然不會忘記的。”

羋姝聽羋月說得真摯,臉色也漸漸緩和,得意地一揚頭道:“你知道就好。”說著,這邊又吩咐玳瑁:“妹妹的首飾如何這般寒酸?再送些給妹妹挑選。”

羋月淡笑道:“多謝阿姊。”

羋姝總是這樣,先是用言語羞辱你,然後以為用一點衣飾便可以安撫你,打發了你,還要教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敢不接受,她必會以為你不感恩,還要懷恨在心,就會鬧出無窮無盡的事端來,非要將你弄得合乎她的想像,這才算完。

羋月亦是太過瞭解她了,也懶得同她解釋。她有這個權力折騰別人,那別人也只能在她面前糊弄過去罷了。一套流程走完,羋月將首飾丟給薜荔收好,走了出來。

薜荔看到她這樣,不禁心疼,歎道:“季羋,您太委屈了。”

羋月疲憊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有一種人,永遠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地喜歡和憎恨,只會不斷帶給你屈辱和厭惡。”

薜荔低聲嘟噥道:“她還老提什麼恩情,季羋您還應著她。她對您有過什麼恩情?就算是她把您帶出楚國,可害您的也是她的親娘。就算這是救命之恩,可是您在上庸城救過她一命,在義渠人突襲之時還做了她的替身,也還過兩次了。再加上您為了她入宮,若是沒有您,她早讓魏夫人給算計了……”

羋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是喝止了薜荔,道:“你當真多嘴。這還在椒房殿呢,小心隔牆有耳。”

薜荔嚇得掩口,左右一看,發現無人,這才放心。

羋月雖然沒有理會薜荔的話,心中卻在冷笑。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每得羋姝一分的好處,都要忍下加倍的委屈。不是她自甘伏低做小,只因這恩情不是羋姝的要脅,而是自己的免死符。只要羋姝認為還對她有恩情,自己還沒回報她這份恩情,她就不捨得讓玳瑁動手。她所看重的,無非是王后之位,無非是君王的寵愛,無非是兒子的太子之位。她為什麼老得快?因為她時時刻刻都盯著別人,生恐這些東西被人搶了去。

羋月輕歎一聲,對薜荔道:“惠子為相魏國,莊子去見他,別人同惠子說,莊子此來,是要代你為相。於是惠子恐懼,在國內搜了三天三夜。莊子聽說後去見惠子,對他講了一個故事: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鵷這種鳥,發於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誰曉得路上遇到一隻鴟鴞剛得了腐鼠,見鵷飛過,以為對方要奪它之食,嚇得護住食物去呵斥鵷。你說,豈非可笑?”

薜荔聽得半懂不懂,只是傻傻地點頭。然而見羋月不以為意,她心頭的氣憤不禁也減了些,笑問道:“季羋,您說的是什麼?奴婢竟聽不懂呢流觴歎!”

羋月笑了笑,道:“你不必懂。這世間,不懂的人,也是太多。”

兩人說著,出了正殿側門,走到穿巷上,忽然傳來幾聲尖厲的呵斥之聲。兩人扭頭去看,卻見旁邊側院的門開著,季昭氏立於廊下,正橫眉立目地斥責著宮女:“你們都指著我好脾氣呢,敢拿這種東西來給我,就不曉得給我扔回去?”

此時玳瑁服侍完羋姝剛出來,聞聲便走過來,見又是季昭氏鬧事,不禁皺了皺眉頭,陰陽怪氣地道:“媵人這又是怎麼了,整天這麼呵雞罵狗的!公子蕩才歇下,誰這麼尊貴要這要那的?”

季昭氏看到玳瑁,欲發作的脾氣只得收斂了些,忍了忍氣道:“這事可不能怪我,今天送來的膳食做得實在難以下嚥……”

玳瑁尖聲道:“這大熱天的,大王還為今年乾旱操心得吃不下飯,有的吃就不錯了。媵人,我們做奴婢的也是為難,您就體諒一二,如何?”

季昭氏氣恨恨地一頓足,扭頭就進屋裡去了,那侍女小杏只得連忙跟上。

玳瑁輕哼一聲,揚長而去。

羋月主僕,倒是從頭到尾,看了這出活劇。薜荔欲上前說些什麼,羋月卻阻止了她,見雙方皆已散去,便自回了常寧殿。

且說那季昭氏,自以為受了委屈,便一頭跑去找孟昭氏訴說委屈:“阿姊,那老虔婆一向仗著王后的勢,在這宮中橫行霸道,無所不為,簡直當自己是另一個王后,實在是氣人啊。”

孟昭氏輕搖竹扇:“她是王后的心腹,王后一向對她言聽計從,我們怎麼能與她比?”

季昭氏白了孟昭氏一眼:“都是阿姊給王后獻計,讓王后救了她出來!這老虔婆素日欺壓你我,該早早除了她才好。”

孟昭氏道:“你以為我不出主意,王后就不會保住她嗎?無非是手段拙劣些,更易觸怒大王罷了。你我不得大王寵愛,若無王后庇護,在這宮裡如何生存?”

季昭氏哼了一聲:“那又如何?你我如今皆未生子,若不厲害些,還能在這宮裡立足嗎?”

孟昭氏眼神閃爍,歎道:“是啊,你我實是無用,為何到今日,他人都能得子,偏你我……唉,你總算還有一個公主,好過我如今膝下猶虛……”說到此處,不免傷感,季昭氏只得又勸了一回。

孟昭氏眼望雲天,心中卻想著,這樣的日子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得想個破局的辦法才是。

她是媵女之中最自負心術的,可惜入秦以來卻無用武之地。早期,羋姝只倚重羋月一人,將她壓得沒有施展之地。好不容易兩人交惡,偏生羋姝又更信那老奴玳瑁。她本以為自己最早侍奉秦王駟,懷孕生育的機會比其他媵女多,沒想到他人都有了子女,偏生她卻一直沒有動靜。

這是她的命運嗎?她不服,也不甘。

這時候的她,表面上平靜無波,但心中的焦灼、怨恨、對外界事物的在意,卻遠比季昭氏更加強烈。

所有的風波,其實一開始,都只是一點小小的漣漪而已。

而怨念,日積月累,終會摧毀理智的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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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55章 和璧現

如此忽忽數月過去,時近中秋。

中秋一過,軍情忽報,公孫衍聯合魏、趙、韓、燕、楚五國合縱攻秦,五國聯軍已經到了函谷關外。

嬴駟召集群臣,日夜商議軍情,樗裡疾、張儀、甘茂、樂池等大臣議論不休。

這樣重大的軍情,便是只曉得風花雪月的後宮,也不免聽到了風聲。

且不說羋姝等諸後妃惴惴不安,便是繆辛也忍不住,打聽了消息,欲與羋月分說。

羋月正在為公子稷縫製衣服,她把與傅姆嬉笑玩耍的兒子抓了過來,往他身上比一比衣服的大小寬窄。嬴稷湊過腦袋來看,聳了聳鼻子道:“母親,上回繡的就是菱紋,這回繡的還是菱紋呢。”

羋月笑道:“我心思不在女紅上頭,學了這幾年終無長進,也就橫平豎直,繡個菱紋罷了。”說著輕拍他一下,“嫌棄我手藝不好,就別穿了。”

嬴稷忙摟住這件衣裳,撒嬌道:“母親縫的,我最愛穿了。”羋月憐愛地摸摸他的小臉,想到他的衣裳多半由侍女所做,連唐夫人為他做的衣服也比自己多,不免有些慚愧。這回公子稷生日將到,她才起心動念,要親自為兒子縫製一件衣服。

繆辛此時前來,羋月隨手將針插在針墊上,拍了一下嬴稷道:“去玩吧。”

嬴稷笑著往院中樹下跑去了。羋月斂容聽了回報,皺眉道:“五國攻秦?哪五國?”

繆辛報導:“有魏、趙、韓、燕、楚五國。”

羋月暗暗想了一下,再問:“沒有齊國?”

繆辛搖頭道:“沒有齊國。”

羋月輕舒了一口氣道:“沒有齊國,應該是有驚無險,大王能撐得過去。”

繆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季羋,您居然敢說這樣的話?”

羋月也詫異:“怎麼?”

繆辛道:“這可是五國聯軍,公孫衍真能把他們聯合起來,而且已經攻到函谷關外。自大王繼位以來,我大秦從來沒遇上過這樣危急的時候,滿朝文武都驚恐萬分,您居然……”

羋月不在意地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打個賭?這次大秦不會有太大損失,損失的反而是五國之兵。”

繆辛連忙搖頭。

看羋月若無其事地縫衣服,繆辛忍了忍,終於沒忍住,道:“季羋難道能掐會算不成?”

羋月放下衣服看了看繆辛,笑道:“我哪是能掐會算?就在我入秦之前,楚國曾為合縱長,也想聯合列國攻秦,結果卻無疾而終。五國聯軍,看起來可怕,卻沒有領頭羊,最終還會變成一盤散沙。”

繆辛揣著一肚子的疑惑,只得下去了。

不想近日來,因為函谷關外五國聯軍攻戰甚急,咸陽街頭也開始彌漫著一股惴惴不安的氣氛。

因戰亂導致的難民湧入引發物價飛漲,甚至還有一些權貴人家在暗暗謀劃著退路,尋找與五國交好的門路裝神。

此時秦國也流傳著一個消息。據說,當年楚國的國寶和氏璧就在咸陽,有人在暗中尋機出售,只要出價夠高便可得到。甚至還傳說,有人在咸陽某家商肆中親眼見過和氏璧原物。

這樣的風聲,自然也悄悄地傳入了秦宮之中。

繆辛在羋月跟前侍候,因為他是秦宮老人,所以一些打聽消息、結交人脈的事,羋月便交給他去做。他聽到這個消息後,自然也告訴了羋月。

聽到這消息,羋月霍地站起來:“你說什麼?和氏璧在咸陽?是誰告訴你的?”

繆辛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才回答道:“奴才也是聽得宮中之人口耳相傳,不知真假。若是季羋要詳細情況,奴才這就打聽去。”

羋月站起來,走動幾步,心頭卻泛起了一些疑問。若論宮中之人放假消息害人,她已經遇上兩次了。一次是羋茵趁她要尋找魏美人的下落,欲害她性命;另一次便是椒房殿以黃歇的消息相誘,在秦王駟面前陷害她。

和氏璧乃是她幼年所有,這件事,玳瑁必是知道的,若是以此相誘,未必不是一種手段。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人,對繆辛道:“你想辦法,去見國相張儀,將此消息告訴他,問問他可知此事內情。”

張儀因和氏璧之事差點喪生,他不可能對此事不關心。而以張儀之智,這些後宮妃嬪玩的小把戲,斷然不能在他面前得逞。

繆辛奉了羋月之命,忙尋了機會去見張儀。

張儀卻也知道此事,當下沉吟一番道:“此事我亦知之,但不知道羋八子對此事有何態度,不如請羋八子與我當面一說。”

繆辛便將張儀之言轉告羋月,羋月思索片刻後,便道:“那就請國相去馬場,我也去馬場與他見面。”

自上次黃歇之事以後,羋月已經很久沒有再去四方館了,甚至也不常出宮,唯一沒有變的只是日常的騎射練習而已。

次日,張儀下朝後沒有歸家,而是直接轉到秦宮西邊,去了馬場。

他站在馬場上,但見一匹青驄馬自遠處飛馳而來,馬上一人,紅衣勁裝,正是羋月。

那馬跑到張儀跟前,羋月勒馬停下,笑道:“張子,好久不見了。”

張儀退開一步,眯著眼睛像是要避開強烈的陽光,看了羋月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好久不見,季羋越發明豔照人了。”

羋月跳下馬,將韁繩和馬鞭交給隨侍的繆辛,才道:“咸陽城中出現和氏璧,可是實情?”

張儀臉色沉重地點點頭道:“不錯。”

羋月斂袖為謝道:“多謝張子。”

張儀卻擺手道:“不敢。張儀也有私心,想借這和氏璧,查出當日是何人將它盜走,害我險些一命嗚呼。張儀不曾見過和氏璧,故而想讓季羋幫我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羋月露出了微笑凰寵——高門貴夫。她早知道,當年之事,張儀是一定不會甘心放過的。

而有了張儀,她得到和氏璧的可能性就大多了。當下點頭道:“自然,我可以幫張子鑒別是否真璧,但事後,和氏璧歸我所有。”

張儀倒有些詫異:“季羋也對和氏璧感興趣?”

羋月點頭,帶著志在必得的神情:“張子,你當知道,和氏璧是當年我父王送給我的,你我也因為和氏璧而結識。若這寶璧下落不明,那也罷了;既然它出現在咸陽,那麼這就是天意。是天意要讓和氏璧重回我的手中,我一定要得到這和氏璧!張子,請你務必幫我。”說著,她向張儀深深行了一禮。

張儀忙側身避過,不敢受她之禮,道:“不敢,不敢。季羋,此乃互利之事,若能解我心頭之恨,張儀當呈上和氏璧以謝季羋。”

羋月點頭道:“好,不過張子只須打探消息是否準確,以及背後是否有人操縱便可。你不要出頭,免得為人所猜忌。”

張儀也點頭道:“張儀正有此意。世人皆知此為楚國國寶,季羋是楚人,出面贖此寶物,名正言順。”

羋月道:“而且這錢,由我來出。”

張儀忙道:“張儀也算薄有資產,倒是季羋在宮中……”

羋月卻搖了搖頭,有些傷感地道:“張子不必與我相爭。這是父王留給我的念想,我定要用自己的錢來贖它。而且我傾盡財物來贖它,便與張子無關了。有些事,還需張子做個局外人,才好處置。”

張儀點點頭,施禮道:“多謝季羋。”

和氏璧出現的消息,不只傳到了羋月的耳中,也同時傳入了王后羋姝與夫人魏琰的耳中,自然也引起了不一樣的反響。

羋姝正帶著侍女們在玩投壺,聽了這個消息,立刻收了手,叫了玳瑁進來,讓她去查探。玳瑁去打探了回來,說是咸陽城中有一名商賈姓範,手中正有這和氏璧,只是要價甚高,要五百金。

羋姝聽了哂笑:“那些人忒也眼淺,五百金算得了什麼?”轉頭吩咐玳瑁:“傅姆,你便帶了五百金去買。這和氏璧原是我楚國國寶,若是能夠贖回,也好讓母后開心。”

玳瑁忙奉承道:“王后真是有孝心,不枉威後最寵愛您。”

羋姝搖了搖頭,心中卻想起小時候看到楚威王將羋月抱在懷中,羋月脖子上便戴著那和氏璧,她不知有多羡慕。想了想,回過神來,失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小時候的事呢!”

她如今身為王后,這些年來,她所得到的一切,早已經遠遠勝過羋月了。

想到這裡,不免向玳瑁抱怨道:“和氏璧在母后手中,本是極好的。偏生鄭袖貪婪,王嫂又保不住和氏璧,昭陽居然會把它丟掉……”

玳瑁見她不悅,忙奉承道:“如今王后將它贖回,自然愛看多久就看多久了。”

羋姝點頭微笑,忽然道:“你說,得了和氏璧,要不要叫羋八子過來看一看呢?”

玳瑁點頭道:“是啊,她也怪可憐的……”

兩人不由得笑了起來。
而此時魏夫人卻不以為然:“區區一塊玉璧而已,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井離卻是消息靈通,忙回報道:“可是,王后和羋八子,都對這塊玉璧志在必得呢!”

魏夫人忽然睜開眼道:“你的意思是?”忽然明白過來,拊掌大笑,“不錯,不錯。這倒是個好機會。”自羋月生下兒子以後,她真是日夜盼著椒房殿與羋月的不和會激化。羋月那個性子,死裡逃生,豈肯放過羋姝?不想此事不知怎麼差三錯四,不但引出了黃歇之事,還弄得兩邊皆安靜了下來。

宮中若是安靜,她還有什麼機會?她心中冷笑,那自然是要讓它無風也起浪,有事就會生出嫌隙來,有了嫌隙,那便是她的機會來了。既然她已經無法再在秦王駟跟前得寵,那麼,她便要其他的寵妃,把那王后好好地咬下幾口肉來!若是王后和羋八子都對這和氏璧志在必得,那麼,她便好好地助她們把事情鬧得更大吧。她越想越得意,當下低頭,細細地思忖了一會兒,想了數個主意,再一一推演過,於是對井離密密地囑咐一番。

井離奉了魏夫人之命,去打聽那傳說中擁有和氏璧的商賈范賈。那范賈已把消息放出數日,見有宮中寺人來到自己的商肆之中,心下大喜,忙搓著手上前道:“小人正是范賈,不知中貴人有何事吩咐?”

井離問道:“是你要賣和氏璧?”

范賈道:“是,正是小人要賣和氏璧。”

井離便道:“把和氏璧拿出來給我看看。”

范賈猶豫了片刻。井離便打開隨身帶來的匣子,露出滿匣金燦光芒來。范賈看得眼睛都直了,連忙點頭哈腰,轉身自密室中取了和氏璧的錦盒打開,送到井離面前。井離定睛看去,但見那和氏璧晶瑩剔透,寶光隱隱。秦國藍田亦出好玉,他在宮中多年,眼光不可謂不高,似這等美玉,竟從未見過!他怔了一下,拿起來對著光線處看了看,手也不禁有些顫抖,驚歎道:“這樣的寶璧,果然只能是和氏璧!”

范賈賠笑道:“小人只要五百金即可。”

井離冷笑一聲,當下小心翼翼地將和氏璧收到錦盒中放好,將自己帶來的木匣推到范賈跟前,道:“這裡是五百金。”此時所謂的金,便是後世的銅,似楚國“郢爰”這種真正的金子,反而因為開採過少,流通不廣。

范賈忙清點過,又稱了重量,方把那木匣收了,賠笑道:“多謝客官。貨銀兩訖,請!”說著便把那裝有和氏璧的錦盒呈到井離面前。

井離卻搖了搖頭,問道:“你可願發財?”

范賈一怔,忙賠笑道:“身為商賈,自然是願意發財的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只不知,這財發得有沒有風險?”

井離笑道:“簡單得很,我這五百金,白送與你,這和氏璧還是留下來給你,我家主人還要再送你一千金。”

范賈聽得張口結舌:“這……客官這是何意?”

井離左右一看,見室中再無他人,當下附到那范賈耳邊,低聲道:“足下可知,宮中有貴人想買閣下的和氏璧?”

范賈道:“莫非貴主上就是宮中貴人?”

井離搖頭笑道:“非也,我家主人只是想幫足下多發一筆財。”

范賈神情猶豫,半晌,似乎還是愛錢的心思占了上風,對井離拱手道:“願聞其詳。”

井離便低低對范賈吩咐一番,范賈聽得連連點頭:“此計大妙,貴主上堪比管仲再世啊!”又現迷茫神情道:“只是,小人愚魯,聽著似乎是很好,就怕到時候辦事時出了差錯,豈不誤事?”

井離道:“那足下的意思呢?”

范賈搓著手賠笑道:“若貴主上能夠差遣一個能幹的管事來幫小人主持其事,小人就不怕說錯話做錯事了。否則,小人收了這五百金,豈不也是戰戰兢兢?”

井離不承想他還能夠想到此點,大為滿意道:“不錯,足下能有這份謹慎,的確不愧是個成功的商賈啊。”心下暗忖,果然還是自己疏忽了,當下決定把這個思路當成自己的功勞上報給魏夫人。

見井離離開,那范賈收起了臉上油浮的笑容,匆匆換了行裝,出門去了。

若有人有心跟蹤,便會看到他進了四方館旁邊的遊士館舍,不久之後又在一個中年遊士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咸陽城中的風風雨雨,卻與庸芮無關。

這時,他正坐在酒肆中獨飲。

那一年,他在四方館中,看到了羋月與黃歇對望的眼神,也聽到了羋月的決定。他想,是應該放下了。他回到了上庸城,繼續著自己的事務。沒過幾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他也繼承了庸氏族長一職,守完孝後,又回到了咸陽。

這一次,秦王駟便不願意放他回去,想把他留在咸陽。他有些猶豫,又有些不舍。

這個酒肆離四方館很近,許多遊士的館舍,亦在此處。他坐的位置,正對著一個遊士館舍的側門。

此時,他坐在這裡,看到一個青衣遊士從館舍內送一個中年商賈出門,那商賈恭敬中帶著愁苦,走到門邊,卻又哀求半晌,就是不肯離去。青衣人沉下臉來,斥責不已,那商賈方無奈離開。

庸芮見酒保正過來上酒,便問道:“老釅,這個人你認識嗎?”

酒保老釅只看到范賈背影,便道:“公子,認不出來。”

庸芮道:“那這送客出來的人呢?你可看到?”

老釅正看到那青衣人轉身入內,當下點頭道:“哦,剛才看到了,那是住在對面遊士館舍的東周遊士,似乎人家稱他為中行先生。”

庸芮若有所思,但他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中,便也不再過問明月系列。當下,喝完了酒,就慢慢地走了。

秋高氣爽,常寧殿庭院的銀杏葉子落了一地。

羋月踩著銀杏葉子慢慢走著,繆辛跟在身後。羋月問他:“你說,那人忽然又提高了價碼,本來是要五百金的,如今竟索要千金,你可知是為什麼?”

繆辛苦著臉道:“奴才聽說,是有人私底下也在出價,商人重利,自然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

羋月思索著:“五百金買塊玉璧,已經算少有的高價了。玉璧不過是個飾物而已,除非是愛玉成癡的人,或者是……”她忽然回頭道:“知道和氏璧乃是國寶的楚國人。”

繆辛賠笑道:“季羋明鑒。”

羋月看著繆辛的神情,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看樣子,你知道是誰要跟我相爭了?”

繆辛沒有說話。

羋月道:“你不敢說,是不是?”

繆辛退後一步,恭敬行禮。

羋月道:“你不敢說的人,想必……就是王后了?”

繆辛苦著臉勸道:“季羋,王后既然相爭,不如……就算了。否則與王后失和,總是不妙。”

羋月苦笑一聲,搖頭道:“我與王后早已失和,也不見得我單方面討好退讓,就能求和。”

繆辛只得勸她道:“奴才以為,季羋與王后縱不能握手言和,也不宜再加深嫌隙。”

羋月搖頭:“你不明白,人的一生,總要有些執念。有些東西是可以讓的,有些東西,是我的底線,萬不能讓。”

繆辛不敢再說,只得諾諾應聲。

羋月歎道:“這是我和王后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管。你只管替我將事情辦妥就行。”說著,沉聲道:“繆辛,你聽著,不管用什麼方法,不管有多少人阻攔,你一定要把這和氏璧給我弄到手。”

繆辛只得應了聲“是”。羋月見他一臉苦色,也知他為難,道:“若是錢不夠,你便將我的首飾都拿去變賣了吧。再不濟,國相張儀還欠著我的錢呢,叫他代我墊上亦可。”

繆辛嚇了一跳,急道:“羋八子,這不可。您才多少首飾,若是都變賣了,宮中聚會,您如何見人呢?”

羋月卻道:“若無此璧,我便留著這些首飾又有何用?”當下便令薜荔去將她的首飾盒都拿了出來,交與繆辛。

繆辛推辭不得,捧著這個首飾盒,如同燙手的山芋,實在是不敢收,卻又不敢不收。他苦著臉,還是將首飾盒還給薜荔,道:“容奴才先去打聽一下,這些東西放在奴才這裡不安全。若當真是錢不夠,或有人要買這些首飾,奴才再來稟過羋八子。”

羋月點了點頭。當下令薜荔將首飾單子抄了一份,交與繆辛。

繆辛左右為難,想了想,還是轉身去了繆監處。繆監正在服侍秦王駟,一時不得回來。繆辛只得在那裡一直等著,晚上繆監回房,便上前奉承不已。

繆監心中有數,看著給自己捶背捏肩的繆辛,舒服地放鬆了身子,享受著服侍,好半日才道:“你這小猢猻,這般殷勤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說吧,有什麼事要求到阿耶頭上來了?”

繆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厲害,弟子再修煉幾輩子也趕不上您老人家。”

繆監也略聽過宮中風聲,當下道:“羋八子有什麼難為的事要你去辦了?”

繆辛道:“羋八子真是個善心的主子,從來也不曾打罵我們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為難,於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討個主意。”

繆監輕輕地踢了繆辛一腳,笑駡道:“囉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話的時候若也像你這樣車軲轆話說個沒完,早不在人世了。”

繆辛道:“是是是。是這樣的,張相傳來消息,咸陽商肆有人賣和氏璧,要價五百金。羋八子命弟子務必買到,可等弟子過去的時候,漲價成千金了。弟子打聽到原來是王后也派人要買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較起勁來,那可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繆監眼中精光一閃道:“那麼,你看誰是漁翁?”

繆辛卻不敢說,只是苦笑道:“弟子哪裡知道?只不過是這麼一比方罷了。”

繆監沉吟道:“這得看這漁翁是事前有謀,還是事後撿便宜,還要看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漁翁。”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國兵臨函谷關,大王的後宮最好是風平浪靜。若是真出點什麼事,只怕不管誰想爭勝,最終大家都是一個輸字。”

繆辛機靈地道:“阿耶放心,五國兵臨函谷關,看起來兇險,其實不過是有驚無險。”

繆監猛地冷掃繆辛一眼,繆辛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繆監擺手,詫異道:“沒有,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會曉得說這樣的話?”

繆辛賠笑:“嘿,還不是羋八子說的?她說最厲害的齊國沒有參戰,魏王和楚王又爭當盟主,列國各懷私心,都指望別人出力自己撈便宜,所以隨便挑撥一下,只要有一國撤退,其他國家就會成一盤散沙,潰不成軍鹿鼎記後傳。”

繆監聽了這話,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這話,是羋八子在見過張相之前說的,還是見過張相之後說的?”

繆辛嚇了一跳,忙道:“是見張相之前。對了,就是戰報剛到的那日,大王帶著群臣商議了一整夜,然後弟子和羋八子閒聊,羋八子隨口說的。”

繆監陷入了沉思:“隨口說的……”

繆辛心中著急,又不敢打斷,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繆監。

繆監回過神來,看到繆辛,詫異地道:“咦,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繆辛苦著臉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繆監看著繆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個好主子啊。你聽著,從今往後,羋八子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從,甚至是賣了這條性命,都不要有二話。”

繆辛驚奇地看著繆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個大難題,羋八子錢不夠,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飾全給賣了去贖那和氏璧,您說怎麼辦?”

繆監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雖只是個寺人,卻跟隨于秦王駟身邊,見識既廣,心計亦深。那日朝會,他隨侍在秦王駟身邊,眼見眾臣也在為此爭議不下,素日那些執掌國政之人,在這個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驚慌失措,甚至喪失鬥志。還是張儀站在那兒激戰群雄,用那三寸不爛之舌,終於壓倒群臣。

表面上是張儀占了上風,但不管是張儀還是秦王駟,對函谷關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張儀和秦王駟恐怕都沒有想到,這樣的軍國大事,滿朝文武加起來的信心和眼光,竟還不如一個後宮婦人。

繆監知道秦王駟是寵愛過羋八子的,也知道羋八子的見識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強,但是這等軍國大事,她卻能夠說得與朝上重臣一樣,卻實在令他有些心驚。他便留了心,次日尋了個空隙,悄悄將此事告訴了秦王駟,又將羋八子欲買和氏璧,要變賣首飾湊錢之事,也與秦王駟說了。

秦王駟當晚便去了常寧殿中。羋月只道他一時興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之後,嬴駟懶洋洋地說道:“你的性子怎麼這麼倔啊,區區千金,為何不跟寡人說,倒要私底下變賣首飾?”

羋月一驚抬頭:“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駟點了點頭。

羋月猶豫片刻,還是道:“世間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寵愛,已經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賜千金,豈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為難。”

嬴駟卻是嗤笑一聲,道:“這點小事,寡人還替你擔待得起。”

羋月抬頭看著嬴駟,心中百感交集。這些年來,她與秦王駟若即若離,若近若遠。這其中的距離,讓她從煎熬到平靜,再從平靜到不甘,如此反復清穿之華貴妃。

到她漸漸平息下心情時,他卻又會在某個時候,用一種難以預料的方式,擊中她的心。

午夜時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時候吧。羋月萬沒想到,此刻他能夠如此及時地向她伸出援手。難道自己當真錯怪了他?難道他並非只是視自己為後宮的一部分,興來則至,興盡則走,而是一直在關注著自己,體察著自己嗎?

秦王駟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麼了?”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驚動大王,可大王卻知道了妾身的事,特來雪中送炭,可見大王是把妾身掛在心上的。妾身慚愧,以前還胡思亂想,自尋煩惱。妾身,妾身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是好……”

嬴駟寵愛地輕撫著她的頭髮,笑道:“你現在知道是自尋煩惱了。你啊,你怕受賜千金會招惹是非,可私下變賣首飾,難道不是更會落人口實嗎?”

羋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這事做得糊塗,可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執念,不免難用理智來判斷了。”

嬴駟道:“哦,平生執念?”

羋月看著嬴駟的眼睛,情意流轉,緩緩地道:“妾身這一生,得到過的愛並不多。得到過最多的寵愛,一是來自大王,二是來自我的父王……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給我的……”

殿內靜謐無聲,只有獸爐中禦香嫋嫋,銅壺暗中滴漏。

羋月倚在嬴駟的懷中,聲音如香煙一般縹緲:“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後派人把我扔進荷花池裡。我雖然僥倖存活,但卻風邪入體,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將國寶和氏璧放在我懷中為我辟邪護佑。我佩著和氏璧,享受著父母的寵愛,無憂無慮、無病無災到了六歲,父王卻突然駕崩了。威後派人從我懷中奪去和氏璧,我的額頭撞在幾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後,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對我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是我對美好人生的執念……”

嬴駟靜靜地聽著,這樣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一夜聽過。那次她為了救魏冉,將她生母的事情說了出來。可她與生父的事,他卻從未聽聞。從她的訴說中,聽得出她對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懷中訴說的時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種隱秘的歡喜——“她終於從對那個男人的懷念中走了出來,是我讓她的內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間的感情,有時候非常微妙。他們已經在一起多年,甚至對彼此的情感有些習以為常的倦怠,可忽然間又撥動了新的心弦。他輕撫著她的長髮,歎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給寡人吧。”

羋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擔,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經好多天沒有這麼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駟看著她的睡顏,見她眉間一直存在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愁意,居然散了開來,心中不由得也湧起一種滿足和快樂。

他是君王,後妃侍以顏色,有時候滿足和快樂來得太容易,反而索然無味。他其實更喜歡她們在他面前,能夠有那種發自內心的釋放和快樂。可惜,這樣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對他釋放內心的人,他感覺不到滿足。

似羋月這樣心事太重的人,能夠對他一點點釋放內心,更令他有一種成就感和快樂。

想到這裡,他不禁俯下身去,對著羋月的額頭,輕輕一吻,看著她美麗的睡顏,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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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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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58章 無名毒

第二日,繆辛便得了秦王駟所賜之千金,從范賈手中購得了和氏璧,興沖沖地上車回宮。誰知他在宮門處驗過信符走入宮中時,卻見前面擋著一群人,當先一人,就是玳瑁。

繆辛見狀心中暗驚,臉上卻不露聲色,反而笑嘻嘻地行了一禮,道:“見過傅姆,傅姆可是要出宮嗎?”說著作勢相讓,“您請,請!”

玳瑁早看穿這小滑頭的心思,冷笑一聲道:“我不出宮,我在這裡,卻是等著抓一個擅自出宮的人。”

繆辛不由得抱緊了手中裝和氏璧的錦盒,左右一看,嘻嘻笑道:“傅姆要抓誰?”

玳瑁一指繆辛道:“抓的就是你!”

幾個孔武有力的內侍便依令上前抓住繆辛的手,不顧他的掙扎,奪過錦盒,遞給玳瑁。

繆辛大急,心知不妙,叫道:“傅姆,您這是何意?奴才是奉羋八子之命出宮,這是羋八子要買的東西,您椒房殿的傅姆可管不到我們常寧殿去。”

玳瑁卻不理他,打開了錦盒。陽光斜照,映入和氏璧,寶光流溢,令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昔年在楚宮,她亦是見過和氏璧的,此番一見之下,果然與她當年所見十分相似。在宮門口,她也不及細觀,便合上錦盒道:“正是此物。走,咱們去見王后覆命吧。”

繆辛見她居然就這樣把和氏璧拿走,急了,掙脫內侍的控制,擋到前面叫道:“傅姆,這是羋八子的東西,您不能拿走!您拿走了,奴才這條賤命可賠不起啊!”

玳瑁見他居然如此不識趣,冷笑一聲:“是了,我不欲與你小子為難,不想你居然還這等不識趣。你擅自出宮,目無王后,來人,將他帶走,稟于王后處置!”

她身後的內侍見狀,忙上前按住了繆辛。繆辛不想玳瑁如此囂張,當下拼命掙扎,又蹦又跳,叫道:“我是大王賜下來的人,你不能隨便抓我!”說著又用眼睛示意宮門處的內侍守衛,“我是羋八子的人,你不能隨便抓我!”想了想又跳腳叫道:“哎呀,阿耶,我被人欺負了哎,您快來救我啊!”

他報出了繆監之名,便見不遠處幾名內侍果然神情遊移,當下心中大定今生亦有約。

玳瑁亦知不好,卻不能現在就放這油滑的內侍走,否則他一走,羋月便要趕來鬧事。雖然這些年羋月看似性情溫馴,但她卻聽說過昔年寺人析去取和氏璧時是鬧得何等不可開交的。當下便狠狠地用眼神威懾了站在宮門處那幾名神情不安的內侍:“我奉王后之命處置宮務,誰若敢胡說八道,小心宮規處分!”

幾個內侍立刻馴服地低頭行禮,似是已經被她威嚇住了,她這才令人帶著繆辛離開。

她卻不知,待她轉身離開後,那幾名旁觀著的內侍立刻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兩個內侍分別朝不同的方向疾奔。

一會兒,宮中該得到消息的人,便都得了消息。

羋月一早便等著繆辛的消息,聞訊便站了起來,不及思索,便要趕出去。

女蘿一見之下,忙上前擋住她,勸道:“季羋,小心,那是王后,切勿衝動。”

羋月卻一把推開了她,道:“別的事情可以讓,但和氏璧,萬萬不能!”說著徑直出門。女蘿無奈,只得吩咐薜荔跟上,自己去告訴唐夫人。唐夫人一聽,忙令人去稟報秦王駟。

卻說羋月匆匆趕到了椒房殿,便被侍女擋住道:“羋八子,未奉王后宣召,您不能進來。”

羋月用力推開侍女,昂然直入。卻見椒房殿內,楚國媵女們圍著羋姝,看著錦盒中的和氏璧七嘴八舌地說著。見羋月大步邁入,室裡本來很熱鬧的氣氛頓時凝滯。

羋姝亦是帶著滿意的笑容,正將錦盒捧在手中細細觀賞,不想羋月直闖進來,頓時收了笑容,不悅道:“羋八子,你進我宮中,居然不等通傳,貿然直入,你的禮儀哪裡去了?”

羋月的眼睛落在了和氏璧上。她懶得與羋姝多說,只斂袖輕施一禮:“王后恕罪,只因事情緊急,所以不告而入。”

羋姝沉著臉道:“何事?”

羋月直接走到羋姝面前,指著她手中的和氏璧道:“王后,我派我的奴才去買了一塊玉璧,聽說在宮門連人帶玉被傅姆帶走了。不知是為了什麼,特來相問。”

羋姝看也不看羋月,只扭頭道:“傅姆,取榹千金來,賜羋八子。”

玳瑁笑著拍拍手,便有兩個捧著匣子的內侍走上前。她令兩人將匣子捧到羋月面前打開,裡面金光滿眼,諸媵女都不由得發出輕呼。玳瑁笑道:“羋八子,王后賜您千金,就當是賞您用心為王后尋回和氏璧。”

羋月看也不看那兩個內侍,直接對羋姝再行一禮,道:“和氏璧我是為自己尋的,請王后還給我。”

羋姝這時才轉過頭,斜視著羋月,冷笑道:“和氏璧是你的嗎?”

羋月道:“是。”

羋姝轉頭,直視羋月:“你配嗎?”

兩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毫不退讓。羋月亦直視羋姝:“王后,我自小就佩戴著它。”

羋姝一時語塞,更勾起心中舊事,又羞又惱:“和氏璧是楚國之寶,只屬於楚國。我要它,是為了把它送回楚國去,你休要無理取鬧曆書訴情。”

羋月半步不退:“和氏璧,從我出生起就是我的,是你們奪走了它,卻又丟失了它。是我找回了它,是我贖回了它!”

羋姝看著羋月,頗為驚詫,忽然間覺得好似不認識對方了。從小到大,羋月在她面前,雖未竭力奉承,也少見故意討好,但至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沒有拂過她的意願,每每遇事,總是以羋月的退讓告終。甚至在她明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的時候,羋月最多也只是用一種冷淡和疏遠的態度對待她。她讓羋月為自己引開義渠追兵,讓她去服侍秦王,遷怒她、責怪她,還令她險些難產,甚至到秦王駟面前用她和黃歇之事陷害她,羋月每次頂多冷淡地看著她,或是輕蔑地看著她,以沉默和忍耐面對她的故意生事、找碴責駡。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羋月會用這樣強橫的、毫不退讓的態度,要從她的手中奪走東西。

這樣的羋月讓她覺得很陌生、很恐懼。她有一種不可忍受的感覺,要把羋月這種囂張的氣焰打下去。她要羋月如從前一樣,縱然有再多不滿、再多怨恨,也只能沉默、忍耐,不能反抗,不能指責,更不可以搶奪。

羋姝失態地站起來,指著羋月,忽然大笑起來。“和氏璧是你的?哈哈哈……”她睥睨著羋月,“我告訴你,你們……”她手一揮,將整個宮中所有的人都掃了進來,傲然道,“我是王后,你們是我的媵從、奴僕。連你,都是我的。我隨時,都能處置了你!”她要讓羋月知道,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沒有人可以和她搶奪任何東西。于潛意識裡,她對魏夫人最大的恨意,亦不過是竟敢與她“搶奪”。到了魏夫人一敗塗地的時候,她便已經不把魏夫人放在眼中了。

羋月看著羋姝,她太瞭解對方為何如此,也太瞭解今日之事不能善罷了。這世間,有些事能讓,有些事則不能讓。她呵呵笑道:“王后,你忘了一件事。”

羋姝不禁問:“我忘記什麼了?”

羋月淡淡地答:“你忘記你我如今身在秦國,不是楚宮,我沒必要再處處仰你鼻息。如今再不是你在母親懷中撒個嬌,就能要什麼有什麼的時候了。”

羋姝怔住了,臉漲得通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急怒之下,她一揮手便向羋月臉上打去。羋月輕輕向後一躲,避過了這一巴掌。

羋姝反而愣住了:“你,你敢躲開?”

玳瑁一見之下也急了,高叫:“羋八子,你竟敢對王后無禮!”就要上前掌摑羋月。羋月輕盈地退後一步,借力輕推一下,玳瑁收不住力,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羋姝大怒:“反了反了,將她給我拿下!”

一群侍女蜂擁而上。羋月雖然略通武藝,但畢竟隻身而來。雖然薜荔也隨後趕來相護,但終究羋姝身邊,亦有知武的侍婢,且人多勢眾,頓時按住了羋月。

只是這一番鬧,也是椒房殿從未有過的。羋姝驚魂甫定,怒火便起,見羋月已經被制服,心中怒氣難消,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羋月一個耳光:“我看我是一向對你太過寬容了,竟然縱容得你如此不知尊卑!”

羋月瞪著羋姝,一字字地道:“要麼,殺了我;要麼,把和氏璧還給我!”

羋姝從未見過羋月如此瘋狂的神情,不禁退後一步,也有些膽寒。她定了定神,惡狠狠地道:“來人,把她押下去,關起來讓她冷靜冷靜。”

玳瑁急忙上前稟道:“王后,羋八子犯上,應施杖責。”

羋姝一怔,她只是覺得羋月的反應有些嚇到她了,卻不曾想到過這個。她本想張口駁斥玳瑁,話到嘴邊,卻心念一動,不禁有些猶豫。見她眼光閃爍,玳瑁急忙加上一句:“王后,執掌宮務,切不可心軟。”

羋姝狠了狠心,點了點頭。

玳瑁便高聲道:“來人,將羋八子……”正說到一半,忽然室外傳來一聲冷笑,道:“將羋八子如何?”

玳瑁聽到這個聲音,直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跪下。羋姝的臉也嚇得煞白。卻見簾子掀起,秦王駟大步進入,冷笑道:“寡人宮中,何時可以由奴婢指手畫腳給妃嬪行刑?”

眾女皆一起跪下,只有羋姝強作鎮定地上前迎道:“妾身見過大王。”

秦王駟掃視一眼周圍,道:“王后的宮中,今日很是熱鬧啊!”

此時因秦王駟進來,按住羋月的人便已經鬆手。羋月撲到秦王駟身前跪下道:“求大王為妾身做主。”

秦王駟卻故意問:“這是怎麼了?”托起羋月的臉,看到她臉上的掌痕,頓時大怒起來:“誰敢打你?”

羋姝連忙上前解釋:“稟大王,咸陽商肆有人叫賣和氏璧,此乃楚國之寶,妾身正打算派人去贖回此物,不想羋八子已經買回來了。所以妾身把千金還給羋八子,還要重賞她能夠為楚國尋回此寶。不想羋八子忽發狂性,闖入妾身宮中,強要此物,真是無禮。”

秦王駟微微冷笑:“那王后打算如何處置此物?”

羋姝不假思索地道:“和氏璧乃我楚國之寶,妾身自然要送回楚國。”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看著羋姝,慢慢說道:“寡人耳朵不好,王后能再說一遍嗎?王后打算如何處置這和氏璧?”

羋姝這才感覺氣氛有異,卻不知哪裡不對,猶豫著回答道:“臣妾,想把它送回楚國……”

秦王駟便問她:“和氏璧是何人買下的?”

羋姝遲疑著回答:“是……羋八子……”

秦王駟目光炯炯:“既然是羋八子買下來的,那你打算如此處理的時候,問過羋八子的意見了嗎?”

羋姝一驚,自知話已經說錯,猶不甘心地掙扎著道:“可,這是楚國的……”

秦王駟截口問道:“你如今是哪國人?”

羋姝脫口而出:“我,我是楚國……”

玳瑁已經聽出來了,急忙叫了一聲,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王后……”

羋姝不知所措地看向玳瑁穿越之非你不可。玳瑁壓低了聲音急切地示意道:“秦國,秦國!”

羋姝雖聽懂了玳瑁的意思,可這一句話竟哽在喉間無法出口,好不容易才艱難地道:“我,我如今是秦國人……”說完,已經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淚水奪眶而出。

秦王駟笑著問她:“既然是秦國人,和氏璧落在哪兒,重要嗎?”

羋姝備感羞辱,兩行眼淚流下,倔強地咬著牙不肯說話。

玳瑁見她如此,心中著急,忙勸道:“王后……”此時此刻,王后怕是又要鬧起意氣來了。

不想她這邊替羋姝著急,卻已經惹得秦王駟大怒。他與後妃說話,怎能讓這老奴在旁不停指點?當下便不耐煩地斥道:“聒噪!”

繆監會意,使個眼色,兩個內侍便上前按住玳瑁,塞住她的嘴,將她拖了出去。羋姝大驚,欲上前阻止,叫道:“傅姆……”

玳瑁見她冒失,著急地連連搖頭,阻止她繼續行動。羋姝只得站住,看著玳瑁被拖出去,痛苦地無聲流淚。

玳瑁被拖到門邊時,急忙丟了一個眼色給珍珠。珍珠會意點頭,明白玳瑁是要她趁機去搶和氏璧。

玳瑁被拖到椒房殿庭院。繆辛一揮手,幾個內侍按倒玳瑁,打起板子來。室外杖擊聲傳來,夾雜著玳瑁的痛呼,聲聲傳入羋姝耳中。

羋姝緊緊掐住自己的手,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問道:“大王,您、您忽然闖入妾的宮室,責打妾的傅姆,那接下來,您還打算怎麼做?”

秦王駟微閉了一下雙眼,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羋姝問道:“什麼意思?”

秦王駟看著羋姝,心中已經不耐。可這是他的王后,他願意再給她解釋一次:“誰買的東西,歸誰,如何處置,誰說了算。這是規則,也是公平。大秦治下萬民,就算寡人以君王之尊,也沒有看上誰的東西,就強買強賣的。”

羋姝怒極反笑:“那麼大王的意思,是要將這和氏璧強判給羋八子了?”

秦王駟心中更是不悅,反問:“是寡人強判?還是你強奪?”

羋姝心中委屈之至,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掩袖哽咽道:“和氏璧乃楚國國寶,就算流落秦國,身為君子也應該成人之美,歸還舊主。奈何大王竟偏心至此,無視我為人子女的孝心。”

秦王駟聽了她這糊塗話,冷笑一聲,將手一指宮外:“此處,數百年前,乃周天子之都城,周天子之宮殿,如今周天子安在?數百年前,天下十分,七分屬姬姓,而今,姬姓之國還有幾分?萬物無主,唯有能者居之替嫁王妃要回家。這大爭之世,若是無能者,上至周天下,下至庶民,大則難保國域疆土,小則難保妻兒性命。這天下,沒有誰的東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誰失去了,是他自己無福保全,又如何能規定別人一定要送還於他?”

羋姝聽了這話,頓時亦得了理由,當下冷笑著駁道:“大王說話好生顛倒,既然說規則和公平,不可強買強賣,那為何又說無福保全者是活該?”

秦王駟看著羋姝,搖頭輕歎:“有能力的,改變規則;無能力的,遵守規則。你既無能力改變規則,又豈能不遵守規則?大秦疆域之內的,守著規則,寡人能庇護他。大秦疆域之外其他人的得與失,又與寡人何干?”說到這裡,不禁加重了語氣。他娶這個王后時,便知道她並不是特別機靈聰明之人。但想著養移體居移氣,若讓她做了王后,多年歷練下來,也應該有所進步。哪曉得她自生了嫡子以後,以為萬事皆如意了,便做出了一樁樁一件件愚蠢之事,糊塗至今。“王后,寡人一直在等你自己想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誰,應該做些什麼。你想做大秦國母,就應該有身為大秦人的意識,以有為爭有位。你不想當大秦王后,就守著規則,自有寡人庇護於你。不為大秦付出,又想恣意享受大秦王后的權力,天下哪有這樣便宜之事呢?”

羋姝只覺得這簡直是無端飛來的責難。當著這一室宮婢媵女的面,她氣得掩面失聲痛哭:“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我哪裡不能承擔王后之職了?我拜過宗廟,我對你一心一意,我為你生下兒子,為你打理後宮,我如何不稱職了?你偏心,你偏心!”

秦王駟本欲借此讓羋姝明白作為後宮之主應有的思量,見她如此不顧一切地大哭,不覺也皺起了眉頭。他按了按額頭,無言以對,只得輕歎一聲,對羋月點頭道:“走吧!”

羋月大喜,行了一禮道:“是。”便上前欲取和氏璧。

羋姝不想自己一番哭泣,秦王駟竟毫無觸動,反而完全無視她的存在,依舊偏向羋月。一時之間驚懼交加,忽然尖叫起來:“你休想!休想!我的東西,誰也休想奪走!我寧可砸了也不給你!我寧可毀了它,也不會讓你踩在我的頭上!”她激動之下,竟親自沖過去要奪和氏璧,羋月連忙一隻手擋住她,一隻手去拿和氏璧。不料原本站在一邊的珍珠卻忽然沖上前撞倒了羋月,自己也伸手去奪和氏璧。

混亂中,羋姝摔倒在地,珍珠和羋月的手同時拿起盒中的和氏璧,兩人卻同時尖叫一聲,如被針刺。

羋月看到手指上一點血痕,猛然一驚,想起昔年在楚宮聽過的一些舊事來,當下更不猶豫,將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一口口地將汙血吸出,吐了出來。

珍珠卻以為自己和她是不慎被錦盒劃到,不以為意。羋姝尖叫道:“把和氏璧拿來給我!”珍珠忙去拿和氏璧,待觸到那玉璧,卻又被玉璧下麵不知何物紮了幾下。

此時羋月連吸了幾口血吐出來,見狀剛說了一句:“別動……”珍珠卻已經拿起和氏璧,跑到羋姝身邊,討好地將和氏璧遞給羋姝道:“王后,給……”

不想羋姝沒有伸手去接那和氏璧,卻驚駭之至地往後縮,指著珍珠的臉顫聲道:“你,你的臉……”

眾人皆聞聲望去,看見珍珠的臉已經變成青黑之色。珍珠剛一抬頭,想說什麼,卻噴出一口黑血來。血濺上了羋姝的手背,嚇得羋姝連忙縮回手來,在衣服上拼命擦著。再一抬頭,卻見珍珠已經軟軟地倒在地上。

薜荔尖叫一聲:“羋八子,您怎麼了……”

眾人連忙轉頭看向羋月,卻見羋月臉上已經呈現青氣。繆監臉色一變,手中出現幾根銀針,紮在羋月手臂上,拿起幾案上的水遞給羋月,急道:“快漱口!”

羋月勉強支撐著,漱了口,將水吐出。薜荔已經跪下,拿起羋月的手指,為她吸吮傷口的血。

眾人驟見變故,頓時呆住了。

秦王駟喝道:“誰也不許動那和氏璧與匣子,快傳太醫。”轉頭見羋月的臉色已經蒼白發青,強撐著對他笑了笑,眼睛卻還看著那和氏璧,明白她的心意,對她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羋月松了口氣,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椒房殿中,頓時亂作一團。

此時唐夫人也已趕到,急忙率人將羋月帶回常寧殿西殿,又忙喚了太醫來。太醫李醯診完脈,轉身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大王,臣慚愧。”

秦王駟急問:“羋八子怎麼樣了?”

李醯苦著臉道:“羋八子是中了毒,幸虧及時將傷口上的毒液吸了出來,否則的話……”

秦王駟道:“否則如何?”

繆監上前一步,輕聲道:“大王,奴才得報,王后的那個侍女,已經中毒身亡了。”

秦王駟倒吸一口涼氣:“羋八子現在如何?李醯,你還不快快救治!”

李醯無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道:“大王,微臣只能初步診斷羋八子中的是蛇蟲之毒,可是卻無法辨出是何種蛇蟲之毒,到底是一種,還是多種。蛇蟲之毒的治法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若不能明確毒素,對症下藥,只怕適得其反。”

秦王駟皺眉道:“那現在怎麼辦,就這麼幹看著?你身為太醫令,居然沒有辦法嗎?”

李醯道:“臣現在只能先以連翹等藥拔毒,再以犀角牛黃祛毒,但也只能起到緩解作用,拖延時日,並不能真正解毒。若不能在三日內找到解藥,只怕……”

秦王駟道:“只怕什麼?”

李醯道:“只怕羋八子性命難保。”

秦王駟大驚,對繆監喝道:“三日之內,不計任何代價,必須找出解藥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不說秦王駟下令尋找解藥,此刻椒房殿中,已是雞飛狗跳。

玳瑁受了十杖,便被侍女們扶著慢慢爬起來。正要讓侍女們扶她回房去上藥,卻聽得殿內尖叫連聲,詫異地問:“出了何事?”

話猶未了,便見秦王駟帶著羋月匆匆離去,殿內亂成一團。玳瑁見秦王駟走了,方敢進殿。一進去便見眾女縮成一團尖叫,地上倒著珍珠的屍體。

玳瑁大驚,又聽侍女們說了事情原委,急忙踉蹌上前扶住了羋姝,問道:“王后,您可碰到那東西了?”

羋姝先是搖搖頭,又有一絲猶豫,似要點頭,又似要搖頭,有些不知所措。玳瑁急了:“到底有沒有?”

羋姝此時已經連氣帶嚇,整個人都暈了。她方才一直捧著那錦盒,後來羋月去搶那錦盒,珍珠亦過來搶,她當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碰到和氏璧。她深吸口氣,總算想起珍珠把黑血噴到了她的手背上,忙伸手給玳瑁看,帶著哭腔道:“珍珠的血,濺到我手上了。”

玳瑁大驚,忙喚了人來給羋姝洗手。此時殿中亂成一團,她拖著受傷的身體實是不能控制。不想孟昭氏卻挺身而出,先是安撫了諸媵女,接下來又指揮椒房殿諸人先扶羋姝進了內屋,再將珍珠屍體抬出,又打水清洗羋姝的手。

孟昭氏照顧得井井有條,還勸玳瑁:“傅姆受了傷,還是趕緊去更衣敷藥吧,這裡有我便可。”

玳瑁雖然萬般不放心羋姝這邊,卻有另一樁更要緊的事要做,當下便托了孟昭氏照顧,扶著侍女們的手出了殿。她不急著回房治傷,卻拖著受傷的身體直奔庫房。扶著她的侍女見她後背已經滲出血來,忍痛忍得一頭是汗,時不時還痛呼一聲,心中不忍,勸道:“傅姆如今傷重,何不回房治傷?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們就是。”

玳瑁陰沉著臉,搖頭道:“你們不懂的,此物只能由我親自去找。”

說著,她便指揮著人,將原來羋姝嫁妝中的數個箱子打開,各種小匣子小盒子小瓶子俱擺了一地。卻又不讓她們尋找,而是親自翻箱倒櫃。偏她剛受了傷,不時地因為舉手抬足碰到傷處而停下來,忍痛呻吟,卻又咬著牙繼續尋找。

卻說羋姝安頓好以後,喚了侍女琉璃去看玳瑁。琉璃一直找到庫房,才找到玳瑁,詫異道:“傅姆,王后說您受傷了,要您躺著休息,讓太醫給您治傷。您不養傷,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玳瑁正吃力地扶住一個侍女的身體做支撐,見狀道:“你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箱子打開,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小心千萬莫要摔了什麼。”

琉璃一邊順從地依著玳瑁的指點搬取匣盒等物,一邊好奇地問:“傅姆在找什麼?”

玳瑁沒有說話,只吩咐道:“你們小心些,不要粗手笨腳的。給我找一個鑲了螺鈿的黑漆匣子,裡頭有三隻陶瓶。”

琉璃滿腹疑惑,卻沒有說什麼,當下也幫她一起找。楚國多貝,這種鑲了螺鈿的漆匣極多。但羋姝的嫁妝,琉璃亦是經手過的,還算熟悉。找了一會兒,便從數個螺匣中找著了玳瑁所說之物,但見那匣子上鑲著螺鈿珠貝,雕花上漆,十分精巧。裡頭放著三隻色彩各異的陶瓶,一為純黑,一為偏綠,一為偏紅。她便將匣子打開,遞與玳瑁:“傅姆,可是這個?”

玳瑁見了,頓時激動道:“快拿來給我看。”又指揮琉璃把正中一隻黑色陶瓶打開,聞了聞其中氣味,點頭道:“就是這個,快扶我去見王后。”

羋姝剛安頓下來一會兒,便見侍女們扶著玳瑁進來。玳瑁一身血淋淋的傷衣未換,傷藥未上,一瘸一拐走上前來,將一隻黑瓶塞給她,急切道:“王后,你快把這藥吃下去。”羋姝不解地問:“傅姆,你如何還不去治傷?這又是何物?”

玳瑁卻不回答,只道:“王后,時間緊急,您還是先服了藥,再容奴婢慢慢告訴您吧。王后放心,奴婢是不會害王后的。”

羋姝雖然不解,但見玳瑁拖著傷痛為自己拿了這藥來,神情又如此急切,到底還是信她,便倒出一粒藥來,接過琉璃奉上的水沖服下去,才又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玳瑁見她吃下藥,這才松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卻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羋姝會意,便叫其餘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孟昭氏、琉璃等幾名她素日視為心腹之人。

玳瑁這才道:“那羋八子包藏禍心,竟然在和氏璧上下毒暗害王后,幸而王后吉人天相,只折了珍珠。老奴恐王后也拿過這盒子,不知是否會沾上殘毒,所以趕緊去找了此藥,王后服之,有備無患。”

羋姝有些詫異:“你這又是什麼藥?”

玳瑁便把螺鈿漆匣打開,指點著道:“您出嫁的時候,威後曾經讓太醫院精製了許多藥物讓您帶著上路,其中就有幾種解毒秘藥,所以奴婢這才趕著去翻找出來。王后您看,這三瓶解毒藥,左邊偏綠色的專解草木之毒,右邊偏紅色的專解礦石之毒,您方才服的這瓶黑色的乃是專解蛇蟲之毒的龍回丹。”

羋姝聽得不住點頭,冷不防孟昭氏細聲細氣地道:“傅姆,您為何只讓王后服那黑瓶之藥,若那不是蛇蟲之毒呢?”

玳瑁怔了一怔,迅速看向孟昭氏。孟昭氏卻神情靦腆,見玳瑁眼神淩厲,反而臉兒微紅,一副怯懦之態:“可是我說錯了嗎?”

玳瑁轉頭看向羋姝,見羋姝神情亦有不解,當下解釋道:“王后,奴婢當日聽太醫說過,草木礦石之毒需要吞服或吸入,只有蛇蟲之毒,是傷及皮膚血脈的……因珍珠觸了和氏璧即死,所以奴婢猜這必是蛇蟲之毒!”

羋姝一想到珍珠死狀,心有餘悸,再想到玳瑁不顧傷勢為自己找藥,心中亦是感動,抓住她的手道:“傅姆,你為我受刑,我卻不敢為你說情藏鋒霸天下。如今你受了刑杖,還未及看太醫上藥,就趕著為我找藥。這些媵女奴婢,若能有你一半忠心,我何至於這麼煩心?”羋姝說著,便已哽咽。

孟昭氏見狀,亦以帕拭淚,且又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勸道:“王后如今已經服了藥了,傅姆亦當安心,還是快讓傅姆下去療傷吧。”

羋姝回過神來,連忙點頭:“說得對。琉璃下去,快宣太醫。”

孟昭氏卻又柔聲勸道:“以妾身看來,王后雖然服瞭解毒藥,卻也要看是否對症。您鳳體要緊,是不是再宣太醫來為您診脈,也好讓我們安心?”

玳瑁正被琉璃扶著要出去,聞言也回頭緊張地道:“對對對,王后,您要先讓太醫為您確診一下,老奴才能安心。”

羋姝連忙點頭:“好好,讓太醫先給我診脈,再去給玳瑁治傷。”

見玳瑁退下,孟昭氏道:“王后,剛才可把妾身嚇壞了,若不是珍珠護主,那可就不堪設想了……”一句話又喚起羋姝的驚恐,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孟昭氏的手:“你休提了,方才嚇死我了。”孟昭氏不動聲色繼續道:“王后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大王也不在您身邊安慰,倒去了羋八子宮中。她如今昏迷不醒,就算在她那兒又有什麼用?大王又不是太醫。您這兒才正需要人安慰。”

羋姝憤恨地道:“你別說了,他如今一心在那狐媚子身上,眼中哪裡還有我啊!”

孟昭氏又道:“聽說,羋八子那邊還診不出傷情來,到處在找解毒藥呢。您這裡的藥,要不要送去給她……”

羋姝卻聽也不聽,擺手恨聲道:“休想,天曉得她是不是存心害我。如今她怕陰謀敗露,在裝昏迷不醒呢。”

孟昭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卻依舊順從地道:“您說得是。”她勸了羋姝幾句,把羋姝身邊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又親自去看了玳瑁,見玳瑁果然已經上了藥,又令侍女回報羋姝,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時天色已晚,各處燈火慢慢地上了。侍女捧著燈在走動,見了她連忙曲膝避讓。她笑著擺手,態度十分和氣。

她走在前面,仍然可以聽到侍女們在說著悄悄話:“孟昭可真是個和善人……”

她聽在耳裡,卻沒有停下來,只是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如今她在椒房殿中,已經可以代羋姝處理許多事務了。那些有了孩子的媵人,自然會把重心移到孩子身上,對羋姝來說已經算是“不夠忠心”的了。因此,在與羋月明顯失和之後,羋姝更加地倚重於她,十件事中倒有四五件事要聽聽她的意見。

如今,在和氏璧這件事上,羋姝和羋月會分裂得更厲害,而玳瑁挨的這一頓打,也會教她老老實實地躺在房間內,一兩個月內休想再指手畫腳了。

甚至,還可以讓她躺得更久一些。

孟昭氏走回自己的院落,便讓侍女們出去。等到房間內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摸摸袖內暗袋中的半瓶丹藥,露出一絲冷笑。萬萬沒有想到啊,珍珠的死竟讓玳瑁神志大亂。羋姝若要中毒,豈不早就中毒了?既然她沒有毒發,又何須再多服那一粒龍回丹?

她從袖中拿出丹藥,拈起一粒來,凝神看著——這一粒龍回丹,便讓玳瑁陷入了死地。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2:54:50

羋月傳 第162章 龍回丹

這日清晨,衛良人正走到花園邊,忽然聽得隔牆有兩個女子在說話。最近宮中多事,各種流言便飛快流傳,因此她一開始並不以為意。不料風中隱約傳來“羋八子”“解藥”之類的話語。她自然聽說過羋八子昏迷不醒,秦王駟在遍尋解藥之事,當下上了心,連忙駐足細聽。

卻聽得一個女子道:“王后手中明明有解毒的龍回丹,可是卻不許我們聲張,這是為何?”

另一女子道:“聽說羋八子再沒有對症的解毒藥,可能就活不過三天了。”

頭一個女子便道:“唉,別說了,小心禍從口出……”

衛良人正欲再上前一步細聽,忽聽得那兩人“啊”了一聲,似發現了什麼,便噔噔噔地跑了。

衛良人急忙穿過屏門追了過去,卻見兩個宮女的身影遠遠地一晃便不見了。衛良人驚疑不定,卻不曉得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忙急急去尋魏夫人商議。

魏夫人也對發生在王后殿中之事十分不解。她本是想借此挑動羋姝羋月姐妹相爭,但最終發展到一人毒發身亡、一人生死不明的狀況,卻教她也十分疑惑。此時見衛良人來找她,便做出一副懨懨的樣子,笑了一笑:“我這裡,早就無人走動了,倒是妹妹還難得肯來。”

衛良人深知她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客氣,坐下來道:“我正是有事想向阿姊請教呢。”

魏夫人眉毛一挑,問道:“怎麼說?”衛良人左右一看,見無人在旁,便將方才聽到的話,附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了。魏夫人聽了這話,心頭已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仍不動聲色,依舊擺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冷笑道:“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麼?”

衛良人見她如此,也不禁有些疑惑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若換了往常,魏夫人聽到這樣的事情,必是不會放過的。當下她心裡也有些捉摸不定起來,問道:“魏姊姊,您說要不要讓大王知道這件事呢?”

魏夫人卻依舊懶洋洋地笑道:“妹妹儘管告訴去,大王知道了,一定嘉獎你的忠心。”

衛良人更是疑惑,當下試探道:“我這不是想向阿姊討個主意嗎?”

魏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有什麼主意好拿?我不過是個坐著等死的廢人,任是誰得寵,誰不得寵,誰算計,誰等死,與我何干?”

衛良人狐疑地道:“阿姊素日可不是這樣的……”卻被魏夫人淩厲地看了她一眼。衛良人心中一驚,忙改口笑道:“那我就聽阿姊的。我先走了。”

見衛良人匆匆去了,采薇進來不解地問:“夫人,衛良人說了什麼,您為何……”卻見魏夫人臉色陰沉,嚇得不敢再說。

魏夫人一掃方才懶洋洋的樣子,騰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道:“事情做出禍來了。從今天起緊閉門戶,千萬不要做任何事,說任何話。”

采薇大驚,連忙應“是”。

衛良人離了披香殿,回到花園蹙眉細思,卻百思不得其解。魏夫人今日的舉動,實是令她疑惑萬分。她當即叫人去觀察披香殿的舉動。若是魏夫人口頭上說不感興趣,實則要借此對付王后,她便可以旁觀事情的發展。但若是魏夫人因此嚇得收斂手腳,那麼……衛良人心底一沉,那事情便比她想像的更為可怕。也就是說,和氏璧一案,很可能就是魏夫人做的手腳。那麼,她就要考慮,在事情發生之後,如何讓自己不受連累。

此外,她還有一件更疑惑的事,那就是到底是誰在她的必經之路上說出那樣的話來,誘導她懷疑王后,甚至誘導她把這種懷疑傳給魏夫人?

衛良人回到自己房間裡,叫來侍女采綠道:“你且去打聽一下,近日大監在做什麼。”

采綠一怔:“良人,您打算……”

衛良人冷笑:“如今這宮中,也只有他算得一個聰明人。”繆監雖然算計過她,但歸根結底,在那件事上,真正被算計到的是魏夫人、王后以及羋月。若要在這宮中找到一個能夠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至於連累她的人,也只有繆監了。

采綠去打聽回來,說是繆監奉了秦王駟之命,正在全城緊急搜捕嫌疑人,尋找解藥。

此時咸陽城已經戒嚴,秦王駟下令,全城搜索。尤其是在城門口,更是查驗得厲害。出城的人正一個個排隊交驗竹符,宮中派來的侍衛親自監督,拿著那載了“賣和氏璧的范賈”形貌特徵的文書,見著中年、肥胖、不是咸陽口音的男子,便不管士庶,不論貧富,統統拿下。一時間,拿了十幾名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便要押送到廷尉那裡,由那些見過范賈的人,一一辨認。

此時魏冉正在司馬錯帳下為將,一聽說羋月中毒之事,便自請效力,率人沖入那范賈所居的商肆之內,不想卻已是人去樓空。他只得自己再帶了人,在咸陽街市一家家搜查過來。

正在此時,有軍卒跑過來找魏冉,說是已經在城門口抓到范賈了。魏冉大喜,便要去城門口押解那范賈。

原來各處城門,今日已經抓了幾十名符合范賈相貌特徵之人。大部分人畏于秦法,只能自認倒楣,老實被拿,只希望廷尉府能夠審辨明白,得以脫身。不想中間卻有數人拒捕,當下就被抓獲,其中一人被認出正是范賈萌貨大戰美御醫。

消息報到宮中,繆監忙去回報秦王駟。

此時秦王駟正在常寧殿中。因羋月仍然昏迷不醒,且今日已是第二日了,離李醯所說的時限越來越近,秦王駟心中不安,下了朝便去守著羋月。

雖然暫時沒有找到解毒之藥,但女醫摯依舊每日施針,李醯亦開出緩解毒性之藥。只是羋月病勢越發沉重,這日連藥也喝不進了。嬴稷不肯吃飯,也不肯好生睡覺,只是擔憂地牽著母親的手,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他只知道母親病了,可能快要死了,卻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恐懼著失去母親後未知的一切,又恨不得一夕間長大,擁有移山倒海、號令天下的力量,能永遠永遠地保護母親。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嬴稷正趴在羋月榻邊睡著。見秦王駟進來,侍女連忙上前,輕手輕腳托起他的小身子,把他抱去休息。秦王駟近前,只見羋月的嘴緊緊閉著,女蘿和薜荔兩人一齊動手,一人扶著她,一人喂藥,雖勉強將藥灌入她的口中,但藥液很快湧出,沿著羋月的嘴角流到枕頭和被子上。

秦王駟看不下去了,上前沉聲道:“讓寡人來。”女蘿等連忙讓開。秦王駟將羋月抱起來,讓她斜躺著倚靠在他懷中,舀了一湯匙的藥湯喂入她口中,在羋月耳邊低聲道:“季羋,寡人命令你,把藥喝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努力活著嗎?這次,你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羋月似乎聽到了他的話,這一次,口中的藥沒有湧出來。秦王駟滿意地笑了一笑,又繼續喂了兩口,不料羋月忽然一咳,將方才喂入的藥全部咳了出來。

女蘿大驚,連忙拿著手帕擦拭道:“大王恕罪,大王——”

秦王駟擺擺手,自己擦了一下胸口的藥汁,看著昏迷不醒的羋月,心中甚是憐惜。他輕撫著羋月的臉,道:“季羋,你不是說過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活下去嗎?為什麼你現在躺在這裡,一動不動?你的活力哪兒去了,你的聰明哪兒去了?”他說到這裡,頓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心中默默道:季羋,你如今躺在這裡,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曉得寡人的擔憂、寡人的心痛。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救醒你?到底是誰在利用你對親情的執念害你?你不顧一切地想得到和氏璧,是因為你曾經得到的愛是獨一無二的,是毫無保留的嗎?寡人要如何才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對待,有朝一日能讓你為了保留一份你我之間的紀念而不顧生死?

他沉默著,眾人也不敢上前,只屏氣侍立一邊。

過了好一會兒,便見繆監匆匆進來:“大王——”

秦王駟將羋月交給女蘿,自己站起來道:“發現什麼了?”

繆監行了一禮:“那個賣和氏璧的商人已經抓回來了。”

秦王駟看到他的神情就明白了三分:“沒有找到解藥?”見繆監有些猶豫,秦王駟看了看昏迷著的羋月,擺手道:“出去說。”

說著,便率先走了出去,繆監連忙跟上。

秦王駟步入庭院。時值秋天,院中一株老銀杏樹葉落滿地。他踩著遍地的銀杏葉子,慢慢踱著,道:“問出什麼來了?”

繆監恭敬道:“此事果然背後有人作祟。那范賈招供,和氏璧早就被人買下,卻叫他繼續叫賣甚至抬高價格,直至千金。”

秦王駟道:“可查出是什麼人在背後操縱?”

繆監猶豫了一下:“是——魏夫人。”

秦王駟停住腳步,聲音陡然變冷:“誰?”

繆監垂著眼,面無表情地回道:“老奴又詢問過,魏夫人派井離買下和氏璧,又派其弟井深在范賈身邊操縱。魏夫人又派人讓王后知道和氏璧的消息,甚至買通王后宮中的宮女,挑撥王后爭奪和氏璧……”

他話未說話,便聽得秦王駟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賤人!”一甩袖子,疾步而出。繆監還有一個消息未及稟報,卻不防秦王駟怒氣勃發,一路疾走,他只得將此事咽下,急趨跟上秦王駟。

秦王駟一路直奔披香殿,魏夫人聞訊,慌張地整著衣服出來,跪下相迎。卻見秦王駟陰沉著臉,不理不睬走進去。魏夫人心知不妙,連忙站起來跟進去。

魏夫人身後跟著的侍女也想跟進去服侍,繆監卻擋住她們,並拉上了門,自己站在門外。采薇和井離對望一眼,見彼此都嚇得臉色蒼白。

秦王駟走進室內,坐下。魏夫人跟著進來,忽然聽到背後門響,回頭看門已經被關上,臉色大變。

此時室內只有他二人在,魏夫人心知不妙,連忙跪下顫聲叫道:“大王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此時,她已經知道秦王駟為何而來了。她派井深去殺范賈滅口,好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誰曉得井深這個蠢貨,居然讓范賈逃了出去。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就知道不妙了。本以為真相沒這麼快敗露,可是沒有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她跪伏在地,饒是素日膽大包天,也不禁渾身顫抖。

秦王駟按著太陽穴,神情疲憊,語氣卻變得極為平和:“寡人給你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不要再自作聰明。”

魏夫人聽到秦王駟這樣的話語,只覺得眼前一黑。她非常瞭解秦王駟,他若是怒氣衝衝,她或許還有機會,但他這般語氣平和,卻顯然已經不打算聽她任何辯解了。她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撲在地上,向前爬了幾步,急聲泣告:“大王,大王,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最後一次,妾身沒有下毒,妾身真的沒有下毒。”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站起來就欲向外走去。

魏夫人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撲上前,抱住秦王駟的腿大叫:“大王明鑒,妾身再糊塗也不敢做出這種事。和氏璧送進宮要經過多少人的手,沒人能算計到一定會害到誰,這毒可能傷害到任何一個人,甚至是大王或者子華。妾身再糊塗也沒有這個膽子,更不會愚蠢到用這種手段來殺人。能做出這種事的,除非……”她咬了咬牙,還是拋出了殺手鐧,“除非是早有解藥,早就安排下替死鬼的人。”

秦王駟本對她失望已極,還肯耐心來見她,無非是想知道解藥的下落。此時聽她說話,只覺得怒從心頭起,臉色變得鐵青,咬牙抓起魏夫人的衣襟怒斥:“到這個時候你還不忘記拉別人下水,拿別人當替死鬼嗎?”說著,便將魏夫人狠狠踢翻在地,走到門邊伸手欲開門,卻聽得魏夫人不顧一切地高叫:“是王后,這和氏璧從頭到尾都只有她的人拿著,她手中就有解毒之藥。”

秦王駟的手頓時停住,僵立不動。

候在門外的繆監聽了此言,也不禁僵住了。他得了衛良人的私下情報,兩下一結合,頓時就信了。心下暗自後悔方才一時猶豫,不曾在秦王駟入披香殿之前將此事說明,如今倒陷入被動了。

此刻的魏夫人已經披頭散髮形如厲鬼,見了秦王駟如此,頓時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伏地高叫:“大王可以去搜王后的宮中,她有解藥——羋八子再不服下解藥就會死了!大王,救人要緊,救人要緊啊!”

秦王駟轉身,看著魏夫人,厲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魏夫人此時已經被恐怖所驅使,恨不得拿所有知道的消息來換取秦王駟的信任,聽了這話急忙應道:“是衛良人——是她聽到王后宮中有人說話,說季羋中毒以後,王后就趕緊開箱服藥,生怕染上餘毒。這毒不是王后所下,她何來的解藥?”

秦王駟深深看著魏夫人,似要看到她的骨髓中去。魏夫人整個人都縮成一團,卻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一定要抓住。當下咬著牙,噙著淚,卻不敢回避秦王駟的目光,只死死地看著秦王駟,希望他能夠*如昔。

秦王駟忽然道:“寡人這就去王后宮中。”魏夫人一喜,待要說話,卻見秦王駟指著她厲聲喝道:“可是——別以為你就能免罪!”

說罷,此時早候在門邊的繆監已經開門,秦王駟大步走出去。

魏夫人望著他的背影絕望地叫道:“妾身只是想惡作劇,妾身絕對沒有下毒,更無害人之心。大王明鑒啊!”

秦王駟頓了一頓,卻沒有回頭,徑直向外而行妻主太狂夫之過。

繆監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邊之人,連忙跟著出去。

便見兩個內侍迅速上前,將魏夫人的房門關上,鎖住,並站在門口把守著。繆乙便指揮著其他內侍將庭院中的內侍和宮女們統統帶了出去。

一時間,披香殿人仰馬翻。

魏夫人伏在地上,聽著外面的響動,心中頓時一片冰冷。如果說上一次是無妄之災,她還能翻身的話,這一次她知道,自己真的徹底失去秦王駟的信任與憐惜了。

她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了,或許只是出於一種深深的不甘。她在這宮中,親眼看到庸夫人的敗退,她阿姊魏王后的失寵和不甘,以及唐夫人如同影子一樣活著的人生。她從小聰明好勝,入秦之後,秦王駟更是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寵愛和權力,這一切都養成了她的自信和妄念。她不甘心眼看著新人得寵,不甘心居於人下,不甘心讓出權力,不甘心失去在秦王駟心中的位置,更不甘心只做一個君王手中“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的玩物。讓她像唐夫人那樣寂寂無聲地活著,還不如讓她去死。

因著這一股妄念,她為了當上王后,為了阻止羋姝的入宮,甚至不惜與魏國勢力勾結。她何嘗不知這樣的事被秦王駟知道,她便是死路一條。可是,就算她什麼也不做,她又能獲得什麼?不也是失寵失勢嗎?她太瞭解秦王駟了。她是姬妾,但公子華是秦王駟的親生兒子,就算她獲罪,子華依舊還是公子,只不過是寵愛多些少些,封地大些小些罷了。但是她若成功了,子華便是太子。這其中的得失,她算得太清楚了。

若換了旁人,如衛良人之流,只會計算著點滴的君恩,想讓自己在宮中的歲月過得好一點,給子嗣謀算多一點——她們算計著這些殘羹剩飯的多與少,小心地去維護、去爭奪,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駟的危險。可是,她豈是這種蠅營狗苟之輩?她曾經得到過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為了這些次一點的東西去忍讓,她不屑。

但這一注,她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敗得要將自己的心割出一片來,獻與秦王駟,才換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為,自己是不在乎失敗的,但直到命運臨頭,她才知道,她捨不得死,捨不得就此認輸。只要她活著,就有再坐到棋盤前的機會。

王后羋姝、八子羋月,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她的對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秦王駟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憤。

她像個天生不甘寂寞的鬥士,寧可死於戰場,也不會安於平庸終老。所以,她在戰敗以後,在爛泥地裡又慢慢爬起來,養精蓄銳,重新積累起力量,在有出擊的機會時,她依舊忍不住會出手。她想讓秦王駟看到,他所喜歡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麼不堪一擊,有多麼容易被操縱。

她只想躲在暗處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機會,可是那些看著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寧可讓她們也一起倒下,然後……大家做個伴兒。至於秦王駟再找新人來,那又是另一輪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尋找機會繼續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瘋狂,甚至有些自取滅亡,可是她如同一個賭徒一樣,站在賭桌旁,看到有新的機會就會忍不住出手,哪怕輸得精光,仍然捨不得離開。甚至不惜賒帳,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換取再下一注的機會。

魏夫人翻了個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腦子裡一團混亂。她甚至不再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卻只是想著,這一次,她能夠拖下多少人來陪她?

秦王駟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繆監急忙跟上,低聲請罪,將自己所知情報說了一遍。秦王駟更是信了幾分,當下一氣直走到椒房殿中。見羋姝匆忙迎出,秦王駟根本不看她一眼,徑直走進去。

羋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進去。

秦王駟坐下,冷眼看著羋姝。羋姝在這種眼神下感覺心虛,遲疑地左右看看,扶著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賠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嗎,怎麼到妾身這兒來了?”

秦王駟劈頭就問:“羋八子中毒已經快三天了,王后就不關心她的死活嗎?”

羋姝猝不及防,失聲道:“她,她還……”她險些就想說出“她還活著嗎”,話到嘴邊,猛然醒悟,改口道:“沒事吧?”只是這話轉得硬了,聽來頗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駟何等聰明,如何聽不出其中的勉強來?當下冷冷地看了羋姝一眼,問:“王后是希望她死,還是希望她活?”

羋姝被他看得不安起來,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著。”

秦王駟不再理她,卻緩緩地掃視了殿中諸人一眼。所有人見著他的神情,都不禁膽寒,紛紛低下了頭。

秦王駟將眾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緩緩道:“朕聽說楚國有一種解毒之藥,那日事情發生以後,王后就吃了一顆解毒藥,不知道此藥是否對症?”

羋姝聽了這話,驚得站起來:“我……我……”玳瑁見羋姝心神大亂,忙拉了拉羋姝,羋姝一緊張,立刻否認:“沒有……沒有這種事情。”

玳瑁見羋姝連連說錯話,連忙替她描補:“王后出嫁時,嫁妝中就有各種藥物。老奴見王后也接觸過那個匣子,怕染上餘毒,所以找了一顆解毒的藥讓王后吃下去——其實只是求個安心罷了。”

羋姝見狀,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秦王駟收起懾人的眼神,輕笑道:“原來是求個安心啊!”忽然問道:“那藥還有嗎?”

羋姝被秦王駟笑得心驚肉跳,聽了這話不及細思,連忙應聲道:“有,還有……”說著伸手取過還放在幾案上的藥匣,端到秦王駟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釋:“紅的解礦石之毒,綠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蟲之毒。”

秦王駟接過藥匣,打開看了看,轉向羋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種藥呢?”

羋姝本已經嚇得有些暈頭轉向,忽然見秦王駟換了和顏悅色,一心只想討好於他,哪裡還顧得這許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駟接過藥匣道:“其他兩種沒有吃嗎?”

羋姝脫口道:“不需要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玳瑁聽得臉色大變,直欲去捂住她的嘴,卻在秦王駟的眼光下不敢有所舉動。

秦王駟點頭道:“好,好!”

羋姝還待他再說些什麼,不料秦王駟卻忽然站起,轉身疾步離去。

眾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戰戰兢兢地抬頭,見秦王駟已經遠去,羋姝卻還呆立著沒有反應過來,急得站起來拉住羋姝道:“王后,您怎麼就這麼輕易把解藥給了大王,還什麼都說了!”

羋姝還未回過神來,反問道:“怎麼了?”

玳瑁頓足:“季羋中了毒,整個秦國都沒有解藥,偏我們有解藥,豈不令大王生疑?”

羋姝便問:“生什麼疑?”她這話一說,忽然想起情由來,嚇得臉色都變了,此時又聞玳瑁解釋:“大王豈不是要懷疑這毒是我們下的,否則哪會這麼巧!”

莫說秦王駟懷疑,羋姝自己一細想,也是大吃一驚,嚇得白了臉色。她一揮手令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驚疑不定地問道:“傅姆,這毒是你下的嗎?”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連老奴也信不過了?若老奴當真要下手,何必這般麻煩!”

羋姝越想越怕,白著一張臉,聯手都抖了起來:“那……那我們怎會有解藥?”

玳瑁百口莫辯,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奴婢找這藥只是以防萬一,求個安心。但願這藥不對症才好。”

羋姝也不由得點頭。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釋,還是向自己解釋,她喃喃地道:“嗯,不會這麼巧吧,這藥必是不對症的。對,必是不對症的。”

不提兩人提心吊膽地等著消息,且說秦王駟帶著藥匣,回了常寧殿,便召來太醫李醯,將那藥匣給李醯驗看。李醯打開黑色藥瓶,倒出僅剩的三顆藥丸來,又倒回兩顆,拿起剩下的一顆,聞了聞,用小刀刮下一點藥粉嘗了嘗,閉上眼睛仔細分辨其中的藥性成分。

秦王駟坐在羋月身邊,只是看著羋月,並不說話。

李醯將藥丸遞給身邊的女醫摯:“醫摯,你來看看。”

女醫摯也似李醯一樣,試過了藥性,才抬頭道:“的確是解蛇蟲之毒的藥,可是……”

李醯會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羋八子之毒,卻不能確定,是嗎?”

女醫摯點點頭,又說了一句:“此乃楚宮秘藥龍回丹,能解荊山蛇、雲夢環蛇、雙頭蛇這三種楚國至毒之蛇的毒,但若羋八子中的不是這三種毒蛇之毒,就難說了。”

李醯便向秦王駟一拱手,稟道:“大王,蛇蟲之毒變化多端,其解藥或取其經常出沒之地的藥草,或取其血提煉成藥,必須對症下藥。請恕臣無禮,能否再取羋八子身上的蛇毒做個試驗,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駟點頭:“准。”

李醯看了女醫摯一眼,女醫摯便走到羋月身邊,拿起銀刀,正欲在羋月受過傷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貼近羋月手指,她卻有些猶豫,不敢下手。

秦王駟見狀,抱起羋月,讓她倚在自己懷中,拿過女醫摯手中的銀刀,親自動手在指尖割下,但見紅中帶著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醫摯手上拿著的藥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內侍尋來幾隻小兔,將那血沾了銀刀,劃破兔子的皮毛,弄出傷口來,見那兔子開始抽搐,再將那黑色藥丸給那兔子服下。如此幾番試驗之後,才回來稟道:“恭喜大王,此藥完全對症,羋八子服藥以後,三天之內當能醒來。”

秦王駟點頭,又問:“怎麼要這麼久?”

李醯道:“大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羋八子被蛇毒傷了經脈,要祛除餘毒,恢復身體,還需要更久。”

秦王駟點了點頭,讓李醯退下,叫人將那藥丸與羋月服下之後,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忽然發出一聲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對症的解藥……”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眾人嚇得不敢說話。

秦王駟看了一眼繆監,繆監會意,忙上前恭敬聽命,就聽得秦王駟道:“將椒房殿與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許任何人進出。”

椒房殿內,羋姝拿著詔書,暈了過去。

披香殿內,魏夫人青衣散發,端坐在那兒,神情如死灰,一動不動。

宮中變故,亦是飛快地傳遍咸陽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張儀書房中,庸芮與張儀對坐。

庸芮問道:“張子之智,非常人能及,這後宮之事,您如何看?”

張儀反問:“以庸公子之見,當是誰人所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維只在常理之內,而張儀的思維,卻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張儀之智,自己亦當先說出猜想來,當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綻。若是魏氏所為,便是欲借此挑撥起王后和羋八子之爭,甚至除去對手。王后一死,公子蕩難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華上位。”

張儀撫須,微笑不語。

庸芮見狀,又微一沉吟,說道:“若是王后所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舉除去羋八子和魏夫人,一箭雙雕。”

張儀微笑,卻問:“那這毒呢?”

庸芮一時語塞,想了想:“若從毒來論,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無此條件。這樣算來,便是王后所為了?”再看張儀神情,卻頗有一些不以為然,轉口又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種毒物,盜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夠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婚情撩人。”說到最後,又搖搖頭,自己也有些不能確定了。

張儀又問:“還有呢?”

庸芮一怔,將自己方才的話細想了想,看還有什麼遺漏之處,但覺得再說,亦脫不出這幾種可能,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張儀笑著喝了一口茶。這苦荼的味道,他原來並不喜愛,可是自那日在楚國與秦王共飲之後,他亦漸漸喜歡上了這種初喝時又苦又澀,品得久了卻有一絲回甘的飲品。他喝了幾口,才放下茶盞,輕敲幾案,緩緩地道:“如果有第三個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個人?”

張儀慢條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總疑心,王后沒有這樣縝密的心計,而魏氏的勢力在公孫衍的時候被連根拔起,哪裡又能布得下這麼大的局?”

庸芮聽了張儀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兒,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擊案:“我想起來了。”

張儀正一口茶飲入,被他一嚇,茶水自鼻孔噴出,嗆了半日,才問道:“你想起什麼來了?”

庸芮連忙一邊道歉,一邊道:“那個范賈……我來之前,於街市上見著那范賈被人押送而過,當時只覺得眼熟。你方才說,是否有第三個人,我想著與此事相干之人,卻忽然想起……上個月,我曾經在遊士館舍見到過一人,長得頗似那個范賈。他當時正與人私下見面,態度還甚是恭敬,不曉得此人有無嫌疑?”

張儀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現在才說?”

庸芮苦笑搖頭:“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將信將疑,“那人當真可疑?”

張儀道:“總是一條線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來:“我這便去。”

張儀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這樣便去?待我撥一隊人馬與你同去!”

且不說庸芮領兵而去,卻說那遊士館舍,本就是列國游士所居,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庸芮到了那裡,尋遍所有地方,卻找不到那日所見之人。他不肯死心,當下便召來管理館舍的中丞,對著人一個個點去。

那中丞見他如此細究,便搬了名冊出來。秦法素來嚴密,那些遊士入館便要登記,中丞便據此名冊發放供養之米糧,若要離開,也要去中丞處登記,換取過關的符節。

他們查看了這一月之內離開館舍的名單,發現一名魏國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當下便由張儀稟了秦王駟,滿城圍捕。

如此幾番搜捕,直將咸陽城弄得人心惶惶。原來因為五國聯軍圍城而躲入咸陽城的一些巨族大戶,也嚇得要遷出去。

樗裡疾見此情景,忙進宮去勸秦王駟。正勸著,便得到稟報,說是庸芮已經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駟大喜,當即派甘茂去審問,不料這回卻審出一個了不得的結果來。

秦王駟得了稟報,驚詫不已,立刻召來樗裡疾,將供詞給他看。樗裡疾見了以後,也甚是驚駭。兩人面面相覷。良久,樗裡疾才道:“既有此供詞,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詢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還是點頭道:“召張儀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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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66章 真與偽

次日,張儀奉召入宮。

張儀只道是自己指點相助庸芮有功,因而不以為意。他一進宣室殿,便見秦王駟和樗裡疾坐在上首,神情嚴肅。他心中疑惑,莫不是函谷關前軍情有變?

行禮之後,君臣對坐,便聽得秦王駟開口道:“張子可知後宮和氏璧一案?”

張儀點頭:“知道。”

秦王駟問:“張子怎麼看?”

張儀便將自己的分析說出:“臣以為,此事非一人所為。王后、魏夫人,甚至還有第三人、第四人,此事夾雜了他們每個人的私心和手段,才會如此複雜多變,而非一人起初所願。”

秦王駟聽了此言,並不說話,只是看了樗裡疾一眼。

樗裡疾接話道:“張子說得對。張子可知,昨日我們抓到一人,乃是范賈身後支使之人?”

張儀點頭:“吾亦知之矣。庸芮公子曾與我說過,當日他見著范賈曾在遊士館舍,與另一人見面。怎麼,此人抓到了?”

樗裡疾不由得與秦王駟交換了一個眼色,疑慮更甚,嘴上卻說:“正是,昨日庸芮抓獲此人,送至廷尉府,與那范賈對質,終於得知此人背後的操縱者……張子可要聽聽此人的供詞?”

張儀隱隱感覺不妙,神情卻是不變,笑著拱手道:“臣恭聆。”

樗裡疾向繆監示意道:“宣甘茂大夫。”

過不多時,繆監便引著甘茂手捧竹簡走進來,行禮如儀。

樗裡疾問道:“甘茂大夫,那犯人的口供,可是有了?”

甘茂本是傲氣之人,但這些年來在秦國的位置始終不上不下,不免將原來的傲氣消磨了些,此時眉宇間的不馴之色已經減了許多,添了幾分沉穩。他聽了樗裡疾之言,便應道:“是靈魂夜未央。”當下呈上竹簡,跪坐在下首陳說案情:“此人姓中行,名期。乃先晉中行氏之後,居於魏國,與張子乃是同鄉……”

張儀霍地直起身子,他感覺到一絲陰謀的味道,瞪大了眼睛看著甘茂。

甘茂又繼續道:“他說,和氏璧乃是一月之前,張相交給他的……”

張儀勃然大怒,長身而立:“胡說,我何來和氏璧?”

甘茂表情嚴肅依舊,板板正正地道:“當日張相棄楚入秦,原因天下皆知,乃是因為楚國令尹昭陽丟失和氏璧,而張子是唯一的嫌疑人。”

張儀提起舊事,便有些咬牙切齒:“昭陽老匹夫輕慢士子、草菅人命,他冤枉我,毒打刑求,可是我張儀清清白白,沒有拿就是沒有拿。”他轉向秦王駟,急道:“大王,臣當日與大王一起入秦,兩袖空空。臣有沒有和氏璧,大王當一清二楚。”

秦王駟微微點頭,他其實在昨日已經聽過回稟,此時再轉向甘茂問:“你可問清,這和氏璧是如何到了咸陽的?”

甘茂此人,素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板正面孔,昔年迎楚公主入秦,也不曾有過半分好顏色,今日對著張儀陳述案情,更是一張鐵面。當下只向張儀拱了拱手:“張子,在下初審此案,比張子更為驚駭,所以問得很細。此人招供,當日張子得到和氏璧以後,因為昭陽追查甚嚴,怕帶不出關卡,所以將和氏璧藏匿起來。後來借著楚國公主和秦國聯姻,將和氏璧混在嫁妝裡帶到秦國,此後由張子自己收藏。”

張儀此人,遊說列國面不改色,鑊鼎當前毫不畏懼,玩弄諸侯巧舌如簧。他只道世間,再無什麼可以撼動他心神之事了。誰想到今日遇上了此事,他竟抑制不住內心怒火如狂,一時間無法平靜下來,只覺得眼前的人都變得極為可笑。他眼睛都紅了,擊案怒喝道:“這是誣陷,誣陷!此人必是五國奸細,施離間分化之計!”

樗裡疾見張儀如此,不敢刺激他,轉頭再問甘茂:“且不管這和氏璧是誰所有,你可問出此案究竟來?”

甘茂垂著眼,語氣平板冷漠,毫無抑揚頓挫:“此人言,公孫衍聯合五國兵臨函谷關,秦國必敗。張子想逃離秦國,這才變賣和氏璧籌錢……”

張儀怒極反笑:“哈哈哈,一派胡言!五國兵臨函谷關,只消分化離間,便可令其潰散。我張儀身居相邦之位,深得大王倚重,重權在握,我為何要逃離咸陽?我又沒瘋!張儀有三寸不爛之舌,千金聚合,不過瞬息之事,何須變賣和氏璧籌錢?如此胡言亂語,大王怎麼可能相信?”他一路說來,自以為理直氣壯,卻看到秦王駟和樗裡疾看完甘茂手中的竹簡,神情便有些不對了,不由得驚詫道:“大王,難道你們真的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嗎?”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樗裡疾便將手中的竹簡遞給張儀:“張子,你細看這裡頭的供詞,關於和氏璧如何從楚國到秦國的細節,非經歷過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張儀拿著竹簡迅速一看,卻見裡面細說他如何得了和氏璧,如何收買奴隸,將和氏璧藏在楚公主入秦的嫁妝箱子裡;中途義渠人劫走嫁妝,他如何假借贖羋月之名,親入義渠取回嫁妝,趁亂收回玉璧,藏于心腹家中;逢五國之亂,他又如何召來舊友中行期,托他變賣和氏璧籌錢逃亡。這樁樁件件周詳之至、一氣呵成,若非他是張儀本人,險些也要相信這竹簡上的內容了。

張儀將竹簡往下一擲,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抬頭看向秦王駟,只道秦王駟必會好言安撫表示信任,不想卻見秦王駟臉色苦澀,長歎一聲:“張子,寡人不相信你會背叛寡人,更不相信你會因為五國之亂而膽小逃離流觴歎。可是,這供狀在案,你教寡人如何向群臣解釋,如何向天下解釋,這和氏璧與你無關?那中行期乃你同鄉,他的供詞,你如何反駁?”

張儀憤怒地道:“臣願與他對質!”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沉默得令人心驚。

眾人也一起靜了下來。殿上只聞得銅壺滴漏之聲,一滴滴、一聲聲,似打在人的心頭。沉默的時間越久,眾人的心越是不安。

好一會兒,才聽得秦王駟長歎道:“寡人本欲差你出使函谷關外,遊說列國。可你既然已經身處嫌疑之中,在未弄清事情真相之前,只怕不能再處理國政。你先回府閉門謝客,待事情查清之後,再做打算吧。”他不相信這件事,可是,縱然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如今這件事似乎鐵證如山,他身為君王,又豈能完全不顧證據,不顧其他臣子的反應?更不能當真為了自己的意氣,將江山社稷的命運輕托。

張儀難以置信地看著秦王駟,手指顫抖:“大王這是……要軟禁臣嗎?”

甘茂板著臉道:“張子,若是其他人遇上這種事,是要下廷尉之獄的。大王如此待你,已經是格外寬容了。”

張儀憤怒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不錯,不錯。比起昭陽將我杖責,大王待我,的確是格外寬容了。張儀謝過大王。”說完,張儀站起來朝著秦王駟一揖,便轉身大步離開。

秦王駟伸手,想叫住張儀,但張了張口沒有出聲。眼看著張儀出殿,他的手無力地垂下,歎息一聲。

樗裡疾見狀,忙對甘茂道:“甘茂大夫,你也可以退下了。”

甘茂行禮:“臣告退。”

見甘茂退出,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道:“樗裡子,你有何見解?”

樗裡疾長歎一聲:“大王,依臣愚見,此案主要與三人有涉。先是張儀想要變賣和氏璧……”

秦王駟卻截斷他的話道:“疾弟,你也相信張儀會是偷盜和氏璧之人嗎?”他不叫他樗裡子,而稱為疾弟,便是拋卻君臣之分,說起推心置腹的兄弟之言了。他不願意相信張儀會做出此等事情來,可對張儀不利的證據都毫無破綻。他身為一國之君,無法忽視廷尉府的奏報。若此事一開始不曾交與廷尉府,而由他的私人諜報上傳這樣的資訊,他倒好叫來張儀,君臣交心,掩下這樁事來。如今,便只有爭取樗裡疾的支持,幫助他將此事按下。

樗裡疾卻不願意接下秦王駟的話頭,只道:“大丈夫不拘小節。臣以為,張儀有沒有盜取和氏璧,是否私藏,甚至變賣和氏璧,那都與我們無關。和氏璧是楚國國寶,又不是我秦國國寶,楚失其寶,乃是他們自己失德,何人得寶,以何種手段得寶,在這大爭之世,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若是張儀真的身居國相之位,卻對秦國沒信心,甚至打著逃走的主意,這才是最不可原諒的。”

秦王駟一怔,問道:“難道你也相信張儀想逃跑嗎?”

樗裡疾猶豫了一下,看到秦王駟的神情,很想如往日一般贊同他的判斷,但最終還是忍下了,只道:“張相為人性格,與臣不合,臣不敢為他作保。但依臣愚見,張儀未必就是不忠。身為國相,何等榮耀,未到最後關頭豈會輕易棄之?且他曾經分析過,五國聯盟並不可怕,並可親自前去分化……”

秦王駟聽得入耳,不禁微微點頭。

樗裡疾卻話鋒一轉:“然人在危難之時,想為自己多籌錢找條退路,也未必沒有一時半刻的失措之舉。在未能發現和氏璧案有新的進展前,張儀仍然是最大嫌疑,這是再多理由也無法解釋的。若以當前證詞分析,當是張儀欲變賣和氏璧,此有中行期和范賈證詞,亦有張子被昭陽刑求的舊事為證。接下來,此事為魏夫人所知,故意傳揚後宮,挑撥王后和羋八子相爭,以為公子華圖謀。此有范賈、井離以及井深的證詞。王后得知羋八子先行買下和氏璧後,乃派人守在宮門,奪去和氏璧,因嫉妒羋八子得寵,所以在盒中暗藏毒針。此有羋八子生產險些送命之前例,又有羋八子所中之毒,唯有王后才有解藥龍回丹這個疑點為證。且當日王后和羋八子爭奪和氏璧,一片混亂中羋八子中毒,王后卻毫髮無損,只死了一個貼身侍女,實在是令人起疑。”

秦王駟聽得樗裡疾一步步推斷,竟是處處嚴絲合縫,無懈可擊,且將人人的私心圖謀皆說了出來,不由得臉色鐵青,截然道:“好了!”

樗裡疾亦知自己的分析大膽,已觸及宮中陰私。此事,眾臣皆有議論,卻也只有他膽敢將魏夫人、王后之私欲圖謀一一說出。他看著秦王駟的臉色,見他已經到了發作邊緣,便不敢再說下去。

半晌後,秦王駟的神情才漸漸平息下來,歎了一聲:“寡人實不敢相信,王后會有殺人之心。”

樗裡疾卻沉吟道:“王后或許最初並無殺人之心,可她身邊卻有楚國的舊宮人。楚威後、鄭袖等人在楚國,暗害後宮妃嬪多人,行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不計後果……這,原是楚國舊風啊!若是這些人為王后圖謀,擅自下手,而此後王后默認此事,亦未可知!”

秦王駟聽著樗裡疾之言,心頭一股寒意升起。王后羋姝的為人行事,以及她身邊宮人的手段,確如樗裡疾所說的那樣。他相信王后並不會生出殺人之心,無他,因為王后從小到大的生活太過一帆風順。但是王后身邊的楚宮舊宮人,卻實實在在有這樣的狠毒心腸與手段,而王后自己服用龍回丹後,不思將此藥拿去救羋月,也是默認了這場圖謀。

其實,這種事後默認的行為,與事前圖謀,輕重雖然略有區別,性質卻是一般無二的。

秦王駟無力地揮了揮手,令樗裡疾退出。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但此刻,他全身無力,再也無法支持,伏在案幾上撐著頭,只覺得頭痛欲裂。

他想,難道去楚國求娶王后,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嗎?他本以為,一個有數百年歷史的大國的公主,心性單純不甚強勢,娶了她可以令後宮寧靜。不想,她居然連同胞姊妹也容不下。她第一個對付的是羋月,等到將來羽翼漸豐、膽子漸大,誰又會再度成為她的目標呢?他冷笑,他竟看錯她了。是,她沒有害人的膽氣,但她卻帶著害人的爪牙,而她並沒有能力也無意約束這些爪牙。

他要剪除這些爪牙容易,可是,王后若真是這樣的人,宮中那些微賤的充滿野心的奴僕,會趨之若鶩地願意成為她的爪牙。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後宮若是不靖,他又如何于諸侯間圖謀稱霸?秦王駟喃喃道:“難道,寡人竟要廢後嗎?”

夜色降臨裝神。這一夜,秦王駟沒有去別的地方,仍然留在了羋月身邊。

他雖有滿宮妃嬪,卻覺得無處可去。王后、魏氏,這一個個女人,似乎都變成了藏在他枕席間的蛇蠍。他無人可傾訴,只有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這個昏迷不醒的女人,他才能夠將內心所有的痛楚和壓力傾瀉出來。

秦王駟長歎一聲,輕撫懷中人的臉龐:“你為何還不醒來?你可知道,寡人今天真是心力交瘁。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接受自己身邊睡著的妻妾,都是一條條毒蛇;自己倚重的國相,卻有可能暗藏叛意。”他將羋月抱在懷中,喃喃自語,將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壓力,將今天所面臨的張儀之事,將自己對魏夫人和王后的失望,一句句對著羋月傾訴。

他喃喃地說著,卻未發現他說的時候,羋月的手指似乎動了一下。

他又絮絮道:“寡人不願意去相信,可一樁樁證據擺在眼前,卻由不得寡人不信。滿宮只剩下你一個乾淨又聰明的人了,如果你也不醒,寡人還能夠跟誰說話呢!季羋,你快些醒來,好不好,好不好!”

正在這時,秦王駟忽然覺得身上的人一動。他一怔,連忙低頭,卻見懷中的人緊緊皺著眉頭,似在掙扎。

秦王駟又驚又喜,忙叫人道:“快來人,季羋好像醒了!”

侍女們忙一擁而入。這幾日女醫摯白天守著,晚上亦在旁邊耳房隨時候命,這時候也聞訊匆忙趕來診脈。診完,她面露喜色對秦王駟道:“恭喜大王,羋八子已經醒了。”

當下由侍女們扶起羋月,用熱巾子為她淨面之後,但見羋月的眼皮眨了兩下,又眨了幾下,便緩緩睜開眼睛。

秦王駟又驚又喜道:“季羋,你醒了?”羋月迷茫地看著秦王駟,似乎還有些呆滯。秦王駟有些著急,放緩了聲音又道:“你還認不認得寡人?”

羋月盯了他半天,眼神才漸漸聚焦:“大王!”

秦王駟大喜:“你醒了,當真太好了!”

只是羋月畢竟剛剛醒來,只清醒得片刻,又有些支撐不住,沉沉睡去。次日李醯亦來請脈,開了調理之方,如此數日,這才漸復舊觀。

羋月恢復了精神,便叫繆辛去打聽宮中之事。

此時前廷後宮,乃是一片混亂。五國圍困函谷關不去,打了一仗又一仗,雙方俱有傷損。五國勢大,但秦人卻仗著地勢之險,雙方僵持不下。此時,公孫衍卻聯合了已在數年前向秦稱臣的義渠,在秦人背後發起攻擊,佔據了西部不少城池,使得秦國東西不能相顧。

朝中,張儀身涉嫌疑,案子一直懸而未決,再加上樗裡疾要面對函谷關之戰,秦王駟頓時覺得政務乏人相助,便下詔令原來四方館的幾名遊士入朝輔助,如管淺、馮章、寒泉子等俱為大夫。

張儀因“閉門思過”,便上了辭呈,將國相的印璽也一併送回。秦王駟欲送回相印,但樗裡疾卻認為,此時張儀嫌疑未脫,若如此遷就,反而令眾人不服。於是建議乾脆收了張儀的相印。

樂池原在中山國為相,此時亦來到秦國。樗裡疾向秦王駟建議,可倚重他在列國中的遊說之能,任他為相。秦王駟同意了,但為了緩和與張儀的關係,又將張儀推薦的大夫魏章升為左庶長,令他去函谷關鎮守,減輕樗裡疾的壓力。

而後宮之中,因王后與魏夫人俱涉和氏璧一案,所以都被軟禁起來,宮中事務交給唐夫人和衛良人、孟昭氏三人管理妖者嬈也。

羋月一邊養著身體,一邊聽著前廷後宮的變化。過了幾日,病勢稍好,她便記掛著和氏璧之事,向秦王駟要求看和氏璧。

秦王駟見羋月苦求,猶豫了一會兒,便讓繆監去拿。過了片刻,便見繆監托了個匣子進來。這個匣子自然不是當日的錦盒。那日案發後,秦王駟便讓繆監將那裝和氏璧的盒子拆了個徹底,方查出原因來。此時這和氏璧已經徹底清洗檢查過數回,方被端了進來。

羋月激動之下,差點就要站起來親自去接,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轉而看著秦王駟,眼神殷切:“大王——”

秦王駟連忙按住她道:“休要著急,等繆監送過來。”

繆監將匣子呈放到幾案上,打開匣子。匣內玉璧瑩然,果然是天下難得的美玉。

秦王駟也不禁讚歎了一聲:“荊山之玉,果然名不虛傳。”回頭見到羋月急切而渴望的眼神,笑道:“不急,不急,這和氏璧已經是你的了,不必著急。”

羋月嗔道:“妾身為它差點送了命,自然急著想看看它是否完好,才能安心。”

秦王駟也笑了,當下便將那匣子推到羋月面前。羋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卻欲拿而不敢拿,惴惴不安地轉頭看向秦王駟:“大王,臣妾,可以拿起它嗎?”

秦王駟點頭:“寡人已經讓太醫檢查過了。原來那個匣子裡有個機關藏著毒針,但和氏璧上並沒有毒,如今都已經清理了。”

羋月聽了這話,終於還是克制了心理上的不安,拿起了那和氏璧,熱淚盈眶地將它捧在心口,愛憐地撫摸著。秦王駟看她如此,心中也略覺安慰。不想羋月摩挲半日,手忽然停住,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拿起枕邊的絹帕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仔細看著手中的玉璧,表情變得憤怒和不知所措。

秦王駟見狀,問:“怎麼了?”

羋月的手都顫抖了,拿著那玉璧憤恨道:“假的,假的,它是假的!”

她已經氣得發抖,憤憤地將玉璧往地上一摔,那玉璧摔在地上,飛了出去,撞在銅鼎上,摔碎了一個角。但見玉片飛濺,饒是繆監身手極快,也是不及救下,只連忙將破損的玉璧拾起。

秦王駟臉一沉,道:“假的?”他伸出手來,繆監連忙奉上玉璧。秦王駟接過玉璧,仔仔細細看了看,才歎道:“這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玉,雕工也十分精巧,在我秦國也難找出同樣的玉質來。”想著倒有些猶豫,問羋月:“你……你真能確定是假的?”

羋月卻不再看那玉璧,憤憤道:“妾身自能確定。那和氏璧自我出生時就戴在身上,整整戴了六年,我咬過啃過,還抱著它一起睡,上面甚至還有我流過的血,怎麼可能認錯?這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就算是假的,也不必摔破啊!”

羋月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和氏璧是獨一無二的珍寶,豈容假貨混淆?”她說到激動處,又眩暈起來,搖搖欲倒。秦王駟連忙扶住她。羋月看著秦王駟,握著他的手,只叫了一聲:“大王——”便哽咽起來。秦王駟知她心情,輕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不必說了,寡人都能明白,你還是好生休息吧。”說著便要扶她去休息。

羋月卻抓住秦王駟,固執地說:“不,妾身以前也以為,許多話不用說出來,許多事有的是機會說大神躺好讓我撲。可是這次差點不能從鬼門關回來,才深深體會到,有些話若不說,很可能就沒機會說了。”

秦王駟知道她此時精神脆弱不安,安撫道:“好,寡人就在這裡聽你說話。”

繆監見狀,忙收拾起那假和氏璧,悄悄與眾人退了出去。

“這一次,我差點死去,此中心境更易,實是天翻地覆。”好半日,羋月才幽幽說道,“我從小被父王當成男孩子一般教養,後來又遭遇人生大變,萬事藏於心中,在楚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人對事,不敢輕付信任,更不敢輕付感情。我也從不曾像姐妹們那樣幻想著夫婿情愛,更不屑於說出感情。這世上,我不怕別人傷害我,因為我從小已經習慣被傷害。可是我怕別人對我好,我會不知所措,甚至逃避和恐懼。別人傷害我,我可以冷漠以對;但別人對我好,我卻不知能還報別人什麼。我受不起,也付不起,更傷不起。大王對我的好、對我的情,我點點滴滴都記在心上。可對大王的心動,我卻不敢承認,羞於出口,甚至有意逃避。我知道大王會很失望,因為對我再好,我都沒有像別人那樣,還報大王以深情厚愛。我的心、我的情,連我自己都害怕,都不敢面對,又如何能讓大王看到……”

說到這裡,羋月兩行眼淚緩緩流下。兩人自相識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對秦王駟打開心扉,說出素日萬萬不會說的話來。

秦王駟默然片刻。他是君王,平生最擅長的,便是洞察人心、掌控人生。他有過許多妻妾,對他來說,女人反而是最容易掌握的。她們的生活無非是從閨閣到宮門,有一點點虛榮心,喜歡華服美食,喜歡受人重視和寵愛,最大的危機不過是失寵、無子。只有羋月,她足夠聰明,卻又足夠封閉。他曾經試圖打開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扉閉得太緊,只肯打開她自己認為安全的幅度,但這對他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

沒想到一塊和氏璧,竟令她心防大破。但他能夠理解她這種心態,因為他也是同樣的人。他的心防,也是深不可測的。

他知道她此時心情激蕩,卻不願讓她在這種心情下將心事一瀉而盡,之後又將心門關起,當即安慰道:“你別說了。你的心,你的情,你的逃避,你的害怕,我都能夠明白。”

羋月卻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小時候,養過一隻小狗,很可愛。它很喜歡露出肚皮來給我撓。可有一天,它在露出肚皮給我的時候,被人踢了一腳……”

秦王駟詫異於她為何忽然轉了話頭,但還是順著她的話語問道:“是誰?是楚威後嗎?”

羋月搖頭:“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小狗後來再也沒向任何人露過肚皮。它見了人就逃,就躲。就算是我,也只能遠遠地給它喂東西。大王,我就是那只小狗啊……”

秦王駟已經明白羋月的意思,心頭一緊,卻沒有說話。

羋月的話語越來越輕:“我就像那只小狗一樣。如果我露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卻讓人重重傷害了的話,那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露出自己的肚皮了……”

秦王駟緊緊地抱住羋月。她的身體柔弱微涼,他的身體卻帶著強勢和熱量。漸漸地,她的身體也被溫暖了,開始回應他的力量。

他把嘴唇附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寡人知道。”

燭影搖紅,一室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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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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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69章 連環計

公子嬴華自函谷關下來,連夜直奔咸陽。一入城便騎馬疾馳至宮門,正要入見,卻被門口守衛擋住。

嬴華坐在馬上,揮鞭怒道:“走開,誰敢擋我?”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宮門剛剛關上,那守衛便道:“公子恕罪,宮門已閉,無大王旨令,任何人不得入宮。”

嬴華眉頭一挑,道:“那好,替我通傳,我要求見大王!”

那守衛道:“天色已晚,請公子明日遞本奏請。”

嬴華大怒,就要發作,這時候他的部下蒙驁忙上前攔住:“公子,臣知道您心系魏夫人安危,可是此時再在這裡喧鬧,只怕會惹起大王反感。反正今日天色已晚,宮門已閉,不如另尋他途,再做打算。”

嬴華喃喃地道:“另尋他途?”忽然間眼睛一亮,撥馬轉向道:“去樗裡府!”

蒙驁一怔,抬頭望天,道:“天色已晚,此時再去樗裡子府上,只怕……”只怕樗裡疾已經睡下了吧。

嬴華卻不理會,徑直奔到樗裡疾府外。樗裡疾果然已經睡下,嬴華卻不管不顧,捶著門大哭大叫:“王叔,王叔,侄兒求您救命了!”

樗裡疾驚起:“怎麼回事?”

書童白芨連忙服侍樗裡疾穿衣道:“是公子華叩門。”

樗裡疾道:“走,去看看。”當下由書童扶著,走到前廳,叫人請了嬴華進來,問道:“子華,出了什麼事?”

嬴華已經撲到樗裡疾面前跪下,大哭道:“王叔,求您救我母親一命。這次的事絕對不是她一手操縱的,也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糊塗了,中了別人的計。”

樗裡疾一怔:“此乃大王后宮之事,你怎可來求我?”

嬴華只在樗裡疾面前不斷磕頭:“王叔,侄兒求您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人,侄兒求您了!”

樗裡疾扶住嬴華道:“唉,你不必如此,此事牽連甚廣,只怕……”只怕說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了。當下便留下嬴華,自己先在書房思想了一番,次日便入宮請見。

秦王駟于宣室殿內,見了樗裡疾。

樗裡疾先賀秦王駟道:“臣聽說羋八子已經醒了,恭喜大王。”

秦王駟臉色仍然鬱鬱,歎道:“雖然已經醒了,但身體過於虛弱,還是要靜養。”他亦知樗裡疾為何事而來,歎息一聲道:“子華昨日去找你了?”

樗裡疾點頭:“大王,公子華心念魏夫人,也是孝心一片,請大王恕其無狀。”

秦王駟道:“他在外面?”

樗裡疾忙點頭:“正是。”

秦王駟便對繆監道:“宣。”

過得不久,嬴華走進來,向秦王駟跪下,哀聲道:“父王。”

秦王駟長歎一聲,撫著他的頭道:“癡兒,後宮之事,與諸公子無關,你原不該來的狂狼不噬妾。”

嬴華悲泣道:“父王,兒臣知道母親糊塗,然身為人子,卻不能不顧。”

秦王駟道:“寡人曾經說過,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可惜,她沒有珍惜。”

嬴華道:“兒臣願以軍功折罪,求父王留母親一命。兒臣會以命相勸,讓母親不再做錯事。”

秦王駟長歎一聲:“寡人若恕了她,那又拿什麼理由處置王后的過錯呢?”

嬴華面現絕望,退後一步,重重磕頭。一下下磕頭之聲,沉重痛楚,不一會兒頭上便磕出血來,一縷血流下面頰。

樗裡疾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正在此時,卻見繆乙悄然進來,在繆監耳邊說了句話。

繆監上前道:“大王,羋八子派人來說有急事要求見大王。”

殿中諸人皆是一怔,嬴華臉色已變,生恐再生不測。樗裡疾卻暗中思量,繆監此人最是識趣,此時他三人議事,居然敢將此事報來,若不是事關重大,便是那羋八子如今在秦王駟心目中已經非常重要了。

秦王駟亦知繆監謹慎,當下皺眉道:“何事?”

繆監道:“是關於和氏璧案。”

樗裡疾看向繆監,深覺意外。

秦王駟亦詫異:“和氏璧案?”

嬴華也僵住,三人的眼睛都盯住繆監。

繆監道:“羋八子說事情很緊急,請大王允准相見。”

秦王駟急於知道事情真相,加之也不忍看嬴華繼續哀求,擺手道:“好了,子華,你且起來。寡人旨意未下,一切未有定論,你休要多言。”說著站起,轉身離開。

樗裡疾見秦王駟已去,連忙伸手扶起嬴華道:“子華,起來吧。來人,為公子華上藥。”

嬴華卻不顧自己的傷勢,緊張地抓住樗裡疾道:“王叔,會不會有事?”

樗裡疾安慰嬴華道:“放心。”

嬴華道:“為何?”

樗裡疾道:“難道對你母子來說,還有什麼情況會比現在更壞嗎?”

嬴華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起來。

秦王駟匆匆進了常寧殿,卻見羋月正由女蘿扶著,在庭院中慢慢走著。

繆監待要喚羋月接駕,秦王駟卻抬手阻止了他,只是負手靜靜地看著她。

羋月剛才想到一事,便立刻派人去請秦王,倒不知秦王駟來得如此之快。她本要走到外頭迎接,可一到院子裡,因許久不出房間,抬頭看著天空,不免有些感慨:“病了這一場,銀杏葉子都快落光了。”

女蘿恐其傷感,勸道:“季羋,銀杏葉子年年都落,今年落了,明年還會再長邪王寵邪妃。”

羋月道:“說得也是。人也是,今年走了舊的,明年又有新人。”

女蘿心中生憐,勸道:“季羋,您病了一場,何必如此多思多想?外頭自有廷尉辦案,誰冤誰不冤,也不幹您的事,畢竟您才是受害人,不是嗎?”

羋月搖頭道:“我的事,是小事;背後的陰謀,才是大事。這幾天我一個人躺著,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我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說。”說到這裡,似有所感,緩緩轉身,卻見秦王駟站在廡廊陰影裡,正含笑看著她。

羋月看著秦王駟微笑,兩人四目交流,有著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情意。

秦王駟走入庭院,扶住了羋月,道:“你想到了什麼?”

羋月倚在秦王駟的懷中,聲音柔柔地開了口,語氣卻非常堅定:“那個案子,有疑點。”

秦王駟扶住羋月慢慢走著,來到院中的大銀杏樹下。侍女已經端來了坐榻,兩人在庭院中坐下。秦王駟道:“你身子還沒好,別為這件事費心。”

羋月握著秦王駟的手,看著他的眼睛:“不,這件事,必須由我來說。”

秦王駟柔聲道:“你在深宮之中,又不知道案情,能說什麼?”

羋月搖搖頭:“我這幾天橫豎躺著無事,就問了繆辛這個案子的情況,才知道不僅牽涉到王后,還牽涉到魏夫人,甚至牽涉到國相張儀。”

秦王駟冷冷地看了繆辛一眼,繆辛連忙跪下道:“奴才該死。”

羋月笑道:“大王別怪他,是我逼他說的。此事差點害我一命,我豈能讓自己蒙昧無知?大王,那個中行期很可疑,臣妾以為,應該重新審他一次。”

秦王駟眼睛一亮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羋月道:“大王明鑒,既然和氏璧是假的,那麼中行期說的關於張儀如何盜取和氏璧,如何變賣和氏璧之事,自然是假的。”

說到這裡,羋月有些氣喘。秦王駟忙輕撫羋月後背安慰道:“好了,你且歇息片刻,不要太過吃力。”

女蘿捧上一杯蜜水來,羋月喝了幾口,慢慢緩了過來,又繼續道:“既然此事針對張儀,那匣中的毒針,很可能也是針對張儀的。對方必是知道張儀的過去,也知道他會對和氏璧耿耿於懷,所以將毒針藏在匣中暗算,也未可知。”

秦王駟一皺眉頭道:“你可知你中毒以後,太醫說三日之內找不到對症的藥,就會毒發身亡。可王后在你中毒以後,就趕緊吃瞭解毒藥,卻忍心扣著解毒藥,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羋月淡淡一笑道:“大王,一事且歸一事,我就事論事。她有殺我之心,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落井下石,指黑說黃,明知其冤,卻因為私人恩怨而竊喜,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則。荊山蛇、雲夢環蛇、雙頭蛇乃是楚國最毒的三種蛇,楚宮中便藏有這三種蛇的蛇毒,而宮中秘制的解毒藥龍回丹,也是針對這三種蛇毒提煉的。我當日一中毒,便去吮吸手指中的毒血,拖延毒發,正是因為當日在楚宮聽說過毒針害人的舊事。楚宮既有此舊事,威後為她備下此等防範之藥也是理所應當。所以王后手中雖有能解此毒的藥,卻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書房。

一推開房門,便覺得一股污濁之氣撲面而來。羋月不禁退後兩步,拿扇子扇了兩下,令侍女們去把門窗都打開,自己拿起花聞了幾下,這才稍稍好過些。

仔細看去,見書房中竹簡丟了一地,正中地面上攤開一張大地圖,旁邊還有一些羊皮小地圖。張儀伏在地圖上,似乎疲憊之至,正在打瞌睡。旁邊丟著一個食盤,上面還留著殘羹冷炙,又倒著幾個酒器,另一邊則是一個枕頭、一條被子,顯見張儀這幾日食宿皆在這裡。

開窗之聲驚動了張儀一夢榮華。他渾渾噩噩地擦擦眼睛,再抬起脖子,便見一雙穿著白襪的腳走到眼前,往上,是白絹裙邊,再上,是紋飾繁麗的紫色曲裾,再往上,是玉組佩、腰帶,再往上,是一大簇黃紫相雜的菊花。

菊花被捧到了張儀面前,張儀呆滯地看著,好一會兒,才張口說話。

自被軟禁以來,他便一直在書房看地圖。不能接到軍情奏報,他便用自己的方式類比軍情。這十幾天來,他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向來俐落的口齒也有些不便,驟然開口,說起話來也一頓一頓的:“這……是……什麼?”

羋月道:“花。”

張儀的語速慢慢恢復正常,但腦子依舊有些呆滯:“你拿花給我做什麼?”

羋月皺了皺鼻子,嫌棄地道:“熏屋子,你這屋子每次進來都氣味難聞。”說著,轉身把花順手插在幾案上一個青銅方尊裡,指著最裡面的窗子道:“將那兩扇也打開。”

張儀反應慢了一拍,這時候才跟上叫道:“哎哎,那是盛酒的……”

羋月踢開竹簡,清出一小塊空地,坐下來道:“放心,接下來你都不會有空喝酒了。”

張儀搔了搔頭,也坐正了。這時候他的神志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瞪著羋月問:“什麼意思?”

羋月卻不回答,只皺皺鼻子,嫌棄道:“哎,這氣味……我說你多久沒開窗子沒出門了,這氣味……從前你只有一個小童僕倒也罷了,難道你做了國相,也沒有人送美姬給你服侍嗎?怎麼把這屋子住成了野人洞啊!”

窗子打開,強烈的陽光讓張儀的眼睛不適應地眯起來。他用袖子遮著陽光,聞著菊花的清香,慢慢地道:“大王送過美姬。不過我被軟禁以後,就把這些美姬放出府了,省得整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再說,我要真有事,也不好連累人家是不是?”

羋月怔了一下,笑了:“張子真是善心。”

張儀伸了個懶腰,聽得自己的骨節啪嗒作響,整個人的活力也在慢慢恢復。聽了羋月這話,他翻個白眼,冷笑道:“我只是怕麻煩。說吧,你大病初愈,今日來找我有何事?”

羋月便笑道:“恭喜張子。”

張儀懶洋洋地道:“喜從何來……你可別告訴我,大王終於發現我被冤枉,為我昭雪了,所以要我感激涕零、莫忘君恩。”說到最後,不禁帶了幾分嘲諷的意味。

羋月卻搖頭道:“不是。”

張儀懷疑地看著她:“不是?”若不是,你來做甚?

羋月從跟在身後的女蘿手中接過一個匣子,送到張儀面前。張儀將信將疑地打開,看到裡面雖然缺了一角但破損處不太明顯的假和氏璧。

張儀是見過和氏璧的。那日酒宴,昭陽拿出來炫耀,他遠遠地看過一眼。不想酒宴過後,這和氏璧就失蹤了,而他被當成小偷,被打得差點一命嗚呼。所以雖然只看過一眼,但這和氏璧的樣子,他卻是至死不敢忘記,此時一見便認出來了。他顫抖著手拿起玉璧對著陽光看著,顫聲問道:“這是……這是什麼?”

羋月道:“張子可認得此物?”

張儀道:“這是和氏璧嗎?”

羋月沒有說話。張儀反復細看手裡的假和氏璧,終於發現了摔破的地方:“這是……摔破了?”

羋月道:“是。”

張儀沒有問“為何是破的”。他很快反應過來:“這莫不是假的?”

羋月微笑:“雖然是假的,但足可亂真。”

張儀輕輕歎息:“原來和氏璧長這樣啊。”

張儀把假和氏璧放到一邊,抬頭看著羋月,忽然站起來行了一禮楊家將:虛言神話。

羋月忙避開不敢受禮:“張子何意?”

張儀長歎:“我兩次三番被這和氏璧所害,今日才真正看清它的樣子,雖然是個贗品,但總算是……唉!”說著,不勝唏噓。

羋月卻一拱手,道:“張子可是以為,這和氏璧害你不淺?”

張儀聽出羋月的話,轉頭笑問:“季羋以為呢?”

羋月道:“我以為恰恰相反,是和氏璧成就了張子。”

張儀訝然:“季羋是在說笑話吧。”

羋月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天下事情,都有禍福兩面。試想,若無和氏璧,張子此時還在昭陽門下渾渾噩噩地度日。正因為出了和氏璧的事,張子才被逼到絕處,出走楚關,成為大秦國相,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

張儀沉默不語,又有些不服:“那此番呢?”

羋月道:“此番五國兵臨函谷關,公孫衍因懼你之能,以和氏璧為計陷害你,但你毫髮無損,此計只能成就你在諸侯之間的威名。你再出使列國,只怕諸侯召見之時,你未發一言,他們便先行氣餒了。”

張儀聽了這話,縱聲大笑:“哈哈哈……”羋月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張儀漸漸平息下來,又拿起假和氏璧來看:“是誰摔破這塊玉的?”

羋月道:“是我。”

張儀道:“為何?”

羋月道:“不忍見魚目混珠。”

張儀哈哈一笑道:“那麼,把這塊玉留下來給我吧。”

羋月道:“好。”

張儀看著假和氏璧,不勝唏噓道:“成我也是它,敗我也是它。”

羋月道:“公孫衍,當今之國士也。此璧若非偽作,亦可算美玉也。國士為你而苦心算計,美玉因你而自貶身價,這當是張子之榮耀。從來福禍相依相轉,成敗自在人心。”

張儀哈哈一笑,向羋月一伸手道:“拿來。”

羋月道:“什麼?”

張儀道:“詔書,令符。”

羋月微笑道:“這個,你見了大王,自然會有。”

張儀道:“哦,大王沒有讓你帶來嗎?”

羋月道:“若是我帶過來,張子如何對著我提條件?”她俏皮地引用了張儀昔日的話,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張儀大笑道:“季羋,你出師了啊!”

羋月亦是一笑,站起身,翩然離去。

當下,張儀便叫了童僕來,沐浴更衣,直入宣室殿:“臣張儀求見大王精英妾:狀師王妃。”

秦王駟才得羋月回報,便見張儀已經來了,心中甚喜,忙請了張儀進來,拱手道:“此番五國兵臨函谷關,有賴張子前去遊說分化,解我大秦之困局。”

張儀拱手道:“張儀義不容辭。”

秦王駟有些躊躇,想到自己畢竟令張儀受了委屈,想說些安撫的話,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當下又道:“張子還有何要求,寡人當盡力為你辦到。”

張儀朗聲一笑:“確是想求大王一事。”

秦王駟道:“何事?”

張儀負手而立,默然片刻,言道:“臣一生自負,卻三番兩次,因和氏璧一件死物而差點斷送性命。此番公孫衍以假和氏璧相誘,固然是為了陷害微臣,但臣料定,他也是想以假引真,和氏璧也許真的在秦國境內。臣請求大王,若是找到那和氏璧,請交予微臣,將其砸碎,以泄此恨。”

秦王駟沉吟片刻,旋而應諾:“玉璧易得,國士難求。和氏璧雖為楚國之寶,但你張儀卻是我秦國之寶。寡人答應你,若和氏璧當真落在寡人手中,寡人當賜予你張儀,任你處置。”

張儀長揖:“士為知己者死,張儀當為我王效命。”

張儀的要求很快傳入了羋月耳中,張儀走出來的時候,便在回廊之中被羋月攔下。

“聽說,張子向大王提的要求是,要親手砸碎和氏璧?”羋月單刀直入。

張儀似笑非笑:“和氏璧是我所恨,卻是季羋心愛之物。大王允我若和氏璧到手,便任我處置。季羋是不忍見寶璧毀滅,因而相勸的吧。”

羋月也笑了:“我在張子面前賣弄聰明,實是可笑了。”

張儀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從來不敢小看季羋的。但我深恨和氏璧,亦非三言兩語便能改變心意。不過,世事難料,季羋一向很有說服力,也許和氏璧到手之日,您有辦法能讓我改變主意呢!”

羋月道:“張子這話,實是激起我無限好勝之心。想來為了保全和氏璧,我是必要想盡所有辦法了。”

張儀微笑:“張儀期待季羋能夠給我足夠的驚喜。”

羋月道:“如此,我可真要絞盡腦汁了。”

張儀道:“季羋可要我推薦一人相助?”

羋月道:“何人?”

張儀道:“此次能夠抓獲公孫衍派來的奸細中行期,全賴一人出力。”

羋月道:“能得張子推薦,必非凡人,不知是誰?”

張儀道:“庸芮公子。”

羋月一怔:“是他?”

張儀道:“庸公子大才,當於朝中效命,只留在上庸邊城,實是可惜。”

羋月輕歎,卻有些猶豫:“是啊,大王也早有重用庸芮之意,只可惜庸夫人……”



張儀走了很久,羋月仍然在那兒呆呆地想著,直到女蘿上來,提醒她道:“季羋,走廊風大,咱們回去吧。”

羋月猛地回過神來:“張子呢?”

女蘿卻說:“張子早走了。”

羋月“哦”了一聲,竟有點神不守舍。張儀的話,對她的衝擊,實在是很大。她本來以為,自己就這麼在深宮裡,慢慢地守著孩子長大,將來謀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對於秦宮,從一開始便非自願融入,後來更是一步步被推著往前走。剛開始是為黃歇報仇,視魏夫人為仇敵,所以事事針鋒相對,但後來黃歇未死,魏夫人勢頹,她便不再有爭鬥之心。羋姝一旦得了安全,便處處針對她,她實是不勝其煩,也不願意讓自己繼續置身于這種後宮女人的爭鬥之中。所以這幾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懶怠的。

然則,今日張儀的話,卻又讓她不得不去面對和思考自己眼下的處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後的命運裝神。

忽然之間,她只覺得有一種窒息之感,一種面對命運的無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厭惡。難道她和羋姝的命運,又要重複上一輩的軌跡?

應該怎麼做呢?

她絕對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樣八面玲瓏,更做不到如鄭袖那樣惡毒無忌。可是,她應該怎麼做呢?看前路走過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堅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樣獨居西郊行宮,也做不到如唐夫人、衛良人那般曲意隱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樣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之中。

這一夜,羋月失眠了。

同一夜,西郊行宮,庸夫人和庸芮於花叢中飲酒。

酒過三巡,庸夫人看著弟弟的側影,長歎一聲:“芮弟,你當真決定了,要留在咸陽?”

庸芮點頭:“正是。”

庸夫人輕撫弟弟的肩頭:“當日家裡送我入宮為太子婦,可是我卻沒能當上王后,反與大王鬧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咸陽。是我誤了庸家,誤了你。”

庸芮搖頭,看見阿姊鬢角已現銀絲,心中大痛:“阿姊別這麼說,是你為庸家犧牲了一生的好年華。庸家若不能為自己的女兒出頭,又何談立足於天下?”

庸夫人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問道:“那你今日入咸陽,又是為了什麼呢?”

庸芮猶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間來了勇氣:“阿姊為何離宮,我就是為何入朝。”

庸夫人心頭一震,看著弟弟的臉。不知何時,那個稚嫩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這麼做,是為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愛。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緩緩地搖了搖頭:“阿姊是為了守住心中完整的愛,那麼,我便是為了守望心中完美的愛。”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顫聲道:“果然,什麼上庸城會是秦楚相爭之地,什麼庸家不可長期遠離王廷,都是你為了留在咸陽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頭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間一滴淚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將這杯中酒,連同自己的淚水一飲而盡,將杯一擲,擊案道:“其實我早應該懷疑了,我早該有所預感才是。”

庸芮沒有說話。

庸夫人靜了下來,凝視著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搖頭:“她不知道。我這一生一世,只會遠遠地看著她,永遠不會讓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淚下:“癡兒,癡兒,這是為什麼?我們庸家都出你我這樣的傻子!”

見庸夫人失聲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搖了搖頭:“傻孩子,你既決心已定,阿姊還有何話可說。”她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來見我了!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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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73章 昭氏女

秦王駟知道了王后手中解藥背後的故事,便令繆監去清查。

繆監奉命,帶著詔書走到椒房殿,見了王后。羋姝被軟禁了多日,此時神情憔悴,見繆監過來,有些激動:“我要見大王!我是王后,憑什麼不聲不響,就將我軟禁在宮中?大王叫你來,莫不是要召見我?我實屬冤枉。此事季羋是受害人,難道我便不是受害人了嗎?是魏氏賤人挑撥陷害,大王為何要連我也一同怪罪……”

繆監見她神情激動,並不接話,只呈上詔書恭敬地道:“王后請少安毋躁。之前原是有人指證王后在和氏璧上下毒,因為王后是下毒之人,所以手中才有對症的解藥;就算不是王后所為,也必與王后身邊的人有關……”

羋姝聽了這話,臉色大變。她本來理直氣壯,認定自己冤枉,但聽到這裡,不由得心虛,轉過頭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眼玳瑁。

玳瑁一驚,連忙躬身道:“王后,萬無此事。老奴可以用性命擔保,我椒房殿中所有的人都是清白的。”

羋姝又看了繆監一眼,忽然失了吵鬧的勇氣,以帕掩面哭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的藥明明是救人的,怎麼就能懷疑到我害人呢?”

繆監反問:“既然王后的藥是救人的,為何王后不早拿出來,而是要等到羋八子性命垂危,大王登門索要呢?”

羋姝語塞,強辯道:“我怎麼知道那是對症之藥?”

繆監道:“既然不知是否對症之藥,王后為何自己敢服用,卻不願給羋八子救命?可見王后縱無害人之意,卻有見死不救之行。”

羋姝一時語塞,拍案而起,怒喝:“放肆,你不過是個奴才罷了,安敢來質問於我?”

繆監卻不與她辯駁,恭敬行禮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奉大王的旨意前來問話,王后的答話,老奴也會一五一十回復大王。”

羋姝待要發作,玳瑁見勢不妙,連忙上前勸道:“大監勿怪。王后為後宮之主,豈有見死不救之理?只是先前誤會鬧得太大,而羋八子那邊的消息也一直沒有人告訴王后。王后只當太醫必能救人,豈知其中原委?再說王后並未中毒,吃顆藥只是寬寬心罷了。她不知這藥是否對症,更不敢輕易給藥嫡女三嫁鬼王爺。若是藥性衝突,豈不更糟?”

繆監依舊保持千年不變的恭敬微笑:“王后明鑒,雖有王后下毒的說法,但大王英明,又豈會輕易定案?派人守住椒房殿,也是為了謹慎起見。若王后是冤枉的,此舉亦能防人栽贓陷害。幸虧羋八子吃瞭解毒藥已經醒了,她向大王力證王后與此事無關,乃是被冤枉的。因此大王派老奴前來,撤了椒房殿的衛士。”

羋姝一怔,倒有些出乎意料:“是季羋……沒想到,她居然會向大王力證我是冤枉的……”

繆監道:“是。”

羋姝有些失神,喃喃道:“真是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居然是她站出來,為我申冤。”

玳瑁卻有幾分激動:“王后,奴婢早就說過,大王是英明的,絕對不會冤枉了王后。”又轉向繆監道:“大監,如果證明了王后的清白,是不是也應該追究魏氏那個賤人的罪責?”

繆監看了玳瑁一眼,暗暗冷笑,又向羋姝行了一禮:“王后,老奴奉大王之命,還有一件事要向王后稟明。”

羋姝收回心神,問道:“什麼事?”

繆監道:“大王問,王后隨身帶著楚國秘制的解毒之藥,是否也帶著有其他作用的藥物或者東西呢?”

羋姝不解其意,不由得反問一句:“其他的藥物?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玳瑁見勢不妙,連忙上前岔開話題,道:“王后所帶,乃是日常所用的藥物,並無異常。”

繆監見玳瑁形容有異,更加確認,當下只假笑道:“大王說,秦宮之中,從來不曾有過下毒事件,為防萬一,要在宮中各殿搜查一番,以免宮外有不潔之物混入。老奴斗膽請王后幫助,執行旨意。”

羋姝似懂非懂地剛點了一下頭,忽然聽到玳瑁急促的聲音怒道:“不可!你這是要搜查王后寢宮嗎?”

羋姝回過神來,又驚又怒:“大膽!我還是王后,你們竟敢如此無禮?”

繆監行禮道:“老奴豈敢冒犯王后?大王旨意,原也是為了保障宮中諸人的安全。況且此次清查,非但是王后宮中,連大王宮中也一樣要查。”

羋姝問道:“怎麼查?”

繆監道:“先令各宮自查。”

羋姝與玳瑁交換眼色,松了一口氣。

卻聽繆監繼續道:“各宮自查後,再安排內府協助各宮複查一次。大王有旨,法無明令不為禁,此前若有人不小心攜帶了違禁之物也沒關係,只須銷毀其物,不咎其過。”

羋姝與玳瑁相視一眼,盡皆變色。

羋姝雖不知自己宮中是否藏有違禁之物,但從玳瑁幾次的神情行為來看,確是有的,心中不禁一緊。幸好此番秦王令其自查,否則的話,自己便是水洗不清了。她握緊了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對繆監道:“好了,我已經明白,你且下去吧。”

繆監再深施一禮,恭敬道:“老奴宣旨已畢,先行告退。若王后什麼時候要宣老奴效力,老奴即來侍奉。”

玳瑁暗暗丟了一個眼色給羋姝,欲叫她不可接下此意,卻見羋姝已經有氣無力地揮手令繆監退下了明月系列。玳瑁心中暗暗叫苦,見繆監行禮退出,正要說話,羋姝已經焦急地拉住玳瑁的手,問道:“他剛才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是大王還在懷疑我嗎?”

玳瑁欲要說話,卻先掃視周圍一眼,令眾人退下,這才沉重地點頭:“不錯。”

羋姝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怎麼辦?”

玳瑁安撫道:“大王要我們自查,說明還是顧全了王后的面子。”

羋姝煩躁地說:“什麼自查,難道他以為我真的會有那種害人的東西嗎?”

話剛一出口,卻見玳瑁臉色有些不太自然。她看到玳瑁的臉色,忽然醒悟過來,自己的懷疑是真有其事。她不禁跳了起來,指著玳瑁顫聲道:“難道,難道你真的藏有那種害人的東西嗎?”

玳瑁臉色一變,苦笑道:“王后,奴婢連這一身都不屬於自己,哪能藏什麼物品?奴婢所作所為,俱是奉命行事,為了幫助王后您啊!”

羋姝已經聽出她話中含意:“你,你說什麼奉命行事……”說到一半已經明白,“你是說……莫不是我母后她……”卻是不敢說下去了。

玳瑁道:“王后當知,楚宮之中,從來不缺保命之物、宮爭之術。王后臨出嫁時,威後愛女心切,嫁妝之中自然備及。若是一世無用,那自是上上大吉,若遇難處,也只好派上用場了。”

羋姝怔在當場,臉色一時紅、一時青。過了好半日,才慢慢地轉回念頭來,掩面歎息道:“我自是知道,母后必是出於一番愛女之心。可惜母后不明白,秦宮不是楚宮,大王容不得這種事。她便是有再多的手段,我也不能用。”

玳瑁見她如此,不禁心疼。她是楚威後身邊出來的人,豈肯放棄這些手段?當下眼珠子轉了轉,道:“既然大王讓王后自查……”

羋姝看到她的神情,心中有數,緊張地截斷她的話:“大王既已疑我,我當借此機會,澄清自己,才能重獲大王的歡心。你千萬不要再行藏奸,若害得我失歡于大王……”說到這裡,想到自己這些年來歡愛漸少,不禁掩面而泣,“我縱為王后,又有何歡……”她說到傷心處,放聲大哭。

見自己從小養大的小主子哭得如此傷心,玳瑁不禁慌了神,不住哄勸於她。羋姝這些年入宮為王后,一直端著小君的架子,其實已經疲累不堪,很久沒有如這般小女兒似的盡情大哭。且因為和氏璧之事,她驚恐交加、憂思累積,此時一併發作了出來,哭得竟是不能停歇。

玳瑁勸了半日,也勸不住。此時只有她二人,亦不敢叫別人進來看到。見她越哭越止不住,自己亦越勸越是心慌,玳瑁便如她小時候哄她一般,為了讓她止哭,什麼樣的事都肯答應下來,終於開口道:“王后,王后莫要傷心,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一定不敢自作聰明了,一定把所有可疑的東西都銷毀,定不叫王后為難。”

羋姝漸漸止住了哭泣,問她:“果真?”

玳瑁只得答道:“奴婢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王后,豈敢有違王后心意?”

羋姝哽咽著撲到玳瑁懷中,道:“傅姆,我知道,唯有你才是待我最忠心的。”

玳瑁輕歎一聲,道:“王后,您是奴婢一手帶大的,奴婢便為了您去死也無怨。”
她既已答應下來,雖然心疼萬分,但還是不得不去執行。當下便由羋姝下令,讓椒房殿中諸院各人自查,而玳瑁則負責羋姝的東西。

此時一個個箱櫃被打開,玳瑁手捧竹簡清單,將一隻只瓶子、一個個匣子清理出來。庭院中,無數說不清的流質之物被一桶桶水潑著沿水溝流走,無數道不明的物事在火堆中燒卻。

椒房殿燈火通明,一幅人仰馬翻的場面。此時孟昭氏和季昭氏院中,卻是一片寂靜。

季昭氏與孟昭氏對坐,見孟昭氏一動不動,問道:“阿姊,你如何不把你的東西處理掉?”

孟昭氏臉色一變,道:“妹妹,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季昭氏冷笑:“大王要查違禁之物,王后令那玳瑁去查。阿姊可認為,你的東西,隱瞞得了她?”

孟昭氏強笑道:“妹妹說哪裡話來?查違禁之物,應該是王后著急才是。我們只是媵女,又無陪嫁之物,有什麼可緊張的?”

季昭氏見她不但不承認,反而對著自己也滿口謊言,當下也惱了,道:“阿姊,你是我的親阿姊,我是你的親妹子,你我同進同退,你若有事,也要牽連於我。你到底在做什麼,為何要瞞著我?”

孟昭氏勉強笑道:“妹妹,你不懂,也別管。我豈會害你?”

季昭氏愈加惱怒,站起來冷笑道:“我就什麼都不懂不管,到時候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孟昭氏臉色一變:“妹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季昭氏冷笑:“沒什麼意思。我倒要問問阿姊是什麼意思!阿姊行事,瞞得過別人,怎麼可能瞞得過跟你同吃同住的自家妹妹?你半月前私自出宮,是和伯父派來的人會面吧?那解毒的龍回丹,乃是王后出嫁的時候,威後特別置於嫁妝之中的。如此貴重的藥,連王后也只得一瓶,阿姊手中居然也有半瓶。且和氏璧入宮那幾天,阿姊把藥藏在袖中日日攜帶,這是為了什麼?是不是阿姊早就知道會有此毒,所以藏來防身的?”

孟昭氏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令季昭氏也不由得有些害怕,暗暗戒備著紫瞳亂,傾城歎。但見孟昭氏的臉色變了又變,終又恢復了舊日的溫婉,看著季昭氏歎道:“妹妹,你當信我。從小到大,你闖了多少禍,哪回不是我護著你,幫著你?你既知我們姐妹是同進同退的,自當與我同心才是。”

季昭氏尖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什麼都瞞著我,你教我如何與你同心?”

孟昭氏苦笑:“我若是告訴了你,依你的性子,哪裡瞞得住人?”

季昭氏聽她話中意思,越想越怕,急道:“你便是不告訴我,難道就瞞得過我?阿姊,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你莫要連累我,害了我!”

孟昭氏見她今日居然破天荒地逆反至此,當下也沉了臉,低聲喝道:“你叫得這麼響,是想引了人來嗎?”見季昭氏面有懼色,才又道:“我不管你知道多少,有何打算,我只想讓你知道,你我同出昭氏,榮辱與共,我若出事,你也跑不了!”

季昭氏又急又怒,沖到孟昭氏面前指著她:“你……你這樣做,是要把我們兩個一起害死在這秦宮之中啊。”

孟昭氏長歎一聲:“妹妹,你我同出昭氏。昭氏生我養我,無昭氏就無我們姐妹。為了昭氏家族的利益,你我縱然犧牲,又有何懼?”

季昭氏頓足,哽咽道:“要犧牲你去犧牲,我還年輕,我剛得了大王的恩寵,我還有無限的將來,我是不會跟著你發瘋找死的。”

孟昭氏冷冷地道:“妹妹打算向大王告密嗎?”

季昭氏哇的一聲哭了:“我還能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我不能看著你玩火*,可你有一句話卻是說對了,你我同出昭氏,你若有事,我也一樣會受牽連……我,我怎麼這麼倒楣,有那樣不把我們死活放在眼中的伯父,又有你這樣配合他自己找死的瘋阿姊?”她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掩面哭著跑出去了。

孟昭氏看著她的背影,輕歎一聲。她又何嘗願意將自己置於險地?可是她能夠在昭氏諸女中脫穎而出,甚至還能夠捎帶上天真的妹妹成為公主陪嫁的媵女,就在於她夠聽話,對家族夠忠誠。

她自然也可留在昭氏家族,由著族中長老們安排她嫁與國內公卿、士子,可是,這個世界對女人太不公平,便是嫁與這些臣子,她依舊要取悅夫婿,依舊要面對後宅的爭寵,即便勞碌一生,也未必能夠過得好。

她有一顆不甘平凡的心,既然註定要嫁與他人,既然註定要與人爭寵,那麼何不讓自己得一個最好的結果?如果她能夠嫁一個君王,生下一個兒子,將來得一片封地,那麼,她就是那片封地上至高無上的女君。

她受昭氏照應,她身邊所有得用的人,都是昭氏所派。她在宮中爭寵要依靠這些手下,她亦不得不接受昭氏的指令,做為楚國、為昭氏爭利之事。

就算不是她,就算如王后、魏夫人,又能如何?一個女人,母族給了你一切,你也要將一切獻給母族。所以這一步,她踏了出去,便無法回頭。

更何況,在這件事上,她已經沒有選擇了。有時候她也不免暗恨司命之神的不公,諸媵女之中,她最聰明、最努力、最早承寵,為何人人能夠生兒育女,偏偏她卻膝下無出?宮中一代新人換舊人。有了兒女的妃嬪,只要撫育好兒女,便是下半生有靠。可她呢,無兒無女,便不能不再為自己努力一把貪吃王妃霸王爺。

只有攪亂這個局,讓王后、魏夫人、羋八子等俱都捲入,人人受損,她才有機會脫穎而出。秦王是不會輕易廢後的,但是在這件事之後,王后的羽翼自然會被斬斷。不管玳瑁還是羋八子,都會成為這個佈局的犧牲品。到時候王后失寵失勢,不得不倚重於她一人。以王后的才智,她要架空王后,狐假虎威,都不是難事。

到那時,她或許可以借王后之力再獲君寵,得到生兒育女的機會,甚至是……將那些在各種局面中失勢失寵甚至丟命的妃嬪的兒女們收為己有。

這樣的事,在楚宮也不是沒有過。她在內心冷笑,羋八子的養母莒姬,不也是自己無子,奪人子女為己有,膝下兒女雙全嗎?

她是昭陽著力栽培的侄女,她是昭氏最具野心的宗女。她自幼在昭氏族內學到的東西,絕非王宮中的公主能比的。這是大爭之世,男人要爭霸江山,女人也要爭命爭權爭嗣。不爭,便終身不得志,鬱鬱而終。爭了,成敗各半。可若要她一生居人之下,還不如讓她去死。既然她連死都不怕,那麼她為什麼不去搏一下呢?

可是,看著季昭氏哭著跑出去,孟昭氏的心亦如針紮一樣。她何嘗不願意像季昭氏那樣活得簡單、自在一些?在她身上,夫婿、子嗣、母國、家族,這一重重壓力,讓她腦子裡經常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不顧一切的瘋狂想法來。

她苦笑一聲,眼淚緩緩流下。

季昭氏跑入花園,找了個僻靜角落,大哭起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卻聽得一個聲音道:“喲,這不是季昭媵人嗎?”

季昭氏一驚,抬起頭來,看到眼前之人竟是繆監,嚇得臉色慘白,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顫聲與他打招呼:“大監怎麼也在這裡?”

繆監依舊笑眯眯的:“媵人這是受了誰的氣?可要老奴幫忙?”

季昭氏頓時覺得心驚膽戰,勉強道:“沒什麼,只是跟阿姊拌嘴了,覺得有些委屈而已。”

繆監笑道:“您阿姊莫不是孟昭氏?”見季昭氏點頭,笑著繼續道:“那是為什麼事拌嘴啊,是為衣服,還是為首飾啊?”

季昭氏苦笑一聲:“我要為這些事煩惱就好了。”

繆監袖著手,微微一笑,忽然道:“那麼,是為了和氏璧下毒之事嗎?”

季昭氏心裡有鬼,被他這一句話直嚇得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勉強笑道:“大、大、大監,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繆監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容更加和藹,道:“媵人知道些什麼?若是不肯與老奴講,不如與老奴到承明殿直接與大王說吧。”

季昭氏顫聲問道:“你說、說、說什麼?”

繆監忽然收了笑容,冷冷地道:“你們姐妹之中,到底是誰跟楚國令尹昭陽有勾結,是你,還是孟昭氏?”

季昭氏矢口否認:“不是我,不是我……”

繆監的笑容顯得深沉,在季昭氏眼中,卻極為可怕。

季昭氏一急,轉身欲走,卻被繆監身邊的內侍擋住。她急得哭了起來:“你,你何敢如此無禮?我要去見王后!”

繆監卻笑道:“媵人,素日去承明殿見大王,您不是挺高興的嗎?怎麼如今倒這般扭捏,莫非,當真有什麼不能宣之於口的心事嗎?”

季昭氏臉色慘白,再不敢說什麼,便只能被繆監帶走了。

繆監帶著她去了承明殿,卻不直接去見秦王駟,而是讓她在側殿耳房等著,自己先去回稟。他走到殿前回廊處,卻聽得裡頭秦王駟正在彈箏。

繆監亦是懂音律的人,聽得彈的正是一曲《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清穿之華貴妃。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

秦箏錚然,卻有殺伐之聲。

繆監的腳步更輕了,輕得仿佛羽毛落地一般悄無聲息。他走進殿內,見秦王駟身邊,只有兩名小侍童服侍,秦王駟正獨自彈箏,近乎忘我。

繆監一聲不響,只垂手立於一邊,靜靜相候。

秦王駟一曲畢,侍童奉上銅盤淨手。他將手浸在盤中甚久,將因劃曳箏弦而發熱的手指浸得涼了,這才抬起手,讓侍童用絲巾拭幹。

他閉目片刻,緩緩從彈箏時忘我的澄澈心境中恢復,朝野諸事又湧上心頭。他緩緩地問道:“查得怎麼樣了?”

繆監恭敬地道:“以老奴看,王后是真心想清查宮中,不但在椒房殿中清查銷毀,連原來已經入了庫房的物件,都重新清理了一遍。”

秦王駟放下竹簡,冷哼一聲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寡人若連內宮也亂事連連,何敢言治國,又何敢言平天下!”

繆監不敢說話。

秦王駟又問:“王后宮中,到底藏著些什麼?”這自然問的是王后到底銷毀了什麼東西。以繆監的手段,各宮的陰私東西若深藏箱底,他非得親自搜查才能知道,但各宮若是拿出來銷毀,他自然就能夠從那些粗使內侍口中得到消息。

繆監聽了此言,猶豫片刻,才從袖中取了竹簡呈上,低聲回道:“各宮確有一些陰私之物,皆在這竹簡上寫著……”這些陰私之物,他亦不好直接說出口來,只得書於竹簡,教秦王駟自己來看了。

秦王駟接過竹簡,慢慢看著。魏國諸姬在秦宮多年,違禁之物倒是不多,王后羋姝的庫房中陰私之物卻多得很。他越看越生氣,一把將竹簡擲到地上:“哼,楚國!寡人若知楚國後宮竟然如此,寡人當初就不會去……”早知如此,他當初便不會去楚國求親了。世間事,有利必有弊。雖然秦楚聯姻,秦國獲益甚多,但他卻沒有想到,楚宮之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陰私手段,實是聞所未聞。

他卻不知,大凡立國越久,後宮妃子來歷複雜,荒唐的君王出現的頻率越高,這些爭鬥與陰私手段便花樣越多,倒是與國家不相干。似齊國、燕國、楚國這些年代甚久的大國,中間若出現幾個荒唐君王,亂事也甚多。便是如歷代周天子家,鬧騰出來的花樣也是盡夠看的。

他怒氣不息,當下就問繆監:“假和氏璧之事,你又查出些什麼來了?”

繆監見秦王駟發怒,又恭敬道:“老奴聽羋八子曾言,此事當與昭陽有關,便有心留意昭氏姊妹動向……”

秦王駟劍眉一揚:“昭氏?不錯,你可查出些什麼來了?”

繆監便道:“據椒房殿的奴才回報,說當日王后欲借和氏璧對付羋八子時,孟昭氏曾從中挑撥。另,王后有解藥之事,魏夫人乃是從衛良人口中得知。而奴才後來細問過衛良人,她說當初是聽宮人在花園談論時得知的,觀其背影,其中一人,頗似孟昭氏。”

秦王駟臉色一變:“這麼說,這孟昭氏當真有鬼?”

繆監又道:“方才老奴看到季昭氏於園中僻靜處私下哭泣。老奴斗膽,套問了她幾句,覺得她似是知道一些內情首富嫡女。只是季昭氏畢竟是大王寵嬖,老奴不敢多問,只請了她回來,如今便在偏殿耳房。大王,您要不要見見?”

秦王駟沉著臉,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你直接叫人去椒房殿,宣孟昭氏來見寡人吧。”

繆監低聲問:“那這季昭氏呢?”

秦王駟淡淡地道:“就讓她先在這兒待著吧。”

繆監應了,便叫繆乙前去宣旨,自己依舊侍候著。

秦王駟又道:“五國兵困函谷關,寡人欲以樗裡疾為帥,派十萬兵馬出函谷關與諸國交戰。准公子華再停留三日,三日以後,入軍營。”

繆監知道這便是公子華求助樗裡疾之事的處理結果,當下應了一聲:“是。”

秦王駟又吩咐了一些事,繆監皆一一傳遞出去。

過了一會兒,卻見繆乙從門邊悄然進來,在繆監耳邊說了幾句。繆監臉色一變,秦王駟看到,問:“怎麼了?”

繆監露出為難的神情,道:“奴才派繆乙去王后宮中,宣孟昭氏問話,不料王后聽信讒言,以為是要削弱她的羽翼,不肯交出孟昭氏。”

秦王駟大怒,拍案而起:“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她這是引狼入室,還執迷不悟。繆監,你再去,若她還不肯交人,問她是不是要寡人親自去要人!”

繆監忙勸道:“大王息怒,老奴一定把事情辦妥。”

當下繆監匆忙出來,便親自去了椒房殿。

之前繆乙前來,說是要提孟昭氏。誰知孟昭氏見季昭氏跑出,便叫人跟著她。那人見季昭氏被繆監帶走,急忙回報。孟昭氏心知不妙,便匆匆將手中證據銷毀。她知道這宮中必有繆監耳目,便將帛書都暗暗在銅鼎中焚了,藥丸也研成粉,和帛灰一併拿水沖了。有些不好銷毀的東西,便掩在袖中,借著去庫房的機會,全都暗暗混在玳瑁要銷毀的東西裡頭。

將一切收拾乾淨,自己便趕去羋姝處,將繆監帶走季昭氏之事說了,又說恐怕季昭氏只是第一個,此後便要帶走自己,再次便是景氏、屈氏,最後對王后下手。羋姝信以為真,果然不久之後,繆乙來提孟昭氏,羋姝便問他是不是帶走了季昭氏。繆乙不防,直言回答,羋姝更覺得絲絲合縫,當下大怒,便將繆乙趕走。

孟昭氏躲過一劫,卻知此事當不會就此了結,便煽動玳瑁,說是因龍回丹之事,秦王疑上王后,甚至有可能以羋月取代羋姝。玳瑁雖然狡詐,卻也是關心則亂,當下便去了羋姝處,說是要去向秦王投案,言明一切均是自己所為,與王后無關。

羋姝心中猶豫,孟昭氏卻又糾合了景氏、屈氏,一起來正殿請罪,說是自願前去頂罪,好讓羋姝脫身。

繆監到時,羋姝已經有些意動,欲讓玳瑁頂罪,卻不料玳瑁方踏出殿門,便見繆監迎面而來。

玳瑁臉色慘澹,道:“大監來得正好,老奴正欲向大王請罪,如此便隨大監去了吧。”

繆監何等角色,聽了此言,再看殿中諸人神情,已經知道究竟,心中暗罵孟昭氏好生狡猾,對這件事的脈絡卻更加清楚,口中道:“大王聖明,亦知此事與王后無關。嫁妝之中備有解毒之藥,也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羋姝一聽,頓時站起,喜極而泣:“大王,大王聖明——”

繆監又看著玳瑁,語重心長地道:“誰有罪,誰無罪,大王聖明,皆能明白。大王既召孟昭氏,那便是孟昭氏之事,傅姆休要為他人所惑,陷王后于不義。”

玳瑁是楚宮中成精的角色,聽了此言,猛然醒悟,顫抖著嘴唇,看著繆監,欲確認他這話的意思。

兩人四目相交,但見繆監果斷地點了點頭。玳瑁頓時明白,當下退後一步,朝繆監行了一禮,趨步到羋姝面前,道:“王后,大王聖明,既召孟昭氏,那王后豈可與大王旨意相抗,傷了和氣?”

羋姝原是個沒主意的人,對於秦王駟的命令,多半是要遵從的,只是方才因著孟昭氏和玳瑁一齊進迷惑之言,這才左了性子傾靈。如今見玳瑁轉向,當下便點頭道:“既是傅姆如此說,那孟昭妹妹,你便去吧。”

孟昭氏不想繆監一來,情況急轉直下,張口欲言,卻見繆監一雙老眼,冷冷地瞧著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看看玳瑁,又看看羋姝,忽然笑了:“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當遵令。王后放心,有妾身在,絕不能教旁人構陷了王后。”

羋姝還未覺察她的意思,玳瑁卻被她這話弄得將信將疑。繆監心中暗罵一聲“狡猾”,口中道:“難得孟昭媵人深明大義,如此便請與老奴走吧。”

孟昭氏臉色慘白,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給羋姝行了大禮,口中道:“妾拜別王后,王后當知妾的忠心,望日後善待我的妹子,也就是了。”

羋姝見著她一臉凜然,心中一軟,道:“你放心,你們是我的人,我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你們。否則的話,我如何在後宮自處?”

玳瑁扭頭,見繆監眼中的譏諷之意,恨不得掩了羋姝的嘴,只得上前催道:“大監,既如此,望早日令真相大白,還我們王后一個清白。”

繆監袖著手,看著孟昭氏先拜別了王后,又拉著景氏、屈氏一一叮嚀道別,十分難舍。

孟昭氏自是知道繆監在觀察著她,她不慌不忙,顯出自己完全無辜的樣子,隨著繆監去了承明殿。

入了殿中,便見秦王駟手執書簡,正在看書。孟昭氏下拜道:“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揮了揮手,繆監便帶著侍從悄然退出。孟昭氏心頭惴惴,卻見秦王駟將手中書簡隨意拋在幾案上,才道:“季昭氏便在偏院,寡人並未召見她,亦未盤問她什麼,你可知寡人的意思?”

孟昭氏本來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心頭一喜,轉而一想,卻又一凜,只覺得口中發苦,伏地謝道:“妾身謝過大王。”

秦王駟直視著她,冷冷地道:“因為寡人若令季昭氏指證自己的骨肉同胞,是陷她於不義。”

孟昭氏進殿來之前,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秦王駟在季昭氏那裡或者別處問得了什麼,自己只消抵死不認,逼急了就往柱子上一撞,以死自白。想來便是秦王駟,若沒有確鑿的證據,又何至於對自己這個曾經的枕邊人如此殘忍,不顧叫冤便要將自己處死呢?似魏夫人這般,幾次三番都罪名確鑿,但只要她抵死不認,便是幾起幾落,也依舊在後宮盤踞。

可是沒有想到,秦王駟這一句話,卻擊中了她的心底。他不欲陷自己的親妹妹于不義,而自己卻……

一時又羞又愧,想起十幾年來的姐妹之情,不由得伏地痛哭起來。

秦王駟也不說話,只靜靜聽著孟昭氏痛哭。

孟昭氏卻十分明白,只在那一刻崩潰到痛哭,哭得幾聲,便知道此時此刻,若是自己再“痛哭不止”,只能落了下乘,教人輕看。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此事抵賴到底。可是秦王駟這般處置,卻教她竟不敢將抵賴的招數放出來了。只哭得幾下,勉強忍了哭聲,哽咽道:“大王高義,妾慚愧無地了!”

秦王駟輕聲道:“寡人知道以你的聰明,自然是不會再留著證據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寡人再說一件事,好教你放心……”饒是孟昭氏素來自命心志剛強,然而聽著這般和和氣氣的話,心頭卻越來越冷。秦王駟輕輕地說了幾個字,落在她的耳中,卻如巨雷之震:“中行期已經自盡了。想來,你害怕的證據,俱已不在,你當放心了。”

孟昭氏跌坐在地,竟是連張嘴都覺得十分艱難:“我,我……”

秦王駟歎道:“寡人要處置你,又何須明正典刑?”

孟昭氏只覺得一顆心已經沉到了底。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原來的想法,是何等天真。是的,她不過是個後宮妃嬪,又不是什麼士子,沒有確鑿的證據便處置會壞了君王的名聲。後宮妃嬪,倚靠的不過是君王的憐愛而已。魏夫人之所以能夠屢次脫難,並不是因為她夠狡詐夠堅韌夠嘴硬,只不過是君王對她,仍然還有一絲“不忍”而已。

自己的君恩,始終只有這薄薄的一層,但假和氏璧案卻將秦王駟最倚重、最寵愛的王后、魏夫人、羋八子俱牽連在內。

所以,他無須證明,他只要心裡明白,那便是了。

所以,他甚至沒有去盤問季昭氏,因為覺得那樣會傷了自己的“仁義”。他在心裡,已經認定了她的罪了。

此時此刻,她恍然大悟。秦王駟願意見自己一面,而且在一開始就向自己說明保全季昭氏之心,那便是給自己最後一個機會。而如今,他已經不願意再聽下去了。

孟昭氏眼看著秦王駟站起來,就要往殿外行走,只覺得整個人的精神似要崩塌。她一生自負,卻不想此刻被人視為灰礫般拂掉。她忽然間失控地叫了起來:“大王,妾願意說,妾願意什麼都說出來……”

秦王駟腳步微頓,聲音卻透出一股疲憊來:“此刻,說與不說,還有區別嗎?”

孟昭氏淚流滿面,手指緊緊地摳著地面,失聲痛哭:“有!我不想自己死了,在大王心中,還是根本不屑一問的小人……我不甘心……”

她雙手緊握,一口氣將自己入宮以來的心態、作為,以及假和氏璧案中與中行期的往來、與昭氏之前的往來,盡數說了出來。她滔滔不絕,就像只要自己停頓片刻,便要後悔似的。她的內心充滿了驚恐,這種自己人生存在意義被否定的驚恐,迫使她不停地說下去。

秦王駟靜靜地站著,聽著她盡訴心事,傾吐不甘……然而,就算是這樣,她的話語中,仍然是有所保留的,她只是把自己的事說了,昭氏及楚國在郢都城還有什麼東西,她沒有說,畢竟她還是守著這條底線的。她說了自己的陰暗、自己的怨念,然而對於其他的媵人,卻還是沒有一字詆毀,沒有拉人下水的言辭。

秦王駟站在那兒,靜靜地聽完,然後走了出去。

繆監守在外面,給他披上披風。秦王駟一言不發,走下臺階。

繆監抬眼看去,但見天邊一抹夕陽如血。

這一夜,孟昭氏在內府之中自盡身亡。

次日,秦王駟下令,季昭氏移于離宮。

王后羋姝不慈,令其閉門思過一年。

魏夫人行事不端,本當處置,但公子華跪闕,願以軍功折罪,秦王駟乃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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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77章 破心籬

披香殿內,嬴華辭別魏夫人,便要出發去函谷關軍中。

魏夫人抱著嬴華,泣不成聲:“子華,是母親做錯了事情,連累我兒。”

嬴華抬頭看著魏夫人,誠摯地道:“母親,上次您已經觸怒父王。您是最知道父王脾氣的,如何竟然敢一再觸犯?”

魏夫人輕撫著嬴華額頭的傷痕,眼中滿是痛心後悔:“你為了救母,竟如此自傷,又折了軍功,叫我心裡……我寧可讓大王降我的位分,也不願教你受屈。”

嬴華卻搖頭道:“母親,您在宮中結怨甚多,若是降位,豈不是受人欺辱?軍功,只要兒子再打幾場仗,便能再累積起來。兒子一身俱是母親所予,談何連累?”他頓了頓,又道:“兒子也知道,母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兒子而爭。可如今王后有權,季羋有寵,父王對您存有戒心,再生事端,只怕反將自己陷於絕境,到時候叫兒子該怎麼辦?”

魏夫人抱住嬴華,泣道:“我兒,你是秦國最傑出的公子,這太子之位原就應該是你來坐。為娘何忍叫你屈居於黃口豎子之下!”

嬴華輕輕推開魏夫人,肅然道:“母親既知兒是秦國最傑出的公子,就當知道,若要爭勝,還是孩兒來做,更有勝算。母親,兒子已經長大了,從此以後,應該讓兒子來努力,來為母親謀劃將來。”

魏夫人含淚點頭,她縱有千萬主意,但在自己兒子面前,卻是毫無辦法,只能依從:“我兒當真長大了。母親聽你的,以後只管安享我兒之福。”

嬴華站起,喜道:“母親若肯聽兒子的,從今以後,勿在宮中生事,兒子在外,也可安心。”

魏夫人歎息:“我兒,是母親無能,才讓你小小年紀,浴血沙場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你可知自你上次出征以後,母親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說著,心頭更是絞痛。上次,嬴華獲得的軍功,便是建立在對她母國的征伐之上。可是這樣椎心泣血得來的軍功,如今竟也是半分不剩了。

嬴華歎道:“母親,父王曾言,君子當直道而行。大秦首重軍功,兒子若能夠在軍中建功立業,自然得群臣擁戴,大位何愁不得?就算不能,孩兒有軍功,有威望,有封爵,也自保有餘。”

魏夫人輕撫著兒子年輕而意氣風發的臉,只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只想將天下的一切都捧到他的面前:“我兒,你還太年輕、太天真,這世上有些事情,並不是直道而行就可以有所回報,否則天下人何必事事算計?為娘也一樣是魏國公主,和前王后還是一母所出,就因為遲生幾年,在魏國是姊妹,嫁到秦國竟一個為王后,一個為媵侍。不但身份高下有別,更被自己的親阿姊處處算計,時時打壓,多年來位分不得提升。幸而天佑,阿姊多年不曾生育,抑鬱成病。那時她生怕庸氏、唐氏重新掌權,才將我升為夫人。我兒本是王家血脈,當生而擁有一切,豈能與貧賤之民一起爭軍功!”

嬴華無奈,勸道:“母親,您終究是婦道人家,您不明白——”他頓了頓,昂然道:“這個世界上,唯有實力勝過一切詭計。”

魏夫人看著兒子的神情,心中一軟,終於答應:“好、好,我兒放心,母親以後要做什麼,必事先與兒商議,絕不擅自行動,可好?”

嬴華不放心地叮囑道:“母親既答應了兒子,可要說到做到。”

魏夫人寵溺地看著兒子,不住點頭:“好,都依我兒。”

嬴華想了想,還是又說了一句:“母親從前得寵時,在宮中結怨甚多。如今已經失去父王寵愛,請母親從今往後,儘量與人為善。一來讓兒子出征放心;二來兒子若有功勞,也免得因他人心中含怨,受人詆毀。”

魏夫人聽了此言,頓時柳眉倒豎:“誰敢詆毀我兒,我必撲殺此獠!”

嬴華見她如此,無奈道:“母親,您又來了。兒就是怕母親如此,方才勸說。世間之口,哪是威嚇能夠鉗制的?母親多結善緣,兒子自然更加安穩。”

魏夫人無奈,只得道:“我兒放心。”見嬴華終於安心,魏夫人便轉身取出一疊衣服,遞與嬴華:“我兒在軍中必然吃苦,我聽說將士們征衣破損,都不得更換。我兒豈能受此委屈?這些衣服,便是母親這些日子,親手一針一線縫就。我兒穿在身上,也當是……如同母親在你身邊照顧一般。”她說到最後,已經哽咽,“你出征之後,萬事小心,多寫家書,也免得叫我……牽腸掛肚……”

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嬴華痛哭起來。

嬴華無言,只能緩緩相勸,等得她終於鬆手,便退後一步,深深拜伏。三拜之後,方才站起來,昂首闊步而出。

魏夫人看著嬴華的背影,泣不成聲。

嬴華走出披香殿外,便收起和煦神情,叫來了魏夫人的幾個心腹,露出冷酷的神情,厲聲道:“我出征以後,這披香殿中,你等要給我小心地看著,千萬不能讓夫人自作主張再生事端!若有什麼事,你等只管陽奉陰違,甚至可以暗中告訴繆監,就說是我吩咐的。夫人年紀大了,有些事,不宜讓她再操心。你們可明白?”

采薇深知如今魏夫人已經勢衰,披香殿當以嬴華為倚仗,連忙率眾恭敬地道:“奴婢等遵命。”

嬴華看了采薇一眼,點頭道:“你好好服侍夫人藏鋒霸天下。若是平安無事,我自有重賞;若再出什麼事,你也別活了。”

采薇嚇得戰戰兢兢,她知道嬴華是說得出,做得到的。魏夫人再倚重她,也不會為她逆了嬴華心意。

眾人恭敬地將嬴華送走,采薇方垂首回到殿內。魏夫人坐在窗前,正由兩個小侍女為她梳妝,見采薇進來,瞥了她一眼,笑道:“子華同你說了些什麼?”

采薇歎氣:“夫人何必問?公子能說些什麼,夫人難道還不明白嗎?”

魏夫人點了點頭,苦笑道:“我明白的。”

采薇看她臉上的神情,知道她半點也沒有將嬴華臨行前的吩咐放在心上。心中暗急,賠笑道:“夫人既然明白,又何必逆了公子的意思……”

魏夫人擺擺手,冷笑:“子華年紀輕,把人心想得太好,太過理想。須知這宮中,便是人踩人的,我便肯與人為善,難道她們就願意與我為善嗎?難道我以後,就這麼當一個棄婦,等老,等死嗎?”

采薇吃了一驚,問道:“夫人意欲何為?”

魏夫人詭笑:“意欲何為?采薇,你將我新制的白狐裘拿來。”

采薇詫異地問:“夫人要做什麼?”

魏夫人緩緩地道:“我要去見羋八子。”

采薇怔了一怔,便明白過來。這次假和氏璧案,雖然最終魏夫人也沒得到好處,但卻明明白白在王后羋姝和羋八子之間撕開了一條不可彌合的大縫。看她此刻的言行,想必就是去羋八子處,將這條裂縫撕得再開一些,甚至是讓羋八子成為王后下一個勁敵,而她自可坐山觀虎鬥了。

采薇雖然記得嬴華吩咐,但也拿魏夫人沒辦法,只得收拾東西,隨她出門。

魏夫人緩緩地走下臺階。這咸陽宮占地極大,所謂“離宮別館,彌山跨穀,輦道相屬,木衣綈繡,土被朱紫,宮人不移,樂不改懸,窮年忘歸,猶不能遍”。她的披香殿卻是上下兩層,主殿在上,其下為內室,外面是回廊,廊下以磚墁地,簷下有卵石散水。宮殿之間,便以層疊的複道和廊橋相通。

魏夫人走在複道上,宮中諸人,往來相見,都面露驚訝之色。想不到魏夫人經此重挫,不閉門避人,還這般大膽招搖地再度出來,只不曉得,她這是要去何處?

她故意慢慢地走著,甚至不時地停下來,賞玩廊邊的花枝。有時那些宮人走避不及,忙不迭地行禮,那些帶著驚訝好奇的神情在她嘲弄的眼神下,漸漸縮成惶恐之色。

魏夫人卻在心中冷笑。這些宮中人精彩的臉色,當真是十分可笑。她們以為,她就這麼完了嗎?早著呢!

離常寧殿越來越近,許多人亦已看出了魏夫人的目的地,遠處的回廊上便有人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魏夫人卻仍然帶著微笑,踏入了常寧殿中。

羋月聽了侍女稟報,便走出來相迎。兩人位分有差,這亦是依了禮數。

魏夫人卻不客氣,也不在外頭候著,自己笑著走了進去。她走到廊下,便見羋月從西殿中出來迎接,正走到庭院當中銀杏樹下。片片銀杏葉落下,落在她的頭上、身上。秋風疏朗,她的眉宇之間,也有著疏朗之色。

魏夫人抬起頭來,看到羋月,一時竟有些恍惚。魏夫人一直將羋月視為一個小丫頭,雖然知道她也得寵,她也厲害,但終究還是不曾把她放在眼中的。可是此時的羋月,卻讓她有種不能輕視的感覺。

羋月迎上行了一禮:“魏夫人倒是稀客,難得難得,快請進來坐吧。”

魏夫人滿臉含笑,走到羋月面前,拉著她的手道:“季羋妹妹臉色看著好多了,真是可喜可賀。”

羋月不知其意,只能臉上帶著客套的微笑道:“不敢當,夫人快請入內。”

當下讓了魏夫人進了外室,薜荔奉上酪漿來,一壺倒了兩盞,一盞遞與羋月,一盞遞與魏夫人。

魏夫人接了,卻只放在一邊,打量周圍,笑道:“妹妹也忒寒儉了,此處也沒有多少好的擺件。便是王后無心,唐姊姊也應該有所表示啊!”

羋月只笑道:“何嘗沒有呢,只是稷兒尚小,恐怕他淘氣砸了,因此都收著呢。”

魏夫人嘴一撇:“妹妹也是楚國公主,卻去學唐氏的小家子氣。子稷堂堂大秦公子,便是砸了什麼,咱們還砸不起嗎?”

羋月不去聽她挑撥之言,只笑道:“不知魏夫人今日來,有什麼事?”

魏夫人卻扭頭,令采薇捧上一襲衣袍,笑道:“我是特來向妹妹道謝的。幸而妹妹向大王澄清事實真相,方免去我的嫌疑。大恩不言謝,只想有所報答。思忖著入口之物難免忌諱,剛好子華前些日子獵了些白狐,集綴成裘,連夜趕著做了送來。妹妹試試衣服,可合身不?”

羋月舉目看去,卻見一襲外罩大紅菱紋重錦的白狐裘,在袖口、領口和下擺露出雪白的毛鋒,紅白相映,格外豔麗。又聽說是公子華所獵,心頭抵觸,口中卻笑道:“魏夫人客氣了,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如何承受得起?況且,這是公子華孝敬夫人的一片心意,我若收了,實在是太不合適。”

魏夫人卻說:“無礙的。”

羋月只道:“切切不可萌貨大戰美御醫。”

魏夫人的笑容便撐不住了,問道:“妹妹可是對我仍然心存芥蒂?”

羋月假笑道:“魏夫人說哪裡話?都是宮中侍奉大王的姐妹,何來芥蒂可言?”

魏夫人微笑道:“你信不過我,是正常的。我與你從前的交往,實有太多的不愉快,也有太多的不坦白。但我今日來謝你,也實是一番誠意。”

采薇只得也跟著勸道:“是啊,羋八子,今時不同往日。公子前日見過夫人,誠心勸說,夫人已經悟了。公子如今已經成人,夫人的事,如今也由公子做主。”

魏夫人也跟著輕歎一聲:“不知不覺,兒子都比母親高了,也比母親有主意了。我如今萬事聽兒子的,什麼事也不爭,什麼事也不想了。”

羋月微笑道:“這是魏夫人的福氣,我也日夜盼望著子稷有朝一日能夠長大成人,如公子華一般,建功立業,得一方封地,便一生無求了。”

魏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羋月的神情,判斷著她話語的真假:“唉,我也是同妹妹一樣的想法,只可惜別人卻對我偏見已深。就如今日,我特地來向季羋妹妹道謝,妹妹卻拒人於千里之外。”

羋月卻仍舊笑道:“人之偏見,不是一朝一夕造成,自然也非一朝一夕能消除。只要魏夫人真的努力了,自然人人都能看見您的改變。”

魏夫人略一沉吟,揮手令采薇退下。羋月見了她的舉動,也揮手令薜荔退下。

卻聽得魏夫人緩緩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想請教妹妹。”

羋月問:“何事?”

魏夫人道:“和氏璧案,是大好機會,我與王后皆落嫌疑,你正可借此除去我們,何以竟輕輕放過,不但沒有落井下石,反在大王處為我們辯冤?”

羋月微笑道:“魏夫人以為呢?”

魏夫人道:“我本以為你是糊塗了,圖在大王面前的賢慧之名,又或者想挑動我和王后繼續相互殘殺。可是我方才以白狐裘示好,你若有此心,自然會借機和我修復關係,讓大王看到你的大度。可你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對我戒心依舊,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

羋月心中暗歎,口中卻道:“難道我就不能是為了明辨是非黑白?難道對你們來說,是非黑白並不重要,借助每一件事打擊對手才是本能選擇?”

魏夫人聽得不順耳,心中瞧不起她這般裝模作樣,當下冷笑:“難道你不是嗎?”

羋月搖頭:“我不是。”

魏夫人不服氣:“我不信,這世間誰人做事,不是為了一己之利?”

羋月沉默片刻,知道與她之間,已經無法溝通。她看著魏夫人,終於道:“魏夫人,你可知道先王后去世之後,大王為什麼不立你為王后嗎?”

這是魏夫人這一生最刺心的事,她聞言不禁臉色一變,差點翻臉,聲音也不由得變得尖厲:“季羋說這個幹什麼?”

羋月見她至今猶對幾案上的酪漿點滴不沾,當下便端起自己面前同一只壺中倒出來的酪漿,飲了一口,緩緩地道:“世間婚姻,莫不是合二姓之好,求中饋主事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大王立後,也不例外。不是為結兩國之好,就是為王后的能力德行足以安定後宮,二者得其一即可。卻不在於誰是否得寵,也不在於她有沒有兒子,更不在於她是否工於心計。魏夫人,你的確很聰明,也很有心計,只可惜你做人太在乎得失,每件事都掂量得太過厲害,像商賈買賣一樣斤斤計較,生怕自己吃了半點虧,不讓別人有半點便宜。所以你明知道大王求的是什麼,可是你做不到。”

魏夫人聽著這番言語,只覺得句句刺心,欲待翻臉,最終還是忍下,只冷笑道:“季羋說得好聽,只要是人,誰不患得患失?”

羋月歎道:“患得患失,小人之心。你成不了王后,是因為你沒有政治勢力可倚仗,又沒有足夠的胸襟氣度和大王站到同等高度上。你的眼睛只看到這一方天、一方地,走不出這庭院,如此,何堪為一國之母?”

魏夫人終於忍不住,沉下臉來,尖厲地冷笑:“哼,季羋妹妹好一張利口,你說旁人患得患失是小人之心,那我請教季羋妹妹,如何做才不是小人之心?”

羋月將手中的杯盞緩緩放下,肅然道:“君子擇善而行,百折不撓,九死無悔。君子可以失一時,卻不會失百世。小人只能得一時,卻失了百世。”

魏夫人聽了她這話,指著她,手指動了兩下,話未說出口,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停不住,還拿帕子抹了一下笑出的淚水:“季羋妹妹,原來你擅說笑話啊!”

羋月肅然道:“我並非說笑。”

魏夫人尖聲笑道:“原來君子就是做冤大頭,我當真是受教了。”

羋月看著魏夫人,緩緩地道:“我初見大王之時,他曾說過一句話: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為人君者不曾蔭德于人,何能求為人臣者仰生於上呢?夫人自甘落了下乘,他人何敢指望能仰生於夫人?”

魏夫人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看著羋月,一張臉忽紅忽青,十分精彩。好半日,方才慢慢恢復過來,悵然若失道:“你的話,我能聽懂,可我卻做不到,我想世間也沒有什麼女子能夠做到。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身為女子,從生到死,處處仰生於人,這決定了我們的心胸格局,走不上君子之途。”

兩人沉默,一時無言。

魏夫人來此,本有些話要與羋月說。她擅能移人心志,但是,對於羋月,卻有一種無從著手的不解。這個女人,竟不似普通的女人一般會嫉妒、會防範、會算計,她這麼坦坦蕩蕩,教她不知是真是假,竟無話可說。

卻聽得外面有人道:“參見大王。”

魏夫人一驚站起,卻見秦王駟已經大步走到門前。魏夫人臉色一變,忙擠出笑容,上前盈盈下拜,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還抬手扶了魏夫人一下,溫言道:“子華走的時候,說你近來身體欠安,還未痊癒。若無事,便多休息。”

魏夫人只覺得心口一痛。秦王駟這一扶一勸,看似溫情脈脈,可是兩人之間,便是這麼一點肌膚相觸,已經讓她感覺到,那雙手曾經有過的男人對女人的溫熱,已經消失。他此時待她,不過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罷了。那溫柔言語中含著的警告,她自然也是聽得出來的。

她苦澀地一笑。秦王沒有扶羋月,卻扶了她;沒有先對羋月說話,卻先對她溫言相勸。可是這其中的親疏遠近,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
魏夫人站起來,勉強笑道:“我原是為了感激季羋妹妹替我仗義執言,特來相謝。既然大王來了,妾身不敢打擾,就先告退了。”

秦王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一傾紅顏媚天下。魏夫人只得施了一禮,匆匆離開。

秦王駟坐了下來,拿起剛才那杯不曾飲過的酪漿,一口飲盡,道:“天氣轉涼,以後不要貪嘴飲這酪漿了,叫醫摯給你煮些藥用湯飲來。”

羋月掩嘴一笑,方問道:“大王何時來的?”

秦王駟道:“來了有一會兒了。”

羋月面露驚訝之色,想問什麼,卻沒有問出口。秦王駟卻仿佛知道她的意思,點點頭。

羋月見秦王駟在看著她的臉,她被看得有些詫異,也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道:“臣妾臉上有什麼,難道是這幾天忽然變樣了嗎?”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眉間,歎道:“正是有些變樣。寡人觀你眉宇之間神清氣爽,有豁然開朗之意。”

羋月微笑:“也許臣妾只是……想通了。”

秦王駟道:“哦,你想通了什麼?”

羋月沉吟道:“也就是……我中毒那幾天。”

秦王駟有些意外:“你中毒那幾天不是昏迷不醒嗎?”

羋月搖頭:“不是的,那幾天我雖人不能動,口不能言,在別人眼中昏迷不醒,可不知為何,我卻能聽、能聞,腦子一直是醒著的。我聽到你們人來人去,我感覺到太醫在為我診脈,薜荔給我喝藥,我能咽下去……人到鬼門關前走一趟,又這樣完全不能自主,只餘下腦子能動,反而豁然開朗,參透得失。”

秦王駟道:“你想了什麼?”

羋月道:“我在想,如果沒有對症的解毒藥,我再也起不來了怎麼辦,我就此一命嗚呼怎麼辦。那麼我現在,有什麼事情是還沒做的,有什麼是被我浪費了的,又有什麼事是我後悔做了以為可以補救卻已經沒時間補救了的。我把我這一生的所思所為理了一遍,竟是好多事沒來得及做,好多事是做錯了的。”

秦王駟道:“那你以為你什麼事是錯得最多,最後悔的?”

羋月道:“也就是我剛才跟魏夫人說過的話,我不該患得患失。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不該被環境所擾,失了本心。”

秦王駟看著羋月,歎道:“寡人也曾經有過你這樣的心路。”

羋月詫異地:“大王也有?”

秦王駟道:“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曾經在山林中迷失近一個月嗎?”

羋月點了點頭。

秦王駟道:“那個時候,我也以為我會死在密林裡,我想我究竟錯過了什麼,迷失了什麼,還有什麼是可挽回的。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在任何事情上迷失過。”

兩人執手相看,了悟一笑。

夜色初上,承明殿中置酒行宴,羋月便彈起箜篌,邊彈邊唱。

秦王駟興致勃勃地跟著羋月的腔調學唱楚歌。

羋月唱:“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

秦王駟拍手跟唱:“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

自宮巷望去,承明殿前的高臺上,燈火輝煌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空中隱約傳來楚歌聲,男聲高亢入雲:“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女聲婉約伴唱:“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一曲畢,秦王駟哈哈大笑:“這楚歌當真拗口,寡人學了數日,才學會唱這一首。”

羋月嫣然一笑,道:“可妾聽大王唱起來,卻無任何異音,想是大王天資聰明,學什麼便像什麼。”

秦王駟飲了一口酒,忽然道:“五國聯兵於函谷關下,大戰在即,這歡歌置酒,寡人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有了。”

羋月忙盈盈下拜,道:“妾聽說大王點兵,要與五國盟軍作戰。妾請求讓弟弟魏冉也跟著樗裡子一起作戰,請大王恩准。”

秦王駟道:“難得你有這份心,寡人焉能不准?好,寡人讓他跟著樗裡疾出征。出征前,叫他進宮,讓你姐弟道別。”

秦王駟一聲令下,魏冉便奉命進宮,來見羋月。

魏冉在繆辛引導下,向內宮走去。他入宮時帶著一個包袱,交宮門口驗過以後,便交由繆辛捧進來。

繆辛邊走邊問:“魏校尉,您這包袱裡是什麼東西啊?挺沉的。”

魏冉目不斜視,邁著軍人的步伐向前,每一步似量過一樣等距:“是我帶給阿姊的東西。”

兩人一路來到常寧殿西殿。繆辛通報之後,魏冉便走了進來。

卻見羋月坐在窗邊,膝邊放著一件紅底黑紋的絲綿袍。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看到了魏冉,不禁粲然一笑。

魏冉沖上前跪倒在羋月面前,激動地道:“阿姊……”

羋月見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雖然臉上還帶著稚嫩之態,個子卻已如同成年人一般長大,一時恍惚:“小、小冉……”

魏冉抬頭:“是,我是小冉。”

兩姐弟頓時熱淚盈眶,抱頭痛哭起來。

好半日,女蘿等才抹淚帶笑上前勸道:“季羋,姊弟相逢,當歡喜才是。”

兩人這才止了哭,打水洗了臉。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額頭、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半晌,才輕歎道:“小冉,你居然這麼大了,大得連阿姊都不敢相認了。”

魏冉忍悲帶笑道:“是啊,阿姊,我長大了,如今我已經能保護你了。”

羋月歎道:“是,我的小冉長大了,能保護阿姊了……你在軍中,一定吃了很多的苦。都是阿姊無能,才會讓你過刀頭舐血的日子。”

魏冉道:“阿姊,我很好,將軍很提拔我,同袍們也很照顧我妻主太狂夫之過。征戰沙場才是男子漢應該有的人生,才是我魏冉應該有的人生。”

羋月欣慰道:“嗯,小冉長大了,我的小冉真的長大了。”

薜荔一拉繆辛,繆辛將手中的包袱放下,兩人行了一禮,悄然退出,關上了門,室內只余羋月姐弟獨處。羋月拉起魏冉,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弟弟,仿佛看不夠似的。

魏冉便將包袱打開,道:“阿姊,三日之後,我就要上沙場了。”他將包袱向著羋月一推,“這是我這些年軍功受賞的東西。有七十金,還有功勳田,雖然只有十畝,不過我將來一定能掙更多的。這幾塊玉石是我的戰利品,特意給阿姊留著……”

羋月見了這一包袱零零碎碎的東西,驚呆了:“你,你這是……”

魏冉憨笑著道:“阿姊,這些東西我帶著也不方便,以前也常托放在別人那兒。如今難得進宮,我就帶進來給阿姊了。”

羋月連忙收拾起來,嗔道:“傻孩子,阿姊這裡什麼都有,你這些東西還是自己收好。”

魏冉按住了羋月的手:“阿姊,我就要出征去了,帶著也不方便,不如先放在阿姊這裡,好不好?”

羋月無奈:“好,那阿姊先幫你收好,再給你添上一些,好讓你將來娶婦。”

魏冉臉紅了:“阿姊!”

羋月道:“對了,天冷了,阿姊給你做了幾件衣服,你路上行軍,可要多注意別受了寒。”

魏冉道:“阿姊,我是個男人,衣服多一件少一件沒關係,阿姊在宮中不可太過辛苦。”

羋月道:“不辛苦,阿姊怎麼都不會辛苦的。”

羋月站起來,從櫃中取出一疊衣服,又將剛才放在身邊的那件紅底黑紋綿袍拿起抖開,對魏冉道:“你瞧瞧這件袍子好看嗎?我怕你會冷,特意做的綿袍。”

魏冉笑道:“阿姊做的都好看。”

羋月招手道:“來,套上試試,看哪兒有不合身的,阿姊再改。”

說著,她走到魏冉身邊欲為他穿衣。魏冉羞澀,只得站起來,自己伸手去拿綿袍道:“阿姊,我自己來。”

羋月卻笑著替他穿上衣服:“你如今大了,便不讓阿姊替你穿衣服了嗎?”

魏冉只得乖乖讓她套上衣服。羋月一邊替他整衣,一邊卻握住魏冉的手,按住衣袍上的一處,壓低了聲音:“你按一下這裡,可感覺到有什麼不同?”

魏冉一驚,見羋月神情嚴肅,當下伸手在她所說的地方按了一下,同樣壓低了聲音回道:“裡面,似乎還有一層東西。”

羋月點頭:“不錯,我還縫了一件極重要的東西。”

魏冉見了羋月的神情,臉色也沉重起來,低聲道:“是什麼?”

羋月低聲道:“是孫武兵法十三篇。”

魏冉一驚:“孫武兵法十三篇?阿姊從何而得?”

羋月替他系上腰帶,又將他衣袖領口拉起,端詳他穿的這件衣袍長短如何。她之前叫人問來了如今魏冉的身高,但終究不是親自量,還是略有些偏差。她手裡不停,口中低聲道:“當日孫武為吳王練兵,留下這兵法十三篇在吳宮之中。吳王闔閭憑此破楚,險些毀了大半個楚國。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自吳宮中得到這兵法十三篇,藏于越宮。父王……”她頓了一頓,想起她的父王與魏冉可不相關,又改了口:“我父王當年滅了越國,自越國得此兵法,藏于宮中。只可惜父王駕崩以後,新王不恤政事,這兵法便明珠蒙塵,無人過問。我離宮那年,為阿姊收拾嫁妝時發現了它,就悄悄地抄錄了一份在帛書上,藏於身上帶走。孫武兵法,雖有流傳在外的斷簡殘篇,但都殘缺不全。世間最全的,除了楚宮中那十三卷竹簡外,就是這綿袍中縫著的帛書了。”

魏冉按著綿袍,心潮起伏。他明白羋月為何要將此兵法給他,也清楚地知道,有此兵法,他在軍中成功的機會便大了許多。想到姐姐的一片苦心,他不由得激動地跪下:“阿姊!阿姊苦心,弟弟萬死不敢辜負。”

羋月見狀忙去扶他,見魏冉眼中有淚,不禁百感交集,抱住魏冉,心中萬分歉疚:“小冉,是阿姊對不住你,要你小小年紀便在沙場上拼命,可阿姊只能把這千斤重擔放到你身上了一夢榮華。富貴於我,本如浮雲;君恩寵愛,亦不強求。我要的只不過是活著,好好地活著,一家團聚地活著。可這大爭之世,你縱無爭心,卻已處戰場,為了生存不得不爭,不得不戰……”她擦乾了眼淚,聲音漸轉強勢,“要爭,就不得不讓自己變強。我生下了子稷,我就要保護他。大王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而秦國留給這些公子的封地,卻不會有多少。一切只能靠他們自己建功立業,去爭去搶,連魏夫人都要把公子華送到軍中。為了子稷,為了你,為了還留在楚國的戎弟和母親,我必須變得強大,還要狠下心,捨得讓你去拼命。而小冉,你是男子,你是阿姊的弟弟,只有你強大起來,我們才有新的生機。”

魏冉昂然道:“阿姊放心,我魏冉對天起誓,總有一天我會強大到可以在全天下人面前,護住阿姊,護住子稷,護住阿姊要護住的所有人。”

羋月輕歎:“小冉,你知道嗎,我自生下子稷以後,就一直很害怕。我怕有朝一日,我會走上母親的老路。所以我一定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小冉,你要強大到足夠護住我,而我要強大到能夠幫助你,能夠有足夠的力量應付可能忽然降臨的噩運。所以我把這孫武十三篇給你,我還要設法參與朝政,得到朝中大臣們的支持和幫助。我更希望在噩運降臨之前,能夠帶著子稷離開這個宮廷,去你的封地,去子稷的封地。我會從大王那兒學到如何管理臣民,如何掌握人心,如何運用權力,如何招賢用才……”說到這裡,她不禁情緒激昂,“我絕不會讓所謂註定的命運輪回再降到我身上,就算它敢降到我身上,我也會將它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魏冉亦激昂道:“阿姊,我和你一起把噩運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臉,將他擁入懷中,哽咽道:“我的好弟弟!”

姊弟兩個絮語良久。不多時,繆辛就去師保處把嬴稷抱了回來。小嬴稷很少見到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陌生的小舅舅,猶豫不前。羋月拉過他,對魏冉笑道:“小冉,你瞧,子稷這鼻子、這下巴,長得頗像你小時候。”

魏冉瞧了一回,哈哈笑了:“阿姊就會取笑我,子稷生得俊挺,我的鼻子可比子稷塌多了。”嬴稷聽了這話,頓時撲哧一聲笑了。

羋月笑著捏捏嬴稷胖乎乎的臉:“你小時候呀,和子稷一般愛吃。子稷,這就是我常說的你那個愛吃甜糕的小舅舅。”

嬴稷甜甜地一笑,拿起案上的甜糕遞給魏冉:“小舅舅,我請你吃。”

魏冉笑著接過來,大口吃掉,還贊道:“這甜糕真好吃。子稷請舅舅吃甜糕,舅舅也要還謝子稷。子稷可喜歡什麼,愛玩什麼?”

嬴稷聽了頓時眼睛一亮:“舅舅,陪我玩打仗!”天底下的小男孩沒有不喜歡打仗的,然而嬴稷自小長於宮中,各妃嬪之間關係複雜,相互戒備。唐夫人的兒子年紀太大已經出宮,歷數宮中與嬴稷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生母卻是羋姝、樊長使、景氏這三個讓羋月不能放心的人。因此他也只能和宮奴玩玩,但這種遊戲宮奴們都是讓著他的,未免讓他有些寂寞。

此時見魏冉蹲下來笑嘻嘻地和他說話,並無身為長輩的距離,頓時感覺無比投契。舅甥拿了木劍,在庭院裡嬉戲擊打。嬴稷歡叫著賣力進攻,魏冉亦是大呼小叫,架格得十分“努力”。兩個人一來一去,打得十分開心。羋月站在樹下笑看,不時叫他們小心。

夕陽西下的時候,魏冉走了。

夕陽照著他高大的身影,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甲狂狼不噬妾。

嬴稷依依不捨地望著他的背影,問:“母親,舅舅去哪兒?他什麼時候再來呀?”

羋月輕撫著他的脊背,道:“舅舅要為大秦去打仗了。”

嬴稷提著木劍,仰頭道:“母親,我也要去,我要和舅舅一起去打仗。”

羋月摸摸他的臉:“等你長大後再說吧。子稷要練好本事,將來在戰場上才不會輸哦。”

嬴稷點頭,昂首道:“我要學成本事,我要像小舅舅那樣保護母親!”

羋月笑了笑,叫傅姆帶嬴稷去玩。她雖然這麼跟嬴稷說,但身為母親,又何嘗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上戰場?她是恨不得將他永遠永遠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大爭之世,又豈是她的個人意願所能改變?願不願意,嬴稷都只能靠著自己的努力在戰場上、權力場上去搏殺,贏得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趁著他如今還小,還可以做天真的夢,就讓他高興一些吧。所有的憂慮,只能埋藏在她的心中。

羋月獨坐高臺,沉默地吹了一會兒風。半晌,她將嗚嘟湊到唇邊,嗚嗚地吹了起來,樂聲悠揚而哀傷,隨風飄向雲天之上。

秦王駟走上高臺,靜靜聽著。

羋月一曲吹畢,停下來,看到了秦王駟,驚訝地喚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知道她的傷感:“還是捨不得?”

羋月點頭,歎息:“有點傷感。上次送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一轉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大人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與她並肩看著夕陽:“那麼小的孩子,一轉眼就長大了。”

羋月手中握著嗚嘟,腦海中諸事盤旋,張儀曾經的提醒,方才魏冉的話語,讓她終於下了決心,輕聲道:“大王,臣妾有個想法,不知道大王是否允准?”

秦王駟“哦”了一聲,問道:“什麼想法?”

羋月道:“大王心憂國事,臣妾飽食終日,卻不能為君分憂,深感慚愧。不知臣妾能做些什麼事,為大王分憂解勞?”

秦王駟聽了,倒覺得詫異,不禁笑道:“男人建功立業,女人生兒育女,各司其職。國家大事,你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羋月卻肅然道:“周有太妊,善教文王,可為良母;亦有邑姜,輔佐武王,可謂賢婦。臣妾不才,願效先賢,為夫君分憂,也為將來教導子稷增長見識。”

秦王駟轉頭看著羋月。自和氏璧一案以後,他漸漸發現她身上有一種令他欣賞的素質,對她有了一層新的認識。聽了她的話,他沉吟片刻,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倒也有理。自假和氏璧一事,足見你確有才能智慧和襟懷氣度。寡人之前曾帶你去四方館聽士子辯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你也能夠初識這些言論。正好寡人之前曾廣招天下賢士,收了許多策論,還未及研讀,就遇上了五國兵臨函谷關。軍情緊急,所以這些策論都放在那兒蒙塵。你若無事,可以去替寡人看看這些策論,挑選分揀。這些策論,諸子百家俱有,理論相互攻擊,倒可讓你增長見識,辨別蠱惑之言。”

羋月大喜,盈盈下拜:“是,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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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81章 蘇秦策

秦王駟讓羋月去看這些策論,也是因為自函谷關開戰以來,這些策論已經堆積如山,自己卻實在沒有時間去看。但是這些策論皆是四方館策士的心血,長期擱置,對於那些或懷著野心、或窮困求變的遊士來說,也實是一種折磨。

因此,宮門口常有一些獻了策論卻不得回復的策士來問下落。宮衛們亦是見怪不怪,只是如眼前這位,卻有些討嫌了。

現在還是秋風乍起時,這個被宮衛們討厭的策士卻已經早早穿上了一件黑貂裘衣,整個人也努力做出昂然的氣勢來。但這些宮衛閱人多矣,這策士明明熱出汗來也不肯脫了裘衣,裘衣之下的袖口又透出裡面的夾衣質地,他們自然看得出此人實是虛張聲勢,如今他的生活定已困窘,這件裘衣怕是他唯一體面的衣服了。

這些日子,這青年策士已經來了數次。此時他站在宮門外,賠著笑問站在門口的宮衛:“這位校尉,請問大王最近可有看我們的策論?”

那宮衛雖然也是個識趣的,奈何同樣的問題答了多次,也開始沒好氣了:“我說你這人,你當自己是什麼,想當官想瘋了不成?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便是再好的策論,大王也不是專看你這一篇。大王最近忙於軍務,哪有時間?如果大王看了你的策論賞識你,自會派人去四方館找你的,你跑到宮門來天天問有什麼用?”

那人一臉焦急又為難的神情:“不是啊,我不是想當官,我、我有急事啊……”

那宮衛不耐煩地揮手:“我說你這策論才交上多久啊,就急成這樣?人家交上來一年半載沒回音的也多得是,都像你這樣,宮門都不走人了。走吧走吧!”

那人急了:“哎呀,我確是有急事啊。這位校尉,你一定要幫我記著,在下姓蘇名秦,蘇秦、蘇秦。”

他把自己的名字說了數次,見那校尉已經不耐煩了,只得悻悻地回了館舍來嘛,少俠。

這蘇秦原是東周國人,入秦已經有數月了。他幾次上策論,奈何都不得面見秦王。他固然希望秦王能夠看到策論,可這策論之外,他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情要讓秦王知道。

他在咸陽無親無故,那事情又十分要緊。他不敢將信物交與別人,否則萬一在傳遞中失落,他豈不是對不起那囑託之人?

他家境本就不富裕,此番入秦,也是傾盡家財,方湊足路費。又知世人一雙勢利眼,因而軒車裘衣,亦是一一備足。沒想到一路行來,遇上大軍過境,本就耽誤了一些時日,入秦之後又遇五國兵困函谷關,物價飛漲。他為了打點宮衛,又用去不少錢,挨到如今,便行囊漸空了。況如今天氣轉冷,他還欠著館舍的錢,若是秦王再不看他的策論,那他當真是無計可施了。自己受困倒不要緊,只是辜負了那托他之人。想到這裡,心中十分煎熬。他也知道,自己日日來打聽,顯得名利心重,十分可鄙,要受那宮衛之氣。但這不只是他自己的事啊!若只為自己,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受此屈辱的,只是……一想到那人,他便什麼屈辱,都視若等閒了。

他卻不知,自己的策論並不在秦王駟手中。

自秦王駟下令之後,羋月便得以在宣室殿側殿,替秦王駟閱看策論。這些策論,來自諸子百家,對天下大勢、秦國內外的政事,皆有各自的看法。

羋月如今便是將這些策論先一一看過,然後編號分類歸置,再擇其內容要點,寫成簡述,便於查閱。若有格外好的策論,便挑出來,呈與秦王駟。

清晨,當晨鐘敲響,群臣依次上朝之後,羋月安頓好嬴稷,交與唐夫人,自己便去宣室殿側殿閱看策論。若見著好的策論,她不免依依不捨,難以放下。每每都要女蘿揉著她的肩頭來催她:“季羋,天晚了,不急在一時,咱們明天再來吧。”

羋月低頭繼續看著竹簡,揮手道:“別急。別揉了,晃得厲害,讓我看完這一卷。”

女蘿停下手繼續勸道:“季羋,小公子一天沒見著您了,肯定會哭的。”

羋月猶豫一下:“等我看完這一卷吧。這一卷是墨家駁儒家的言論,格外精彩。”

女蘿又勸道:“季羋,大王都要議政完畢回宮了,您比大王還忙嗎?若是大王回宮見不著您,豈非惹大王不快?”

如此勸了半日,羋月只得放下手中的竹簡,站起來道:“好了,走吧。”

果然,羋月一走進常寧殿,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暗自慚愧,忙加快腳步沖進室內。傅姆正蹲在地上哄著大哭大鬧的小嬴稷,卻怎麼都哄不好,急得團團轉。

羋月急道:“子稷怎麼了?”

傅姆見羋月回來,松了一口氣:“季羋,您回來得正好,小公子哭著要您。奴婢無能,怎麼都哄不好。”其實不過是今日羋月回來稍遲,嬴稷見母親素日這個時間就回來了,如今卻不見人,自然鬧騰得厲害。

見羋月回來,嬴稷大哭著向她撲來:“母親,母親,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了。”

羋月心疼不已,抱起嬴稷哄道:“子稷,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要獨立要堅強,不能老賴在娘的身邊。娘現在學的一切,都是為子稷學,教子稷學會如何開疆拓土、建功立業,將來幫子稷管理一方封地。所以子稷一定要乖乖的,不要鬧啊,知道嗎?”

嬴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婚情撩人。

傅姆見嬴稷已經止住了哭,上前笑道:“果然季羋一來,小公子就安靜了,可見是母子連心,格外牽掛。季羋,您讓奴婢給小公子淨面吧,您也好更衣。”

羋月將嬴稷交給傅姆,讓傅姆為嬴稷洗臉換衣,自己亦伸手由薜荔服侍著更衣,一邊隨口問道:“薜荔,今日宮中,可有什麼新鮮趣聞嗎?”

薜荔想了想,笑了起來:“今日宮中沒有新鮮事,宮外倒有。”

羋月道:“怎麼?”

薜荔恰好今日出宮,回宮時便見著了那蘇秦之事,還責怪那宮衛無禮。宮衛便直說,那人日日到來,委實讓人不耐煩了。見著羋月問,她便說了此事:“近來有一個叫什麼秦的遊士,投了策論沒多久,就隔三岔五跑到宮門外問大王看了他的策論沒有。真是好笑,難道他以為大王閑著沒事幹,只等著看他的策論嗎?”

羋月更衣畢,坐下來抱過嬴稷給他餵飯,隨口道:“你別笑話人家,保不定這些人當中就有一個衛鞅、吳起,因為不得國君重視,一氣之下投向別國了呢。”

薜荔笑道:“季羋如今不正好在幫大王看策論嗎?就看看這個人到底說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麼急不可耐的?”

羋月也笑道:“那些策論堆成了山,每卷書簡看上去都是一樣的,若不拆開了仔細看,誰知道裡頭是誰寫的,寫的是什麼啊!他再著急,也得候我一卷卷地看。”

薜荔道:“那就讓他慢慢等唄。”

兩人隨口說著,也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想過了兩日,羋月翻看一卷竹簡,方解開繩子,就見一張白色絲帛飄下來,正落在羋月腳邊。

羋月詫異,俯身拾起帛書。這一看,她頓時臉色大變,再抓起那竹簡打開一看,卻見落款寫著“蘇秦”二字,猛然想起前幾日薜荔說過的話,頓時擊案道:“原來就是這個蘇秦。”

女蘿嚇了一跳,忙問:“季羋,出了什麼事?”

羋月卻將那竹簡抖了抖,又問:“這人還有其他的竹簡不曾?一齊拿過來。”

女蘿忙去找了找,將幾卷竹簡俱都翻了出來,見裡面都夾著帛書,內容相似,卻唯有最初的一封帛書是她所熟悉的字體。

當下羋月將幾張帛書都拿了起來,又看了那竹簡,竹簡的內容倒是普通策論了。她當下站了起來,拿起那帛書,大步向外行去:“我要去見大王。”

此時秦王駟正與樗裡疾和張儀等人在宣室殿議事。函谷關已經被困數月,雙方僵持不下。青壯從軍導致田園荒蕪,再繼續下去,不但今年歉收,還會影響到明年的耕種。而秦國後方又被義渠人連著攻破十餘城,內外交困,必須儘快破解。

樗裡疾分析道:“此番五國雖然聯兵,但真正出兵的只有韓趙魏三國。魏國為主力,趙國與韓國也頗為重視,趙派公子渴領兵,韓國更是派出太子奐領兵,共十五萬兵馬,圍困函谷關。楚國雖以令尹昭陽為首,但楚國國內對此事意見不一,出人不出力,兵馬不足。”

張儀亦道:“臣已派人遊說楚國,並製造混亂,以便讓鄭袖在楚王面前進言,召那昭陽回朝。昭陽若回朝,楚國就算派出新的統帥,也無法與昭陽相比了。”

司馬錯亦道:“此番出兵,魏國最為出力。想來也是張子這些年連橫之計,蠶食魏國,終於讓他們感覺到痛了。”說到這裡,眾人不禁一笑。

秦王駟道:“此番五國合兵,當如何應對?”

張儀道:“三國聯軍,各有所長。趙國長年和狄人部落往來,學習狄人的騎兵之術,所以趙國出的是鐵騎。魏國出的則是名聞天下的魏武卒方陣,魏武卒個個身體強悍、訓練有素,更身披重甲,戰場上一般別國兵士奈何不了他們。韓國重弓箭,韓國射士經常遠程射殺大將,實是防不勝防。這三國分別作戰倒也罷了,聯合作戰,遠中近皆有照應,實是難辦。”

樗裡疾冷笑:“只可惜函谷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騎兵雖厲害,卻施展不開;鐵甲再厲害,也擋不住滾石檑木;射手再厲害,射不到函谷關上去。而且三國人心不齊,只要我們準備充分,偷營突襲,必能將他們一舉擊垮。”

司馬錯道:“雖是五國合兵,但是各國發兵時間不同,魏趙韓三國已經在函谷關外集結,但楚國和燕國約定的人馬只到了小半,其餘部分還在路上楊家將:虛言神話。可恨那公孫衍,不但說動五國聯兵,還以財帛誘使義渠人在我大秦背後為亂。”

樗裡疾一揮手:“所以我們的兵馬必須分成三支,一支重兵用來對付函谷關下的三國聯兵,到時候將他們驅至修魚這個地方……”

司馬錯亦正在研究地圖,也指到此處,拍掌笑道:“吾與樗裡子所見略同,此處剛好設伏。末將請令,率一支奇兵在此設伏,我們就在修魚好好打他一仗。”

秦王駟一擊案,道:“這一戰,要讓天下人知道,敢犯我大秦者,必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以為大秦剛剛崛起,就想聯手把我大秦打壓下去,”他冷笑,“做夢。”

張儀道:“不錯,當日他們視大秦為野蠻之族,認為我們沒資格與東方列國並稱強國。如今秦國崛起,他們就要把我們打壓下去。只要打贏這一仗,秦國的實力就更加強大,他們就不敢再小看秦國了。”

秦王駟決然道:“從來各國的強弱,未有不以戰爭決定的。秦國崛起,令列國恐懼,秦國只有打破包圍,打痛他們,他們才會正視我們的存在,不得不和我們坐到談判桌上來。”

樗裡疾沉吟道:“義渠那裡,還需一支精兵,將他們截斷,令他們不得合兵。只要我們將五國聯兵打敗,義渠人不戰自退。”

秦王駟恨恨地道:“哼,義渠人在我大秦後方屢次生事。等這次五國之圍解決以後,一定要狠狠地教訓義渠人,打他一記狠的,要把他們死死地踩在腳下,再不敢生出妄念來。”

樗裡疾卻道:“我就是有些疑惑,燕國此番居然也跟著出兵。大公主自嫁到燕國以後,頭兩年還有消息,這兩年卻毫無消息,此事真是令人憂心。”

秦王駟臉色一黯,轉又振作起來:“寡人相信自己的女兒,絕對不會輕易成為失敗者的。”

正說到此,繆監匆匆而入,看了看諸人,不聲不響站過一邊。

秦王駟眉頭一皺,問道:“何事?”

繆監湊近秦王駟耳邊低聲道:“羋八子來報,她在列國遊士的策論中,發現了大公主的求救信。”

秦王駟一怔:“孟嬴?”

樗裡疾聽到,上前一步關切地問道:“大公主出了何事?”

張儀和司馬錯對望一眼,知秦王駟此時有事,便極有眼色地站起來拱手:“臣等告退。”

秦王駟揮了揮手,張儀和司馬錯退出殿外。

司馬錯心中好奇,見張儀恍若無事地往外走,一把抓住了他問道:“張子,你說,大公主出了什麼事?”

張儀嘿嘿笑了一聲:“不管出了什麼事,大公主有消息總好過沒消息。只要運作得當,壞事未必不能變為好事。”

司馬錯蹺起大拇指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果然不愧張子在列國大名。”兩人對望,哈哈一笑。

此時羋月已經自側殿執著帛書竹簡入內,呈與秦王駟道:“臣妾在看各國遊士送上的策論,結果在這個蘇秦的策論裡,居然發現這樣一封帛書,上面是大公主的筆跡。臣妾不敢延誤,所以連忙來稟告大王。”

秦王駟奪過羋月手中的帛書,展開一看,立刻擊案罵了一聲:“豎子安敢精英妾:狀師王妃!”

樗裡疾道:“大王,怎麼了?”

秦王駟將帛書扔給樗裡疾:“你自己看。”又問羋月:“那蘇秦何在?”

羋月猶豫搖頭:“妾不知,應該是……還在四方館吧。”

秦王駟轉向繆監吩咐:“速去將此人帶來。”

此時蘇秦正站在館舍門口,猶豫著要不要今日再去一趟宮門問訊。天氣已經轉冷,他的箱籠已經見底,值錢的東西典賣已盡,連館舍的錢也欠了許多。

來來去去猶豫了甚久,他想了想,還是一頓足,轉頭向外欲行。卻見外面一行人進來,領頭一人進了門,便問:“可有一位來自東周國的蘇秦蘇子?”

蘇秦還未回過神來,那館舍的侍者已經應道:“有的,有的。”侍者一抬眼,見蘇秦就站在門口,忙叫住他道:“蘇子,蘇子,有人尋你。”

蘇秦愕然。一個宦人忙上前,向他行了一禮,道:“您可是日前給大王上策論的蘇子?”

蘇秦下意識地點頭。點了兩下頭,他忽然明白過來,顫聲道:“大王……大王看到我的‘策論’了?”

繆乙見館舍門口人多,不便說明,只壓低了聲音問道:“策論裡,還夾著一張帛書,可是?”

蘇秦連忙點頭:“正是,正是!”

繆乙忙拱手道:“恭喜蘇子,大王有請。”說著便要將他請上馬車。

蘇秦一喜,正要上車,卻忽然想起一事來,忙道:“且請稍候,容我回房去取一件信物來。”這件信物他一直不敢隨身攜帶,生怕不小心失落,那就無法交代了。

繆乙雖然詫異,卻也是恭敬相候。

蘇秦忙狂奔回房,取了那件信物來,匆匆隨著繆乙上車進宮。

自宮門下車,他便隨著繆乙一路進宮,走了許久,才走到宣室殿。他雖然目不斜視,低頭行路,但這一重重複道回廊的地面都著朱紅之色,兩邊壁畫精美異常,又有高臺層疊,一步步拾級而上,如入天宮,實是王家氣象,令人不禁拜服。

進了正殿,地面上鋪了茵褥地衣,殿內四隻金燦燦的銅鼎已經點燃,秋風已起,此處卻暖如春日。

蘇秦上前,行禮如儀:“外臣蘇秦,參見秦王。”

秦王駟冷眼看去,這蘇秦面相忠厚,外頭披的一襲裘衣似乎還能看得過去,但衣領袖口卻隱約露出裡面的舊衣來。他大約自己也知道這點,所以舉止之間極力想遮掩裡面的舊衣,顯得有些拘謹。明明殿內甚暖,已經無法穿著裘衣,但他似乎不敢脫下這件裘衣,所以額頭見汗,顯得更加緊張。

秦王駟暗自頷首。這人相貌,倒似個摯誠君子,難怪孟嬴要將書信託付與他。但秦王駟素日喜歡的臣子,卻是如公孫衍這般驕傲之至,又或者如張儀這般狂放不羈的人。他向來認為,大爭之世,只有足夠自信的人,才能有掌控事物的能力。似蘇秦這樣看上去過於老實的,實不是他所欣賞的人才。他本想若是此人有才,可以將他留為己用,看到蘇秦,卻又打消了念頭。



秦王駟一邊整軍,欲與五國決戰,一邊令司馬錯派一隊兵馬悄然進入韓國,接回孟嬴母子。

一月之後,孟嬴的馬車在司馬錯等人的護持下,悄悄回了咸陽。但這次行動卻只成功了一半。

原來,他們一行人在即將順利離開韓國、進入秦國的時候,忽然路遇胡人打劫,人馬分散。孟嬴為了救子,令司馬錯帶著燕公子姬職先走,而她在魏冉的保護下欲以自己為目標引開追兵。

哪曉得等到他們殺出重圍,會合了司馬錯之後,才發現其後竟有第二道伏兵,而燕公子姬職就在這第二道伏擊中被人劫走。

孟嬴知道此事,便暈了過去,醒來後立刻就要親自去尋回兒子。然而此地位於秦韓交界處,司馬錯怕耽誤過久,讓韓國知道,會派出追兵,到時恐怕連孟嬴也要折於其中了,於是他硬是護著孟嬴先回咸陽,同時分兵查探姬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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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84章 公主恨

秦王駟接到回報時,已經查明,借假胡人名義打劫,暗設埋伏劫走孟嬴之子姬職的,便是趙侯雍。

孟嬴一入咸陽,便飛奔至宮中,撲倒在秦王駟腳下痛哭哀求:“父王,父王,您救救我兒……”她的聲音悲愴而絕望,令侍坐一邊的羋月也忍不住拭淚。

秦王駟看著伏地大哭的女兒,語氣沉重而無奈:“孟嬴,若是能救,寡人豈能坐視不管?趙侯雍早有預謀,他抓走你的兒子,打的必是挾持他以制燕國的主意。此刻縱然寡人傾全國之力攻趙,只怕也無法接回你的兒子。”

孟嬴癱坐在地,放聲大哭:“那我的子職,我的子職怎麼辦?”

秦王駟勸道:“你放心,你兒子是燕國公子,也是燕國王位的繼承人。我聽說燕王噲已經打算禪讓王位給相國子之,正在擇吉日以舉行禪讓儀式。趙侯雍手中扣著公子職,必是為了在子之登上王位後,打著推立姬職為燕王的名義侵入燕國。你的兒子是他手中的傀儡燕王,他的安全一定不會有問題。”

孟嬴聽了這話,如獲救命稻草。她抓住秦王駟的手,問道:“他不會殺子職,對不對?可是……”她的眼睛一亮,卻又黯淡下來,“可我兒還這麼小,若離了我,一個人在外,他會害怕、會哭,他會吃不好、睡不好的……”她越想越是心痛,向秦王駟哀求道:“父王,子職不能沒有我,一個孩子不能沒有母親照顧。父王,求您送我去趙國吧,讓我去趙國照顧子職,好不好,好不好?”說到最後,她退後一步,不住磕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失態,卻是惱了,啐道:“你說的什麼糊塗話!既然你要去趙國,你當初在韓國為什麼要托人給我送信,叫我救你?這麼多的大秦健兒為救你而死,如今你又要去趙國。你將國家大事、將士性命,皆視為兒戲嗎?”

孟嬴聽著秦王駟的話,卻恍若未聞,直愣愣地看了秦王駟一眼,慢慢地挺起了身子,道:“我為了大秦,犧牲了一生碧雲。沒有國,沒有家,沒有父,沒有夫。我什麼都不求,我不要做公主,不要做王后,我寧可生於普通人家,只求上天能滿足一個女人最卑微的願望,讓我和我的兒子在一起。這個要求很過分嗎?”她越說越是激憤,“為什麼你如此冷酷無情,父王?我恨你,我恨你——”說到最後,她不顧一切地站起來沖了出去。

羋月欲去擋她,卻已經來不及了。“公主——”她頓了頓足,轉向秦王駟,欲為孟嬴求情,“大王——”不想她方一開口,便見秦王駟的眼神淩厲地看過來。羋月心中一凜,掩口不敢說話。

秦王駟疲憊地揮了揮手:“出去,讓寡人一個人安靜安靜。”

羋月沒有再開口,只默默一禮,退了出去。

她走出宣室殿,想到方才孟嬴沖了出去,心中牽掛,便欲去引鶴宮看望孟嬴,可是到了引鶴宮前,卻被擋在門外,只說大公主心情不好,誰也不見。

羋月無奈,只得回到常寧殿。

女蘿見她心情不悅,忙來相勸:“季羋,大公主之事,您便是再同情,又有何用?這種事,大王都無可奈何。難道大王不愛大公主嗎?難道大王有辦法,會不幫大公主嗎?”

羋月點頭,卻還是歎息:“女蘿,我知道你說的有理,我只是……”她撫著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心裡過不去。”她想到當日與孟嬴結識之事,不禁傷感,“你可知道,我曾經很羡慕大公主。她曾經那麼幸福,擁有大王全部的父愛,擁有庸夫人那樣聰明睿智的母親,天生麗質,聰明有才,生而為公主,出嫁為王后,生下擁有繼承大位機會的兒子。可如今,她甚至還不如一個生於平民之家的女人。她為大秦嫁給了一個老人,又因為權力之爭而被流放,如今更是母子分離。這大爭之世,男人們說起來熱血沸騰,爭的是眼前功業,爭的是萬世留名,可從來不管這背後有多少女人的犧牲、女人的痛苦、女人的眼淚和心碎。”

女蘿也歎道:“是啊,大爭之世,爭的是男人的榮耀。可女人呢,女人爭得最高的地位,也不過是當上王后吧。可就算是如大公主那般當上王后,依然要眼看著夫君寵愛別的女人,依然要為自己親生兒子的太子位而爭。爭輸了,可能失勢被殺,被流放,母子分離。爭贏了,像威後那樣,也不過是懷著一腔怨念,從王后宮中遷出,把執掌後宮的權力讓給兒子的女人們,自己呵雞罵狗,坐著等死罷了。”

羋月聽著,只覺得一陣陣心寒:“不!女蘿,你說,我們這些後宮婦人,這一生就這麼過了嗎?”

女蘿看著羋月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主人經常會有一些和別人不一樣的想法。這種想法,經常會折磨她,讓她夜不能寐,甚至讓她不能像別的後宮婦人一樣,去向大王獻媚討好。那種後宮婦人以為很正常的獻媚君王、打壓同儕的行為,到了她身上,便成了一種折磨。她要很努力地掙扎,甚至無數次地痛苦、思索,一直到為自己找到理由,才能夠邁出這一步來。

所以,她的後宮之路,就註定要比其他的女人走得辛苦得多,掙扎得多,也曲折得多。

見她似乎又陷入某種掙扎中,女蘿暗啐自己多嘴,忙勸道:“季羋,我只是胡說八道,您休理我。”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女蘿,你說得很對,我不能這麼活。”

女蘿暗驚:“季羋,您想做什麼?”

羋月有些迷惘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她的神情卻漸漸有些清明起來,“但我知道,我想要不一樣的活法,我想要一種屬於自己的活法鹿鼎記後傳。”

女蘿暗悔,只得哄勸道:“季羋,您別想太多。”她抬頭看看天色,道:“待會兒小公子就要回來了,哄哄孩子,您就不會想這些有用沒用的了。”

小嬴稷如今六歲,已經開始識字習書,每日便由繆辛抱著去師保處學習,到下午再抱回來。

說到嬴稷,羋月的心思稍稍轉移,搖了搖頭,歎息道:“不,正是因為有子稷,我才要真正去想明白、想透徹,我應該怎麼走完這一生。雖然我現在還沒想到該怎麼辦,但我卻不願意就這樣任由別人擺佈我的命運,這樣困守在四方天地裡,和幾個充滿嫉妒的女人互相怨恨著過完一生。”想到這兒,她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書架前翻找,“女蘿,我的那卷《逍遙遊》呢,到哪兒去了?”

女蘿一怔,也想起來了:“季羋,您似乎好久沒看這本書了。”

羋月停下手,怔了一怔,道:“是,好久了。是從我懷了子稷以後,還是從我服侍大王以後呢……”她輕歎一聲,“一個女人,嫁夫生子以後,就忘記什麼是自己,忘記曾經有過的鯤鵬之心了。”

正說著,卻聽外面傳來嬉鬧之聲,羋月精神一振,笑道:“是子稷回來了……”

果然,嬴稷已經脫了鞋子,爬上走廊,飛快地跑進房間裡來,口中還叫著:“母親,母親……”

羋月眉眼俱笑,坐在那兒,等著這個胖乎乎的小身子撲進自己的懷中,才接過女蘿遞來的巾子為他擦臉,問他今日學了些什麼,遇上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一會兒,便聽得嬴稷問道:“母親,我聽說宮裡有個阿姊回來,是哪個阿姊啊?”

羋月詫異:“你如何知道了?”

嬴稷便說:“是我剛才路過,看到內小臣指揮人送東西到引鶴宮。我問他誰住進去了,他說是我的大阿姊。”

羋月點了點頭:“是啊,是你大阿姊,你從沒見過她。她在你出生前,就嫁出去了。”說到這裡也不禁觸動心事,歎道:“你大阿姊還有一個兒子,同你差不多大呢。”

嬴稷對母親忽然歎氣頗感不解,只問:“那我能同他一起玩嗎?”

羋月神色黯然道:“他不在。”

嬴稷問:“他去哪兒了?”

羋月看著他童稚的臉,忽然心底一酸。設身處地想一想,若有一日,有人要將嬴稷與她分開,她也是要發瘋的吧。這麼小的孩子,如果沒有母親,該怎麼辦呢?

羋月輕輕地撫摸著嬴稷的小腦袋,道:“子稷,要不要同母親一起,去看望一下你阿姊?”

嬴稷點頭:“好啊!”

羋月轉頭對女蘿道:“你差人去引鶴宮問問,我想帶子稷去見大公主,大公主可願一見。”

過得片刻,孟嬴那邊便有回報,說是請她過去相見。

自此之後,羋月便經常帶著嬴稷,去引鶴宮看望孟嬴。孟嬴自返秦以來,滿心想的便是失散的兒子,除此之外,任何事情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也沒有興趣。

只有羋月帶著嬴稷來見她,她才會強打起精神來。她眼中看到的是幼弟,但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自己的愛子。她沒有抱嬴稷,也沒有同他親熱,只是讓嬴稷去院中自由地玩耍打鬧,而她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眼中露出的傷感和懷念,真是令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見。

她甚至沒有和羋月說話。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氣,都只用來思念兒子和追憶往事。她經常就這麼一整日地呆坐著,不言不語,不飲不食。

朝上的爭議,仍然沒有結果,孟嬴卻以極快的速度憔悴下去了。就算拿嬴稷當成兒子的替代品,但終究,她的兒子離她有千里之遙。對她來說,這種短暫的安慰只是杯水車薪,根本抵不過每時每刻錐心刺骨的失子之痛。

這一日,常寧殿的庭院中,秦王駟坐在廊下,聽著小小的嬴稷挺直身子高聲背詩:“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秦王駟嘴角微彎,抱起嬴稷誇獎道:“背得好。子稷,知道這詩是什麼意思嗎?”

嬴稷響亮地說:“知道。”

秦王駟道:“說說看。”

嬴稷道:“這詩是說母親很辛苦,做兒子的要孝敬母親。”

秦王駟點頭:“嗯,學得不錯。”

嬴稷卻有些不安地問:“父王,孩兒沒背錯吧?”

秦王駟微笑:“沒背錯,怎麼了?”

嬴稷道:“那孩兒昨天背這首詩,為什麼阿姊哭了?”

秦王駟看了坐在一邊微笑著對兒子露出鼓勵表情的羋月一眼,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阿姊,哪個阿姊?”

嬴稷道:“引鶴宮的大阿姊啊。昨天母親帶我去看望大阿姊,大阿姊生病了,可大阿姊看著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秦王駟把嬴稷放下:“好孩子,讓女蘿帶你出去玩。”

女蘿連忙上來牽著嬴稷的手道:“小公子,奴婢帶您去采桂花。”

見女蘿帶走嬴稷,羋月走到秦王駟面前,無聲跪下。

秦王駟並不意外:“你想為孟嬴求情?”

羋月道:“是。”

秦王駟道:“你可知這是干政?”

羋月道:“臣妾不知道什麼是干政,臣妾也是一個母親,人同此心。大王,大公主憔悴將死,若她真的就此不起,豈非也辜負了大王救回她的深意?還不如圓了大公主的心願,送她去趙國,讓她無憾天才魔音師。”

秦王駟歎:“你不瞭解趙侯雍。列國君王中,魏王遲暮,齊王已老,楚王無斷,韓王怯弱,燕王糊塗,能與寡人相比者,唯趙侯雍。天下諸侯皆已稱王,唯此人仍然不肯稱王,他有極大的抱負和野心。子職已經落在他的手中,他將來必會狠狠地咬燕國一口。孟嬴若落於他的手中,會讓他有更大的贏面。”

羋月求道:“大王,大公主曾為秦國犧牲過一次,這次就算秦國還她一個人情,讓些利益與趙國,可不可以?”

秦王駟道:“國家大政,豈容兒戲?”

見秦王駟已經沉下了臉,羋月不敢再說,只取了旁邊的六博棋局擺開,賠笑道:“大王,您喜歡玩六博,今日臣妾來陪您玩玩如何?”

秦王駟瞟了棋盤一眼,擺手道:“罷了,你棋藝太低,不能與我共弈。”

羋月道:“不要緊,臣妾下不過大王,下次臣妾可以從唐姊姊手中贏過來。”

秦王駟失笑:“你這算什麼?”

羋月道:“人世如棋,只要棋局還在,這局棋裡輸掉讓掉的,下局棋仍然可以翻盤掙回來。大王,讓些許利益給趙國,還有翻盤的機會。可是大公主若死了,可就永遠活不過來了。”

秦王駟看著羋月,神情頗有些玩味:“看起來,你比寡人還更像賭徒。”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可是你和孟嬴,感情就如此之深,深到你寧可冒犯寡人?”

羋月卻搖頭道:“不,臣妾只是認為應該為大公主說句公道話。”

秦王駟眉毛一挑:“應該?”

羋月歎道:“就如同當日,臣妾願意為王后求情,為魏夫人求情一樣。大王,臣妾曾經有過四處求告無門的時候,知道這種痛苦。所以臣妾知道,如果每個人都在別人落難的時候袖手旁觀,那就別指望自己落難的時候會有人相助。”

秦王駟有些動容,卻又問道:“倘或你助了別人,到你需要幫助時,依舊無人助你呢?”

羋月道:“臣妾知道這種事不能斤斤計較,有付出未必有收穫。但是臣妾種十分因,或可收一分果。若是一分因也不種,那自然是無果可收了。”

秦王駟看看羋月,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扔下棋子,站起身來,走下步廊,小內侍為他穿上鞋履。

羋月見他一言不發,便向外走去,心中正自惴惴不安,卻見秦王駟穿好鞋履,回頭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寡人會派司馬錯出使趙國。”

羋月一怔,頓時笑靨如花,盈盈下拜:“多謝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說的,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季羋,你很好。”說著,他頭也不回便去了。

長巷寂靜。

羋月披著厚厚的大衣,帶著女蘿走過長巷,進入引鶴宮中。

引鶴宮室內一隻青銅大爐,燃著爐火。羋月進屋,脫下厚厚的外衣,走到孟嬴榻邊,但見孟嬴臉色慘白,閉著眼睛,病情越發沉重了。

羋月俯身喚道:“公主,公主貪吃王妃霸王爺。”

孟嬴睜開眼睛看到羋月,微弱地笑了笑:“季羋,是你啊。”

羋月道:“公主,司馬錯已經去趙國與趙侯交涉接回公子職的事情,你要好起來啊。”

孟嬴強打精神:“謝謝你,季羋,我會一直支撐到子職回來的。”

羋月道:“來,吃藥吧。”她服侍著孟嬴喝了一碗藥,見孟嬴精神漸漸恢復,勸道:“既然公子職回歸有望,你更要快快好起來才是。”

孟嬴苦笑:“世人都羡慕這帝王家的富貴,你看我身為秦王女、燕王后,從小有父王喜愛,出嫁了不愁有別的女人在夫婿跟前爭寵,到如今,居然也落到這種地步。”

羋月勸慰:“公主,您已經回到秦國,也即將和公子職見面,有些事就別再想了。”

孟嬴卻搖頭道:“不是的,我不能不想。我真後悔當日……”

羋月道:“當日如何?”

孟嬴一把抓住羋月的手,一字字道:“季羋,我告訴你,你要記住我的教訓,在權力鬥爭的時候絕對不能退讓。人有仁心,卻不能施諸虎狼,你不能把刀把子交到別人的手中,去乞求別人的良心、善心,去指望別人能夠看在你足夠退讓的分上饒過你。沒有這回事,季羋,真的,沒有這回事。權力之爭,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我真後悔,當日易王死前,我就應該和太子噲爭上一爭的。我也是王后,我生的也是嫡子啊。我就是不屑爭,不敢爭,沒有用心去爭,結果你看,我落得這般下場。”

羋月動容:“公主,我記住了。”

孟嬴輕歎一聲:“先王——他待我倒好,只可惜死得太早。我還以為太子噲不會太狠心,可沒想到子之居然如此狠毒,要置我母子於死地。”

羋月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燕國之事,不禁問道:“太子噲和宰相子之,是怎麼樣的人?”

孟嬴輕歎:“先王……當年寵嬖甚多,對太子噲,卻不甚關心。因此太子噲自幼與宰相子之關係甚好,情同兄弟,甚至有段時間形影不離。我亦沒見過他幾次,只是聽說,太子噲是個志大才疏的人。燕國勢弱,他不知道勵精圖治以振興國家,卻喜歡玩華而不實的東西,以為這樣就能夠‘以德行感召天下’。所以他會輕易被子之操縱,居然相信什麼恢復‘禪讓’之禮就可以提升燕國在諸侯中的地位……”

羋月也覺得好笑,道:“國家的地位,只能靠真正實力,不是靠什麼虛幻的學說。列國爭端,很少是由那些搬弄口舌的遊士掀起。遊士以才幹販賣學說,國君為了用他們的才幹,可以假裝信他們的學說,自己卻不可以真的執迷相信,甚至把學說置於實幹之上。否則,就是買櫝還珠。”

孟嬴虛弱地笑了笑:“我發現你跟父王越來越像了,尤其是這種說話的口氣……”

羋月驚愕掩口,她自己尚未意識到這點,忽然間居然臉紅了。

孟嬴道:“季羋,你現在處處學父王、像父王,可是世間事,學七分足矣,不可學全十分。因為,你畢竟不是他。父王是男人,是君王,他可以足夠強勢,以此震懾他人。可是你是女人,是妃子,你要足夠婉轉,才能說服他人。”

羋月看著孟嬴,誠摯地道:“多謝公主提醒。”

孟嬴拍拍羋月的手道:“我做過王后,也做過國君的母后,入過朝堂,見過朝臣,議過朝政。有些東西,雖然我也不懂、不擅長,但是見過做過以後,自然就懂了。”

孟嬴輕輕喘息著,羋月輕拍著她的背部。孟嬴露出憂傷的神情:“儘管,我真心希望,那些事我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去懂。我只想當個小女人,嫁給一個年貌相當的夫婿,一夫一妻,我只管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湯……這世間千千萬萬個女人最庸常的日子,卻是我渴望一生而不可得的……”說到最後,她伏在羋月身上痛哭,將這些日子以來的痛苦傾瀉而出。

羋月輕撫著孟嬴,默默無語。

孟嬴漸漸止住哭泣,羋月為了開解她,指著另一邊錦褥上堆著的衣服道:“那些是什麼,是為公子職做的衣服嗎?”

孟嬴道:“是啊,我想子職了,就給他做一件衣服……否則,我無以度過這些沒有他的日子。”

羋月翻看著衣服,讚美道:“公子職真幸福,我還從來沒有給子稷做過這麼多的衣服呢……”

孟嬴忽然想到一事,連忙阻止:“等一下——”

羋月伸手拿起一件衣服,卻發現是成年男子的樣式,怔了一下才又笑道:“這是……給大王的?”

孟嬴忙劈手奪過,扔到旁邊的箱中,胡亂掩飾道:“沒什麼,我打發時間,閑著做做的……”

羋月也不以為意,只含笑說起若是姬職救回來,當如何為他準備衣食等事首富嫡女。說到這個,孟嬴才有了活力,絮絮地說了半天,從姬職在燕國的日常生活,到在韓國時的艱難,到如今一應器物皆無,要如何準備等等,不一而足。她一直講了許久,才放羋月回去。

羋月見孟嬴終於又恢復了些許活力,心中也甚感安慰。她走到閣道之時,心情還甚是愉悅,可一回到常寧殿,聽到薜荔回報說椒房殿王后有請,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椒房殿這些年來,與她漸行漸遠,假和氏璧一案之後,更是撕破了臉。雖然後來羋月澄清案子真相,羋姝亦派人送了禮物,並說要請羋月過椒房殿一聚,消除誤會,但羋月當時以“毒傷未愈”為由拒絕了。

羋姝心裡有些不悅,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近日,因羋月替孟嬴求情,羋姝覺得這也是一個姐妹修好的機會,便派了人來請她。

見羋月進來,羋姝便含笑對她招手道:“妹妹且坐我身邊來。”

羋月無奈,羋姝今日的狀態擺明瞭是修好之態,她卻有些頭疼。對她來說,目前最好的狀態,便是和羋姝保持一定的距離。

羋姝有一點“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性子,太親近了,她那種自以為“對你親熱”、“為了你好”的樣子,卻讓羋月從內心抗拒。於是她只說一聲“多謝王后”,便坐到了她右側的茵席上。果然,羋姝說道:“想你我本是親姊妹,同榮辱,共進退。當初剛入宮的時候,我真是一步也離不開你。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們就漸漸生分了。你不再叫我阿姊,我也無意改正對你的稱呼……”她說到這裡,不勝唏噓。

羋月淡淡地道:“我並不是跟王后生分了,只是身份不同,王后執掌後宮,我不敢在稱呼上出錯,成了別人議論王后的話柄。”

羋姝也被自己說得有些感動了:“唉,什麼也別說了,我也是被小人所誤,誰能想到孟昭氏居然如此口蜜腹劍?都是她在挑撥離間,令我們姐妹離心。如今我們還是和好如初,可好?”

羋月道:“但憑王后吩咐。”

羋姝道:“如今宮中大患已去,你我應該攜手才是。”

羋月“哦”了一聲,問道:“王后的意思是……”

羋姝道:“上回的事,你雖然替魏氏也一併求情,但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脫身才會那樣說。你既對我忠心,我自然也關心於你。如今我也聽到一些事與你有干係,所以特地喚你來提醒一二。”

羋月道:“什麼事?”

羋姝道:“聽說你為了大公主的事,數次忤逆大王,你可知這樣做十分欠妥?”

羋月深吸一口氣,知道與羋姝無法溝通,只得敷衍道:“王后說得是,我也只是見大公主落難,心中不忍而已……”

羋姝越發得意,終於有一件事可以讓她借此示好,又能對羋月訓誡一番,當即道:“那也不是我們後宮女子所能管的事。我說你這又何必呢,為了一個跟你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大王。若是大王真的不理你了,我看你哭都來不及。少不得,我幫你在大王面前說說好話。”

羋月無奈地道:“多謝王后關心,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大王並沒有生我的氣。”
羋姝卻說:“你別以為大王明面上說不生你的氣,就真的無事了。惹了大王不高興,也許大王面上不說,以後就冷落你了呢。這宮裡多少女人想討好大王都來不及,有些錯,是不能犯的。”

羋月暗歎:“多謝王后指點。”

羋姝驕矜地道:“好了,去吧,記得我教誨你的話,回頭得好好思量思量,日後也是你行事的準則。”

羋月垂眉低頭道:“是。”

羋月走出椒房殿,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吐盡在殿中堆積的鬱悶。

薜荔追上來,拿著毛邊的外袍道:“季羋,小心外頭冷,快披上。”

羋月推開道:“不必了,讓我走幾步透透氣,裡頭太悶了。”

羋月固然氣悶無比,但她出去以後,羋姝亦不勝惱怒,將手爐往地上一摔,道:“哼,當真無禮。”

玳瑁從暗處走出來,拾起手爐笑道:“王后,奴婢說得沒錯吧,羋八子對您從來都是陽奉陰違的。”

羋姝道:“哼,看在她上次為我求情的分上,我本來還想容她再為我效力,沒想到……”

玳瑁道:“魏夫人已經完全失寵,孟昭氏這個內奸也揪出來了。王后如今在宮中的地位何等穩固,這宮中還有誰能是您的對手,您又何須再由著羋八子在您跟前指手畫腳?倒不如好好行使權威,讓這宮裡再沒有人敢違您的心意才是。”

羋姝歎了一口氣:“你說得對。當日我真沒想到她會為我求情,可是仔細一回想,事情總是因她而起,見了她反而難堪。本想借大公主這件事,示好於她,也乘機訓誡她一番。真沒想到她居然不識好歹。既然如此,從今往後我對她再也沒有情面可言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玳瑁卻道:“王后,近日您和魏氏都涉入假和氏璧案中,季羋因此得寵,許多妃嬪都去討好她,王后不可不防。”

羋姝一怔:“這倒奇了,她不過是個區區八子,討好她又有何用?”

玳瑁陰惻惻地說:“若是大王寵愛,封她為夫人,亦未嘗不可。”

羋姝冷笑:“只要我還是王后,她這輩子,便休想在八子這個位分上再進一步。”

玳瑁終於露出笑臉:“王后這麼想,那就好了。”

玳瑁說得不錯。自假和氏璧一案之後,王后和魏夫人皆捲入嫌疑之中。雖然秦王駟吩咐由唐夫人和衛良人共掌宮務,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兩位都不是後宮裡能夠挑頭的人。而羋月自此以後卻更加受寵,甚至開始為秦王駟整理策論。此番迎回大公主,又是她的功勞。

宮中暗中流傳,說是羋月不久之後就會被提升,因此各宮妃嬪頻頻拜訪,一為探口風,二來亦是為了結交。

羋月只覺得與她們應酬十分吃力,常常藉故推託。唐夫人冷眼旁觀,這日便請了羋月到正殿說話。

羋月不解,問道:“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唐夫人便說:“季羋,昨日衛良人來,今日屈媵人來,你為何都推辭不見呢?”

羋月苦笑:“夫人豈不知我?她們前來示好,卻非好意,我亦無意被她們當槍使。”

唐夫人卻搖頭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如今得了大王之寵,雖然只是個八子,但封為夫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且妹妹宅心仁厚,生死關頭仍然能夠為王后和魏夫人求情,又能夠冒著觸怒大王的危險,為大公主求情。王后為人寡恩少義,若無人與她對抗,則滿宮妃嬪都無喘息之餘地了。”

羋月卻搖頭道:“可是她們把我推出來,讓王后以我為敵,於我而言,卻是不願。”

唐夫人看著羋月,搖頭道:“可是妹妹,你真的甘心任由王后橫行宮中嗎?王后為人心胸狹窄,來日若是大王寵愛你,要提拔你,或是子稷在諸公子中顯得聰明能幹,她必定容不下你,到時你也要隱藏一輩子的才能和心氣,低眉垂首任她欺淩嗎?”見羋月不語,轉頭看著窗外,唐夫人繼續道:“妹妹,你和我不一樣。一把寶劍不能藏盡鋒芒一輩子,否則若不能傷人,便會傷己。我在這宮裡,膽小裝愚,裝了一輩子,可真有選擇,誰願意過這種忍氣吞聲的日子?可是我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個能耐。但是你不一樣,從一進宮開始,你就沒有示弱過,沒有退讓過……”

羋月抬手阻止唐夫人說下去:“唐夫人,您不必說了,我只願和子稷平安度日,不想成為別人的靶子,也不想成為別人的盾牌。”

唐夫人搖頭歎道:“妹妹,你可知以你的性情和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回避的?要知道,如果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羋月聽了這話,不禁一怔,看向唐夫人:“您的意思是……”

唐夫人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手:“子稷也大了,你如今,也要早早為自己、為他做打算了。”

羋月怔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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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23:30:58

羋月傳 第188章 燕公子

宮中風雲乍起,函谷關外戰火已燃,咸陽城中,各方勢力亦是相持不下。

張儀府書房,爐火正旺瘋丫頭玩古代。

蘇秦裹著黑貂裘,雖然已經額頭見汗,卻堅持著不脫下來。他看著張儀拱手:“張子,我這策論已經改了十次了,您看這次如何?”

張儀坐在蘇秦對面的主位上,一身輕薄錦衣,神情灑脫中帶著不屑。他隨手翻了翻幾案上的竹簡,不屑地扔下:“蘇子,易王后托我將金帛送給你,你為何不受?”

蘇秦道:“君子喻于義,不喻於利。我帶信是為了君子之義,豈是為了金帛而來?”

張儀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職?要什麼樣的官職,想必易王后也定會幫你爭取的。”

蘇秦道:“我入秦是為了貢獻我的學說,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學說、我的才幹,任我以官職,我自然會欣然接受。為了一點官職而忘記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後宮女子說情,這種事我絕對不接受。”

張儀斜眼看著蘇秦,搖搖頭:“你啊,太無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國,遊說君王,憑的並不僅僅是知識和頭腦,更是對人情世故的體察。我問你,你給大王上了十次策論,卻沒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蘇秦道:“是什麼?”

張儀道:“你的理論,不適用於秦國,再改十次也是一樣。就算送進宮去,也是扔在那裡發黴。”

蘇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張儀道:“不信,你自己去問大王!”

蘇秦大怒,拂袖轉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宮門,求見秦王。

此時,秦王駟正在調兵遣將,做函谷關決戰的最後準備,聽了繆監來報,便問:“何事求見?”

繆監道:“蘇秦送來了他的策論,想請大王面見,一述策論。”

秦王駟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論?不見。”

繆監道:“那這策論?”

秦王駟道:“也退還給他吧。”

披著黑貂裘,在寒風中哆嗦著等待的蘇秦,接到了秦王駟退回來的策論,不禁驚呆了。

繆乙見他臉色不對,忙道:“這……要不然,我幫您把這策論給大公主,讓她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不料蘇秦像觸了電似的沖上去,奪過竹簡,惱羞成怒道:“不必,本來就是當柴燒的東西,何必玷污了貴人的眼睛!”說著,便怒氣衝衝地轉頭回到了館舍之中。

那館舍的侍者看到蘇秦回來,連忙跟在他的身後賠著小心:“蘇子,蘇子……”

蘇秦走進房間,脫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見侍者跟進,便瞪著侍者問道:“你來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蘇子,您的房錢飯錢,已經欠了兩個月了。還有,您這兩個月用掉的竹簡,錢也還欠著呢。您看,什麼時候方便,結一下賬?”

蘇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翻箱子,卻發現箱子裡只剩下舊衣服,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抵押了逃妾升職記。正一籌莫展之時,轉身看到幾案上的竹簡,自暴自棄之下,便一把抱起來交給侍者道:“這些,都賣了。”

侍者不敢接,賠笑道:“蘇子,這些可是您費盡心血,熬夜寫出來的策論啊!”

蘇秦苦笑一聲:“費盡心血,熬夜寫就……呵呵呵,這些策論,若有用時,價值萬金;若無用時,一文不值。現在,它沒有用了,賣了它吧。”

侍者退後一步,苦笑道:“蘇子,這寫過字的竹簡,也是……不值錢的。”

蘇秦垂手,竹簡散落在地。他頹然坐下,手朝著整個房間一劃道:“那你說,我這房間裡,還有什麼是值錢的?”

侍者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房間裡只有散亂的竹簡和舊衣服,唯一值錢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見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動,蘇秦神情變幻,從憤怒到痛苦到無奈,終於歎了口氣,一頓足,走過去把黑貂裘抱起,遞給侍者道:“把這個拿去當了吧。”

侍者吃驚地道:“蘇子,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門穿的好衣服了,況且這大冬天的,當了它,您以後怎麼辦……”

蘇秦苦笑:“我?我就要離開這咸陽了,再也不會去拜會那些權貴投書投帖,用不上它了。當了它,若還有餘錢,就幫我去雇輛車吧。”

侍者驚惶地申辯道:“蘇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錢,也不是要趕您走啊!”

蘇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陽雖好,不是我蘇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個夢,現在夢醒了,也應該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將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賤賣給了一些同樣行囊羞澀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錢飯錢。只是沒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舊衣,整個人頓時顯得寒酸了許多,一走出房間便要在寒風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時,此時幫他雇了車來,一手拎著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卻又拿了件舊羊皮襖,道:“蘇子,馬車已經在城外,就是要幾個人拼車。”說著,他把手中的羊皮襖遞過來,道:“您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當了,可怎麼過啊!您若不嫌棄的話,小人這件舊羊皮襖,您穿著擋擋風吧。”

蘇秦拱手謝道:“多謝老伯古道熱腸。”

侍者道:“要不,您現在穿上?”

蘇秦看了看周圍,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還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給您放這竹箱子裡。”

見蘇秦背上竹箱離開,館舍老闆叉著手看天道:“這天氣,看來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後,也道:“不曉得蘇秦先生會不會遇上下雪。”

正說著,卻聽得馬蹄聲響,只見一隊黑衣鐵騎護衛著豪華的宮車揚塵而來,在館舍門口停下。他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侍女下來,問道:“請問蘇秦蘇子,是否住在這裡?”

那館舍老闆還未回答,卻見那馬車的簾子已經掀開,一個貴婦急問道:“蘇子現在何處?”

那老闆頓時低頭,不敢看她,恭敬道:“蘇子已經走了。”

那貴婦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剛才的問話過於拘禮板正,忙急促地追問:“去哪裡了?”

老闆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下馬車,看到黑衣鐵騎肅殺的氣勢,嚇得又低下了頭愛傾紫禁城。他是老於世故的人,從話語中知道對方的急促,不敢囉唆,忙道:“蘇子回鄉了,剛出的門,要在東門搭乘去韓國的貨車。如果貴人現在趕去,可能還來得及。”

那貴婦失聲道:“貨車?蘇子何等樣人,怎麼會去搭貨車?”

老闆心頭一凜,連忙向侍者低聲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連忙轉身跑進館舍,取了黑貂裘出來,那老闆捧著黑貂裘賠笑道:“蘇子十上策論而不得用,千金散盡,因此決意還鄉。蘇子為人坦蕩,不但搭貨車回鄉,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來抵押房錢。小老兒辭讓不得,貴人若去追他,請帶上這黑貂裘還給蘇子。”

說完,便覺手上一輕,那侍女早已經取了黑貂裘奉與那貴婦。這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馬蹄聲起,便向著西門而去了。

那館舍老闆手中,只是多了一隻錢袋而已。

此時蘇秦已經出了城,在城門下與一撥穿短衣的人搓著手跺著腳,一邊寒暄,一邊等候馬車。

因為寒冷,且此時也沒有認識的人,蘇秦已經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襖。只是他雖然衣著寒酸,但往那兒一站,氣質仍與普通人有別。

有一個秦國商人見他氣質不凡,上前搭訕:“這位先生,亦是去韓國啊?”

蘇秦漠然看著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韓國販貨,先生您呢?”

蘇秦道:“回鄉。”

秦商道:“先生是韓國人啊?”

蘇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韓國再搭別的車嗎?”

蘇秦道:“是。”

秦商抬頭望天道:“先生,你說這馬車什麼時候會來?”

蘇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結交蘇秦,但搭訕了半天,只有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也覺得無趣,悻悻地走開和別人說話去了。

蘇秦長長籲了口氣,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

寒風淩厲,吹得等車的人個個縮頭縮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大篷車終於緩緩來了,停在離他們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大路上。

眾人轟動起來,都爭著上前搶裡面背風暖和的位置。見眾人擠擠挨挨地上前,只有蘇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著,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蘇秦一眼,一邊跑一邊招呼蘇秦道:“先生,快點,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風的。”

蘇秦嗯了一聲,仍舊慢慢走著。不想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急促的叫聲:“蘇先生,蘇秦先生,等一等——”

蘇秦聽到這個聲音,表情頓時一變,不但沒有停下來,還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想沖到大篷車上。

此時羋月正陪孟嬴坐在宮車上,見狀立刻指揮軍士道:“把他攔下來。”

一隊黑衣鐵騎頓時賓士上前,將蘇秦和眾人隔絕開來。

孟嬴叫道:“停車,停車。”

宮車停下,孟嬴抱著黑貂裘跳下馬車,向著蘇秦的方向跑去。

蘇秦欲逃避而行,卻被騎士們擋住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孟嬴跑到蘇秦身後,撲上來抱住蘇秦,嚶嚶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連我的面都不想見,連我叫你也不肯停下來嗎?”

蘇秦扭頭,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舊褐衣羊皮襖形成強烈的反差。在心愛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覺抬不起頭來。他漲紅了臉,沉聲道:“易王后,請鬆手,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有損您的名聲。”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蘇秦無奈道:“我不跑,您讓我把竹箱放下來,我怕硌著您。”

孟嬴微微鬆手,卻仍然緊緊地抓住蘇秦的袖子。蘇秦把竹箱放下來,轉身面對著孟嬴,歎了一口氣。

羋月舉手示意,眾騎士排成隊擋住大篷車和百姓們,轉身背對著孟嬴和蘇秦。

孟嬴看到蘇秦衣衫破舊,傷心不已,哽咽道:“來時錦衣軒車,去時舊衣敝履,先生,是我害了你。”

蘇秦見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經看出是自己原來的東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幾分感動,無奈道:“是我學識不足,不得賞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盡,與你何干?”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為什麼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蘇秦聲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嚴。”

孟嬴撲到蘇秦的懷中,哭道:“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手忙腳亂地拾起剛才抱著的黑貂裘,想要給蘇秦披上。

蘇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動作:“你啊,你當真就不顧及你的身份、你的名節了嗎?”

孟嬴不顧一切地死死抓住蘇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節能改變我做寡婦的命運嗎?能讓我母子團聚嗎?能讓你留下來嗎?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蘇秦一怔,從她的話中聽到了關鍵所在,連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問道:“怎麼了,你們母子不在一起?”

孟嬴哭訴道:“我們離開韓國的時候,遇到趙人伏擊,子職被趙國奪去了。”

蘇秦大驚:“秦王為何不派人去救?”

站在一邊的羋月聽到這裡,上前一步道:“蘇子有所不知,那趙侯雍奪去公子職,打的就是挾持燕國公子、謀取燕國王位的算盤,想來就算秦國大軍攻入趙國,也未必能夠奪回公子職。大王已經派司馬錯前去與趙侯雍商議贖回公子職的事情了。”

蘇秦看著孟嬴,眼中充滿憐惜。他本以為她回到秦國,便可一切安好,苦盡甘來,卻不曾想到,他雖然替她把信帶到了,她的父親也來救她了,可是最終的結果,卻是另一重悲劇。他細看孟嬴,此刻她雖然一身華貴,然而臉色蒼白憔悴,身體也似無法支撐,不由得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孟嬴——”

孟嬴含淚看著蘇秦:“先生——”

蘇秦腦海中此時千萬個主意閃過,他張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圍情況,忽然又灰了心,長歎一聲:“罷了。”

羋月察言觀色,上前一步問道:“先生有何高見?”

蘇秦卻不識她,問道:“這位夫人是……”

孟嬴道:“這是羋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藏鋒霸天下。”

羋月道:“蘇子有所不知,當日蘇子的策論,是我發現的,我與孟嬴亦是有舊。如今她痛失嬌兒,難以支撐,先生若有高見,還請賜教。”

蘇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軟了,歎道:“若是由我來說,此事並不難辦。”

羋月眼睛一亮:“先生有辦法?何不一起入宮,面見大王。”

蘇秦卻冷笑一聲,道:“不了,我十上策論,大王不屑一見,我又何必再自討沒趣?我隨口一說,你們願不願意採用,悉聽尊便。”

孟嬴凝視著蘇秦,眼神中有無限信賴:“先生請說。”

蘇秦深深地凝視著孟嬴,充滿了留戀和不舍,良久才終於放棄地收回目光,歎息道:“罷了,你畢竟是燕易王的王后,終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

蘇秦放開孟嬴,走開兩步,負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國君臣易位,逆天違人,不但國內動盪,更會引起諸侯不安。趙侯扣押了公子職,必是為了等待燕國內亂,他好乘機以擁立公子職為藉口,入侵燕國。但趙*隊現在拖在函谷關,他不能兩面作戰。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先挑起燕國的戰亂,再以此迫使趙國和秦國聯手,共同擁立公子職為燕王。如此,函谷關之圍可解,易王后歸燕可行。”

羋月這些日子以來,亦知秦王駟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職,便是攻破趙、燕兩國的一件絕頂利器,只是具體如何運用,卻商議數月猶未有最好的辦法。如今見蘇秦說出這話來,雖然並不新鮮,但已經極為難得,更難得的是,他意猶未盡,真正精要的內容,當在後面。此時也顧不得避諱,她上前一步,急問:“如何才能挑起燕國內亂呢?”

蘇秦諷刺地一笑,將手一劃,指向東邊,道:“齊國。”

羋月與孟嬴對望一眼:“齊國?”

蘇秦壓抑已久,此時決意辭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開胸懷,指點江山,滔滔不絕:“趙國雖有燕王噲之弟公子職,但燕王噲的兒子太子平卻在齊國。燕王噲被子之所騙,願意讓位於子之,可太子平卻因此失去王位,豈有不恨之理?五國聯兵攻秦,齊國卻沒有加入,我猜他們就是在等這次機會。只要派細作在太子平身邊挑起事端,則齊國必將提前捲入燕國之爭端。只要燕國開始內亂,不管子之還是太子平都會被燕人所憎恨,到時候秦趙合兵入燕,乘機擁公子職繼位,不但可迫使齊國退兵,還可以挑撥魏韓楚三國跟秦趙聯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齊兩國的領土。如此一來,可轉化五國困秦之局成六國困燕之局,秦趙二國更是可以借鷸蚌相爭而成為最後的漁翁。而且各國制衡,趙國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讓三分。”

羋月擊掌叫絕:“妙,太妙了,先生真是當世奇才!”

蘇秦卻解下身上的黑貂裘,還給孟嬴:“此物我抵押給了店家,已不屬於我,所以我不會收的。易王后,您將回燕國,執掌一國,你我萍水相逢,有緣一會,今日告別,各自東西。”

蘇秦朝著孟嬴長揖,昂首闊步,走向大篷車。

羋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

蘇秦頭也不回,傲然道:“蘇秦已經燒了為秦王所獻的策論,就此辭別咸陽,不會再回來了。”

孟嬴猶癡癡地抱著黑貂裘,望著蘇秦遠去的背影,羋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為何不留下蘇子?”

孟嬴癡癡地道:“先生不願意留下,我當尊重他的意願。”

大篷車還停在原處,蘇秦走到車前,拱手道:“請各位讓一讓,容我找個位子。”

車上諸人,都只不過是普通商販、市井鄙人,哪裡見過這種陣仗?此時已經知道蘇秦的不凡,肅然起敬,一聽這話,立刻閃身讓出一個最中間的位子給他。

蘇秦不以為意,拎著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車壁道:“馭者,可以走了嗎?”

這大篷車的馭者如夢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貴人,見她們沒有反應,只得揮鞭開車。原本他們周圍的那些黑衣鐵騎困住車子,不讓他們走,此刻見到馬車起行,卻肅然讓開一條道路。

馬車揚塵遠去,漸至不見。孟嬴抱著黑貂裘,一動不動,眼淚在臉上凝結成冰。

羋月一頓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宮,去稟報大王吧。”

當下兩人急忙回宮,羋月便立即去見了秦王駟,將蘇秦之計說了萌貨大戰美御醫。秦王駟大驚:“什麼,蘇秦竟有此計?”

羋月道:“是,大王以為可行否?”

秦王駟拍案叫絕:“絕世妙計。此人才智,不下於張儀!”

羋月道:“蘇秦此人,急智辯才,不及張儀,可深謀遠慮,精通人性的弱點,這方面又勝於張儀。”

秦王駟亦點頭,當下便傳令道:“來人,速速追回蘇秦。”繆監應了一聲,正要往外而去,羋月卻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駟的手,道:“大王,且慢。”

繆監站住,等候秦王駟示下。

秦王駟看向羋月,眼中有著君王之威:“怎麼?”

羋月微驚,卻勇敢地迎上:“大王,蘇秦十上策論,大王為何不用?公孫衍為大良造,為何出奔魏國?”

秦王駟怔了怔,緩緩坐下,好一會兒才點頭:“你說得對。一個國家,容不下兩個頂尖的謀臣。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可政令反復。執政者最忌變換治國的策略,寡人已用張儀,便不能再用蘇秦。”

羋月側身向前,放軟了聲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

秦王駟沉吟片刻,展開了微笑:“不錯,不錯!”他讚賞地看著羋月,見她謙遜又有些不安地低下頭,一把將她攬在懷中,稱讚道:“我得季羋,如周武王得邑姜,楚莊王得樊姬也。”

羋月驚喜地抬頭看著秦王駟,為這樣的讚美感到激動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姜、樊姬那樣的賢後?”

秦王駟輕撫著她的肩頭,歎道:“為女子者,困於閨中,眼界小格局小氣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環境所致。古往今來,很少有女子能夠掙脫這種天性和環境,超脫同儕。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寶。”

羋月感受著這前所未有的認可和肯定,激動得微微顫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這一生沒白活,就算立時死了,也死而無憾!”

秦王駟用讚美和珍視的眼光看著羋月:“我還記得,初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野丫頭……可是看著你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脫胎換骨,我都不敢相信,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大的變化。月,你每天都能給我新的驚喜。”

羋月羞澀卻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給女人準備的都是籠子,唯有大王,給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籠子裡,只能聽到雀鳥的鳴叫;給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鳳凰的飛翔。”

秦王駟寵愛地看著羋月:“是啊,我的季羋,我的小鳳凰,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

羋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飛翔。”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飛翔。”

“我是邑姜,是樊姬,是鳳凰……”自楚威王死後,羋月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褒揚、這樣的肯定,這令她也不覺有些飄飄然起來,甚至在次日見到張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將秦王駟對她的誇獎說了。

兩人走在回廊中,她說到這裡,仍覺得如要飛起來似的高興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她輕盈地轉了一個圈:“張儀,你說,大王這是何意?”

張儀帶著縱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誇獎季羋。”

羋月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有誇獎嗎?”她希望張儀能夠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來,讓她感覺更高的讚美。

不料張儀卻收了笑容,帶著深意問:“季羋還要聽到什麼話?”

羋月一腔喜悅,在張儀嚴肅的神情中慢慢沉澱了下來:“張子以為,就沒有其他的含義嗎?”

張儀悠然道:“大王也曾誇張儀為無雙國士,可是張儀心中明白,縱有再多的誇獎和倚重,可大王在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候,首先要找的,還是樗裡子。”

羋月有些不服氣:“可樗裡子畢竟只有一個。”

張儀道:“但是,王后有嫡子啊。”

張儀的話像一盆冷水,將羋月的熱望給澆熄了。

羋月有些沮喪。她往前走了幾步道:“張子,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張儀道:“季羋請講。”

羋月道:“我與人走在高臺上,本來我站在人後,可別人不走了,我比別人努力多走幾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風景,卻已經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後退,不甘心。我應該怎麼辦?”

張儀道:“那就讓自己站得更穩。”

羋月道:“如何才能讓自己站得更穩?”

張儀道:“光是站在高臺上,那是虛的,你得撐得起這座高臺,讓這座高臺離你不得,離了你就有缺憾,讓你自己不可替代。”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問:“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張儀道:“在上,有人拉著你;在下,有人托著你。”

羋月不解地說:“有人托著我?張子,王后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來托舉者?”

張儀笑了:“我記得季羋曾經和我說過:‘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人主並非天生,有人聚於旗下,便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廣施恩惠,自可聚人。”

羋月聽了這話,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並非天生?”

張儀再度長揖:“張儀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於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於我者,我更不敢忘。季羋不只對張儀,更對大公主、對庸氏皆有施惠。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羋月眼神閃動,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她說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回避的,但是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她站住了,再將張儀的話與唐夫人的話,兩相對比了一下,喃喃道:“張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張儀朗聲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羋,您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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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91章 巡四畿

冬去春來,捷報頻傳。

先是燕國開始內亂,因為燕王噲將王位傳給相國子之,自己向其稱臣,此事引起太子平的不滿,便與大將市被聯手,與齊國暗中勾連,準備發動政變。

此時齊王辟疆在位(即齊宣王),聞言便派人與太子平聯繫,說太子的行為是“整飭君臣之義,明確父子之位”,並說若是太子平推翻子之,齊國將一力助之。

太子平得了這個允諾,便趕回燕京薊城,糾結部屬,包圍王宮,欲攻打子之。子之帶著兵馬,緊閉王宮堅守不出,另一邊卻派人以重金厚爵去拉攏大將市被。市被本是因為自己的權力被削減,才與太子平聯手的,如今得了子之的允諾,再看太子平攻打王宮甚久還未攻下,便臨陣倒戈,反過來攻擊太子平。太子平大怒,於是先與市被一場大戰,市被不是敵手,被太子平所殺,暴屍示眾。這一來又引得市被屬下不服,子之乘機攻擊太子平,將太子平殺死。

他們這數月廝殺,都在燕國京城之內,直殺得血流成河,除了雙方將士以外,無辜百姓也被牽連,慘遭橫禍。這幾月混戰,薊城百姓死者達數萬人,人心恐懼,更對子之怨恨萬分。

就在此時,齊國趁機打著“為太子平申冤”的旗號,派大將匡章發兵燕國。燕國君臣易位,先是子之上位,然後是太子平爭位,弄得各地的封臣、守將,都不知道自己該效忠誰了。因此匡章只用了五十來天,便佔領了燕國全境,而已經讓位的燕王噲和新王子之,也在亂軍中被殺。子之更是被齊國人剁成了肉醬,以告慰太子平的“在天之靈”。

五國兵困函谷關,日日耗費錢糧,損兵折將,分利未入,卻見齊國悄不作聲先吞了一個大國,豈肯甘心?首先是燕*隊無法控制,就要撤軍,而趙國也開始無心作戰。就在此時,秦人開了函谷關,發動了對聯軍的攻擊。

捷報傳來的時候,羋月正在承明殿中,與秦王駟討論近日看到的一些較好的策論,卻聽得外頭一迭聲高叫道:“捷報,捷報——”她停止了說話,臉上不禁綻開了笑容。

但見繆乙舉著竹簡從門外大步跑進殿內,跪下呈上竹簡:“大王,捷報——”

繆監連忙接過竹簡,轉呈給秦王駟。秦王駟正在看手中的策論,他方才聽到門外繆乙的呼聲已經停住凝聽,此時卻繼續翻了一下奏章,漫不經心道:“念吧。”

繆監知其心意,翻開竹簡道:“回大王,大捷一傾紅顏媚天下。樗裡子出函谷關,與韓趙魏三國大戰,將五國聯兵迫至修魚,遇司馬錯將軍伏擊,大敗聯兵。斬敵八萬多,俘獲魏國大將申差和趙國公子渴,韓國太子奐戰死。”

秦王駟接過竹簡,展開看了,歎息一聲:“五國兵困函谷關,將我們困了整整一年多,數萬將士的性命,多少公子卿士的折損,終於有了一個了結。繆監,將此捷報傳諭三軍。”

羋月已經整衣下拜道賀:“妾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殿中諸人一起拜伏道賀,喜訊頓時傳遍了王宮內外。

秦王駟擺了擺手,令諸人退下。此刻他整個人似乎都鬆懈了下來。這一年多來函谷關被困,對他來說,實在是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這一切終於都結束了,他忽然覺得如釋重負。

大捷之後,便是慶功。直至宴罷,他才回到承明殿中,羋月為他卸下冠冕,解開頭髮,輕輕按摩他的頭皮和肩膀。

秦王駟側身躺在她的膝上,長歎一聲:“寡人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羋月輕輕為他按摩著,柔聲道:“這一仗打完,我看列國再不敢對我秦國起打壓之心了。”

秦王駟哼了一聲:“六國對秦國一直打壓。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勢力日強,他們就想聯手把秦國打壓下去。哼,這一戰之後,看他們還敢不敢小看我大秦。”

羋月歎道:“列強最見不得有一個新的勢力崛起,當然是先來打壓。打壓不成以後,就會爭相籠絡了。打贏了這一仗,我大秦接下來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季羋你總是深得寡人之心。對了,你弟弟這次也立下大功了。”

羋月驚喜:“真的?小冉立了什麼功勞?”

秦王駟點頭:“司馬錯的奏章上把他好一頓誇獎。先是燕國之戰,說魏冉和趙國的公子勝聯手,迎擊齊軍打了好一場大勝仗。後來是修魚之戰,說也是魏冉建議的伏擊點,又是魏冉領軍,以五千人扛住了十幾萬的韓魏聯兵,為樗裡子的追兵到來贏得了最關鍵的時間。”

羋月道:“真的?”

秦王駟道:“寡人還能騙你不成?”

羋月道:“那真要好好感謝司馬錯將軍了。魏冉離開我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他是在大秦的軍中成長,也是在大秦的軍中學會了一身本事。”

秦王駟道:“那也得他自己夠努力、有天分。這麼多軍中勇士,人人都是一樣的機會,偏就他立下大功,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寡人準備好好賞賜他。”

羋月道:“大王打算賞他什麼?”

秦王駟沉吟一下:“司馬錯上表說,請封他為軍侯,賜大夫爵。寡人卻擬封他為裨將軍,賜公乘爵。”

羋月聞言,忙盈盈下拜:“臣妾多謝大王。”

秦王駟戲謔地問:“愛妃何不謙讓?”

羋月道:“當仁不讓。倘若大王因為寵愛我而賞他,或者他功不抵爵,才需要謙讓。如今大王封魏冉,是因為魏冉自己血戰疆場立下軍功,我何必替他謙讓?”

秦王駟哈哈大笑:“好一個當仁不讓,說得好妻主太狂夫之過!”

羋月道:“大王欲超拔軍中新晉少年,以替代世襲軍將以及老將,臣妾亦深以為然。”

秦王駟點頭道:“然也。”

羋月道:“大王打贏了這一仗以後,接下來當如何做?”

秦王駟道:“你猜呢?”

羋月手一揮:“往東,當借此機會離間韓趙魏三國;往西,教訓趁火打劫的義渠人;往北,扶植孟嬴母子複國;往南,繼續削弱和分化楚國……”

秦王駟大笑道:“不錯,不錯,但是,還有一點,更加重要。”

羋月不解道:“哪一點?”

秦王駟此刻的笑容卻有些猙獰:“接下來,寡人首要之事便是巡幸四畿。

此番五國聯兵攻打函谷關,我大秦的四鄰都有些不安分,有些新收的城池也未曾安撫,還有些地方的封臣權勢過大,蓄養私兵超過規定……”

羋月不由得點頭:“是了。”此刻外憂盡去,自然是要先對內進行清理,以保證王權能夠得到鞏固。在此之後,方可一步步對外進行控制。她當即問道:“大王巡幸,可是要帶人服侍?”

秦王駟看向羋月,調侃地道:“你說呢?”

羋月斂袖一禮道:“臣妾願侍櫛巾。”

秦王駟收了笑容,問她:“長途跋涉,十分艱苦,你可吃得了苦?”

羋月抬頭:“大王能吃的苦,妾也能吃。”

秦王駟哈哈一笑:“好,那寡人便帶上你。”

秦王巡幸四畿,自然是儀仗重重。無數鐵騎戟林擁著前引的導車、立有旄旗的旄車、帝王的玉輅、後妃的車、裝行李的輜車,以及隨後的從車等,車隊旌旗招展,首尾綿延十餘裡,馳離宮城。

行行複行行,羋月隨著秦王駟,走遍了秦國的山山水水,看遍了壯美江山,識遍了風土人情,不覺已經兩年。這兩年裡,她看著秦王駟每到一地,就召見鄉老,瞭解民情,鼓勵耕種和生育,清理不法之徒,打壓豪強,重點是將秦法貫徹到各郡各縣。這樣的巡幸,事實上也是將秦國所有的統轄之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加強了王權的控制力。

而這兩年,亦是羋月這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兩年。就在這兩年中,她隨著秦王駟的行程,丈量了秦國所有的郡縣,知道了各地的官員、封臣、軍隊和風土人情。這兩年的長途跋涉雖然艱苦,甚至在一些地方,飲食都只能就地取材,粗糲無比,但對她精神的提升、意志的磨煉,甚至是體力的錘煉,都有著非凡的好處,就像點滴的營養,不斷滋養她的身心,令她充實而豐富,令她積澱而成長。

他們曾經在草原上雙騎共逐,曾經在雨夜裡車陷泥濘,曾經與蠻族歌舞共飲,曾經與狄戎一起生啖血肉,甚至遇上過刺客的襲擊、與胡人狹路相逢的交戰,還遇上過野馬遷徙造成車隊的混亂。

羋月這一生,從楚宮到秦宮,只有這兩年,才將她帶入了一個新世界中,讓她看到天地的廣闊,視野不同了,心胸也就不同了。

這兩年裡,秦王駟雖然每日在行程中,卻比在咸陽更忙碌,每天都有快馬將各地的簡牘送來,他便在馬車中批閱發回。對列國的戰爭,亦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國兵困函谷關的計畫失敗之後,就迎來了秦國的兇猛反撲,由樗裡疾率兵,先敗趙國,取中都、西陽兩城,接著攻佔魏國的曲沃和焦城,又在岸門大敗韓國之軍,斬首八萬,迫使韓國太子蒼入秦為質,而發起五國兵困函谷關之舉的公孫衍也被迫離開魏國。

趙國見事不遂,轉頭與秦國合作,再聯合中山國,以擁立燕公子姬職繼位為名,分頭攻打攻入燕國的齊軍和齊國。

樗裡疾再度率兵,征討曾在秦國背後插刀的義渠,連下義渠二十五城,令義渠王不得不再度稱臣。

此時秦王駟已經巡幸至西北,車隊行進到秦國邊城,魏冉率鐵騎軍在城下相迎。

魏冉上前行禮:“臣魏冉參見大王。”

秦王駟坐在車中點頭:“免禮。”

魏冉道:“義渠君新歸,聽說大王巡邊至此,特地率部眾前來相迎。”此番義渠人歸降,恰好作為向秦王的獻禮。

秦王駟亦知其意,微笑道:“好,今晚就請義渠君與寡人共宴。”

當夜,秦軍於城外搭起了營帳,週邊守衛森嚴,內中圍著篝火形成一個大圈,秦王駟和義渠王對坐飲宴,下麵一群秦軍和義渠將領陪坐,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而魏冉自然是急著去見羋月了。

兩人便在月下,順著營帳週邊緩步而行,邊走邊說。

魏冉見著了羋月,一臉興奮,連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這些年東征西討,跟阿姊都沒有多少時間相處了。阿姊,聽說你這兩年都隨著大王巡幸四畿,是不是很辛苦?我看阿姊瘦了,也黑了。”

羋月撫了一下自己的臉,詫異道:“是嗎?我倒沒有覺得辛苦,反而覺得在外面的這些日子,整個人都比過去更好。”

魏冉再仔細地看了看羋月,點頭道:“是,阿姊雖然黑了瘦了,但是整個人看上去……怎麼說呢,我感覺你比過去還年輕了。”

羋月笑了:“傻孩子,人只會越來越老,哪裡會越來越年輕呢。”

魏冉細看了羋月一番,又似點頭,又似搖頭,道:“我只是……這麼感覺吧。阿姊看上去,很有活力。宮裡的女人,都是暮氣沉沉的。”

羋月溫柔地看著弟弟,見他也是十分有活力的樣子,笑道:“我看你這樣倒是長大了,成了大人了。此處相見,我還知道是你,若是驟然相逢,恐怕一時間還認不出來呢。”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變化最大的。不知什麼時候,魏冉已經完成了從男孩子到猶帶稚氣的少年再到舉止老練的英武將軍的蛻變一夢榮華。除了在羋月面前會偶爾故意露出一些“弟弟”式的言行舉止外,在別的時候,已經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了。

魏冉聽了這話,點頭,鄭重道:“阿姊,我如今已經長大了,可以庇護你了。大王還給了我一小塊封地呢,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羋月倒聽得有些詫異,“放心什麼?”

魏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聽說,阿姊在宮中,招王后猜忌……”

羋月笑道:“沒有這回事,王后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放心,她奈何不了我的,再說還有大王在呢。”

魏冉迅速看了看遠處的篝火。那裡,秦王駟正與義渠人飲宴。他的眼光很快收了回來:“阿姊放心,任何時候,我都在這兒呢。”

羋月順著他的眼光看到了遠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歌舞之聲。

“此番義渠人看來老實很多啊。”

魏冉笑了:“義渠人向來狡猾,前番還跟著公孫衍趁火打劫。修魚大捷以後,我們騰出手來,狠狠給了他們一個教訓。”

羋月點頭:“我知道,小冉又立軍功了。”

魏冉道:“這次他們可不只是名義上的稱臣,而是真正的納土歸降。義渠王改稱義渠君,我們攻佔的這二十五個城池也都要開始推行秦法。”

羋月點頭,語重心長道:“這世上許多事,並不在於如何開始,而在於如何推行。義渠人,可沒這麼快就馴服。”

魏冉點頭:“樗裡子也這麼說。”正說著,他忽然似有所感。這是一種長期在沙場上生死相搏練就的特殊反應能力,這種能力往往會讓人在關鍵時刻察覺到危險的到來。他立馬抽刀,護住羋月,沖著黑暗處喝道:“什麼人?”

羋月正自詫異,他面對的那個方向,剛才並無人經過,誰知道他這一聲喝畢,便從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慢慢地走近,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但魏冉卻喉頭發緊,這人的步伐,竟是毫無破綻可尋。

這人的身影,顯得比普通人還要更瘦削纖弱,但這一步步走來,卻讓魏冉感覺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他漸漸地走近,看得出來,他臉色蒼白、樣貌文弱,可他的眼睛,卻像狼一樣在暗夜裡發出野獸的亮光。

羋月上前一步,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然脫口問道:“你是誰?”

那人猶豫道:“你是……阿姊……”

羋月一驚,仔細看著那人,想從他的臉上,找到熟悉的感覺。正在這時,草原深處遠遠傳來一聲狼嗥,那人聽了這狼嗥之聲,亦是昂首,長嘯一聲。

羋月的記憶被觸發,一下子從陌生的臉龐上察覺到熟悉的神情,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你,你是小狼?”

魏冉見羋月居然毫無警惕地接近了那個在他眼中極其危險的人,正想阻止,那人卻止住了長嘯,朝羋月扁扁嘴,神情孺慕中又帶著委屈,甚至還有一點點撒嬌:“阿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狼——”羋月抑制不住激動,捧起小狼的臉仔細端詳,“你,你真是小狼,你長這麼大了?”

魏冉見狀,一股敵意油然而生,上前拉住羋月的手,不由得也帶上一些小時候委屈撒嬌的語氣,道:“阿姊,他是誰?”

那小狼本能地感覺到了魏冉的敵意,看向魏冉的眼神變得兇狠起來狂狼不噬妾。他拉住羋月的另一隻手,問:“阿姊,他是誰?”又加了一句,“阿姊,我不喜歡他。”

羋月此時左手被小狼拉著,右手被魏冉拉著,正是滿心歡喜,完全沒有意識到兩人一見面就互生的敵意。她拉住小狼和魏冉往前走去,臉上笑開了花:“你們都是我的弟弟。來,我們到前面說話。”

小狼和魏冉一邊被羋月拉著走,一邊毫不掩飾地用眼神廝殺。

魏冉瞪著小狼,小狼朝著魏冉齜牙咧嘴。

魏冉欲踢小狼,小狼閃身躲過,還差點踢到羋月。

羋月詫異地轉頭:“你們在幹什麼?”

兩人對著她,頓時又都露出一張笑臉來。

羋月不疑有他,拉著兩人走到一處篝火邊,一邊一個拉著坐下,笑道:“好了,隔了這麼多年,我們總算能夠再次見面,真是太好了。”

魏冉率先跳了起來,指著小狼問:“阿姊,他是誰?”

羋月道:“他叫小狼,是我在義渠時收養的一個弟弟。”

魏冉不悅道:“你怎麼又有一個弟弟?”

羋月微笑著看著魏冉:“我的小冉吃醋了嗎?”

魏冉抿了抿嘴,沒有說話,表示默認。

羋月歎道:“那次我被義渠王抓走,以為可能會死在義渠。小冉,我很想你,想戎弟。小狼年紀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孤苦無依。當時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們似的。”

魏冉亦想到了當日眼睜睜看著羋月駕車引開追兵的情景,想到了後來數月的恐懼孤獨,不禁心有餘悸。那段日子,是他這一生最難熬的時間。他想得動容,不由得握住了羋月的手:“阿姊……”

羋月再轉頭看著小狼,滿心歉疚:“小狼是被狼養大的孩子,那時野性未馴,連話都剛剛開始學。他的第一句話,是我教他的。可惜後來大王派人贖我,他們不讓我帶上他,我當時亦是自身難保,不得已只能丟下他離開義渠。”說到這裡,便看到小狼的眼淚也流了下來,羋月更覺心疼,忙為他拭淚,又解釋道:“我曾拜託義渠王照顧他,但後來我派人去義渠接他的時候,義渠王又不肯把他還給我。真沒想到,這次能見到他……”

魏冉哼了一聲道:“是義渠君。”義渠已經去王號了,自然只能稱君。

小狼揮開羋月的手,與魏冉爭辯道:“義渠王。”他被義渠王收養多年,自然也有幾分敬重,又豈肯讓人在口舌之中貶低義渠王?

魏冉見他如此,更是得意,重重地道:“義渠君。”

小狼急了,爭辯道:“義渠王。”

羋月見狀笑了:“好了,別爭了。”轉向小狼道:“小狼,你這麼維護義渠王,看來他待你不錯。”

小狼點頭:“是。”

魏冉在一邊不屑地說:“不錯什麼!看他一副瘦弱樣,肯定是吃不飽。”

小狼跳了起來,叫道:“哼,要不要試試,你這樣的蠢笨貨,我一拳能打你三個。”

魏冉囂張地揚頭大笑:“你?哈哈哈,別笑死我,你這樣的瘦雞仔我一拳能打七個!”

小狼沉下臉,眼中有一股殺氣:“要不要試試!”

魏冉拉開架勢叫道:“好,誰不來誰是小狗。”

小狼便掙開羋月的手,撲向魏冉,兩人頓時打作一團。

羋月目瞪口呆地看著兩頭鬥牛,頓足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停下,都給我停下!”

卻聽得身後一人道:“別管了,讓他們打吧,男人的交情是打出來的。”

羋月嚇了一跳,聞聲轉頭,才看到身後之人,竟是多年不見的義渠王。只是眼前之人和當日相比,已有一些不同了。他的臉上多了風霜,多了成熟,如今已經更具王者之相流觴歎。羋月不由得道:“你……義渠王?”

義渠王略一拱手:“羋八子,臣已經去王號,請稱義渠君。”

羋月看著義渠王,長歎一口氣:“我真沒想到,曾經桀驁不馴的你,也會俯首稱臣。”

義渠王歎息:“人總是要長大的。”

兩人一時無言,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羋月搜索枯腸,好不容易找了句話,笑道:“聽說您娶了東胡公主為妃,恭喜了。”

義渠王淡淡地道:“不過是部族聯姻,沒什麼可恭喜的。我娶不到我喜歡的女人,她也嫁不了她喜歡的男人,大家湊合著過罷了。”大國爭戰得不到勝利,周邊的小國就要變成出氣筒。趙國要向東胡下手,秦國要對義渠開刀。當日聯姻,不過是為了增強實力而已。但最終,義渠還是敵不過秦國,偶爾的得手,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失去。俯首稱臣又如何,政治聯姻又如何?草原上的勇士,如草原上的草一樣,只要有適當的時機,就會生生不息,捲土重來。

兩人一時沉默,竟似再找不出話來。場中小狼和魏冉相鬥之聲,便顯得更激烈了。

兩人一起看他們交手。羋月原本以為,以小狼和魏冉的體形相比,魏冉要勝小狼並非難事,可如今看來,兩人竟是不相上下,魏冉臉上的神情,還略顯羞窘。

羋月不由得道:“小狼身手不錯,看來義渠君的確很照顧他,我要向您說聲謝謝了。”

義渠王神情複雜地看了羋月一眼,向場內看了看道:“沒什麼,我也沒白照顧。小狼是個好戰士,這些年也替我打了不少仗,他很有用。”

羋月詫異地看著場中的小狼,的確是身手矯健,靈活異常。此時他正與魏冉角力,看不出他如此瘦弱的身體,力氣竟是不下於魏冉。“是嗎?可他看上去這麼瘦小……”

義渠王道:“別看他這樣,吃得比誰都多,打起仗來比誰都狠。他不是瘦,就是怎麼也吃不胖。我問過老巫原因,老巫反而問我說,他就是一隻狼,你見過胖的狼嗎?”

羋月撲哧一笑:“老巫還是那麼風趣。”

義渠王道:“老巫說,他能學會說話,應該是以前會講話的,不知道為什麼跟著狼群生活。不過因為他少年時在狼群中生活,一輩子都吃不胖,就是這麼瘦弱的。但他的力氣可真不小,我族幾個大漢還打不過他呢。”

羋月道:“那你看,魏冉打得過他嗎?”

義渠王道:“打不過。”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場中已經分出勝負。但見小狼抓住魏冉的手臂,將他拋了出去。魏冉打了個滾,卻又跳了起來,重新撲了上去。小狼將魏冉連著摔了三次,又摁著他的頭問:“服不服?”

魏冉倔強地一扭頭:“不服。”

小狼嘿嘿一笑:“不服就再打。”

魏冉雖然渾身疼痛,卻無論如何不肯弱了這口氣,叫道:“再打就再打。”

見兩人僵持,羋月忙上前勸道:“別打了。你們都是我的弟弟,自家人試試身手罷了,不可真的鬥起來弑者如川。”又對小狼說:“你鬆手吧。”

誰曉得小狼方一鬆手,魏冉便跳了起來向小狼撞去,小狼被撞得退了兩步,便也撲上去,兩人又扭作一團。

羋月急叫:“怎麼又打起來了!”

義渠王卻上前一步,按住兩人。他的力氣比兩人都大,且兩人剛才盡力交手,此時的力氣卻是不及他了。魏冉見已經占了一回便宜,哈哈一笑便鬆手退後。小狼被他無端偷襲,心中不服,仍然在掙扎著。

義渠王喝道:“沒聽到你阿姊說的話嗎?不許再打了。”

小狼卻怒視魏冉。

羋月見狀只得道:“誰再打,我就不理誰了。”

小狼和魏冉同時哼了一聲,各自扭頭。義渠王松了手,兩人果然不敢再打,只是互相瞪眼不服。

小狼轉頭跑到羋月面前,一臉委屈地指著魏冉控訴道:“阿姊,你是不是因為他不要我了?”

羋月連忙向他解釋:“不是的,我一直想著你。回到咸陽安頓下來我就想派人來接你,可是沒能把你接回去。”

小狼聞言立刻轉向義渠王,一臉質問的神情。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小子,看我做什麼?你那時候連人話都不會講,不把你教好了,把你送到咸陽,不是給你阿姊惹禍就是讓你自己找死。”

小狼憤然道:“可我早就學會說話了,也會打架了。”

義渠王冷笑道:“會打架有什麼用?你骨子裡還是一隻狼。枉我教了你這麼多年,結果你一見到人就想打架。你自己說說,是也不是?”

小狼聞言,慢慢低下了頭,卻是一臉的委屈。

羋月見不得他這樣,心早就軟了,忙拉著他的手安慰道:“沒事,以後阿姊和哥哥來教你。”

小狼疑惑地問:“哥哥?”

卻見魏冉得意地一揚頭,指指自己:“對啊,快叫哥哥。”

小狼哼了一聲,拳頭一揚:“誰打贏了誰才是哥哥。”

魏冉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羋月見兩人在一起便要纏鬥,覺得十分頭疼,先是瞪了魏冉一眼道:“小冉,你這像個做哥哥的樣子嗎?”轉頭又問小狼道:“那我是不是也要打贏了你,你才會叫我阿姊?”

小狼聽聞此言,不敢再囂張,只訥訥地低頭:“不是。”

羋月輕撫著他的脖子,安撫他的情緒,哄道:“聽話,他比你大,叫哥哥。”

小狼不敢違她心意,哼哼唧唧了半日,才從喉嚨裡咕噥了一聲,就當混過了。

羋月瞪著他:“叫啊,叫哥哥,叫出聲來才算。”

小狼無奈,只得將頭一揚,從齒縫裡擠了一聲:“嗝——”轉頭就撲進羋月懷中,“阿姊,我叫了。”

魏冉便說:“沒聽清。”見羋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魏冉頓時也做出委屈相來道:“他明明就沒叫。”

羋月卻是聽到了那半句,只得幫他混過,勸魏冉道:“你是哥哥,要有度量凰寵——高門貴夫。”又示意魏冉表示友愛。

魏冉哼了一聲,只得從腰上解下一把匕首遞給小狼道:“給,見面禮。”

小狼抬起頭,接過匕首,拔出來一看,只見寒氣逼人,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魏冉。

魏冉道:“阿姊,給他起個名字吧,別小狼小狼地叫。他要跟我在軍中,將來立了功勞,也得有名有姓有出處是吧。”

羋月聞言也不禁稱讚:“小冉,你如今真的像個好哥哥了。”

魏冉得意地哼了一聲。小狼聞言,一臉好奇地看著羋月:“阿姊,你要給我再起個名字嗎?小狼不也是名字嗎?”

羋月點頭道:“對啊。小狼是小名,我得再給你起個大名。”

小狼道:“大名?”

義渠王道:“老巫說,他身上帶著塊鐵牌,上面寫著個‘白’字,應該是他的姓氏。”

羋月思索著:“白……白……”她猛然想起,“對了,我羋姓的確有一分支姓白。小狼,你真是註定要做我的弟弟啊。”當下便與兩人解說來歷。原來當年楚平王在位時,因寵信奸臣,廢長立幼,致使太子建和伍子胥逃亡吳國。後來太子建被殺,他的兒子被封在白地,稱為白公勝。白公勝又被殺以後,子嗣逐漸湮沒無聞。她便對小狼說:“你既以白為姓氏,我就以你為白公勝的後人,你看如何?”

小狼根本聽不明白,只點頭:“阿姊起的名字,你說好就好。”

羋月微笑:“那好。”她思索片刻,道:“如今列國之間,風雲將起,你應該在其中大有作為。我便給你起單名一個‘起’字。從今日起,你就叫白起,羋姓白氏。”

小狼點頭:“好,從今日起,我就叫白起。”

誰也不知道,這一次普通的談話之後,一代戰神,就此崛起。

次日,再次拔營,羋月隨著秦王駟的車隊繼續行進於草原上。

秦王駟的大駕玉輅內面積雖然不大,但卻堆滿了竹簡。秦王駟在顛簸的車中,批閱著竹簡。羋月坐在踏腳處,整理著秦王駟批閱好的公文。

秦王駟道:“聽說你又多了一個弟弟。”

羋月道:“是,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白起。”

秦王駟道:“你打算怎麼安置他?”

羋月道:“打算讓他跟著魏冉一起從軍。”

秦王駟點頭:“嗯。我已經與趙侯雍約好共伐燕國,就讓魏冉帶著你新收的弟弟去立這次軍功吧。”

雖然車內不便行禮,羋月仍然斂袖低頭謝道:“多謝大王。”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喧鬧之聲。秦王駟詫異地抬頭,忽然一陣亂箭如雨般射進車內。羋月驚呼道:“大王小心!”話音未了,一支箭擦著羋月的手臂射在板壁上,羋月捂住手臂,手指沁出鮮血。此時秦王駟身手敏捷地掀起幾案擋在前面,另一隻手已經抄起太阿劍抵擋,喝問:“怎麼回事?”

繆監正指揮著甲士們手執盾牌,將玉輅層層圍住,亂箭都射在了盾牌上裝神。聽得呼聲,繆監忙回道:“稟大王,是刺客以弩弓行刺,蒙驁將軍已經派人將刺客圍住,請大王移駕副車。”

此時玉輅內已經是一片狼藉。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並沒有發現羋月受傷,便道:“你與繆辛收拾一下這裡的文書。”說著,自己便在繆監護持下走到後面的副車上。

見秦王駟走下馬車,羋月忙取出手帕紮緊傷口,又迅速收拾竹簡,搬向副車。

此時外面的喧鬧未歇,秦王駟卻已經坐在幾案前繼續批閱竹簡。羋月來回幾趟,才將玉輅上的竹簡都搬上副車。秦王駟見她欲爬上馬車,卻一時乏力,便順手拉了她一把,正觸到羋月傷處。見羋月眉頭皺成一團,他舉目看去,這才發現她手臂上纏著滲血的手帕,忙問:“你受傷了?”

羋月勉強一笑:“只是一些皮肉傷,不礙事的。”

秦王駟皺眉:“傷藥呢?”似他這樣出身的公卿子弟,自幼便習騎射,身邊攜帶著的革囊荷包中,常放置著傷藥、幹肉、火石等物,從不離身。

羋月聞言忙從旁邊的革囊中找出傷藥。秦王駟便叫她拉起袖子。那傷口本來只是被利箭劃傷,羋月剛才匆匆包紮止血,又跑來跑去,反將傷口拉大了。如今半凝結的血痂將皮肉與衣袖粘連在一起,更加麻煩。

秦王駟便拿起一隻水囊,拉著她的手臂,撕開傷口清洗了一下。見她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沒有痛呼出聲來,他滿意地點點頭,將傷藥倒入傷口,又用白帛重新包紮好,這才教訓道:“就算是皮肉之傷,也不可小視。須知戰場之上,許多人便是不把皮肉小傷當回事,最後整只胳膊整條腿都爛掉,甚至連命都斷送了。”羋月只得低頭聽訓。秦王駟說完了,還是給她總結了一下:“你倒是不嬌氣,這卻是難得的。”

羋月聽到這裡,不由得一笑,抬頭俏皮地說道:“妾身嬌氣不嬌氣,大王如今才知道嗎?”

秦王駟一時語塞,看著羋月的笑容,忽然間也沒了脾氣。

是啊,她何止手臂上這一道箭傷?兩年多的點點滴滴,一時湧上他的心頭。想當日她與自己跋涉深山與蠻族會盟,腳底走起了水皰,也不曾叫一聲苦;她曾經陪著自己日夜賓士數百里,就是為了在敵人得到消息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最後連自己的親兵都累趴下了,她還能夠堅持住沒有掉隊;她的手上,亦有被竹簡夾傷過、刺傷過的痕跡,但她總是什麼也不說,只是每天愉快地笑著,陪著自己一路走下去。

他過去出巡,亦曾帶著妃嬪宮娥服侍。那些妃嬪雖然侍奉恭謹,但天性柔弱,總是難耐舟車勞頓,易生病易受驚。所以每到路途艱險的地方,他就會把她們留在城池中。他之前出巡,每次都是帶著不同的人。饒是這樣,還經常會出現走到一半,要把那些不勝旅途之苦病倒的妃嬪送回宮中去的情況。所以在答應羋月隨行的時候,他並不認為,她能夠撐得過兩個月。可是他沒有想到,竟然有一個女人可以跟緊他的步伐,而且在這一路之上,和他越來越默契。有時候,他看她的感覺,已經不是當日一個成熟的男人俯視和縱容一個天真少女,而是願意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同伴。

這種感覺,他以前只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找到過,而那個人……已經毅然走出了他的生命。

秦王駟收回心神。他看著羋月,心中暗想,既然她有如此不凡的心性,那麼,他會在自己的心中,給她一個配得起這樣心性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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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23:38:00

羋月傳 第195章 儲位爭

秦王駟巡幸四畿,兩年過去,羋月長伴君側,甚至都沒有換人,這是之前沒有過的。除了幾個早期曾經隨侍過秦王駟的嬪妃以外,其他的人,自然是對羋月嫉恨交加。

尤其這次巡幸歸來之後,秦王駟又帶著羋月去祭了先祖妣之廟。所謂祖妣,便是女脩,是傳說中五帝之高陽氏顓頊的孫女,因為吞了玄鳥之卵,而生秦人先祖大業,子孫繁衍至今。這種情況,自然令羋姝也有所不滿。秦王駟又令唐夫人遷到安處殿,讓羋月住進常寧殿正殿。這種種跡象,不免令眾人猜忌。

椒房殿內,羋姝坐在上首。兩年過去,她已經有些見老,眉心因為經常皺著而顯出兩條豎紋來,看上去與楚威後越發相似了。

景氏坐在她的下首,嚶嚶道:“王后,您可要為臣妾做主。大王每次出巡,都只帶羋八子,她一個人倒占了大王大部分的時間,這雨露不能均沾,後宮難免生出怨氣。”

羋姝沒好氣地說:“哼,你以為我沒有提嗎?我每次都跟大王推薦你們,可你們自己也不爭氣啊嫡女三嫁鬼王爺。一個是聽到隨駕就開始生病,一個是坐上馬車就吐得昏天黑地,叫我能怎麼辦?難道我還能推薦衛氏、虢氏那些賤人嗎?”

景氏道:“王后,如今大王東封西祀,南巡北狩,不但都帶著羋八子,甚至還帶上她生的公子稷。大王對公子稷倍加寵愛,您可要小心……”

羋姝冷笑:“我是王后,生有兩個嫡子。她只不過是個媵妾罷了,有我才有她的位置。若是沒有我,她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難道就憑她。還敢有非分之想嗎?”

景氏酸溜溜道:“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看不清現狀,易起妄念……”

屈氏不滿地看了景氏一眼,道:“景阿姊,我們楚國之女,在宮中理應同心協力。守望相助。季羋得寵。就是為王后分憂,總好過魏女得寵,至少季羋還把大王給留住了。若沒有她。難道你願意看著虢氏、衛氏這些人得寵嗎?”

景氏冷笑道:“我怕是她太得寵了,到時候還會跟王后您爭風呢。大王把唐夫人遷到安處殿,讓她佔據了常寧殿的正殿,這擺明瞭是要封她為一殿之主的架勢。看來她進位夫人。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到時候她在這宮中的地位,可就僅次於王后了。王后小心。可別再弄出一個魏夫人那樣的人來和王后爭寵爭權啊。”

羋姝收了笑容,哼了一聲:“景氏,你別忘記,季羋是我同父的妹妹。我跟她的關係如何。還輪不到你來挑撥。”

景氏訕訕地道:“王后,我不是這個意思……”

羋姝揮揮手不耐煩道:“好了,你下去吧。”

景氏只得不甘不願地行了禮:“是。臣妾告退。”

屈氏道:“臣妾也告退。”

見兩人出去,羋姝無意識地扯著手中的錦帕。問玳瑁:“傅姆,你知道嗎,我剛才為什麼要向景氏發脾氣?”

玳瑁滿面笑容地誇獎道:“這才是做王后的心胸城府。那季羋再討厭,王后也不能教人家看出來您對她不滿。這樣的話,不論您說什麼,都是明公正道的管教。”

羋姝搖搖頭:“才不是呢,我剛才心裡就是像她這麼想的。若不是她當著我的面說出來,我說不定會當著大王的面說出來。可是看著她說出來時那副尖酸刻薄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原來說這種話的樣子,是這麼難看。”

羋姝輕歎一聲,又接著說道:“是,我很討厭她。我看不起魏氏,她的心不乾淨,為了得到寵愛使那種狠毒的手段。我也看不起唐氏、衛氏、虢氏,那些人只看到了大王的王位,只想到爭寵。像景氏、屈氏那種人,雖然奉承著我,可肚子裡何嘗沒有自己的小算盤呢……”說到這裡,不免心酸,握著玳瑁的手道:“出了孟昭氏那件事以後,我能說說心裡話的,也只有你了。”

玳瑁道:“奴婢為王后效命,萬死不辭。”

羋姝顯得有些惶然:“我為了大王來到秦國,也曾與他如膠似漆過。我為他生下子蕩和子壯,以為可以就此無憂。我是王后,我有嫡子,我有大王的尊重和寵愛。可是我現在越來越看不懂他了。子蕩是嫡子,他為什麼遲遲不封他為太子?我是他的王后,可他卻毫不顧忌我的感受,征伐我的母國。難道他半點也不為我考慮嗎?為什麼他跟我越來越無話可說,和季羋卻有越來越多只有他們之間才能懂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明白明月系列。”

羋姝道:“你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能明白。奴婢在宮中這麼多年,還有什麼沒看過的呢?當初先王不也一樣喜歡過威後?可後來,這情分這新鮮感過了,就和別的女子有更多屬於他們之間的愛好了。像您的王兄,從前那樣喜歡南後,可後來,卻只和鄭袖夫人才有能講到一起的話。男人的情分,就是這麼一回事,您可別過於執迷了。南後就是太上心了,才會弄得自己一身是病,甚至保不住……”說到這裡,她連忙掩口,滿是憂心之色。

羋姝卻搖頭道:“不是的,鄭袖會害怕魏美人得寵。我父王當年再喜歡向氏,也會寵愛別人。那些妃嬪再得寵,都會害怕有一天會失寵。她們會變得像魏夫人、虢美人那樣,不擇手段地去爭寵。可季羋不是,她給我一種感覺……”她難以描述,只無措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試圖解釋心底的茫然,“從前,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顯得那樣渺小卑微,我覺得她是需要倚仗我庇護的。”她抓住玳瑁的手,說,“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野丫頭,舉止連我身邊的宮女都不如。可後來,她越來越像我,甚至把七阿姊也給比下去了。而如今,她站在大王的身邊,似乎跟大王越來越像……”

玳瑁卻不以為然:“她如何能夠與王后相比?她就是一個野丫頭罷了,從小就沒個女人樣。當日跟在王后您的身邊,也不過學得幾分相似,可一到了秦宮,她又變成一個沒有女人樣的粗野丫頭。羋八子以為大王喜歡那些殺伐決斷的東西就去學,卻不知道這只是捨本逐末而已。如果女人可以論政,大王還要朝臣做什麼?她縱能讓大王一時覺得新鮮,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像王后您這樣,擁有名分地位和子嗣,這樣自能立於不敗之地。”

羋姝卻搖頭歎息:“其實說起來,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怎麼可能沒有情分在?她生孩子的時候,她中毒的時候,我一樣充滿恐慌和不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的不放心,比對那些人更甚。她現在讓我越來越有一種無法掌握的感覺。我甚至覺得,她以前的馴服也是假的,恐怕她這輩子,根本不會對任何人真正馴服。”

玳瑁聽了這話,不禁熱淚盈眶,合掌道:“王后,您終於看明白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羋姝煩亂地說:“可是大王遲遲不立太子,而子蕩……唉,我數次勸大王出巡帶著子蕩,可是大王卻只讓他與樗裡子一起處理軍務,弄得子蕩現在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本來,母子同心,才能夠爭取權位。大王一向乾綱獨斷,他若是另有意圖的話,我實在憂心……”

玳瑁見她如此,忙問:“王后,您憂心什麼?”

羋姝歎息:“秦國歷代未必都是嫡子繼位,甚至還有兄終弟及的。你說,要是季羋或者魏氏蠱惑大王,立公子華或者公子稷為太子呢?”

玳瑁聞言,忽然想起一事來,忙道:“正是,古來立儲有三,立嫡、立長、立賢。公子華居長,公子稷得寵,這……”她見羋姝沉著臉,按著太陽穴,一臉的憂慮之色,方緩緩地把自己預謀好的話說了出來,“這事非同小可。依奴婢看,您不如與朝臣商議。”

羋姝沉吟:“你是說……甘茂?”

甘茂和羋姝,卻是因為當年假和氏璧案而結交的。甘茂負責此事,奉旨問詢與案件有關之人,便與羋姝身邊的近侍宮人有了接觸。當日案子一度對張儀不利,而雙方都恨著張儀,便在對答口供的時候,漸生交情。哪曉得假和氏璧案不但沒有扳倒張儀,反而讓他更加得意。因此失意的雙方,不免就勾結到一起了。

甘茂是下蔡人,隨史舉學習諸子百家的學說,後來投秦。因為與張儀在魏國有舊,便由張儀引薦至秦王駟處。甘茂自以為才幹在張儀之上,但秦王駟卻倚重張儀,對他不甚看重,他心裡早有鬱氣。後來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義渠人伏擊,他這趟任務也落得灰頭土臉。結果偏偏又是張儀出使義渠,接回羋月,更令他不滿。

張儀是個口舌刻薄之人,與甘茂本也沒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薦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訓他一番。甘茂大怒,兩人就此翻臉。

張儀在秦國得勢,甘茂便少了機會。幾年宦海沉浮,讓他少了幾分倨傲,多了幾分深沉。羋姝為王后,生有兩名嫡子,勢頭極好,但對張儀一直含恨。且張儀與王后亦是不和,反倒與羋八子有所結交。他看在眼中,記在心上,趁著一些機會,暗暗提點羋姝帶來的陪臣班進幾句。班進亦派人轉告羋姝,兩邊就此漸漸結交。

這幾年隨著秦王駟諸子漸漸長大,宮中的後妃之爭,已經漸漸轉為諸公子之爭。羋姝對此更是上心,也更為倚重甘茂。到後來索性趁著秦王駟為公子蕩請師保的機會,請甘茂為保。

此時,羋姝聽了玳瑁的建議,意有所動,便讓班進去向甘茂問計。甘茂果然為羋姝出了一計,叫羋姝將厚禮贈予樗裡疾,借此訴苦,迫使樗裡疾出面,請秦王駟早定太子。

秦國亦有兄終弟及的舊例,樗裡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後宮之事,但被王后這麼甘言厚幣地上門求問,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對王位的覬覦之心,也得到秦王駟跟前陳情。

宣室殿中,樗裡疾與秦王駟對坐,四下寂靜,只聞銅壺滴漏之聲。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有些詫異:“樗裡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麼軍情?”

樗裡疾卻搖頭道:“並無急事,也無軍情。”

秦王駟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卻是為何?”

樗裡疾肅然道:“因為臣覺得要說的事情,比政務和軍情更重要。”

秦王駟道:“哦,是嗎?”他坐正了身子,看樗裡疾如何開口天才魔音師。

樗裡疾卻沉默了,像是在醞釀如何開始。

秦王駟悠然取起爐上小壺,為自己和樗裡疾各倒了一盞苦荼。繆監想上前幫忙,卻被他揮手示意他退下。繆監會意,輕手輕腳地帶著小內侍退下。

“此處,原為周王之舊宮,因周幽王寵愛褒姒,亂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國,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東遷,將被犬戎佔據的舊都,拋給了我秦國先王。先人們浴血沙場,白骨無數,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強盛。但縱觀列國,許多盛極一時的強國,卻因為儲位不穩而引起內亂,國力衰落,甚至滅亡。”盞內的茶水已經由熱變溫,樗裡疾終於開口。

秦王駟一聽便已經明白其意:“你今日來,是何人遊說?”

樗裡疾搖頭道:“無人遊說。我是左相,又身為宗伯主管宗室事務,當為大王諫言。”

秦王駟垂首看著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諫何言?”

樗裡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遲遲不立太子,卻是為何?”

秦王駟沒有回答,一口飲盡了杯中茶水,把玩著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還記得商君嗎?”

這個名字,在他們兄弟之間,已經很多年沒有提起了。樗裡疾聞言一驚,抬頭看著秦王駟。

殿前的陽光斜射入內,秦王駟在陽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間,身形顯得有些模糊,他的聲音也似變得悠遠:“你還記得,我因為與商君意見相左,差點失去了太子之位嗎?而大父年幼之時就被立為太子,又遇上了什麼事……”

所謂大父,便是指秦王駟的祖父秦獻公,名連,原是秦靈公之子,自幼便被立為太子。年紀未滿十歲,便遇上秦靈公駕崩,因為年幼不能掌權,結果被其叔祖父悼子奪得君位,是為秦簡公。當時還在童年的獻公逃到魏國,開始了長達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後來秦簡公死,傳位於其子秦惠公,秦惠公又死,其子出子繼位,亦是年紀幼小不能掌國,秦獻公才在魏國的幫助下奪回王位。

秦獻公是個極英明的君王,在位期間廢殉葬,興兵事,甚至開始東進圖謀出函谷關,欲與天下群雄爭勝。可他在外流亡時間太長,即位時已經年紀老大,未能完成這樣的雄圖霸業,便抱憾而亡。

這一段歷史,為人子孫,豈有不知之理?樗裡疾聽到秦王駟提起獻公時,便已經避往一邊,掩面而泣:“大父——”

秦王駟長歎一聲:“我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就不會被身邊的人推出來,作為對商君之政的反對者,逼得君父在儲君和重臣之間作選擇。最後我成了被捨棄的人,而商君卻也因此走向了必死之途。大父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哪怕是被簡公奪了王位,也不至於被逼流亡異國,整整二十九年……”

樗裡疾已經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不禁羞愧,拱手肅然道:“臣,慚愧!”

秦王駟站了起來,慢慢地在殿上來回踱步:“太子之位,從來都是別人的靶子。大爭之世,為了家國的存亡,有時候不管對內對外,都是殘酷的搏殺。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太子之位太早確立,就等於是在國中又立一主,而容易讓心懷異見者聚集到另一面旗幟的下麵……”

樗裡疾點頭:“大王不立太子,是不想國有二主,也是不想心懷異見者,以自己的私心來左右和操縱太子,甚至逼得大王與太子對決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樗裡疾,道:“公子蕩乃是嫡長子,寡人的確更多屬意於他。然秦國雖有爭霸列國之心,無奈底子太過單薄,終寡人之世,只能休養生息,調理內政。故而寡人自修魚之戰後,一直奔波各地,親自視察各郡縣的新政推行得如何,以及邊疆的守衛和戎狄各族的馴服情況。所以公子蕩只能交給你,讓他熟悉軍務,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以武揚威。”

樗裡疾遜謝道:“臣惶恐。”他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大王英明,公子蕩好武,力能舉鼎,能夠招攬列國武士于麾下,幾次隨臣征戰沙場,確有萬夫不當之勇,將來必能完成大王夙願,為大秦征伐列國。”

秦王駟微笑,坐了下來,輕敲著小幾道:“蕩者,蕩平列國也。”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數十年來的默契,已經不必再說了。

當下又煮了荼來,樗裡疾笑道:“臣弟雖不喜這苦荼滋味,但在大王這裡喝慣了,有時候不喝亦覺不慣,因此在府中也備上了此物。”

秦王駟也歎道:“此物雖好,但卻太過澀口,寡人諸子,皆不愛此,唯有子稷跟著他的母親喝上幾口,卻須得配以其他果子佐物才是。”

樗裡疾心中一動,見秦王駟情緒甚好,又打著哈哈試探:“人說大王寵愛公子稷,想來也是因為幼子不必身負家國重任,所以寵愛些也無妨是吧?”

聽樗裡疾提到此事,秦王駟也面露微笑道:“子稷天真活潑,甚能解頤。寡人政務繁忙之余,逗弄小兒郎,也是消乏舒心。”

樗裡疾也笑了,又道:“想來羋八子,也是解語花了。”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並在尋找原因:“羋八子……省心。”

樗裡疾道:“省心?”

秦王駟道:“你可記得,以前寡人出巡的時候,每次都會帶不同的妃嬪?”

樗裡疾道:“而這幾年,大王卻只帶著羋八子,從未換人。”

樗裡疾籲了一口氣道:“大家還猜測,是大王欲專寵一人呢。”

秦王駟失笑道:“寡人身為君王,用得著把心思花在這種地方嗎?羋八子……她跟別人不一樣。那次隨寡人出行,手臂受了傷也一聲不吭。她是個不嬌慣的人,不管走到哪兒,遇見什麼情況,她都不是拖累。帶著她,寡人省心,也習慣了。”

樗裡疾點頭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秦王駟道:“你原來擔心什麼?寡人豈是因專寵婦人而亂了朝綱的人?”

樗裡疾笑道:“臣追隨大王多年,豈有不知大王為人的。”

兩人之間疑惑雖解,但其他的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秦王駟自巡幸歸來之後,便常召諸公子問話,對公子蕩更是嚴厲萬分,處處挑剔。公子蕩在他面前,真是動輒得咎。

但秦王駟對年幼的諸公子卻和顏悅色,大有放縱寵溺之意。尤其是母親得寵的公子稷,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多,所以不免形成了“公子蕩不得寵”的流言。

羋月聽了,不免心憂,這日趁著秦王駟到常寧殿來的機會,藉故問起此事來:“子稷對我說,大王近日對他稱讚有加,他十分歡喜呢。”

秦王駟嗯了一聲:“子稷越來越聰明,他像我,也像你。”

羋月一怔,只覺得這話有些危險,便笑道:“諸公子皆是聰明之輩,他們都是大王的兒子,大王也當多誇獎他們才是。”

秦王駟輕哼一聲:“聰明!哼,有些人,簡直是朽木!”

羋月心裡一緊。秦王駟剛好在昨日罵過公子蕩是“朽木”。她勉強一笑,道:“大王是愛之愈重,盼之愈切。只是孩子還小,便是看在王後面上,也要多寬容些。”

秦王駟冷笑一聲:“還小?寡人在這個時候,已經能獨自出征了。溺子等於害子。王后再寵溺下去,寡人如何能夠將這江山交與他?”

羋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秦王駟:“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看著羋月,忽然一笑:“你說,寡人是什麼意思呢?”

羋月的心頭狂跳,後宮每一個女人,都曾有過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大位的夢想。可是,她就算想過,這念頭也是一掠而過,用理智把它壓下來,因為畢竟前面的阻礙是那麼強大。她只願子稷能夠得到一方足以施展才華的封地,然後對外開疆拓土,成為一個足夠強大的封臣領主。可是,眼前的秦王駟是什麼意思?她跟在他身邊多年,他眼神中的含意,她是不會看錯的。她顫聲道:“大王可知道,過多的偏愛。會讓子稷置身於危險之地。”

秦王駟自負地說:“他是寡人的兒子,嬴氏子孫從來不懼任何危險。”

羋月低聲道:“可他面對的是自己人,是宗法,是規矩。”

秦王駟卻直視著她,道:“你是子稷的母親,你也認為子稷應該一輩子低頭藏拙?”

羋月道:“他還是個孩子。”

秦王駟冷笑一聲:“寡人的兒子,隨時都要結束童年……依寡人看。子稷。應該更快地成長起來。”

羋月震驚地看著秦王駟,久久不能言語。

“張子,你說。大王這是什麼意思?”過了數日,羋月還是無法平息翻騰的內心,終於在張儀入宮議政之後,遣人私下請了他來商議。雖然明知道張儀會是什麼樣的回答。但是她卻無法不去問他。

果然張儀哂笑道:“季羋,你是待在深宮太久。太囿于妾婢的思維了。天地間哪有一成不變的法則,哪有永遠不變的尊卑?大爭之世,若無爭心,就永受沉淪首富嫡女。”

羋月卻問他:“爭?我能拿什麼爭?子稷又能拿什麼爭?”

“你的頭腦。”張儀指了指自己的頭,“季羋,你可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天地既生了你我這樣的人。豈有叫我們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羋月想起昔日兩人相見之初的情形,心潮激蕩。轉而平息下來,搖頭:“不,張子,我跟你不一樣,這世間給我們女子的路,從來就比男人狹窄得多,也難得多。”

張儀冷笑道:“我曾經說過,以你的聰明,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問我。”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所有的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

羋月看著張儀,滿臉無奈:“這一步,我怎麼邁?我在宮中,便決定我無法邁出這一步。”她不等張儀回答,便繼續說下去,“如同你在楚國,就永遠無法撼動昭陽。”說到這裡,不禁一歎,“但你卻因此陰差陽錯遇到了大王。可是,如公孫衍、蘇秦等,他們的才能難道不如你?但卻無法在秦國這個戰場上勝你。只因為大王先選擇了誰,誰就佔據了贏面。”

張儀悠悠道:“難道你以為大王已經選擇了王后嗎?”

羋月歎息:“難道不是嗎?”

張儀卻神秘一笑,道:“大王先選擇的是公孫衍,但最終,還是我張儀留了下來。季羋,時勢造人,人亦可造就時勢,只要善於抓住機會,便可以改變命運。”

羋月一怔,問道:“什麼機會?”

張儀道:“恐怕你還不知道,最近朝堂上為攻韓還是攻蜀之事,正在議論紛紛。”

羋月疑惑地問:“攻韓?攻蜀?”

張儀道:“如果你能抓住這個機會,向大王、向群臣證明,公子稷能夠比公子蕩對秦國更有用處———就如同當日我孤身赴楚,向大王證明我比公孫衍對秦國更有用處一樣———就算是別人占盡優勢,也未必不可以翻盤。”

羋月聽著此言,遲疑地道:“張子,你在慫恿我,是嗎?”

張儀坦然點頭:“是。”

羋月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儀歎道:“因為,君臣相知,是天底下每個策士的最大心願;人亡政息,是天底下每個策士的悲哀。”他看著羋月,道:“而我認為,季羋您的兒子,比王后的兒子,更適合秦王這個位置。”

羋月心頭劇震,這是張儀以相邦的身份,明明白白對她提出了要為她的兒子謀求王位的計畫。

她恍恍惚惚,不知是如何與張儀告別的,又不知如何回到了常寧殿。這是她的錯覺嗎?秦王駟的暗示,張儀的明言,難道……她捂住胸口,那裡狂跳得厲害,一顆心似要迸出來。

她的腦子亂哄哄的,許多看似淩亂的事情,忽然一件件蹦了出來。

秦王駟說:“我得羋姬,如周武王得邑姜,楚莊王得樊姬也。”他又說:“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他還說:“你是子稷的母親,你也認為子稷應該一輩子低頭藏拙?”

唐夫人說:“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張儀說:“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庸夫人說:“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魏夫人說:“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

無數記憶的碎片湧上來,幾乎要將她的整個腦袋塞滿了。她想,應該怎麼辦?她竟已經不能站著不動了,有許多人希望她往上走,甚至推著她往上走,而又有更多的人,想將她推落,踩在腳下。

夕陽西下,她坐在殿中,伸手看著那縷縷陽光自指縫中落下。她想,她應該再進一步嗎?不,不能魯莽。至少,目前不行。

這時候,女蘿悄然進來,道:“季羋,魏大夫請見。”此時魏冉積軍功,已封公大夫,便以此相稱。外臣入宮,自然要預先請見。

羋月詫異:“哦,小冉回咸陽了。”當下道:“那就明日吧。”

次日,魏冉果然來了。他走到階前,脫鞋入殿,邁過門檻時,順手拂去庭中沾上的銀杏樹葉,瀟灑地行了一個禮。他此時已經顯出一種從容不迫的沉穩來。

羋月贊道:“小冉,每一次見你,都覺得你有了變化。”

魏冉笑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羋月嗔道:“自然是變好了。”

魏冉笑道:“如此,那阿姊要多謝司馬錯將軍了,我是有幸跟在他的身邊,才得以慢慢成長。”

羋月聽到“司馬錯”三字,已經明白,笑道:“我自然是感激他的,但你今日來,不僅僅是為了看望阿姊吧!”她盯著魏冉,一字字道:“是為了朝堂上征蜀征韓之事吧?”

魏冉道:“是。”

羋月緩緩道:“司馬錯將軍有意伐蜀,而張儀提議伐韓。你來,是希望我在大王面前進言,幫司馬錯將軍一把嗎?”

魏冉笑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阿姊。”

羋月微笑:“可是你知不知道,張儀也托我向大王進言,建議伐韓?”

魏冉道:“想必阿姊是看過張儀的上疏了。”

羋月點頭:“公孫衍據三晉,竊周天子之名,蠱惑列國攻秦,以報我大秦未能重用之仇,雪遭張儀排擠之恨。而張儀也必然視公孫衍為大敵,因此也會對三晉之地和周天子的號令耿耿於懷。”

魏冉道:“可我認為司馬錯將軍的話才有道理。若要強兵,必先富國;若要富國,必先擴張領土;欲行王道,必先得人心。三者齊備,則帝王之業自然可得……”

羋月點頭笑了:“小冉如今的眼光也已經大有長進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魏冉便緊張地問:“那阿姊認為誰更有道理?”

羋月笑著搖頭:“你這孩子,緊張什麼?我誰也沒有幫,只能看大王自己的意思。”

魏冉只得訕訕地坐了下來:“那大王的意思是什麼?”

羋月卻不欲再答,只問:“難道你就沒有別的事跟我說,比如說阿起?”

說起白起來,魏冉便兩眼放光,滔滔不絕地列舉了他的一堆劣跡,如平日不聽管束、打仗時不聽指揮、頂撞上司、得罪同僚、獨來獨往、脾氣怪僻等,最後才道:“只不過,他倒真是個天生的戰瘋子,打起仗來不要命,而且行動往往出人意表。因此,他雖然缺點極多,但還是連連升級。”

羋月聽他描述了數場戰爭,也不免心驚,急問道:“你有沒有把孫武十三篇教給他?”

魏冉搖頭:“我自然是教了。不過我覺得他並沒有用心去看,只挑著自己喜歡的去記,有些就記不住。但是他好用奇兵,許多仗打得跟兵法不一樣,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羋月松了口氣,道:“只要有用,不管什麼樣的獵鷹都能抓到狐狸。你要好好帶著他。”

魏冉道:“嗯,我知道。他騎術很好,我讓他訓練騎兵呢。”說到這裡,他忽然道:“對了阿姊,我上次還結交了一個朋友。”

羋月見他神情,也笑問道:“什麼朋友?”

魏冉便說:“便是趙侯雍的兒子公子勝,他當真是個極爽朗、極講義氣的人。這次我跟他聯兵作戰,別提多痛快了。”他說的便是之前率兵護送孟嬴去趙國會合公子姬職,與趙國一起聯兵與齊人交戰之事。齊國雖然成功突襲燕國,迅速佔領全境,但隨之而來的燕人的反抗此起彼伏,令齊人疲於奔命。再加上趙國、秦國、中山國一齊出兵,因此齊人也是邊打邊撤,把那些難以統治的地區扔下,然後鞏固那些燕齊交界處比較重要的城池。之後便是秦趙兩國擁公子姬職入燕。雖然姬職成為新燕王的事情幾乎是擺明瞭的,但燕易王畢竟還有其他的兒子,燕國舊族遺老們的態度也很重要。所以除了拉鋸似的慢慢談判,暫時也沒有新的動向了。

魏冉跑這一趟,卻也收穫不少。不但軍功提了三階,而且足跡踏遍數國,人自然也長進了不少。

羋月見狀,亦感欣慰。不想魏冉說了一會兒話,忽然間左右看了一看,壓低了聲音有些鬼祟地道:“阿姊,前些年墨家內鬥,唐姑梁成了墨家鉅子,聽說其中就有大王派人插手此事?”

羋月詫異地問:“你如何知道?”

魏冉神秘道:“我還聽說,大王有一支秘密衛隊,潛伏於咸陽城內,也潛伏于秦國每一處,甚至在列國和諸子百家中,都有細作。這次墨家事件,就有這些暗衛在其中操縱……”

羋月聽到這裡,頓時沉下了臉。魏冉看她神情,也嚇得不敢再說下去。

羋月喝道:“大王的事,豈是你可以隨便猜測的?”

魏冉頓時求饒:“阿姊,我錯了。我這不是關心阿姊,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阿姊嗎?又不是跟別人說。”

羋月無奈,只得教訓了他一頓。但是魏冉的話,卻不免已經在心中暗暗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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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23:45:02

羋月傳 第199章 韓與蜀

此時朝堂之上,的確是為了攻韓和攻蜀之事,爭執不下。

秦王駟巡幸回到咸陽後,又收義渠二十五縣,更連破韓趙魏數座城池,一掃函谷關被困之鬱氣。此時大軍需要確定下一個攻擊的目標,正好巴國遣使向秦國求援,說蜀國與楚國勾結,欲先吞苴國,再滅巴國。巴苴兩國一滅,巴蜀勢力將會為楚國所控制,秦國的西南面防線就會出現漏洞。大將司馬錯極力主張秦國應該趁此機會,出兵巴蜀,借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決後顧之憂,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援秦軍不斷的戰爭消耗。

而張儀卻認為,函谷關大勝是難得的機會,當此關鍵時刻,應該乘勝追擊,借公孫衍流亡韓國的機會,先將三晉中最弱的韓國給滅了,順勢可以控制三晉中央的周天子。只要擊敗三晉,控制了周天子,秦國在爭霸大業上已經贏了一半,似巴蜀這種邊角料的戰爭,不足為慮。

這兩派爭論不休,已達十數日。秦王駟遂下令,由力主攻擊韓國的張儀和力主攻擊蜀國的司馬錯,當殿庭辯。

大朝會上,群臣齊至咸陽殿,分兩邊跪坐於席位之上,而張儀和司馬錯站在殿中,侃侃而談。

張儀先開口道:“大王,五國聯兵失敗,臣出使魏國,誘之以利害,已經迫使魏國逐公孫衍出魏。不過公孫衍又到了韓國,並且得韓王重用,再度對我大秦有所圖謀。臣請發兵,攻打韓國。”

司馬錯卻道:“大王,巴苴兩國使臣前來求援。蜀國與楚國勾結,而巴苴聯兵已經被蜀國打敗。我大秦曾與苴國有防楚聯盟,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臣請率兵入漢中,取巴蜀兩國,併入秦國版圖。”

張儀道:“大王,請容臣說攻韓的方略。”

秦王駟道:“願聞其詳。”

張儀道:“當日五國聯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詔。臣以為,要杜絕這種事情的發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這些理論。之前張儀已經上書秦王駟,因此他只點點頭,道:“繼續說。”

張儀自負地道:“臣以為。我們應當先與魏楚結盟,下兵三川,塞軒轅、緱氏之關門口,擋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國絕南陽之交通。再讓楚國兵臨南鄭,我秦兵則攻打新城、宜陽。兵臨東周西周之城下,以誅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則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獻出九鼎和玉璽。我大秦可據寶鼎。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以此成就帝王之業。而巴蜀不過是西僻之國、戎狄之倫也,蜀道之難難於上天。入巴蜀興師動眾。卻與我大秦霸業無關,勞其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爭于此,卻爭于巴蜀,實是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卻反駁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貧,故臣願大王獲取天下疆土,當先易而後難逃妾升職記。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國、戎狄之長,但卻有桀、紂之亂。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當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養兵。不傷眾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併吞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域,而不會引起諸侯反對。是以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正亂之名。若我大秦攻韓劫天子,則必招諸侯同仇敵愾,迫使他們再度聯手對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將失九鼎,韓自知將亡三川,二國必並力合謀。若周室將鼎與楚,韓國割地與魏,引齊趙之兵瓜分秦國,則秦國必將陷入危境。”

張儀氣道:“司馬錯,你危言聳聽!”

司馬錯反駁道:“張儀,你自大禍國!”

兩人爭得不可開交,秦王駟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詳述意見。”又對著在一旁記錄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將他二人今日之言,再錄一份與寡人回頭細看。”

朝會散去,秦王駟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羋月此時已經送走魏冉,卻得了繆監通知,叫她去承明殿。這些年來,因她得寵,有時候秦王駟心情不悅,繆監也會讓她想辦法去開解一番。

見到秦王駟,羋月當即上前,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抬頭看到羋月,“哦”了一聲,繼續前行。

羋月道:“大王是為朝政而憂心嗎?”

秦王駟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道:“大王遇上煩心的事,總是會在廊下繞行。”

秦王駟失笑:“這也給你看出來了。好,你倒說說,寡人有何憂心之事?”

羋月一語雙關道:“韓與蜀。”

秦王駟忽然一笑:“寒與暑,韓與蜀,這倒是貼切。”

羋月也笑了:“是啊,寒與暑,韓與蜀,一冷一熱,一難一易。這個諧音當真貼切。”

秦王駟道:“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羋月道:“這些時日張儀和司馬錯為攻韓攻蜀相爭不下,臣妾這些時日也在整理四方館送來的各國策士之策論,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駟想了想,忽然向羋月招手,叫她附耳過來,悄聲問道:“四方館近日下注,賭寡人是攻韓還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個注啊?”

羋月只道他因國事而憂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時居然還有此興致,駭極反笑:“大王,您居然到這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

秦王駟卻不以為忤,反而像發現了什麼新事物似的,眼睛發亮,躍躍欲試:“可惜原來混四方館的這些人,都已經認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來無人認識你。你便幫我去看看,用楚國公子越的名義也下個注。”

羋月見他來了興致,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應該在哪邊下注?”

秦王駟卻擺擺手:“下注這等事,豈能要人說的?寡人不給你提示,你自己憑直覺去下注,回來再告訴寡人。”

羋月只覺得一腦門子都是糨糊愛傾紫禁城。她自負最知秦王駟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駟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羋月只得答道:“臣妾還以為,大王是讓臣妾去四方館打聽各國策士看好哪條路線。可為什麼又讓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應該下哪邊。再說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駟卻已經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擺擺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來問。”

羋月看了秦王駟好一會兒,還是不解其意,只得應聲道:“是。”她退出承明殿來,又去尋了繆監打聽,也打聽不出秦王駟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羋月只得回了常寧殿,換了男裝,帶著繆辛去往四方館。

四方館雖然策士們換了一輪又一輪,但是,人面雖變,場景如舊。各國策士們依然熱火朝天地爭論不休,最熱烈的議題,當屬“攻韓”與“攻蜀”。

前廳之中,依舊是數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爭得面紅耳赤;廊下依舊是許多人取了蒲團坐著圍觀;院中依舊是擠滿了人,熱烈程度還是如之前一般。

便見廳上的策士甲道:“挾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是反對攻韓的。

又見策士乙反駁道:“哼,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天下早已經禮崩樂壞,周天子的權威名存實亡,還有什麼韙不韙的。”這是支持攻韓的。

就在策士們的爭論聲中,突然有人在羋月肩頭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羋月剛開始還嚇了一跳,繆辛在她身後保護,如何被人拍到肩頭還不知道?忙回過頭去,卻見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張儀。她詫異地問:“張子何以在此?”

張儀笑道:“我正想問你,你如何在此?”

就這兩句話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煩道:“你們要敘話,到一邊去,休要擋著我們。”

兩人只得避開,穿過爭得熱火朝天的策士們,從側廊向後廳走去。

羋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這批人入了朝堂,這裡會清靜些,沒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張儀哼了一聲,道:“百家爭鳴,爭了一百多年,越爭越混亂。不但各家誰也說服不了誰,甚至各家內部又生歧義,分出許多派別來。每天如一群白頭鴉,就只知道吵吵吵。”

羋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張儀也笑了:“說得甚是。”

到了後院,卻見熱鬧依舊,有個策士迎上來,劈頭就問:“你投哪邊?”

羋月詫異:“投什麼?”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館只下一種賭注,就是大王要攻韓還是攻蜀。”

羋月問對方:“你下注了嗎?”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後結束之前,看哪裡下注多,便投哪一邊。”

羋月看這人,儼然又是一個當日的寒泉子,不禁失笑:“那如今別人下注,是投攻打韓國的多,還是投攻打蜀國的多?”

那人道:“這還用說,當然是攻打韓國的多逆穿越,別這樣對我。對了,你們要不要也下個注?”

羋月點頭:“好啊。”轉向張儀:“張子,你呢?”

張儀矜持地說:“我自然也是要下注的。”

那策士忙跑去拿來了兩根竹籌遞給兩人,又問了一聲:“你們下哪邊啊?”

張儀自負道:“我嘛,當然是下在攻打韓國這邊了。”說著就走到左邊用木牌標記著“攻韓”的銅箱邊投下竹籌。

那人又問羋月道:“這位公子想好投哪邊了嗎?”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忽然笑了:“既然他投左邊,那我就投右邊了。”

張儀剛投完竹籌,轉頭卻看到羋月走向右邊用木牌標記著“攻蜀”的銅箱邊投下竹籌,神情頓時陰沉了下來。

羋月恍若未覺,只笑盈盈地看了四周情景,便對張儀道:“張子是再待一會兒呢,還是一起走?”

張儀道:“我欲下六博之棋,不知道可否請公子手談一局?”

羋月便應允了。這四方館甚大,除卻前廳後院熱火朝天外,其他的僻靜偏院還是不少的。當下兩人尋了一處院落,一起手談。

對弈半晌,張儀忽然問道:“季羋,大王已經決定了嗎?”

羋月反問:“決定什麼?”

張儀道:“攻蜀。”

羋月道:“沒有。”

張儀抬頭看了羋月一眼,有些不解:“那季羋為何今日忽然來到四方館,又為何投注‘攻蜀’?”

羋月微笑:“如果我說,只是因為與我同行的人投了左邊,所以我才投右邊,你信嗎?”

張儀搖搖頭:“若今日投注的是司馬錯,難道季羋會投‘攻韓’這邊嗎?”

羋月笑道:“是。不過是一個賭注而已,張子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

張儀道:“那麼季羋今日前來,大王知道嗎?”

羋月道:“知道。”

張儀不由得關切地前傾,問道:“大王他做何打算?”

羋月輕歎一聲:“大王他……也在猶豫啊!”

張儀卻激憤起來:“挾修魚之戰的餘威攻韓,我料列國新敗,必沒有餘力和我們作對。占三川天險,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人都可以看到此中利益。今日四方館中的投注,可見一斑。大王為何不採納我之主張?攻蜀,有什麼用!”

羋月卻歎息道:“列國沒有餘力,秦國也沒有餘力了。修魚之戰,斬首八萬,可是秦國自己也損失了數萬將士。十幾萬的將士在打仗,開春時錯過了播種,又少了好幾萬耕作的農夫,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夠,撐不起明年的戰爭了。”

張儀擊案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要趕緊攻韓啊!今年的收成註定損失了,就只能從戰爭中獲得大神躺好讓我撲。與韓國交戰,佔領城池,就能獲得收成。若是能夠挾持周天子,則還可令各國上貢。”

羋月卻反問道:“如果敗了呢?又或者說,戰爭僵持不下,形成拉鋸之戰呢?那我們何以支撐明年?”

張儀道:“若是攻韓不成,那攻蜀就更困難了。蜀道艱難,猿猱難度。這麼多年來,秦楚兩國虎視眈眈,卻奈何不了巴蜀,就是這個原因啊。”

羋月便說:“所以此番巴蜀相爭,巴國主動邀請秦國入蜀,這就是攻蜀的千載難逢之機啊。”

張儀卻道:“我為此事,與司馬錯已經在朝堂上辯論了半個月,深知彼此策略中的長處和短處。此番巴蜀相爭,巴國雖然可以引路,但是蜀道艱難,許多道路只能容一兩人經過。只要蜀人把守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雖有大軍,卻難過蜀道啊。”

羋月問:“既如此,張子對此有什麼辦法嗎?”

張儀一攤手:“我若有辦法,我就主張攻蜀了,何必攻韓?”

羋月又問:“若是有辦法解決此事,那攻蜀就會成定局了吧?”

張儀笑道:“若有辦法解決此事,我也同意攻蜀。”

羋月忽然問張儀:“張子,蜀王最喜歡什麼?”

張儀輕蔑地一笑:“蜀王最是貪財好色,可這於事無補啊,難道蜀王還能因為我們送他財色就把江山給我們!”

羋月亦是一笑:“多謝張子,我今日受益匪淺了。”說著,便站起來,就要離去。

張儀長歎一聲,手指輕叩幾案,道:“你先去吧,我還要再往前面去看看。

休看那是一群白頭鴉,愚者千慮,或有一得,也未可知。”

羋月知他自負,也在想盡辦法解決此事,當下一禮別過。她回到宮中,更衣之後,便去轉稟秦王駟。

秦王駟問她:“你今日在四方館投注,投了哪邊?”

羋月道:“攻蜀。”

秦王駟道:“為何是攻蜀?”

羋月道:“因為臣妾看到太多人投了‘攻韓’。”

秦王駟道:“你為何反其道而行?”

羋月道:“國之要政,如果是人人皆知應該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為你的行為都在別人的算計之中了。”

秦王駟聽到這裡,眼中異彩一閃,點頭:“好,繼續說。”

羋月卻沉默了片刻,才道:“臣妾當時只是出於此種考慮而投了‘攻蜀’一邊。可是後來又仔細想了一想,思忖著大王為什麼要臣妾憑直覺去投……”

秦王駟看著羋月微笑:“你想到了?”

羋月點頭:“是,女人的直覺看似無理,其實細思,卻是冥冥間神魂所系。

臣妾在回程中一直在想,為什麼臣妾投了‘攻蜀’這一項,它究竟有什麼道理?”

秦王駟收了笑容,凝視著羋月,他感到有一些可能影響到他判斷的苗頭出現了妖者嬈也。

羋月思索著,說得時斷時續:“人人皆知攻韓之利,可是,若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情這麼好做,那麼周天子之國一直在韓魏兩國的包圍之中,韓魏兩國為何不先下手……因為實力不夠,反而會引起眾怒,成為公敵……嗯,當年齊國可以用尊王攘夷之名,那是齊國有足夠的實力。而秦國目前,並不具備號令諸侯的實力。沒有足夠的實力,卻去挑戰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情,是大忌。”

秦王駟低聲慢慢地引導著:“那攻蜀呢?”

羋月說得很慢,說兩句,便要想一想,才能夠回答:“臣妾當年在楚國曾在屈子門下學習,也曾經和夫子論過時政。夫子就提出過,巴蜀是秦楚相爭的關鍵。他曾經想先取巴蜀斷秦國後路,而臣妾感覺,現在蜀國攻巴很可能也是出自屈子之謀。蜀滅巴國,則楚人可以從漢中入巴蜀,控制巴蜀以後,就可以對秦國形成威脅。臣妾以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秦國可以利用巴苴兩國的求援而揮兵入蜀,滅蜀國,收巴苴。以巴蜀之富庶,可以充當秦國的糧倉。秦國還可以攻下漢中,如此……”說到這裡,她不由得興起,伸手取過酒壺,倒了些酒水在幾案上,蘸著酒水畫了一個大概的地圖,“秦國的關中、漢中、巴蜀連成一大片,從水路可直插楚國後方……”

秦王駟擊案叫好:“楚得巴蜀可以壓秦,秦得巴蜀可以伐楚。若得楚國,天下就得了一半。”

羋月卻猶豫道:“只是……”

秦王駟問:“只是什麼?”

羋月道:“只是蜀道難行。”

秦王駟歎息:“是啊,蜀道難啊!”

羋月卻又吞吞吐吐道:“臣妾倒有一計。”

秦王駟眼睛一亮,抓住了她的手,不顧她手上酒水污漬沾上自己的衣袖,直接問:“何計?”

羋月慢慢地說:“我楚國的先賢老子曾有雲:‘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要想得到蜀國,必先給予……”

秦王駟皺眉:“給予?給予什麼?”

羋月道:“蜀王好財,大王就給予他財物。”

秦王駟道:“怎麼給?”

羋月思索著:“臣妾以前看書,說到晉國的智伯欲伐仇猶國,因仇猶國山高路險,於是鑄造了兩口大鐘,載以廣車,贈予仇猶國。仇猶國為了把這兩口大鐘運回宗廟,於是就專門修建了一條大路……”

秦王駟聽到此處已是大喜,抱起羋月親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好計,好計。愛妃,你真不愧是寡人的邑薑啊!”羋月還在驚魂不定地擦著臉,他已經興奮地高叫起來:“叫繆監。”

繆監聞訊急忙進來,秦王駟便下了一連串的指令:“急宣樗裡疾、張儀、甘茂、司馬錯到宣室殿中議政。”他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外行去。繆監眼明手快,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指指衣袖上沾染的酒水,賠笑道:“大王,您的衣服。”

當下繆監趕去傳旨,宮人們則急忙為秦王駟更衣。

秦王駟更衣完畢,便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去,誰想他走到門檻,忽然似想到了什麼,折回到了羋月身邊,貼著羋月的耳朵輕輕道:“你為寡人立了大功,寡人很高興。此番若是攻蜀得勝,寡人就應你一樁心願。”

看著秦王駟走出去的背影,羋月捂住狂跳的心口,眼中神采流溢,喃喃道:“應我一樁心願,應我一樁心願……大王,你知道臣妾的心願是什麼嗎?”

連她自己,此刻也未能完全明白啊。

咸陽城數月的熱議,終於有了定論。

秦王駟借巴蜀相爭之際,派張儀、司馬錯、張若等率兵入川。張儀用了仇猶國故智,在蜀道上放置了五隻石牛,每日在石頭下面放金子,讓蜀人以為石牛會拉金子。蜀王果然上當,派力士開山,辟出大道來。此時秦軍已經通過了苴國把守的劍門天險,再沿這條石牛之路,與蜀王軍隊在葭萌大戰絕色悲戀,傾世狂妃。蜀軍兵敗,秦軍接著佔領成都,蜀國滅亡。秦軍又借苴國與巴國勞軍之機,一舉滅亡了巴國和苴國,盡收巴蜀之地。

此後楚國不甘失去巴蜀,派人與秦爭戰,不料秦王令魏章、樗裡疾、甘茂在丹陽和楚軍交戰,殺楚軍八萬,擒大將屈匄、逢醜等,佔據了楚國的漢中郡,使得秦國關中與巴蜀連成一片。自此,楚國完全失去了對巴蜀的控制,而且水系洞開,失去防衛。此後,秦國又接魏國求援,於是陳兵魏國邊境,與齊宋聯兵交戰,打敗齊將匡章。又迫使宋國與秦國聯盟。此時秦國大展武力,列國一時竟不敢爭鋒。

一連串捷報傳來,秦王駟興奮之至,大笑著抱起羋月轉了好幾個圈,惹得羋月驚叫連聲。他這才放她下來,喜道:“季羋,寡人已經得了巴蜀之地了。此仗。你厥功至偉啊!”

羋月忙謙讓:“此乃大王英明。將士用命,妾身何敢居功?大王得巴蜀之地,妾身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秦王駟興奮之至,不能停歇:“寡人如今得了巴蜀之地,水路可直通楚國天險,陸路可接壤韓魏。我秦國土地貧瘠。經常支撐不了大的戰爭,如今有了巴蜀糧倉。將來再有大戰,寡人便無後顧之憂。此番全仗你獻計,若你是個男人,此功可封上爵。受食邑千戶。”

羋月眼波流轉,笑道:“臣妾如今,亦是受千戶之爵。所以,大王就不用再賜臣妾什麼了……”

秦王駟哈哈一笑:“寡人很奇怪。朝中文武百官皆沒有想出對付蜀王的主意來,你卻……”

羋月收斂了笑容,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臣妾這些年來,一直想著,要對付一個愚蠢貪婪的人,應該用什麼辦法……”她想的是楚王槐,對於如何對付這種性子的君王,她已經想了很多年了。

秦王駟收了笑容,將羋月擁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道:“季羋,寡人不會忘記你的功勞,寡人會給你應有的封賞。”

羋月道:“那臣妾記下來,大王的賞賜,將來臣妾會向大王討要的。”

秦王駟道:“你想請求什麼?”

羋月俏皮地道:“現在,不能說。”

秦王駟哈哈大笑:“你既不說,寡人便先賞你個玩物。”

羋月問:“是什麼?”

秦王駟拉了她道:“隨寡人來。”說著便拉她去了一處小園。那園內遍植綠竹,中間卻有兩隻圓滾滾、黑白相間的小動物在嬉戲。秦王駟抱起一隻來,放到羋月手中。此物大約狸貓大小,顯是幼崽模樣。細看時,卻見它渾身皮毛雪白,唯四肢、雙耳、眼圈為黑,長得似熊非熊,煞是可愛。

羋月一見便喜歡上了,忙接過抱在懷中撫弄,愛不釋手:“臣妾竟從未見過此物,不知這是什麼異獸?”

秦王駟笑道:“此乃滅巴蜀後所貢之物,蜀人謂之貘。寡人叫張儀去查了典籍,據說這就是上古所謂的貔貅,能食噩夢、安心神。寡人觀你自子稷出生以後,睡眠欠佳,既然此物有此異能,便賜予你吧。”

羋月抱著懷中那黑白相間的貔貅,心中感動,撲入秦王駟懷中,笑道:“典籍有雲‘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妾只道必是兇惡之獸,不想如此可人。”

這貔貅頗通人性,見他二人只抱著那貔貅說笑,地上另一隻便圓滾滾地爬過來,抱住秦王駟的大腿吱吱叫著邪王寵邪妃。秦王駟也笑著抱起這只主動上來討好的,笑道:“這兩隻貔貅尚未起名,卿可名之。”

羋月輕撫著自己懷中的貔貅,又看秦王駟懷中那只,雖然皆是黑白相間,但自己懷中這只白毛略多,秦王駟懷中那只黑毛略多,當下微一沉吟,笑道:“看它們毛色黑白相間,便起名為‘皓’與‘玄’吧。”

皓為白、玄為黑,當下便將毛色略白的貔貅取名為皓,將毛色略黑的貔貅取名為玄。所謂貔貅者,便是後世所稱的熊貓是也,只是此時此物甚多,巴蜀貴族常將其作寵物養。野生野長的熊貓一旦被激怒,也甚是兇悍,甚至還有人行軍打仗時將其用作獸兵。

羋月得了這兩隻貔貅幼崽,十分喜愛,經常去那竹園看這兩隻寵物,消愁解悶。嬴稷年紀尚小,更是喜愛非常,有空便跑去竹園,甚至不顧羋月禁令,偷偷將這小貔貅抱出竹園去玩耍。

不想這日,便惹出了禍來。

這一日,嬴稷見有空閒,便去竹園抱著小貔貅玩。這兩隻小貔貅日日與嬴稷玩耍,已經十分熟悉,見了他來,便自動圓滾滾地爬過來,抱住他的腿搖頭晃腦地討好賣乖。嬴稷玩得挪不動腳步,但又記得今日功課未完,欲走又十分不舍這小貔貅,於是就想了個主意,悄悄抱了那只名為“皓”的小貔貅回自己房間,心想如此便可一邊寫功課,一邊看著小貔貅玩耍。

不想他才離了竹園,迎面就遇到了嬴蕩。嬴蕩見了他懷中抱著之物,一時稀奇,便道:“你懷中的是什麼東西?拿來我看看。”

嬴蕩素來驕橫,從小到大,嬴稷的東西被他見到,便立刻索要了去,若不肯給便大哭大鬧。有時候兩人母親均在,羋姝便道:“小兒家的東西,值得什麼?子稷,你當禮讓兄長,回頭母后多多賞你。”便叫寺人奪了去與嬴蕩。便是羋月在場,也是無可奈何。嬴稷年紀小時,只哭號不已,羋姝便轉而斥責羋月“不知管教兒子”,羋月便只能抱了嬴稷回去,慢慢哄勸,卻從來不曾對他說“你應該禮讓兄長”,只說“你是好孩子,日後避著公子蕩些吧”。後來年紀略大,嬴稷便也學乖,有什麼好東西便藏好,素日有事也都避著嬴蕩。不想今日又撞上,他嚇得忙將那小皓遮在身後。

只可惜這貔貅雖還是幼年,卻也不是他的身形能遮住的。嬴蕩不過隨便一問,見他如此,反而興趣上來,對內侍閽乙道:“喂,把那東西拿過來給我玩玩。”

嬴稷爭不過閽乙,小皓便被奪了去。嬴蕩揪著小貔貅的頸子,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小貔貅吱吱地叫著,嬴蕩哈哈一笑,一鬆手,那小貔貅便落到了地上。它滾了幾滾,翻身起來,便直朝嬴稷跑去。

嬴蕩上前幾步,又抓起了那小貔貅,此番便用力往下擲去,看這小東西還能如何。

他天生神力,被他重重一擲,那小貔貅摔在地下,便發出一聲慘號。嬴稷直看得睚眥欲裂,待要上前,卻被閽乙按住不能動彈,只哭叫道:“皓,快跑,快跑。”

嬴蕩卻來了興致,抓起那小貔貅一次又一次用力往下摔,要看看到底摔到什麼樣,這小東西才不會再跑掉。

如此摔了數次,那小貔貅口鼻已經出血,便是再通人性的小動物,此時也激起獸性來。它見嬴蕩又向它抓去,便撲上去連咬帶抓地要反撲這淩虐自己的惡人。

嬴蕩不防這一下,手便被死死咬住。他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何曾經歷過這些,只嚇得尖叫起來。閽乙見勢不對,忙松了嬴稷,上前相助,才把那小貔貅自嬴蕩手上拉下,卻見嬴蕩的手已經是血肉模糊。

此時那小貔貅已經奄奄一息。嬴蕩一則疼痛,二則驚懼,當下便抽出自己的佩劍,一劍過去,刺死了那只小貔貅。

嬴稷尖叫一聲:“小皓——”當下心痛欲裂,直撲到嬴蕩的身上,不停捶打尖叫道:“你殺了小皓,你還我小皓,還我……”

嬴蕩亦是痛得尖叫,見嬴稷還要糾纏,一怒之下,重重一掌打在嬴稷臉上。嬴稷跌坐在地,臉上頓時出現五個指痕。嬴蕩手疼得厲害,心中更是戾氣暴長,伸手就要去抓嬴稷。不料忽然一隻手伸過來,重重打了嬴蕩一個耳光。嬴蕩驚怒交加,伸手想拔劍,卻整個身子被人提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

嬴蕩打了兩個滾,抬起頭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站在嬴稷的身邊,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嬴蕩驚怒交加,他這輩子還沒遇上過敢這樣對他的人,當下就要衝上去,卻怯于對方和自己體形相差甚遠,只得虛張聲勢地跳著腳叫道:“你,你是誰?竟敢對我無禮?”

嬴稷抹著眼淚叫道:“舅舅。”這人正是剛進宮準備看望羋月的魏冉。

魏冉冷笑一聲,指著嬴稷道:“我是誰?我是他舅舅。你欺負我外甥,我來替他還手。”

嬴蕩怪叫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沖著魏冉一拳打去,被魏冉順勢一拉,又跌倒在地。

閽乙大驚失色,撲上來圍著嬴蕩驚叫:“公子,你怎麼樣?公子,你沒事吧?”

嬴蕩不耐煩地推開閽乙:“滾開。”見魏冉仍然氣凝如山地站著,嬴蕩握著拳頭恨恨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魏冉冷笑道:“你欺負你弟弟,不就是仗著身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嗎?遇上力氣比你大的人,只會說‘你可知道我是誰’,羞也不羞?你若沒好爹娘,誰又知道你是誰?”他亦是精細之人,剛才見了嬴稷受人欺負,一怒之下出手,卻也知道自己打了王后嫡子,對方必不肯善罷甘休。瞧著這小子是個魯莽之人,他便先拿話將他扣住,教他不能反口。

果然嬴蕩聽了此言,更是羞憤交加,指著他叫道:“你也不過是仗著年紀比我長,力氣比我大而已妻主太狂夫之過。好,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你打趴下,叫你跪在地上瞧瞧我到底是誰。”

魏冉稱讚道:“好,這句話說得倒像個好漢。那我就等著你長大練好功夫,來找我打架。”

嬴蕩轉身握拳,憤然道:“你等著。”說著,他再也忍不住,一路哭著跑去找王后羋姝了。

羋月此時正在羋姝殿中,因為天氣轉寒,羋姝要眾媵女去她宮中,挑選一些毛皮做冬衣。卻見嬴蕩大哭著進來,羋月一聽情況,心急如焚,不待羋姝發作,搶先告辭,急忙來尋嬴稷。

她趕到花園,見嬴稷一身是血,抱著小貔貅的屍身,哭得昏天黑地。

繆辛蹲在地上,苦苦相勸:“公子,小皓已經死了。您身上都是血,再待下去會生病的。咱們回去吧!”

魏冉擺擺手,阻止繆辛的相勸:“子稷,我們把小皓葬了吧。”

嬴稷已經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卻依舊倔強地抱著小貔貅:“不,小皓沒死,小皓沒死……”

此時,羋月急急趕來:“子稷……”

嬴稷看到母親,大聲喊道:“母親……”

羋月不顧嬴稷一身血污,心疼地抱住他道:“子稷,子稷……”

嬴稷崩潰地大哭起來。羋月想抱起嬴稷,卻一下子沒抱動,打了個趔趄。魏冉接過嬴稷道:“我來吧。”

繆辛趁機接過小貔貅的屍體,道:“奴才這便將小皓好好葬了。”

嬴稷哭著掙扎道:“我要小皓,我要小皓……”羋月只得一邊哄著他,一邊急忙帶他離開花園。

三人回到常甯殿,傅姆率侍女們連忙迎出來,見他們衣服上都是血,俱都大驚失色。

傅姆忙伸手接過嬴稷,要抱他去沐浴更衣。嬴稷卻掙扎著不肯去,反而撲入羋月的懷中,哭個不停:“母親,我好怕——”他又驚又怕,此時竟嚇得打起嗝來。

羋月心疼地一邊撫著他的後背為他順氣,一邊將他抱入懷中,不斷地道:“子稷,別怕,有母親在,誰也不能欺負你。放心,不怕,不怕……”

嬴稷把頭縮入羋月的懷中,哆嗦道:“母親,我好怕,蕩哥哥是不是要殺了我?”

羋月一驚:“為什麼這麼說?”

嬴稷道:“他沖我拔劍了。”

羋月的表情變得極為可怕,冰冷地道:“他沖你……拔劍了?”

嬴稷嚇得往後一縮道:“母親,母親,你怎麼了?”

羋月回過神來,強笑道:“沒什麼,子稷……”她輕撫著嬴稷臉上的掌印道:“你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傷到?”

嬴稷搖頭道:“沒有,他才打了我一掌,舅舅就來了,也打了他一掌。他說要舅舅等著……”

羋月輕歎一聲,看著站在門口的魏冉道:“你可知道自己闖了什麼樣的禍?”

魏冉滿不在乎地冷哼一聲:“老子沙場浴血,不是為了在一個小毛孩子面前忍氣吞聲的一傾紅顏媚天下。”

羋月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愣了一愣道:“可他畢竟是王后的嫡子……”

魏冉冷笑:“那又怎麼樣?他還不是大王呢。就算他當了大王,想報復老子,天底下大得很,老子隨便哪個國家都去得。”

羋月想說什麼,卻最終無奈歎道:“此番禍事大了。”當下抱起嬴稷道:“我們去見大王吧。否則的話,王后只怕要對你下手了。”

果然,羋姝看著兒子血淋淋的手,暴跳如雷:“不過一個玩物,羋八子好生大膽,子稷好生大膽!魏冉這個小東西,也敢以下犯上!”當下便叫了永巷令去捉拿魏冉來問罪。不想羋月已經搶先一步去請了秦王駟,將事情原委告知。

秦王駟忙派了太醫去看嬴蕩,卻說只是皮肉之傷。那小貔貅畢竟還在幼年,口齒不利。雖然嬴蕩的手被咬出血來,卻只是小傷罷了。

羋姝欲以魏冉傷人之事追究其過,秦王駟卻道嬴蕩身為公子,逗一玩物而傷己,又遷怒幼弟,有失手足之情。是嬴蕩先出手傷人,魏冉還之,雖然失禮,卻是嬴蕩有錯在先,當下只罰了魏冉一年的俸祿作罷。

羋姝疑心秦王駟偏袒羋月,心中懷恨。

過了數日,竹園寺人倉皇來報羋月,說是羋姝派人去了竹園,將剩下的那一隻小貔貅小玄也打死了,說是為嬴蕩洩憤。

羋月大驚,趕到竹園之時,卻見竹園中一片狼藉。小玄小小的身軀盡是血污,已經不活了。

羋月撲倒在地,撫著小玄痛哭失聲。這兩隻小貔貅,曾經帶給她和嬴稷母子多少歡樂。她相信這兩隻圓滾滾的小東西,真的是傳說中的吉祥之物,能食噩夢、安心神。她自生下嬴稷以後,一直失眠多夢,自從這兩隻小東西一來,她只要白天陪著它們玩耍,晚上便不會再有失眠噩夢。嬴稷一直是個太過懂事的孩子,自從有了皓和玄,他的笑容也多了,整個人都活潑了許多。

這竹園,原是她母子的一個快樂之源,可惜她的力量太過薄弱,她保護不了皓和玄,保護不了竹園,甚至……她看著淚如雨下的幼子,她如果再不振作,甚至連她的愛子和她自己,她都不能保全。

羋月強抑悲傷憤怒,踉蹌著站起來,扶著嬴稷勸道:“子稷,你不要哭了。皓和玄,原是一起來的,皓去了,玄獨個兒也是寂寞的,就讓它們……一起去了吧。來,母親與你一起,將它們葬在一起吧。”

兩人一起,親手一鋤鋤地挖開了土,又取了錦緞來,包裹了玄,鄭重地將它與皓葬在了一起。又在其上,種了一片竹子。

嬴稷認真地對羋月說:“母親,皓和玄愛吃竹子,我們便給它們種無窮無盡的竹子,教它們一直吃著,好不好?”

羋月哽咽著點頭:“好。”

嬴稷沉默了很久,對羋月說:“母親,我從此以後,再也不養小動物了。”

羋月抱著嬴稷,失聲痛哭。

羋月的童年,結束于目睹向氏的死去。而嬴稷的童年,結束於兩隻小動物的慘死。死亡終結了孩子的天真和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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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03章 風雲起

時光一天天過去,日子不會由著人的心意而停下來。

宣室殿,秦王駟將一卷竹簡朝著嬴蕩劈頭蓋腦地扔去,斥道:“一點小事都辦得這樣顛三倒四,寡人要你何用?”

因嬴蕩身為嫡子,秦王駟已經開始教他處理政務。只是他好武厭文,只喜歡結交武夫,不愛聽謀士之言,結果連著幾件事都沒辦好,惹得秦王駟大怒。此時嬴蕩只得狼狽地接過竹簡,請罪道:“兒臣該死。”

秦王駟道:“土地丈量、戶籍登錄,乃是國之命脈根本,你怎敢輕忽至此?回大司農處,一樁樁都重新登錄!”

嬴蕩抱著竹簡正要退下,卻見嬴稷乖巧地抱著竹簡進來行禮:“父王,兒臣的策論已經寫好了。”兩人年紀雖然僅差兩三歲,但嬴蕩長得粗壯,與他一比,嬴稷便顯得小巧可愛。且嬴稷雖然于武事上差了嬴蕩一大截,但在文章政務上,卻顯得聰明多了。

他走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嬴蕩的狼狽狀,卻不發一言,只抿嘴一笑,向著嬴蕩行了一禮,道:“兄長好。”便乖巧地站過一邊。

見嬴稷到來,秦王駟的神情這才轉緩,沖他溫和地招手:“子稷,過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嬴稷先行禮道:“是。”這才沖著嬴蕩一笑,坐到了秦王駟身邊。

自皓與玄死後,嬴稷對嬴蕩的態度就大變了。之前兩兄弟還有吵有和,雖然嬴蕩驕橫了些,但嬴稷多半還是乖乖地退讓,而嬴蕩高興的時候,還會帶著嬴稷一起玩。但自那以後。嬴蕩便能夠感覺到嬴稷對他若有若無的敵意。只是這種敵意,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別人眼中卻是看不到的。嬴稷還是那樣乖巧懂事,但卻有意無意地在各種事情上給他挖坑,看他笑話。尤其是這種場合,在他被訓斥得最狼狽的時候,嬴稷就會出現。帶著弄巧賣乖的笑容。在秦王駟面前撒嬌,讓嬴蕩看到自己和他在父王面前的待遇落差。

嬴蕩頭幾次遇上這種事,在嬴稷有意無意的挑釁笑容下一夢榮華。忍不住發作起來,卻往往被秦王駟呵斥,說他“不友”“不仁”。他吃了幾次教訓,便只能自己忍氣了。嬴稷卻也乖巧。自那次事件之後,除非在秦王駟跟前。否則出入便帶了數名內侍保護。而嬴蕩被秦王駟斥責之後,在甘茂勸說下,亦不敢再對嬴稷挑起事端。

此時嬴蕩又見嬴稷在他面前賣乖,不禁憤恨地奪門而去。不想在門外撞到了樗裡疾,只得道歉:“是我魯莽,請王叔恕罪。”

樗裡疾見了嬴蕩臉色。知道他又受了訓斥,心中不忍。忙溫言道:“無事,無事……”想要用“大王對你實是愛之重才會責之切”之類的話勸慰一下他,只是這種話,說一次或許還能教嬴蕩舒服些,但嬴蕩被訓斥得多了,再聽這樣的話也是無用。所以話到嘴邊,他還是沒有再勸,只是點頭道:“你去吧。”

見嬴蕩匆匆而去,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這才邁入門去。

他抬起頭來,便見嬴稷坐在秦王駟膝邊,秦王駟正拿著竹簡在同他說些什麼。父子兩人,實是說不出的其樂融融,再想到方才嬴蕩出門時一臉的憤懣,樗裡疾心頭更是沉重。

嬴稷見樗裡疾向秦王駟行禮,忙避在一邊,等他行禮畢,再乖巧地向他問好:“王叔安好。”

樗裡疾呵呵一笑,點頭:“公子稷安好。你手裡捧著的是什麼?”

嬴稷瞪著天真可愛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司馬錯上了治蜀之策,父王正在教我看呢。”

樗裡疾看了看秦王駟,臉上依舊帶著叔叔看侄兒的笑意,道:“這是大王要公子拿去學習了?”嬴稷點點頭。

秦王駟知他有事,當下道:“子稷,你先出去吧。”嬴稷連忙答應一聲,抱著竹簡便出去了。

樗裡疾看著他走到殿門處,由候在門外的內侍接過竹簡,再沿著臺階下去,才向秦王駟笑道:“公子稷當真聰明可人。”

秦王駟亦是點頭:“子稷年紀雖小,但聰明能幹,在寡人諸子中也算極為出色了。”

樗裡疾見他如此,不由得面露憂色,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秦王駟看出他的意思來,笑道:“你又想說什麼了?”

樗裡疾肅然道:“大王曾對臣說過,屬意公子蕩為儲君,如今,還是這麼想嗎?”

秦王駟微微點頭:“寡人確曾更多屬意於子蕩,可是如今子蕩性情浮躁、勇而無謀,將來在他的手中,秦國頂多只能打幾場維持現狀的戰役。子稷雖然年幼,但聰慧超過子蕩……”

樗裡疾截口道:“王后有兩個嫡子,即便大王看不上子蕩,首先考慮的也應是子壯。”

秦王駟思及羋姝的幼子嬴壯來,更是搖頭。若說嬴蕩還有自己早期有意引導,將他的性格養得強勢一些,嬴壯整個就被羋姝縱慣得不成樣子。他道:“子壯更不行。”

“如此……”樗裡疾問他,“大王是要廢嫡立庶嗎?只怕會引起舉國動盪啊!”

秦王駟猶豫不語。

樗裡疾語重心長地勸道:“大王,若嫡庶可易,則尊卑可易、上下可逆,國若無序,必將動亂。只怕周幽王之禍,就在眼前。”

秦王駟聽得不入耳,擺手道:“疾弟,你言重了狂狼不噬妾。”

樗裡疾卻不願意甘休,又道:“大王嫌公子蕩勇而無謀,可公子蕩今日的性情,難道不是大王造成的嗎?是大王多年來教導公子蕩,說秦國當在公子蕩手中擴張武力,所以公子蕩才輕文重武,而今卻又嫌棄公子蕩魯莽無文……”

秦王駟冷哼一聲:“你這是怪寡人了?”

樗裡疾忙低頭:“臣不敢。”

秦王駟歎道:“疾弟,不是寡人灰心。這些年來,寡人在蕩身上,用心最多。可如今他這麼大了,‘擴張武力’這四個字,還一直當成匹夫之勇來實現。這麼多年,寡人難道只教他這一點嗎?”他越說越是動氣,“身為君王,應該學的東西,寡人難道沒有教他?但他根本就無心去學,你教寡人能怎麼辦?”

樗裡疾亦是一時語塞,他是秦王駟身邊最親近的臣子和兄弟,自然知道秦王駟是如何一路用心地引導嬴蕩的。只是兩父子都是倨傲狂放之人,一個隻會呵斥,一個隻會內心抵觸,卻是一個越用心教導,一個越是背道而馳。想到這裡,他亦是暗歎。無奈之下,他只能站在為人臣子的立場上來勸:“大王,如今諸公子漸長,公子華于軍中威望日高,而公子蕩為嫡子又勇武過人,公子稷聰明能幹……大王當日說過,恐早定儲君易生變亂,如今看來,卻已無大礙。臣請早定儲君,以安眾臣之心。”

秦王駟敏銳地掃了樗裡疾一眼,冷笑:“什麼叫以安眾臣之心?難道現在眾臣之心不安嗎?”

樗裡疾歎息,這種話又不能說得太直白,只得道:“如今朝中雖然太平,只怕大王再不定奪,就會有人多思多想了。大王,為政者最忌優柔寡斷,您這樣把所有的公子都留在身邊,寵愛不均……”他看到秦王駟不以為然的神情,心中一著急,失口道:“難道就不怕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亂嗎?”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道:“寡人倒想做齊桓公,不知道易牙、豎刁又在哪裡?”

樗裡疾亦知失口,忙膝行向前請罪:“大王恕罪。”

所謂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事,是說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首興霸業,威名蓋世。可晚年卻因為儲位不定,在他重病之時,其寵愛的五子公子無虧、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率黨羽爭位,致使齊桓公死于胡宮,屍體長出蛆來也無人收葬。易牙、豎刁便是齊桓公晚年所寵信的佞臣。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來,轉身入內。

樗裡疾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只能深深歎息。

樗裡疾的勸諫,不是因為別的緣故,而是甘茂見近來嬴稷得寵,嬴蕩動輒得咎,心中不安,因此想辦法說動樗裡疾進諫,早定太子。

此後,朝中便漸漸興起一股“請立太子”的風潮來,秦王駟卻置之不理。最終還是甘茂按捺不住,上書秦王駟,說公子蕩已經成年,當立太子。

不料在朝堂上一說出來,便遇相邦張儀反駁,說大爭之世,立儲不一定要立嫡,立長立德立賢皆可。兩邊人馬遂發生爭執。秦王駟卻當殿下令,擱置爭議,不許再提起此事。

消息傳入後宮,羋姝氣急敗壞地大發脾氣:“我就知道張儀豎子,是要與我作對的。哪家立太子不是論嫡庶的?他說什麼立長立德立賢,他是什麼用意,什麼用意!都當我看不出來嗎———他不是想扶魏氏的孽子,便是想扶季羋的孽子。”

她一怒之下,將室內的東西砸了個精光。玳瑁等人一邊苦苦相勸,一邊又要派人守著外頭,防著羋姝惱怒之下的話語被人聽到,又生是非。如今景氏屈氏皆已有子,女人一旦有了子嗣,忠心便要大打折扣,雖然依舊奉承著羋姝,另一邊卻向羋月暗送秋波,甚至和魏夫人都未必完全隔絕。

玳瑁勸道:“王后,這只是張儀片面之言。自古立儲立嫡,乃萬世不變之理,廢嫡立庶,哪個國家不動盪?大王英明,必不會做此選擇的。”

羋姝跌坐在席上,掩面哭泣,良久,才苦澀地道:“秦楚聯姻,若是兩國一直交好,我這個王后就做得穩;若是兩國交戰,我就是夾在兩國之中,身受其苦。所以如今張儀就敢欺到我的頭上來,甚至連魏氏都想要翻身。”自從秦國得了巴蜀之地,楚軍大敗,秦楚由交好變成交惡,她的心情亦是大受打擊。

玳瑁恨恨地罵道:“都是那羋八子野心勃勃,才會有今日的張儀阻撓。”

羋姝心情更壞,拍案道:“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我聽說大王能得巴蜀,皆是因為她獻上的計策。如今你看宮中有多少人去奉承她,她若是以此相壓制,我的蕩,我的蕩可怎麼辦……”

玳瑁亦知羋姝的憂心,她想,那個計畫如今倒是可以說出來了,當下緩緩地道:“王后勿憂,您畢竟還有一個母國……”

羋姝苦澀地道:“那又有何用?楚國如今大敗,我在大王面前也底氣不足了流觴歎。”

玳瑁卻道:“您忘記了,您還有一位寵愛您的母后,她的手中,還有羋八子的人質呢!”

羋姝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你的意思是……”是的,羋月還有一個弟弟,如今便在楚國,在楚威後的手中。

一想到這裡,羋姝的眼睛亮了一下,迅疾又黯淡下去:“那又有何用?她的親生兒子,難道不比她的弟弟重要?”將心比心,若有人拿在楚國的楚王槐與她的兒子嬴蕩教她做選擇,她幾乎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嬴蕩。

玳瑁卻冷笑道:“王后不知,公子戎定是羋八子軟肋。您可記得,當日魏夫人抓了魏冉那個野種,便能要脅住她,更何況公子戎是與她自幼一起長大的?再說,她要扶她兒子上位,是千難萬難。她若敢不聽從王后之意,那便立時教她嘗嘗什麼叫痛,什麼叫悔!”

羋姝想著自己與羋月之間的恩怨,到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反正此事自己進退無憂,羋月若是屈從,便是自己贏了,羋月便是不從,損失的痛的悔的,也是羋月自己。

這一日,羋月正走在廊道上,迎面看到羋姝從另一頭走來,忙退到一邊行禮讓道。自從嬴稷和嬴蕩交惡,她見到羋姝便繞道而行,椒房殿若有事,她亦託病推辭。

此事羋姝心中有數,每每見了她,亦是一臉的冷色。若是狹路相逢,羋月就會迅速避讓,而她也會目不斜視地疾走而過。

不想今日兩人相逢,羋月避到道邊,羋姝卻不像昔日那樣徑直而過,反而停了下來,看了看羋月,忽然笑了:“妹妹好久不見,如何與我生分了?”

羋月只當自己聽錯了話,一抬頭,便看到羋姝微微扭曲的臉。她極不情願地說出這樣的話,偏生臉上還要擠出故作親切的笑容來。她一生順遂,需要做出這樣表情的時候太少,未免不太熟練,顯得僵硬無比。

羋月心中暗歎,不曉得她心裡打什麼主意,卻不想與她多作糾纏,只微笑道:“王后主持後宮,忙碌異常,妾身無事亦不敢打擾。”

羋姝向後掃了一眼,眾侍女會意,退後一步,獨留玳瑁於身邊。她走到羋月身邊,拉起她的手,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我本是親姊妹,便是無事,閑來聊聊家常也好。今日天色甚好,妹妹不如陪我走走……”

羋月無奈,心中卻提高了警惕,笑道:“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當奉陪。”

兩人並肩緩緩地走著。自遠處看,兩人均是面帶微笑,低聲絮語。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她們在講極要好極親密的私語。只是她們的對話內容,卻恰恰相反。

羋姝輕笑道:“這些日子,我時常想起我們在高唐台的時候。那會兒你和茵姊不和,每次皆要我來調停。我那時候,多半都是護著你的,惹得茵姊老是說我不公平。”

羋月淡淡地道:“小時候的事,妾身已經不太記得了。”

羋姝“哦”了一聲,又道:“那你……是否還記得莒姬,記得你的弟弟子戎呢?你不會跟我說,也不記得了吧!”

羋月的手在袖中驟然握緊。她微低下頭,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怒意殺機。

羋姝果然把來意亮明瞭,這是要拿莒姬和羋戎要脅她嗎?但她臉上表情不變,依舊淡笑著:“唉,女人有了孩子,這顆心便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弑者如川。”她話鋒一轉,又笑道:“不過子戎是楚國公子,自有王兄、令尹等人照應,便是宗族,也不會不管他的,我多操心也是無益。”話語中,亦是隱隱拿宗族警告了羋姝一下。

玳瑁見羋姝噎住,忽然笑著插嘴道:“威後如今也老了,大王王位安穩,她自是放心得很,只是還念著我們王后,日夜掛心。任是天大的事,也沒有比我們王后更重要的了。”

羋月亦聽出她的意思來,不由得笑了,輕蔑地看了玳瑁一眼:“傅姆原是個奴婢,竟不知道這下頭的人,也是勢利得緊。人老了,有些話,就未必管用了。”

羋姝聽了這話,不禁惱怒起來,口不擇言道:“那可難說,他如今在軍中,須知刀劍無眼……”

羋月的聲音頓時變得冰冷:“王后慎言。帝子王孫,哪個不是軍中磨煉出來,哪個不是在沙場上立功授爵的?遠的不說,就說大王的諸子,公子華如今在軍中,公子蕩將來亦要入軍中。孔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羋姝大急:“你敢?”

羋月忽然笑了:“我自是不敢的,敢做這種事的人,得有包天的膽子。若是機事不密,定會惹來翻天的禍。將來王兄的諸子皆要入軍中歷練,這些人,皆是不同母親所生。有令尹坐鎮,軍中若出了這事兒,我倒不知,有誰敢替威後、替王后擔起這責任來?”

楚*隊中若有人敢替楚威後做這個手腳,身為宗族之首和百官之首的昭陽能夠活吃了他。

羋姝欲發作,又強抑著心頭怒火。她知道今日不能硬來,心念轉動,忽然笑了:“是啊,我楚國立國數百年來,倚仗的是宗族同心,豈能自相殘殺?妹妹是知道進退的人,自然明白。如今子戎年紀不小了,我聽說他也立了不少戰功。我在宮中,多得妹妹相助,母后若知,定會十分高興,讓王兄給他封爵,賜他封地。如此,也可圓滿了莒夫人的心願,不是嗎?”

羋月的臉色也漸漸變得和緩起來。她忽然向羋姝深深行了一禮,看著羋姝笑了:“那實在要多謝母后和王兄對戎弟的照應,也多謝王后的特別關心。”

羋姝倒是愣了一愣。不想她自己態度放軟,羋月倒變得好說話起來了。但她畢竟也已經過這麼多年歷練,成熟了不少,當下反應過來,忙笑著將她扶起:“妹妹說哪裡話來,我們原是一家人啊!”

羋月笑盈盈道:“是啊,我畢竟人單勢孤,若是戎弟得封地爵位,我也可以進退有據,再為子稷謀求一個好封地,就再也沒有什麼可求的了。”

羋姝終於放了心,笑道:“妹妹果然是聰明人……”

兩人就這麼帶著笑容,攜手並肩共行,直行到分岔路上,這才依依不捨地分了手。轉身之時,她們各自都松了一口氣,生怕自己剛才和對方談得太過甜蜜,對方會請自己到她的宮殿再“小坐片刻”。

女蘿一直默不作聲,跟在羋月身後。直至進了常寧殿,她方欲說些什麼,嬴稷便已迎了上來。羋月笑著和兒子嬉戲片刻,直至傅姆將孩子帶了下去,她才更了衣,倚在憑幾上歎了口氣。

女蘿摒退侍人,走到她的身邊,為她按著肩膀。羋月的肩膀依然硬得僵直,女蘿按了十餘下,這才慢慢地鬆弛開來。

女蘿方敢問她:“季羋,您真的就此退讓臣服了?”

羋月忽然笑了,瞟她一眼:“你這是什麼話?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尊我是卑,這麼多年,我不是一直在退讓臣服嗎?”

女蘿一時語塞,轉念又笑道:“這自是正理。只是王后不以道理服人,卻以公子戎為要脅,逼您退讓……這,奴婢不明白,季羋難道就肯屈服於這種下作手段不成?”

羋月閉了眼睛,放鬆肩膀由著女蘿按摩,輕聲道:“我一直以為,她跟她母親不是一樣的人,現在看來,我真是太過天真了。她在骨子裡跟她母親是一樣的人,唯我獨尊,視他人如草芥。素日裡看不出來,可一到關鍵時候,她心底裡的東西還是會浮現出來。”她說得很輕,很慢,但女蘿聽著,卻不由得從骨子裡發寒。羋月這樣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過,若是將她逼到無路可走,那便是玉石俱焚了。

但想到羋月目前的兩難處境,女蘿自己想了想,還是無解,只得問道:“只是,莒夫人和公子戎在楚國,您怎麼辦呢?”

羋月輕歎:“我以前一直順從王后,妥協讓步,不僅是因為身份所限,也是因為母親和戎弟在楚國,是她手中的人質。可是沒想到,這宮中並不是靠忍讓和妥協就能夠周全的,我最終還是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女蘿想了想,還是道:“奴婢明白,季羋今日不理會她的要脅,卻故意對她的示好表示順從,想是為了麻痹她。是不是……想找個機會,把公子戎接回秦國來?”

羋月失笑:“你也忒天真了。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一定有防備,接是接不了的。”

女蘿焦慮地道:“那穿越之非你不可。我們要不要告訴大王?”

羋月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一聲:“告訴大王,又有何用?便是接了公子戎回來,她依舊是王后,我依舊是八子。”她翻坐起身,冷冷地道:“女蘿,你要記住。在宮裡頭。要學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你受的委屈若不能令你翻身,那麼訴說就是多餘和浪費,是自取其辱。甚至是種下禍根。”她抬頭看著窗外。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月亮剛剛升起,月光斜照在她的臉上,她輕輕道:“君王之光如日月。能普照眾生,可是一堵牆就能擋住這光芒。讓你永遠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大王有心,不會不知道我的苦、我的顧忌,可是他不出手,就是不希望亂了後宮的平衡。大王的心思在天下。不在後宮。所以後宮的妃嬪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他不會為了我與王后失和,更不會為了我向楚國討人。他願意費心保護他的子嗣不被暗算和殺死。卻不在乎他們是不是受人欺負,是不是受人傷害。是不是暗夜哭泣。他也不在乎後宮妃子的親人是死是活……”

女蘿聞言大慟,哀傷不平地叫道:“季羋!”

羋月淡淡地道:“可是這些他認為不重要的事,對我來說,卻是比什麼都更重要。子稷、小冉、戎弟,我想保住我愛的所有人,就不能指望君王幫我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何況,如今正是關鍵的時候,我若是不能憑自己的能力取勝,事事只想求大王做主,那就是不戰而敗了。”

女蘿問:“那,怎麼才叫戰啊?”

羋月冷笑:“我知道在這宮裡,人人都要爭,可是她們卻不明白,爭什麼都不重要。封八子、封夫人,又有什麼區別?都不是王后,階位的區別有什麼意義?母親也曾封夫人,可父王去後,能保住她的不是封位,而是她的機巧手段。我娘便是……”她險些說到向氏,硬生生忍住,冷笑一聲道:“這種封位,在君王還活著的時候,就不比君王的寵愛更有效。君王若不在了,更保不住別人會對你下毒手。”

女蘿不解:“那,不爭位分,還能爭什麼?”

羋月緩緩站起,負手而立,不怒自威:“善戰者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爭的是最終的勝利。燕雀爭的是在一個草窩裡誰吃到的更多,卻不曉得一陣大風刮過來,連那個草窩都保不住。而鯤鵬不爭不鬥,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壯,能飛得更高,遊得更遠,它們的天地廣闊無限。”

女蘿道:“奴婢不明白。”

羋月道:“這個世界上,凡事並不只有別人給你規定好的路可走。就像我曾經面臨過的情況那樣,王后要我替她奪回主持後宮的權力,魏夫人抓了小冉要我離開宮廷,可我選擇了第三條路……”

女蘿已經有些明白了:“季羋是不打算進,也不打算退,而要選擇第三條路?”

羋月點點頭,道:“天黑了,點了燈燭來。”

女蘿連忙點亮安放在四處的燈樹,見羋月走到幾案前,忙又取了兩隻燈奴點亮,送到幾案前,羋月卻已經伏案在地圖上研究了。

女蘿瞄了一眼,大惑不解:“季羋,您如何在此刻看起地圖來了?”

羋月的手一寸一寸在地圖上丈量著:“我在看一個地方。”

女蘿問:“什麼地方?”

羋月道:“一個可進可退的地方。”

女蘿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這些時日她服侍羋月,自然也已經十分熟悉此處了,詫異道:“巴蜀?您看巴蜀做什麼?”

羋月嘴角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巴蜀佔據天險,易守難攻,西接秦國,東接楚國,而且水土豐美,盛產糧食和絲帛裝神。若是巴蜀能夠成為子稷的封地,可以為大秦每年供應大量糧食,成為大秦的倚仗,同時又很難被人替換。而且巴蜀與楚國水路相通,只要子稷封在巴蜀,就算將來有一日……王后也不敢對我下手。而且我還可以跟著子稷去封地,經營巴蜀,自成天地。不僅如此,我還會有更多機會派人去楚國,讓戎弟脫離控制,回到我身邊來。”

女蘿道:“那,別的地方呢?”

羋月道:“大秦推行商君之法,各宗族的封地都在逐步縮小,而且封地大多在邊境。在西北有義渠,在東有魏國和韓國,在南有楚國,都是爭戰之地,很容易成為戰爭的前線,可以被君王用戰爭的名義把封地上的人和財物消耗光,再被收去封地。只有巴蜀是新併吞的,需要人去鎮守安撫,數十年以內,封君的地位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而只要給我數十年,我就會讓巴蜀一個國中之國,可以與咸陽相抗衡。王后縱然成了大王的母后,也對我無可奈何。”說到最後,羋月的眼神也變得狂熱起來。

女蘿只覺得她句句俱是深思熟慮,疑惑地抬頭看著羋月:“季羋,你、你這是真的要退了嗎?”

羋月手按在地圖上,沉聲道:“這是退,也是進!進可攻,退可守!”

女蘿卻仍然沒有明白過來:“您……就這麼放棄了嗎?”

羋月看了看女蘿,沒有說話,只是淡淡一笑。

女蘿仍然未能從羋月忽然的轉折中清醒過來。她是羋月的心腹,這些日子,她看到了秦王駟的寵愛,看到了張儀的慫恿,也看到了唐夫人等妃嬪的默默示意,亦看出了羋月的心動。此時羋月的轉變,反而令她迷惑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只是囁嚅道:“可是,巴蜀窮山惡水,季羋您帶著年幼的公子稷,如何去管理一個曾經的國家?”

羋月負手而立:“為什麼不能?我雖然身為女子,困于宮牆,失去高飛的雙翼,但我可以培養出自己的雙翼來,高飛千里。”

女蘿迷惑不解:“雙翼?”

羋月微笑,鎮定地說:“子稷、小冉,就是我的雙翼。”

女蘿一臉不明白地出去了,羋月卻坐了下來。她忽然覺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在今日之前,她被迷惑著、推動著,心卻是茫然的。君恩是多麼微妙的東西,不曾示於口,只有暗示,只有若有若無的戲謔之言,她如何敢把這個當成至寶?沒有探明君王真正的心意,便是有再多的籌碼,她又怎敢全部押上?

可是,就因為這種若有若無的可能,她已經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她便是不爭,也不會擁有更安全的處境。難道,她只能爭,只能鬥嗎?

她痛恨這種被人安排的命運,這種前途未知就被安排成鬥雞的命運。

她從來就不是魏夫人那種女人,也從來不願意做那種女人。那種女人,她在楚宮看得太多,也能一眼看透那種人的手段和命運。

她想,她得自己逼對方亮出底子來;或者,給自己安排好一條不做鬥雞的退路。

進,要進得明明白白。退,也要退得從從容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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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06章 諸子封

一夜過去,秋色滿園。羋月走在園中,聞著金桂飄香。秋花雖然不如春花繁多,但一路所見,木槿、菊花、雁來紅、蜀葵等競相開放,襯著幾樹楓葉,色彩繽紛,顯得格外豔麗。

羋月便指了幾枝,笑著叫女蘿各采了幾束來捧著,說:“待回到常寧殿中,可插瓶賞玩。”

正走著,羋姝迎面而來。

昨日是羋姝候在羋月素日行走的路徑上去堵她,今日卻是羋月候在羋姝素日行走的路徑上去堵她了。

羋姝驟見羋月,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又驚訝又無措,不由得愣在那兒了。

玳瑁見羋月已經上前見禮,羋姝還未反應過來,忙推了推她。羋姝回過神來,慌亂道:“妹妹不必多禮。”

玳瑁低聲提醒羋姝道:“王后,何不請羋八子到前面坐坐?”

前面正有一處賞菊的小台。羋姝反應過來,眼睛落到羋月肩頭的花瓣上,又看到女蘿手中捧著的花束,忙笑道:“近日宮務繁忙,今日秋光正好,還是妹妹有閒心。”

羋月笑道:“我不比王后忙碌,自然多了些閒心,能陪王后賞花,自然是樂事一件。”

兩人便入小台落座。這小台並不甚大,只可供兩人落座,玳瑁、女蘿在後面服侍。

羋姝看了羋月神情,心中詫異。自己昨日威脅利誘,只道對方必是輾轉反側、惶恐矛盾,不想今日見她卻氣色極好,甚至還有閒心賞花折枝,不由得道:“妹妹今日倒是很自在。”

羋月道:“我比不得阿姊。子稷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只能閑下來了。”

羋姝道:“妹妹今日尋我,可是有事?”

羋月沒有回答,卻反問了一句:“王后昨日找我,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羋姝一怔,轉看玳瑁,玳瑁便點頭示意她可說出真相來,正好也試探羋月用意。當下羋姝便道:“妹妹可曾聽說,張儀在朝堂上向大王進言,儲君當立長立賢,意在推舉……”

羋月漫不經心地截斷了她的話:“阿姊是說,他又想推舉公子華嗎?”

羋姝驚愕地看著羋月,忽然笑了,這回是真的放下心來了:“妹妹真是心寬,難道就……”難道就沒有想到自己身上來?

羋月微微一笑:“這是自然,公子華居長,且張儀曾經同公子華共伐魏國,有軍旅之誼嘛明月系列。”

羋姝本就有一半疑心魏夫人,聽了這話,頓時信了十分,不由得後悔昨日匆忙找羋月進行要脅,既*份,又落下乘。且自打死那兩隻小貔貅後,羋姝自覺占理,見羋月記恨,更加氣憤。這次自己又不得已先拉下來臉對她開口,更覺得丟臉。

但終究這一步已經邁出,丟臉便丟臉了,更重要的是羋月所透露出來的示好之意。此時既是立太子的關鍵時刻,便不可多樹強敵。她忍住心頭的不適,當即笑道:“難得妹妹聽了這個消息如此鎮定。”

羋月淡淡地道:“事不幹己,己不勞心嘛!”

羋姝心中更是不爽,心生一計,笑吟吟試探道:“如此,請妹妹再幫我做個中人,送五千金給張儀,讓他改口可好?”

羋月搖頭失笑:“王后真是慷慨。臣妾卻以為,不能助長張儀這種習氣。

他若是缺錢了就放出此類風聲,王后難道能傾盡財物去滿足他的胃口嗎?”

羋姝越來越疑惑,更弄不清她的想法,問道:“那你還有什麼辦法?”

羋月微微一笑:“妾身倒有一計,願獻于王后。只是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唯此二侍人知之。王后可信得過身邊之人?”

羋姝看了玳瑁一眼,道:“我自然是信得過傅姆的。”

玳瑁被羋月一張口貶作與女蘿這個她看不起的小女婢一樣的“侍人”,心中大是憤慨,卻只得忍了下來,道:“奴婢誓死效忠王后。”

羋月笑了笑:“我的侍女,我亦是信得過的。”

女蘿也忙道:“奴婢誓死效忠羋八子。”

羋姝見其如此鄭重,只覺得心癢難耐,忙問道:“妹妹要獻什麼計?”

羋月笑道:“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依我看,王后和那些妃嬪沒完沒了地在大王面前爭太子位,倒不如早些把公子們的名分定下。”

羋姝眼睛一亮:“怎麼說?”

羋月說出了四個字來:“提前分封。”

羋姝似有所悟,方欲叫好,卻見玳瑁微一示意,便抑住心頭快意,繼續追問詳情:“提前分封?如何提前分封?”

羋月心中冷笑,索性一一解釋:“通常諸公子受封,要麼在冠禮以後,要麼在先王駕崩之後。為了爭幾塊好的封地,還經常爭鬥不休,甚至會被削減封地。大王后宮子嗣繁盛,現在有了二十多位公子。這些公子,若有受寵的母親,或者還能夠得些好封地;若是母親地位卑下不受寵,怕是將來謀條出路都難。王后不如上書大王,在萬壽節前為這二十幾位公子提前分封,還可以多關照一下母親卑微的公子們,為其多謀些好處。如此一來,人人都會讚頌王后的賢德,豈不是上策?”

羋姝思索片刻,遲疑道:“你的意思是,把諸公子先分封出去……”

羋月微笑著鼓勵道:“王后英明,只要把諸公子都分封出去,只剩下公子蕩,就算他沒有立刻被封為太子,也會成為大家心目中的儲君嫡女三嫁鬼王爺。”

羋姝忽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笑出眼淚來。她伸手拍著羋月的肩頭,這次是衷心地表示友善:“好,好,妹妹,真有你的。你放心,你若不負我,我也必不負你。”

次日,秦王駟便接到了王后上書,說諸公子年歲不一,生母出身地位榮寵不一,但皆是大王之子嗣。恐有倚其年長、倚其母族、倚其榮寵而得封地厚,而年少微賤者無人為之執言,因此建議借秦王駟四十五歲的萬壽之期,為諸公子分封藩地。

秦王駟接到這封上書,想了很久,卻猜不出是誰的主意,讓王后出此一招。他索性將這封帛書拋於案上,對繆監道:“請樗裡子進宮。”

樗裡疾接到通知入宮,先看了王后這封帛書。看完之後,他心頭一塊大石落地,贊道:“大王,這是好事啊,王后上此書乃賢德之舉。”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意味深長地道:“是啊,不管是誰讓她開了竅,總歸是一件好事。”

樗裡疾想起日前君臣對話,當即試探道:“若是王后能夠稍補公子蕩之不足,母子相輔相成,大王當也放心了。”

秦王駟不答,卻轉了話題:“你是大宗伯,主管宗室事務,這二十多位元公子的分封之地,就由你來做個方案吧。”

樗裡疾一怔,不想秦王駟竟然答應得這麼快,當下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諸位公子年紀不一,功勞不一,此番都一齊分封了嗎?”他想試探的是,公子華、公子稷、公子壯這三人,都要分封嗎?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漫不經心地揮手:“橫豎這些人將來都是要分封的,索性一次議定罷了。”他頓了頓,似有所悟,笑道:“想必你是想到那些年幼的公子未立軍功,恐封地小了,將來立了軍功不好辦。那便給他們的封地周邊留些餘地,待真立了軍功,再加封吧。”

樗裡疾見秦王駟不語,只得低下頭接了繆監遞過來的地圖和名冊。手中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額頭冷汗流下,恭敬地道:“是,臣弟遵旨。”

樗裡疾在宣室殿中這一番出來,手裡便捧了地圖名冊。這一幕自然瞞不過有心人,當下宮中便飛快地傳開了流言。

張儀聞訊,急急來尋羋月,問她:“季羋可知,大王召樗裡疾,欲分封諸公子?”

羋月點頭:“知道。”

張儀急問:“季羋可有打算?”

羋月不答,卻轉過話題道:“此番併吞巴蜀,後續掃尾之事也差不多了吧。想來接下去大王會派人去接管巴蜀。我看到有個叫李冰的大夫上了一道奏摺,說是想在都江一帶興修水利,不知道張子以為如何?”

張儀急了:“這時候,季羋還說這些做什麼?”

羋月卻依舊微笑,道:“大王亦同我說過,若能在都江之上興修水利堰渠,自然會讓糧食產量大為提升,功在當下,利在千秋。只是巴蜀雖然富足,但大秦久戰貧瘠,中樞財力不足,欲以巴蜀之財力填補空缺。若是興修都江水利,則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張子認為,李冰這個設想,行得通嗎?”

張儀是何等聰明的人,雖然一時未曾想到羋月用意,但原來氣急敗壞的神情卻還是平靜了些。他知道羋月既然不肯接他的話,此時是逼不出來的,當下便順著她的話題道:“司馬錯將軍一直對巴蜀十分感興趣,說只有治理好巴蜀,大秦才有底氣爭霸天下。他自請去鎮守巴蜀,還要帶上李冰等人。”

羋月微微一笑:“那大王有沒有說過,要將巴蜀分封給宗室?”

張儀順口回答:“朝中建議,我們此番巧取巴蜀,人心未穩,還是應該立原來的蜀王子弟為王,作為一個象徵安撫人心。不過這也是權宜之計,待到巴蜀人心穩定,我們有足夠的掌控能力,自然就要分藩宗室,以利千秋萬代。”他說到這裡,忽然似有所悟。他看著羋月,慢慢地張開了口,指著她,想說什麼又說不出,顯出平生極難得的蠢相來。

羋月微微一笑,沒有再說,她知道張儀已經明白了。

張儀看著,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不甘心。他想開口說什麼,可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沒有說。

羋月倒是詫異了:“我以為,張子會勸我。”

張儀看著羋月,眼中精光閃爍,忽然笑了:“我如今才知道,王后的上書,是誰教她的。”

羋月微笑:“知我者,張子也!”

張儀卻氣憤地一甩袖子:“不,我不知你。我寧可從不知你。”他轉身就走。

羋月看著張儀的背影,心中暗暗歎息一聲。只是有些話,如今她說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歉。

張儀走了兩步,卻又止步,轉頭對著羋月冷笑道:“有些人,我勸是勸不動的。季羋,只有當現實給您重重一擊,才有用。”說罷,他再不回頭,大步而去。

王后這一封上書,驚動的不止張儀。

披香殿內,魏夫人狂砸室中器物,怒不可遏:“提前分封,就這麼想把我的子華給踢出局去嗎?孟羋這個賤人,簡直是做夢!”

侍女采薇在一旁驚惶相勸:“夫人,您息怒,您莫要高聲……”畢竟此時不同以往,魏夫人兩度失勢,這披香殿中被清洗了數次,外頭的人,可未必都是可靠的。

魏夫人來回走著,思索著,惡毒地說道:“孟羋那個蠢貨,腦袋裡沒有半兩墨汁,她絕沒這個腦子,更沒這個器量天才魔音師。哼哼哼,她要有這個器量,根本不會跟我糾纏到今天。這是誰的手筆呢?誰呢?誰要與我作對?這封上書,明明白白,便是要斷我子華後路啊。”

見她狂怒之下,一腳踩住腳下雜物,差點一個踉蹌,采薇忙上前扶她坐下,卻是一個字也不敢再說了。

魏夫人坐下來,按著太陽穴沉思起來。孟羋為什麼這個時候提分封?若只是要對付子華,為什麼是這個時候?子華現在正在與齊國交戰的前線,並沒有什麼事足以刺激到王后,令她做這件事。而且,以王后的腦子,也想不出這招來。那麼,是誰刺激她在這個時候行動,又是誰為她出了這個主意?

想到這裡,她抬頭問采薇:“最近朝堂上,或者後宮中,發生了什麼事嗎?”見采薇有些迷茫不知重點,她又說了句:“與公子蕩有關,或者是與王后有關的事。”

采薇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事:“奴婢聽說,前些日子大王寵愛公子稷,看公子蕩橫豎不順眼。朝中甚至還有人說,大王有立公子稷為太子的心思。”

魏夫人嗤之以鼻:“子稷還只是個毛孩子,就算大王有廢嫡立庶的心,沒理由放著居長有軍功的子華不立,去立一個還看不出將來的孩子。”

采薇又道:“奴婢還聽說,前些日子,公子蕩與公子稷爭執,公子稷的小貔貅抓傷了公子蕩,大王還偏袒公子稷,說公子蕩不友,王后氣得去把羋八子的小貔貅給打殺了。羋八子與王后因此不肯說話了。”

魏夫人不耐煩地擺手:“這種小兒相爭,簡直不知所謂。”

采薇想了想又道:“公子蕩那日還打了公子稷,卻正好被魏冉將軍看到,教訓了他一頓,恨得公子蕩如今天天去舉大鼎練力氣,想要自己打敗魏冉呢。”

魏夫人“嗯”了一聲,沉吟道:“她們的兒子不和,將來公子蕩若繼位,恐難相處。所以王后想提前分封……不對,以季羋的能力,她有的是手段來阻止王后的圖謀,可她卻沒有動手,倒也奇了……”

采薇建議:“夫人,那要不要挑動羋八子,和夫人一起阻止這件事?”

魏夫人搖頭道:“來不及了。如今王后的上書已經放到大王的案上,就算挑動季羋出手,也沒有那麼快,而大王做決策卻是數日即就的事。分封令一下,子華的終身就被註定了。”

采薇急道:“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魏夫人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奇怪,王后上書,明明是針對季羋,她為何沒有絲毫舉動?”又問采薇:“羋八子近日有何舉動?”

采薇想了想,又道:“王后上書之後,季羋曾見過相邦。”

“張儀?”魏夫人詫異,“那張儀近日有何異動?”

采薇便只能搖頭了。

魏夫人喃喃道:“難道張儀會在最後發難?還是季羋另有辦法?”

采薇忽然想起一事來,道:“奴婢想起來了……”

魏夫人立刻問她:“什麼事?”

采薇遲疑地道:“奴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亦是覺得,此事不太可能貪吃王妃霸王爺。”

魏夫人暴躁地罵道:“你舌頭被山魈吃了嗎?吞吞吐吐做什麼?你又能辨別什麼了?該不該講,我說了算!”

采薇只得道:“之前有人說,在菊園看到王后和羋八子一起賞菊,兩人還相談甚歡。”

魏夫人沉默片刻,似在想著什麼,忽然又問:“是哪一日?”

采薇仔細想了想,道:“便在王后上書前幾日。”

魏夫人失聲:“難道是她給王后出的主意?”她轉而又沉下了臉,思忖道:“可是,她明明已經與王后交惡,為何又要向王后獻上此計?莫不是……她並沒有奪嫡之心,只是想為兒子爭個好封地?是了,必是這樣的。”她相信自己是很瞭解羋月的,羋月並沒有多少競爭心,甚至也沒有多少可以與她們一爭的實力。自己的子華,已經在軍中擁有勢力,而羋月的子稷,還只是個未出宮門的孩子。她的背後有魏國的支持,王后的背後有楚國的支持,羋月的身後有什麼?所以,她只能認輸,甚至還怕受王后猜忌,於是便獻上此計,來向王后證明她是沒有野心的人。想到這裡,她不禁恨恨地用手擊案:“豈有此理,你沒用,還想將我兒也踩下來表忠心,做夢!”

魏夫人一言不發,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右手手指一根根扣下,似在一件件事地分析著,計算著。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詭異。她斜看采薇一眼:“你說,若是一個男人,知道他的姬妾對他沒有信心,他會怎麼做呢?”

采薇打了個寒戰,連忙搖頭。

這幾日菊花開得正好,秦王駟喜歡在處理完政事之後、夕食之前,於菊園中賞花散步。後妃們都服侍了他十餘年了,知道他的性子,無人敢去裝作“巧遇”而自討沒趣。便是自己要賞花,也避開了這個時間段。

因此,秦王駟在菊園中慢慢踱步,看到魏夫人自小徑走出,心中不禁暗暗一歎。

魏夫人手提花籃,籃中大半是菊花。她抬頭見到秦王駟,連忙行禮道:“臣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知道分封諸公子之事提出後,必有異動,頭一個不甘心的便是魏夫人。只是看到她這般出來,他也覺得詫異,暗道她果然是急了。他面上不顯,淡淡一笑:“魏氏,是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魏夫人卻一手扶頭,嬌弱不勝地道:“臣妾一直有頭疼之症,聽說用這種黃花煮湯喝會有緩解,所以來採摘。”

秦王駟見她容顏憔悴,這幾年來,她也老多了,心中有些憐惜,聞言便問:“你手下盡有服侍的奴婢,再說太醫院有的是制好的藥材,何須你親自來採摘?”

魏夫人卻一臉隱忍,道:“臣妾如今雖然名為夫人,卻已經失去大王的歡心。太醫院的藥材也不好再三去要,奴婢們採摘,臣妾怕她們手腳粗笨……”

秦王駟微慍道:“怎麼,有人敢怠慢你嗎?”

魏夫人笑道:“人情冷暖,這也是常有的事。臣妾到今天這把年紀,已經不在乎了。”她言語之間,透著淡淡的無謂,解釋道:“臣妾並不是訴苦,也不希望大王為此問責。其實,臣妾長日無聊,也能借此走動走動,聊度時光罷了。”

秦王駟聽了她這話有些意外,面上卻是欣慰:“哦,難得你看得開,這倒是好事。”

魏夫人看了秦王駟一眼,忽然笑得雲淡風輕,做出一副萬事看穿的樣子:“臣妾一直很愚鈍,到今天才有些領悟。倒不及季羋妹妹,早早就能看開。”

秦王駟忽然失笑,她果然是有意圖:“哦,季羋?你說羋八子?”

魏夫人亦知秦王駟是怎麼想她的,他想她必會想盡辦法,以哀求、以詭計,要讓子華留在咸陽,或者是揭穿某個王后的陰謀之類的吧。可是大王,你瞭解我,卻不知道,我也同樣瞭解你啊。而且,我比你更瞭解羋八子。

想到這裡,她心中微酸,強抑下情緒,才笑道:“是,是羋八子,她早就跟臣妾說,後宮之爭她是看不上的。宮中是一片困死人的地方,若能夠展翅高飛,遠離宮廷,才是她的理想。這話臣妾以前不懂,現在倒懂了。”

秦王駟“哦”了一聲:“是嗎?你懂得了什麼?難道你也會懂這樣的心態?”

魏夫人鄭重朝著秦王駟行了一禮,道:“聽說大王要提前分封諸公子,臣妾倒有一個請求。”

秦王駟謹慎地看著魏夫人,徐徐道:“哦,什麼請求?”

魏夫人垂首道:“臣妾如今在宮中也已經心如死灰,若是大王分給子華一塊封地,臣妾想請求跟著子華去封地,不知大王可否允准?”

秦王駟聽到此言,眯了一下眼睛,觀察著魏夫人的神情。

魏夫人低下頭,額頭冷汗滲出。她終究是有些心虛,偷偷看了秦王駟一眼,卻看到他的目光如同刀鋒。她承受不住秦王駟目光的威力,跪了下來。

過了好半晌,她只看著地上秦王駟的赤舄,卻不敢抬頭,生恐一抬頭,教秦王駟看出了她的目的來。過了半晌,才聽得秦王駟淡淡地道:“待寡人百年之後,你自然可以跟著子華去封地受他奉養。”

魏夫人心頭大石落地,伏地道:“妾惶恐。”她伏在地上,看著秦王駟的赤舄移動,轉身遠去。

魏夫人拭了一把冷汗,長長地籲了口氣。看著秦王駟遠去的背影,她的嘴角一點點、一點點翹了上去,最終,露出勝利的笑容。

夕陽西下,映著滿園秋花,金燦燦的一片,十分豔麗。

她素來愛春花之燦爛,如今看來,秋花卻有經霜之美啊!

秦王駟自菊園回來,不動聲色地回了宣室殿,依舊如往日一般展開簡牘,看臣下的奏報。只是越看,他越覺得心浮氣躁。他往日處理公文是極敏捷的,今日卻心神不定,腦子裡老是有一點雜亂的思緒跳動著。他索性放下竹簡,站起來在廊下慢慢踱步。

繆監如往常一般,跟在秦王駟的身後,距離三尺。

風吹著廊下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清穿之華貴妃。

秦王駟眯著眼睛,看著遠方。宣室殿是極高的,從殿后望去,整個後宮他都一覽無餘。

魏夫人的話,他一個字也不相信。羋八子如何會同魏夫人說心裡話?魏夫人是到死都不會放棄爭權奪利的人,怎麼可能淡泊自退?他太瞭解魏琰,她這一輩子,就只會爭、爭、爭。爭得頭破血流,爭得一敗塗地,猶不肯罷了爭心。她亦知道,自己不會相信她會息了爭心。她同自己講這番話,絕不是為了表白自己,而是為了把羋八子的用心告訴他。

那麼……

秦王駟忽然站住,轉身問繆監:“連魏氏都曉得想方設法來向寡人求情,那麼羋八子為什麼沒有來向寡人求情呢,難道她不怕寡人將子稷也分封出去?難道這易儲傳言甚囂塵上,她就真的不曾有企圖嗎?”

繆監輕聲提醒道:“大王曾答應過羋八子,若得巴蜀之地,會允她一個請求。”

秦王駟哈哈一笑:“不錯,不錯,所以她這般鎮定,不愧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停住,內心卻有些驚疑不定,轉身重新朝著來路走了幾步,又停住,問繆監:“你說羋八子是會向寡人請求,將子稷留下來嗎?”

繆監一怔,恭恭敬敬道:“大王聖明,老奴……委實猜不出來。”

秦王駟定定地看了繆監一眼,忽然道:“你現在就去查一查,向王后獻計,讓她向寡人上書的人是誰……”繆監忙應了一聲,正要退下,卻聽見秦王駟在他退下的時候,忽然又輕飄飄地說了幾個字。他心頭劇震,再不敢看秦王駟一眼,連忙退下。

一直退到殿外,圍牆擋住了裡面的視線,繆監方才舉袖,擦去額頭的汗珠。

秦王駟最後說的六個字是:“是不是羋八子!”

過了數日,樗裡疾入見,呈上地圖和竹簡,向秦王駟稟報:“大王,諸公子的分封之地,臣弟初步擬了這個方案,還請大王示下。”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下,笑問:“嗯,為何只有名冊和封地之疆域,卻沒有擬定誰分封哪裡?”

樗裡疾忙道:“此乃君王之權,臣不敢擅專。臣只能依諸公子的人數,列出秦國還未分封的地塊,請大王定奪。”

秦王駟點了點頭,笑道:“是了,近日寡人諸子,恐怕免不了上門騷擾你吧。”他知道,樗裡疾主管分封之事,他那一堆兒子中不管是對王位有企圖的,還是沒企圖的,都會輪番派人去找樗裡疾,或詢問,或請托。眼見著樗裡疾整個人都似瘦了幾斤,他忙安慰道:“寡人知道你的為難之處,就不勉強你了。這眾口難調啊,連寡人都一時難以決斷。”

樗裡疾拭汗,卻笑道:“臣不敢,雖然有些爭議,但終究只是口舌之爭,爭多爭少而已。皆是太平之爭,倒是好事。”

見他說得詼諧,秦王駟哈哈一笑:“不錯不錯,太平之爭,確是好事。”

當下兩人攤開地圖。這圖是樗裡疾用這段時間重新制就的,上面皆是一塊塊目前還未劃出去的封地,秦王駟便指著幾處道:“嗯,這塊地處於魏趙之間,可以給子華;嗯,這塊地,給子封;這裡,給子惲……”

樗裡疾在一邊,拿著竹簡記錄秦王駟說的話。

秦王駟的手劃到一處新地,停住道:“巴蜀乃新征服之地,雖然地域廣大,卻是崇山峻嶺,險惡難治,不能不派封君管理。樗裡子,依你之見,應該讓何人前去?”

樗裡疾看了一眼,便道:“臣建議,封公子稷前去為好替嫁王妃要回家。”

秦王駟一怔,看了樗裡疾一眼,慢慢地道:“哦,巴蜀難治,寡人以為你會建議派年長的公子前去呢。”

樗裡疾正低頭記著,一時未看到他臉上表情,待抬起頭來,見秦王駟已經表情無異,當下也不在意,只道:“臣以為,巴蜀情況複雜,縱然是年長的公子也未必能夠處置得好。公子稷雖然年幼,但這次領兵入巴蜀的主將司馬錯、監軍張儀皆與他的舅父魏冉交好。再加上巴蜀連接楚國,其母為楚人,其另一母舅為楚公子戎,這重關係,正可于公子稷有所裨益。所以臣認為公子稷正是最適合的人選。”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心中暗歎。自己這個弟弟雖然聰明,但心性耿直,料來奉了自己旨意之後,便不會再受諸公子言語之影響。他能說出這般話來,想來有人早就對他灌輸過這套理論了吧。

這個人,是張儀,是司馬錯,還是魏冉?

樗裡疾卻感覺到一絲異樣,忽然省悟,忙賠罪道:“臣弟僭越了。”

秦王駟反而笑了:“你我兄弟,彼此信任,正當直言無忌。若你也如此拘束,寡人還能聽到何人真言?況且,你是他們的叔叔,評議他們,理所當然。”又道:“繼續吧,你看子池封在何處為好?”

樗裡疾松了口氣,當下便又一一指點,又說了數子,秦王駟才道:“今日就先到這兒吧。把這幾個名字和封地暫時封存于金匱之中,等議完一起頒旨吧。”

樗裡疾應了聲“是”,便依言將竹簡放入金匱,繆監鎖上,封好,放置歸檔,樗裡疾這才退了出去。

秦王駟又繼續批閱簡牘。直至黃昏,他才如往日一般站起來走了出去。繆監服侍他穿上鞋子,秦王駟慢慢走著。這個時候,他是不要坐步輦的。伏案一天了,正是要走動走動,才好調整身心。

他信步一路走到了常寧殿。繆監看他走的方向,早叫人通知去了。見羋月出迎,秦王駟便擺手道:“寡人也沒什麼事,便只是信步至此。”

羋月賠笑問道:“那大王要不要在妾這裡用夕食?”

秦王駟點了點頭。

一會兒,敦盞豆盉等諸器上來,羋月親手安置。秦王駟卻看到窗邊擺著的箜篌,便問:“你在彈箜篌?”

羋月笑了:“妾也許久未彈了,前日去庫房給子稷找些東西,卻看到這個,不覺技癢,便拿出來試了一試。”說著她有些羞澀,“如今也手生了。”

秦王駟手執酒盞,笑道:“這倒無妨。如今只在自己房中,你不如彈給寡人聽聽?”

這等私房中彈琴歌舞,卻是閨房之樂,羋月聽了,先紅了臉,扭捏道:“妾先跟大王說好,如今我多年未彈,早已手生,若是彈錯了,大王不許笑話我。”

秦王駟笑了:“誰笑話你?還不快些彈來!”

羋月便笑著去彈箜篌,秦王駟把玩著酒盞,閉目聽著。

果然這琴聲聽起來不甚流利。秦王駟是極通音律的人,他聽得出這不僅是手生的緣故,還因為彈琴者有些心神不定。琴為心聲,心神不定,便可於琴聲中聽出來。

秦王駟笑了笑,卻不說話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他半躺在那兒,手指在膝上輕輕按拍。果然過了一會兒,便錯了一弦。又過了一會兒,又錯了一弦。忽然間“嘣”的一聲,就斷了一根弦。

秦王駟睜開眼睛笑了:“果然是手生了。”

羋月放下箜篌,紅著臉請罪:“大王,臣妾失儀了。”

秦王駟卻招手令她過來,道:“過來讓寡人看看,你手有沒有受傷。”

羋月走到秦王駟身邊,將手指給秦王駟看,果然有一滴血痕。秦王駟握住她的手指,吮了一下血痕,安慰道:“還好,還好。是不是這琴弦時間久了沒換?”

羋月道:“昨日剛換過呢。”

秦王駟笑道:“想是走神了吧。”似是在為她的失誤找理由。

羋月紅著臉,低下了頭。秦王駟握著她的手溫柔地看著她道:“你為何事傷神?”

羋月忙搖頭:“妾不曾傷神……”

秦王駟笑道:“便是傷神,也是常情。王后那封上書之後,宮中婦人,便沒有幾個不傷神的。身為母親,關心兒子的封爵前程,也是正常。好了,今日寡人既到此,你有想說的話,便都說了吧。”

他這般善解人意,寬厚體下,羋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又道:“此番會有子稷嗎?”

秦王駟的笑容微微收斂,笑道:“這個,寡人現在不能告訴你。你只消說,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若是臣妾有所求,大王能答應嗎?”

秦王駟失笑:“那寡人總得先聽你說出來吧。”

羋月低頭思忖片刻,道:“臣妾記得,大王曾經說過,若征蜀得勝,便給我一個允諾,是嗎?”

秦王駟收了笑容,點點頭。

羋月從秦王駟懷中站起,退後兩步,鄭重下拜:“臣妾為子稷求封蜀國。”

秦王駟忽然怔住,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

羋月伏地,沒有說話。

秦王駟忽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向外走去。女蘿等侍女嚇得跪下,眼睛直視羋月,險些要叫出口來,讓羋月去留一留秦王駟,羋月卻仍一言不發。

秦王駟走到門口,停了一下,轉頭看向羋月。羋月仍然保持著跪伏的姿態,一動不動。

秦王駟轉頭走了。

女蘿等侍女伏地不敢動,直至他走遠了,才忙上前,扶起羋月。

女蘿一揮手,眾侍女輕手輕腳上來將食案等物收拾了,俱都退了出去。

女蘿見室內無人,方開口勸道:“季羋,您到底說錯了什麼,如何大王竟會忽然離去?莫不是……”

羋月抬手阻止她繼續猜想。她抬起頭,嘴角有一絲微笑:“女蘿,這是一件好事。我在等大王把他的意思,清楚地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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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10章 探真心

秦王駟大步走出常寧殿,出了正門,還停步回頭看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沒有留下來,繼續往前走。

繆監等人連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住,吩咐繆監道:“去召魏冉來,陪寡人喝酒。”

繆監忙應聲去叫魏冉瘋丫頭玩古代。

魏冉此時正在城外練兵,聽了傳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遲緩,他當即吩咐了副將,自己回營解甲,拿桶冷水澆了澆臭汗,便急忙更衣,趕往宮中。

此時天色暗了下來,宮中已經下鑰,卻因為秦王有旨,還留著側門進出。

秦王駟見到他時,魏冉頭髮還是半幹。秦王駟失笑,喚了侍人來,服侍他去偏殿擦乾頭髮,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時食案俱已擺了上來,階下又有歌舞,秦王駟與魏冉一人一幾,對坐飲酒。

魏冉初時心底惴惴,但秦王駟只是閑問些他在軍中之事,又問他當日初初離宮,去軍中如何適應,又說起羋月當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誇他的話來,來來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開始放鬆下來。

他知自己算不得聰明,更知秦王駟君心深不可測,在聰明人面前,便不探真心消耍弄機巧,只管直道而行罷了。看這樣子他是要閒話家常,自己是從小在他面前長大的,也沒什麼可掩飾的,當下便也依舊以本心相待。

果然秦王駟甚是歡喜,如羋月一般叫他:“小冉,讓寡人看看你酒量進步了沒有,來來來,再喝一杯。”

魏冉也不推辭,舉杯喝了個精光。

秦王駟就問他:“你能喝多少?”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棄:“這酒爵太小了,不夠勁。”

秦王駟擊案贊道:“真壯士也。來人,搬幾罎子酒來給他。”

魏冉忙離席辭謝:“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儀。”

秦王駟笑著踹他:“胡說,你在寡人面前滾泥撒潑哭鬧,寡人都見過,如今倒來與寡人裝蒜。”

魏冉撓頭,嘿嘿傻笑。當日羋月被義渠人抓走,秦王駟到驛館去看羋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獲救命稻草,哭著喊著撒潑打滾求他去“救姐姐”,如今聽他提起舊事,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秦王駟便笑道:“函谷關初露頭角,攻打燕國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這酒,便是獎賞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兒,由著侍人們一壇壇酒捧上來,不多時,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這時候還有一點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醜不可,當下死命推了,說是“實在不能喝了”。

秦王駟見他滿臉通紅,舉手投足都已經不穩,連舌頭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夠了,當下便允了。他一揮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熱巾子給他淨面。

魏冉原來還提著神怕出錯,見酒宴已撤,心裡一松,再用熱巾子一焐,酒意就上來了,腦子裡也迷糊起來。

秦王駟見他半醉半醒,便與他閒話:“你立了軍功,想要些什麼東西?美人、財物,還是寶劍名馬?”

魏冉便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一事來,抬頭看著秦王駟,笑著說:“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為自己求,臣想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駟笑容變淡,卻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們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誇他,勉強撐著幾案起來,向著秦王駟跪下,道:“聽說大王近來要分封諸公子逃妾升職記。臣想請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駟“哦”了一聲,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實誠地點頭:“臣在沙場浴血,一是為報大王知遇之恩,二是為了照顧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駟微微點頭:“哦,怪不得你如此拼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這是贊話,松了一口氣,索性一屁股跪坐下來,憨笑道:“我原來還以為,可以用軍功求一塊封地,將來把阿姊和外甥接出來……”

秦王駟臉色頓時變了。這個傻孩子是不會講假話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頭,這念頭必是別人灌輸與他的。

原來,原來她一直都不曾安心于這宮中,不曾將寡人視為終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頭握緊,臉色沉了下去,室內一片沉寂,沉寂到連醉了的魏冉都抬起頭來,有些惶惑地搖頭張望著。

秦王駟站起來,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說著,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邁步,袍子下角卻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本能地覺得自己剛才似乎說錯話了,惶惑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大王,臣說錯話了嗎?”

秦王駟低頭看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心裡一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你沒說錯話。傻孩子,季羋是我的愛妃,子稷是我的愛子,他們的將來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斷斷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終於聽明白了,高興地問:“真的?”

秦王駟輕聲問:“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阿姊跟你說的?”

魏冉張嘴想說,忽然間有一絲清醒,舌頭打結地說:“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駟看著魏冉,微微一笑:“當日寡人並不因為對你阿姊的寵愛而對你格外升賞,今天寡人也不會把你的功勞給別人用,寡人從來都是賞罰分明。你放心,你的軍功,一分不少。”

魏冉連著聽了兩句“你放心”,頓時覺得心頭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徹底昏睡了過去。

月光如水,灑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駟慢慢地走在宮道上。

繆監低聲向秦王駟回稟:“老奴打聽到,正是羋八子向王后獻策,分封諸公子的。”

秦王駟點點頭:“寡人亦猜是她。”

繆監不敢再說。

秦王駟慢慢走著,一路走到常寧殿。

此時夜已經深了,正門已閉。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繆監知其意,便叫繆乙悄悄地叩開側門。開門的侍女見是秦王駟來了,嚇得跪倒在地,方要張口,便被秦王駟阻止。

繆監低聲問那侍女:“羋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羋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覺了愛傾紫禁城。”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便不要聲張了,免得驚動子稷,又賴著不肯睡覺。”

侍女會意,低頭暗笑,便迎了秦王駟等人進去。

秦王駟便脫了鞋履,沿著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間門邊欲看他一眼,不想裡頭嬴稷還沒有睡覺,正與羋月說話。

秦王駟待要叫喚,聽得裡頭說話,不禁駐足細聽。

卻聽得羋月道:“子稷,蜀國便在我們咸陽的南邊,旁邊原來是巴國,不過現在已經改為我們秦國的巴郡了,它的北邊是我們秦國,東南方向是楚國,東北方向便是魏國……”

又聽得嬴稷稚嫩的童音問道:“母親,為什麼這幾天您要我學習蜀國的事情啊?”

就聽得羋月聲音有些低沉,道:“因為,母親要你安全。子稷,有時候,有些人不會管你是否還是個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蒙矓,羋月說話又太低聲,他不由得問:“母親,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羋月低聲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母親,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你答應母親,你會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嗎?”

就聽得嬴稷應道:“我能,我可已經是男子漢了。”

又聽得羋月哄了幾句,輕輕哼著童謠,過了一會兒,便再無聲息。

羋月見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幾句,站起來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簾子來,羋月一抬頭,嚇得腿一軟,連忙扶住廊柱,勉強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覺。

卻原來秦王駟正站在門外,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半邊雪白,半邊卻在陰影裡頭。

秦王駟抬手,阻止羋月說話,低聲道:“子稷睡了,休要驚動他。”

羋月不敢開口,默不作聲地出去,兩人靜靜地沿著廊下走著。

秦王駟說:“寡人好久沒跟你下棋了,去下盤棋吧。”

羋月不解,卻只得依從秦王駟,令人在正殿擺了弈盤,兩人對弈。

六博為雙人對弈,棋盤是正方形,用直線和斜線分割出棋道,棋盤邊緣的兩邊各有六道棋道,中間有空白方框稱為“池”,池中有黑白圓形棋子兩枚稱為“魚”。

羋月和秦王駟面前各有六枚博籌,棋盤上黑白兩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廝殺。

羋月拿起博籌,擲出了四正二反,將棋子往前走四步,豎起來道:“四步,變梟。”

秦王駟也擲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羋月再擲一把博籌:“那臣妾可要牽魚了。”

秦王駟笑了:“看來寡人這盤棋要輸給你了。”

羋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還是跟大王學的,如何能與大王相比?”

秦王駟搖頭:“這也難說得很。這六博棋盤,本就是從太極八卦中來,你精通道家學說,玩起六博之弈來進步很快。雖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過寡人了。”

羋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於一盤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縱一時能贏得一局兩局,終究還是輸多勝少。”

秦王駟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盤,也要做好邊角的佈局。如今大秦連打了幾次大戰,威懾住諸侯以後,接下來就要穩定疆域,休養生息。”

羋月道:“太極生兩儀,所以這棋局中有黑白二魚;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盤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陽變更中樞職位,設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設想了?”

秦王駟看著她似笑非笑:“你有什麼看法嗎?”

羋月道:“依臣妾看來,重點應該是新收服和有動盪的三個地方:一為巴蜀,二為義渠,三為河西之地。”

秦王駟忽道:“你為何想讓子稷分在巴蜀?”

羋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閃爍,苦笑道:“因為義渠與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適合。”

秦王駟咄咄逼問:“巴蜀據稱乃窮山惡水的艱險之地,你會捨得嗎?”

羋月鎮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兒子,大秦嬴氏子孫,身負王者血脈,自要擔當他應盡的職責。富庶疆土必有盤踞的舊勢力,窮山惡水也許能磨礪他成長,好壞也只在人的轉念之間。”

秦王駟沉默片刻:“你可曾想過,跟著子稷去封地?”

羋月手執博籌,想擲下去,但終於心亂了,放下博籌,問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嗎?”

秦王駟卻道:“寡人問你自己怎麼想的。”

羋月低頭回避秦王駟逼人的目光:“臣妾聽大王的。”

秦王駟問:“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會覺得失望嗎?”

羋月心頭狂跳,臉上卻露出詫異的神情道:“臣妾之職,原來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駟凝視著她,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內心的想法來:“若寡人沒有吩咐,由你自擇呢?”

羋月努力用單純的目光看著秦王駟,微笑:“若不從夫,那便從子逆穿越,別這樣對我。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駟目光如要看進她的內心最深處:“子稷還是個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張?”

羋月的手垂在袖間,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子稷天性聰明,臣妾願意聽從他的意見。”

秦王駟長歎一聲,抹亂了棋局,站起來拍了拍羋月的肩膀,道:“還記得你當日初侍寡人的時候,寡人對你說過的話嗎?”

羋月驚訝地抬頭:“大王是說……”

秦王駟看著羋月,歎道:“季羋,寡人帶你去行獵,與你試劍,和你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羋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她的內心驚駭之至,卻又狂喜之至,嘴角顫抖,一句話到了唇邊,卻說不出來。好一會兒,她才顫聲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駟沒有再看她,轉身負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聲吟道:“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

秦王駟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風吹得滿院的銀杏葉子四處飛舞。羋月凝視著面前的棋局,眼神複雜。

秦王駟走了已經很久了,羋月猶站在窗邊,看著滿院月光和銀杏葉子,久久不語。

女蘿站在她的身後道:“季羋,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羋月忽然笑了:“女蘿,我贏了!”

女蘿詫異,她看不懂,也聽不懂。秦王駟悄然而來,站在屋外聽羋月哄孩子,兩人下了一盤棋,秦王駟走出來吟了一段話,怎麼羋月便說她贏了?而且,怎麼算是贏了,她又贏了什麼?

羋月亦知她不懂,也沒打算讓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設想和計畫,只是此刻心中歡愉,她忍不住想傾訴,便輕輕將那句話又吟了一遍:“‘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大王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逍遙遊》中的話。”

女蘿點頭:“是,季羋,奴婢聽您常讀,只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羋月解釋:“意思是:不為世人的讚譽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誹謗而沮喪,明白自我追求與外界限定的區別,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榮與辱。”

女蘿點點頭,可依舊不明白。

羋月輕歎一聲,方才的歡喜已經漸漸沉澱下來。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輕歎:“其實,我原本就沒有想過進宮,也沒有想過侍奉大王,更沒想過承寵、爭寵這些事。我的命運不是我的選擇,可是命運讓我走上這條路以後,我就要為此承擔結果。大王讓我走這條路,我就必須握緊拳頭走下去。”

女蘿擔心地道:“承擔什麼?”

羋月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也許,我應該感謝大王,他在所有的人當中選擇了我,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天與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確是不容逃避的。”

女蘿這時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說,您終於決定,對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還手了妖者嬈也!”

羋月搖頭,冷笑:“不,我要面對的人,不是她們。”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聲說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次日,秦王駟下朝回宮,便接到羋月一封書簡,請他望雲台相見。

望雲台乃是秦宮中登高望遠之處。

秦王駟沿著臺階走到高臺上,一眼看去是無邊天地。望雲台的一邊已經站著另一個人,背朝著秦王駟。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來,朝著秦王駟微笑。

秦王駟走到她的身邊,站在她原來的位置上,看著前面,問:“你剛才在看什麼?”

羋月道:“看這天地。”

秦王駟不解:“天地?”

羋月伸出雙手,橫於半空,衣袂飄飄,似要隨風而去。她的聲音有些縹緲,有些興奮:“站在這高臺之上,只覺得天地無垠,似可禦風而去,遨遊天地之間。”

秦王駟道:“看來,你很想出去遨遊這天地。”

羋月轉頭看著他,眼睛亮閃閃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樣,馳騁四方,征伐天下,能夠有個地方施展我這一生所學。”

秦王駟“哦”了一聲:“像寡人一樣?”

羋月肯定地頷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沒有昔日的恭敬退縮,反而有一種挑戰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後宮的妃嬪一樣,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個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讓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麼媵女後妃。我甚至曾經幻想……”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羞澀地一笑。

秦王駟心中湧上一種久違的少年激情來,他握住了羋月的左手:“幻想什麼?”

羋月的右手卻指點著天地,衣袖飛卷,豪氣干雲。她的聲音很響亮,在高臺上被風一吹,遠遠地傳出去:“幻想著如果有機會,能夠讓我治理一個郡、一個封國,我就能夠把它治理得富強繁榮,那麼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樣,我就能讓你感覺到,我是有資格和你站在一起指點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後宮女人一樣,只能做被你寵愛、被你庇護、什麼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駟失笑:“你想做不一樣的人?你對她們不屑嗎?”

羋月轉頭看著秦王駟,大聲道:“是,我不屑,因為我跟她們不一樣!我爭的不是榮寵、位分、母族、兒女。我爭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著一席之地!”

秦王駟看著她如今的樣子。這是她從未在自己面前展現過的一面。不,也許他曾經看到過,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見她的時候,那種在祭臺上翩若游龍、丰姿若神的樣子。忽然間他有些明白了:“你要為子稷爭蜀侯之位,原來並不僅僅是為子稷所爭,更是為自己爭?”

羋月昂首道:“天地間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卻想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人,要讓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實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兒子,子稷只是其中一個,也許有朝一日他可能成為獨一無二的人,但這卻不是由他的出身決定,也不是我這個當母親的推動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秦王駟定定地看著羋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來,是不是有違你的計畫了?”
羋月搖頭:“不,沒有區別。因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為子稷爭,但我卻不是這麼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愛,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無聲無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麼做,我覺得委屈。”

秦王駟挑了挑眉問:“委屈?”

他忽然笑了,沒有再說話,卻轉身欲走萌貨大戰美御醫。

羋月卻從秦王駟身後抱住了他,將臉貼上他的後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從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時候開始,大王就告訴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可大王呢,卻什麼事也不告訴我,什麼話也不對我說,跟我打啞謎,拿什麼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個傻瓜。”

秦王駟的眉頭漸漸松下來,嘴角也有一絲笑意。

羋月道:“我要錯了,你告訴我錯在哪兒,我下次改進,別讓我一個人傻傻地瞎折騰。有時候,我真希望下輩子遇見你的時候,我是個男子,不是一個卑微的媵女,不是一個後宮妃嬪,而是一個可以馳騁天下的國士,甚至能讓你像容忍張儀那樣容忍我身上的諸多缺點,就因為我有舉世無雙的才能。”

秦王轉身將羋月一把抱起,縱聲大笑:“可寡人如何會與張儀歡好,如何會讓張儀為寡人生兒育女?”

羋月驚呼一聲:“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駟卻不理她,只管抱著羋月走到欄杆邊,把她放在欄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說,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嗎?你朝下看看,這望雲台高不高?”

羋月朝下看了看,一陣暈眩,卻倔強地道:“很高。”

秦王駟道:“怕嗎?”

羋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駟道:“寡人若是鬆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羋月的手緊緊抓住了秦王駟:“大王不鬆手,臣妾就不會掉下去。”

秦王駟卻忽然問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羋月的另一隻手卻扶住了欄杆,昂首道:“那臣妾會自己扶著欄杆,不讓自己掉下去的。”

秦王駟笑容微收,意味深長地道:“哦,這樣說來,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羋月笑道:“大王讓臣妾坐到這兒來,還用手扶著臣妾,是因為愛臣妾,不是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為了讓大王不傷心失望,也不會讓自己掉下去。”

秦王駟哈哈大笑,用力將羋月抱起,轉了一個圈,將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穩了嗎?”

羋月仰頭看著秦王駟道:“臣妾站穩了。臣妾會一直站穩的。”

秦王駟一步步走下望雲台,坐上步輦。

步輦起,緩緩前行。

秦王駟低聲對繆監道:“明日,寡人要見唐昧。”

繆監一怔,問:“大王說的是……丹陽之戰中,被俘的楚將唐昧?”

秦王駟點了點頭,嘴角有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緩緩地道:“寡人現在忽然對那個星象預言,很有興趣,想細細地問一問他。”

半個月後,秦王駟於殿中宣佈諸公子之分封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後宮妃嬪,齊聚椒房殿中,等著消息第一時間傳回。

她們心情焦急,三三兩兩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竊竊私語。

樊長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緊張地拉住衛良人的手道:“衛阿姊,子惲還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衛良人微笑著安撫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讓兒子分封出去……”

樊長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說,魏夫人?”

衛良人笑而不答。

樊長使恨恨地道:“難道這次分封會出岔子?”

衛良人連忙將食指豎在嘴上:“噓,小心隔牆有耳。”

樊長使一驚:“她又有什麼陰謀不成?”

羋月靜靜站在右廊下,看著妃嬪們焦急不安地交頭接耳。魏夫人走到羋月身邊輕笑道:“季羋妹妹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啊。”

羋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況諸公子都是大王的親生兒子,難道大王還會虧待了他們不成?”

魏夫人哼了一聲:“手心手背還兩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沒有半點想法。”

羋月微笑:“大王比誰都聰明,在他面前自作聰明,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魏夫人看她這副樣子,情知問不出什麼來,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唐夫人見魏夫人走了,方走到羋月身邊勸道:“此人素來如此,不要理她。”

羋月笑著點頭:“我知道。”又問她:“唐阿姊不緊張嗎?”

唐夫人笑道:“我是個愚鈍之人。子奐難道不是大王的兒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過大王,還能信得過誰?”

羋月點頭:“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來愛庸人自擾。”

唐夫人知道她說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語。

另一頭,景氏亦在和屈氏竊竊私語:“屈阿姊,我的子雍還小,真不想讓他現在就封啊。”

屈氏勸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會讓這麼小的孩子離開娘的。”

正在此時,利監滿頭大汗地跑進來道:“頒詔了,頒詔了。”

這聲音一傳進來,便是連羋姝也聞聲走出來,見著利監,焦急地問:“封了哪幾位公子?”

利監行了一禮,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軍功的公子。公子華封橫門君,公子奐封藍田君,公子通封為蜀侯。”

衛良人猝不及防,失聲道:“蜀侯怎麼會是子通……”

羋姝橫她一眼,轉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衛良人,恭喜你們了。”

唐夫人面露喜色,松了一口氣,回頭拉住衛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這可是好事一樁。”

衛良人的視線卻落在羋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謝唐夫人,只是蜀地艱難,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夫人不禁現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間尖叫一聲,沖了出去。

羋姝看著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轉頭看著羋月,滿意地點頭致意。

羋月只是淡淡一笑,卻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上前邀功示好,只遠遠地行了一禮,便與其他妃嬪一起退了出去。

披香殿,魏夫人披頭散髮地坐著,失魂落魄。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敗在哪兒。她明明已經猜到,羋姝上書求為諸公子分封,必是羋月建議的。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羋月無心宮闈,甚至無意于秦王駟。

羋月有自己愛的人,她入宮,是因為黃歇死了。後來黃歇再度出現,可她已經有了秦王駟的兒子,所以只能繼續留下。她的心不在這宮廷中,她厭惡與羋姝、與自己共處這一方庭院,她時刻想逃開。所以魏夫人猜測羋月會借這次分封,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資訊,有的是從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從羋姝與羋月交惡後發生的事情裡捕捉到的,她將它們一一組合起來,大膽地推測出了這些事。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駟,將自己的推測巧妙地透露給了他。她深知秦王駟的脾氣。他有強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這件事是羋月主謀,他是絕對不會讓羋月如願操縱王后佈局的。那麼,王后的計畫就會因此廢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讓嬴華成為太子。

可是,她沒有想到,秦王駟明明知道了這件事,依舊順著羋月的心意,分封了諸子,讓嬴蕩成了無形中的太子,讓她一敗塗地。

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分封嬴稷,而將他留了下來?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個她未曾想過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駟屬意嬴稷?

不——她絕不甘心。

魏夫人的神情陰沉得嚇人,采薇嚇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時,魏夫人忽然笑了起來,招手令采薇靠近,道:“你想辦法,讓宮中傳唱一首歌謠……”

數日後,宮中忽然興起了一首歌謠,羋姝走到哪兒,似乎都能聽到有人在傳唱:“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羋姝站住,問道:“什麼聲音?”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這幾天宮中都在傳唱這首歌謠呢。”

羋姝道:“什麼歌謠?”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羋姝臉色變了:“這是什麼意思?”

景氏嚅嚅不敢答,羋姝細想了想,拂袖而去一傾紅顏媚天下。

暴雨如注,繆監負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轉頭,看看身後的繆乙,“這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繆乙先是點頭,後又搖頭,賠笑道:“明白一點點,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兒,也好讓孩兒長些見識。”

繆監冷笑:“這首詩歌,來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聰明的男人能造就一個城邦,而聰明的女人卻能傾倒一個城邦。失去懿德的聰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殺大權,就會成為梟鴟那樣的不祥惡鳥……”

繆乙聽懂了,臉色也變了:“阿耶,您說這事,要不要稟告大王?”

繆監冷笑一聲:“稟告大王,說什麼呢?這哲婦指的是誰,你不清楚嗎?”

繆乙猶豫了一下,道:“是指……羋八子吧。”

繆監道:“那麼,這歌謠背後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繆乙賠笑:“這,孩兒可真不知道了!”

繆監冷笑一聲:“這後宮婦人,三寸長舌,這不,又要攪動起風雨來了。”

雨仍然在下著,歌謠在雨聲中,越傳越烈。

女蘿憂心忡忡地跟羋月說:“季羋,您說,對這宮中謠言,應該如何是好?”

羋月輕蔑地一笑道:“怕什麼?‘哲婦傾城’嗎?可這後面還有兩句,‘婦有長舌,維厲之階’,這宮中究竟誰是長舌婦,明眼人不是一目了然嗎?魏氏,也不過就這點花招罷了。”

女蘿道:“縱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羋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時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女蘿沉默。

羋月道:“我一直被動應戰,一直想逃離這宮廷。我忘了這個世間處處是戰場,只想著不戰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還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戰規則的勇氣,她有屢敗屢戰的志氣,她還有處於逆境仍然能夠輕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聰明和才智。”

女蘿搖頭:“不,季羋只是心地善良。”

羋月也搖頭:“不,善良是對弱小的憐惜,而不是對虎狼的退讓,更不是弱者為自己的無能找的藉口和理由。”

她看著外面的大雨,低聲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運決定要將子稷推向高處,我若猶豫退讓,反受其禍。蒼天為證,我也曾謹守其位,不敢越禮;可既然天意註定,不讓我子稷赴蜀遠行,我自當遵從天意。夏桀無道,成湯代之;商紂無道,周武革命;厲王無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這天底下已是大爭之世,沒有什麼是註定的,只能是勇者勝而懦者亡。”

女蘿拜伏在地:“奴婢願追隨季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羋月看著大雨如注,縱聲吟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她喃喃道:“這四方的宮牆,燕雀相爭,不知天地之闊也。而鯤鵬,可受制于一時,但終將扶搖直上九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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