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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殺人放火受招安
  第一百零二章 殺人放火受招安

  「趙君用?他來幹什麼?」逯魯曾愣了愣,詫異的追問。

  紅巾軍雖然把他軟禁在了這所宅院當中,對他麾下的四個抬滑竿的家僕,卻沒有做任何行動範圍上的限制。所以通過僕人的代勞,他已經將徐州紅巾軍的內部結構和造反以來的所作所為都打聽了個清清楚楚。早就知道趙君用乃為徐州紅巾的行軍長史,是徐州紅巾軍內除了芝麻李之外的第一號實權人物。

  這樣一個手握重兵的二當家,不去操演兵馬繼續攻城掠地,跑到老夫這裡來做什麼?!演一出禮賢下士,騙老夫投降麼?好,老夫就叫你知道知道什麼叫做當面斥賊,以衛臣節?!

  想到這兒,逯魯曾也沒心思繼續練他的狂草了。把毛筆朝硯台上一撂,大聲吩咐,「你去跟他說,且到正堂看茶。老夫腿腳不便,無法親自出門迎接,請他見諒!」

  「老爺......,他,他可是....是!」家僕的嘴角動了動,卻不敢再勸。只好小心翼翼地去門房傳話。誰料那趙君用對祿老夫子的無禮舉動,一點都不生氣。聽了家僕故意婉轉了無數倍的傳話之後,笑著站起來,低聲吩咐,「那就有勞小兄弟你頭前領個路。祿夫子是儒林長者,趙某可不敢讓他久等。」

  「是,是! 唉——唉!」原本已經替自家主人準備承接怒火的家僕再一次驚得兩眼溜圓,答應了一聲,趕緊小跑著頭前帶路。趙君用則仔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儒衫,邁開四方步跟在了他身後。

  不多時,來到了正堂門外,沒等家僕進去匯報,趙君用就清清嗓子,朗聲說道:「末學後輩蕭縣趙生,拜見善公。久聞善公大名,今日得以當面聆聽教誨,實乃晚輩的三生之幸!」

  「你,你是讀書人?」逯魯曾聞聽,當即又是一愣。快步拉開了屋門,大聲問道。

  「曾經在縣學裡讀過三個月書,後來縣學裁撤,就自謀生路了!」趙君用嘆了口氣,帶著幾分遺憾回應。

  當隔著窗子看到趙君用一身儒衫的剎那,逯魯曾心裡其實已經猜測他曾經是一個讀書人。 此刻再聽趙君用親口證實,便嘆了口氣,苦笑著回應,「祿某現在是階下之囚,教誨一詞,就不要再提了。當年朝廷下令裁撤各地縣學,祿某也曾據理力爭過。但國庫空虛,四處需要用錢的事情又耽擱不得。所以,所以.....」

  說後半段,他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燙。於是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到最後,已經微不可聞。

  為了讓治下百姓更好地明白「君臣之義」,大元朝廷,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把學校開到了縣一級。甚至在個別地區,還開辦了社學這一基層「教化」機構。然而像大元朝其他政令一樣,很快,這項善政就無疾而終了。大多數縣學都關了門,甚至府、路兩級的學校規模,也因為財政和出路等問題,一撤再撤。

  作為儒林的頭面人物之一,逯魯曾當然對朝廷裁撤學校的舉動,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不過蒙元朝廷要他們這些人存在的意義,就是做樣子給天下讀書人看,免得後者因為絕望而造反。所以反對意見每次都無任何效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元朝治下的學校越來越少,官辦的寺廟卻越來越多。

  科舉時開時廢,學校也越辦越少。這全天下的讀書人,找不到出路的情況下,自然對朝廷的怨氣越來越深。想到此節,逯魯曾原本準備在肚子裡的斥罵話,便有些說不出口了。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道:「前些年朝庭待讀書人的確輕慢了些,一些舉措也有失長遠。然而自打脫脫右相復位以來,這種情況已經漸有改觀。只是,有些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老夫亦不可能逼得太急!」

  「晚輩在民間,也曾聽聞善公多次為我儒家子弟仗義執言的壯舉。心中欽佩有加,因此一抽出空閒,立刻趕過來登門拜訪。不知道善公可願准許晚輩入內一敘,以成全了晚輩多年傾慕之心?!」趙君用立刻又笑了笑,一邊恭維著對方,一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逯魯曾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堵在門口,尷尬地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快進,快進。這原本就是你們徐州紅巾的地方,祿某鵲巢鳩佔,怎有將原主人擋在門外的道理?!」

  「如此,晚輩就多謝了!」趙君用又做了個揖,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拎起長袍,抬腿邁過了門檻。

  逯魯曾見他言談舉止雖然生硬了些,卻處處透著一股子濃濃的儒林味道。一些傷和氣的話就愈發不好意思當面說出口了。先分賓主跟對方落座上茶,又隨便客套了幾句,接著就主動問道:「趙生既然入過縣學,想必也有表字吧?!祿某是朝廷的淮南宣慰使,而你是徐州紅巾的長史,彼此招呼起來都彆扭。不如以表字相稱如何?!」

  「不敢,不敢,善公乃儒林前輩,後學無論如何不敢僭越!」趙君用聞聽,立刻又站了起來。一邊重新向對方施禮,一邊大聲補充,「晚輩的表字就是君用。原本有個名字叫士良。但已經很久沒人叫了,晚輩自己差一點兒都忘了。」

  「士良?君用?」逯魯曾嘴裡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名和字,眼睛頓時就開始發亮。這一名一字,可是從裡到外透著對大元朝的忠心啊!非是被逼不得已,怎麼會走到邪路上去?!

  正滿懷激動地想著,卻又聽見趙君用笑著說道:「當年晚輩也曾經想過,學得一身本事,有朝一日像善公那樣唱名崇天門下.。怎奈造化弄人,稀里糊塗間,便成了這徐州軍的二當家!」

  聞聽此言,逯魯曾的眼神愈發顯得明亮,趕緊站起來,雙手將趙君用的胳膊托住,客客氣氣地扶回座位。然後以儒林長者的姿態教訓道:「崇天門下唱名,不過是我輩儒者展示心中所學的一種手段。實際上沒什麼好羨慕的。倒是君用在這徐州紅巾當中,能約束得了麾下眾人,讓他們少做殺孽,多行善舉,暗合我儒林所奉行的仁恕之道。令老夫聞聽之後,都甚感佩服!」

  「不敢當善公盛讚!」趙君用連忙又站了起來,訕訕地擺手。「不殺無辜,善待百姓,乃是我徐州紅巾上下起兵之初就奉行的圭臬。晚輩以為只有如此,我徐州義軍才當得起一個「義」字。日後史家提起我等所為,才不會將我等歸入盜拓,黃巢之流。」

  「君用亦畏史家之言乎?!」逯魯曾眉頭微微上跳,眼睛裡瞬間迸發出兩道炙烈的光芒。

  「史筆如刀,豈能不畏?!晚輩此生已成蹉跎,怎敢身後再留下千秋罵名?!」趙君用慢慢退後半步,嘆息著回應。

  這兩軍話說得雖然都極為短暫,卻將彼此的心態,透露了個清清楚楚。逯魯曾立刻覺得心臟一陣狂跳,努力壓制了幾次,才哆嗦著退回自己的座位,緩緩說道:「如此,君用今天,肯定不是為了侮辱老夫而來!」

  「善公身負盛名,君用豈敢做那無聊之事,與天下儒者為敵?!」趙君用笑了笑,輕輕搖頭。「況且善公又豈是那肯為威逼利誘所動之人?!晚輩之所以拖到現在才來見善公,就是因為心中一直沒權衡清楚,不想早早地過來自討欺辱而已。」

  「如今,君用可權衡清楚了?!」逯魯曾慢慢地端起茶碗,試圖往嘴裡倒,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根本無法將茶水端平。

  「善公何必明知故問!」趙君用的回答聲,卻非常地平靜。好像為這一刻,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一般。「晚輩非但自己權衡清楚了。並且已經說動了趙總管,願意放下兵器,聽候朝廷處置!」

  「嘩——啦!」逯魯曾手裡的茶杯終是沒有端住,大半杯水,一下子全倒到了自己懷裡。他卻絲毫不覺得燙,從椅子上跳下來,盯著趙君用的眼睛追問,「此話當真?」

  「大人想必也知曉,我等原本就是因為不願成為餓殍,才做出此忤逆之事!」趙君用又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施禮,「如果朝廷肯給與寬大處置。我等願意交出兵器,回家務農!此願,望前輩能如實上達天聽。趙某和徐州紅巾上下八萬子弟,必將視前輩為再生父母,永不辜負活命大恩!」

  「這,且容老夫想想。且容老夫仔細想個章程出來!」逯魯曾再也顧不上裝大義凜然狀,圍著桌案不停地轉圈兒。

  被俘之後,念及自己的家人都住在大都,族中長輩也都生活在朝廷的統治範圍之內。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寧願拼上一死,也不接受紅巾軍的招攬,禍及家人。但是在內心深處,求生的願望卻和當初從水裡爬出來時一樣的強烈!無論默念多少儒家典籍,寫多長的詩詞來表明必死之志,都無法將這個願望壓制得下!

  如今,一個兩全其美的選擇終於送上門了!自己活著回去,並非是貪生怕死,而是欲替朝廷早日平定徐州紅巾。不但再也不會拖累家人,功過相抵,先前打了敗仗的事情,應該也不會受到任何懲處!

  而打不贏就招安的事情,朝廷不是沒有先例在。方穀子屢降屢叛,為禍東南多少年了?眼下,朝廷不照樣要封他做領軍萬戶?!芝麻李佔的地盤比方穀子大,麾下部眾比方穀子多,授他一個漢軍指揮使做,又有何不可?!倘若將這八萬雄兵抓在手中,什麼潁州劉福通,什麼蘄州徐壽輝,平定下去的最後時間指日可待!而自己因為替朝廷招安了一支勁旅的大功......

  想到這兒,逯魯曾心裡一片火熱。快走幾步,再度雙手拉住趙某人的胳膊,「君用!若此事得成,日後這歸德路中,必然有你一個位置。事不宜遲,你盡快將徐州紅巾的要求寫下來,老夫,老夫定然全力替爾等玉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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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趙君用拜師
  第一百零三章 趙君用拜師

  「好教善公得知,我徐州紅巾的要求其實很簡單!」趙君用再次退後,脫離逯魯曾的掌握。然後半躬著身體,像晚輩回答長輩問話般恭敬地匯報,「目前只有招安、授官、過往之事一筆勾銷三條。因為目前只是大總管和晚輩等幾個人的決定,不敢讓更多弟兄知曉。所以,也不敢落於紙面上。此節,還請善公見諒!」

  「理當如此,理當如此!」逯魯曾尷尬地笑了笑,連連點頭。

  如果趙君用想都不想就開始提筆拉清單兒,逯魯曾絕對會認為其中必定隱藏著什麼陰謀。而趙君用嘴上說得痛快,卻死活不肯將要求落在紙面上,暫時也沒有任何細節方面的東西。在逯魯曾看來,則恰恰說明他和芝麻李二人真的想如同方國珍那樣,用手中的紅巾將士換一場個人富貴。招安之心,反而確鑿無疑!

  而趙君用顯然怕他自己的推脫舉動惹得逯魯曾起疑,不肯替他將招安請求轉達給朝廷。又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說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學生在起兵之初,就一直跟芝麻李說,一定不能把事情做絕,斷了自家後路。所以我徐州紅巾,至今也沒切斷運河水道。並且活動範圍僅僅限於黃河以南,上次為了救人,才提大軍到北岸走了一趟。也是去去就回,沒試圖攻打任何州縣!」

  「嗯,這點,老夫自然會向萬歲當面說明!」逯魯曾向北拱了拱手,大聲保證。

  的確與其他紅巾勢力急著四下攻城掠地不同,徐州紅巾造反到現在也有八個月了,勢力卻沒有迅速向周邊地區擴張。對於近在咫尺的運河,也只是接管了原本就存在的關卡,照常收稅而已,根本沒試圖切斷南北航運。以前朝廷上下沒有人曾經考慮過這兩件事情背後的深層含義,如今看來,卻是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早就在向朝廷示好了,奈何明月照溝渠,滿朝文武,除了天天叫嚷著要將徐州紅巾上下殺光之外,誰也沒意識到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的良苦用心。

  正感慨間,又聽趙君用急切地補充,「還有,半月前在黃河以北,我徐州紅巾悍將朱八十一,以少擊多,大敗途中偶遇的阿速左軍。最後卻把俘虜全都讓當地士紳花錢贖了回去,不曾亂殺一個。此番與大人會獵於南岸,所俘鹽丁只要願意離開的,徐州紅巾也將他們都盡數遣返,並且各自發給了川資,以免他們騷擾沿途百姓!大人,我等為何這樣做,難道您老還看不明白麼?!」

  「明白,明白!君用,你儘管放心,一切都包在老夫身上!」逯魯曾聞聽此言,眼前頓時就出現了一夥被逼上梁山,卻天天盼著替天子效力的義士形象。想都不想,大聲承諾。

  此時民間雜劇中,出現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根據《大宋宣和遺事》所演繹出來的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並且每一位好漢都懷著忠義之心,只是為奸臣所迫才落草為寇。最後則一道選擇受了招安,為朝廷四處征戰,百死不悔。

  逯魯曾博聞強記,對民間這些喜聞樂見的摺子戲,自然是了熟於心。平素跟那些蒙古、色目官員應酬,有限的幾項共同愛好裡邊,坐在一起聽戲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根本不用細想,便給芝麻李和趙君用等人紛紛定了位。那英勇善戰的芝麻李,瞬間就化作了托塔天王晁蓋。而眼前苦苦哀求要自己向朝廷轉達善意的趙君用,不是及時雨宋江,又是哪個?!

  至於毛貴、彭大和朱八十一等,在逯魯曾眼裡,也都迅速與傳說中的燕青、李逵、盧俊義對上了號。包括剛剛投降徐州紅巾的胡通甫和耿德甫,也都隱隱與索超、呼延灼等人暗合,只是未曾像後者那樣曾經被朝廷重用而已。

  而他自己,則成了如假包換的宿太尉。一百零八名忠義之士的引薦人,大宋徽宗皇帝身邊唯一一個忠直之士,貪官污吏和權臣的死對頭。名字日後必將隨著宋江、李逵等人的事蹟一道,傳唱千古。(注1)

  「大人,大人!除此之外,晚輩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趙君用的話清晰地傳來,將逯魯曾迅速從摺子戲裡,拉回現實。

  「但說無妨,但說無妨!」逯魯曾不知不覺間就用上了戲台上的動作,左手胸前輕擺,右手捋著濕漉漉的鬍鬚說道。

  「此番招安,只是李總管和晚輩兩個,只是我們兩個人想為徐州紅巾上下八萬子弟尋一條出路。此番苦心,未必能被所有弟兄們知曉。因此,事成之後,晚輩請求拜入老大人門下,以便日日聆聽教誨。如果能得償所願,晚輩將感激不盡!」

  說罷,又是長揖及地。

  逯魯曾聽了,心中怎能不一片滾燙?!趕緊伸出手去,將趙君用拉起來,正色說道:「好,好。事了拂衣去,恰是我輩君子所為。老夫,老夫應下了。老夫現在就可以收下你!」

  「善公且慢!此刻招安之事未成,晚輩不敢以戴罪之身侮辱了師門!」趙君用卻又掙紮著拜了下去,哽嚥著說道。

  「好,好!」感覺到對方的良苦用心,逯魯曾連連點頭,「就依你,依你。為師這就起身,替你去大都城跑一趟。即便拼著被天下人誤會,也一定要將你徐州上下這八萬子弟,重新引回正途!」

  「白日出行,恐怕會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晚輩與李總管已經商議過了,今夜亥時,親自送老大人去運河上。晚輩在那裡,已經悄悄借商賈之手為大人買下了一艘輕舟。船上的水手都是商販代為出面雇的,誰也不知道您老的真實身份。連夜出發的話,明日上午,您老就能抵達濟州!」趙君用又搖了搖頭,非常謹慎地提議。

  「好,依你,依你!」此刻逯魯曾心裡,完全已經被自己勾勒出來的形象佔據,根本無暇去思考趙君用所言的真偽。無論後者說什麼,都連連的點頭。

  趙君用則趁熱打鐵,把一些其他將領期望得到的官職,也統統說了出來。並且小心翼翼地提醒逯魯曾,其中哪幾個將領對招安之事抱著厚望,哪幾個其實認為招安可有可無,隨時都可能變卦。總之,事不宜遲,朝廷越早做出決定,越容易令徐州軍上下歸心。千萬別猶豫來猶豫去,導致將士們性子都變得野了,連自己這個長史都無法左右。

  逯魯曾的當然知道打鐵要趁熱的道理,立刻親自動手,將所有要求和提醒,都謄寫在了紙上。並且主動向趙君用表示,自己離開之後,他和芝麻李兩個依舊可以對外界擺出一幅進攻姿態。只要不攻克宿州、濠州這些大的城市,朝廷就不會追究。以免在朝廷考慮招安與否的這段時間內,被軍中的狂悖之徒鑽了空子。

  對於老夫子如此體貼的安排,趙君用當然滿懷感激的答應了下來。然後師徒二人又坐在一起說了許多貼心的話,看看天色已晚,才依依不捨拱手告別。

  到了夜晚亥時,趙君用果然帶著一小隊士卒,拿著芝麻李的手令,將逯魯曾和他的家僕送出了徐州城外。碼頭上,也果然有一艘小舟等在那裡。船艙之內,床榻桌椅,筆墨紙硯,臉盆水壺,一應設施都購置齊全。連同蚊帳被縟都是嶄新的,邊角上還縫著揚州某家大商號的標記,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趙君用還趁著家僕和隨從們誰都沒留意,悄悄地塞給了逯魯曾一把鑰匙。告訴後者,床底下的箱子裡,另有一些壓艙之物。等到了安全地點之後,老大人就可以取出來,作為在京師裡頭為徐州軍上下奔走的開銷。如果不夠用的話,只要派遣一名心腹帶著信來徐州,自己這邊立刻就會再送上一筆過去,絕對不會讓師門為此倒貼!

  「君用,君用太仔細了!」逯魯曾感動得眼睛發酸,拉著趙君用的手,低聲致謝。後者卻搖了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些都是從貪官家裡抄來的不義之財,晚輩借善公之手歸還給朝廷,也算物有所用。此地不宜久留,善公速速動身為好。待事成之後,晚輩再於徐州城中,謝善公拯救之恩!」

  說著話,快步走到船頭,將身體輕輕一縱,幽靈般落到了碼頭上。隨即又向逯魯曾躬身施了禮,轉過頭,大步流星的去了!

  「船家,快起錨,快起錨!」不待岸上的人影融入黑暗中,幾個家僕已經大聲催促了起來。「哎,客官坐好了!開船嘍——!」隨著夥計們的答應聲,輕舟微微晃了晃,如同樹葉般,從水面上向北滑了過去。轉眼間,就將徐州城遙遙地拋在了身後。

  「啊!」逯魯曾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確信眼前一切不是做夢。立刻鋪開紙張,給朝廷寫起奏摺來。先為自己喪師辱國之舉,狠狠地請了一番罪。然後又鼓動生花妙筆,將自己如何臨危不懼,舌戰徐州群雄。終於喚醒了對方的忠義之心,決定接受招安的事情,一一奏明。為了促成朝廷接受此事,在奏摺末尾,還特地強調,徐州紅巾接受招安之後,自己可以帶著他們去攻打劉福通、布王三、徐壽輝等賊人。五年之內,一定還朝廷一個四海清平,再不聞兵戈之聲!

  一夜當中,數易其稿。直到天光放亮,才終於滿意地放下了筆,準備上床休息。誰料還沒等把外邊的長衫脫下來,腳下船板忽然猛地一頓,將他整個人甩到了艙門口,登時摔了個七暈八素。

  「怎麼開的船?!哎呀,疼死老.....!」逯魯曾大怒,揉著屁股跳起來,吹鬍子瞪眼。沒等一句話說完,耳畔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驚愕地抬起頭,他看見有一支規模浩大的運輸船隊,已經塞滿了正前方的河面。運河兩岸,旗號遮天蔽日。數不清的將士滾滾而來,直撲自己眼前。

  「知樞密院事」「月闊察兒」兩面寫滿的八思巴文的戰旗,高高地挑在右岸隊伍的正前方。戰旗下,有位渾身金甲的蒙古將軍騎著高頭大馬,威風不可一世。

  注1:在施耐庵動手整理之前,水滸一百零八將故事,已經在民間傳誦。很多摺子戲,都以這一百零八人的事蹟為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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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官賊
  第一百零四章 官賊

  那些蒙古將士極為凶悍,見到岸上來不及逃走的商販了腳伕,立刻策馬圍攏上去,不由分說先捆到一邊。見到拉貨的馬車、牛車,也是立刻用長矛短刀在上面亂捅。登時間,將運河兩岸禍害得血流滿地,哭聲震天。

  河道中的大小船隻,也全都被攔下來接受檢查。提著刀的高麗僕從兵們口口聲聲說是嚴防有紅巾軍細作向徐州報信,實際上兩隻眼睛卻盯著船老大的荷包。能凡是能拿出令官兵們滿意的買路錢者,一律當作順民對待。那些掏錢稍微不爽利者,則一刀劈下水去,全船財貨都被當作賊贓充公。

  逯魯曾親眼看著就在自己前方不到五十步遠的位置,有艘與自己所乘一模一樣的輕舟,被發了狂的蒙古兵掀了個底朝天。穿上的乘客無論老幼,無一全都吃了「板刀面」。頓時也不敢細想,立刻扯開嗓子,衝著岸上大聲叫嚷道:「滄海老弟,我是淮南宣慰使逯善止!滄海老弟,咱們三個月前還在一起吃過酒,難道你忘了麼?」

  「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與你家大帥是一起喝過酒!與你家大帥是一起喝酒聽戲的好兄弟!」幾個家僕也嚇得魂飛魄散,齊齊扯著嗓子吶喊。

  那些正乘著小舟「檢查」過往船隻的高麗僕兵聽不懂漢語,聽到有人大聲求救,立刻齊齊地撲了過來。兩岸邊正在燒殺劫掠的蒙古馬隊,也各自分出十幾名騎兵,對準停在運河中央的輕舟,彎弓搭箭。

  眼看著自己就稀里糊塗地被亂箭穿身,逯魯曾忽然福靈心至。扯開嗓子,用非常不標準的蒙古語喊了一句,「月闊察兒,你個有娘沒爹的帶犢子!你有種今天就殺了老子,否則,老子這輩子跟你沒完!」

  「月闊察兒,你個有娘沒爹的帶犢子!你有種今天就殺了老子,否則,老子這輩子跟你沒完!」船上的家僕和夥計根本不知道逯魯曾喊的是什麼,為了活命,也齊齊扯開嗓子,學著對方的強調一遍遍重複。

  這下,那些正在彎弓搭箭的蒙古騎兵全都傻了眼,誰也不知道船上的白鬍子漢人老頭到底仗了哪個的勢,居然敢操著蒙古話當著上萬人的面兒罵月闊察兒是野種。

  當即,有名百夫長趕緊策馬跑到月闊察兒身邊,提醒他河面上出現了一個特殊的人物。月闊察兒正看手下兵卒殺人放火看得熱鬧,聞聽百夫長的匯報,皺了皺眉頭,不屑地回應道:「苦哈哈在河面上討生活的,怎麼可能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怕是嚇瘋了,順口亂嚷嚷吧!殺了,殺了,老子才沒功夫管他是什麼來頭!」

  「是,大人!」百夫長響亮地回答了一聲,卻沒敢立刻去執行命令。而是偷偷看了看逯魯曾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用蒙古語繼續提醒,「但是,但是他會說,會說咱們的話。還,還敢罵您!」

  「敢罵我!他活得不耐煩了!給我拉上岸來,綁到馬尾巴後拖死!」逯魯曾聞聽,立刻火冒三丈。瞪圓了一雙肉眼泡,大聲斷喝。

  「是!」百夫長答應了一聲,還是不敢輕舉妄動。這年頭,漢人的命普遍不值錢,但某些特別的漢人,卻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殺掉的。對方既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罵逯魯曾,保不準是朝中另外一派高官的家奴。如果問都不問清楚就砍了他,少不得要給自己惹一堆麻煩。

  「怎麼還不去!莫非你覺得他罵得不夠過癮麼?!」月闊察兒根本不理解手下的良苦用心,舉起鞭子,厲聲質問。

  話音未落,又有一個百夫長策馬跑了過來。遠遠地施了個禮,大聲喊道,「報!平章大人,那老頭手裡有個金印。好像的確是個當大官的!」

  「大官兒?乘一個巴掌大的小船兒趕路?咱們大元朝的官兒,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不講究了?!」月闊察兒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手下人的匯報。鐵青著臉,森聲追問,「你沒看錯?!他叫什麼?在哪裡任職?!」

  「啟稟平章大人,他,他會說咱們的話。自稱,自稱叫什麼轆轤。還說跟您在一起喝過酒!」第二名趕來匯報的百夫長的心思明顯比第一個仔細,想了想,繼續大聲補充。

  「轆轤?!」月闊察兒愣了愣,隨即伸出胖胖的手掌在自己頭上猛地拍了一下,「嗨呀!我知道了,是逯魯曾這老頭?!你們沒把他怎麼著吧?!那老頭早就該死了,但是不該死在咱們手裡!」

  說著話,滿臉的怒火瞬間消失了個無影無蹤。雙腳用力一點馬鐙,風馳電掣般衝到河岸邊,朝著正圍在逯魯曾座船四周的高麗僕兵喊道:「奶奶的,全都給我住手。敢碰到祿大人一根汗毛,老子將你們全都拖死!」

  罵完了高麗僕兵,他又趕緊換了幅笑臉,衝著已經嚇癱在船板上的逯魯曾喊道:「祿大人,祿大人。小弟對手下約束不嚴,讓你受驚了!該打,該打!」

  「月闊察兒——!」逯魯曾手扶著一名駕船的夥計,努力站了起來,衝著岸上大聲咆哮,「縱兵劫掠,濫殺無辜。你,你難道以為沿岸的地方官和監察御史們,都是聾子和瞎子麼?!」

  「縱兵劫掠?哪呢?!」月闊察兒將頭四下轉了轉,然後滿臉無辜地回應,「誰縱兵劫掠了?小弟剛剛殺退了一夥紅巾賊,幫助百姓將貨物從賊人手裡搶回來才是!祿大人您老眼昏花,恐怕是沒看清楚吧?!」

  「你——!」逯魯曾氣得兩眼冒火,卻拿對方無可奈何。大元朝的監察御史,聽起來位高權重,甚至可以將奏摺直接送到皇帝的手邊上。而實際上,卻純粹屬於擺設。那些蒙古和色目大臣們無論如何貪贓枉法,欺凌百姓,只要後台不倒,就根本不會受到任何懲罰。而一旦大臣們的後台倒了,或者在派係爭斗中失敗,即便從沒受到過御史的彈劾,罪名也能一抓一大堆。反正這年頭,只要當了官的,就沒一個屁股底下是干淨的。否則,早就被踢出官員隊伍了,根本不可能爬到比較高的位置。

  「行了,我的祿老哥!」見對方氣得臉色發黑,月闊察兒拱拱手,做出一幅討饒的樣子說道,「不就是幾個平頭百姓麼?誤殺了也就誤殺了,難道你還讓我手底下的將士們償命不成?!好了,好了,你別生氣,我約束他們,約束他們。讓他們別再胡鬧了!來人,傳老夫的將令,把河道上的民船全放了。岸上剛抓到的那些力棒,也都放了他們吧。我祿老哥生氣了,我得給他點兒面子!」

  「是!」親兵們答應一聲,立刻策馬去四下傳令。須臾之後,被軍船堵死的河道中央就讓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所有被堵在水面上的民船、商船如蒙大赦,立刻篙槳並用,以最快速度逃了個無影無蹤。

  河岸上,原本被蒙古兵抓了準備做苦力使用的商販和百姓們,也僥倖逃過了一劫。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之後,帶著滿腹的困惑四散奔逃。看看命令已經執行得差不多了,月闊察兒跳下坐騎,親自來到岸邊,以漢人的禮節,衝著逯魯曾輕輕抱拳:「這下行了吧。老祿,兄弟我今天可是給足了你的面子。等會兒咱哥倆兒怎麼喝,你自己看著辦吧!」

  「嗯——!」對著這樣一個混不吝,逯魯曾是干生氣,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接連咬了幾次牙,才把一口老血重新嚥回肚子裡。嘆了口氣,低聲道:「此處距離徐州,不過五六十里的路程。你不思替朝廷收拾民心,卻如此縱容屬下?!你,你還怕造反的人不夠多麼?」

  「弟兄們趕路不是趕累了麼,總得讓他們找些樂子!」月闊察兒眼裡,運河兩岸的普通百姓,根本不屬於自己的同類。所以對逯魯曾的指責也嗤之以鼻。「況且這些人能平安通過徐州紅巾的地盤,誰知道他們到底跟芝麻李有沒有勾結?!我派人隨便殺上幾刀,至少也讓他們知道,往後不能跟紅巾軍走得太近!」

  「你,你,你.....」逯魯曾氣得眼前又是一黑,手指著月闊察兒,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而後者卻毫不為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對了,我的祿老哥。不是聽說你給紅巾軍抓去了麼?怎麼,他們竟然這麼快就把你給放了?!是你許給了他們什麼特別的好處,還是你家裡人見機得早,提前就預備好了贖金?!」

  「你,你,休得胡說!」逯魯曾聞聽,立刻再顧不上跟月闊察兒計較什麼縱兵殘害百姓之罪。咬著牙,瞪著眼睛嚷嚷,「老夫能脫身,自然有老夫的理由!眼下不方便讓你知曉。倒是你,月滄海,你帶著這幾萬兵馬,又要到什麼地方去亂搶亂殺?!」

  「什麼叫亂搶亂殺啊,我的祿老哥。你真是不識好人心!我這是趕著去徐州救你啊!」月闊察兒聞聽,立刻用力擺手。「本來我是奉命去汴梁那邊,與也先帖木兒會師,然後跟他一道去征剿劉福通的。結果才走到半路上,就聽說你給徐州紅巾抓了去。然後就接到了聖旨,叫我火速殺往徐州!剿了芝麻李,將老哥你囫圇個給陛下帶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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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血色黎明
  第一百零五章 血色黎明

  「萬歲——!」逯魯曾噗通一聲跪在甲板上,面向北方,涕泗交流。「老臣無能,喪師辱國,還害得萬歲您為老臣擔心。老臣——嗚嗚——罪該萬死——嗚嗚——!」

  「嗯?!」月闊察兒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著搖頭,「行了,我說老祿!這裡離著大都城好幾千里地呢!你在這兒哭,皇上怎麼可能看得見。趕緊起來,趕緊起來。河上風大,小心吹壞了身子!」

  「嗚嗚——嗚嗚——嗚嗚——」逯魯曾根本不肯聽他的勸,只是長跪在甲板上,放聲嚎啕。彷彿要把這些天來所受到的驚嚇和委屈,全都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你們都是死人啊,趕緊把船撐到岸邊,把老爺子給我扶上來!」月闊察兒被他哭得心煩,於是乾脆把頭轉向船上的家僕和夥計。瞪著後者,大聲喝令。

  「是,這就劃,這就劃!」夥計頭目陳小二嚇得一縮脖子,趕緊撐起竹篙,將逯魯曾的座舟給靠了岸。四個祿府的忠心家僕攙胳膊的攙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在撐船夥計們的幫幫助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祿老夫子弄上了岸。抬到一匹臨時空出來的駿馬背上,讓他與月闊察兒並轡而行。

  見逯魯曾依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月闊察兒笑了笑,決定使出一記狠招。「我說老祿啊,你就先別哭了!趕緊好好想想吧,怎麼把這一仗失敗的原因解釋清楚?我聽大都城裡的朋友說,眼下可是有不少人正在勸皇上砍你的頭呢!」

  「嗚——!」像被堵了馬糞一般,逯魯曾的哭聲嘎然而止。蒙元皇帝下旨給月闊察兒,讓一定把他給帶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沒說過寬恕了他喪師辱國之罪。而光從損失軍隊的總數量上算,他此番戰敗之慘,遠遠超過了近十年來朝廷的任何一次失利。被判個抄家滅門都不為過!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促成徐州紅巾招安一事,將功抵過。而月闊察兒的大軍已經馬上就抵達黃河渡口了,即便走得再慢,距離徐州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天半的路程,此刻想要讓他把大軍停下來,難度可比登天!

  正呆呆地想著,卻又聽見月闊察兒嗤嗤地笑著說道:「老祿,不是我說你。你一個文官,攙和這剿匪的事情幹什麼啊?!三萬鹽丁,聽起來人數的確不少。可那跟三萬隻羊有什麼區別?!帶著他們去徵繳芝麻李那種大寇,從一開始,你不就是找著送死麼?!」

  「這——?」逯魯曾痛苦地**了一聲,心亂如麻。一開始組建淮南軍的時候,他也覺得朝廷此舉有失考量。然而男兒何不帶吳鉤的雄心,又燒得他硬著頭皮將隊伍拉了起來,並且一步步向徐州靠近。現在經月闊察兒一點撥,才赫然發現,此事恐怕另有蹊蹺。

  「你雖然是個文官。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總應該懂吧?!那可是你們漢人寫在書裡邊的,不是我們蒙古人的說法!」月闊察兒的聲音繼續從耳畔傳來,像毒蛇一樣吞噬著他的心臟。「你去淮南徵召鹽丁成軍,糧草、輜重、軍餉,這三樣,有人替你張羅麼?就淮南那個窮地方,朝廷不給你錢糧,你憑什麼讓鹽丁替你拚命?!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死了誰管啊?!」

  「這——?」逯魯曾繼續痛苦地**,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連月闊察兒這個豬一樣的莽夫都能看出來的圈套,自己居然一頭就鑽了進去。逯魯曾啊,逯魯曾,你一大把年紀活到狗身上了麼?!

  「走吧!?有些話,咱們哥倆紮營後再細說!」偷偷看了看逯魯曾的臉色,月闊察兒非常「體貼」地補充。

  甭看他長得又矮又胖,言談舉止都像一頭蠢豬。實際上,此人心機深沉異常。自打見到逯魯曾第一眼開始,就已經想好了如何將後者綁在自己的馬尾巴上。所以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並非無的放矢。

  逯魯曾為什麼會被派去組織鹽丁?具體原因在蒙元頂級貴族的圈子裡,幾乎人人心知肚明!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脫脫一樣,巴不得逯魯曾早死。中書添設右丞哈麻、哈麻的弟弟雪雪,還有監察御史袁賽因不花等人,就暗中一直在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身邊遊說,勸其謹慎處置此事。

  那妥歡帖木兒幼時親眼目睹自家母親死於權臣之手,繼位後又被伯顏操控多年。所以最忌憚大權旁落。而眼下脫脫兄弟一人在中樞為相,一人在外統領大軍,已經隱隱有了第二個伯顏家族的趨勢。因此妥歡帖木兒在倚重脫脫兄弟之餘,也在悄悄扶持哈麻、雪雪、月闊察兒等人,試圖讓後者與前者分庭抗禮。

  所以本著政敵想要做的,我一定要反對的原則。月闊察兒就不願讓逯魯曾輕易地死掉。此外,逯魯曾這個漢臣雖然在朝堂中影響力有限,卻素負剛正敢言之名。把他拉到自己這一邊,日後再想對付脫脫,此人就是跳出來點火的不二之選。輸了對哈麻、雪雪、月闊察兒他們這一派來說不會傷筋動骨,萬一幸運地一口咬到了關鍵處,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將脫脫、也先貼木兒兄弟打翻於地,永遠甭想再翻身!

  此刻逯魯曾心亂如麻,哪裡想得到豬頭一樣的月闊察兒,正試圖將自己綁上他那一派的戰車?!騎在馬上,失魂落魄的走著,一邊走,一邊不斷地抹淚,嘆氣,直到中午紮營吃飯的時候,才終於恢復了幾分精神,試探著跟月闊察兒探討起招安徐州紅巾軍的可能性來!

  月闊察兒正用刀子挑著一塊羊背肉大嚼,聽到逯魯曾吞吞吐吐的暗示,嚇得猛然一哆嗦,差點把刀尖直接捅進自己的喉嚨裡頭!「我說老祿,你沒被嚇糊塗了吧!紅巾賊抓了你,卻又可憐巴巴地請你幫他上奏朝廷,願意接受招安。這不是明擺著利用你來行緩兵之計麼?!!」

  「不,不是緩兵之計!」逯魯曾臉色一下子就紅到耳根兒上,搖著頭否定,「他們用心頗誠,接連兩次大獲全勝,都把主動把被俘的官軍釋放了。明顯就是在給自己留後路。此外,當年方國珍擒了朵兒只班,不也是這樣做的麼?我記得朝廷當即就答允了他,並且再三原諒了他的背信!」

  「方國珍是方國珍,芝麻李是芝麻李!」月闊察兒從羊肉上抽出刀子,用刀尖剔著牙齒慢慢回應。

  「有何不同?」此刻逯魯曾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只能耐心地向對方求教。

  「這不明顯的麼?芝麻李手下的人太多,是方國珍的十幾倍!」月闊察兒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解釋。「方國珍再背信棄義,能波及的也不過是一縣之地。而芝麻李萬一翅膀硬起來的話,糜爛的就是半個河南江北行省!」

  「呃——!」逯魯曾被噎住了,半晌都無言以對。芝麻李的實力太大,所以被招安了,朝廷也無法放心。不像方國珍,手下就幾千海賊,再怎麼折騰,也成不了多大的氣候。

  道理是這個道理,作為崇天門下唱過名的進士,逯魯曾一點都透。可如果不促成芝麻李的招安,他就無法洗清自己的罪責。再者說了,如果能把徐州紅巾牢牢地抓於手中,今後漢臣在朝堂上,說話的底氣就要硬得多。無論是脫脫一派,還是哈麻一派,都不會再把大夥當成擺設。

  想到那個光明美好的未來,逯魯曾咬了咬牙,繼續做最後的努力,「芝麻李麾下的長史趙君用答應老夫,如果朝廷像對待方國珍那樣招安他們,他們願意替朝廷去攻打潁州紅巾。另外,凡是替他們奔走的人,他們都會將半年來在徐州所得,分一半兒奉上。絕不敢讓大夥替他白做人情!」

  「嘶!」月闊察兒一聽,眼神立刻就明亮了起來。徐州緊鄰著運河,且不說城破時從達魯花赤和其他官員府裡抄到的錢款,單單算半年來運河上設卡收費所得,就不會是太小的數目。不過,只是短短一瞬之後,他眼神就重新黯淡了下去,笑了笑,搖著頭說道,「唉,老祿啊,有這等好事,你怎麼不早點跟兄弟我說?!眼下兄弟我這都馬上到黃河邊上了,你再勸兄弟我把刀子插回鞘中,不是太晚了麼?」

  「這個——?!」逯魯曾想了想,紅著臉點頭,「是稍微晚了些。但是如果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更顯得平章您智勇雙全,聲威蓋世麼?」

  「這不是曲不曲的問題!」月闊察兒將刀子朝面前一甩,入案盈寸。「實話跟你說吧,老祿,兄弟我真沒法幫你這個忙!你把你自己換在我這個位置上想想,兵馬都到了黃河邊上了,卻為了一個無法確定的招安之請頓足不前。萬一那芝麻李過後不認賬,錯失戰機這個責任,誰能背負得起?!」

  看到逯魯曾被問得面如死灰,笑了笑,他繼續撇著嘴巴補充:「再說了,我現在手中兵強馬壯,弟兄們士氣如虹。那芝麻李卻接連打了兩仗,師老兵疲。明明再向前幾步就唾手可得的戰功,兄弟我為什麼要冒險等著你回去弄什麼招安?!萬一朝廷不願意招安這幫紅巾賊,你一來一去至少小半個月。有這半個月時間,芝麻李早緩過氣來了。我再過河去打他,哪還會像現在一樣贏得輕鬆?!」

  一連串的問話,令逯魯曾滿頭是汗,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月闊察兒見此,突然伸出一支胳膊,將逯魯曾摟在腋下,推心置腹地說道:「老祿,兄弟我知道你需要一場功勞自保。就憑咱們倆多年的交情,兄弟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別人害死。這樣吧,你就在我軍中住著,哪也別去。等打下了徐州,我就把功勞分你一份。說你用招安的手段麻痺住了芝麻李,所以我才能順利殺到徐州城下。你說,兄弟我仗義不仗義?!」

  麻痺?如果芝麻李真的想尋求招安的話,絕對就預料不到,自己前腳剛走,朝廷的大軍就殺到徐州城下來!想到趙君用昨夜迫切的面孔,再想到自己於被俘之後受到的那些善待,逯魯曾心裡好生難過。

  然而,難過歸難過,作為朝廷的忠臣,他也絕不可能派人去給徐州軍通風報信,讓後者趕緊做好迎戰準備。更不可能冒著將月闊察兒這一派也徹底得罪掉的風險,跟後者硬拗。思前想後,終是發出了一聲長嘆。把自己昨天趕了一夜的奏摺揉成了團,順手丟進了火堆當中。

  吃過了午飯,他繼續失魂落魄地跟著月闊察兒向南開進。傍晚酉時,就再度抵達了黃河渡口。那守衛渡口的徐州紅巾士兵,顯然被打了個搓手不及。稍稍抵抗了一下,就放棄了浮橋,落荒而逃。

  月闊察兒明白兵貴神速的道理,立刻派遣出一萬高麗僕從兵馬,冒著被徐州紅巾半渡而擊的風險。從浮橋上衝到了黃河南岸,建立起了一個穩固的陣地。隨即又將麾下一萬蒙古騎兵分為兩波,一波渡過河去,加強防禦。以免芝麻李趁夜來搶奪浮橋。另外一半,則與剩下的萬餘高麗僕從一起,駐紮在了黃河北岸,保護大船上的糧草輜重。只待明天日出之後,就殺過橋去,繼續向徐州城下推進。

  待安排好了一切,天色就徹底黑了下來。月闊察兒在北岸的中軍帳裡擺下酒宴,替老朋友逯魯曾壓驚洗塵。逯魯曾心裡覺得對不住徐州紅巾,只喝了兩巡,就醉成了一團爛泥。具體酒宴何時結束,自己又是如何離開的中軍大帳的,一概不得而知。

  黎明時分,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與脫脫、月闊察兒等人一道,攻破了徐州城。將城中的八萬紅巾將士,還有十多萬居民,不分男女老幼,殺了乾乾淨淨。那又熱又濃的人血,順著城門淌了出來,一直淌進了滾滾黃河當中。到後來,整個黃河水都變成了血一般顏色,燃燒著,燃燒著,燒得天地之間,一片耀眼的紅!

  天庭失火了,神仙們忙得焦頭爛額。人間的慘劇,他們顧不上管,也沒有能力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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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火 火 火

那來自靈魂深處的火焰燒得極烈,就連現實中的逯魯曾,都隱約感覺到了它的炙熱。正迷迷糊糊間,忽然又感覺到了一陣涼風,緊跟著,就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驚慌地喊道:“大人,大人,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燒,燒吧!全都燒幹淨了才好!”逯魯曾緊閉著眼睛,於半夢半醒間咬牙切齒地說道。讀書、考功名、輔佐明君,建立太平盛世。年少時的夢想,到老來回頭再看,卻發現根本就是一個笑話!在朝堂上當了一輩子擺設不算,眼睜睜地看著十餘萬百姓被屠殺殆盡,自己卻連個屁都沒敢放!那可是十幾萬活生生的人,與他有一樣的膚色,一樣的頭發,操著一樣的語言,穿著一樣的衣服!活生生的十幾萬人,不是十幾萬棵野草!
雖然他們被稱作草民,但從他們軀體淌出來的是紅色的血,而不是綠色的汁液。十幾萬人的血,足夠匯成一條大河!
“大人,醒醒!趕緊醒醒啊!水寨,水寨起火了。糧食,糧食還有輜重全都被燒了!”家仆急得滿頭大汗,抱住逯魯曾的肩膀子就一通亂搖。
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老夫子從噩夢中重新拉回現實。睜開眼睛順著四敞大開的帳篷門口向外看了看,逯魯曾嘴登時發出一聲驚叫,“啊——!你說哪著火了!水寨,水寨怎麼會著火?!大軍還沒殺進徐州城去嗎!”
“哎呀我的大人啊,您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家仆被問得一愣再愣,哭笑不得地解釋。“昨天晚上咱們在北岸紮的營,這天還沒亮呢,怎麼可能就殺進了徐州城頭?這回慘了,幾萬大軍的糧草輜重全都燒了!還去剿人家芝麻李呢,不被芝麻李剿了就不錯了!”
“什麼?你說糧草,糧草輜重都在船上?!”逯魯曾用力晃了晃腦袋,繼續迷迷糊糊地追問。不知道為何,心卻突然覺得一陣輕鬆。
糧草輜重都燒了,月闊察兒當然不可能再去餓著肚子攻打徐州。等地方官把新的軍糧運送過來,自己已經乘著輕舟到了大都,把芝麻李和趙君用兩人的招安請求送到陛下案頭上。屆時,夢的徐州之屠就不會再發生,自己也不會背負上十幾萬人的血債,永世不得安寧!
“不在船上,還能放哪去?!”忠心的家仆拿自己的糊塗老爺沒辦法,隻好清清嗓子,耐心地解釋,“昨天到達渡口時,天色太晚了。月闊察兒大人怕受到芝麻李的夜襲,就讓運送糧草和輜重的大船都停在了北岸。還單獨立了一個水營,禁止任何人靠近!誰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才小的聽見外邊一片大亂,爬起來一看,水寨那邊就已經——!”
“壞了,哎呀!”話才說了一半兒,他又尖聲大叫,“大人,您的座船。您的座船也泊在水寨那邊。船上,船上的箱子,船上的箱子一個都沒卸下來!”
“我的座船?!”逯魯曾在地用力地晃動腦袋,花白的頭發四處飛舞。自打昨天遇到月闊察兒之後,他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沒心思去管自己的座船被後者安置到了什麼地方?更沒心思去管趙君用贈送給自己的財物到底該怎麼處理?!
此刻被忠心的家仆一提,立刻追悔莫及。那可是整整大半船財物啊,除了床底下箱子的珠寶字畫,下麵壓艙的,還有不少金銀和銅錢。原本打算帶回大都城中,替趙君用上下打點。這回,全都跟著月闊察兒的軍糧一起燒了個精光!
正懊惱得眼前陣陣發黑的時候,耳畔卻又傳來了其他三個家仆們惋惜地聲音,“哎呀!完了,完了,完了!陳,陳小二他們幾個,也都睡在船上呢!這回完了,整個水寨都燒了,他們跑都沒地方跑!”
“夥計們也在船上?!”逯魯曾瞪圓了眼睛追問,滿臉愕然。軍營重地,肯定不能隨便放身份不明的人進入。可他逯魯曾麾下的家仆和船夫則除外。畢竟他是大元朝堂堂淮南宣慰使,月闊察兒即便再瞧不起人,沒有聖旨的情況下,也不會公開去搜查他的座船,拷問他的仆從!
猛然間,一股寒意從腳底板處湧起來,直竄入逯魯曾心窩。水營,沒有外人能夠出入。蒙古騎兵不喜歡乘船,運送糧草輜重的貨船上,每艘頂多留下十幾個高麗仆從。而跟趙君用贈送給他的輕舟相比,那些載重超過了四百石的糧草輜重船,無異於一座座靜止的靶子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一葉輕舟像遊魚般,借著夜色的掩護,在糧船和輜重船之間往來穿梭。每經過一艘大船,都迅速將一桶燈油潑在大船上,然後丟下一根火把!
“救火,跟老夫去救火!”不敢繼續往下想,逯魯曾一個箭步竄出帳篷,以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奔向河岸。“救火,船都在水。直接把水汲上來就能滅火,用水龍汲水就能滅火!”
“大人,大人,您慢一些。小心腳下!月闊察兒大人已經帶著人馬過去了。您去了什麼忙都幫不上!”家仆們抱著被子和長衫衝出來,追在逯魯曾身後大聲提醒。
逯魯曾卻對來自身後的呼喊充耳不聞。眼前閃動的,始終是一艘飄忽的船影。最輕便最靈活的座舟,邊還有十幾個看上去極其機靈的夥計。帶隊的夥計頭目叫陳小二,一眼看上去就是個懂事兒的孩子,在路上把自己伺候的舒舒服服,根本沒想起來去檢查底艙
如果事實真的如自己所猜,恐怕自己的命要搭上,修武祿氏全族上下三百餘口,也得被朝廷殺個幹幹淨淨!正急得焦頭爛額間,就看見有一艘冒著烈焰的大船,搖搖晃晃地從水寨衝了出來。轟隆一聲撞在岸邊上,轉眼就散做了一堆冒著煙的碎片。
“砍斷,把連著船的鎖鏈砍斷。,上去砍啊!你們這群廢物!誰救下一艘船來,老子給他千夫長做!”月闊察兒跳著腳,衝著麾下的蒙古兵和高麗仆從大喊大叫。
差不多整個北岸大營的將士,都衝到水寨周圍來救火了。浮橋上,還有無數高麗人拎著水桶,急匆匆地朝北岸這邊衝。在重賞和官爵的雙重刺激下,很多人用水澆濕了衣服,不顧一切朝正在燃燒著的大船上衝。而那些裝滿了糧草和輜重的大船,昨夜卻為了避免風浪而用繩索和鐵鏈串在了一起,短時間內,誰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沒有小船,一艘都沒有!包括被月闊察兒的手下在運河上劫掠來的幾艘小型民船,被統統地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它們被挪到了什麼地方。被烈焰照的如同白晝的水麵上,如今隻剩下了被繩索和鐵鏈串在一起的大船。外側的幾艘已經徹底燒成了一個個火炬,,位於內側的大部分船隻卻剛剛才開始冒起青煙。然而,手忙腳亂的蒙古人和高句麗人,卻誰也無法將已經著了火的大船和還沒燒起來的大船分離開,隻能眼睜睜看著烈火越燒越旺,越燒越旺,從水寨外圍向內側蔓延。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逯魯曾急中生智,大聲替所有人出主意。“先把沒燒起來的船都澆濕了,阻止火勢蔓延。然後再想辦法把船分開!。”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別救那些著火的,保住一艘算一艘!”四個追過來的家仆也扯開嗓子,將逯魯曾的叫嚷聲一遍遍重複。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按祿大人的吩咐做,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月闊察兒正急得六神無主,聽了逯魯曾的話,立刻毫不猶豫地吩咐麾下將士遵照執行。很,便有幾百名渾身被打濕的高麗人,在蒙古將領的逼迫下,冒死衝進了火場。將裝滿了水的木桶倒扣在還未完全燒起來的船隻上,轉眼間,就令火勢的蔓延速度降了下來。
“割繩子,先集中力氣割那些沒著火的,把沒著火的船自己先分開!”逯魯曾當仁不讓地接過指揮權,繼續跳著腳大喊。
到底是崇天門下唱過名的進士,他的見識和眼光,都遠非常人能及。一隊隊高麗士兵拎著樸刀、斧子衝進火場,在繩索和鐵鏈上亂砍亂剁。很,便有幾艘沒著火的大船和其他船隻分離開,艱難地在水寨中開始移動。
“向下撞,順著水流向下撞,撞出一條通道來!別怕,把擋路的船全撞沉了,火自然就熄了!先撞出一條通道來,先撞出一條通道來!!”逯魯曾完全投入了角色,將一道又一道恰當的命令接二連三地發了出去。
幾艘沒著火的大船調整方向,順著水流向下擠壓。已經著了火的大船上,則發出刺耳的吱吱咯咯聲。燒紅的鐵鏈和冒著煙的繩索紛紛斷裂,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加把勁兒,加把勁兒!祿老頭,今天真多虧了你!”月闊察兒興奮得大叫,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逯魯曾身邊,用力朝後者肩膀上猛拍。
然而,一直在發號施令的逯魯曾,卻突然就變成了泥塑木雕。兩眼死死地盯著河道上遊,任由他怎麼拍,都不做任何回應。
“怎麼了?老祿,你在看什麼?”月闊察兒被嚇了一跳,轉過頭,順著逯魯曾的目光向上遊看去。隻見十幾艘冒著火的小舟,順流而下。仿佛一隻隻剛剛孵化出來的鳳凰般,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水寨當中。推著正在燃燒的大船一道,將整個河麵燒得一片通紅!
天庭沒有失火,這團火來自人間。眼下還略顯單薄,有朝一日,必將驅散世上所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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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巨龍的咆哮

轟隆!”一艘小船突然炸開,將數萬點橘紅色的星星濺落在周圍的幾艘大船上。那些明明已經澆了水的大船,立刻被點起了無數火頭。每一個火頭都跳躍著,發出妖異的光芒,如同地府衝出來的數萬隻幽靈,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它們的確是幽靈,表面是亮紅色,內部卻是呈現藍綠色。水澆上去,非但無法將它們撲滅,反而令火苗跳得更高,更為狂野。幾名高麗士兵躲避不及,立刻被狂野的火苗星沾到身上。那火苗瞬間就變成了一條小蛇,貼著濕淋淋的衣服向上爬去,燒得高麗兵們鬼哭狼嚎!
“妖法!”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原本已經亂成一鍋粥的高麗人立刻顧不上再繼續救火,丟下水桶,爭先恐後地往岸上逃。而通往岸邊的過道,卻隻有窄窄幾條。數千人你推我搡,立刻令所有通道都失去的作用,不斷有人失足,下餃子一般朝水掉去。隨即被滾滾黃河水一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不是妖法,是猛火油,色目人從海上運過來的猛火油!”逯魯曾忽然間又恢複了清醒,跺著腳大聲叫嚷。(注1)
猛火油,肯定是猛火油。隻有猛火油的火焰,才會呈現這種妖異的藍綠色。但徐州軍從哪買到的這麼多猛火油,裝了滿滿十幾船!一定是色目人賣給他們的!那些該死的色目人,為了錢,居然什麼都敢賣給他們!
沒人回應他的聲音,船上岸下,那間,所有蒙元將士都失魂落魄。如果隻是普通走水的話,這場火災還有機會撲滅。而既然火災的起因是紅巾軍人為造成,那麼,後者絕對不肯放任他們從容地救火,並且隨時都可能從暗處殺過來,給他們致命一擊。
果然,就在水寨中的蒙古士兵和高麗士兵正向岸邊逃命的時候,第二波小舟,又從上遊黑暗處飄了下來。依舊是十幾艘,每一艘船上都跳著妖異的火焰。撞進水寨當中,炸開,或者與大船緊緊地貼在一起,將死亡的烈焰四處擴散。
沒有人再敢提“救火”兩個字,留在船上的蒙元將士,紛紛縱身跳進了黃河。雖然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根本就不通水性。然而跳進河還有一分重新爬上岸的機會,繼續留在船上,則肯定會變成一堆烤肉。
沒有人願意做烤肉,哪怕上司們拿刀逼著,也沒有人願意!而災難卻不僅僅來自水上,在黑暗中,有一聲高亢的龍吟忽然響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貼著地麵,把恐懼送進所有北元將士的心中。
“整隊,趕緊整隊——!”月闊察兒猛地跳了起來,喊得聲嘶力竭。龍吟聲來自背後,來自黃河北岸,他的軍營兩側。徐州紅巾早就埋伏在了那,等著他跳入陷阱。而他,卻信了逯魯曾的話,還想著去徐州打芝麻李一個措手不及!
“整隊,整隊備戰!整隊備戰!”所有蒙古將領,齊齊喊了起來。步衝向軍營,去取自己的鎧甲和戰馬。
他們都是騎兵,習慣了馬背上和敵人一決生死。沒有坐騎,戰鬥力至少會下降了三分之二!然而,徐州紅巾卻不想給他們整軍備戰的機會,很,就在黑暗中露出了鋒利的牙齒。幾百匹高頭大馬,忽然從黑暗中衝了出來。馬背上的漢子們紛紛放平了長槍,像梳子般從軍營門口掠過,將正在朝營門狂奔的蒙元將士,成排地挑在長槍上,然後像死魚一樣甩了出去。
戰馬奔騰的速度宛若閃電,轉眼間,便又消失在另外一側的黑暗當中。軍營大門處,隻留下了上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和一條寬闊的血河。“河”岸南邊,蒙古人和高麗人的腳步噶然而止,兩股戰戰,半晌不敢再向前移動分毫。
“衝啊,趕緊回營去取戰馬!他們沒有多少騎兵!”月闊察兒披頭散發地衝後麵跑過來,用刀鋒逼著將士們繼續前進。
徐州紅巾崛起時間短,黃河以南各地也不適合養馬。所以,芝麻李麾下,騎兵數量肯定非常有限。然而,道理是這個道理,血淋淋的屍體在前麵擺著,卻是誰也不敢保證,那夥剛剛遠處的騎兵,什麼時候會再掉頭殺回來?!誰也不肯,主動往徐州紅巾的槍尖上撞。
正猶豫間,高亢的龍吟聲卻再度於眾人兩側響了起來。黑暗中,緩緩亮起了數點繁星。伴著龍吟和悶雷,一點點向軍營靠近,靠近。“,回去取兵器!芝麻李的大隊人馬殺過來了!”月闊察兒推開擋在身前慌作一團的士卒,帶頭向軍營頭衝了過去。所有蒙古和高麗人如夢初醒,尖叫著,互相推搡著,緊緊跟在他的身後。逃命的蝗蟲般,朝著軍營猛擠。
遠處亮起的不是繁星,而是徐州紅巾的刀尖反光。黑夜,也不知道來了多少兵馬,排著整齊的陣列,大步朝蒙元將士們推了過來。每一步落下,都震得地動山搖。
“擋住他們,跟我擋住他們!”一名蒙古千夫長嘴發出絕望的咆哮,帶領著身邊的百十名勇士,迎麵向星光海洋衝了過去。迎接他的是數千支羽箭,帶著風聲從半空中撲了下來,將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釘死在逆衝的途中。千夫長一個人身上就**了十幾支,像一隻刺蝟般,在地麵上旋轉著,旋轉著,嘴發出淒厲的哀嚎,“啊——啊——啊——”
一杆標槍飛了過來,徹底結束了他的痛苦。數百名徐州紅巾,緊跟著標槍從黑暗中現出了身影。每個人身上都穿著齊整的鐵甲,從頭一直包到腳,手的兵器倒映著點點火光。
不,也不慢。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穩穩地推向亂成一團的北元將士。在他們身後,還有十幾隊同樣規模的紅巾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大部分都穿著鐵甲,少部分,則挽著強弓。冰冷羽箭一排排射向天空,每一次起落,都奪走無數條性命。
“頂上去,頂上去,他們沒多少人!”月闊察兒的副手普賢奴挺身而出,組織麾下的蒙古兵上前迎戰,給自家主帥爭取緩衝時間。他平素馭下頗為寬厚,因此很多蒙古兵都願意替他效死力。然而,效死力也隻是上前送死而已。在列陣而來的紅巾鐵甲麵前,手隻有水桶和水瓢的蒙古兵,一波波衝上去,一波波像風暴中的麥子一樣被對手砍倒。
“頂上去,頂上去!平章大人待我等不薄!”有名高麗將領也帶著麾下數百仆從軍,發了瘋般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支紅巾軍隊伍。
隔著五六十步遠,他們就被紅巾軍中的弓箭手給盯上了。冰雹般的羽箭從半空中落下來,將許多高麗人射得像一隻隻刺蝟般,躺在地上大聲哀嚎。卻仍有一二十名運氣好者,成功躲過了箭雨,揮舞著木頭勺子繼續向前猛衝,就像一隻隻憤怒的螳螂,試圖阻止滾滾而來的車輪。
螳臂當車,注定就是一個笑話。朱八十一帶著麾下的弟兄們向前推了數步,就將攔路的二十幾名高麗人統統砍翻在地上,然後毫不猶豫地從屍體上踩過去,推向了下一個目標。
那個目標是一個蒙古指揮使,揮舞著一把鑲嵌著寶石的大刀,嘴唔哩哇啦地發出他無法聽懂的聲音。許多赤手空拳的蒙古士兵則圍攏在此人的身邊,既不向前反撲,也不肯立刻轉身逃走,仿佛站在原地不動,就能將紅巾軍將士活活嚇退一般。
“丙隊,前方十五步,投!”把刀尖向前一指,朱八十一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攻擊命令。走在隊伍第三排的丙隊士卒,立刻把長矛交在了左手,右手從身後抽出一根四尺長的短標槍。輪動手臂,“嗖”地一聲,將短標槍送上了天空。
這是羅兵的成名絕技,伊萬諾夫手把手教了好幾個月,最近一兩天才初見成效。近百根標槍呼嘯著掠過十五步左右距離,一頭從半空中紮了下來,紮進了原地發愣的蒙古武士隊伍當中。整個隊伍立刻被砸得四分五裂,盡半數蒙古武士被標槍穿透,當場氣絕。還有一少半則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嗥,跟在那名指揮使身後,發起了絕地反撲。
連鎧甲都沒顧得上穿的他們,隻是在朱八十一麵前濺起了幾串血花,就全倒了下去。左軍甲隊戰兵的鋼刀上,則都粘滿了紅。淅淅瀝瀝,順著刀刃往地下淌。
“的的,的的,的的”明亮的軍營大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淩亂的馬蹄聲響。幾十名最先逃回大營的蒙古將士成功取到了戰馬,騎在上面,試圖憑借一次反擊扭轉戰局。
然而過短的距離,令戰馬根本無法衝起速度。已經積累了足夠作戰經驗的紅巾軍將士,卻對騎兵已經失去了原有的畏懼。在前軍都督毛貴的指揮下,迅速分出兩個長槍兵百人隊。迎著戰馬前來的方向蹲下去,長矛尾端頂住地麵,矛鋒斜向前指。轉眼之間,就在戰馬衝刺的必經之路上組成了一道鋼鐵叢林。
麵對密密麻麻的數排長矛,沒衝起速度來的戰馬,本能地選擇了逃避。偏轉身體,試圖從長矛陣的兩側繞路。這個動作,令原本就不是很的速度,變得更加緩慢。“點火,擲!”毛貴心腹愛將續繼祖當機立斷,帶頭將手雷甩到了馬肚下。“轟、轟、轟、轟”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起處,十幾名蒙古武士連人帶馬,被炸了個四分五裂!
“掌心雷,掌心雷!”僥幸沒被炸到的蒙古騎兵,嚇得魂飛天外。將坐騎向後一拉,撥馬便逃。
“堵住大門,堵住敵營大門!”毛貴和續繼祖兩人,卻根本無暇分兵去追。組織著麾下的長槍兵和擲彈兵,將月闊察兒的軍營正門堵了個水泄不通。見到有人敢策馬往外衝,就弓箭和手雷一起招呼。
不到一半的爆炸率和長短不等的延遲時間,在紅巾軍自己看來,絕對是致命缺陷。然而被堵在軍營中的蒙古騎兵們,則被連綿起伏的爆炸聲嚇得兩股戰戰。第一次接觸到此物的他們,誰也不知道“掌心雷”下一刻會在哪爆炸?!誰也判斷不了“掌心雷”什麼時候會爆炸?!見到一個個冒著火星的鐵葫蘆朝自己馬腿下滾來,立刻亂紛紛向後退去,任月闊察兒如何逼迫,都不敢繼續硬著頭皮朝營門外衝。
“靠過去接應平章大人!隻要平章大人的騎兵能衝出來,這仗咱們就贏定了!”月闊察兒的副手普賢奴心急如焚,組織起另外幾夥士氣尚存的蒙古兵,拚命向毛貴的身後擠。趙君用則帶領著五百多名紅巾軍戰兵,牢牢將毛貴的前軍護住。不停地丟出手雷和標槍,逼得普賢奴和他麾下的蒙元將士節節敗退。
芝麻李率領著紅巾軍剛剛組建起來沒幾天的騎兵,再度整理好了隊形,從遠處兜了回來。鋼刀之下,蒙古和高麗士兵被殺得血流成河。很,北岸的元軍就出現了崩潰跡象,一些遠離戰團的高麗人悄悄地丟下木桶和水瓢,撒腿奔向了黎明前的黑暗當中。
在高麗人的帶動下,不少蒙古武士也丟掉武器或者救火的水桶,加入了逃命隊伍。普賢奴急得兩眼冒火,揮動著鋼刀,接連砍了五、六名逃命的士兵,卻始終無法阻止頹勢。
正束手無策間,卻聽見逯魯曾大聲提醒道,“調兵,趕緊從南岸調兵,南岸沒有紅巾軍!”
“吹角,從南岸調兵,趕緊吹角,向南岸求援,啊,你他奶奶的啊!”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普賢奴踹了自己的親兵一腳,大聲命令。
“嗚嗚,嗚嗚,嗚嗚”喑啞的號角聲從他身邊響起,就像一隻被**了無數次的母驢,發出最後的悲鳴。
“嗚嗚,嗚嗚,嗚嗚”大營,也有委屈的號角聲相合。月闊察兒無法組織騎兵衝出去跟自家大隊人馬匯合,隻能把希望也寄托在南岸的隊伍上。期待他們能盡殺過浮橋來,從背後給徐州紅巾致命一擊。
不用角聲召喚,留下南岸的那些蒙古兵和高麗兵,也在副指揮使闊絀的指揮下,努力向北岸挺進。然而浮橋太窄了,一下子擠上橋來的兵馬又太多,根本加不起速度。正急得火燒火燎間,遠處的河麵上,又傳來幾聲高亢的龍吟,“嗚嗚——嗚嗚——嗚嗚——”
緊跟著,一艘四百石的大船,緩緩地從黑暗中駛了出來,繞過已經徹底燒成一團篝火的水營,從河道貼近南岸的位置,緩緩撲向了浮橋。
“把長矛伸出去,把長矛伸出去,擋住它,擋住它,別讓他們撞上浮橋。”副指揮使闊絀不顧一切地跑向岸邊,衝著浮橋上的北元將士大喊大叫。浮橋隻有一處,如果那艘四百石的大船上,也裝滿了猛火油的話。萬一它被點燃了撞到浮橋上,元軍將徹底被且為兩截。
北岸的士氣盡喪,南岸的沒有糧草和輜重補充。用不了多久,就得麵臨全軍覆沒的結局!
浮橋上的蒙古和高麗士兵,顧不上繼續向前走,紛紛將手的長兵器探到上遊一側,試圖在最後關頭,給順流而下的大船製造一點障礙。令他們驚喜萬分的是,那艘由運糧船改造的大船,居然沒有繼續向浮橋靠近。而是在船帆和船槳的配合下,逆著水流,緩緩地停在了距離浮橋五十步遠的位置。
他們要幹什麼?黃河北岸,老進士逯魯曾也被大船的怪異動作弄得滿頭霧水。愣在河灘上,兩眼牢牢地盯住船頭。
這艘船,分明是數天前他麾下的一隻。當時被用來運送輜重,而現在,卻被改裝成了戰艦。
而戰艦需要的靈活性,這艘船完全不具備。戰艦所需要的女牆和撞角和拍杆等陳設,這艘船也壓根兒都沒裝。隻是在船首處,加裝了一個怪異的龍頭,瞪圓了兩隻黑洞洞的眼睛,驕傲地盯著浮橋上的蒙元將士。仿佛後者已經成了獵物一般,目光不帶絲毫憐憫。
有人站在浮橋上向大船射出的狼牙箭,叮叮當當,令大船身上頓時生出了一層白白的羽毛。巨大的船身晃了晃,仿佛巨龍在抖動身體。緊跟著,龍的左眼處猛然閃起了一道紅光,數百枚鐵彈丸呼嘯著噴射出來,將浮橋上的蒙古人和高麗人割莊稼般掃翻了一大片。
“轟!”緊跟著,巨龍的右眼也閃起了紅光。數百隻板栗大小的彈丸飛出來,在五十步外的浮橋上,“清理”出一片血淋淋的空檔。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黃河的水麵猛地向上一跳,也跟著發出了憤怒的咆哮。驚濤拍上橋麵,將更多的北元將士拍下去,轉眼間衝得無影無蹤。
巨龍發怒了。
在醒來多日之後,這條被無數華夏人視為母親的巨龍,終於發出了自己的第一聲怒吼。伴著火炮的轟鳴,將強盜和幫凶們一並掃進了滾滾洪流之中!
注1:猛火油,古代人對石油的稱呼。宋代後開始在戰爭中大規模應用。北宋曾公亮在《武經總要》中記載過一種“猛火油櫃”。以火藥引燃石油,專門用來向敵軍進行火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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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燒餅歌

妖法——!”浮橋上的蒙元將士大叫著,拚了命朝兩側橋頭擠去。然而狹窄的橋面和過密的人頭數量,再一次限製了他們的移動速度和範圍。幾乎是眼睜睜地,他們看著大船上的紅巾士兵,將兩口袋黑乎乎的東西依次從龍眼睛中倒了進去,然後拿起一根粗大的木頭棍子朝邊搗了幾下,再然後,開始慢慢調整船頭。
轉動,轉動,笨重的運糧船逆著水流,緩緩地轉動身軀。每挪動一寸,所耗費的時間都有一萬年般漫長。被自家袍澤堵在橋麵上的蒙古和高麗士兵,則將身體拚命後仰去,左右擺動,盡最大努力避開巨龍的眼睛。哪怕是將身邊的同夥擠進水淹死,也在所不惜。
一萬年時間終究還是會有個盡頭。角度向左下方調整了大約八分之一個圓之後,龍頭終於又停了下來。緊跟著,左眼猛地一閃,再度將百餘粒彈丸噴向了橋麵。
“啊——!”被打中的蒙元士兵嘴發出淒厲的哀嚎。僥幸沒有被彈丸波及的,卻鬼使神差般長出了一口氣。“轟!”,還沒等他們把嘴的氣吐幹淨,巨龍的右眼再度閃了一下,又是百餘粒彈丸,將正對龍頭方向的十幾名蒙古兵,統統打成了篩子!
大船又開始挪動,還是像先前意一樣笨拙。妖異的火光下,十幾名紅巾軍士兵在龍頭附近跑來跑去。他們的動作很慢,幾乎與巨龍一樣笨拙。然而浮橋上的蒙古士兵,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等待龍眼的下一次閃動了。或者舉起彎刀,衝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高麗仆從亂砍亂剁。或者直接縱身躍進了黃河,把命運交給了滾滾洪流。
“不要跑,不要跑。繼續過河,繼續過河!”副指揮使闊絀揮動鋼刀,堵在浮橋的南側,將倉惶後退的蒙元士兵一個接一個砍翻在地。有杆長槍從側麵挑過來,擋住了他的刀鋒。另外一麵盾牌狠狠地推在他的肚子上,將他推得踉踉蹌蹌。幾個身材短粗的蒙古武士被後麵的同夥推搡著,與他撞在一起,將他撞翻於地。緊跟著,數百雙大腳從他的胸口踩了過去,每一雙都毫不猶豫。
“指揮使大人,指揮使大人摔倒了!不要擠,不要擠。指揮使大人摔倒了!”闊絀的親兵們連忙衝上前施救,卻被人流衝得東倒西歪。河麵上那隻怪異的大船,令所有人都喪失了勇氣。唯恐躲得稍微慢一些,成為龍眼的下一次“青睞”目標。
“紅巾軍,紅巾軍!”不知道誰的嘴發出驚呼,迅速將恐懼蔓延到所有人的心頭。一支打著火把的隊伍,從南岸某處突然殺了出來。規模之大,宛若天河決口。
壓垮駱駝的,往往是最後一根稻草。
對於士氣已經麵臨崩潰的蒙元將士來說,此刻哪怕從南邊再殺過來幾百名紅巾軍,都足以令他們魂飛膽喪。更何況,打著火把殺過來的隊伍,規模數以萬計!
登時,再也沒人管北岸的戰況如何了。所有留在南岸和剛剛從浮橋上跑下來的蒙元將士,慘叫一聲,撒腿便逃。隻恨爺娘沒給自己生出第五條腿!
那些打著火把殺過來的紅巾軍將士,則跟在潰兵身後緊追不舍。每個人都是一身布衣,手拿著的,除了火把之外,也僅僅是一把短刀,或者一根木棒。然而,在逃命者眼,即便是短刀和木棒,也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威力。誰也不敢回頭抵抗,任由紅巾將士從身後追上來,用木棒和刀柄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敲翻在地。
“嗚——嗚,嗚——嗚,嗚——嗚——嗚!”北岸的求救號角還在響著,但是聲音已經充滿了絕望。孤零零的戰旗附近,普賢奴拎著一把鑲嵌著寶石的鋼刀,在十幾名親兵的保護下,做最後的掙紮。
風字營統領魏子喜則帶領三個戰兵百人隊,將他們牢牢地圍困了起來。每一名紅巾軍士兵眼睛,此刻都充滿了憐憫。
是的,他們在憐憫自己的敵人,是強者對弱者的憐憫。因為他們突然發現,原來傳說中每個都能打一百個的蒙古老爺,其實和自己沒啥兩樣。居然也知道怕,也知道疼,在發現大勢已去之後,也一樣地茫然無措。
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甚至空手可以撕裂虎豹的蒙古老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還不如大夥。至少大夥被逼入絕境之時,還懂得跳起來拚命。而這些蒙古老爺們,握著刀的手卻一直在哆嗦,兩條看上去極為粗壯的大腿,此刻也軟得如同麵條一般,從對麵都能看見膝蓋的彎度。
“投降,饒你不死!”對於已經掉進陷阱的獵物,魏子喜沒興趣將他們全部殺掉。按照徐州左軍創下的先例,俘虜敵人,功勞和斬首一模一樣。並且俘虜過後還可以交給北岸的士紳們花錢贖走,給大夥帶來一筆可以預期的分紅。
“不——!”普賢奴顯然能聽得懂漢語,嘴發出一聲悲鳴。隻見他高高地舉起刀,踉蹌著向前撲了數步。胸口幾乎撞到了對麵明晃晃的槍尖,卻又沒有勇氣承受亂槍攢刺之苦。於是又踉蹌著向後退去,退三步,前進兩步,退三步,前進兩步。最後,丟下寶刀,坐在地上,放聲嚎啕。
“嗚——!”親兵們和號手也都丟下各自的兵器,絕望地蹲在了地上,雙手掩麵。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走上戰場。關於漢人如何孱弱和蒙古人如何強大的說法,還是來自已經死去多年的祖父甚至曾祖父。當發現一切都跟祖輩們說得截然相反時,心中的恐慌和失落可想而知!
北岸的其他位置,戰況亦完全呈現一邊倒的趨勢。蒙古兵和高麗兵或者被俘,或者被殺,幾乎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甚至有些建製還算齊整的蒙古百人隊,居然不懂得趁亂突圍或者逃走,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身穿鐵甲的紅巾軍向自己推了過來。然後或者在絕望中被砍死,或者跪地投降。
而士氣高昂的紅巾軍戰兵,則在號角和戰鼓聲的指揮下,分成了一個個百人隊。由勇敢百夫長們帶著,四下追殺殘敵。遇到成建製的抵抗,則幾個臨近的百人隊迅速匯集起來,將負隅頑抗的敵軍困住,然後一個接一個殺死。遇到零散的逃命者或者失魂落魄者,則勒令對方丟下武器,雙手抱頭,等待紅巾軍輔兵的收容。
在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經開始放亮,戰場上的情景,變得越來越清晰。正在逃命和手足無措擠成一團的蒙元士兵,人數遠在身披鐵甲的紅巾軍之上。然而,他們卻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被後者像趕羊一樣軀趕著,兩眼寫滿了恐慌。
當職業強盜失去了勇氣,表現並不比職業農夫好多少。更何況,這夥職業強盜早已經不聞兵戈聲多年,而職業農夫們,卻已經被組織了起來,每個人至少都經過了三個半月的專門訓練。
服從、榮譽和紀律,在每天枯燥無味的隊形演練和軍容整訓中,已經慢慢滲透進了每個紅巾軍戰兵的骨頭。即便遇到再凶悍的敵人,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保持隊形,與自己的隊友並肩迎戰。而不是像去年十一月份時那樣,丟下兵器轉身逃走。
呆立在河灘上的逯魯曾,幾乎目不轉睛地看完了徐州紅巾將蒙元將士分割包抄,一一擊潰,進而追亡逐北的整個過程。他忽然發現,自己昨夜做的那個噩夢好生荒唐!這樣一支盔明甲亮,號令整齊的隊伍,怎麼可能放下武器任由別人來屠殺?!即便沒有那滾入馬腹下中亂炸“掌心雷”和那神秘的龍舟助戰,他們照樣能擊敗成倍的敵人。哪怕是戰局急轉直下,或者敵軍的規模變為他們的十倍乃至百倍,他們依舊會頑強的搏鬥下去,隻到最後一人倒地,最後一滴血流幹。而不是乖乖地放下兵器,把自己和父母妻兒的性命都交到敵人的之手!
他們變了,變得那樣的高大,那樣的陌生。
他們不再是任人踐踏的野草,有一股全新的,書本上從沒記載過的生機,正在他們身體慢慢孕育出來,慢慢地向四下散發。他們一個個驕傲地昂著頭,直著腰,將比自己粗壯了將近一倍,規模更是自己數倍的俘虜,從四麵八方押過來,押向早已空無一人的軍營。他們驕傲地從逯魯曾身前走過,不屑於上前俘虜一個滿頭白發的糟老頭子,或者壓根兒就沒注意到祿某人的存在。
有一股被侮辱了的感覺,再度湧上了逯魯曾心頭。初升的朝陽將萬道金光灑下,照亮了老進士臉上每一根憤怒的皺紋。“讓趙君用過來見我?!”邁步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紅巾軍百夫長,他大聲叫嚷。“老夫要見趙君用!老夫以一片誠心相待,他居然膽敢利用老夫!讓他出來,老夫今天要問個明白!”
那名百夫長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軍營,示意他自己主動去當俘虜。想見趙長史,哪那麼容易?趙長史是咱們紅巾軍的二當家,要是隨便一個人想見就能見到,咱們徐州紅巾軍的帥帳成了什麼地方?!
“老夫要見趙君用,老夫要見趙君用!”逯魯曾勃然大怒,跳著腳,高聲嚷嚷。身邊四個家仆怎麼勸都勸不住。附近的紅巾軍將士紛紛將頭側過來,好奇地看著這個發了瘋的老頭子,雙目之中充滿了憐憫。
今天在戰場上發了瘋的,可不止是大夥眼前這個白頭發老者一個。許多蒙古和高麗將領,在被迫放下武器投降之後,都變得癡癡呆呆的,仿佛魂魄已經不在軀殼頭了一般。他們習慣了征服,習慣了屠殺和勝利,習慣了聽祖輩父輩嘴關於蒙古武士蹂躪整個中原的傳說。當發現那些榮耀和武功都像夢一樣遠去之後,他們不知道自己活著還剩下了什麼意義?!
逯魯曾顯然瘋得比任何人都厲害。發現附近的紅巾軍將士不肯理睬自己,他就邁動雙腿,一邊朝軍營邊走,一邊繼續大喊大叫。幾乎讓每一個經過營門的紅巾軍將領,都看到了他的瘋狂。每一雙悲憫的耳朵,都聽到了他的存在。
終於,有一個熟悉的麵孔走了過來,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善公,善公醒醒!我是通甫,我是通甫,你還記得我嗎?善公不要害怕!這個計謀不是針對你的。紅巾軍上下,沒有人想對付你!”
“通甫——!”逯魯曾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十指緊緊扣住胡大海的臂甲,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帶我去見趙君用,帶我去見他。他沒空的話,你家朱都督也行!告訴他們別再追了,一定要放月闊察兒走!放走他,對你們徐州紅巾隻有好處,絕對沒任何壞處!”
“啊——?”胡大海愣了愣,弄不明白老進士到底發哪門子瘋,都落到如此地步了,居然還試圖替月闊察兒求情。
誰料逯魯曾卻急得兩眼冒火,以老年人少有的力氣,晃著他的胳膊,繼續大聲嚷嚷道:“脫脫用的是疲兵之計。他現在忙著去對付潁州紅巾,沒有多餘的精力對付你們,所以才想到這種主意!讓你們天天忙著打仗,騰不出任何時間休整!等對付完了潁州紅巾,他就會親自帶著大軍來對付你們!月闊察兒在朝廷上是另外一派,你們必須留著他,留著他在背後給脫脫捅刀子!”
“啊?!啊——!啊!,我知道了,您老在這等著,我這就去找我們家都督!”胡大海嚇得目瞪口呆,接連驚呼了幾聲,才回過神來。一邊叫人上前保護逯魯曾,一邊撒腿朝軍營深處跑去。
老進士逯魯曾終於如願以償,彎下腰,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喘粗氣。一隊隊押著俘虜的紅巾軍將士從他身邊步走過,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驕傲和喜悅。這份驕傲和喜悅暫時不屬於他逯魯曾,但是老人家卻不介意。他年紀活得長了,性子早已不像年青人一樣急。今後還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再與大夥慢慢分享。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
有勝利歸來的將士大聲唱起了民謠,調子很怪異,歌詞也與高雅搭不上半點兒邊兒。但是逯魯曾卻聽在耳朵,卻覺得韻味十足。並且聽著聽著,就跟大夥一道哼了起來。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
頂天立地男子漢,何為韃虜作馬牛。
壯士飲盡碗中酒,千征途不回頭。
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
手持鋼刀九十九,蕩盡腥膻才罷手。
男兒不死雄魂在,滔滔長河萬古流。
男兒不死雄魂在,滔滔長河萬古流
這首歌,順著黃河兩岸四下傳去。飛躍一座座城市,飛躍森林、高山、農田,曠野,轉眼間傳遍了整個中原,傳遍了整個天空和大地。
那條沉睡了近百年的巨龍真的醒來了,在歌聲中躍上天空,瑞彩萬道,麟爪飛揚!
第一卷燒餅歌卷終
注1:燒餅歌,據傳是劉伯溫所做。事實上,乃為元末紅巾軍的戰歌。最初作詞作曲已經不可考,除了第一句之外,網上版本皆為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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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改名

甲子隊,前方十五步,擲!”隨著百夫長李子魚一聲令下,一百名擲彈兵伸腰展臂,將裝滿了沙子的訓練手雷擲向了十五步到十八步的目標區域,動作整齊得就像一排人形投石車。
“甲丑隊,前方十五步,擲!”百夫長栗重彬緊跟著拆開嗓子,帶領另外一夥擲彈兵,將訓練彈向前投出,砸得目標區域煙塵滾滾。
“甲寅隊,前方十五步,擲!”
“甲辰隊,前方十五步”
呼喝聲此起彼伏,一身短打擲彈兵們在各自百夫長的指揮下,於訓練場上揮汗如雨。
這群擲彈兵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壯漢,個個身高力大。經曆了連番幾次戰鬥之後,無論是對命令的響應速度,還是對投擲的距離和區域的把握,都得到了極大的提高。然而,擲彈兵千夫長劉子雲在旁邊卻看得興趣缺缺,總是不停地走來走去,目光大部分時間都盯著自己的鐵皮戰靴。
“大劉,你是怎麼了?誰惹你不痛了!”校場另一側正在指點新兵和輔兵訓練的王大胖敏銳地發現了劉子雲的狀態有異,抽了個空子跑過來,小聲追問。
“沒事兒!”劉子雲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好生疲憊。“我在想,咱們左軍什麼時候出發?!”
“那著什麼急啊!你沒聽於參軍說麼,都督讓他至少準備三個月的軍糧。咱們這次打出去,估計不到秋收時不可能收回來了。”王大胖想了想,大咧咧地安慰。
也難怪劉子雲提不起精神!殲滅月闊察兒那場戰役,已經過去小半個月了。隨著芝麻李南征的部隊,也在五天前就誓師出發了。如今整個徐州城內,除了長史趙君用麾下的幾個嫡係營頭,就剩下朱八十一的左軍。眼看著前方捷報頻傳,自己這邊卻憋著一身勁兒沒地方使,當然讓人心頭不會太痛!
然而,王大胖的安慰,卻沒起到多少作用。擲彈兵千夫長劉子雲依舊耷拉著腦袋,用靴子將地麵上的石頭子四下亂踢。
“唉!我說大劉,你那個,你那個不是也舍不得家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吧!”王大胖擔心好朋友的狀態,想了想,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追問。“那你可得仔細想想了,咱們左軍將來的成就肯定不止現在這樣。你要是現在就滿足了,將來肯定得把腸子都悔出來!”
“滾!你才舍不得老婆孩子了呢!”劉子雲抬起腿,作勢欲踢。“沒事兒幹就煉你的兵去,老子這邊萬一受了損失,還得找你要補充呢!”
“你那兒?”王大胖向後跳了幾步,不屑地撇嘴。“等著去吧!老子這出去的人,吳二十二和徐達兩個還搶不過來呢,哪輪得上你?!”
“不給就不給,誰稀罕!老子自己去輔兵頭招。就按照都督說的那個,以老帶新,也照樣能把隊伍補起來!”劉子雲很受打擊,立刻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大聲嚷嚷。
“喂,你今天吃火藥了?!還是昨天晚上讓娘們從炕上給踹下來了?!”沒想到劉子雲說翻臉就翻臉,王大胖愣了愣,豎起眉頭來追問。
回答他的隻是一聲歎氣。擲彈兵劉子雲不肯將目光與他的目光相接,扭過頭,訕訕地走遠。從背後望去,這一刻的身影顯得格外蕭索。
“唉,大劉。到底怎麼了,我不是跟你開個玩笑麼?你這人怎麼一點兒也不經逗啊!”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王大胖仿佛明白了一些,趕緊從背後追上去,輕輕按住此人的肩膀。“我真是跟你開玩笑的。我這邊剛出鍋的戰兵,哪回不是先送到都督那邊分配?什麼時候輪到我自己做主兒了!你別著急,擲彈兵早晚有大放異彩的那一天!”
“唉!”劉子雲繼續低聲長歎,精神頭卻無論如何都提不起來。連續三場大戰,擲彈兵發揮的作用都遠不如大夥對他們的期望,並且還呈現明顯降低的趨勢。居高不下的啞火率,無法預料的爆炸時間,還有低得可以忽略的自衛能力,讓這個剛剛建立沒多久的兵種,越來越呈現雞肋的嫌疑。而為了保證每個人隨身攜帶的手雷數量和身體的靈活性,擲彈兵配備鐵甲的時間,還被無限期的後延。在戰場上,萬一單獨麵對敵軍,基本上就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了,根本無法獨自生存。
“唉!我覺得啊,有些事情不能怪你們!”王大胖也陪著他歎了口氣,晃著腦袋低聲開解,“那手雷全靠藥撚子來引發,撚子的長短粗細又全靠工匠的手指頭。能保證一半兒當場爆炸,已經很是難得了!要是純靠投石車來發射,摔啞火的還得更多。更對敵軍構不成威脅!”
不得不說,他安慰人的水平實在爛到了極點。劉子雲聽了,非但無法恢複起精神,腦袋反而耷拉得更低。
同是最早追隨都督去炸韃子的老兄弟,別人的前途看起來一天比一天光明,包括眼前這個喝涼水都長肉的胖子,因為輔兵和新兵訓練任務幹得出色,都總是被都督掛在嘴邊上。而自己這個擲彈兵千夫長,無論平時還是戰後,幾乎都是被遺忘的角色。指揮能力比不上徐達,上前肉搏的機會也根本等同於無。每次都站在後排眼巴巴地看著別人立功受賞,這心頭,甭提有多不是滋味了!
“我說你啊,有功夫在這兒瞎琢磨,不如把訓練交給手下,自己多往黃老歪的作坊邊跑跑呢!”見自己的安慰發揮不了作用,王大胖轉了幾下眼睛,又低聲給劉子雲支招。“沒瞧見連老黑那廝麼,頭天把賞額定出來,說誰幫他解決了火槍的藥撚子問題,就送一兩黃金。結果第二天就有了辦法,讓他手那把大抬槍的點火時間,一下子就縮短了大半兒。你現在手又不缺錢,扔給作坊的工匠們幾個,就算替你當年做小牢子時欺負他的事情賠罪了。都鄉鄉親的,他們能不好好替你想主意?!”
“嘶!這倒也是!”劉子雲的眼神立刻亮了起來,狠狠給了王大胖一巴掌,大聲抱怨,“你怎麼不早說?!我這幾天頭發都愁白了!”
“嗨,嗨嗨!好心替你出主意,你居然還敢拍我?!”王大胖豎起眼睛,做抗議狀,“那個,啥!以後甭指望哥哥我再幫你!”
“哥,你是我親哥,你是我親哥還不行麼?!”劉子雲理虧,衝著王胖子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今晚記得別吃飯,申時去臨風樓,想吃什麼隨便你點!”
“算了吧,有好菜不讓喝酒,還不如拿去喂狗!!”王大胖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偷著喝幾杯,你有沒有那個膽兒”
“頂風作案,你嫌我最近還不夠背麼?”劉子雲又拍了他一下,低聲打斷,“除了陪你偷偷地喝酒之外,其他事情,你要王胖子開口,我劉某人絕對不含糊!”
“老子現在活得有滋有味,哪需要你來幫忙?!”王胖子將胸口向上一挺,誌得意滿。“不過,,,,,,,”輕輕扶了一下自己頭上的皮盔,他又訕笑著補充,“有空幫我起個名唄!你看你們哥幾個,這個子,那個輔的。有名有姓還有字,一聽就是個富貴人。就我跟老吳兩個,還靠當年的編號混呢!”
“取名的事情,你不去找祿老頭,找我哪成?!”劉子雲愣了愣,有些自卑地搖頭。
自打逯魯曾加入徐州軍,並主動承擔起替左軍教導軍官們念書識字的任務之後,周圍的一幹老兄弟立刻就都變得文雅了起來。李子魚變成了李知宇,徐洪三變成了徐萬象。就連匠作營的千戶黃老歪,都有了個響亮的名字,叫做黃直黃行儉。
隻有千夫長吳二十二和王胖子兩個,因為看不慣老祿頭那一幅施恩於人的做派,至今還頂著一串兒數字廝混。看起來於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我跟他沒交情!”王胖子撇撇嘴,滿臉不屑。“讓他給取了名字,老子就成了他的弟子們生!這天下,除了咱們都督之外,誰配做我師父?!”
這就是王胖子的雞賊之處了。逯魯曾才名遠播,又是如假包換的進士出身,眼下不光在左軍當中,放眼整個徐州城內,都甚受推崇。為了表示歉意,趙君用不但補辦了拜師禮,還特別花錢買通了黃河上的水寇太叔堂,搶在朝廷將祿家滿門捉拿的聖旨到達前,到北岸的修武城中,把老夫子的嫡係親屬全給偷運了出來。結果老夫子現在於徐州紅巾中地位超然,隱隱已經成了所有讀書識字人的天生首領。
王胖子雖然不懂什麼官場手段,權力傾軋,但是敏銳地感覺到祿老頭有些太不知道進退了。所以寧願繼續做他的王十三,也不肯像別人那樣,以被祿老夫子賜名為榮!
作為當年蘇先生麾下僅有的幾個識字幫閑之一,劉子雲心思轉得也不慢。稍一愣神兒,就理解了王胖子到底在回避些什麼事情。於是伸出根手指在對方的頭盔上點了點,笑著說道:“行啊你,胖子,這身肥肉沒白長。行,念在你足夠聰明的份上,哥哥就幫你一把。王十三,王十三。十三,十三,上下都不沾!幹脆你就叫王別,不,王弼算了。姓王名弼,字輔臣。比哥哥我的劉雄好聽一百倍!!”
注:好了,從本卷起,農民軍領袖就都開始有正式名字,不再保持元末底層的姓氏編號的基本特色了。想參與進來,於朱八十一一道驅逐蒙元的,盡管報名。姓氏名字,不要太現代化。酒徒會盡量安排大家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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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焦玉

“你可真是我親兄弟!”王大胖高興拍打著巴掌,一蹦三尺高。這個名字好。比老祿的那個通什麼,德什麼強太多了。要我說,兄弟你才是當狀元的料子,那老祿頭隻配給你提鞋。”
“胡說!人家是進士,我連個秀才都沒撈到!”劉子雲被誇得非常不好意思,甩甩胳膊,轉身準備離開。王大胖卻又從身後一把拉住了他,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要去就趕緊去,別磨磨蹭蹭的。我聽人說,咱們都督這幾天一直紮在將作坊弄那個什麼槍管兒。他不是個聽不進去弟兄們話的人,你有什麼想法直接跟他說,比自己悶在肚子強!”
“謝謝輔臣兄!”劉子雲想了想,鄭重地向王大胖作揖。今年開春以來,徐州紅巾的勢力在不斷膨脹,左軍的勢力也跟著水漲船高。但無論怎麼漲,他、王大胖、吳二十二、蘇先生、於司倉這些人都是一體的。大夥隻要繼續抱成團,在左軍中的地位就無人能夠撼動。
“去,去,去!自己人,別婆婆媽媽的!”王大胖揮揮布滿老繭的手掌,笑地催促。
危機感不僅僅劉子雲有,他這個以心寬而著稱的胖子,平素付出辛苦,其實一點兒都不比別人少。非但下了極大力氣在新兵和輔兵的訓練上,自己對自己的要求,也日漸嚴格。每天兩臂各劈五百次刀,是基本任務。以至於原本又厚又軟的肉掌,現在硬得像鐵板一樣。稍微一用力,就能把鐵教鞭握成鉤子狀。
劉子雲又向王大胖道了個謝,跑回自己的隊伍前,把訓練事項跟幾個百夫長粗略交代了一番。然後邁動雙腿,大步流星朝將作坊趕去。
最先豎起水車和水錘那一帶,已經被蘇先生用土牆完全圍了起來,包括進出的河道,都打上了兩重木頭柵欄,嚴防有人偷偷潛入。因為質量遠超過其他各營的同類產品,眼下紅巾軍的大部分鎧甲、兵器和手雷,都被左軍的將作坊接了下來。每天院子門口都擠滿了來提貨的各營司倉們,唯恐稍慢了一步,原本該給自己的貨物被友鄰搶先提走。
知道劉子雲是最早跟了朱八十一那批衙門幫閑之一,所以沒等他走到門口,已經有七八張堆滿了笑容的麵孔迎了上來,每張麵孔都像跟他無比熟絡一般,客套地打著招呼,“哎呀!劉千戶,今天您怎麼有空過來了?!”
“大劉哥,今天你是來提手雷麼?能不能跟黃老說說,讓把我們右軍的貨抓緊一些。弟兄們在前頭等著用呢!”
“劉哥,劉哥。您千萬幫我問問鐵甲的事情。別人那邊鐵板甲都裝備到百夫長一級了。我們後軍千夫長還沒份呢!”
“是你們潘都督鐵料運來得晚成不?怪不得別人!”
“我們潘都督前一段時間不是病著麼?你們右軍的鐵料,還不是從大總管那賴到的!”
“”
沒等劉子雲接茬,幾個年青的司倉就互相拆起了台。誰也不肯放過這個交好左軍核心人物的機會,誰都想為自己所在營頭爭取更多的便利。
聽到眾人的吵吵鬧鬧,劉子雲心中好生得意。這就是左軍,整個徐州紅巾獨一無二的左軍。打仗的時候,戰鬥力首推第一。不打仗的時候,依舊誰也離不開咱們。
“一定,一定!”一邊順口胡亂答應著,劉子雲一邊掏出腰牌,交給門口當值的士兵檢驗。然後逃一般進了院子,把所有可憐巴巴的目光拋在了大門外。
才走到小河邊上,耳邊就聽到一陣興奮的歡呼聲。抬起頭,他恰恰看到朱八十一舉著一根長長的鐵管,舉在左眼前反複檢測。
“還行,還行!焦師父這個法子,比原來要好得多!”此刻的朱八十一,身上哪有半分大都督的模樣?!光著膀子,滿臉油汗,不仔細看的話,跟周圍的工匠們沒有任何差別。
被他口頭誇讚了那個鐵匠師父,則局促地搓著手,低聲回應,“成不成,要裝了火藥試過才能定!這管子上麵焊得縫隙太長了,怕是容易炸膛!”
“管它焊縫結不結實,先試試再說!”朱八十一擺了黑油乎乎的大手,笑著鼓勵。“鑽管子很難做得這麼長,鑽頭稍微歪一些,就徹底廢了。不像你這根,完全是套著根棍子敲出來的,又長又直!”
“都督說得對,成不成,咱們先試試再說!”作坊的其他工匠,也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大聲嚷嚷。
最近一段時間,大夥都被鑽銃管的事情給折磨瘋了。雖然有水鑽和鑽台幫忙,但十根管子,往往隻有兩到三根合用。並且長度隻能保證在兩尺半左右,再長,前功盡棄的風險就成倍的增加。
而眼下作坊還承擔了整個徐州軍的兵器打造任務。每個工匠幾乎都忙得都腳不沾地,實在無法忍受大量動輒返工的事情發生。
劉子雲這才發現,今天朱都督手拿的銃管,和前一段時間作坊造出來的樣品不太相同。管徑比原來粗了一倍,上麵還帶著一圈圈明顯的焊接痕跡。趕緊跑上前去,大聲喊道:“都督且慢!這種管子用不得!”
“怎麼?大劉,你也懂得造銃管?”朱八十一被嚇了一跳,看了他一眼,詫異地詢問。
“末將,末將以前替人調停過,調停過官司!以前在蘇先生手下的時候,替人調停過一件壓水井的官司!”劉子雲擺了擺手,速地解釋。“原本壓水井的管子,就是一截截鑄出來,然後再鍛接成形的。偏偏有人偷懶,要用這種卷管法。結果新井裝好之後沒用幾天,管子就自己裂開了。官司打到蘇先生那,是末將,末將親自替他們調停的。那管子雖然遠比這根粗,但是,但是道理是一樣的!”
“壓水井?!你居然見過壓水井?!你在哪見到的?!”朱八十一大吃一驚,皺著眉頭重複。壓水井那東西,他可是一點兒都不陌生。朱大鵬小時候去農村走親戚,就經常見到此物。利用了簡單的抽真空原理,將井水通過特製的管道抽到地麵,使用起來極為方便。老百姓家通常稱其為洋井,意思為此物乃西方泊來品。誰料想,早在元朝末年,居然中國就有了同樣的東西!
“當然是在徐州城啊!好多大戶人家原來都有!使用方便,還能避免小貓小狗掉進井弄髒了水!”劉子雲想都不想,幹脆地答應。
周圍的工匠們則紛紛點頭,主動替劉子雲作證。壓水井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在場很多人都會打造。除了用料比較貴,鍛接管子比較麻煩之外,沒任何操作難度。
‘弄不好就跟水車一樣,是個沒推廣開的區域性發明!’自打兩個靈魂融合以來,朱八十一已經不止一次被古人的智慧給震驚到了,因此很就恢複了平靜。笑了笑,繼續說道:“那種管子,可能需要十幾尺長吧。和咱們用的銃管,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這樣吧,焦玉師父,你先在管子上開孔,連著把你前幾天弄的那個藥鍋也焊上去,咱們先裝點兒火藥試試再說!”
“其實,其實還可以把兩根管子套在一起,然後燒紅了,套在鐵棍上,再慢慢敲打,把彼此之間的縫隙都敲沒了。”跟鹽丁們一道被俘虜來的工匠焦玉又搓了幾下手,紅著臉地提議,“劉將軍說的那種壓水井,我們老家那邊也有。管子也是套在鐵棍上敲出來的,不過是內兩層疊套在一起。焊縫”
用剛剛從朱八十一嘴學到的詞匯,他繼續小心翼翼地補充,“外兩根鐵管的焊縫盡量不要對齊。隻要兩根鐵管用的鐵皮寬度不一樣就行了,寬度不一樣,就無法讓焊縫對齊。然後一根正著放,一根反著套。內外兩條焊縫就成了相對交叉型,永遠不可能重疊起來!”
唯恐朱八十一聽不懂,他說著說著,就蹲下去,用手指在沙地上畫了起來。對於朱八十一體內那個工科宅男的靈魂來說,理解正反旋線相對交叉的道理,極為常容易。幾乎一閉眼睛,就能推測出其具體模樣。因此非常高興地將焦玉從地上扯起來,大聲說道:“不用畫了,你說的辦法肯定能行。趕緊去再打一根管子,套起來看。把你前幾天發明的那個藥鍋也焊上,以後用的時候,直接用艾絨點藥鍋的火藥就行了,根本不用再塞撚子!火繩槍,這種東西才他奶奶的能叫做火繩槍。你要是今天就能把它給我造出來,老子就讓你也做大匠師。跟黃老歪拿一樣的工錢!”
“嘶——!”眾工匠們齊齊吸氣,看向焦玉的目光充滿了羨慕。
按照朱八十一給作坊製定的薪俸標準,一個大匠師的工錢,是匠師的三倍,普通工匠的九倍。學徒工的二十七倍!比劉子雲這個領兵的千戶還要高出一大截!而這個焦玉焦師父,從跟著鹽丁們一道被紅巾軍俘虜到現在,也不過是二十幾天光景!前後的待遇,簡直是天翻地覆!
誰料那焦玉卻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根本不清楚大匠的待遇如何。居然又蹲了下去,用手指繼續在沙灘上畫起了草圖,“那個,那個,都督您看,還可以在銃管後邊做個夾子頭,用銅簧拉起來,把點燃了的艾絨夾在上麵。需要用時,隻要手指一撥機關,夾子就能放倒,剛剛讓艾絨點著藥鍋頭火藥!”
注1:焦玉,明初巧匠。第一個像朱元璋獻上火銃的就為此人。因此被朱元璋封為大將。是曆史上唯一有明確記載的,做了將軍的工匠。朱元璋和陳友諒鄱陽湖大戰時,他監製的火器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明代中晚期,有人假托他和劉伯溫兩人的名字,著述了火龍經。邊詳細描述了火繩槍、水雷、地雷等物。
注2:套管法,是戚家軍的造火繩槍的方式。原文說單管卷成的極易炸裂,三段接合的工藝太複雜,隻有兩管卷成之後用長鑽把中間的小孔鑽成槍膛的最耐用精度也最高,號稱“銃腹光棱可玩”,“彈出有力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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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迷團

“好,好!趕緊去做,需要什麼盡管說,今天這所有人員和物資,今天都歸你調遣!”朱八十一連連點頭,鼻子間因為過於興奮而隱隱有點發酸。
有銅簧做的機關,有艾絨做的火繩。雖然扳機和勾連部件暫時都是掛在側面,沒有像後世步槍一樣置於槍身內部和槍身底側。但整體上,一把真正可以被稱作火槍的東西,終於在自己眼前定型了。而這一天,距離最初兩個靈魂融合那一刻,已經足足過了九個多月,並且中間經曆了無數波折。
然而焦玉接下來的動作,卻看得他的雙目間隱隱有些發麻。隻見此人熟練地用鐵鉗夾起一片大約三、四毫米厚度的熟鐵皮,先放在炭爐上燒紅了,然後卷在一根事先打好的鐵棍子上。緊跟著,用小錘指揮著兩名拎大錘的學徒,像奏樂一般“叮叮當當”在鐵皮上敲了起來,隻用了半柱香功夫,便敲出了另外一根鐵管的雛形。
隨即就是用青銅條進行熱融焊的過程,也像行雲流水般嫻熟無比。再接著,內外兩根槍管正反相套的過程稍微費了些力氣,中間不斷要拿銼刀調整內管粗細。待兩個管子嵌套完畢,再重新加熱之後,剩下的鍛合工作就可以交給一台百十斤力氣的小型水錘來進行,也差不多是一炷香左右時間,就走完了整個過程。
再接下來,就是重新打磨槍膛了。以前工匠們用鑽管法做火銃時,對此事最為頭疼。即便有了水力鑽台幫忙,廢品率也一直居高不下。而新來的焦玉師父,顯然並不看好水鑽的用途。隻見他先找了個長長的木頭凳子,把半成品槍管架在了凳子左側半段。然後再將一根冷鍛出來的精鋼鑽頭,架在了凳子右半段。拿著木塊和竹條,反複調整。通過肉眼觀察令槍管和鑽頭基本上保持了同軸。隨即,在鑽頭後半段用皮索連上了一個帶著搖柄的鐵輪,拿手用力一搖,鑽頭就“嗡嗡嗡嗡”地向槍管內部推了進去。
“你,你以前做過火銃?!”朱八十一兩隻眼睛瞪得比牛鈴鐺還大,倒退了幾步,啞著嗓子問道。
“沒有啊!”焦玉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控製鑽頭進程上,用力轉著手輪,頭也不抬地回應。
“那,怎麼會用這個東西?!”朱八十一卻不敢相信,強壓住心頭的百般滋味,用顫抖的聲音追問。
臥式鑽床,皮帶傳動。雖然兩樣都隻是個小小改進,但整個徐州城內,卻無一人能想得出。包括他這個融合了後世靈魂的朱八十一,還有那個足跡貫穿東西的伊萬諾夫,也沒想到這兩項簡單的技術。
這已經不是突破,而是飛躍了。飛躍的跨度,絲毫不亞於原始黑火藥到朱八十一帶來的標準配方火藥!而眼前的這位焦玉,看起來卻是個如假包換的元末“土著”。從言談舉止到打扮神情,都與他這個融合了兩個靈魂的朱八十一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正驚愕間,卻聽見焦玉漫不經心地回應道,“當然是師父教的了。小人不是世襲的匠戶,小時候家吃不起飯,就送小人去當道士。結果在道觀頭,除了掃地打水做飯擦桌子,就是給小人的那個道士師父打下手!”
“你師父,他,他教你用這個,這個鑽床的?!”朱八十一聽了,心中越發覺得驚詫,不知不覺間,就有兩行冷汗順著鬢角淌了下來。
大夥都盯著看焦玉打磨槍管,因此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失態。醉心於手頭工作中的焦玉也沒聽出自家都督聲音的變化,兀自低著頭,順嘴回應道:“他沒教,小人自己在旁邊看會的。他整天擺弄這些東西,根本沒功夫教我!”
“你師父的道號是什麼?他的道觀在什麼地方?”
“歸來子吧,好像就是這個。他的道觀就在小人老家那邊的山上。非常小的一座,後來被雷劈壞了,就廢棄了!”
“你老家哪的?你師父呢?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朱八十一狠狠咬了自己舌尖一下,好讓自己能始終保持清醒。
穿越者,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穿越者。比自己早來了很多年,並且熟練地掌握了一些基礎的機械製造工藝。除了這個答案之外,他找不出任何理由,解釋眼前兩項工藝的來源。
而焦玉顯然是個一心沉迷於機械製造的匠人,根本不清楚他的師父到底從何而來。聽到朱八十一問,想都不想,就繼續順口回應,“沒了!道觀被雷劈那天,他打發小人下山去買東西。才走到山腳下,忽然聽見“轟隆”一聲。再回頭,整個道觀都被劈塌了,火苗子竄起了三丈多高。等小的喊了大人一起回去救,師父他老人家早就飛升了。最後隻在廢墟扒出一大堆廢銅爛鐵,抬到集市上賣了。然後村子中每家分了一點兒錢,倒也吃上了兩三個月飽飯!”
說著話,焦玉開始倒著搖動手輪。將鑽頭一分分從槍管退出來,然後將槍管舉到眼睛上,對著亮處仔細檢查,“再磨一遍就差不多了。主要的是焊縫上起了棱,都是銅和錫鉛,軟,比鐵好磨。”
“我來,我來,焦師父,你先歇歇!”黃老歪見獵心喜,一把推開焦玉,將半成品槍管夾在原始臥式鑽床上,搖動手柄繼續進行內部磨光。
其他工匠也紛紛蹲下身,這摸摸,那摸摸,對著鑽床和皮帶傳動手鑽嘖嘖讚歎。反倒把焦玉給擋在了人群外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伸出黑黝黝地大手在自家頭皮上猛撓。
此時此刻,朱八十一哪還有興趣繼續觀察工匠們如何學習使用鑽床?幾乎全部心思都在焦玉的那個死去的師父身上,虛弱地笑了笑,繼續追問道:“那你從你師父哪,還學了些什麼東西?他留過圖樣給你麼?造東西的圖樣?!”
“沒了!”焦玉想了想,憨憨地搖頭,“基本上沒有了。師父也做過一個類似的水車,就像咱們這的差不多。不過不是自己用,是給村子磨麵,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飛輪兒。他飛升那會兒,我年齡還小,不太會修。結果沒多長時間,水車也壞了。被村人劈開當柴燒掉了!”
“暴殄天物,絕對是暴殄天物!”朱八十一心不停地狂叫,恨不能將焦玉的腦袋劈開,看看邊到底還藏著什麼有用的記憶。
有很多飛輪兒的水車,就是利用了多個齒輪傳動的水力機械。眼下將作坊的水車內部隻有三到四個齒輪,效率和可操控性就已經把外邊常見的水車遠遠甩出了一大截。而焦玉師父的水車,居然有十幾個,甚至幾十個齒輪。那怎麼可能僅僅是個水力磨坊?!那分明是一台工業母機!
“都督,都督?您老這是怎麼了?需要,需要小的把黃師父叫起來麼?”見朱大都督一幅馬上就要發瘋的模樣,焦玉愣了愣,低聲呼喚。此時此刻,他所想的卻和朱八十一完全不一樣。
師父死的時候他還小,這麼多年過去了,原本就很淡的師徒之情,早就被歲月磨得絲毫不剩。記憶唯一覺得彌足珍貴的,就是那兩年在道觀,自己每天都能吃上飽飯,並且偶爾還能喝上幾口師父剩下的肉湯。
“哦?!”畢竟已經在生死之間走過好幾遭了,眼下的朱八十一,自我控製能力已經達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微微愣了愣,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笑著衝焦玉搖頭,“不用,讓他折騰去吧。他和你一樣,擺弄起活計來就什麼都顧不得了!”
“嗯,是!”焦玉又笑著撓了自己腦袋幾下,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隻要你留下跟著我幹,什麼條件都可以提!”盡管沒能從對方手得到更多的東西。朱八十一還是將焦玉當成了寶貝,笑了笑,大聲鼓勵!
這番惜才之心,明顯超出了整個時代。把焦玉嚇得一哆嗦,趕緊拚命擺手,“不,不敢,小的真心不敢!都督肯賞小的一口飯吃。小的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還敢跟您老人家提條件。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說!別吞吞吐吐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朱八十一經常跟工匠們打交道,知道最直接有效的溝通辦法。
果然,焦玉的口齒瞬間就流利了起來,以連珠箭般的速度說道,“那,那都督您剛才說的,說封小人做大,大匠師的事情”
“該記的你記不住,就記住這個了!”朱八十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在對方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的,大聲承諾,“成!大匠師,兼將作坊副管事。黃老歪不在的時候,這就由你說的算!”
說罷,看看呆若木雞的焦玉,又狠狠在此人肩膀上拍了一下,大聲補充:“以後火槍和火炮的事情,也都歸你統一負責。我這就去跟黃老歪交代。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讓他全力支持你!”
注1:元末明初,中國的火器製造,明顯有一個驚人的飛躍期。筆者考證不出到底是什麼引發了這種飛躍,就簡單歸咎於穿越者帶來的餘波。當然,這是小說家言,博大夥一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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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火繩槍

此時的朱八十一,在工匠們眼的形象半點兒都不亞於後世的私營企業老板。因此說出的話從來不會有人敢質疑,哪怕是對新來的工匠焦玉再不服氣,大夥都隻能捏著鼻子接受此人一步登天的現實。
而那大匠焦玉,也天生就是一塊做技術主管的料子。在朱八十一和黃老歪兩個的全力支持下,拎著一根火筷子,將周圍的工匠們指揮得團團轉。很快就將一把配備了藥鍋、繩夾和扳機的火槍給造了出來。雖然模樣與朱八十一期待中的火繩槍還有一定的距離,但跟最初連老黑所造的那支大抬槍比起來,已經完全可以用“脫胎換骨”四個字來形容了。至少,在朱八十一眼,此物已經完全可以被稱作火槍!
按照規矩,第一次試射肯定要焦玉親自動手。但是朱八十一卻舍不得讓自己剛撿到的寶貝死於一場武器實驗事故,因此不顧焦玉的滿臉激憤,強行命令眾人將火槍綁在了一個木頭架子上。然後又在扳機處係了一根繩子,剩下工作則交給徐洪三這個有過大抬槍操作經驗的人來完成。
徐洪三巴不得多在自家都督麵前有所表現,當即爽利地答應一聲,步上前。先取了一根長長的艾絨,湊到火爐上點燃了,夾在火繩夾上麵。然後按照最近幾天的觀摩,用木頭勺子從火藥袋舀出一小勺,大約三錢左右火藥倒進搶口。再將一粒事先準備好的鉛彈用銼刀磨圓,從槍口塞了進去,接著再用一根通條推著鉛彈入內,連同邊的火藥一並壓實。然後再次用勺子舀了一點點火藥,輕手輕腳倒進與槍管經小孔相連的藥鍋
一係列動作忙活下來,他手腳雖然麻利,所花費的時間也足夠普通人拉五次角弓了。而他此刻卻依舊不能立刻開火,把火槍重新擺平了,槍口對準靶子。然後才速向後退了五六步,拉著繩子,回頭向朱八十一請示。
“開火!”朱八十一揮了一下胳膊,隨即將眼睛死死地盯在了槍管後半段。
那是火藥被壓實後集中存放的地方,如果發生炸膛,也是同樣的位置,所以最吸引大夥的目光。不但朱八十一在眼皮都不眨地盯著,黃老歪,連老黑和其他工匠們,也都屏住了呼吸,一起把心髒提到了嗓子眼兒處。
“嗤!”徐洪三輕輕一拉繩子,末端點燃了的艾絨被火繩夾夾著,速下壓。藥鍋火藥立刻被點燃了,白煙跳起了足足有三寸高。緊跟著,綁在木頭架子上的火槍猛地抖了一下,“呯”地一聲,將彈丸噴在了五十步外的靶子上。
“呼啦啦!”也不管朱八十一會不會生氣,黃老歪帶著一幹工匠們,全都衝了上去。將火繩槍從木頭架子上接下來,反複查驗。
“沒炸膛,沒炸膛。連變形的跡象都沒有!”
“銃口也沒任何變化,就是邊好像有一點兒髒。用通條裹了布擦擦就好!”
“扳機放在側麵,容易把火銃扳歪,不如挪到下麵去。然後在木頭槍托上掏個洞,把機關都從洞穿過來,跟夾火繩的夾子連上。這樣,點火時肯定更穩當!”
“胡扯,機關全都挪進去,那得掏多大的窟窿。槍身立刻就不結實了。不如隻挪扳機,把其他零碎東西還留在側麵。”
“那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看,扳機這樣伸進去,再這樣橫著拉出個軸來,然後再這樣再連一個小齒輪,這樣橫著拉一個銅簧,上端!”
“夾子,這個夾子的形狀還可以改一改。不能完全是直上直下的,前頭拐個彎,再橫過來。這樣下壓時,更容易找正藥鍋!”
“藥鍋上麵弄個蓋子,大風天,省得吹散了引火藥!”
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了,一扇窗戶被推開之後,剩下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再操心。很,大夥就群策群力,拿出了一整套的改進方案。
“焦玉,火槍是你造出來的,你自己看著弄!等一會弄完了,咱們繼續試!”朱八十一心也非常興奮,丟下一句話,步走向遠處靶子。
“都督,入木半寸。不如連哥那杆大抬槍威力大,但五十步距離,穿破皮甲應該沒啥問題!”黃家老大機靈,***先一步跑上去,用鐵鉤子挖著陷在靶子上的彈丸說道。
“等會兒加大用藥量,再試。你負責把每次用藥量給我拿小秤稱一下,最低精確到分!”朱八十一有意培養這個機靈的小夥子,笑著吩咐。
“唉,唉!我這就去,小的這就去找矣!”黃老大連聲答應著,飛速跑開了。須臾之後取來一杆非常幹淨的矣,擦拳磨掌,準備大幹一場。
眾工匠也在焦玉的統一指揮下,按照大夥都認可的方案,重新去改進火槍。又忙碌了大約一個時辰左右,再度將火繩槍綁在了先前的木頭支架上。
這回,火繩槍就愈發接近朱八十一期待中的模樣了,雖然傳動裝置仍然留在槍的右側,看起來有點兒紮眼,但扳機卻完全挪到了槍杆下方,並且在外圍打上了防護圈,即便不用眼睛去看,單憑一隻右手,也能準確地將食指送到扳機位置。
“還是用繩子,慢慢加大裝藥量,每次增加二分為宜!”見焦玉又親自站到了火繩槍後,朱八十一趕緊出言阻止。
“是!”焦大匠無奈,隻好怏怏地後退。但是這次,他卻無論如何不肯再將試射交給徐洪三來完成了,而是把拉動扳機的繩子頭緊緊地攥在了自己手。
徐洪三也不跟他爭,和善地笑了笑,與黃老大一起開始精確測量用藥量,並負責調整槍口方向。劉子雲見狀,也趕緊去找了紙筆,親自負責記錄。四個人齊心協力,很就開了第二槍,第三槍、第四槍和第五槍。用藥量從三錢一直增加四錢,才戀戀不舍地停止了射擊,開始用濕布纏了通條去清理槍膛。
“槍管太燙了,再打下去,三槍之內,肯定得炸膛!”黃老歪摸了一下槍管的溫度,立刻得出了結論。
“的確太燙了,都發紅了!”焦玉也飛地摸了一下,然後看著手指間上被燙黃的皮膚,大聲承認。
“再做個套子,邊裝滿水,就能讓槍管熱得慢一些!”
“那得多沉啊。還不如每人帶一塊棉布呢。用的時候沾滿水,隨時都可以在外邊擦槍管散熱!”
“胡扯,戰場之上,倉促間哪找水去?!”
“水袋的水唄。實在不行,就自己撒尿。味道差一些,總比把槍管打廢了強!”
工匠們又湊在一起議論了起來,群策群力,試圖將這第一杆火槍調整到最佳狀態。被聘請到左軍將作坊之後的這七八個月,是他們這輩子拿錢拿得最多,最開心的日子,也是最受人尊敬的日子。一個工匠頭拿比千夫長還高的薪俸,穿和對方一樣的甲胄。這種日子以前有誰敢想過麼?所以,大夥寧願舍了老命,也得把朱都督親自抓了這麼多天的事情給辦瓷實了!
朱八十一卻沒有參與大夥的討論,而是帶著劉子雲和黃老大、徐洪三等人,一起走到了靶子旁。楊木做的靶子,此刻已經徹底麵目全非了。有兩顆彈丸至少打進去了有一寸半深,差一點,就將靶子打了個對穿。
“已經超過破甲錐了,即便是咱們自己的板甲,也能打過去,直接傷到穿板甲的人。唉,就是這使用起來的麻煩勁兒”憑著以前使用弓箭的經驗,徐洪三準確地判斷出,火繩槍的威力超過了常用的弓箭。隻是在操作複雜程度上,依舊令人不敢恭維。
“拿厚紙糊成筒子,事先將火藥和彈丸都裝在邊。然後作戰時,將筒子一端拿刀子割開,把火藥和彈丸一起倒進去,然後再拿通條壓!”這種時候,就體現出穿越者的優勢了。朱八十一雖然不懂得如何造火繩槍,卻知道火器發展的大體正確走向。“甚至不需要刀子,在槍柄上方專門釘個鐵片兒。中間打出個豁口來,一方麵可以用來瞄準目標,另外一方麵,就用來割火藥包。反正藥包也是紙糊的,很容易割漏!”
“還有這!”他蹲在地上,畫了個槍管的草圖,然後在頂端狠狠點了一下,“這給我做個鐵圈當準星。以後開火之前,必須用這個鐵圈和後麵的那個缺口鐵片兒將人套在邊,像木匠畫線一樣,三點一線!”
“都督英明!”黃老大喝了一聲彩,撒腿跑回去,把都督大人的最新指示,傳達給自己的父親和正在擺弄火槍的工匠們。
“高明,都督高明!”
“當然,都督可是佛子,佛子轉世的!”
眾工匠們立刻馬屁如潮,把朱八十一直接捧到了天上。
“胡說些什麼?!”朱八十一紅著臉,像喝了二斤酒一般醉醺醺地說道:“槍管冷下來沒有?冷下來後就繼續試。其他人也別閑著,趕緊照著剛才的樣子,再打出幾根槍管來。然後按照剛才的過程,多試驗幾輪。把靶子也不斷地向遠了挪。三天之內,無論如何也要將最大裝藥量、最遠射程和最大使用次數給我試出來。拿到結果之後,我請你們所有人去臨風樓,酒菜管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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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時代的序幕

折殺了,折殺了!”
“使不得,使不得。我等什麼身份,敢去吃都督的酒?!”眾工匠立刻紛紛拜倒下去,紅著眼睛推辭。
這年頭,匠戶的地位極低。忙忙碌碌一整天能混出隔夜之糧已經需要感恩,誰曾經指望過像現在這樣,每天兩幹一稀,頓頓有菜,並且還有大筆的工錢可以托人帶回家?!如果再不知足,還想跟朱都督一起到酒樓吃酒,那不是等著被人戳脊梁骨麼?!
這人哪,無論什麼時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不能別人給你點兒好顏色看,你就想著如何去開染坊?!
“什麼使不得的。就這樣定了!老黃,你先派幾個徒弟去外邊定些酒菜了,大夥這幾天辛苦了,咱們今晚先在作坊頭加餐。等所有事情都忙活完了,再一起去外邊活!”朱八十一心,想得卻是後世甲方趕工期的不二法寶,請相關技術人員喝酒吃飯。隻要一頓酒喝過後,無論再牛氣的工程師,都沒臉皮再半途退場。
結果朱大鵬同學的一位師兄,就因為沒有臉皮退場,一口氣在施工現場蹲了整整一百六十八小時。設備試運行結束之後,完全靠著幾個工友抬著,才活著離開了工程師平台。
在朱八十一身體的另一個靈魂朱大鵬看來,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那幾十年,中華民族之所以能迎頭趕上世界文明的發展進程,正是因為有這些愛麵子,敢拚命的工程技術人員。而不是那些天天在互聯網上高喊各種口號的鍵盤政治家。雖然,後者的言辭聽起來更有誘惑性,擁有的粉絲更多。
而眼前這些滿臉謙卑的匠戶們,不就是這個時代的頂尖工程技術人員麼?!並且還是手底下能出活的那種,不是紙上談兵的鍵盤黨。既然如此,他又何吝嗇幾頓酒肉?!隻要能把徐州軍盡推進火器時代,就是砸鍋賣鐵也值得!
火器的出現,才避免了文明一次又一次被野蠻征服。朱八十一記不得這句話是誰說的,卻越來越認為這句話說得有道理至極。按照後世的遊戲世界劃分標準,大多數中原百姓都隻能被歸入職業農夫這一類。而來自北方大漠和叢林之間的某些征服者,卻有點類似於職業強盜。前者與後者用冷兵器搏殺,肯定會吃大虧。雖然前者總是能建造起輝煌的城市,美麗的樓閣。而後者隻懂得將繁華變成廢墟,將書院變成瓦礫堆。
他不知道冥冥中哪位大能,誤點了鼠標,讓朱大鵬的靈魂穿越過來,和朱老蔫的靈魂融合到了一起。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對這個世界認識的增加,某種使命感和緊迫感,卻在他的心頭越來越清晰。
我來了,我看到了,我便不能準許無辜的生命再被踐踏,不準許野蠻再度毀滅文明,不能容忍某些悲劇再度發生。哪怕在原來的世界,這些都是命中注定!
既然朱八十一能夠出現在這,那些所謂的已經寫就的命運,就注定是個笑話!
九個多月來,不但手下的弟兄們在變,他自己也在變。在適應,在努力,在不斷開拓著自己的視野,提高著自己的目標。特別是連續幾次作戰勝利之後,他將目標定得更高,也更清晰。
現在,他已經不再想著去找朱元璋,去抱這個曆史上勝利者的粗腿。而是帶領身邊關愛著自己,自己也關愛者的人,走出一條於完全屬於自己這夥人的道路。不必去迎合曆史,也不必去迎合所謂的命運!
“我再強調一遍!”望著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的大夥,他笑了笑,非常鄭重地說道,“隻要出了這個軍營門,我就是朱屠戶,朱老蔫兒,而不是什麼朱都督。朱老蔫請自己的鄰居吃飯,誰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去,三天後,朱屠戶在臨風樓等著你們。誰不去,就是不給我麵子!”
說罷,又用力一揮手,大聲命令,“好了,現在都起來去幹活!老子最煩看到有人磕頭。老子這需要的是匠師和大匠師,不是一群磕頭蟲!”
“還不起來幹活!”黃老歪紅著眼睛吼了一嗓子,帶頭衝向了岸邊的水車。“誰再當孬種,以後就別說是咱們都督的鄉親!”
“幹活了,幹活了,幹完活後,才有臉去喝都督的酒!”連老黑,焦玉等人也紅著眼睛響應。
在他們幾個的組織下,眾工匠和學徒們,該繼續試槍的繼續試槍,該繼續造槍管的繼續造槍管,很,就讓將作坊重新飄滿了清脆悅耳的叮叮當當聲。
有了水車、水錘、鑽床和手搖鑽機這些器械的幫助,第二支雙卷法製造的槍管,也很捧到了朱八十一麵前。比第一支邊設計邊製造的那根看起來更工藝精良,表麵和內部兩道已經磨平的焊縫,也更加美觀均勻。
朱八十一毫不猶豫地命人將這一根槍管也安裝上了木柄、扳機、火繩夾、片狀彈簧等附件。製成了第二支真正意義上的火繩槍。然後安排人手和第一支一起,繼續進行各項性能指標測試。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當黃老歪安排人將燈籠挑起來的時候,第三、第四支火繩槍也都在工匠們手中誕生了。而與此同時,第一支火繩槍在經曆了反複射擊,冷卻,再射擊,再冷卻的多次折騰之後,終於遺憾地炸了膛。但是並沒有像朱八十一預料的那樣爆炸,而是沿著外層套管的焊縫,裂開一條三寸長的口子。從口子向內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內層槍管在不同的位置,也裂開了長長的一條。因為內外兩條焊縫螺旋方向恰恰相反的緣故,火藥燃燒產生的高溫氣體,無法在第一時間放出。所以無法產生爆炸效果,也沒有出現能夠殺死人的破片。
“要是在兩層槍管之間再鍍一層錫或銅的話,可能炸膛的機會更小!”焦玉惋惜地看著自己親手打造,又親手毀掉的槍管,小聲跟朱八十一商量。“就是重量會再增加三成左右,製造起來會多花一點兒時間!”
“一共射擊了多少次?!”朱八十一關注點卻不是如何提高槍管的耐久度,而是目前製造工藝下,槍管的具體性能。
“二十三次!”劉子雲走上前,盯著記錄在紙上的字跡回應。“最後五次的用藥量分別是七錢,七錢一分、七錢二分和七錢二分五厘!當時焦大匠已經察覺到槍管有些變形了,就沒敢像原來那樣兩分兩分地增加裝藥量!”
“威力如何?!射程呢?!”朱八十一想了想,繼續追問。
劉子雲速在記錄紙上看了幾眼,有些慚愧地回應,“裝五錢藥時,八十步能破甲。射程最大能到一百六十步。然後就基本上沒法測了,無論裝多少藥,都很難打得中更遠的靶子!”
“嗯!”朱八十一低聲沉吟著,在自己心默默地換算。八十步,邁腿一次為一跬,邁腿兩次為一步。這個時代的八十步,基本上就是後世的一百二十米。一百二十米的有效射程,二百四十米的最大射程,恐怕已經是滑膛槍的極限了。再遠的話,可能就需要來複槍。而來複槍是什麼原理,膛線該怎麼刻,從朱大鵬的記憶他找不到任何相關內容,所以隻能作為長遠目標,留待以後慢慢研究。
“其實,其實末將覺得,四錢半藥最好!”偷偷看了看朱八十一的臉色,劉子雲硬著頭皮說道。“四錢半火藥,基本上能讓四錢重的彈丸,在六十步上有破甲能力!再遠,除了徐隊長和陳德這種練家子外,一般人都瞄不準了。而蒙古人的普通羽箭,根本破不了硬鎧,更甭說是咱們的板甲了。真正有殺傷力的破甲錐和重箭,必須走到五十步以內平射。咱們火繩槍以六十步破甲為目的,剛好把他們給吃得死死的!”
“嗯!”朱八十一笑了笑,對著劉子雲輕輕點頭。不追求過分華麗的技術指標,隻追求永遠比競爭對手領先半步,這大劉,還真有一個難得的清醒頭腦。
想到這兒,他將目光轉向焦玉,繼續問道:“如果就按目前的工藝,把全部工匠都集中起來,你估計每天能造多少支槍?!”
這個問題有點兒複雜,焦玉瞪圓了眼睛在燈籠下算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啟稟都督。按照小的這樣,一個大工帶倆徒弟算,每人每天不停地幹,可以打四到六根槍管出來。前提是得保證鐵板供應得上,那個一百二十斤重的小型水錘,也都輪得到。不過咱們這,鐵板都是用那個五百斤中的大號水錘砸出來的,小號水錘也隻有兩台”
“按最保守,就是最少了算。你估計目前情況下,作坊每天能造幾支火繩槍出來!”朱八十一滾燙的頭腦立刻就恢複了冷靜,疲倦地笑了笑,輕輕擺手。
“,!”焦玉憨厚地抓了自己的後脖子幾下,笑著補充,“那就不需要全部工匠都上了。留下四到六個活細的,帶著徒弟幹,其他人還是該忙活什麼就忙活什麼去吧。每人每天四根,再扣除後來加工廢了的。二十支火槍頂天了。再多,都督您就得換地方開作坊了。這個作坊,也擺不下更多的水車了!”
注:關於槍管製造速度,古代工匠純手打的話,大概要一個月左右出一根。而使用了簡單的機械之後,每個工匠組每天製造兩到三根合格鐵管不成問題。具體可參見八路軍的馬廠兵工廠。依靠純手工,沒有任何電力和水力機械,靠手搖鑽鐵棍的方式,每月為八路軍提供步槍五百支,並且能保證一定質量。以至於小鬼子在戰場上撿到了馬廠造,並仔細測試之後,都不得不承認土八路有了自行研發和製造輕兵器的能力,專門派轟炸機來重點打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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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逯魯曾之邀

“那就先按每天十五支火繩槍的速度造,十天之後,先給我拿出一百五十支火繩槍來,不惜工本!”朱八十一揮了一下手,非常豪氣地吩咐。
連續三場勝利,給徐州軍帶來了豐富的物資繳獲。作為其中功勳最卓著的左軍,自然每次瓜分戰利品的時候,都能拿到最多的一份。而左軍的總兵力,偏偏又是各部兵馬當中最少的一支。所以朱八十一眼下頗有財大氣粗的感覺,舍得不計血本兒地把錢投入到自己認為正確的武器發展方向上。
“是,都督!”焦玉大聲答應著,臉上的表情卻隱隱透出一絲失望。
“你那個中間夾錫的槍管,也可以繼續弄。需要材料和錢,就去老黃那領,我讓他必須全力支持你!”朱八十一稍加琢磨,就明白了焦玉的失望原因,笑了笑,繼續補充。“夾錫、夾銅、加銀粉都行。隻要你能造出能打一百發以上都不炸膛的槍管來!”
“是,都督!您盡管放心等著瞧好吧!”焦玉興奮地大叫一聲,抄起手被炸爛了的槍管,衝向了溪邊的火爐。
“整一個科學怪人!”朱八十一用誰也聽不懂的話嘀咕了一句,然後將頭轉向親兵隊長徐洪三,“等會從親兵隊調四個人過來,貼身保護焦大匠!”
“是,都督!”徐洪三大聲答應著,隨即兩眼瞪成了一對牛鈴鐺,“保護,保護焦大匠?!他,他”
一個工匠頭兒,走到哪都有四名親兵跟隨著。這派頭,比紅巾軍的千夫長都大!以徐洪三的眼界和人生經驗,想破腦袋也接受不了這種古怪安排。
“讓你去你就去,別囉嗦!”朱八十一瞪了他一眼,低聲補充,“這個人的作用,至少能頂三個千人隊。去吧,順便給黃大匠也派四個親兵過來,免得老家夥心嫉妒。另外,再從王大胖那邊調一個剛訓練好的百人隊來,專門負責保護將作坊。沒有我和蘇先生的兩個的手令,咱們左軍之外,連個蒼蠅都別給我往頭放!”
“是!”徐洪三聽得心中一凜,不敢再問,小跑去執行任務了。
望著他慌慌張張的背影,朱八十一有些得意地搖頭。人才,不光二十一世紀最重要,十四世紀也是一樣!他有一種預感,這被跟鹽丁一起俘虜來的焦玉,絕對配得起四個親兵的待遇。
武器研發和實際列裝不一樣。實際列裝,劉子雲剛才的建議最好,能領先對手半步。既節約了火繩槍的造價,又能保證火繩槍盡裝備到位。而研發,卻需要走得更遠,更有前瞻性。無疑,大匠師焦玉,是整個將作坊最合適的研發項目帶頭人。在別的工匠都為火繩槍終於可以定型投產而歡呼的時候,隻有此人還在念念不忘如何去繼續改進槍管。而科技的進步,往往就是因為這種不肯滿足的心思在推動著,並且推動著整個人類一步步走向更高。
“都督,末將,末將這幾天也想留在作坊!”站在一旁的劉子雲也心有所感,想了想,斟酌著請示。
“怎麼,你想讓手下兄弟優先裝備火繩槍?!”朱八十一迅速察覺到對方的小心思,笑著追問。
劉子雲被問得臉色微微發紅,拱了拱手,坦然承認,“不敢有瞞都督,末將的確覺得這火槍兵大有可為。末將,末將原本帶的擲彈兵,就是前所未有的新兵種。這大半年多來總算有了一些心得”
“行!”對於麾下將領們的力爭向上想法,朱八十一向來持一種鼓勵態度。笑了笑,點頭答應,“那你就也去調一個百人隊過來吧,一邊熟悉武器的使用,一邊把感覺不對勁兒的地方指出來,跟工匠們一道琢磨如何改進。”
“哎!”劉子雲立刻喜笑顏開,向自家都督行了個禮,飛一般朝作坊大門口跑去了。擲彈兵因為手雷的性能問題,幾乎成了雞肋。但是在火槍兵身上,他卻又看到了濃濃的希望。這是一個全新的兵種,雖然開槍速度慢了些,但殺傷威力和距離兩項,卻是壓倒性的。在成排的火繩槍麵前,蒙元武士手中弓箭,絕對就是擺設。
五十步外羽箭根本破不了甲,而在五十步到六十步段距離上,火繩槍手可以將弓箭手當靶子打,對方穿上鐵甲都無濟於事!
如果讓火繩槍手也穿上左軍親兵和將領們一樣的全身板甲,或者讓他們站到刀盾兵身後的話,則可以讓敵軍弓箭手走到二十步,甚至十五步內才能發揮作用。從六十步到十五步這段距離,對敵軍的弓箭手來說,就是一段死地。火繩槍手可以從容地將槍口對準他們的前胸,把他們當作靶子來一一射殺!
六十步外用羽箭漫射,六十步到十五步內用火槍,十五步到十步這個距離,則用手雷和標槍的伺候。幾個兵種隻要搭配得當,看天下還有誰能靠近徐州左軍的五步之內?!
而這樣裝備起來的徐州左軍,有三千戰兵,足以在縱橫兩淮。有一萬戰兵,打到汴梁,收複北宋舊都也不成問題。倘若假以時日,能擴張到十萬乃至更多,便足以橫掃天下。什麼探馬赤軍,什麼蒙古鐵騎,在此之前都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千戶,千戶大人!小心——!”他實在想得太激動了,以至於身後親兵們的喊聲根本就沒聽見。跑著跑著,一頭就跟迎麵過來的蘇先生撞了個滿懷!
“哎呀——!”蘇先生老胳膊老腿兒,最近又一直追求文官形象,哪經得起身穿鎧甲的他正面相撞?當即一個跟頭滾出了五六步遠,半晌都沒喘過氣來!
“軍師,軍師!”眾親兵趕緊搶上去,扶起蘇先生又拍又敲。折騰了好一陣兒,老先生才終於恢複了清醒,指著劉子雲,大聲斥道:“都多大個人了,就沒個正形?!走路也不看道,要是撞到了別人身上,你看老子怎麼揭你的皮!”
劉子雲原本就出自蘇先生門下,此刻雖然做了千夫長,依舊對老先生尊敬有加。因此挨了罵也不敢還嘴,彎下腰,訕訕地賠罪道:“該打,該打!您老沒事兒吧,要不要去找個郎中過來?!”
“你還嫌動靜不夠大啊,還找郎中?!”蘇先生沒好氣兒地瞪了他一眼,繼續數落,“算老子倒黴,遇上你這麼一個二愣子!都做千夫長的人了,還整天蠍蠍螫螫的。你跟人家徐達學學,那才叫有大將之風!”
“是,是您老說得是!我改,我改還不行麼?!”劉子雲低下頭,擺出一幅躬身受教狀,“您老這是準備去哪,怎麼沒坐轎子?!”
“那破玩意兒,又悶又顛,老子坐不慣!”蘇先生撇了撇嘴,滿臉不屑,“隻有暴發戶,才弄個轎子窮得瑟!拉我起來!你剛才是不是從作坊頭出來的?!咱們家都督呢,他是不是還在邊?!”
“在!他剛才還說起您老來呢!您老找他有事情麼?!”劉子雲一邊扶住蘇先生腋下往起拉,一邊大聲回應。
“就沒一個讓人省心的。挺大個左軍都督,天天跟工匠們混一起,也不嫌寒磣!”蘇先生擺出一幅前輩長者模樣,絮絮叨叨地抱怨。
這是他老人家的一項業餘愛好,借以彰顯自己在左軍中的超然地位。劉子雲早就習慣了,所以也沒好意思反駁。笑了笑,低聲道:“還不是為了給大夥弄幾樣新兵器麼?咱們徐州軍有手雷的事情,這幾仗下來,恐怕已經弄得人盡皆知了。都督不再弄些新玩意兒出來,以後怎麼還能一直按著朝廷的腦袋打?!”
“打,打,打,就知道打。他是左軍都督,又不是匠作營的大匠!”蘇先生明明知道劉子雲說的是事實,卻兀自擺出一幅非常不滿意地模樣,繼續低聲嘮叨。“你也不勸勸他,還跟著他一起胡鬧!這做大事有做大事規矩,上下得有個序,各司其職,各安其位才好。他一個左軍主帥都去掄錘子打鐵了,讓你們這個千戶、百戶們該怎麼辦?!”
“對,您老說得對。您老趕緊過去,親自勸勸他。我們的話,未必如您老的話管用!”劉子雲不願跟蘇先生爭辯,隻管順著對方的話頭敷衍。
“什麼事情都由我一個人去說,要你們這幫家夥何用?!”蘇先生聞聽此言,免不了又狠狠瞪了他幾眼。瞪過之後,卻又長長的歎氣,滿臉無奈,“唉——!算了吧!反正最近也沒啥大事兒,就由著他去折騰吧!哪天我老人家兩腿兒一蹬,就眼不見為淨!”
“那怎麼行?兄弟們還都等著您老提攜呢!”劉子雲趕緊接過話頭,笑著安慰。然後又幫蘇先生拍了幾下身上的塵土,繼續說道:“您老找都督有事情麼?要不要我跟您一起進去?!”
“不用了,你自己忙去吧。”蘇先生這才心滿意足,擺擺手,示意劉子雲可以自行離開了,“有人給咱們都督送了一份請柬過來,邀他明天晚上過府飲宴。我就不明白了,這不逢年也不過節的,姓祿的是請哪門子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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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歪批楚漢

“那老匹夫,他還想收咱們都督做徒弟不成?!”聽聞請客的人是逯魯曾,劉子雲的眉頭立即就皺了起來,冷著臉罵道。
老進士逯魯曾雖然是個外來戶,但是名氣大,學問大,又做了徐州軍長史趙君用的老師,因此在整個徐州軍內,根本沒人能把他當作俘虜看。特別是在一些讀過書的人眼,簡直比芝麻李、彭大等人威望還高。能夠跟老家夥隨便說上幾句話,請教上幾句詩文,就足夠興奮得幾天幾夜都睡不著覺。
但在劉子雲、餘常林這些紅巾軍將領眼,老進士的不知進退舉止,無疑非常惹人討厭。徐州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大夥一刀一槍拚出來的,關詩詞歌賦屁事兒!更何況老進士逯魯曾在第一次被俘虜時,還擺出過一幅寧死不降模樣。最後是被趙君用使計逼得走投無路了,才不得已陣後倒戈,實際上對徐州軍未必有多少忠心。
“嗨,子雲,這就是你不對了。咱們徐州軍將來要取天下,自然就要容得了前來投奔的任何人。”蘇明哲自己對逯魯曾也不是很感冒,但看到劉子雲滿臉不高興,他還是裝作很大氣地勸告:“千金買馬骨的典故你沒聽說過麼?這老祿頭兒,就是那塊臭馬骨頭。哪怕他從前跟咱們曾經在戰場上生死相見過!咱們也得把他當個寶貝給供起來。這樣,天下豪傑才會蜂擁來投!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趕緊去忙你的吧,我親自把請柬給都督送過去。免得他到時候忘了去赴宴,讓外邊那幫無聊家夥覺得他故意怠慢讀書人!”
“也是!那老匹夫,甭看幹啥啥不靈,名氣卻真的不小!”劉子雲苦笑了幾聲,無奈地搖著頭走了。
這年頭雖然蒙元朝廷不拿讀書人當一回事情!但兩宋三百年尊賢禮士的影響,卻不是蒙元統治者短短幾十年內就能消除得掉的。所以但凡能考取功名的人,在民間號召力都極其巨大。更何況這逯魯曾,還是成名多年,做過一任國史院編修的飽學鴻儒!
故而即便心頭再不待見此人,大夥也不會阻止自家都督前去赴宴。以免給外界造成朱八十一輕慢士子的印象,影響左軍的未來發展。
當然,作為左軍的長史,蘇先生還會做得更近一步,將祿老頭主動邀請自家都督過府的事情,大肆宣揚出去。充分利用這次機會,把自家都督的形象從殺豬漢、神棍,朝風流倜儻的儒將上頭靠。
朱八十一本人,對逯魯曾也沒什麼好的印象。受朱大鵬那一半兒靈魂的影響,他早就自動把逯魯曾歸類到後世的所謂“磚家教授”頭。幹啥啥不靈,幫倒忙一個頂倆。嘴巴上還整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仿佛不按照自己那一套辦,天就會塌掉一般。
不過,念在老頭好歹學曆沒造過假的份上。他還是決定硬著頭皮跟此人周旋一番。就算給趙君用麵子了,免得自己跟老趙剛剛緩和起來關係,再度變得劍拔弩張。
於是乎,在蘇先生的努力攛掇下。第二天傍晚,朱八十一就停下了手頭的所有事情,帶著徐洪三等十幾名親兵,大張旗鼓地來到了逯魯曾的府邸。
那祿家已經提前一步敞開了大門,府中所有男性都在祿老頭的帶領下,出迎到了大門口。先依照輩分次序上前跟大都督見了禮,說了一大車沒營養的客套話。然後前呼後擁,將朱八十一請進了正堂。
待正式開席,卻隻有逯魯曾自己相陪。賓主二人各自跪坐在一張兩尺來高的矮幾之後,相對而飲,每一道菜上來,都是一式兩份兒。由兩個幹淨利索的仆婦從托盤端了,分別擺到賓主給自桌案上。
那菜,自然也是外外透著斯文。每個碟子隻有巴掌大小,還隻裝了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則全是精雕細琢的裝飾。或者是鵲登枝頭,或者是大鵬展翅,或者是鬆鶴延年,看得朱八十一目不暇給,嘴巴和舌頭卻大半時間都空閑著,隻能不停地往嗓子眼兒倒酒療饑。
自打兩個靈魂融合以來,他跟蘇先生等人一直都是同一張桌子上胡吃海塞,幾曾見過如此講究的酒宴?!因此怎麼吃都覺得別扭,兩條跪坐在一起的腿,也像生了惡瘡一樣癢得難受。
好在逯魯曾請他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品嚐美食。酒過三巡之後,就輕輕放下銀盞,笑著自謙道:“老夫福薄,不得已舉家遷至徐州避禍。倉促間也置辦不起像樣的菜肴,隻好拿些粗茶淡酒宴客,怠慢之處,還望都督海涵!”
“老先生這是哪話來?!”朱八十一非常不適應對方的說話方式,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客套,“朱某就是一個屠戶,吃穿哪有多少講究。像今晚這樣精細的美食,說實話,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呢!怎敢胡亂挑剔!”
“屠戶?!”逯魯曾眉頭輕輕皺了皺,也有點兒不習慣朱八十一身居高位了,竟然還總是以屠戶自居。“都督過謙了!都督側身賤業是許久以前的事情。眼下這徐州城中,誰還敢對都督等閑視之!”
“不過是**個月之前的事情,算不上久!”朱八十一聳聳肩,對逯魯曾的說法不以為然:“並且朱某覺得,當屠戶自食其力,也沒有什麼不好。至於別人怎麼看我,我不都還是我麼?”
“這?”逯魯曾被噎得一口酒憋在嗓子,好半天才勉強咽下去,撫掌大笑,“爽,都督真是個爽人。如此,倒是顯得祿某見識短了。的確,當屠戶也沒什麼不好。想當年,漢大將軍噲就是屠狗之輩。誰曾料到他後來能青史名垂?!”
“漢大將軍噲?!”朱八十一輕輕皺眉,旋即在屬於朱大鵬的那份記憶,找到關於樊噲的掌故。搖了搖頭,笑著回應,“您老說的是鴻門宴上吃了一個生豬肘子,然後陪著劉邦借尿道逃跑的那個樊噲麼?老實說,那事兒他們哥兩個做得可不是很地道!”
“噗——!”逯魯曾剛剛端起酒盞來慢品,不小心嗆了一下,大半盞酒都噴到了衣服上。這下,他無論如何都再也斯文不起來了,搖著頭,大笑著說道,“這對君臣的確不地道,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自古成大事者,都不拘於小節。樊噲和劉邦要是當時不尿遁,恐怕後來就沒兩漢四百年江山了!”
“那可未必。項羽原本就沒起殺心。否則,第二天不會再提兵打過去麼?以楚霸王的當時的軍力,真是想要劉邦的命,直接帶領人馬拍過去就是,又怎麼會在乎劉邦跑到什麼地方?”朱八十一也舉起酒盞抿了一口,繼續滿嘴跑舌頭。
不得不說,後世飽受詬病的填鴨式教育,雖然達不到什麼深度。但是廣度方面,卻可以令幾百年前的公私學校都望塵莫及。再加上網絡論戰的一點兒最基本的胡攪蠻纏技巧,登時,令老進士逯魯曾也頻頻點頭,“都督說得是!兩軍交戰,實力才是第一位的。項羽當時如果真的有殺人之心,恐怕劉邦逃到天上去,也得被他追回來。所謂逼得高祖尿遁,不過是讓彼此都有個台階下罷了!”
“主要是做戲給範增看!”朱八十一在將作坊擺弄了一下午火鉗子和鐵錘,早就餓得兩眼發花了。來到祿府之後就沒能吃上幾口“硬菜”,光是往肚子了倒酒。因此這會兒便有些酒精上頭,用筷子敲了一下空蕩蕩的菜盤,借題發揮道:“亞父麼,雖然沒啥真本事,但輩分在哪擺著呢。惹了他會影響自家軍心。所以項羽雖然不屑采納他的詭計,卻得哄著他老人家點兒。,酒宴上殺人,算得什麼英雄?當時殺了劉邦,就能保證後來沒有張邦、李邦、王邦再起來跟項羽來爭奪天下,我看未必!”
“嗯?!”逯魯曾被朱八十一突然放浪形骸的舉動嚇了一跳,愣了愣,伸手在桌案上輕拍,“善,此言甚善!霸王當時不施仁義,又無故謀害的義帝。即便聽從亞父的話殺了劉邦,恐怕也不能長久。唉,亞父之謀,現在看起來的確短了些!”
“豈止是短了一些?”朱八十一用醉眼涅斜著逯魯曾,冷笑著繼續說道,“如果朱某沒記錯的話,他最初是輔佐項梁的吧?!項梁的結局是什麼?還不是中途就死在了秦軍手?!”
沒等逯魯曾瞪圓的眼睛眨一下,他又冷笑著說道,“明明自己根本就不是當謀士那塊料,還總覺得比諸葛亮,不,諸葛亮是後人,咱們往前算!比那個呂不韋本事都大。人家呂不韋雖然做了秦始皇的便宜老子,卻也給秦國打下了雄厚的家底兒。接班的人隻要不胡亂糟蹋,按部就班的來,也能把六國給平了!”
“他姓範的呢,既沒給大楚建立一個穩定的根據地,又沒替項羽挖掘出任何人才來!稍微幹的不合意,還說撂挑子就撂挑子。結果活活把自己給氣死了不算,還害得項羽落下個不能容人的惡名!這種驕傲自大,目光短淺。還總把自家那點臉麵置於楚國整體之上的家夥,怎麼好意思做人家的謀士?!,拉倒吧,早點洗洗睡了才是正經!”
這番話,連同邊的曆史知識,十有七八來自後世的網絡。雖然非常不靠譜,可短時間內,還真難找到邏輯上的破綻。逯魯曾聽在耳朵,再對比自家最近的經曆,不覺顧影神傷。歎了口氣,拱著手說道:“都督高見,祿某受教了!想祿某當初,也是自視甚高,卻不知”
“哎,老祿,我可不是說你!”朱八十一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點指桑罵槐之嫌。而他今晚前來赴宴,是為了跟逯魯曾所代表的文人階層搞好關係,而不是為了當麵打臉。趕緊笑了笑,用力擺手,“真的不是說你!你能上了一本線,我是說,你能考中進士,還是前十名,學問肯定沒得挑。至於打了敗仗的事情,那主要怪韃子朝廷氣數已盡。換了岳飛和戚繼光下來幫他”
“不,又說錯了!唉,頭暈,頭暈!”朱八十一卷起手指,輕輕敲打自己的腦袋。靈魂融合的後遺症之一,就是老弄不清哪個是古人,哪個對朱大鵬來說是古人,但是對朱老蔫來說卻是晚輩的晚輩的晚輩,“換了岳飛和金兀術聯手來幫他,也救不了他的急。偶爾贏一仗兩仗沒問題,到最後,照樣還得流竄漠北!”
“嗯?!”逯魯曾雖然已經投靠徐州軍了,卻依舊不敢看輕蒙元的實力。愣了愣,有些詫異地追問,“都督何出此言?!莫非連番大勝之後,已經令都督目空如斯麼?!”
“別掉文,我是粗人,說話太斯文了我聽著別扭!”朱八十一笑了笑,大聲回應,“這不很簡單的事情麼?天下老百姓都餓得起來造反了,他卻還忙著給佛像鍍金求保佑!不是舍本逐末麼?我就不信一個金塑的佛像,就擋得住幾百萬人的詛咒!況且就算那佛像有靈的話,他豈敢為了幾兩金粉,就跟全天下人都對著幹?!那今後誰還敢信佛啊!沒了信徒,再跟什麼天主教、真主、玉皇大帝這人同行打起來,他釋迦摩尼拿什麼跟人爭啊!”
“這?!”逯魯曾是儒家信徒,向來講究不語怪力亂神。可對於佛教、天主教、伊斯蘭教和道教,卻都多少了解一些。聽朱八十一將這漫天神佛比作人間諸侯,頓時覺得非常不適應。而不問蒼生問鬼神,也的確是當今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的真切寫照。依靠求神拜佛來獲取國泰民安,也的確是緣木求魚!
“再說了,那妥歡帖木兒是蒙古人的皇帝,憑什麼騎在我漢家男兒的頭上?!我漢家無人了麼?還是漢家男兒個個都犯賤,非願意給人當驢子騎?!即便老祿你是儒家,也講究一個什麼左衽右的區別吧!你們孔老聖人當年,可是沒說過,誰他奶奶的刀子,就叫門下七十二弟子趕緊去抱粗腿!”朱八十一明顯是酒勁兒上來了,想收都收不住。隨便一發揮,就又把孔夫子給拐帶了進來。
那華夷之辨,一直是蒙元儒者無法面對的難題。雖然有一大堆無良敗類,曲解春秋,愣把“入夷則夷,入夏則夏”的話按到了孔夫子頭上。可真正有點學問的人,誰都知道那純粹是胡攪蠻纏,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而逯魯曾雖然不是什麼硬骨頭,節操卻依舊比後世的某些“磚家叫獸”強了一點兒,至少做不出對著白紙黑字信口雌黃的事情來。聽朱八十一說得激憤,不覺又紅了臉,訕訕地回應,“都督說得是。夫人雖然不恥管仲小器,卻也曾經說過,‘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是我們這些後輩子弟不爭氣,有辱聖人門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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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徐州對


    “還有,我記得你們孟老夫子也曰過,那些率獸食人的,不配統治一個國家!”人的大腦被酒精刺激到一定程度之後,會以某種非常興奮的狀態高速運轉。朱八十一目前顯然就處於這種狀態,說出得話根本不經考慮,但乍聽起來絕對能唬得人兩眼發直,“他老人家是不是還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老人家好像還說過,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老祿你學問多,你告訴我,大元朝皇帝現在的做法,算不算率獸食人?他把老百姓逼得都沒活路了,老百姓該不該造他的反。還有,老祿,你別躲。直接回答我,誅商紂王不算殺君,是不是也是你們儒家的觀點?!”

    “庖有肥肉,厩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這些話都是出於亞聖孟子之口,自誕生之日起,就像夜空中恆星一樣照亮了整個華夏文明史!身為儒家子弟的逯魯曾,如何能不記得? !只是身為飽學鴻儒的他,從前每每讀到以上文字,都只是佩服亞聖當年膽大,什麼話都敢公然宣之於口。而今天聽了,卻發現以上詞句字字誅心,不知不覺間,冷汗順著脊梁骨淋漓而下。

    率獸食人,率獸食人。這大元朝從立國到現在,哪一天不是在率獸食人? !而自己身為儒門子弟,不思為民請命,卻施施然與猛獸為伍,這不是為虎作倀,又是在幹什麼? !按照孟子之言,眼下紅巾軍所做所為又有什麼錯?難道飯都吃不上了,還不起來造反,還要乖乖待在家裡等著餓死麼?

    正深省間,卻見朱八十一突然坐在了地上,用手拍打著自家大腿,繼續說道:“誠然,蒙元朝廷是個龐然大物,像徐州這樣大小的地方,恐怕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蒙古皇帝有的是本錢,再敗個十次二十次,都未必傷筋動骨。”

    “而萬一他真的把全國的力量集中起來,毀掉我徐州軍也是易如反掌之事。但老祿你別忘了,天下也不止我徐州一地。到處都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有知恥男兒!”

    “有潁、徐二州的例子為鼓舞,早晚有一天。他們會和我等一樣揭竿而起。待全天下反抗之火都燒起來,你且看蒙元朝庭拿什麼來撲?!”

    “到那時,即便朱某,即便李總管、趙長史、毛都督和朱某等人都已經不在了,焉知沒有個芝麻張、芝麻王、芝麻趙。大夥前仆後繼,總有把蒙古人趕回老家的那一天。”

    “而數百年之後,華夏子孫提起這一段歷史,有誰不會挑起大拇指,贊李總管和朱某等人一聲,鐵血男兒?!而屆時,誰還會在意哪個曾經中過蒙古人的狀元,當了多大個官兒?!”

    說罷,用手在面前矮几上一撐,搖搖晃晃站起,“行了,老祿。謝謝你的酒和菜。這一頓吃得不錯!朱某已經喝過量了,就不再給你填堵了!告辭!咱們改天再見!”

    “都督且慢——!”逯魯曾這才如夢方醒,推開面前的矮几,連滾帶爬地去拉客人的衣角。

    “老祿,你這是乾什麼?你也喝多了?!”朱八十一雖然醉得步履蹣跚,卻也不忍心看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在自己腳邊爬。趕緊蹲下身去,雙手將逯魯曾從地上扯起。 “有話就說,別來這一套。就憑你是趙君用的師父,這徐州城還有誰敢讓你受委屈?!”

    “不,不!都督誤會了,誤會了!”逯魯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反手扯住朱八十一的衣袖,死死不放,“祿某並非有事要求都督。今日請客,是,是有一策,想當面獻給都督!”

    “你,獻策給我?!幹什麼不直接去獻給趙長史,他才是我們徐州軍的二當家?!”朱八十一有點反應不過來,看了一眼滿臉惶急的逯魯曾,詫異地質問。

    “祿某雖然與趙長史有師徒之情,但此策,卻非都督不能懂!”逯魯曾想都不想,就大聲回應。

    這才是他請朱八十一的真正目的。先前品評人物也好,指點江山也罷,其實都不過是一種鋪墊手段。而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朱八十一竟然絲毫不解風情。大放了一番厥詞之後,竟然拔腿就走!

    如果讓朱八十一稀里糊塗地走掉了,他最近半個月來的所有努力,可就全都白費了。因此,老進士也顧不上再考慮什麼禮貌不禮貌了,繼續拉著客人的衣袖,苦苦挽留道:“都督莫笑,君用的學識不算太差,但胸襟氣度,卻稍嫌小了些。而祿某此策,卻非有志滌蕩天下者不能為之!”

    “噢?還有這麼一說?!”朱八十一愣愣地看著逯魯曾,有點兒想不起來類似情節在哪個故事中曾經見過。他原本以為是小說家胡謅,現在看來,古時也許真有當街揪著人獻策的傳統。

    “都督,且坐,且上坐。”唯恐朱八十一逃走般,逯魯曾拉著他的衣袖,大聲吩咐,“來人,把酒菜撤了,給都督上茶。上汴梁龍鳳團。 ”

    “是!”外邊伺候的男女僕人聞聽,趕緊答應著跑進來,七手八腳抬走矮几,收拾了殘羹冷炙。然後重新擺了一張方桌,兩把高背胡床,請自家老爺和貴客入座。再接著,就用銀壺裝著早就燒好的茶湯,給二人各自斟了大半碗。然後重新施了個禮,倒退著走了出去。

    朱八十一脫身不得,只好耐著性喝了幾口用七八種香料調製出來的茶湯。然後將美輪美奐的茶盞輕輕放下,笑著說道:“好了,醒酒茶也喝過了。您老人家有什麼錦囊妙計,趕緊拿出來吧!”

    “都督既然知道楚漢之事,可否告知祿某,以昔日項羽霸王舉鼎之力,最後怎麼反為漢高所擒?!”老進士卻又不慌不忙地賣起了關子,盯著盞中的茶湯說道。

    “您老是想提醒我,徐州非龍興之地吧!”朱八十一天天為徐州紅巾的生存而苦心積慮,立刻從逯魯曾的話語裡,聽出了對方的真正意思。

    “都督果然見識高遠!”逯魯曾又是微微一愣,然後帶著幾分佩服誇道。 “祿某來徐州有半個多月了,幾乎日日聽到直搗黃龍的豪言壯語。都督卻是唯一一個,在眼前形勢下,還能居安思危之人。僅憑此一條,就不枉祿某在都督身上花了那麼多心思!”

    “行了,老祿,你既然誠心給徐州軍幫忙。就別講究那麼多了。有什麼好的計策,趕緊拿出來吧!”朱八十一受不了對方的說話方式,擺了擺手,大聲催促。 “徐州軍上下,認識到這一點的,肯定不止是我一個。只是大夥都習慣悶頭做事,不習慣坐而論道而已!”

    “都督之言有理。徐州軍上下,的確不乏明白人。眾將的確在努力做事,但是做得卻遠遠不夠,或者空有努力,卻不得其法?!”到底是給蒙古皇帝做過禦史的人,說起話來,逯魯曾頭頭是道。

    朱八十一卻不太吃他這一套,皺了下眉頭,繼續催促道:“如此,朱某願聞其詳。請您老盡量說白話,朱某讀書少,聽不懂太多典故!”

    “讀書少,能將楚漢舊事如數家珍?!讀書少,能將春秋和孟子信手拈來?!”逯魯曾卻沒有滿足他的要求,而是笑呵呵地點了一句。

    “這”朱八十一登時語塞。他當然不能告訴對方,後世有一種叫做中學語文的寶書,《鴻門宴》是其中必背的名篇之一。更不能告訴對方,後世還有一種叫做互聯網的東西,最適合東拼西湊裝高深不過。憋了好一陣,才繼續說道:“徐州四下無險可守,所以無法當作大後方。我的意思您老明白麼?就是無法讓老百姓安心的種地、打鐵、做買賣。而老百姓生活無法安定下來,對軍隊的支持力就有限。所以項羽當年幾乎百戰百勝,打了一場敗仗,就無法翻身了。而劉邦輸得次數再多,卻背靠著四川天府。只要自己不死,就總有翻本的機會!祿老,我這話說得對是不對?!”

    “然!”逯魯曾用力撫掌,“都督果是天縱之才。如此,我徐州有何應對之策?!”

    “打出去,和潁州紅巾連為一體!給徐州軍奪取更大的戰略縱深!”既然逯魯曾誠心幫忙,朱八十一也不瞞著他。將目前芝麻李所做,和自己即將要做的選擇,如實道來。

    而那逯魯曾聽了,先是微微冷笑。將朱八十一笑得將臉色沉下來之後,才忽然換了一幅惋惜的表情,長嘆著說道:“類似的話,君用也跟老夫說過。李總管和朱都督的做法,看上去亦未嘗不可。然而都督和李總管想過沒有,徐州紅巾和潁州紅巾,能否真正結為一體,互為唇齒?若是真的可以做到親密無間的話,為何只見徐州紅巾朝潁州方向打,卻沒見潁州紅軍向徐州方向派來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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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徐州對(下)


    “你這老”朱八十一聞聽,立刻火冒三丈。芭斗大的拳頭舉了起來,欲直接朝老進士的臉上砸。可看到老傢伙明明兩條大腿直打哆嗦,卻死命抬著腦袋不閃不避的模樣,心中的如焚怒火又迅速變成了一片冰涼。

    祿老頭貪生怕死,那是如假包換的。否則此老也不至於當初丟光鹽丁被徐州軍活捉,隨後又在紅巾軍大破月闊察兒的戰役中,選擇了當場投降。

    讓一個如此怕死的人,冒著全家被殺的風險替韃子朝廷離間徐州紅巾和潁州紅巾的關係,顯然是不可能的。而既然祿某人不是兵書上所說的死間,那他說出先前一番話理由只能有兩種,第一,的確通過各種觀察發現了潁州紅巾和徐州紅巾之間的裂痕。第二,他老人家急於有所表現,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

    很顯然,後一種的可能性最大。否則,老祿頭又何必又是宴請過府,又是婉轉迂迴什麼的,直接把剛才那番話跟趙君用去說就行了。相信以趙君用的小心眼兒,絕對是一挑撥一個準!

    “老賊是麼?老而不死便為賊!老夫已經年近古稀,叫一聲老賊半點兒沒錯!”見朱八十一的拳頭遲遲沒有打下來,逯魯曾搖了搖頭,冷笑著補充。 “正因為是個黑了心腸的老賊,所以才不敢把別人想得太好!都督且莫羞惱,容老夫再問一句。如今全天下紅巾,真的能算做是親密無間的一家麼?”

    這句,就比先前那句更欠揍了,殺傷力也更大。朱八十一現在已經不是去年靈魂剛剛融合那會兒,對天下局勢兩眼一抹黑。自打成為左軍都督以來,他幾乎是手不釋卷。兩隻耳朵,也在不停地收集著周圍的所有信息。

    而據他所了解,如今天下打著紅巾軍旗號的義軍,恐怕不下二十餘家。其中規模與徐州紅巾不相上下的或者遠在徐州紅巾之上的,就有四、五家之多。近一點兒如韓林兒、劉福通所部潁州紅巾就甭提了,那是芝麻李一再努力想前去匯合的對象。遠一點兒的,還有佔據了鄧州、南陽一帶的布王三、張椿,自號北鎖紅巾;佔據了襄陽、鞏縣、秭歸一帶的孟海馬,號稱南鎖紅巾。還有一個不遠不近,像巨石一樣壓在劉福通部身後的,便是以徐壽輝、彭瑩玉二人為首的淮西紅巾,已經自己建立起了天完政權,年號治平。向東已經兵臨安慶,池州,甚至連蘇杭一帶,也有人開始起兵響應。

    如果這四家紅巾軍能聯合起來,齊心協力對付蒙元朝廷,恐怕整個河南江北行省,早就已經見不到一個元兵了!然而,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永遠的冰冷的。到目前為止,除了芝麻李在一直努力試圖打通和劉福通等人的聯絡之外,其他各路紅巾,都老死不相往來。甚至徐壽輝的天完政權,已經隱隱有了要和韓林兒、劉福通兩個兵戎相見的趨勢。準備在驅逐蒙元之前,先爭一爭到底誰是天命所在!

    以上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朱八十一想否認都否認不了。當然更沒臉用拳頭來逼逯魯曾閉上眼睛假裝沒看見。咬牙切齒地喘息了好一陣兒,才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恨恨地說道:“管他有幾個人想當皇帝呢,只要他們肯跟韃子拼命,老子就當他們是自己人!你想挑撥老子跟他們分道揚鑣,呵呵,老子雖然笨一點兒,但是,老祿你還是別費力氣了吧!”

    “老夫不敢!”逯魯曾今晚絕對是豁出去被活活打死了,搖了搖頭,繼續冷笑。 “老夫全家都搬到徐州來了,徐州紅巾若是遭遇什麼不測,老夫豈能獨善其身?!老夫今天之所以把都督請來說這樣一番話,是想告訴都督,想跟別人聯手抗元,首先,你得保證自己有和別人聯手的家底!”

    “你這是什麼意思?!”朱八十一又愣了愣,鬆開拳頭,瞪圓了眼睛追問。

    姓祿的老匹夫今晚沒說過幾句人話,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跟徐州軍已經綁在了一起,卻是不爭的事實。萬一徐州軍被剿滅,蒙元朝廷屠城之時,恐怕不會放過他姓祿的全家任何一個人。非但如此,就衝著他接連葬送了兩支大軍的“奇功”,恐怕把他綁到大都城去,當眾千刀萬剮都不解恨。

    “剛才都督也說了,徐州是四戰之地,很難被經營做老巢!”逯魯曾終於如願引起了對方的重視,收起冷笑,正色說道。 “而李總管和朱都督兩個都出征在外,萬一徐州有失,你二人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水之魚。縱使別人不對你二人起歹心,恐怕糧草、輜重和兵源三方面的補給,也要處處受制於人。時間久了,難免會和主人家生出嫌隙!”

    “你怎麼就認定趙長史守不住徐州?!”朱八十一聽得心中一緊,卻硬著頭皮反問。

    祿老頭兒說得沒錯,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萬一失去了徐州,芝麻李和自己二人即便能如願跟劉福通匯合,恐怕也是客將身份,處處要受對方擎肘。倘若那劉福通是個心胸寬廣,目光遠大的還好,定然不會做出什麼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歷史上那位劉福通如真的能高瞻遠矚的話,恐怕最後驅逐蒙元的重任,也不會落到朱元璋頭上!

    正鬱鬱地想著,卻又聽見逯魯曾笑了笑,繼續說道:“君用是老夫的弟子,老夫自然會全力幫他,守住徐州軍的根本。然徐州恰恰卡在運河之上,威脅南北航運。朝廷即便失敗的次數再多,只要能湊齊了一哨兵馬,肯定還會持續不斷地朝此地用兵。君用和老夫能頂住一次兩次,接連不斷地打下去,可未必能禦敵於百里之外了。而憑城據守的話,即便最後能耗走敵軍,城外的農田,礦山,恐怕也都成了一片白地。如此三番五次下來,這徐州守得住和守不住,又有什麼分別?!”

    “這——!”朱八十一再度語塞,兩眼死死盯著逯魯曾,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

    祿老頭兒最後說的這些,也是他一直擔心的。然而他只擔心自己帶兵打出去之後,趙君用疏忽誤事。卻沒想到,即便趙君用盡心盡力替大夥守老家,只要不能做到像前幾次那樣沒等敵軍靠近就將其擊潰,徐州城還是起不到根據地作用。只要元軍能成功兵臨城下,附近的農田、礦山就得全部化作廢墟。連帶著左軍自己放在城外的作坊,為了不落入蒙古人手裡,恐怕都得逼著黃老歪等人自己將其付之一炬。

    知道他已經被打動了,逯魯曾低頭抓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品味。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高深莫測。

    朱八十一被老傢伙的悠閒姿態撩撥得心頭火起,一把將茶杯奪下來,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老匹夫,別賣關子。到底該怎麼辦,你要是有好主意就趕緊拿出來!剛才你自己也說過,萬一徐州不保,你一家老小也得死在這裡!”

    “都督平素就是這樣向人問計的麼?”逯魯曾沖他翻翻眼皮,繼續做死豬不怕開水燙狀,“莫非老夫在都督眼裡,連個掄錘子打鐵的工匠都比不上?! ”

    “你就是比不上!”朱八十一心中大罵,嘴巴上卻不敢把自己想法直接說出來,“工匠是我左軍所聘,朱某自然能隨便給予犒賞。而您老是趙長史的恩師,朱某何德何能,敢在您老面前提賞賜二字?!”

    這話,說得就有點兒水平了。既給足了逯魯曾面子,又杜絕了對方要挾自己的希望。而逯魯曾果然就吃這一套,立刻大笑著以手拍案,“好,好一個趙長史的恩師。老夫無奈之下收了個弟子,如今看來,反倒讓老夫被拴在了此子身上。也罷,想必都督也有都督的難處,老夫自己不敢向你討要什麼賞賜。如果老夫之策都督聽了之後覺得還算有點用途的話,就請都督答應,將來遨遊九天之時,對老夫的後人多少看顧一二。都督,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看顧你的後人?!”朱八十一又詫異地反問了一句,不明白老進士為什麼如此看好自己的前程。說實話,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他自己都沒把握。憑什麼答應照顧別人家的後輩? !

    然而既然對方不在乎他開空頭支票,朱八十一當然也不會一點希望都不給老進士留。想了片刻,又點點頭,微笑著補充,“好,那朱某就答應你。今後祿家有需要朱某看顧的地方,朱某絕不敢辭!”

    “多謝都督!”逯魯曾聞聽此言,立刻走到朱八十一正面,長揖及地。

    “喂喂餵,老祿,你這是乾什麼?!”朱八十一被老人鄭重其事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又伸手攙扶。 “就憑你給我們獻計,用月闊察兒去捅脫脫的刀子,徐州軍將來還能虧待了你的後人麼?別這樣,千萬別這樣,您那麼大歲數,朱某承受不起!”

    “老夫已經年近古稀了。即便沒投​​靠徐州,又能多活幾年?”逯魯曾突然又執拗起來,堅持把一個揖做完了,才抬起頭,滿臉蒼涼地說道。 “只所以苟延殘喘到現在,就是想於亂世當中,給子孫尋條活路。而都督有勇有謀,又心懷慈悲,今後成就必不會小。所以,老夫才厚著臉皮請你過府,只圖將此策賣個好價錢!”

    說著話,又一揖拜下去,帽子幾乎觸到了地面。

    朱八十一愣愣地站在桌子邊,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又一個賭他將來必然成大氣候的,並且一下子就壓上了全家。這,讓他怎能不覺得肩頭一片沉重? !而眼下,他不過是徐州軍的一個左軍都督,往高里算,也就和北元那邊的管軍萬戶等同。又憑什麼,讓大夥如此寄予厚望?!

    “老夫雖然不知兵,對這天下之勢,卻多少也知道一點兒!”而逯魯曾接下來說出的話,卻令他目瞪口呆,“徐州乃四戰之地,易攻難守。自楚霸王之後,便無一人以此為根基。而此地卻能藉運河與黃河兩條水道,上接汴洛,下連淮泗,即便是古宋的蘇杭二州,舟師順流而下的話,也不過是半個月的水程。”(注1)

    “嘶——!”朱八十一自己,都能聽見自己的倒吸冷氣聲。往南東南發展的事情,他不是沒考慮過。但把徐州拋棄不要,渡江去攻取蘇杭,卻是打死都不敢想。且不說路途遙遠,後勤補給難以為繼。就是後勤補給充足,憑著區區一千多戰兵和四五千輔兵,就想把蘇杭一帶席捲而下,那是不是神仙麼?三國時代的孫策也未必能做得到!

    逯魯曾卻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繼續指點江山,“而李總管交代都督的,不過是兵臨歸德,令睢州一帶的元軍不敢輕易東下。牽制敵軍,哪裡用得到都督親自出馬?!挾我徐州接連三度大勝之威,遣一勇將,帶一支偏師,打著都督的旗號就已經足夠了。左右不是虛張聲勢而已,除非奉了朝廷的嚴令,誰敢輕易過來試探此軍的虛實?”

    這倒是一句大實話,朱八十一之所以慢吞吞地督造火繩槍,慢吞吞地做出征準備,就是因為芝麻李給他的任務沒什麼壓力。幾個巴掌大的縣城,並且當地官府早就成了驚弓之鳥,估計沒等紅巾軍開到城下,主政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就自己跑了。根本不用再費甚麼力氣去強攻。

    但是公然與芝麻李的軍令背道而行,卻不是朱八十一所願。更何況,逯魯曾的建議實在是過於異想天開,半點兒成功的把握都沒有!

    “老夫不是勸都督現在就去取蘇杭。老夫好歹也是考中過進士的,不會如此不知輕重!”偷偷看了看朱八十一臉上的表情,逯魯曾又非常自信地補充,“那只是以後都督要做的的事情。以都督眼下的實力,還吃不下那麼大的地盤。眼下,都督只需要藉舟船之便,向東南走三百里水路就是了。如果將士們全部登舟,不在岸上耽誤時間的話,不過是三天的路程。”

    這還算一個靠譜的主意,朱八十一約略有些心動,“三百里,您老想讓我去打哪?!”

    “淮安!”逯魯曾快速抬起頭,大聲回答,“此乃天下官鹽中轉發運之地,府庫充盈,金銀銅錢堆積如山。而其城北臨黃河,西接洪澤,有一支水師在握,配以徐州軍當晚在黃河上所用的神兵利器,朝廷即便來了百萬大軍,恐怕也奈何都督不得。萬一風雲際會,則藉運河南下,克揚州、拔鎮江,將東南蘇杭二州納入囊中。屆時,天下財稅,三成之二盡入都督之手。朝廷兵馬再多,無糧無餉,又能奈都督何?!”

    注1:一直到清代後期,古黃河上的水運事業依舊非常繁榮。特別是下段,從汴梁到揚州,借助黃河與隋代運河,貨船穿梭如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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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定計


    偏師向西威逼睢州,主力趁機順流而下攻取淮安。然後以此為踏板,伺機窺探吳越。到底是崇天門下唱過名的進士,這份眼光,比蘇先生、於常林等人開闊了十倍都不止!

    只是如此一來,將置徐州於何地?況且淮安也同樣是卡在南北漕運的大動脈之上,蒙元朝廷既然不肯放棄徐州,自然也不會放棄淮安!萬一其取傾國之力來攻的話,左軍是先顧自己還是先顧整個徐州紅巾的老巢? !

    用手輕輕扣打著桌案,朱八十一好生猶豫不下。逯魯曾見此,笑著用手指在茶杯裡沾了沾,一邊在桌子上慢慢勾畫,一邊低聲問道:“都督可是擔心在你走後徐州城之安危?!都督天縱之才,能看得懂此圖乎?”

    “你畫的是?”朱八十一瞪大了眼睛,目光隨著逯魯曾的手指慢慢移動。兩條水道,一個大湖,還有數十條大大小小的小河縱橫其中。毫無疑問,這是兩淮地區的輿圖。他手裡原本就有一份,比祿老夫子現在畫得這幅還要詳細百倍!

    “此乃淮安、此乃是徐州、此處,就是李總管正在攻打的宿州!”逯魯曾拿了三個茶杯,輕輕地放在他自己用茶水勾勒的草圖上。 “宿州南北各有一河。其南,水流平緩,可乘二十石的輕舟順流而下,入清河,轉往淮安,航程不會超過三天。其北,水流湍急,可乘兩百到四百石的大艦直入黃河,然後無論向東前往淮安,還是向西前往徐州,都不過是一天的水程!”

    “嘶——!”朱八十一看得立刻又倒吸了一口冷氣。為了早日達到傳說中的名將標準,手中的兩淮輿圖已經被他翻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幾乎把每道河流和每座丘陵都刻在了腦子裡。然而他卻從沒想到,將輿圖去繁就簡之後,得出得景象會如此直觀。

    徐州、宿州、淮安,地圖上呈等腰三角形分佈的三個點,被四條大大小小的河流,完美地連接在了一起。要知道,這可是十四世紀中葉,而不是朱大鵬所在的二十一世紀。既沒有什麼貨運鐵路,也沒有飛機和汽車。行軍打仗,往往一個戰兵所需要的鎧甲、兵器、乾糧,需要兩名輔兵替他來運送。即便有馱馬或者騾子等大牲口幫忙,每一匹馱馬所能背負的糧食,也不過是三百斤上下。其中還有將近一半兒要給牲口當作精料,否則沒等走出多遠,運送輜重的牲口就會因為營養不足而活活累死的路上。

    而藉助河道來行軍的話,即便是先前逯魯曾所說的那種輕舟,載重量也能達到二十石,兩千四百餘斤。足足是馱馬的八倍,並且船隻本身不需要消耗任何糧食!

    至於行軍速度,陸地和水上更是沒法比。陸地行軍,不光要考慮士卒們的體力問題,還要考慮沿途的地形,地貌,要朝四下不停地派遣斥候,以免遭到敵軍的伏擊。稍微謹慎一點的話,每天行軍三十里便是極限。即便不怕任何陷阱,大步前進,一天跑下來,最多也就是八十里上下,再多,就要出現大批士卒掉隊的現象。而藉助水運順流而下,一天卻能走二百餘里。逆流而上雖然艱難些,如果僱傭到經驗豐富的船老大,每天至少也能走五、六十里路,並且士卒下了船後基本就立刻可以投入戰鬥,根本不需要通過長時間休息來恢復體力!

    “淮安為南北襟喉,江、淮要衝。除了鹽利豐厚,錢糧充足之外”見朱八十一差不多已經被自己說動,逯魯曾決定再添一把火,“其民間作坊雲集,光是在其東**信城內,大小金鐵作坊就不下百家。日夜紅星亂飛,爐口騰起的紫煙,站在淮安城牆上都能看得見!都督如果得了淮安,便可以將左軍的作坊直接挪到那韓信城中,而後以韓信城為兵城”

    “嗯——?!”朱八十一的眉頭迅速向上跳了跳,轉過頭,目光銳利如電。將作坊是左軍的核心所在,眼下徐州紅巾的大半鎧甲兵器都出於此。而在他的心目中,此地也是必須嚴加保護的重中之重,必要時即便毀掉,也不能讓他落到元軍之手。

    而在芝麻李、趙君用等人看來,他的這種舉止就有點捨本逐末了。雖然將作坊提供的手雷、鎧甲和冷鍛兵器,讓徐州紅巾各部都受益匪淺,但幾百年養成的傳統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匠戶的地位低下,是民間的傳統認知。芝麻李、趙君用等人的眼光,也無法跳出時代的局限。

    而逯魯曾不過才到了徐州半個多月,就敏銳地發現了將作坊對整個徐州紅巾的重要性,不可謂眼光不夠毒辣!如果他把這種觀點灌輸給趙君用,並且慫恿後者來染指將作坊

    想到這兒,朱八十一的手緩緩地向腰間摸去,五指牢牢握住殺豬刀柄,雙眉之間散發出逼人的寒氣。

    逯魯曾被他身上突然爆發出來的殺機嚇了一大跳,趕緊擺了幾下手,大聲解釋:“都督息怒!都督息怒!老夫沒有窺探將作坊的意思!老夫見你麾下的左軍,也只有兩成不到才穿上那種整塊鐵打造的寶甲,所以才想提醒你一條獲取工匠的捷徑。除此,老夫別無他意。老夫,老夫可以對天發誓!”

    “發誓就算了!”看把老進士嚇成如此模樣,朱八十一心裡有些負疚,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緩緩鬆開。 “朱某向來不相信什麼誓言!只要善公不起對我左軍不利的心思,朱某也不會故意找你的麻煩!”

    “不敢,老夫絕對不敢!都督可以去​​查,老夫來徐州之後,可曾跟任何人探聽過你左軍的秘密?”逯魯曾抬起袖子抹了一下額頭,用顫抖的聲音反复保證。他萬萬也沒想到,當朱八十一動了殺機之後,氣場居然如此可怕。就像一把從地獄裡拔出來的刀子一般,沒等見血,已經令人魂飛魄散!

    “善公見諒!”朱八十一又輕輕拱了拱手,算作道歉,“非朱某剛才有意要嚇唬您老。實在是將作坊對於朱某和左軍,至關重要!所以乍一聞聽有人關注此地,自然而然地會做出一些本能反應!”

    “應該的,應該的!”逯魯曾笑了笑,慘白著臉繼續擦汗。 “換了老夫,也是一樣。誰心裡還沒幾樣別人碰不得的東西?只是老夫剛才的諫言”

    “朱某回去之後,會仔細考慮。只是淮安城那麼多作坊,其鐵料從何而來?”朱八十一點了點頭,然後低聲諮詢。

    “都督所憂極是!淮東一帶多水少山,罕見有金鐵出產!”逯魯曾想了想,非常仔細地匯報,“但徐州、宿州與清河上游的懷遠,皆盛產石炭與生鐵。三地與淮安有河道相連,以下游之鹽,易上游之金鐵,往來皆可得巨利。昔日官府重刑亦不能禁,都督只要下令廢鹽鐵之禁,何愁商船不絡繹而至?!屆時甭說為徐州紅巾打造兵器鎧甲,為天下紅巾供應兵器鎧甲,亦不愁無鐵可用!”

    “這老頭子,居然勸我搞自由貿易?!”朱八十一心中偷偷笑了笑,對逯魯曾的評價再度快速飆升,“祿公以前在蒙元那邊為官,可知淮安城的虛實如何? ”

    這句話,逯魯曾老先生都等了一整晚了。當即,從口袋中摸出一疊帶著體溫的文稿,雙手捧到了他的面前,“都督請看!此為淮安城的布防詳情。老夫這半月來,花了無數心思,才替都督打探清楚。那淮安乃為淮東路治所,城內屯有蒙古兵五百,漢軍三千,管事的蒙古達魯花赤者逗撓是個糊塗蛋,天天喝酒摔跤,不干任何正事兒。他的副手褚布哈倒是個將才,卻跟者逗撓脾氣不合,無緣染指兵權。還有一個叫劉甲,綽號劉鐵頭。此人,都督需要小心提防些。他通常居住在韓信城內,都督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城外,將韓信城和淮安府城分隔開。殺他便易如反掌!”

    “此外,下面的鹽城、安東等地,還屯有鹽丁數万,皆是當地官員的苦力,經常聚眾鬧事,對朝廷無任何忠敬之心。都督若是兵臨淮安,只要對付蒙古兵和那三千漢軍就足夠了,無需考慮周圍各地的鹽丁!”

    “哦!”朱八十一雙手接過逯魯曾的心血,繼續低聲請教,“敢問善公,若是我軍沿河而下,途中還有邳州和宿遷兩城,朱某該做如何處置? !”

    “宿遷位於黃河南岸,朝廷未派任何兵馬把守。城內只有地方官員招募的數千民壯,給自己壯膽可以,絕對不敢出城。至於邳州,上次都督打到北岸去,城裡的官員都不敢出來捋都督虎鬚,如今都督從水上經過,他們豈敢自己給自己找麻煩?!都督不必管這兩個地方,自顧往淮安去。待取了淮安,掉過頭來,宿遷便不戰而克了。至於黃河北岸的邳州,有餘力就發兵去毀了此城,無餘力的話,就留在那裡。一群嚇破了膽子的窩囊廢而已,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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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逯德山


    “叮噹!!”門外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金屬撞擊聲,將屋子內探討氛圍瞬間破壞得支離破碎。

    “誰?!要听就滾進來聽!”逯魯曾氣得立刻板了臉,衝著門口大聲呵斥。 “藏頭露尾,老夫家中何時有了不可見光之人?!”

    “老爺,是,是奴婢!奴婢奉小姐的命過來給您送參湯,結果,結果不小心把一個杯子掉在了地上!”有名雙手端著托盤年青少女,惶恐地從門外跑了進來,跪在地上,衝著老進士連聲賠罪。

    “毛手毛腳,去後院找管家婆子自己領五板子!”逯魯曾瞪了莽撞的小婢女一眼,沒好氣地吩咐。

    小婢女嚇了一跳,淚水立刻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兒。然而當著客人的面兒,也不敢求饒。只好放下端參湯的托盤,站起身,倒退著走了出去。

    逯魯曾瞪圓了眼睛盯著她離開,然後換上一幅笑臉,很是無奈地解釋,“這丫頭自幼跟老夫的孫女一起長大,所以有些恃寵而驕!唉,老夫治家無方,讓都督見笑了!”

    “善公待下人寬宏,是她​​們的福氣!”朱八十一笑了笑,低聲勸道:“想她也是無心之失,五板子就免了吧!否則,就那麼瘦瘦的身子骨,真的打出點兒毛病來,反而壞了你逯家的名聲!”

    “既然都督求情,老夫就饒他這一次!免得老夫那孫女知道後又要跟老夫折騰!”逯魯曾原本也沒打算真的跟一個婢女較真兒,立刻順水推舟,“來人,通知管家婆子,五板子先寄下,下次再犯,加倍懲罰!”

    “是!”門外立刻響起了僕人們的回應,隨即,便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衝著後院追了過去。

    “嗯——!”逯魯曾無奈地搖頭。然後再度將目光轉向朱八十一,“都督,咱們剛才說到哪裡了?唉,年紀大了,有時候記性真的令人尷尬!”

    “善公剛才說道,如果我軍兵發淮安,沿途定然不會受到任何攔阻!”朱八十一想了想,笑著回應。

    “對!老夫想起來了!剛才就說道這裡!”逯魯曾抬起手,在自己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然後繼續補充,“不過,都督最好還是偃旗息鼓,悄悄​​地把船隊開到淮安城下去,也好打那邊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好!”朱八十一自己也正在做偷襲的打算,立刻站起身,鄭重向逯魯曾做了個揖,低聲說道:“多謝善公指點,令朱某茅塞頓開!如果我軍兵臨淮安的話”

    “不敢,不敢!”逯魯曾趕緊側身避開,不肯受朱八十一的道謝。 “都督是天縱之才,祿某怎敢在都督面前提指點二字。不過都督如果下定決心對淮安用兵的話,除了手上這份冊子之外,再找一個對淮安城附近地利水文比較了解人在一旁協助,想必旗開得勝的把握會更大一些!”

    “您老準備跟朱某一起去?!”朱八十一聞言大樂,立刻鼓掌表示歡迎。 “太感謝了,太感謝了。朱某的左軍當中,正缺一個如善公這樣的智者!”

    “這個,這個”這回,逯魯曾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扭捏。猶豫再三,才紅著臉,訕訕地解釋道:“非老夫不肯應都督之募,實在是老夫,老夫非用兵之才。給,給都督出些謀略,紙上談兵還可以。真的到了兩軍陣前,只要聽到鼓角之聲,老夫,老夫就立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啊?!我明白了,原來您老就是天生當軍師的命兒!”想起老先生前兩次在戰場上的表現,朱八十一恍然大悟。與今晚老進士運籌帷幄的狀態比起來,前兩次被紅巾活捉了的那個逯魯曾,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

    原來根子在這裡,老人家屬於傳說中那種典型的謀士,只適合給主帥出主意,定計劃,卻不適合親臨戰場。換種朱大鵬那個年代的說法解釋,就是心理素質嚴重不過關,適合在戰場外慢條斯理地想主意,一聽到喊殺之聲就會緊張得大腦裡頭一片空白。

    “唉!”逯魯曾嘆了口氣,搖頭苦笑。 “真要是能給都督做個軍師,也算這把年紀沒白活。老夫——!老夫恐怕連軍師都做不了。畢竟軍師還要一直站在主帥身邊,老夫,老夫卻——,唉! ”

    “您老也不用難過,至少,您老今晚給咱們徐州紅巾獻了一個良策!”朱八十一見狀,少不得又要出言安慰幾句。以免把老進士給鬱悶出什麼毛病來,讓徐州紅巾少了這一重寶! “至於領兵打仗,原本就是我們這些武夫的事情。您老能製定出大方略,已經足夠了!”

    “都說都督待人寬厚,今天見了,果然如此!”逯魯曾笑了笑,繼續輕輕搖頭,“行了,都督不必寬慰老夫了。人怕的是不能自知,而不是知不足。況且老夫都一大把年紀了,即便沒這些毛病,上了戰場也是給別人添麻煩!老夫剛才想給都督推薦的人,不是自己,而是”

    說著話,他回頭向門外大聲喊道:“德山——!德山在外邊麼?來人,把德山給老夫喊來。老夫讓他認識一下什麼才是真正的英雄!”

    “您老可別這麼誇我!”朱八十一被嚇了一跳,立刻學著逯魯曾先前的模樣笑著搖頭,“英雄兩個字,朱某可當不起。真的當不起! ”

    “都督志在滌蕩宇內,又怎當不起這英雄二字?!”擺出一幅漢末遺風的姿態,逯魯曾笑著品評。

    雙方又笑著閒扯了幾句,不多時,家僕帶了一個滿臉不忿的年青人進來。逯魯曾立刻走到門口拉起他的手,鄭重向朱八十一介紹道:“這是老夫劣孫德山,都督先前在大門口見到過的。已經行過冠禮了,但文不成,武不就。唯獨對各地山水名勝,風土人情還多少有點兒涉獵。都督既然要向陌生之地用兵,帶著他,也許偶爾能派上一點兒用場!”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有了吳良謀等一干北岸少年做鋪墊,朱八十一豈能不明白逯魯曾的意思? !當即笑了笑,同意了對方將孫子塞到左軍做長線投資的請求。

    “唉,不是老夫想給都督添麻煩。只是人越老,越是隔代親啊!”逯魯曾卻好像又有些捨不得自家骨肉,笑了笑,嘆息著補充。 “老夫厚著臉皮苟活於世,就是因為他,還有他的親妹妹。小字叫做雙兒,去年方才及笄!若是老夫當日死了,朝廷肯定會把他們全都沒為官奴。唉,沒辦法哪,真的是沒辦法!”

    “那韃子皇帝對您老又不是真心。您老早該棄了他們,歸隱山林。況且打了敗仗的責任也不能全算在你頭上,他們都明擺著要殺你頂缸了,難道你不跑,還乖乖地伸著脖子給他們殺麼?沒這道理!”朱八十一聞聽,少不得又出言勸解。

    誰料逯魯曾卻被出動的心病,抓著他的手,繼續嘀嘀咕咕地說道:“雙兒當日,也是這樣跟老夫說的!老夫這個孫女,可是比劣孫強太多了。要才學有才學,要見識有見識,要女紅有女紅。平素還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下,朱八十一可是沒法再接口了。人家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誇自家孫女好,他總不能說一句,\'拿出來讓我也看看\'吧? !只能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著,聽老人家把這個時代公認的女人美德,全都大言不慚地安到自家孫女身上。

    好不容易等老進士停下來喘氣兒,他才終於找到進會,立刻將話題往別祿德山身上岔,“德山兄何時行的冠禮,可有表字?!”

    逯德山看了他一眼,撇嘴冷笑,根本不想回答任何問題!

    “小畜生,都督問你話呢!”老進士立刻像發了神經一般,衝著自家孫子大喝。隨即又堆了滿臉的笑容,低聲解釋:“都督別跟他一般見識。他第一次見到像都督這麼魁偉的豪傑,心裡怕得厲害了,所以不敢說話!”

    “回都督的話,在下今年春天行的冠禮。德山便是在下的表字,至於名字麼,是單單一個粱。”就在此時,先前一直冷笑不語的陸德山終於有了回應。慢條斯理,好像舌頭上拴著根金鍊子一般。

    “梁就是梁,還單單一個梁字,你不會說話麼?!”逯魯曾聞聽,又是大聲數落。隨即再次將頭轉向朱八十一,陪著笑臉說道:“他文不成,武不就,唯獨一手顏體字還過得去。都督如果需要人抄抄寫寫什麼的,儘管交給他就行了!”

    “那就直接到我的參謀部裡,先做一個參軍吧!具體職責,以後慢慢再定。明天先去軍營裡熟悉一下,跟同僚們打個招呼!”朱八十一當然不能跟一個書呆子一般見識,笑了笑,低聲吩咐。

    “還不快謝過都督!”逯魯曾狠狠拍了自家孫兒一巴掌,逼著他向朱八十一道謝。

    “謝都督!”祿德山依舊是一幅老子不願意屈才的模樣,撇撇嘴,小聲回應。

    看出少年人依舊是不情不願,朱八十一少不得又將左軍的參謀部的性質與職能,跟逯魯曾交代了一遍,以免老進士覺得自己慢待了他的寶貝孫兒。然後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便主動起身告辭。

    逯魯曾又帶著家中所有男丁,將他恭恭敬敬送到大門外。待他和親兵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里後,立刻把所有兒孫都叫到正堂裡,輕敲著桌案說道:“總算把德山硬塞給他了,老夫也算了結了一樁心事。德馨和德厚兩個,老夫也會抓緊時間安排。至於你們倆”

    目光看向兩個兒子,他又低聲補充,“待淮安被左軍攻克之後,立刻找個說辭,把各自的家眷全搬過去。咱們祿家已經遭過一次難了,無論如何都遭不起第二次了!”

    “是!”他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年紀較小的孫子,齊聲答應,對老人家的未雨綢繆,不敢表示任何異議。

    先前被老人推薦給朱八十一的逯德山,卻是非常不服氣。鼻口中輕輕“哼”了一聲,低聲嘟囔道:“您老也太看得起他了。不過是一個有些匹夫之勇的土匪罷了!這徐州城安居不得,到了淮安就萬事大吉了?!依孫兒之見,他能不能把淮安打下來,還要兩說呢!”

    “放屁!”逯魯曾突然也變成了一個粗胚,指著自家孫兒破口大罵,“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剛才在琢磨什麼?你那點兒小心思,還能瞞得了老夫?!他是匹夫,他要是匹夫,這徐州城內外,就沒一個明白人!包括你,甭看肚子裡裝著幾本書,跟人家比起來,簡直就是目不識丁!”

    “爹,您別生氣。德山他見識少,所以難免會看錯了人。您老慢慢教他就是了,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兩個兒子趕緊上前,一邊替老進士搥背,一邊婉言替逯德山說情。

    “他不是見識少,他是有眼無珠!”老進士狠狠地瞪了逯德山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 “照著雙兒差得遠了。至少雙兒能看出來,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說罷,又用手在桌子上用力敲了一下,大聲喝到:“雙兒,聽夠沒有,聽夠了就趕緊給我滾出來!再敢躲,爺爺就豁出這張老臉,直接把你用轎子送到他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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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東床坦腹


    “嘩啦!”門口的梅瓶被碰翻在地上,瞬間摔了個粉碎。緊著,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順著門口向後院逃去,轉眼就消失得踪跡全無。

    “這妮子!”老進士笑著搖頭,然後很無奈地又將目光轉回自家的兩個兒子“老大,老二,你們兩個怎麼看?”

    “除非他事先就知道您老要跟他說什麼,找師爺寫好了答案。否則能將史記上的典故和聖人之言信手拈來,並且絲毫不見生硬的,沒十年苦讀之功絕無如此可能!”逯魯曾的長子逯鯤想了想,低聲回應。

    老二逯鵬聽了,也輕輕點頭,“是啊!依孩兒之見,他平素那幅粗胚模樣,十有七八是裝出來給人看的。實際上,說是滿腹經綸也不為過!”

    他父子三人都是飽讀詩書的鴻儒,自然而然,就容易把自己的情況往別人身上套。所以,越想,越覺得朱八十一的學問非同一般。

    只有逯魯曾的孫兒逯梁還不服氣,聽祖父和父親如此推崇朱八十一,撇了撇嘴,笑著反駁,“誰知道他是不是恰巧就懂這麼幾句,然後全都賣了出來。爺爺剛才您跟他談得不深,若往深了談,他肯定當場露餡兒!”

    “住嘴!”

    “胡說!”

    “退下!恰巧就懂這麼幾句,改天你也給我恰巧懂一次看看!”

    逯魯曾和他的兩個兒子立刻板起臉,衝著祿梁祿德山大聲呵斥。恰巧就會這麼幾句,那怎麼可能?現行的史記有一百三十篇,春秋二十篇,孟子七篇,恰巧就讀過其中三篇並且一晚上全用上了,那得多大的運氣? !即便朱某人家裡是開書舖子的,早就知道明目,他也得挑上一陣子吧!更何況今晚逯老進士的很多話都是即興而來,事先根本沒打過任何腹稿!

    “退就退下!”逯德山委委屈屈地嘟囔了幾聲,向自家祖父、父親和叔叔施了個禮,梗著脖子朝門外走去。

    逯魯曾見狀,氣得一拍桌案,大聲呵斥:“站住!今晚收拾一下你的行禮,明天你就搬到左軍的營房裡去住。除非你立下了大功,或者被人家開革了,否則,不准再回來!”

    “爺爺您——?!”逯德山的眼睛都紅了起來,大聲自家祖父抗議。

    看到自家孫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逯魯曾忍不住又是一陣心軟。嘆了口氣,柔聲補充道:“去吧,以後你就會明白,祖父全是為了你好!就你這種性子,即便是太平時節,考中了狀元,在官場上也得被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更何況眼下已經是大爭之世?!去跟了朱八十一,給他做個幕僚。將來他若是真的成了霸業,就是憑著資格,你也少不了州府之位。即便爺爺我今晚真的看走了眼,他將來成不了大事。只要他自己活著一天,也絕對不會讓手下人吃什麼虧。最後這點,祖父我絕對可以保證! ”

    “是!”逯德山還是不甘心,卻不敢跟自家長輩硬頂。又答應了一聲,耷拉著腦袋走了。

    “唉——!”望著他的背影,逯魯曾忍不住低聲嘆氣。嘆過之後,卻又強迫自己振作起精神,笑著對自家大兒子說道:“老大,你也別捨不得。咱家讀書人太多了,所以孩子們一個比一個文弱。亂世當中,這絕不是福兆!讓德山去軍中染些兵戈之氣,趁著他性子還沒完全定型,也許還能給咱們逯家打磨一個頂樑柱出來!”

    “父親的苦心,孩兒明白!”逯鯤笑了笑,輕輕點頭。 “只是德山心裡明顯不服朱都督,到了人家的幕府中之後”

    “無妨!”逯魯曾擺了擺手,笑著打斷。 “這些日子,老夫通過多人之口,打探過咱們這位朱都督的作為。他那人雖然在戰場上頗負兇名,對手下人卻是最寬厚不過。只要犯得不是殺人、搶劫這些傷天害理的大罪,頂多是命人拉下去打一頓板子而已。並且從左軍開衙到現在,被他親自下令打了板子的,好像還不到三個人!”

    “那倒是德山之福!”逯鯤聞聽,心裡立刻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笑了笑,低聲說道。

    “非但如此,朱都督心胸,也非常人能比!”彷彿是為了安慰自家長子,又彷佛是為了給家人一個解釋,逯魯曾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補充,“他手下有一個羅剎人和一個阿速人,都甚得倚重。而這兩個,卻全都是曾經在戰場上跟左軍生死搏殺過的!連曾經的仇人他都敢放心大膽啟用,咱家德山那點兒小孩子脾氣,在他眼裡還算個事兒?!”

    “也是!”祿家老大再度點頭。 “德山也不是個完全不知道輕重的,至少在大事兒上,不會故意扯他的後腿!”

    “扯後腿,他哪有機會啊!”逯魯曾抬起頭,得意地大笑,“參軍,參軍。你還以為他立刻就能參贊軍務啊!實際上,咱們這位朱都督身邊,像德山這種參軍有一二十個!都是別人硬塞給他求照顧,他不好意思拒絕的。說明白了,那就是個養閒人的地方。如果德山自己不努力表現,這輩子都甭想拖任何人的後腿!”

    “原來如此!那德山可是有的熬了!”逯家老大和老二搖頭苦笑,都對逯德山的今後的日子深表同情。

    逯魯曾卻又收起笑容,將目光落在老二逯鵬臉上,鄭重問道:“老二,除了學問之外,你對朱都督其他方面的感覺如何?!咱家雙兒也不小了,為父我剛才,說得併不是一句玩笑話!”

    “您,您真的要把雙兒許配給他?”逯家老二嚇了一大跳,瞪圓了眼睛反問。他雖然認定了朱八十一不是個白丁,但剛剛認識就準備做此人的岳父,卻覺得實在是快了一些。快到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不是許配,是先問問你和雙兒兩個的意思!”逯魯曾擺擺手,笑著補充,“雙兒已經不小了。為父我原本打算在大都給他找個合適人家,然而那邊的官宦人家胡化得厲害。嫁入門的媳婦,要么使出手段,將丈夫和家人治得服服帖帖,要么被丈夫和家人欺負得死去活來!所以老夫就一直猶豫,不敢輕易做出決定。而現在”

    想到失落在大都城內的老妻和另外幾個兒子,他心裡就又是一陣陣難過。凡是住在修武,沒肯跟著黃河水匪們搶先離開的親戚們,都被朝廷那邊以附逆之罪殺了個乾乾淨淨。以此推斷,大都城裡的老妻和年齡稍小的幾個兒子們,想必此刻也不可能還留在人間。所以剩下的這幾個,他都必須趕在自己跟老妻去謝罪之前,全都安排得妥妥噹噹。只有那樣,九泉之下見了老妻,他才不至於用袍子蒙上臉,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勇氣說!

    見到自家父親突然老淚縱橫,逯鵬原本想說幾句反對的話,也不忍心說出口了。嘆了口氣,低聲回應,“若說學問,在義軍將領當中,朱都督肯定排得上號。比趙師弟,恐怕也要強上幾分。只是,只是不知道他的性情,性情如何。畢竟他是個領兵打仗的將領,刀頭舔血的時候多,花前月下的時候少!”

    “我聽說,徐州城破之後。李總管論功行賞,把城內回回孔目的妻妾女兒,全都賞給了他。結果他一個都沒留,全都讓手下的將領們領走了!”老大祿鯤猛然抬起頭,急切地提醒。 “而他在城中的那座府邸,據說現在也是左軍的長史派人管著。他自己,他自己日日都住在軍營中,從來,從來不近任何女色!”

    “這?”逯鵬立刻皺起了眉頭,滿臉擔憂。這年頭可不是後世,對男人的下半身管得那麼清楚。這年頭大戶人家的孩子,講究從十四五歲時,就由貼身丫鬟進行啟蒙。而到了十**歲還不近女色的話,長輩們就要為他的傳宗接代能力,或者性取向而擔心了。特別是在有頭臉的人之間,龍陽之癖,可算不得什麼好名聲。

    “你們倆瞎擔心個什麼,雙兒是老夫的心頭肉,老夫能不仔細替她打聽清楚麼?!”逯魯曾用衣袖在臉上抹了兩下,低聲呵斥,“這小子家世貧寒,在跟著芝麻李起兵之前,吃住都在豬肉舖子裡,哪有心思想那男女之事?!而起義之後,身邊都是芝麻李、彭大這種粗胚,更沒人替他操心這些。況且他雖然長得老相,實際上今年還未到弱冠”

    “啊——!”沒等芝麻李說完,逯鯤和逯鵬兩個已經驚呼出聲。剛才在門口見面兒,他們兩個都覺得朱八十一至少到了而立之年。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彷彿已經活了兩輩子一般,比自家父親逯魯曾的看起來都要深邃!

    誰料想,那個看上去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卻還是個半大娃娃,比自家德山還要小上許多。這如何能不讓人感到吃驚。少年老成的事情,雖然二人也都聽說過,可誰曾見到如此老成法? !

    “窮人家的孩子,風吹日曬​​的,所以看起來就長得著急了些!”在逯魯曾眼裡,朱八十一卻是怎麼看怎麼順溜,甚至連臉上的橫肉都泛著玉器的光澤。 “不過你們看他那眉眼,還有嘴角,分明還帶著幾分稚氣。唉!越是這種從小沒人疼的孩子,越是珍惜親情。你們兩個想想,為父說得有沒有道理?!”

    “父親說得及是!”老人家都認准朱八十一了,逯鵬豈敢硬頂著來?笑了笑,低聲補充,“孩兒看那朱都督,倒也還算順眼。只是不知道雙兒自己是什麼意思!她娘去得早,您老這些年又事事都由著她,孩兒這個當父親的,恐怕未必能做得了她的主!”

    “說得對,她的終身大事,當然得去問問她本人!”逯魯曾伸手在椅子上又拍了一下,大聲喊道,“來人,把小顰給老夫找來!”

    “是!”僕人們大聲答應著,去傳逯家小姐的貼身婢女小顰。不一會兒,先前差點兒被逯魯曾下令打了板子的那名丫鬟,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衝著老進士蹲身施禮,“老爺,小顰來了,您老有事儘管吩咐!”

    “去,問問你家小姐。今晚這個朱八十一,她看得是否入眼!”貼身丫頭將來注定是要陪嫁的,所以逯魯曾也不瞞她,點點頭,笑著吩咐。

    “是!”小顰又給逯魯曾施了個禮,卻沒有立即轉身離開。而是咬了咬嘴唇,以極低的聲音補充道:“其實,其實婢子臨來之前,小姐,小姐已經猜到了老爺的意圖。所以,所以小姐”

    “啊?!”逯魯曾一愣,坐直身體,焦急地打斷,“那,那她怎麼說?!”

    婢女小顰立刻紅了臉,用蚊蚋般的聲音回應,“小姐她說,她說了四個字,東床坦腹。這四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婢子,婢子一點兒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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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奪城


    東床坦腹,說的是東晉時代的一段逸事。

    晉代郗太傅與和王丞相家聯姻,派了個門客拿著自己的親筆信到王家商量。王丞相見了信之後,就對門客說,我把家中適齡的男子今天都安排到東廂房,你自己隨便挑就成。結果王家的適齡男子們都開始梳洗收拾,唯恐不夠乾淨利索。只有王羲之躺在床上,露著肚皮睡覺。門客覺得此人無禮,回去向郗太傅匯報。結果郗太傅卻覺得王羲之不做作,便把女兒嫁給了他。

    逯魯曾父子三人都是飽學鴻儒,當然知道這個典故。立刻笑著揮了揮手,吩咐婢女小顰退下。隨即,三人又互相看了看,搖頭而笑。

    “雙兒大了!”唯恐自家弟弟太失落,逯鯤笑著表示安慰。

    “也罷,此子雖然是個武夫,學問卻未必太差。如此安排,我也算對得起雙儿娘親了!”逯鵬也很勉強笑了笑,嘆息著回應。

    “亂世當中,你們兩個還想怎麼挑!”逯魯曾也跟著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低聲補充,“找個像你我父子這樣的讀書人,刀子砍過來時,能護得住她麼?!就這麼定了吧!明天我就去找君用,讓他先探探朱八十一那邊的口風。然後再給找個合適的媒人,讓他代替朱八十一到咱家來提親。唉,麻煩!老夫怎麼就像給自家孫子張羅媳婦一樣?!”

    “願聽父親大人安排!”逯家老大和老二無奈地笑了笑,齊聲回應。

    是啊,還能怎麼挑呢。逯家已經被朝廷視為反賊的同黨了,榮華富貴都成了過眼雲煙。而紅巾軍這邊的新貴當中,如今哪個不是家中妻妾一大堆。唯獨朱八十一,至今還是孤零零一個,雙兒嫁過去不用挨別的女人欺負。而逯家,從此也又得到了一個強援。

    大戶人家的女兒,生下來就注定要給家族編織關係網的。而逯家,此時此刻在紅巾軍這邊,最缺的就是靠得住的關係。從這種角度上說,逯雙雙與朱八十一,也算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只是這個時代婚嫁,可不像朱大鵬那個時代一般簡單。兩個人看對了眼睛,帶著戶口本去民政部門登記就行。這個時代,即便是早已定下來的事情。男方也得走一個三書六禮的過場,彷彿弄得越麻煩,越能顯示雙方對此事的重視一般。

    徐州軍長史趙君用是逯魯曾的關門弟子,按輩分,算是逯雙雙的師叔。如果朱八十一娶了逯雙雙,他就能順理成章做了朱八十一的長輩。這樣非但能極大地緩和雙方間原本不太和睦的關係,對他日後在徐州紅巾中的地位鞏固,也頗有助益。因此,接到逯魯曾的請求之後,趙君用立刻答應全力玉成此事。

    不過答應雖然答應了,趙君用卻不能直接就去找朱八十一,問問對方願意不願意娶逯魯曾的孫女為妻。正像逯魯曾即便再想把孫女託付給朱八十一,都不能親自出面一樣。作為女方的名義師叔,他也不能親自去張羅這件事兒。那會給外人逯家的女兒嫁不出去感覺,有損女方的名聲。此外,萬一朱八十一這個愣頭青真的像外界傳言那樣,有龍陽之癖的話,他直接被對方拒絕了,也實在是沒意思。

    於是乎,趙君用只能把這件事再託付給自己的心腹李慕白。然後由李慕白先去聯繫左軍的長史蘇明哲。先通過蘇老先生先給朱八十一敲足了邊鼓,接下來大夥再想辦法將此事向更深一步推進。

    結果繞來繞去,還沒等蘇明哲把朱八十一的口風探出來呢,左軍將作坊的第一批一百五十桿火繩槍已經裝備到位了。朱八十一大喜,立刻將麾下兵馬分成了兩路。一路交給吳二十二和王弼,由他兩個帶領兩百戰兵和一千名輔兵,打起自己的旗號,向碭山、虞城一線發起佯攻,擺出一幅不破睢陽誓不罷休的姿態。另外一路,卻是一百親兵,八百戰兵和四千輔兵,坐上了從逯魯曾手裡繳獲來的和偷偷跟船幫租借來的四百石大船,偃旗息鼓,順流殺向了淮安。

    一石米折合後世計量單位的話,差不多剛好是六十公斤。載重四百石的大船,就是兩萬四千公斤。下艙裝輜重,上艙載人,四千來號弟兄連同輜重,不過是二十幾艘船,便輕鬆裝下了。

    芝麻李占領徐州之後,僅僅是設卡抽稅,並沒有試圖掐斷南北航運。最近跟船幫暗中接觸之後,又大幅提高了通關效率。因此眼下黃河上,來往船隻穿梭不停,大小桅杆聳立如林。二十幾艘常見的運糧船,破曉前出發,彼此間再故意拉開一段距離,外人不仔細追著看,根本發現不了這是一支運兵的艦隊。

    左軍當中,原本就有一些曾經在水上討生活的漢子。一個多月前在北岸擊敗阿速人後,船幫又送來過整整一百名伙計。這些人都是操船的好手,特別是順流而下時,個個都嫻熟無比。

    如此,船隊便穩穩當地長了路。待大夥將那竹篾編織的硬帆完全張開之後,速度頓時高得驚人,一日功夫就抵達了宿遷附近。當天晚上在駱馬湖里找個了隱蔽處,集結起來休息。第二天破曉前,又是悄悄地分散入過往的商船群當中,風馳電掣般奔向目的地。

    宿遷距離淮安,就只剩下兩百多里路了。如果不考慮偷襲的成功率,再走一個白天和小半個晚上,就可以搶灘登岸。朱八十一卻沒敢弄險,而是按照隊伍中船幫伙計頭目朱強的提議,日落之後,借助夜色的掩護,在距離二十餘里處的一個叫清河口的位置,將艦隊重​​新集結了起來。

    到了這裡,朱八十一才終於明白了,輿圖上自己看過無數遍,並且數天前跟逯魯曾兩個提起過無數遍的清河,就是後世淮河的一部分。只不過此河眼下上游叫做淮水,下游與黃河相連這段,才叫清河而已。而現在滔滔滾滾的黃河末段,到了後世則只剩下了一條巴掌寬的小水溝,不是親眼所見,誰也想像不出其往日的恢弘氣勢了!

    不過現在,朱八十一卻沒有時間懷古傷今。趕緊讓讓大夥燒水做飯,恢復體力。左軍的弟兄們都是徐州一代土生土長,自幼見慣了水患,倒也沒幾個人暈船。因此一宿足睡之後,個個都變得生龍活虎。

    第三天早晨起來,卻沒有將船隊再次分散。而是打出陳家商行的旗號,從清河口出發,大搖大擺地繼續趕路。在上午辰時,就抵達了韓信城下。

    那韓信城北門碼頭上,早已密密麻麻匯集了上百艘從各地趕來的大小船隻。全都下了錨,準備接受官府的搜撿和盤剝。只有在這裡被官府的差役們搜撿完了,然後繳納上一筆高額的稅金,才能轉入城西的運河水道,去淮安府西側的碼頭上,卸下運來的貨物。然後再裝上食鹽、芒硝、瓷器、和其他各種兩淮特產,返回各自的出發地賺取豐厚的利潤。

    憑著船幫伙計頭目朱強的指引,艦隊熟門熟路地找了了碼頭邊緣位置下了錨,然後擺出一幅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的模樣,放出跳板,開始一車又一車地往岸上推糧食袋子。

    “你,你們幹什麼?!”正在碼頭中央位置勒索商販孝敬官府巡檢李良一看,立刻帶領二十多名二十多名手下撲來,“不懂規矩麼?這韓信城碼頭,什麼時候成了卸貨的地方?!”

    “哎呀,這位大老爺,臨來我們家大掌櫃真的沒說,真的沒說過!您老通融一下,我們這幾袋子糧食,是城裡商舖要的。等給他送過去,我們立刻就離開,立刻就離開!”一身大管事打扮的陳德見狀,立刻帶著胡大海和吳良謀兩個,快步迎了上去。一邊衝著巡檢李良打躬作揖,一邊將悄悄地將幾張大額交鈔塞到了此人手中。

    他不給賄賂還好,一看賄賂居然是連擦屁股都嫌硬的交鈔,巡檢李強立刻勃然大怒,抬起手來,先狠狠抽了陳德一鐵尺,然後衝著身後的衙役們喊道,“去你奶奶的通融,來人,給老子把船扣了,老子懷疑這幾艘船上藏著,藏著兵器!”

    “是!”眾鹽丁聽令,朝著木棍鐵鍊就要往船上沖。陳德哪里肯讓,先用肩膀又硬扛了一鐵尺,然後順手抓住巡檢李良的胳膊向下狠拉,“喀嚓”一聲,就將此人的右臂給卸脫了臼。

    隨即,他左腳輕勾,肩膀下壓,迅速將對方摔在身前。一隻腳狠狠地踏在後背上,用搶過來的鐵尺劈頭蓋臉地打了下去,“你奶奶的個不長眼睛的!連咱們陳家的船隊都敢搜。老子看你是活膩歪了。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別打,他是我們巡檢!”眾鹽丁欺負人欺負慣了,哪裡見過如此陣仗?一個個把鐵鍊木棍舉起來,就是不敢繼續往前衝。

    “幹什麼?替你們家老爺教訓教訓這個不長眼睛的。劉鐵頭在不在?讓他出來跟我們管事說話!”胡大海上前一步,擋在陳德的身前。惡狠狠地看著眾鹽丁,大聲罵道。

    劉鐵頭是判官劉甲的諢號,按照大元朝的標準,淮安府的判官乃從三品顯職,連下面的州尹見了,都要搶先施禮,恭恭敬敬稱一聲劉公,誰敢當眾叫他鐵頭?眾鹽丁登時就被胡大海等人的氣勢給鎮住了,丟下幾句狠話,連滾帶爬地跑進城裡去搬救兵。

    到了此刻,周圍的其他商販和伙計們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全都嚇得縮進各自船艙裡,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等了一會兒見周圍沒有別的動靜,才有幾個好事者悄悄替探出半個腦袋,衝著陳德喊道:“餵,我說那位新來的管事?!你趕緊開船去別處躲一躲吧!這劉老爺平素可就住在韓信城裡邊,等會兒他來了,你要是拿不出過硬的關係。不死,今天恐怕也得脫層皮!”

    “他算個什麼東西啊!從三品判官,我呸!”陳德擺出一幅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衝著正在自己腳底下**的李良臉上,狠狠吐了一口吐沫。 “得罪了我們家老爺,說把他的判官擼了,就一擼到底!連個吃飯的木頭碗都不給他留!”

    “你,你小子有,有種!”幾個好事者聞聽,剩下的勸解話也不再說了。趕緊鑽回自家船艙,招呼著伙計們拔錨啟航。將陳氏船隊周圍的水面全部讓開,以免一會兒遭了池魚之殃。

    那陳德卻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一邊用左腳的靴子尖折磨著李良,一邊繼續不屑地叫囂,“奶奶的,幾天沒來淮安府辦事,連個兔子也敢自稱老爺了。想當年,我們陳家子弟橫掃兩淮的時候,家主也沒這麼囂張過。還什麼劉鐵頭,我呸,待會兒老子就去摸一摸,看看他的頭到底是不是鐵做的!”

    “好,那老夫就讓你摸一摸!”話音剛落,城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斷喝。緊跟著,有名滿臉橫肉的武將,帶著五十多名膀大腰圓的士卒,氣勢洶洶地殺過出來。三步兩步走到陳德面前,雙手抱拳,“這位小兄弟,下官就是就是劉甲。不知道這位小兄弟的家主是哪位老大人,居然屈尊派了船隊來到劉某的地頭上?!”

    “你就是劉甲?!”陳德一腳踢開已經進氣多出氣少的巡檢李良,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來人。

    見他死到臨頭居然還如此囂張,判官劉甲還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如果對方的後台是個漢官,絕對不會啟用如此不知死活的商隊管事。當然,自己即便將此人立刻就打死了,也不用擔心落下什麼麻煩。

    可從對方的囂張架勢上看,他的後台很有可能是個色目人或者蒙古老爺,這問題可就複雜了。至少,不值得自己為了一個不入流的巡檢,跟他們直接產生衝突。

    想到此節,淮安府從三品判官劉甲強壓住怒氣,再度輕輕拱手,“正是!小兄弟是從何而來?劉某手下人眼拙,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你還知道你手下的人眼拙啊!”陳德在家中遭難之前,就是個紈絝子弟。因此裝做豪門家奴,根本沒有任何破綻,“連我們陳家的旗號都認不出來。你自己看,這個東西,你認識麼?!”

    說著話,從腰間摸出一面青銅盾牌,隨手遞給胡大海。 “老胡,那過去給劉大人開開眼界!”

    “是!”胡大海裝作一幅豪門惡僕模樣,接​​過令牌,大搖大擺走向劉甲,“你自己看吧,我們東家到​​底是哪位?!”

    “嗯,多謝!”三品判官劉甲不敢怠慢,雙手接過令牌,舉在眼前仔細觀看。只見令牌正面凸著鑄了個日頭,陽光四射,另外一側,則是無邊無際的火焰,洶湧澎湃,彷彿要燒光整個世界。

    “這是,這是大光明盾!”劉甲心裡猛地打了個哆嗦,立刻大聲命令,“快來人——”

    “晚了!”胡大海掄起左胳膊,一肘子砸在了他的頸窩處。隨即右手從他腰間抽出鋼刀,順勢來了一記鐵鎖橫江。刀光過處,血流成河!

    注:元代淮安和現代淮安並非一處。元代淮安位置在現代的淮安市淮安區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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