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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18 13:58:41

第十章、天下英雄

是勳得意洋洋地從陳登屋裡告辭出來,回去對是寬說,妥了,陳登同意跟咱們這兒住到開年,並且同意見一見咱的妹子,好決定是不是聯姻。

是寬大吃一驚,忙問你是怎麼跟陳登說的哪?

是勳簡單地把談話經過複述了一遍,完了說,象陳登這種驕傲的傢夥,最恨凡俗庸士,所以我說庸士瞧不起咱妹子喜歡讀書,他自然就動了三分心。

是寬不禁慨歎道:「宏輔真大才也——那麼讓陳元龍與小妹相見之事,就包在愚兄身上了。」

是勳心說當然包在你身上,導演那般戲文你最拿手不是嗎?他眼前又不自禁地浮現出了是家二小姐的嫋娜體態、姣好容貌來,這樣一枚鮮桃自己摘不到手,送給陳登這種名士也就罷了,總比落到不知道什麼阿貓阿狗手裡強,而且就日後的發展來看,也比嫁給鄭益那種短命鬼要好。

——可是等等,似乎陳登壽命也不長啊……得空得好好勸勸他,少吃點兒生魚片兒為佳。

唉,那曹豹家的小姐,要是能跟是家二小姐一般漂亮,自己也就硬著頭皮認了,可惜啊……

是勳回屋以後就開始研讀《氾勝之書》。這部書總共才十八篇,非常簡短,他才一個晚上就背得滾瓜爛熟了。可問題是自己對於農事並不瞭解——在樂浪窮溝裡那也叫種地嗎?那只是撒下種子等它自己發芽、生長,徹底的靠天吃飯吧——所以裡面很多內容都有看沒有懂,更多內容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於是他三天兩頭地往陳登那兒跑,擺出一副虛心求學的架勢來,畢恭畢敬地請教。陳登倒是知無不言,於是趁著這個機會,他終於成功地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距離既然拉近,那麼談話範圍也就不必僅僅限定於農事了,是勳趁機套陳登的話,打聽他對天下大勢的認知程度,然後發現……堂堂陳元龍也不過如此而已嘛。

陳登雖然有才,終究一輩子沒出過徐州,見的名人也不夠多,並且這兩年的局勢一片混沌,不象後來諸葛亮「隆中對」的時候,起碼「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是個有點兒腦子的讀書人都能瞧得出來。

那麼好吧,是勳趁機就可以抄抄「前人」的故智,用來假裝「天下大勢,如掌上觀文」的妖孽了。他說:「董卓逆天無行,公孫瓚暴而無親,皆難長久。袁紹好謀無斷,袁術奢淫放肆,亦皆不能成大事者也。就某以為,天下英雄,唯使……能安天下者,只有關東二德。」

這時候中原地區勢力最大的就是上述那四家,陶謙、劉表得往後排,小霸王還沒揚旗,劉焉偏處西南,都不必提。果然,聽了他的話,陳登非常感興趣,就問:「何謂‘關東二德’?」

是勳豎起兩枚手指來:「東郡曹操曹孟德、平原劉備劉玄德。」

陳登更來勁了,追問道:「宏輔曾見此兩人否?何所見而雲然?」

是勳說:「去歲黃巾圍孔文舉於都昌,某曾受命往平原求取救兵,得見劉玄德,其人弘毅寬厚、禮賢好士,兼之素懷仁德,此際雖其名不彰,將來必為國家棟樑。至於曹孟德,尚未得識其面——但昔為雒陽北部尉,杖斃蹇碩之叔,可見疾惡如仇;上書請赦黨人,可見執于正道;在濟南墮毀淫祠,可見理民有術;奮戰滎陽、汜水,可見勇而忘私。以此觀之,實有沖天之志、安漢之才也。」

是勳一邊說一邊心裡想,這段話會不會傳到曹操本人耳朵裡去哪?只可惜了聽眾太少,有點兒明珠投暗的意思……

陳登捋著鬍鬚沉思,半晌才說:「宏輔此言,使我亦不禁想望此‘二德’的風采了。」

等到年後第三天,是寬喜大普奔地跑來表功,說終於安排陳登跟妹子見上一面啦,雙方的印象都還不錯,陳登就有八成滿意,表示等在郯縣就了職,工作一上正軌,就稟報老爹陳珪,派人來納采。是著也挺高興,妹子都已經十九歲了,終於嫁得出去啦,趕緊回屋去給老爹是儀寫信彙報。

過了正月初五,各關署開衙,所以是寬、陳登就離開是家莊院,啟程往郯縣去。是寬還把是勳也扯上了,是勳說你們是去拜見長官,就任官職,我一個白身再過去幹嘛?是寬的意思,是、曹、麋三家結親的事情,這回見了陶謙就要定下來,老七你作為當事人之一,最好也去拜見陶謙,致個謝啥的。

是勳滿肚子的不耐煩,心說你才知道我是「當事人」啊,那麼婚姻大事,你事先問過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沒有?你自己就把主都做了,還要我出面幹嘛?

可是沒有辦法,兄命不可違拗,他也只好跟著跑了趟郯縣的州衙。果然陶謙一見面就問這事兒,是寬回答說,老爹是儀已經全都答應了,所拜託的臨沂王家不久後就會派人去曹家納采,請陶謙也趕緊跟麋家說定了親事。陶謙撫著白鬍子連連點頭:「我已與麋子仲說過了,過幾日直接前往納采便是——你們的聘禮也要趕緊準備起來啦。」

漢代士人之間商定婚事,主要步驟分別是:議親—納采—問名—納吉—下聘—擇期。其中納采就是男方請人去相看女方,觀其容儀,不過一般也就過個形式,除非那姑娘真有什麼殘疾,或者醜得驚天動地,否則聯姻主要看的是門當戶對,在「議親」階段就都已經考慮完全了。納采以後,就得問名,也就類似於後世的「配八字」,得算算雙方祖上是不是同姓啊(同姓不婚),這樁婚事吉利不吉利啊——不過因為卜者特意要壞你事而聲稱大不吉的情況很少見,也僅僅是個過場罷了。納吉就是男方去通知女家,占卜順利,可以聯姻;再然後下聘就得男方給女家送聘禮了。

是、曹、麋三家的婚事,有一州的最高長官陶謙給撐著,前面各種階段都好過,所以要是家趕緊準備聘禮。

是勳喏喏連聲,然後告訴陶謙:「尚有一樁喜事稟報使君,元龍亦與舍妹商議婚事,就等雙方家長認可了。」

陶謙大喜:「這是好事啊,我這便寄書與漢瑜,是家與陳家門戶登對,請他定要首肯。」他所說的漢瑜,就是指陳登的父親、前沛相陳珪字漢瑜。

陳登急忙拱手致謝。陶謙又說:「本想雙喜,不想可以三喜,不如都儘快的納采、占卜,確定下來,趕在春季就把婚事辦了吧。」

是勳心說你有必要那麼著急嗎?他明白陶謙想要趕緊的通過撮合是、曹、麋三家聯姻,彌合曹宏兄弟和麋竺兄弟之間的矛盾,以免自己死了以後,兒子鎮不住場面,導致徐州生亂。可是也不用急在一時啊,難道你這老傢夥認為自己連幾個月都熬不過去了,這就要掛?

他趕緊跪倒在地,致歉說:「還請三兄和使君原諒,小子尚不敢成親。」

是寬和陶謙都是一頭霧水,問他是什麼意思。是勳早就胸有成竹,裝模作樣抹著眼淚稟報說:「先父辭世未足三年,小子尚在喪期,實實地不敢婚娶啊。」

是寬聽了一跺腳:「啊呀,此皆為兄之過也!」

東漢時候士大夫非常講究孝道,父親死後要披麻戴孝,守喪三年,三年當中即便按照不那麼嚴格的規定,也是不能婚娶,不能過性生活的,嚴格一點兒還必須在墳墓前結廬隱居,要縮減飲食,不能參加任何娛樂活動。可是是勳是從樂浪逃出來的,不可能守著「老爹」的墳墓,路上也找不到合適的喪服替換,一直等到了北海是家,是儀跟堂弟氏伊毫無感情,害怕侄子滿身喪服的進進出出晦氣,就建議說先不必長時間「斬衰」了,服到年根兒下就得,等將來你把父母的靈柩移回老家來,那時候再結廬守喪,才真見孝子的哀思。

一方面是儀是大家長,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另方面這是勳不是真的是勳,對氏伊沒什麼感情,也不願意連續三年穿喪服,所以當即應允。時間一長,大傢夥兒都把這事兒給忘了,尤其是是寬,估計腦子裡壓根兒就沒有這根弦。

就是是勳本人,也得到絞盡腦汁想推諉跟曹家的婚事的時候,才終於想起這碴兒來——要不然當初推辭陶謙的征辟,就可以用這理由了,而不用假裝自己有多麼的虛心向學。當下把前因後果一說,陶謙就問:「應當何時除服?」是勳回答說:「先父初平元年年終辭世,才剛一年而已。」

陶謙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轉頭望向是寬。是寬有點兒手足無措,倒是陳登腦筋轉得快,趕緊在旁邊打圓場,說:「既然日後再補喪期,則此時定下婚事即可,待兩年後再成禮不遲——難道這兩年之間,是、曹兩家會悔婚不成麼?」陶謙點點頭:「也只好如此了。」

等到告辭出門,陳登把是勳拉到一旁,避開是寬,直截了當地問他:「宏輔,你是不想娶曹氏女吧?什麼緣故?」

是勳聞言一驚,心說不愧是陳元龍,這腦筋轉得實在太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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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18 14:04:41

第十一章、料事如神

為什麼不想娶曹豹的閨女呢?是因為那姑娘不漂亮嗎?肯定不是。曹家姑娘雖然說不上天姿國色,也比不上是家的二小姐,但肯定是及格了,要是加上那端莊的儀態、嬌俏的神情(雖然只見了一面),就比是勳上一世的女朋友分兒要高得多了,這一世既然必須遵從家長之命娶親,有這樣的老婆就該挺滿足了。

主要原因還就是此曹家非彼曹家,壓根兒沒什麼前途,是勳覺得自己年紀還輕(理論上即將虛歲二十,實際也就十七歲),應該會有更多的選擇機會,所以不願意那麼快決定下來。

當然這理由他壓根兒就說不出口,終究這時候的曹宏、曹豹都為陶謙心腹,徐州長吏,比起是家還要略高那麼一頭,是勳怎麼就敢瞧不起人家?他倒是瞧得起趙雲,可估計這時候趙雲也就一小騎兵隊長,真要遇見,是家還瞧不起趙家呢。他也瞧得起曹操,可是是家論門第,又比老爹做過太尉,自己現在做東郡太守、行奮武將軍的曹操要差得十萬八千里遠了。

所以一時間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他只好敷衍陳登,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會兒我去你家裡拜訪,到時候咱們再詳談。

其實陳登在郯縣城裡並沒有家,因為應了征辟,所以陶謙在公署旁邊撥了個小院兒給他,這日午後是勳前來拜訪,屋子還沒收拾利索呢。陳登讓僕人從屋子裡搬出一榻一枰來,就擺在院子裡,迎著寒風,自己上了榻,讓是勳坐在枰上敘話。

是勳這時候已經打好腹稿了,上來先問陳登:「元龍以為,陶使君垂垂老矣,倘若撒手而去,誰可為徐州之主?徐州的將來又會如何?」

陳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看使君的意思,是要傳位其子——不是陶商,便是陶應。可惜兩子都不成器,到時候州中難免生亂。除非靠著你們是家,真能把曹家和麋家給捏合在一起……」

是勳心說你即便算不上洞見萬裡,這眼眉前的事情也還瞧得真清楚啊,把我下面打算的解釋都給搶了嘛。好吧,那我就跳過這一段,繼續往下說——「即便曹、麋合力,亦只可息內亂而已,不能禦外敵。我料徐州遲早為他人所奪。」

陳登點頭:「若照宏輔所言,袁術驕不能久,袁紹、公孫所在皆遠,能得徐州的,大概便只有‘關東二德’了吧?」

是勳心說你要不要把我想說的話全都搶走啊……只好再跳過這一段:「是、曹、麋三家聯姻,合起力來,州內無人可敵,而倘若外人奪了徐州,或者倚我三家為干城,或者必要除之而後快,以免專擅州政。那麼曹操、劉備,是否有此容人之量?在確定這一點之前,我實在不敢應允婚事,以免招來大禍……雖然長輩之命不可違拗,總想著能多推一日便是一日。」

陳登撇嘴笑笑:「你說得不準確,到時候可能是曹、麋、是、陳四家,執州中之政。四家若能真的聯合一體,不管誰來主政徐州,都無法壓制,亦無法剷除,只怕到時候分而治之,必然再起動亂——我如今有職在身,不能遽離,宏輔何不前去拜見曹操、劉備,以細觀其志向和為人?」

是勳說劉備我見過了,再去見一面也不難,但陶謙和曹操目前是敵對關係,有什麼機會跑東郡去見他,還不會給家族惹禍呢?

陳登捋捋鬍鬚:「機會還是有的,但前提是……」說著一指是勳:「宏輔得先應下了與曹氏女的婚事。」

這話說的,轉了一圈又繞回來了。是勳苦笑著說我哪有什麼應不應的,這不都得長輩做主嗎?陳登說好——「且待納采、占卜,定下了婚期,某有一計,可使宏輔放心大膽往東郡去見曹孟德。」

過了六七天,臨沂王氏派了人過來,乃是大家長王融的庶兄王典,代表是家上曹家去納采。是寬和是勳陪同前往,曹宏、曹豹兄弟全都在座。

史書上並沒有介紹曹豹此人的德行、才能,但是提到曹宏了,說他是「讒慝小人」,不過就是勳的觀察,這位很可能是將來老婆的伯父,長得跟兄弟曹豹一樣相貌堂堂,並且為人挺和藹可親的,瞧不出究竟「讒」在哪裡。想想也是,「慝」的意思是就隱藏得很深的邪惡,怎麼可能讓人一眼就瞧出來呢?

曹宏問了是勳幾個問題,是勳畢恭畢敬地回答了。曹宏轉頭望向曹豹,說:「此子大是聰明,恭喜賢弟得此佳婿啊。」曹豹有點兒提不起精神來,說:「可惜尚在服中,要兩年後才能成婚。」曹宏寬慰他說:「古禮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侄女兒年紀還小,有什麼可著急的呢?」

等王典相看了曹家小姐出來,雙方客套一番,告辭別去。是勳忍不住就問王典,說你打聽了曹小姐多大歲數了嗎?王典回答說:「應是熹平六年生人。」是勳掐指一算,我靠今年才剛十五歲啊,那怎麼就已經一米七了,瞧著比我還要高上幾分哪!

納采完了就是問名、占卜,然後納吉、下聘,是寬和麋家的聯姻流程也幾乎同時進行著。最終是家同時準備好了兩筆聘金,各值五萬錢,算是一筆钜款了。到了二月初,陳登和是二小姐的婚事也商量定了,陳家比較窮,只出了聘金兩萬錢。管賬的是紆一邊扒拉算籌,一邊連聲歎氣:「裡外裡虧了八萬錢哪……總還得留點兒給八弟將來作準備……」

下完聘後就商定婚期。打算在夏四月給是寬、麋小姐完婚,其實是紆跟王小姐也早該成親了,都因為黃巾大鬧青州,把婚事給耽擱了下來,趁這個機會,就乾脆跟他三哥一起辦了。陳登和是二小姐的婚事得拖到秋七月,至於是勳和曹小姐,還得再等一年半,商定初平五年(倘若初平有五年的話)一開春就舉行。

婚期議定,是勳趕緊去找陳登,說這回你滿意了,想辦法讓我去東郡見曹操吧。陳登安慰他說:「也不必如此心急,一兩個月內,必能讓宏輔成行的。」

然後到了夏四月,眾人等星星盼月亮地等到是儀請了假到郯縣來給是寬、是紆主持婚禮,然後是儀同時帶來了公孫瓚界橋大敗和曹操入主兗州的消息。陶謙聽聞此事,立刻就慌了神,趕緊召集文武商議。陳登趁機就說:「所謂‘遠交而近攻’,故主公聯同公孫,以禦冀州,然而如今公孫勢蹙,曹操又奪了兗州,未知主公自量,能擋住兗州兵不能?」

陶謙注目曹豹,曹豹一拍胸脯:「兗州正經黃巾之亂,安有餘力來侵我州?即便敢來,某與臧宣高合兵一處,必不使其踏入州界半步!」

陳登微微一笑:「亂兗州的,乃是青州黃巾,我料以曹兗州之能,敗之不難。黃巾若敗,必東向而遁,倘若兗州兵故意驅其入我州境,然後躡踵而至,未知叔元有幾成勝算?」

曹豹沉吟不語。陶謙趕緊問陳登:「元龍既如此說,料有應變之策?」

陳登豎起兩枚手指來,獻計道:「其一,請臧宣高略取泰山華、費二縣,曹叔元兵進任城,以禦敵於州境之外。其二,遣一能言善辯之士往見曹兗州,定以合縱之約——河北爭勝,正難見端倪,此際還是以保安州境為是。」

曹宏就不明白啦,問陳登:「既要與曹操約和,又略取泰山、任城,那不是自相矛盾嗎?」

陳登搖頭笑笑:「取此二處,本為抵禦黃巾,不是要謀兗州的土地,可與曹兗州商定,且待黃巾退去,便將二處歸還可也。」

曹宏聽了這話就明白了,敢情陳登打算先拿下這兩片土地來當談判的籌碼——首先,我拿這兒是為了封堵黃巾,不是為了對付你曹操,遲早要還的,名正言順;其次,你要是答應同盟呢,我馬上就還你土地,要是不答應呢,我佔據了邊界上的要衝,你也沒那麼容易就打過來。當即點頭:「元龍所言是也,敬請主公採納。」

陶謙當即拍板,叫曹豹整頓兵馬,前往任城,同時命記室寫下指令,要屯紮在開陽的臧霸臧宣高也做好兵發華縣、費縣的準備。然後他問:「卻遣何人往說曹孟德為好?」

陳登當即回答:「某推薦一人,去歲曾在都昌城下,三言兩語說退了青州黃巾百萬之眾,如今遣去見曹兗州,必可不負主公所托也。」

曹宏和陶謙都茫然,問那是誰啊?陳登心說我靠來,你們就光埋頭顧著本州,外地的事情完全不理嗎?回復道:「正乃是叔勉從弟,是勳是宏輔。」

於是當天晚上,陳登就奉了陶謙的命令,乘車來到城南的是氏莊院,求見是勳。見面之後把自己的進言一說,是勳當場就愣在那裡,好半天不言不動。陳登在他面前招招手:「宏輔醒來。」是勳打了一個冷戰,突然間戟指質問陳登:「你究竟是何方神聖?難道數月之前,你便能料到袁紹敗公孫和曹操入兗州嗎?你……你丫是從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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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18 14:09:42

第十二章、讒慝小人

是勳覺得奇怪,陳登更覺奇怪:「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妖人,如何能料到袁紹敗公孫和曹操入兗州?」

是勳皺著眉頭問:「數月之前,元龍曾言能使我入兗州去見曹孟德,難道不是今日所獻之計嗎?你又如何能夠料得今日的局面,陶使君必要遣人去與曹操約和?」

陳登笑了:「宏輔你想差了。袁紹、公孫,各雄一州,便有紛爭,非一二年所能決也,即便此番公孫瓚界橋戰敗,袁冀州也沒有瞬間橫掃幽州的能力。只是陶使君但見其遠,不見其近,倘若果如宏輔所言,曹操、劉備都為當世人傑,則必不會久居袁紹、公孫之下,彼等居於臨州,勢力若有所擴張,必然威脅到我徐方。兗州刺史劉岱、青州刺史焦和,此皆碌碌無為之輩,我料曹操、劉備或取二州,形勢只在數月間便有所改換,到那時候,便可說動陶使君遣宏輔出使曹孟德了。」

是勳聞言,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原來陳登一方面靠著對周邊形勢的分析,另方面也早有勸說陶謙放棄與公孫瓚的聯盟之意,所以才敢拍胸脯、打包票,可以讓自己去見曹操。還以為你丫也是穿越來的,所以對以後將會發生的事情門清呢,可把人家小心肝嚇得撲通撲通地跳……

他低頭再一琢磨,貌似歷史確實因為自己這只小蝴蝶的撲騰,有了輕微的改變——真實的歷史上,印象當中,陶謙派兵攻略華、費,以及進入任城國,應該是在曹操收編了百萬青州黃巾以後,這直接導致了曹、陶的見仗,或許也是陶謙派人殺死曹嵩的主要原因。

不過現在看起來,不僅僅陶謙出兵華、費和任城之事有所提前,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好象還是太高估了這位陶恭祖,原來一聽說公孫瓚在界橋吃了敗仗,他竟然就立刻起了轉換陣營的心思——真實的歷史上有沒有陳登的勸說呢?陶謙是不是這個時候,或在不久以後,真的想要去向曹操獻媚呢?

如此一來,自己從前的很多判斷都得被徹底推翻啊。倘若陶謙果真想要倒向袁、曹,那他就不可能再派人去殺曹嵩,而且很可能確實派人護送曹嵩去找兒子,那麼……

陳登見是勳低著頭半天不搭碴兒,覺得挺奇怪,追問道:「宏輔你在想些什麼?難道因為我勸說陶使君先取華、費和任城,你恐怕惹怒了曹孟德,故此不敢前往嗎?」

是勳聞言,趕緊擺擺手:「某何懼之有?只是适才想到一事……」他坐在枰上又琢磨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解釋:「偶爾聽聞,故太尉曹公離開沛國,避難在徐州之內,如今各處都不太平,倘若曹公在陶使君治下有所閃失,恐怕再難與曹操約和了。」

陳登吃了一驚:「竟有此事?我當稟報陶使君,請他遣兵卒衛護,最好便將曹公護送去東武陽……」

「萬萬不可!」是勳心說別介啊,倘若曹嵩果然不是陶謙主動去捕殺的,那麼被張闓或者別的什麼徐州兵所殺的記錄就是正確的啦,你要不派兵護送他去兗州,大概還不會出事兒,這一護送就護送出禍事來啦!

他倒不在乎曹嵩是不是橫死,甚至不在乎曹操是不是拿陶謙當仇人,但要是真的按照歷史的軌跡發展,到時候曹操可是會打著報仇的旗號,來大舉討伐徐州的呀。自己現在就在徐州,即便沒有什麼親情,但終究是立身根本的家族也在徐州,據說曹操一路屠將過來,殺得是血流成河,天曉得到時候會不會殺到自己頭上來啊。再說了,他對曹操還是挺崇敬的,而曹操平生最大的汙點就是屠徐州,他並不希望這類事情真的發生。

可是這理由不可能跟陳登說,是勳只好找藉口,說:「只需尋見曹公,好生衛護起來便可,到時候請曹公寫一封信,讓我帶去兗州,則約和之事必成。」陳登聞言,不禁大笑:「宏輔欲以他人之父為質麼?想不到你還有這種鬼心思哪。」

當下說定了,只等臧霸和曹豹的軍事行動成功,是勳就奉陶謙的命令出使兗州——至於曹嵩,先等找著了再說吧。陳登說打算趁夜趕回郯縣去,那麼第二天一早就能向陶謙覆命,是氏兄弟挽留不住,也就只好把他送到門外。他上了馬車,才剛啟程,是勳突然想起一事,追上來喊:「元龍慢行!」

陳登問他還有什麼問題。是勳湊近了問:「你這套主意,跟我應下曹家的親事又有什麼關係了?」陳登左右望望,見是著他們還站在莊院門口,沒有跟過來,這才壓低聲音,對是勳說:「若真能約和了曹孟德,徐、兗一體,便袁冀州也不敢輕視,那時候宏輔身立大功,必得陶使君寵信。倘若不先與曹家定親,則是家為麋氏的姻戚,是、麋一體,曹氏兄弟如何能安?恐怕又起爭端啊。」

是勳這才恍然大悟,急忙致禮:「元龍真高才也,是某佩服得五體投地。」

數日後,在是家莊院舉辦了盛大的婚禮,麋竺和王雄分別護送著妹妹過來。是勳這才第一次見到那位麋子仲,只見他才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一張馬臉,短鬍鬚,臉上堆滿了商賈似的諂笑,無論風度、儀態,都比曹宏、曹豹兄弟要差得遠了去了。是勳自己安慰自己:「就麋竺那模樣,他妹子也好看不到哪兒去,後來劉備願意娶他妹子,主要還是政治聯姻吧——嗯,就這麼決定了,麋小姐沒有曹小姐好看,這麼著我心裡多少舒服一點兒不是?」

本來婚禮過後,曹豹就要點兵往任城去的,只可惜突然傳來急報,說下邳國內有個妖人闕宣聚集了數千人作亂,竟敢自稱天子。於是曹豹就先領兵去討伐闕宣——他不能往任城去,那邊臧霸也就不好去攻略華縣和費縣,兩軍總得一起發動,那才有突出不意的戰略價值哪。

七月間,闕宣平定,曹豹率軍返回郯縣,說來也巧,正趕上陳登和是家二小姐結親,故沛相陳珪趕了過來主持。陳登在郯縣並沒有足夠寬敞的住家,還是陶謙掏錢出來給他購置了一所大宅——這半年多的時間裡陳登不但多次出謀劃策,並且擔任典農校尉,親自去考察東海郡內各縣的土壤狀況,整修水利設施,在他的領導下,眼見得今年收成很不錯,所以陶謙對他的信任是與日俱增。是勳也經常跟著陳登滿處跑,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將來最好的發展也就是做個郡國守、相罷了,那麼非得對農業有所瞭解不可,另方面,也省著呆在郯縣跟是寬時常碰面,萬一那小子又想起來探討詩歌,可該怎麼辦?

七月底,曹豹終於領兵奔了任城去了,與此同時,臧霸也從琅邪郡治開陽開拔,直取泰山國的華縣和費縣。捷報在九月中旬傳回郯縣,同時還傳來消息,曹操已經連戰連勝,把青州黃巾趕到了濟北國——要是沒有臧霸及時堵上,說不定黃巾就一溜煙地通過泰山,躥入徐州境內來啦。

「真是千鈞一髮啊。」於是陶謙召來是勳,請他掛個廣陵郡從事的頭銜,到兗州去見曹操。可是是勳不肯接受,說:「事尚未協,不宜聲張,小子以白身前往即可。」開玩笑,他還並不想出仕陶謙,從此就掛在徐州這棵樹上哪。

完了他又問陶謙有沒有找到曹嵩的行蹤,陶謙搖搖頭,說:「近來遷入本州的士人極多,戶口紊亂,一時間哪裡能尋得到?」是勳也只索罷了——他實在回憶不起來曹嵩究竟跑哪兒躲著去了,不過貌似史書上也沒有明寫?或者是有多種說法?唉,細節決定成敗啊,自己過去就是對史書的細節太不關注啦……

出了州府,正打算回莊院收拾一下行裝,帶上幾個從人就出發——根據他的計劃,徐州國內目前還算太平,可以直接前往任城國,問准丈人要一小隊兵馬保護,然後再去找曹操。可是僕役才剛牽過馬來,突然從街角跑過來一條漢子,單膝跪倒,說:「家主人請是先生過府一敘。」

是勳還以為是陳登要見他,在啟程前有所囑咐,可是沒想到一打問,這傢夥的主人卻原來是曹宏——那個「讒慝小人」找自己做啥?難道是想托著給曹豹帶封家書嗎?

進了曹宅,曹宏站在階前相迎,態度顯得非常熱絡。進屋以後分賓主坐下,曹宏開口就問:「宏輔這就要去兗州求見曹孟德嗎?」是勳點頭。曹宏突然又問:「陶使君最近一直在遣人尋找故太尉曹公,宏輔可知道這事嗎?」是勳聞言一愣,隨口回答說:「小子知之。若能得曹公一封書信,要與曹兗州約和不難呀。」

曹宏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一咬牙關,好象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突然低聲說:「我知道曹公在哪裡。」是勳精神一振:「願聞所在。」曹宏微微冷笑道:「倘若我要宏輔你去殺了曹公,你如何說?」

「啪啦」一聲,一個晴天霹靂在是勳頭頂炸響,他當即目瞪口呆,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殺了曹公,殺了曹公,殺了曹公……」曹宏的話反復在耳畔、心底鳴響,他腦筋一轉,猛然間醒悟過來——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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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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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族內之爭

歷史的殘篇斷簡,隱藏在簡捷文字和多歧記載後面的種種隱秘,就此終於得以渾然貫通。原來陶謙真是派兵想去護送曹嵩來著,曹嵩最後遇害,既不是陶謙的本意,其實也並非事出偶然,是張闓或者別的什麼軍士貪圖曹嵩的財產,臨時起了歹意,原來這幕後還隱藏著一隻黑手哪,正是眼前這個被史書評價為「讒慝小人」的曹宏曹仲恢!

可是,曹宏為什麼要殺曹嵩呢?是為了阻止徐州和兗州的約和嗎?倘若果真如此,為什麼沒聽陳登提起過曹宏反對他的計劃?貌似曹宏還是跟曹操和睦的贊成者哪。他那隱藏得很深的「慝」,究竟都是些什麼邪惡?!

是勳一時驚得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曹宏驚人之語出口,神情反倒變得鎮定了起來,端起杯子來淺淺地喝了口水,靜靜地等著未來侄女婿下一步的反應。

是勳呆了半晌,腦子裡轉過了無數個圈兒,終於重振精神,開口問道:「公祖上不知居於沛國何縣?」曹宏答道:「譙縣。」是勳又問:「難、難道與曹兗州為同、同宗……」

「哈哈哈哈,」曹宏不禁大笑了起來,「果然是聰明兒,叔元得此佳婿,亦足堪慰藉也。」放下水杯,沉聲道:「不錯,我等皆為曹相國之後,故太尉曹嵩,論行輩為我大兄……」

所謂「曹相國」,就是指的西漢開國第二位宰相曹參,封平陽侯。據曹宏所說,是勳也進行了部分腦補,大家族傳下來根深葉茂,分支眾多,其中曹宏、曹豹這支是大宗,曹嵩反倒是小宗。先不提曹嵩,先說他的養祖父曹節,曹家大宗雖然富有田產,是譙縣的大姓望族,換言之是地頭蛇,但是到了小宗曹節,卻僅得溫飽而已。

更要命的是某一年關東大疫,曹節跟他前三個兒子都病死了,只剩下了兩個小兒子曹騰和曹鼎,曹騰年方七歲,族中周濟不力,小孩子沒有辦法,只好跟著舅舅去了雒陽投親,隨即就被他舅舅給閹了送入宮中——想想也是啊,要真是大戶人家的大宗子弟,怎麼著也不可能逼他去做太監啊。

結果曹騰因為打小服侍太子爺,等到太子進位成了漢順帝,就重用曹騰,最終拜為大長秋,封費亭侯。曹騰抖起來以後,記恨當初族內不肯關照,所以找乾兒子偏偏不從族內過繼(他親兄弟曹鼎則是無兒),卻挑上了跟曹家世代聯姻,並且也曾經周濟過他的夏侯家,領了個叫夏侯嵩的孩子過來,改名為曹嵩——也就是曹操的親爹。

曹嵩仗著養父的勢力,邁入仕途,順風順水地一路攀升,一直做到司隸校尉、大司農、大鴻臚,甚至最後還花钜款買了個太尉當當,權傾一時,家財萬貫。可是雖然掛著「曹」這個姓氏,因為曹騰傳下來的怨念,他卻對同族本家從來愛搭不理的,絕不照顧。曹宏這大宗和曹嵩這小宗,就此結下瞭解不開的仇怨。

中平六年,董卓進京,曹操落了跑,被董卓操控的朝廷畫影圖形,到處追拿。消息傳到沛國譙縣,曹家立刻炸了窩,紛紛卷了財物四散而逃——正因為此前的矛盾,曹宏跟曹嵩跑的就不是同一路。曹宏兄弟跑來了東海,投在當時的刺史巴祗門下,後來逐漸在徐州站穩了腳跟;曹嵩則一路跑去了琅邪,在海邊兒找個清靜的地方隱居。不過雖然說各跑各路,通過共同的親友,相互間偶爾也還通點兒聲氣,尤其當陶謙打算跟曹操談和以後,曹宏就曾經秘密地寫信去探曹操的口風,可惜曹操理都不理,再去跟曹嵩套近乎,曹嵩說都一家人有多大仇啊,從前的事情就算過去了吧,可有一樣——我做不了我那不孝兒子的主,你要跟他和解,你自己個兒說去吧。

講完了家譜,曹宏就說了:「倘若僅僅與孟德議和,自無不可,然而細察陳元龍和你的意思,陶使君二子皆不堪輔佐,將來莫非要將徐州拱手送與孟德不成嗎?他人皆可投靠孟德,偏我兄弟不可啊!」

是勳心說果然不愧為「讒慝小人」——這小人可不是容易當的,沒有點兒政治智慧,只能當小丑,當不了小人。你看這傢夥想得多長遠,並且把自己跟陳登那點兒小心思就摸了個底兒掉。他當即問道:「是恐曹兗州因為前怨而不肯善待尊公兄弟,故此要劫殺故太尉曹公,絕了徐、兗合縱之議麼?然而如此一來,兩州便結下深仇,倘若兗州大軍來伐,又將如何應對?」

曹宏微笑著說:「倘若宏輔不是我曹家之婿,我必要遣人去殺了曹嵩。但如今是、陳、麋、曹四家已為姻親,一損俱損,即便曹操入了徐州,料他不敢慢待我兄弟。此番宏輔出使,便去好好看看那曹操,看他有否回心轉念之意,或者看兗州是否兵精糧足——倘若曹操固執己見,或者兗州兵不堪一戰,那時便可殺了曹嵩,以絕合縱之議!」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正是因為這兩個曹家有仇,所以曹宏害怕曹操將來插手徐州之事,對自己不利,就要謀殺曹嵩,斷了陶謙的念想。也許真實的歷史上沒有自己,沒有是、陳、麋、曹這一大抱團兒,再加上陶謙派去的使者回來沒說兗州兵什麼好話——話說他是不是見到了才剛收編了的青州黃巾?就那票流民瞧上去果然不象很能打的樣子——所以曹宏的陰謀才得以實施……

哇呀呀呀,陳元龍真是神人也!要不是他讓自己先應下了跟曹家的婚事,這歷史就要走回老路上去了。兗州兵不能打?別扯淡了!曹操兩伐徐州,殺得陶謙縮在郯縣城裡不敢出來,就算劉備帶著援軍趕到,也基本上沒起什麼太大作用,要不是呂布偷襲兗州,曹操才不會退兵哪,肯定就把徐州給連鍋端了!

不行,自己可一定要促成兩州的和睦不可——是勳這時候想明白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可得巴著點兒曹操,而不能寄希望於劉備。劉備得徐州那是在徐州被曹操殺得血流成河以後的事兒啊,兵危戰凶,自己要是一個不慎死在那兩場仗裡,還談什麼將來跟曹還是跟劉呢?

所以他對曹宏說:「四家合力,以保徐州,這是上上之策;與曹兗州結仇,乃下策之下策。小子此去,定要彌合公與曹兗州之嫌隙,不使兗州有害公之意。」

曹宏點點頭:「那樣最好。我是放心你的,自上回陳元龍提起都昌城下之事,我就特意去打聽了一下,連那般無知流賊都能說服,想必以宏輔你的言辭,定能說服了曹操。好,我便告訴你曹嵩的所在,你先去求見他,然後再去找曹操吧。」

兩人一談就談到很晚,最終是勳只好在曹家暫時住下了。當晚躺下以後,他眼前又不禁浮現出了曹小姐那嬌俏的容貌……只可惜曹小姐在納采過後,便返回了諸縣附近的別院(也就是是寬一開始安排兄弟們寄居的地方),據說那兒跟他舅舅家比較近。既然曹豹果然跟曹操是一家子,那麼娶了曹小姐為妻,貌似突然間就……就他喵的上了好幾個檔次了呀!

他突然想到,曹宏呼曹嵩為兄,那麼也就是說,曹宏、曹豹比曹操要長一輩兒,那麼自己做曹豹的女婿,就是跟曹操同輩兒,曹操得叫自己妹夫。啊呀呀,突然感覺高大上了很多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第二天一早,是勳就告訴陳登,說已經打探到了曹嵩的下落。可是他還沒有拿定主意,是真的把曹嵩扣作人質呢,還是把那老傢夥護送回曹操身邊兒去?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曹嵩呆在徐州就是一個巨大的火藥筒,隨時可能爆炸——誰知道曹宏會不會突然改了主意?或者真的事出偶然,老傢夥被什麼山賊、亂兵給謀財害命了?可是送走曹嵩呢?萬一歷史真他喵的有什麼慣性(很多正經科幻上都是這麼寫的),大方向無法改變,老傢夥還是有可能在路上遇害——自己不跟著不放心,要是親身參加護送吧,又難保不會遭到牽連,要被迫給曹嵩殉葬……

罷了罷了,還是先見到那老傢夥,再作打算吧。

所以他跟陳登也是說的活絡話,說要見機行事,只是請陳登向陶謙求得了一道密令,要臧霸調配一支兵馬,聽從自己的指揮。

是的,既然先得去見曹嵩,而曹嵩隱居在琅邪國的海邊,那他就不能按照原計劃從南路走,通過准丈人曹豹的駐區了,而得先北上琅邪,再前往泰山,通過臧霸的駐區前往兗州——不過為了保護曹嵩也好,護送曹嵩也罷,他得先去見臧霸要兵。

也好也好。其實出於對歷史名人的仰慕,是勳挺想去見見那位臧霸臧宣高的,至於曹嵩,見他純粹是利益使然。曹操可以說是這時代的第一人,而他爹曹嵩就是一無能官僚,都說「虎父無犬子」,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廢物老狗就偏能生下個虎崽子來……

當日午前,是勳離開了郯城北門。陳登、是寬、曹宏都來相送,陶謙還派了一乘馬車和兩個兵丁護衛他,搞得挺大的陣仗——是勳本不習慣乘車,不過這回是奉命出使,不乘馬車顯得不夠莊重。但等祭過了祖神(行道神),飲罷餞行之酒,他還是空著馬車不坐,騎上自己那匹配有馬鐙的坐騎上了路。

北行非止一日,先到開陽,再從那裡轉向西方,進入泰山國。泰山和琅邪兩郡的交界處有個祊亭,駐有徐州的兵馬,護衛的兵丁先期往前,出示了過所和陶謙的公文,當即就有一名小軍官領著十多名兵過來拜見。

是勳隨口就問:「閣下怎麼稱呼?」那小軍官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可當不起‘閣下’二字,小人名叫張闓,先生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啦。」

是勳渾身一個哆嗦,差點兒就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來——原來你丫就是張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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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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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犬父虎子

如果說曹嵩是個火藥桶,那麼這張闓就是導火索。有一種記載,陶謙就是派了這張闓率領一小隊兵馬去護送曹嵩回歸兗州的,可是當行進到華縣和費縣之間的時候,張闓看到曹老頭子帶了好幾十輛馬車的金銀珠寶,一時起了貪心,於是就殺人劫貨,然後逃得不知去向。

就這麼著,曹操跟陶謙是結下了血海深仇,於是便以「報仇」為名,率軍攻打徐州,一連屠滅了五個縣,殺得是人頭滾滾,竟然連某條河都被堆積的屍體給堵塞住了。

當然,這一大段記載多少有點兒不盡不實,有很多細節問題不好往深裡考究。首先,當時臧霸駐紮在華、費一帶,張闓為什麼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要跑到這滿地都是徐州兵的地方才來動手呢?他就不怕很快就被逮住?難道他跟臧霸之間也有什麼密約不成嗎?

嗯,倘若這人果然是奉了曹宏的密令行事,那麼倒比較好解釋了,也許是走到這裡的時候,密令才剛送達,而臧霸也可能因為這道密令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其次,這個張闓隨即就逃去無蹤,就此沒了下文。老爹被殺,這是後來雄踞北中國的曹操畢生的奇恥大辱,即便他要趁機歸咎于陶謙,也不可能不派人到處去搜捕張闓啊——陶謙當然更想逮住張闓為自己開脫啦——一日逮不著,就一日不會罷手,為什麼史書上沒有任何的後話呢?

最後,曹操屠滅五縣這事兒也有點兒含糊,是勳現在是記不清那五縣的具體名稱啦,可是想想也知道,五個縣不可能圍著一條河轉圈,那麼曹兵殺掉的人又怎麼可能都堆到那條河裡去呢?一般情況下,只有兩支大軍在河邊鏖戰,一方大敗,甚至於敗兵紛紛涉水而逃,那才會把河水給堵住吧。

當然也有人要為曹操洗白白,說壓根兒就沒有屠城的事情,乃是時人或後人的污蔑。是勳對於這種說法也嗤之以鼻,終究曹操是封建時代的軍閥,而不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紅軍,尤其那時候他才剛收了十幾萬青州黃巾當兵,軍紀差得是一塌糊塗,即便沒有正式下達屠城的命令,所過之處大肆殺略平民,那終究也是避免不了的。

是勳挺敬重曹操,他很想避免這一悲劇的發生。那麼前提就是,別讓曹操討伐徐州,而要想曹操不打徐州,就得把他老爹好好地保護起來,或者安安穩穩地送歸兗州去——等到了兗州地頭,你老爹要再掛了,那就怨不得旁人啦。所以說今天竟然見到了謀殺曹嵩的劊子手,是勳一個激靈,差點兒沒從馬背上掉下來。

那張闓挺敏,看到是勳在馬背上晃悠,趕緊伸手攙扶,這一攙扶,他就瞧見馬鐙了:「唉,這是啥玩意兒啊?」

是勳長吸一口氣,定了定神,也不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閣下名叫張闓?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他瞧這傢夥身量不高,也就一米六多點兒,一張大眾臉,堆滿了諂笑,別說毫無強盜的凶霸氣了,就連正經軍人的英武氣都欠奉——真是這傢夥嗎?世上同名的人很多,也未見得就是他吧?也說不定他的名字其實是張愷張凱或者章楷章揩……

那張闓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笑:「粗人,不識字,不曉得是哪兩個字。總之,小人便叫做張闓。」

好吧張闓就張闓,總而言之,問臧霸要兵去保護曹嵩,絕對不能帶上這傢夥!

在張闓的引導下,很快,是勳就在華縣城裡見到了那位著名的臧霸臧宣高。要說如今的徐州群臣,後世名聲最響的就是此人了——普通三國粉往往會忽略陳登,但絕不會忽略臧霸,再說了,陳登最高也不過就做到廣陵太守,臧霸可是被曹操託付了青、徐兩州的方面之任,要按後世來說,陳登就是一地區書記,藏霸卻是大軍區司令。

至於曹宏、曹豹,甚至於麋竺、趙昱,那就更等而下之了。三哥是寬呢?就算史書的犄角旮旯裡都找不到那傢夥的名字!

只可惜見面不如聞名,照理說臧宣高也是後來曹營有數的上將了,武力值怎麼著也得上了70,可是比起自己曾經見過的猛將兄太史慈和關羽來,就都矮了整整一個頭,簡直跟張闓差相仿佛,除了肩膀寬點兒以外,完全瞧不出一點兒武人模樣。而且見面的時候,臧霸也沒穿甲著盔,甚至沒有穿戎服,而是高冠博帶、寬袍大袖,打扮得跟個文士似的。

是勳不禁充滿惡意地想:其實你丫是為了拔高這矮身量,才故意戴那麼高的帽子的吧。

見了面一打招呼,交談幾句,是勳發現真是人不可貌相,這位臧宣高談吐不俗啊。轉念想想也是,這個年代純從底層爬起來的大老粗將軍就鳳毛麟角,好歹得是小地主出身,基本上都識字——關二爺還喜歡讀《春秋》呢,張三爺傳說還會畫美人呢,呂布還當過一州的主簿呢,象張闓那路貨色,就根本不可能升得上去。再說了,做到一方的守將,總得跟士大夫打交道吧,你要是一點兒學問都沒有,就能讓普遍刁鑽尖刻的士大夫們嘲笑得立碼掀了反旗!

是勳把自己的使命跟臧霸一說,臧霸說好啊,我這就安排兵卒,跟你去保護曹老太爺。是勳提出自己的要求,說你得找點兒老實兵跟著我,而且其中不能有任何人姓張。臧霸不明所以地望著他,是勳也不解釋——事實上他也根本無從解釋起。

最終臧霸撥了三百兵卒,由一名健將統領,跟隨是勳折返琅邪。是勳逐一打問,這些兵都是琅邪本地出身,有姓王的有姓李的,還有一個比較詭異的竟然姓諸葛,而且果然老家在陽都,只是既不知道諸葛圭、諸葛玄都是誰,更不知道諸葛瑾、諸葛亮是WHO了。至於那員健將,名叫孫凡,乃是臧霸副將孫觀的族弟。

一行人尋路東歸,不數日便來到了琅邪的海曲縣。根據曹宏的指點,曹嵩就隱居在海曲城外的一座莊院裡,距離海邊還有很遠一段路程——是勳估摸著,這兒大概是後世的日照附近了。他前一世的老家就在日照,頗有些近鄉情怯之感,不過感觸最深的,還是滄海桑田,人世無常——日照那是多麼漂亮、繁華的一座城市啊,可眼前的海曲縣,土圍子也就三米高,還沒是家的老窩營陵齊整呢。

他們在海曲縣外駐紮了一晚,是勳進城拜見了縣長,享受了一頓酒宴。然後第二天先乘車去拜訪曹嵩——他光帶了陶謙給的幾個兵,沒帶臧霸的兵,怕嚇著了曹老爺子。

等到了地方一瞧,嚇,這莊院起得好,連綿好幾畝地,外面是一圈土牆,比海曲縣的城牆都矮不了多少,牆內豎著不少的箭樓,樓上都有莊丁把守,個個手執利刃,映著朝陽是寒光閃爍。雖然壓根兒不懂打仗,是勳也能估摸得出來,要攻下這莊院,難度絕對不會比攻克海曲縣要小多少,就自己帶著那三百來兵,沒有個三五天還真未必打得下來。

他想起來了,根據陶謙是殺曹嵩主謀的說法,史料記載當中,曹操是命令泰山太守應劭去迎接老爹的,所以陶謙軍到,曹家還以為應劭來了呢,不做防備,這才被連鍋端掉。估計要是有了防備,陶謙軍且打不下來哪。這麼看起來,這段記載很是靠譜啊,連細節都符合邏輯……可是等等,貌似根據那條記載,曹嵩應該是隱居在泰山華縣而不是琅邪海曲……真實的歷史究竟是怎樣的呢?即便自己穿越了過來,估計也還是會成為無解的謎團吧。

才剛靠近莊院,大門就打開了,出來一名管家,詢問來客是誰,來意如何——估計因為是勳是士人的裝扮,乘坐馬車而來,身後又只跟了兩個兵,加上車夫才剛四個人,所以沒有如臨大敵地嚴加戒備。是勳展示了陶謙的公文,然後遞上名刺,說:「某奉陶使君之命,特來拜謁曹公。」

管家進去回稟,時候不大,就又出來了,引導是勳的馬車進入。等是勳下車進了正堂,管家朝上面一指:「那便是我家主人、故太尉曹公。」是勳抬眼一瞧,嘿,你丫真是曹嵩,你丫真的不是董卓?!

就見這位曹老爺子五六十歲年紀,一張圓臉,絡腮鬍子,濃眉大眼、直鼻闊口,往那兒一坐,竟然瞧不見下巴——因為肚子太大,整個脖子都好似往後縮著似的。是勳記得史料記載中說,陶謙派兵來殺他,曹嵩帶著侍妾打算鑽狗洞逃跑,可是侍妾身子太肥給卡住了,他就這麼丟了性命。如今看起來——不是小妾太肥吧,是你太肥吧,就你這榔槺身材,別說狗洞了,就算熊洞你丫也鑽不進去啊!

強自壓抑住內心的吐槽,是勳上前見禮。曹嵩竟然不請他坐下,先開口問:「未知尊駕在州府裡擔任什麼職務?」是勳回答說:「白身。」

聽了這話,曹嵩的嘴立碼就撇了起來,冷哼一聲:「徐州沒人了嗎?怎麼遣個白身來見老夫?」說著話就一抬手,旁邊兩名侍妾知趣地搭住他的膀子,把他給攙扶了起來,隨即老頭兒就拐到屏風後面去了。是勳還在吐槽「就跟兩隻狐狸架了頭河馬似的」,突然一琢磨,不對啊,你就算瞧不起我無官無職,不愛搭理我,可遠來是客,你總不能把我一個人扔在客廳裡啊!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突然就聽屏風旁的暗影裡響起一個聲音來:「家父身體不適,慢待了遠客,先生勿怪。」這話就嚇了是勳一個哆嗦——我靠兄弟你躲在哪兒啊?你丫是忍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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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難兄難弟

曹嵩身為前任的朝廷太尉,三公之一,擱後世起碼是個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啊,往高裡說還可能是政治局常委兼軍委副主席啥的,而是勳就一平頭小百姓,曹嵩不待見他,撇撇嘴就退場,那本是情理中事——是勳早就已經料到這種結果了,曹嵩不是把來客直接轟出去,而是自己退場,已經算很有禮貌啦。

不過從一開始,是勳就沒打算跟曹嵩交談什麼。自己不但身份地位低,而且年齡也小,所以一般情況下,得是曹嵩派個人出來見客,頂多那人領著自己遠遠地朝曹老爺子鞠個躬,敬個禮罷了。能夠親自開口問話,一開始是勳還覺得這老頭兒挺平易近人的。

不過估摸著那只是因為自己打著陶謙的旗號而已,陶謙好歹是徐州之主,曹嵩避禍徐州,不能不賣地主面子。可惜這老傢夥為德不終,他要是問清楚了自己是白身以後,哪怕笑上一笑,不說話就走人呢,也顯得很有風度不是?偏要撇個嘴,來那麼一句「徐州沒人了嗎」,這也太傲慢了吧!

所以按照史書上所說,曹操年輕時候是個挺謙遜,待人挺和藹的傢夥,那才能四方豪傑來歸,可是到了老年,就顯得驕傲自大起來,估計除了劉備誰都不放在眼裡——如今看起來,那是遺傳基因在作祟啊。

曹嵩不愛搭理自己,那也沒什麼。問題是是勳進得大廳,那管家指了一指主人,就退出去了,他用眼光一掃,就光見著曹嵩和身旁那兩名婢女了,沒見著第三個主兒。等到曹嵩一走,他就含糊啊,總得有個人來接待自己不是嗎?把客人孤獨一個撂在大廳裡了,這叫什麼事兒?

可是沒想到隨即角落裡就有人開口講話,差點兒把是勳嚇一跟頭。抬眼觀瞧,就見一人拱著手,施施然從屏風旁邊走了過來。此人三十多歲年紀,中等身材,峨冠博帶,白麵長須,乍看就有三分象曹嵩,但是縮了七八圈兒。是勳略低一低頭,朝對方行禮,就這麼眼神一錯——唉,不對,這人長什麼樣兒來著?怎麼一晃眼就毫無印象了呢?

「先生是姓是吧?」對方自我介紹道,「某是曹德,故太尉曹公乃是家父,曹兗州乃是家兄。」

哦哦,果不其然,這位就是曹操的兄弟曹德了。根據史書上記載,曹操有一大票從兄弟,包括姓曹的和姓夏侯的,但是他有沒有親兄弟呢?只有兩條記載,一就是在老爹遇害的時候提到過,曹嵩身邊還有個小兒子名叫曹德,或者叫曹疾,二是夏侯淵的某個兒子娶了曹操的親侄女為妻,所以說,曹操起碼有一個親兄弟活到了成年。

當下聽到曹德報名,是勳也趕緊答腔:「是勳,草字宏輔。請教台甫怎麼稱呼?」

「草字去疾。」

哦哦,曹德曹去疾,果然「德」、「疾」兩個字兒全都挨上了。

他看這個曹德骨架子不大,而且臉白得不見絲毫血色,估計體質不太好,小時候多病多災,所以才會給起了「去疾」這麼一個表字吧?

雙方行過禮以後,曹德也沒有上老爹剛坐過的面南的榻,卻在東方的主位踏席而坐,於是是勳也奔了西方的客位,脫了鞋,上了席。這大廳本來就是用來接待客人的,所以東西兩側都鋪著席子,只可惜廳挺大,席子相距挺遠,兩人坐下以後,距離竟然超過了三米——這麼對話可夠累人的啊。

曹德拍拍巴掌,就有好幾名侍女蝴蝶穿花一般,端著幾案、託盤,在主客面前擺下。是勳一瞧,嘿,不但有熱水,竟然還有點心和乾果——對嘛,這才是待客之道嘛。

當然那些點心和乾果基本上都是擺著瞧的,他不會輕易去動,於是只是端起水杯來朝曹德遙敬了一敬,喝一口潤潤喉嚨。然後曹德就問:「不知是先生奉了陶使君之命過府,有何吩咐嗎?」

「不敢,」是勳還不大習慣這年月士大夫之間的種種虛禮、客套,以及繞圈子講話,他開門見山地回答,「實不相瞞,此番受使君所托,欲往兗州去拜望尊兄,以申兩州之好,聽聞曹公棲身於此,不敢不先來謁見。」

其實他這話還是繞了點兒圈子,不過相信曹德完全能夠聽懂潛臺詞:我要去找你哥辦事,先來見見你爹,希望能夠幫忙在你哥面前給遞點兒好話啊。

「原來如此,」曹德垂下眼睛,望著地面,「怪不得家父遷居徐州已兩年余,陶使君今日才遣先生前來……」那意思是:我老爹好歹是前任的太尉唉,住到了徐州來,陶謙竟然不派人拜望,也不寫信來慰問,等今天有用得著我們的了,他才派你前來。怎麼說呢,陶謙這人的德性……嘿嘿嘿嘿嘿~~

是勳趕緊給解釋啊:「並非陶使君敢於疏忽貴客,怠慢尊公,只是日前才得知尊公父子隱居於此,故此遣是某繞道而來拜問。」要是知道你們在這兒,他早就派人來啦。不過有句話是勳沒敢說出口:前兩年陶謙跟著公孫瓚,曹操跟著袁紹,雙方是敵非友,說不定派人過來不是拜問,而是要捉你們父子倆當人質哪——你真盼著郯城來人嗎?

「不知從何處得知家父消息?」

是勳想了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曹仲恢兄弟本在州中為吏,此前因陶使君與尊兄小生嫌隙,故此不敢洩露曹公行蹤。此番陶使君有言和之意,這才稟此下情……」頓了一頓,特意補充說明:「是某行前辭謁曹仲恢,仲恢言道:‘卿若以為使君和意甚誠,可往海曲,先期拜望大兄;若以為其意不誠,切切不可洩露大兄的所在。’」

他補充這句話有兩重隱含的深意,一是點明自己跟曹宏關係不一般——曹宏跟他說過,曹嵩本人已經不怎麼記仇了,所以把他扯出來,應該不會影響到自己和曹德後面的交談。第二重深意,是繼續抬高自己的身價:瞧啊,陶謙是真心是假意,連曹宏都看不准,所以只有老子才是陶謙真正的心腹哪,你丫信不信?

曹德聞言,雙眼略略一眯,借著喝水考慮了一小會兒,開口再問:「曹某孤陋寡聞,此前實未聽聞先生的賢名。未知先生與叔……曹仲恢有舊否?」你誰啊?你一介白衣,那得多大的能耐、才名,才能被陶謙託付重任?可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你?而且曹宏幹嘛連那麼掏心窩子的話都跟你說了?你們倆的交情真好到這種程度?

是勳微微一笑:「豈敢當得一個‘賢’字。某數月前才剛聘得曹叔元女為妻,家兄又娶麋子仲妹為夫人,故此陶使君折節下交,曹仲恢待以腹心而已。」他這時候還沒有正式迎娶曹家小姐,所以可以直呼曹宏兄弟的表字,既顯得親近,也抬高自己的地位,要是等老婆過了門兒,那時候輩分兒定了,就不好再那麼稱呼啦。特意點出是寬娶了麋家小姐的事兒,他是想瞧瞧,眼前這位曹德曹去疾是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庸人,對徐州的內情瞭解不瞭解。你要是瞭解,就明白如今我是家在徐州舉足輕重的地位了,你要是不瞭解——也好,那後面就由得我瞎編。

「原來如此,」曹德又喝了一口水,等放下杯子來的時候,臉上已經堆滿了笑容,直截了當地就問:「但不知先生此番前往兗州議和,是陶使君的意思呢,還是州內曹家和麋家的意思?」

我靠你這傢夥腦筋很敏啊,思路也很飄忽啊,不愧是曹操的兄弟嘛!是勳當即對面前這個相貌普通的曹德刮目相看,趕緊調整自己的態度和言辭——跟聰明人說話咱就不必要再繞圈子了,有時候直截了當更見成效。

「仲恢實有此意也,奈何尊兄拒人于千里之外。」曹宏是想談和啦,可是你哥哥目前的態度實在無助於解決問題,所以我才跑這兒來走你老爹的門路哪。

曹德突然問:「先生見過家兄麼?」是勳搖頭。曹德突然站起身來,也不穿鞋,就這麼「嗒嗒嗒」幾步跑到是勳身邊,跟他並席而坐,然後壓低了聲音,扔掉一切虛套,直接解釋:「我哥那就是個唯利之徒,只要是有好處的事兒,他都會幹。」

既然曹德突然轉換成這種態度,是勳也就更放開了,問他說:「徐州算不算好處?」「當然算,」曹德又笑了起來,「所以也不用我爹幫忙緩頰,你要跟他說了這個,過往的事情他不會記在心上——不都一樣姓曹嗎?不都同一個祖宗嗎?能有什麼抹不開的過節?」

「如此最好,」是勳於是徹底申明來意,「此番奉陶使君之命,特帶了三百兵來衛護曹公。」曹德聞言,臉色突然一變,身子朝後一仰:「是欲以我父子為質乎?!」

是勳淡淡一笑:「倘若真有此意,某便不需先上門來解釋了——只怕有小人從中作梗。倘若曹公有意前往兗州,這支兵馬可保無恙。終究如今黃巾尚在兗州為亂,路途上不見得太平啊……」

「父親大概不肯走……」曹德微微苦笑,「他總以為,如今還是漢室的天下,他以故太尉之尊,無人膽敢冒犯……」是勳揪住他的話頭:「難道如今不是漢室天下嗎?」曹德瞥他一眼,突然間狡黠地笑了起來:「倘若真是漢室天下,又豈容卿等將一州之地私相授受?!」

曹嵩果然不肯走,最終曹德只是討了一封書信,請是勳前往兗州帶給曹操。至於臧霸撥付的那三百兵,曹嵩自稱莊內有健壯丁勇數十名,足以衛護安全,也堅決不肯留下。是勳沒有辦法,出了曹氏莊院,會合了孫凡以後,就請他暫且把兵馬都屯紮在海曲縣外,時常派人去曹家打探情況——「請臧將軍寫一封書來,日後補給便仰仗海曲縣好了。」

孫凡點頭:「總之為保證曹公的安全——小人省得,先生無須擔憂。」兩人正討論著呢,突然旁邊有個小兵指著遠方,高聲叫了起來。是勳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曹家莊院方向,竟然沖天而起了一道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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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4:30:46

第十六章、歷史慣性

不同的時間線、多重平行世界,類似假設還是二十世紀後半才提出來的,所以穿越小說盛行以後,就有無數的仁人志士穿回古代去,肆意妄為,把目標時代搞得是面目全非。可是在此之前,絕大多數涉及到時間旅行的科幻文學,都不得不顧忌「外祖母悖論」,從而提出了歷史的慣性問題。也就是說,不管你對原本的歷史施加了多少影響,歷史在大方向上還會複歸本原,就好象一輛正在行駛當中的列車,靠一兩個人的力量是根本無法使其改變方向的,它還會因慣性而繼續朝向原本的方向前進。

是勳沒料到的是,自己也會碰上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慣性」問題,雖然因為他的橫空出世……或者謙虛點兒說是橫插一杠,導致如今徐州州內的形勢與原本的歷史迥然不同,以曹、麋兩家為首的幾大勢力就有可能聯起手來,把持州政,而且陶謙也打算跟曹操和談,或者不如說,比原本的歷史更早實施和睦的計劃。從前他在青州,無論是召來太史慈救援都昌也好,說動管亥父女主動撤兵也罷,其實都沒有改變歷史的軌跡。他也並不想改變些什麼,甚至還有點兒害怕歷史被改變了,則自己再沒有預見未來發展的能力。可是如今他是真想改變歷史,不願意曹操屠滅五縣(倘若確有其事)的悲劇發生,可是難道因為歷史的慣性,曹嵩父子最終還是會被人謀殺在徐州境內嗎?並且還提前了半年一年的……

望著遠遠的火光,他就覺得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一道寒流不自禁地遊走於四肢百骸,所經之處,血液、肌肉全都要凍結了似的。耳旁就聽得孫凡驚問:「是曹家……先生,如何應對?」

是勳猛的清醒過來,張口就喊:「還應什麼對,趕緊去救曹公啊!曹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徐、兗之間必起戰亂,到時候屍堆如山、血流成河,你……我……」話說不下去了,因為孫凡早就已經領著士兵們跑遠了,是勳身邊就光剩下了從郯城帶出來的那兩名健卒,還有一個馬夫。

是勳腦袋一熱,也顧不得自己的安危了,縱身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換上了坐騎,拔出腰間佩劍來,就要衝過去幫忙。一名健卒扯著他的馬韁,說:「先生小心,不可涉險!」另一名卻遞過支長矛來,說:「這比那劍好使。」

兩個兵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主意是南轅北轍,說完了互相瞪眼。是勳一邊撥開前一個兵扯韁繩的手,卻又不接後一個兵遞過來的矛,只是伸著手叫:「我的弓箭呢?」

最早太史慈贈給他的自己十歲前所用的弓箭,早就在覆甑山上被黃巾賊搜走了,後來去找太史慈救援孔融的時候,腆著臉又討了一副,就比先前的略硬一點兒,是勳隨時帶著防身,此刻則都放在馬車上呢。一名兵卒聞言,趕緊去取了來,遞到他手中。左手攥緊了粗糙的弓臂,是勳這才略微定了定神,當下關照車夫在這兒等著,關照兩個兵:「跟我去瞧個究竟,不必上前,遠遠的用箭射敵便可,若有萬一……你們可得保著我趕緊跑路啊。」

兩個兵答應了,各執器械,衛護在他身邊。他匆匆馳到曹家莊院大門之外,只見莊門大開,陣陣廝殺聲從裡面傳出來——還沒見到究竟是誰襲擊曹家,先見了兩名琅邪兵挺著長矛守在門口,見了是勳就稟報說:「孫隊率已經率領兄弟們殺進去了,敵人不到百人,應該不難打贏。」

是勳心說我要的不是贏,而是曹家父子得活著。當即策馬入莊,就見火光當中,到處是成夥結隊廝殺的士兵,也瞧不清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敵人。地上還倒著一些屍體,瞧服色,大多是莊內的僕役或者丁勇。目光橫掃,他也找不到孫凡在哪兒,也見不著曹家父子在哪兒,心裡正著急呢,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大叫道:「奉了陶使君之命,特來捕殺曹氏父子,你們是哪裡的兵?膽敢阻攔!」

是勳聞言,不禁又驚又氣,連頭髮都差點兒豎了起來。

難道是曹宏改變主意了?可我好歹是你的侄女婿,你先跟我打個招呼不成嗎?還是說陶謙真的起了殺心,或者是……

他先是震驚,接著越想越怒,當即舉起弓來,搭上支箭,瞄著喊話那人便是一箭射去。這時候那人距離他也不過三十多步遠,這個距離射大活人,他還是挺有把握的——只聽一聲慘叫,那人屁股中箭,身子一歪,隨即兩名琅邪兵撲上來,一人一刀,結果了那人的性命。

是勳在兩名郯城兵的保護下,繞開幾個廝殺的戰團,直朝莊院深處尋去——無論己方還是敵方,全是步兵,他高頭大馬地朝裡一沖,就沒誰敢不要命地來阻攔。跑了不遠,就見孫凡帶著十多名琅邪兵圍成一個圈子,正在抵禦一些零散沖過來的敵人,圈子當中如同肉山一般的,正是那曹老太爺曹嵩。

是勳眼瞧曹嵩瞪著一對驚慌的大眼睛,不但還在喘氣,並且竟然還隨著孫凡等人的行動而不時的閃展騰挪——也不知道他那麼榔槺的身材,哪兒來的這份靈活勁兒——這才終於心中的一塊巨石徹底放下。策馬過去接應,曹嵩一眼望見了他,滿臉驚駭地高聲叫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陶謙惡賊,難道想謀奪老夫的財產嗎?!」

是勳聽了真是哭笑不得,就在馬上抱拳稟報:「曹公休驚。那些都是盜賊,假傳陶使君的命令,陶使君斷無謀害曹公之意。」

話說到這兒,他突然左右望望,不禁又擔心起來:「令郎何在?」我靠曹德不會遭了難了吧,就算老爹活著可是弟弟死了,那曹操也有藉口發兵來打徐州啊!

馬旁突然響起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是先生,我在這裡……」是勳轉頭一看,才見到曹德正靠著一堵矮牆,滿身是血的跟他打招呼呢。是勳又是吃驚又是擔心,吃驚的是你這傢夥得多沒存在感啊,戴了「石頭帽」了吧,怎麼就在我身邊,還一身大紅的我竟然都瞧不見,擔心的是,曹德受了多重的傷,不會這就要掛了吧?

眼看戰局對己方絕對有利,敢來衝擊孫凡等人的敵兵是越來越少,是勳這才大著膽子甩鐙下馬,蹲到了曹德身旁,問他:「去疾,你受傷了嗎?」曹德伸出左臂來,只見大臂上兩寸多長的一道刀口,血肉模糊:「小傷而已,身上大多不是我自己的血。」

說著話,他突然緊緊地盯著是勳的眼睛,目光中竟然透出一股從所未見的陰寒之氣來,一字一頓地問道:「究,竟,是,誰?」

是勳心下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轉過頭去吩咐孫凡:「務必捉幾個活口來審問!」

他真不知道究竟是誰想要謀殺曹嵩。就曹德那短短的幾個字,立刻如同驚雷一般在他頭頂炸響,腦中受此一震,瞬間變得格外清明。自己一直就沒有考慮到非常重要的一點:陶謙是殺害曹嵩主謀的說法從根子上就說不通,那只是史書上對於曹操歸咎于陶謙,找藉口伐徐州的敲磚釘腳而已。

為什麼?因為殺了曹嵩對陶謙壓根兒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如果是為了對付曹操,那麼把曹嵩扣作人質才有價值,所以襲捕可能,襲殺不可能。況且這時候雖然關東諸侯相爭,名義上還是大漢治下,而且根據陶謙後來排除萬難給漢獻帝進貢的事例來看,陶老頭兒要麼挺看重傳統秩序,要麼挺看重自己的名聲,而曹嵩不是普通士人,他是曾經的大漢太尉,三公之一,殺了他只會使陶謙的聲望一落千丈,為遠近士人所不齒啊。

這麼說吧,倘若真是陶謙主謀殺了曹嵩,公孫瓚也好,田楷也罷,就壓根兒沒臉發兵來救他,而這時候的劉備只有比陶謙更要臉,絕對不肯奉命前來。

所以說,不管陶謙是不是真的想殺曹嵩,表面上都得偽裝成一場事故,而不會跟某種史料上記載的那樣,主動發兵前來襲殺。也就是說,倘若是勳保護著曹嵩上路,在路上張闓也好章楷也罷,突然掏出刀子來,那都在情理當中,而公然打著陶謙的旗號殺上門來,那絕對不會是陶謙的意思,甚至也不可能是曹宏的意思。

不管怎麼說,自己的主公蒙上個擅殺退職三公的惡名,搞得人人喊打,難道作為陶謙屬吏的曹宏臉上就光彩了?前途就光明了?

「奉了陶使君之命,特來捕殺曹氏父子」——自己剛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就應該立刻想明白這一點才對。還是曹德這小子敏啊,「究、竟、是、誰」四個字一出來,不禁立刻使是勳腦子清醒起來,而且使得是勳不自覺地又對他高看了一眼。

時候不大,孫凡率領著琅邪兵就贏得了戰鬥的勝利,來犯的近百名敵人,被他殺死了將近一半,俘虜了六十多人。才撲滅了莊院中的大火,把曹家父子重新奉送回屋內,孫凡就冷著臉前來稟報:「查問過了,都是尹都尉的部下。」

是勳聞言大驚:「尹禮?!是他親自派過來的嗎?」尹禮是臧霸的部將,與孫觀、吳敦齊名。

孫凡搖頭:「是孫都尉的部下,但是一向屯紮在莒縣——他們自稱是奉命前來,誰下的命令,就沒人知道了。」

是勳追問道:「領頭的是誰?」孫凡伸手一指:「是名隊率,已經沒法說話了。」是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階下橫陳著一具屍體,身上好幾處刀口,屁股上還插著一支羽箭,那羽箭瞧著就這麼的眼熟……

「既然是從莒縣發兵前來,那麼莒縣縣令很可能是下令之人。」耳旁突然傳來話語聲,是勳嚇得差點兒就是一跳——我說曹去疾啊,你又是啥時候跟過來的?

「你們好生撫慰、保護曹公,」是勳皺著眉頭下令道,「我這便快馬趕往莒縣,去查問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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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4:35:47

第十七章、莒縣奇案

是勳要騎馬前往莒縣查問,曹德堅持跟他一起去。是勳望望他才包紮好的胳膊,曹德笑一笑說:「些微小傷,不礙事的。」說著話把牙關一咬:「我想知道,究竟是誰想要取我父子的性命!」

是勳盯著他的眼睛:「其實……去疾你是不相信我吧?」你是怕我會去毀了證據啥的,所以才一定要跟著我往莒縣去嗎?曹德苦笑道:「我怎能不相信是先生,只是……經此一難,你覺得我還能相信誰?」

這傢夥說話倒是真直白。是勳又朝內室瞟了一眼,問道:「曹公……」「家父上了年紀,腦筋不是很清醒,」曹德笑一笑,「但他為宦多年,經過了多少風浪,不必要我留下來安慰他。」

於是二人就帶著那兩名郯城兵,一起跨馬離了是家莊院——是勳的坐騎是自己帶來的,另外三匹則都是曹家的馬。莒縣在海曲東北百餘裡外,縱馬而馳,等到了城下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城門已經牢牢關閉。

是勳就在馬背上高舉起陶謙的公文,高聲叫門,有監門縋下城來驗過了,這才把城門拉開一條縫,放他們進去。是勳問清楚了縣衙的所在,一馬當先,疾馳過去,到了門口才跳下馬來。

另三人一下馬就忙著彎腰揉腿肚子。曹德稱讚道:「是先生好騎術啊。」是勳心說我的騎術是有所長進,但還算不上一個「好」字,此乃我的馬鐙好也。也不搭碴兒,沖過去就拍門。

他拍的是大門,可是打開的卻是偏門,就見一個門子露出頭來喝罵道:「三更半夜,這是誰啊……」是勳沖將過去,把手裡的公文隨便一晃:「奉了使君之命,來見莒縣令。縣令何在?」

那門子嚇了一大跳,還沒來得及回答,是勳等人就已經沖了進去。才到正廳口,就有個管家迎上前來:「幾位是……」是勳把來意複述一遍,管家趕緊拱手相讓:「上使請廳上稍坐,小人這就去稟報縣尊。」

是勳進得廳來,這才有僕役點起了燈燭。他正琢磨著自己雖然是陶謙的特使,終究還是白身,究竟是上尊位去坐著啊,還是在客位等著好啊,突然就聽後面傳來一陣喧嘩,有人驚呼,還有人痛哭。是勳心說不妙,「噔噔噔」幾步就繞過屏風,一腳踢開廳堂的後門:「怎麼回事?」

只聽管家的聲音斷斷續續地稟報說:「縣、縣尊自縊了……」

是勳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我靠,這裡面陰謀深了啊!耳畔傳來曹德的聲音:「休要誆人,且領我們去看。」嗯嗯,處變不驚,這位曹去疾比自己可要鎮定得多了。

管家領著四人進了書房,只見幾名僕役、婢女跪在地上痛哭失聲,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具屍體,穿著禪衣,沒有戴冠,雙目圓睜,舌頭吐出老長——果然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曹德問:「這便是莒縣縣令?什麼時候自縊的?」

管家流著淚回復道:「縣尊放了衙便在書房讀書,尊使前來,小人才去稟報,一開門便見他掛在梁上……」是勳這才注意到房梁上還懸著半截白綾,並且幾案翻倒在地——沒辦法,這年月沒有椅子、凳子,要上吊自殺就只好踩幾案了。

他就覺得內心一片茫然,腦中一片混沌,再瞟一眼地上的屍體,口眼不閉的樣貌實在可怕。於是轉過頭去不敢再看,迷迷糊糊地就走到門邊,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

只聽身後傳來曹德的聲音:「究、竟、是、誰?!」

是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問曹德:「曹公棲身之所,還有誰知道?」

曹德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但是跪坐的,姿勢非常標準,跟是勳就迥然不同——低聲反問道:「我正要問你。曹仲恢將我家所在告訴了你,你還告訴了誰人?」

是勳腦中精光一閃:「難道……去疾你早便料到了曹家在琅邪會有危險,所以只將住址洩露給了曹仲恢一人……」曹德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再次問道:「你還告訴了誰?」

是勳長吸了一口氣:「還有陳元龍和陶使君……他們再告訴誰……倘若那些人早來一日,曹家便難以倖免!」

「不錯,」曹德疑惑道,「既知你帶兵前來衛護,為何不能提前來攻我家莊院?」是勳解釋,自己先往華縣去拐了一個彎,那些兵是問臧霸要的——「如此說來,定是陶使君告訴了旁人,旁人再指使此間縣令,調兵去襲擊尊父子。」

曹德突然又問:「徐、兗合縱,甚至將徐州拱手送于家兄,曹、麋兩家都贊同了嗎?」是勳這才恍然,其實想把徐州獻給曹操,只是他本人的意思而已,曹宏和陳登都表示出了有限度的贊同,但還有一個人,還沒能得到他的表態——「麋子仲!」

不錯,曹嵩究竟住在哪兒,相信陶謙不會去到處嚷嚷,只可能告訴自己的心腹,那麼他的心腹除了陳登和曹宏兄弟外,那就只有麋竺了。當然曹豹也可能起意謀殺曹嵩,但他肯定早就知道了曹嵩的住處,要下手也不會晚到現在。只是,還是那個理由,來人竟敢光明正大地喊出奉了陶謙之命來捕殺曹氏父子,難道陶謙的名聲毀了,對他麋竺就有什麼好處嗎?

「還有兩人,」聽了是勳的分析,曹德提出了不同意見,「陶使君若在,相信卿等不會獻了徐州,而倘若陶使君辭世,誰最不願意徐州落入他人之手?」「你是說陶商和陶應?」是勳連連搖頭,「他們若有如此見識,我等也便不會起意獻州了。」

「難保他們身邊,沒有有見識之人啊!」

曹德的話音剛落,是勳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呼」的一下站起身來,沉聲道:「去查查他往來的書信。」曹德搖頭:「我注意到了,火盆中有簡牘的殘灰……」是勳愣了一下,隨即快步沖回屋內。就見管家和那些僕役、婢女還在圍著屍體哭呢,估計是等什麼能夠主事兒的人前來處理。是勳冷著臉吩咐道:「把屍體翻過來。」

管家抬起頭,淚眼婆娑,詫異地望了他一眼。曹德跟過來,雙目圓睜,怒喝道:「翻過來!」他好歹是堂堂三公之子,那份衙內氣度深深地鏤刻進了骨子裡,真要一發威,這小小一個縣令的管家還真抵擋不住,當下急忙招呼幾名撲役,把莒縣縣令的屍體翻了個身。

是勳撩開屍體的衣領瞧了一眼,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是謀殺!」

他前一世不是偵探小說的粉,但多少也看過幾部,對普通上吊和勒死的分別還是有印象的。只見縣令脖子上的勒痕一直延展到脖頸後側,並且略有交叉——如果是正經上吊的話,勒痕只會延續到頸部兩側,這明顯是先讓人用繩子勒死,然後才掛起來,偽裝成自殺現場的。

他把自己的分析跟曹德一解釋,曹德也不禁變了臉色,轉過頭去問那管家:「這幾日,可有什麼人來拜見過縣令麼?」管家正在回想,忽聽門口響起一個聲音來:「汝等是何人?」

來的原來是莒縣的縣丞,管家他們就是正等著這位過來主持大局呢。當下是勳把公文給縣丞看了,縣丞立刻換了一副諂笑著面孔。轉過頭來再問管家,管家回答道:「前日確有一個陌生人來到,拜見縣尊,關上房門密談了少頃,隨即縣尊便調兵出外……」

「那人是誰?此刻何在?從哪裡來?!」

管家回復說,那人自稱從郯城而來,瞧模樣是大戶人家的僕役,但是生得孔武有力,至於姓名、具體來歷,那就不清楚了。他跟縣令談完就走了,是不是出了城,誰都不清楚。

線索到此,徹底斷掉。終究是勳既不是叼煙鬥的英國紳士,也不是長鬍子的唐朝官僚,沒有那份探案的天賦,再繼續琢磨,也琢磨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最終他只好問管家索取了筆墨,把經過之事和自己的初步分析,詳詳細細地寫下來,打算吩咐縣丞連夜派人去郯城,交給陳登。他還要求暫且安置好縣令的遺骸,不要下葬,把縣衙中的各色人等都看管起來,不得走脫,且等郯城派員前來調查——希望以陳元龍的智謀,可以很快便揪出那幕後黑手來吧。

曹德一直看著他寫字,完了說一句:「是先生這字體倒也有趣。」是勳這才發現自己寫的不是純粹的隸書——因為他前一世雖然練過書法,卻並沒有練過隸書,所以這時候心情一緊張,不自覺的就用上了很多楷書的技法,並且還帶了點兒連筆,就變成了章草加行楷的四不象。當下只好隨口敷衍:「心不靜,事又急,寫得不好,見笑,見笑。」

抬起頭來望向曹德:「如此看來,尊父子還是應當即刻離開徐州,前往兗州去避禍才是!」

曹德點點頭:「我會盡力說服家父……」話到這兒,他突然頓住了,然後思路瞬間漂移——「是先生,據你說來,陶商和陶應都不成器?」是勳點點頭。曹德突然一拍手掌,切齒道:「我知道了,知道究竟是誰定要取我父子性命而後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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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背主求榮

曹嵩死不死的其實並不重要——只要不是死在徐州——可是現在是勳越來越不想讓曹德也跟著死,因為他覺得這傢夥真是太聰明瞭,太有見識了,也太有趣了,要是活下去,不知道會產生多大的影響,把歷史改變到多麼面目全非,倘若就這麼死了,那實在太過可惜。

是勳在來到這一世以後,所見到的可以說具備相當「政治智慧」的士人,只有三個,一是陳登陳元龍,二是曹宏曹仲恢,第三就是這個曹德曹去疾。陳登的歷史地位已經註定,曹宏留下個「讒慝小人」的惡名,估計很可能原本歷史上是在徐州的連年動亂中丟了性命,具體怎麼死的,沒人知道。但曹德怎麼死的,他可是一清二楚,倘若能夠保證這位曹去疾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呢?

其實對於曹營來說,謀臣如雲,猛將似雨,多一個曹德少一個曹德關係並不大,而且就以曹德這種仿佛戴上「石頭帽」的狀態,他也根本不可能威脅到曹操,以及後來曹丕的領袖地位。但是倘若曹德能夠活到曹操過世,甚至活到曹丕和曹叡都過世呢?以曹操的中壽,曹丕、曹叡那爺倆的夭壽狀況來分析,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那樣,有這麼一位叔祖爺鎮著,還有曹爽什麼事兒啊,還有司馬懿什麼事兒啊,曹家天下就肯定不會落到外姓手裡去啦!

雖然是勳並不在乎什麼曹家天下,而且目下那曹家天下更是影兒都沒有,但不妨礙他對未來發展的這種虛構感到非常有趣,想想就HIGH。

這時代因為通訊手段的落後,能夠統觀全域之人就少之又少,是勳作為一個來自兩千年後的穿越者,對漢末三國的歷史又有所研究,在這方面是佔據了很大優勢的。打個比方說,這時候能夠知道孫策是號人物、廬江還有個叫周瑜的軍事天才、河內司馬氏一大家子裡最能耍心眼兒只有老二司馬懿的,除了他還能有誰?能夠在漢獻帝逃出長安之前就想到「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除了他還能有誰?料到關西即將衰弱,奪取河北者能控中原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所以是勳在這方面是有一定傲氣的,當歷史還沒有太過偏離正軌的時候,起碼在青、徐兩州之內,他想不出誰能夠在對局勢的分析方面超過自己。但是那一刻,他開始心虛了,因為他發現曹德所具備的真正的本身的實力,要強過自己不止一倍。

曹德從一點點蛛絲馬跡,很快便揪出了那個幕後黑手。他分析給是勳聽:「徐州雖大,知道家父隱遁之所的,也就區區數人而已,是不是?」

是勳點頭,掰著手指頭計算:「曹仲恢兄弟、陳元龍、陶使君,還有……便是區區了。」

「曹仲恢兄弟想要殺我父子,不會等到今日,」曹德繼續說道,「我也暫且相信是先生和陳元龍無此惡意,那麼只剩下陶使君,或許還包括他的某些心腹——然而直接喊出陶使君的名字,來攻襲我家莊院,這並不僅僅會挑起徐、兗之爭,還會累及陶使君的聲名,對不對?」

「正是如此。」

「那麼,幕後黑手便不會是徐州之人——徐州被兵,對徐州人絕無好處,而陶使君聲名受損,對於州中屬吏也絕無好處,」說到這裡,曹德不禁輕輕歎了口氣,「倘若並不涉及至親,我幾乎要懷疑此乃家兄的毒計了……」

「不錯,」是勳悚然一驚,「曹兗州正可以此為藉口發兵徐州,而陶使君聲名既墮,那麼他攻奪徐州不僅名正言順,抑且在士人當中所受到的阻力也會大大降低,甚至會有人拋棄了陶使君,直接去迎他……」

曹德擺擺手,阻止了是勳繼續腦補:「家兄並非那麼無情之人,況且,此事萬一敗露,他將會為天下人所唾棄,就此身敗名裂,這個險並不值得去冒。幕後黑手一定在徐州之外,那麼,又有誰不願意徐州倒向家兄,甚至倒向袁冀州,卻又並不在意陶使君的聲名,甚至陶使君在徐州統治不穩,他還有機會取而代之呢?」

是勳恍然大悟道:「倘若徐州內亂,而又外拒兗州,那麼陶使君只可能遣使求救的……」他差點兒就想說劉備,可是轉念一琢磨,劉備並沒有這種實力,能夠鳩占鵲巢,一口就吞掉徐州。事實上劉備最終能夠得到徐州,是很多偶然因素連貫起來所造成的——最重要一條就是曹操因為呂布偷襲兗州而被迫退兵,否則就劉備那幾千兵馬,根本扛不住曹操。刨掉了劉備,那麼能夠從中得利的,也就只有……

「袁公路!」

袁術現居南陽,但他的勢力已經伸入了豫州,距離郯城,就跟劉備所呆的平原差不多遠。首先,在袁氏兄弟相爭的大背景下,他不可能允許准盟友陶謙倒向袁紹、曹操陣營,一定會想辦法挑動徐、兗相爭,而一旦徐、兗兩州真的打起來了,陶謙既然能向公孫瓚求取救兵,肯定也能向他袁公路求取救兵,而以袁術現在的實力,以他比公孫瓚更近便的距離,想要插手戰事,就不僅僅是跟公孫瓚那樣派個幾千人來應付差事了,他很可能全軍皆動,側擊兗州軍,進而保全徐州全境。到那時候,他戴上頂「徐州救世主」的桂冠,正好把因為有謀殺朝廷三公的嫌疑而聲望受損的陶謙趕下臺,自己取而代之!

在原本的歷史上,袁術是因為被劉表斷絕了糧草,無奈之下倉促進攻兗州,直迫陳留,結果被曹操殺得大敗,流亡去了壽春——所以徐、兗大戰的時候,陶謙只能向公孫瓚去求援。但這種後事,當下是沒人能夠預料到的。

不過是勳轉念一想,曹德的分析雖然頭頭是道,但在原本的歷史上,曹嵩被殺貌似還在袁術敗走之後,也就是說,在原本的歷史上,那位幕後黑手是袁術的可能性並不高——果然即便自己穿越來了這個時代,因為某些細節的改變,這個終古謎團還是無法被徹底揭開啊。

他半晌沉吟不語,曹德卻又在那裡發話了:「袁公路此為久長之計,但他終究遠在南陽,倘若從陶使君處得知我父子的居處,再遣人來謀害,計算來往時日,應該無法趕得及。故此,他雖然是幕後的黑手,但真正策劃此事的,肯定還在徐州之內,據我推測,或許便隱藏在陶商、陶應二子身邊!」

是勳抬起頭來:「你的意思是說,郯城之內,有人暗通袁術!」曹德點點頭:「正是如此。郯城內哪些人有此嫌疑,是先生可有線索麼?」是勳黯然搖頭——開玩笑,他還並沒有真正涉足徐州官場,連陶謙身邊的主要幕僚都認不全,更沒有見過陶商和陶應,他怎麼能夠提出嫌疑人名單來啊。

想一想原本歷史上,不管是陶謙治下、劉備治下,還是呂布治下,都有誰跟袁術勾搭過嗎?貌似有陳宮,有郝萌……可那倆現在一個跟著曹操,一個可能是跟著呂布,也都不在徐州啊。

耳聽得曹德長歎一聲:「果然這徐州是不能呆了……」是勳提起筆來,正準備在給陳登的書信末尾添加上這些猜測,卻被曹德攔住了:「不要寫,以防洩露。相信陳元龍能夠想到這些。」

「去疾也知道元龍?」

曹德淡淡一笑:「徐州之內,沒有人不知道元龍大名的,假以時日,相信全天下也都會知道他。」說到這裡,他突然微微地擠了一下眼睛,轉換話題:「其實,如果不考慮我父子的死活,那麼袁公路主掌徐州,對於你們來說,也未必是壞事……」

是勳不禁撇嘴一笑——小樣兒,就你也來試探我?他套用了一句書上的成句:「袁術塚中枯骨爾,徒有虛名,如何能安靖地方?更遑論爭雄天下了。」

「難道,」曹德緊盯著是勳的眼睛,「家兄便可以安定徐州,進而爭雄天下了麼?」

「其實……」是勳舔了一舔嘴唇,權衡了一下利弊,最終還是決定跟這個機靈的傢夥說實話,順便也再抬一抬自己的身價,「獻出徐州去,這主意是我給元龍出的,兩個備選,也是我列出來的……」

「兩個備選?還有一人是誰?」

「平原相劉備劉玄德。」

「劉玄德……」曹德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其名不彰,如何能與家兄並列?」

是勳莫測高深地一笑:「因為,我見過了劉平原,還沒有見過曹兗州。故此元龍才說動陶使君遣我去見尊兄,也或許見過之後,我是家,還有曹家、麋家、陳家,便決定待陶使君辭世後,將徐州拱手獻與劉平原呢,也未可知,嘿嘿嘿嘿~~」

他喵的這獻來獻去的,為什麼覺得老子好似獻西川地圖的張松一樣啊,可那張松卻沒有好下場呢……是勳腦子裡突然冒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張松因為裡通外國而被劉璋所殺,也就是說,要背主求榮是可以的,但是主謀你就不能再回去了,光把些從黨法正啊、李嚴啊等等的留下來具體執行就好,否則難免會有性命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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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4:46:48

第十九章、素帛密令

曹嵩老頭子頑固得很,根本是勸不服的,但是可以嚇服——是勳和曹德從莒縣趕回曹氏莊院以後,兩人就輪番上陣,恐嚇曹嵩。是勳先分析了一番徐州目前的形勢,然後說:「曹公留在兗州,似前日的襲殺還會再來,勳等雖可以保護一時,終究不能保護您一世啊。」曹嵩搖搖頭:「此處好歹有莊院抵禦外敵,倘或上路,無遮無靠,豈非更加危險?」曹德則勸:「父親積攢下了萬萬貫的財富,為的何來?難道不想交到兄長手上麼?倘若為外人所劫,那時候悔之晚矣。」

曹嵩大驚,揪著兒子的衣襟:「照你說來,他們想謀我的家財?」曹德雙手一攤:「若非為此,遣一刺客謀害父親即可,何必要動兵馬前來?」曹嵩下巴上的肥肉一陣哆嗦,猛地從坐榻上跳起來:「如此,快走,快走!」

於是收拾行李,打包上路——包括曹嵩父子,還有曹德尚未成年的一兒一女。曹家的財富裝滿了二、三十輛馬車,由倖免於難的莊丁、僕役三十餘人,以及孫凡率琅邪兵保護著,非止一日便離開了琅邪郡,進入泰山國,首先來到華縣。

臧霸、吳敦、孫觀三將親來拜謁——尹禮駐紮在費縣——曹嵩雙眼望天,隨口敷衍幾句,便將他們打發了。一行人在華縣城內歇了兩日,然後再度啟程,出北門而去。

華縣只是個小縣城,臧霸所部主力將近七千,自然無法盡數屯於城內,而是分為數十隊,大多在城外或幾處交通要隘立營。是勳等人保著曹氏父子進入華縣,孫凡也需進城覆命,但他的那三百兵卻並未獲准進城,直到一行人出城離開,才在城外十裡亭附近與之合流。

然而奇怪的是,是勳卻發現領兵的隊率不再是孫凡,而換了一個陌生面孔。他喚那名軍官來問,對方就在馬前拱手,稟報說:「孫凡另有差遣,小人薛舷,奉命前來衛護曹公一行。」

是勳心下暗暗吃驚,心說臨時換了隊將,卻並沒有聽臧霸提起過啊。抬眼掃視眾兵,只見其中有好十幾名也都跟這位薛舷一般,是陌生面孔。他心知不妙,於是喝令道:「某不慎將使君的公文遺落在縣內,車乘掉頭,先回城裡去。」

一邊下令,他一邊斜著眼睛,緊張地注視著那個薛舷。卻見薛舷臉上表情陰晴不定,突然間一咬牙關,大喝道:「動手!」抽出腰間佩刀來,朝著是勳面門便是一刀斫下!

好在是勳早有準備,況且他跟著太史慈論了幾天武,也早非昔日光懂得開軟弓、射小箭的樂浪夷人了,眼見刀光閃起,當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速抬起手臂來,在自己眼前一擋,同時丹田蓄力,吐氣開聲,傲然高呼道:「賊子爾敢……饒命啊!」

沒辦法,就算武藝勉強從H上升到了G,可臨敵經驗還在J,而膽量簡直是Y未滿而Z有餘……除了本能地以手遮面和出口告饒,是勳真的做不出什麼別的反應來……

眼見得這一刀劈下,就會砍斷是勳的臂膀,倘若薛舷力氣再大一點兒,還會直接劈碎他的面門,刹那間,是勳腦海中電光火石一般地閃光了無數的英雄形象——董卓、孫堅、顏良、文醜……總之都不是好死的。內心不禁響起了一個聲音:「想不到我辛辛苦苦(有嗎?)穿越了兩千年的時光,沒能對歷史造成多大的影響,就要化作刀下冤鬼了嗎……」

人在緊張的時候總難免閉眼,可是雙眼才剛閉上,就聽得身前傳來一聲慘叫,隨即是重物墮地的聲音。是勳大著膽子睜開眼來,卻見刀光已然寂滅,低頭一瞧,嘿,那薛舷仰面朝天地躺在馬前,脖子上插著一支羽箭,雕翎尚在顫抖。這是誰?是誰救了我的性命?!

再抬起頭來,就見那十幾張陌生面孔都已各抄兵刃在手,直向曹氏父子的馬車奔去。事起倉促,無論是曹家的僕役、丁壯,還是那些護衛的琅邪兵,全都來不及反應,眼看就要被他們沖到曹嵩面前。曹老頭子也早嚇得呆了,滿身肥肉亂顫,偏偏就連翻滾下車的力氣都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是勳知道有人來救,不禁膽氣陡壯,急忙抄起自己的弓箭來,一箭射去,正中——馬車的車廂。「嗒」的一聲,嚇得車上曹德抱頭,曹嵩閉眼,卻也唬得一個正揮刀奔曹嵩而去的陌生面孔腳下一個踉蹌,那一刀便失了準頭,只劈在車軾之上。

是勳第一箭落空,第二箭便不容有失——終究距離還不到二十步——正中那陌生面孔之上,射得鮮血噴湧,濺了曹德一頭一臉。就這麼緩得一緩,琅邪兵們還在迷糊、猶豫,曹家的幾名丁勇卻已經反應了過來,急忙沖上去護在馬車周圍,各執器械,與那些動手的兵丁廝殺到了一處。

一支羽箭從不遠處破空而來,又射倒一名敵人。是勳一邊高呼:「保護曹公,拿下那些敗類!」一邊轉頭望去,卻見一騎如風而至,馬上之人身量不高,一張大眾臉,正是不久前才見過的那位——張闓!

張闓催馬來到是勳面前,堆著滿臉諂笑說:「是先生受驚了。」是勳指著他:「你、你、你……」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來襲之人終究數量太少,首領又已被射殺,很快便被曹家丁勇和琅邪兵們殺的殺、俘的俘,終於大局已定。

曹德吩咐丁勇們繼續保護著父親,自己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跳下車來,跑到是勳和張闓馬前。張闓急忙滾鞍下馬,單膝跪倒:「見過曹公子。小人隊率張闓,才得到警訊,便匆匆趕來救援,天幸曹公無恙……」

曹德氣喘噓噓地問道:「怎、怎麼回事?」

張闓答道:「那些都是新在華縣招募的兵丁,今晨將孫隊率殺死在城內隱秘之處,盜了令箭,欲來襲殺曹公。」

這時候,是勳也終於把腦袋給整清醒了,他估計這些也是袁術那個州內同謀遣來的刺客,混入護送隊伍當中,只等己方戒備鬆懈之時,便好下手謀殺曹氏父子。幸好自己比較敏,一察覺有所不對,立刻就要返身回城,所以他們被迫提前發動,只是——「你究竟是誰?如何想到來救我等?!」

張闓從懷內掏出一團物事來,雙手遞給是勳,說:「小人受命保護是先生和曹公。」是勳接過來一瞧,原來是團極輕極薄的素帛,展將開來便有巴掌大小,上面寫著幾行工整的小字:

「護送前太尉曹公前往兗州力保是勳與曹氏父子不失否則提頭來見。」

後面的署名是:「宏」。

是勳把素帛轉遞給曹德,然後明知故問:「你的主子是誰?」

張闓回答:「便是州內簿曹從事曹公。」

曹宏,果然是他!

刹那間,是勳一切都明白了。他斜眼望著跪在地上的張闓——你小子隱藏得夠深的啊:「這帛上寫的字,你都識得?」張闓諂笑著答道:「小人不合欺瞞了是先生,還望瞧在适才發箭相助的份上,饒過了這一次。」是勳又問:「你名字是哪兩個字?」張闓答道:「便是弓長之張,門字框的闓。」

原來如此啊!想必在原本的歷史上,正是曹宏暗遣這個張闓謀害了曹嵩父子,這樣既可以破壞徐、兗的合縱,又可以洗脫陶謙和自己的嫌疑。只要把事情都往那個生死不知的張闓身上一推,自然天下諸侯大多不會把這筆帳記在陶謙頭上,頂多就責怪他治軍不嚴,用人不慎罷了,所以後來公孫瓚才有理由派遣劉備來救徐州。當然他料想不到的是,曹操欲得徐州久矣,我管你動手的是誰,就必須認定陶謙是罪魁禍首,必欲除之而後快。

原本歷史上真實的謎團,大概真相便是如此吧!

可是如今一切都改變了,曹宏部分同意了徐、兗合縱,因為是、曹、麋、陳既已結為一體,那麼不管誰統治徐州,都很難動搖到他的地位,亂世當中,與其把徐州交付給陶謙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還不如暫且決定交到曹操手上去呢。因此張闓不但不再是謀殺曹氏父子的劊子手,反倒變成了他們的救星。

正這麼想著,突然馬車上響起了曹嵩的高呼:「回城,趕緊回城!」

「回不得,」張闓匆忙對是勳和曹德道:「恐怕城內還有他們的黨羽,小人已通知臧將軍搜捕,但近日來招了不少兗州兵,良莠不齊,況且便連徐州兵也未必人人可靠。只有孫隊率的這些兵卒,既然曾在莊院當中救過曹公,想必大多是忠心的。應當即刻上路,儘快趕去與曹兗州會合。」

是勳還在猶豫,張闓急忙進一步表明自己的身份:「小人本是曹從事的門客,受命潛伏在臧將軍身邊,為怕臧將軍與曹將軍爭功也。是先生乃曹家的快婿,便是小人半個主公,小人此前不知,故而有所欺瞞,如今所言,句句是實啊!」

曹德淡淡地說:「這位張隊率所言有理,我這便去勸服父親,繼續前進。」於是便將曹宏的密令素帛遞還給張闓。是勳隨口問道:「你們是怎麼通的消息?」很明顯自己上次見到張闓的時候,他還並沒有接到這份密令,還處於深海潛伏狀態,並且不知道自己和曹宏的關係,所以要一味裝傻,還假稱不識字。

張闓如實稟報道:「用信鴿。」

「信鴿!」是勳和曹德不禁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在對方的瞳仁中看到了相同的信息:「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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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4:50:49

第二十章、作死節奏

袁術袁公路既想把徐州綁在自己的戰車之上,絕不允許徐、兗合縱,又想找機會抹黑陶謙,以便取而代之,所以謀害曹嵩父子的幕後黑手,九成九便是那位後將軍了。在此之前,是勳和曹德根據消息傳遞的速度來判斷,袁術還來不及作出那麼快的反應,所以真正下令的,應該是他潛伏在徐州的奸細,而這個奸細,很可能就隱藏在陶氏父子身邊。

但是,倘若他們也以信鴿來傳遞訊息,既包括袁術和那奸細之間,也包括奸細和他的下級——比方說給莒縣縣令下命令,並在此後謀害了莒縣縣令的那人,再比方說才剛被射死的那個薛舷——之間,那麼,這個命令很有可能確實是袁術本人所下。終究,打著陶謙的旗號謀殺一位前朝廷三公,如此大計,不是一個普通的奸細所能夠下決斷的。

曹德不禁咬牙切齒,恨恨地說道:「某與袁術那惡賊誓不同戴天壤!」

按照張闓的建議,就把那些奉命襲殺曹氏父子,卻又迷迷糊糊的連自己真正的主人是誰都不清楚的華縣兵全都宰了,陳屍路旁,張闓自有同伴會向臧霸稟報。然後一行人繼續上路,這回他們誰都信不過了,就連經過費縣的時候,也堅決不肯進城,而要召喚守將尹禮孤身出城來拜謁曹嵩。

往北出了費縣,就不再是臧霸的勢力範圍了,所遇見的也不再是徐州兵而是兗州兵。但是是勳他們也並不敢輕信兗州兵,因為曹操入主兗州時間並不長,很多地區並沒有牢牢地掌握在手中——換言之,這個時代的徐州兵,勉強可以都算是陶軍,但是兗州兵就不一定能算是曹軍了。

所以不顧曹嵩的反對,他們仍然不肯進入任何一座縣城,每日都在野外安營紮寨,如臨大敵。是勳發現那個張闓部勒兵卒、派遣哨探、立營警戒都頗有章法——果然不愧是曹宏的心腹密探兼殺手。

那麼,此行的目的地究竟在哪裡呢?按說兗州的州治,原本在山陽郡的昌邑縣,但是曹操的大本營卻在東郡的東武陽,距此都在四百里以上。而根據張闓的最新情報,曹操將百萬黃巾圍困在泰山西南的遂鄉、蛇丘縣一帶,具體大營方位不明,但只要到了那附近,所能夠撞見的肯定就是正牌曹軍了。

提起青州黃巾,是勳眼前不禁又浮現出了管巳那小羅莉噘著嘴的可愛神情……

自己這一段都在忙活徐、兗合縱之事,竟然差點兒就把管氏父女給拋到腦後去了。他知道青州黃巾的宿命,倘若沒有別的外力干涉,肯定最後要落到曹操手中,成為他爭霸關東的重要棋子。但問題是,史書上並沒有記載管亥的下場,至於管巳那就更不用說了。管亥最後會是個什麼結局呢?

就理論上而言,他的命運不外乎三種:一,身首異處;二,降曹為將;三,歸隱田園。

身首異處的可能性最大。話說士大夫看這票草民百姓,就跟自己鞋底下的污泥似的,雖說黃巾鬧騰了十好幾年,洶湧于中原八州,但除了張角兄弟,還真沒誰值得士大夫們在記史的時候多加上一筆死因和死期、死所。別說管亥了,包括張繞、白繞、黃龍、左校等等,哪個記錄結局了?除非後來受了招安,成為諸侯爭霸的棋子,比方說張燕——還有張牛角,要不是因為他後來傳位於張燕,究竟怎麼死的,也肯定沒人知道。

二是降曹為將。雖說曹營猛將若雨,多管亥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但好歹他是青州黃巾的舊統帥,倘若真的成為曹操部下,肯定在犄角旮旯裡會找到些蛛絲馬跡——可惜完全沒有。話說也真奇怪,青州黃巾降曹為青州兵以後,並不是人人屯田,再不上陣打仗了,可是這支青州兵究竟是由誰來統領的呢?史書上竟然找不到一點兒線索出來。

三是歸隱田園——是勳上次在都昌城下游說管亥的時候,管亥就自稱打算回鄉種地去的。但問題是他曾經是百萬黃巾的統帥,就這麼給輕易地放回老家去,別說多疑的曹操了,擱誰也不能放心啊,要是哪天你丫再有啥不滿的突然揭竿而起,那可怎麼辦?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百萬青州黃巾降了曹,但管亥卻掛掉了——或許是戰死的,或許是被投降派所謀害,更有可能是作為曹操受降的條件,充當了犧牲品。管亥若死,管巳也就岌岌可危,即便她武藝再高強,終究只是個未成年的小羅莉而已,落到十來萬黃巾青壯,還有萬余曹兵當中,會有什麼結局?是勳真是想都不敢去想……

此番前往曹營,管亥也就罷了,要是能夠救下管巳的性命來就好了。是勳不禁開始為此而絞盡腦汁。可是他想著想著,就不知道為什麼,經常性地會跑偏——倘若能把管巳那枚小羅莉收到身邊,那也很不錯啊。只可惜那丫頭年紀還小,而且……你就不能再長得高一點兒嗎?就現在那小模樣,收你很有罪惡感的你知道不知道?而由管巳,他不自禁地便又聯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那位曾在雪中「偶遇」過的曹家小姐……至於這一位,已經比我高啦,拜託你就別再長個兒啦!

就在他的冥思苦想當中,一行人從梁甫縣北折而向西,渡過汶水,經過巨平縣,離開泰山郡,進入了濟北國,直指蛇丘縣。當晚宿在蛇丘縣東的一座亭中,前程還有約摸三十裡地,估計明天一早啟程,朝食前便可見到縣城——況且,說不定還沒見到縣城,先就撞到了曹兵呢,只要把曹嵩的字號一亮,還不立刻就護衛重重,就此穩若泰山了嗎?

老天爺啊,拜託你別再出妖蛾子了,就讓我們平平安安地抵達曹營去吧。

是勳所以會在心裡打哆嗦,是因為這一路行來,表面上貌似太平,其實隱藏著種種的危機,他全都瞧在眼裡,驚在心中。既然不進縣城,那麼大部分時間都只好露宿在荒郊野外,偶爾幾天可以寄宿傳舍或者亭中。傳舍和亭自然不必說了,曹家父子、祖孫住進去,是勳仗著士的身份也能混進去,士兵們在外面紮營,這是情理中事,誰都說不出個「不」字來——國家制度,非官員就不得居傳、居亭,更何況那些大頭兵呢?

可是倘若在野外露宿,曹家就會搭起個超級豪華的大帳篷來,金頂綢縵,內分好幾個隔間,就比一般將領的主帳還要惹眼,士兵們瞧著不眼熱是不可能的。當然啦,這帳篷再大,幾百個兵想擠也擠不進去,也就光眼熱罷了。可是曹老爺子一天兩頓的鐘鳴鼎食,吃著上等的梁稻,還有酒有肉有菜有熱湯,是勳肯定是座上客啦,張闓偶爾也能跑來蹭一頓,就連曹家的僕役、丁壯跟著沾光,吃得也不錯,你說這讓那些整天啃乾糧喝白水的士兵們情何以堪?

是勳就本能地察覺到有不少士兵瞧著曹家大帳和在帳外起火做飯的曹家僕役,眼神兒就不善,充滿著羡慕嫉妒恨,還隱約透出一兩絲凶光。這些負面情緒要是日積月累下去,難保不會鬧出什麼事兒來啊——終究張闓並不是他們真正的長官,只是臨時管理這小三百號人而已。

所以是勳奉勸曹德,拿出點兒粟米和醃菜甚至醃肉來分給士卒,儘量控制住他們的不穩情緒。按照他的本意,最好每人再給發點兒錢,然後許諾到了地頭還有雙倍犒賞,然而放點兒糧食也就罷了,一提到分錢,曹嵩老頭是撒潑打滾兒地不樂意啊,哪怕曹德磨破了嘴皮子,也沒能從老爹手裡摳出一個子兒來。

真是捨命不舍財的老東西啊,你這是作死的節奏啊!是勳有時候就恨恨地想,最好一把你送到曹操手中,卸下了老子跟徐州的負擔,你就立刻被士兵嘩變了亂刀砍死!

所以他日盼夜盼地趕緊到地方,趕緊把老頭子交出去。然而,有句俗話說「心誠則靈」,是勳本身不信老天爺,所以老天爺也肯定不會給他好過……

就在抵達蛇丘縣的前一天傍晚,紮下營來,是勳又赴了曹家的宴,吃了個肚圓,然後就覺得腸胃不適,被迫離開營地,跑到路旁一片灌木叢後面去解手。本來不必要跑得太遠的,經常有士兵就在營地旁邊撇條,可是一方面是勳不習慣當人面蹲坑兒,另方面終究士的臉面還要維持,所以稍稍走遠了一些。

他靠著一叢灌木,撩起衣襟,解開褲帶,蹲了下來。這年月士人因為穿著長袍,所著的褲基本上就是兩條褲腿連根繩兒,是沒有襠的,只有那穿短衣的窮漢子,為了某些特殊目的——比方說騎馬,比方說爬高——才著連襠褲,所以也叫「窮褲」。可是是勳是從未來過來的人,就不習慣兩腿當間漏風,再加上他這一路上也需要騎馬,所以一直穿著窮褲呢。

便意這東西,有時候挺奇怪的,就跟運氣或者說泡妞的機會一樣,總在不期然間毫無徵兆地洶湧而至,而當你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它卻又如同黃鶴杳杳,飄忽而不知所蹤了。是勳蹲在那兒,努了半天力氣,偏偏就是撇不下來,正在心裡默念「此意已隨黃鶴去,此地空餘……」呢,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輕微的人聲。

難道是別的什麼人也跑這兒來大小便了嗎?不意穿回古代,還能遇見並坑之誼哪。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豎起耳朵來聽,就聽一個聲音道:「防衛頗為嚴密,奈何?」另一個聲音喝斥他:「低聲!倘為曹賊偵知,便再難動手了。」

我靠不要吧老天爺,我這又不是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不必要一步一妖,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吧!再說了,那老傢夥就是一豬八戒成精,他哪點兒象白白淨淨好吃看得見的唐三藏啦!是勳這一驚非同小可,本能地手提著褲子站了起來,就聽腳下「喀拉」一聲,貌似是踩斷了一根樹枝。

這一下是勳徹底的慌了,連褲子也來不及提好,轉過身來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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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4:55:50

第二十一章、意外重逢

提問:「穿越客回到古代最常見的自我鍛煉方法是什麼(不包括修真背景)?」

回答:「跑步。」

沒錯,為了強身健體,更為了遇敵先逃,無數的穿越前輩在練習跑步上揮灑著青春的汗水。但是是勳前一世四體不勤,他就壓根兒沒想著要靠跑步來強健身體。也不是說他不能跑,想當年在窮坳裡,他為了追捕兔子啥的,無意識當中也練得兩條腿頗為有力,後來跟了氏勳,經常出門打獵的時候,氏公子騎馬,他作為奴僕也得撒丫子跟著,冒充了是勳以後,隔三岔五的偶爾也跑上那麼一兩圈——所以論起長跑的功力,那還是勉強可以算C的。

然而倒黴的是,他這時候因為蹲的時間過長,兩條腿都開始發麻了,而且褲子還沒有系好,得靠兩隻手提著……

所以轉過頭去,還沒跑出三步遠,他就左腳踩到了右腿的褲管兒,接著長衫下擺掛住了灌木叢,雙腿一軟,一個跟頭側翻在地。才開跑的時候,就聽到身後傳來「唏唏嗦嗦」的腳步聲,這一倒在地上,更感覺一道淩厲的勁風直奔面門而來。是勳急中生智,急忙一個「就地十八滾」,扯爛了衣襟,沾了滿屁股的枯草,終於堪堪避過大難——

「嚓」,一柄寒光閃閃的環首刀深深地砍到土中,就距離是勳的肩膀不到兩公分。

「我命休矣!」刷刷刷刷,董卓、顏良、文醜……我靠你們閃回個屁啊!就沒點兒正面人物讓我臨死前也YY一下嗎?孫堅,孫堅哪兒去啦?!

他正待作臨終前最後的閉眼呢,就聽一個聲音喝道:「且慢動手。」隨即,那柄環首刀從土地上拔出來,穩穩地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只聽那聲音說:「嘿,這不是那誰麼?」——「那誰」是誰啊,老子有名有姓的好嗎——然後手執環首刀之人說:「大兄你的意思是,把他綁起來做人質?」「胡扯!」先前那人當即給了同伴一個腦錛兒,他同伴一趔趄,就差點兒沒把是勳脖子給切了,於是先前那人又忙不迭地伸手去攔環首刀,結果反倒把自己手掌拉開一道口子,往是勳臉上灑了好幾點血——「你個笨蛋,傷到我啦!」

「對不住了大兄。」那人趕緊把環首刀就插在是勳臉旁的地上,伸手撕下一條衣襟,打算給先前那人包紮。先前那人又一個腦錛兒:「誰讓你把刀放下的?這小子要是跑了怎麼辦?!」那人「嘿嘿」笑道:「跑不了,他還提著褲子呢……」

是勳這個滿臉羞臊啊,就恨地上沒個洞好鑽進去了。

先前那人搶過布條來自己包紮傷口,一邊教育同伴:「他是什麼身份?那曹老頭又是什麼身份?綁了他做人質,那有蛋用啊!咱們應該挾持著他,想辦法混進中間那頂帳篷裡去,只要接近了曹老頭,那還不手起刀落,嘿嘿嘿嘿~~」

同伴一翹大拇指:「大兄高見,小弟佩服得無體投地。」

「五體投地就不用了,」先前那人兩眼一瞪,「趕緊把刀撿起來是真的!」

也不知道怎麼一來,這倆廢物這麼一通東拉西扯的,倒是沖淡了是勳內心的緊張感。他這才強打精神,上下打量這兩位。只見兩人都是三十左右年紀,傷了手的身量頗高,瘦臉短須,剛把環首刀撿起來的那人身量略矮,肩膀卻寬,下巴上生滿了濃密的鬍子。「二位,」是勳就躺在地上一抱拳,「我可以先把褲子系上麼?」

矮個子把環首刀在是勳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系上吧。你可老實點兒,要是敢跑,老子一刀切下你的腦袋!」

「是是是,我老實,我非常老實,老實得不能再老實了。」是勳一邊緊盯著那寒光閃爍的刀鋒,一邊緩緩爬起身來,提起褲子,把褲帶牢牢系好。他這才終於長舒了一口氣——聽這兩人的口氣,暫時是不會要自己命了,目下只好行一步是一步,最不濟真把他們帶去曹嵩的帳篷,然後再找機會開溜——雖然很想保住曹老頭兒的性命,但倘若拿來跟自己的性命比,還是自己的小命比較金貴一點兒啊。

他才剛把褲帶系上,突然就聽「噗」的一聲,一股溫熱的液體噴了自己滿臉。是勳驚得一閉眼:「難道那傢夥真把老子脖子給砍了!」可是又不覺得痛,等再睜開眼睛來的時候,就見眼前光剩下了一具無頭的身體,腔子裡還在「噗噗」地往外冒血,又晃了兩晃,這才頹然倒下。幾乎同時,那個傷了手的瘦子嗓子眼兒裡「咕嚕」了幾聲,膝蓋一軟,腰肢一挫,也跪在了地上——他的眼神又是驚駭又是空洞,眼見得出氣多,入氣少,一隻腳已經踏在了鬼門關上,但偏偏只是跪著,也不栽倒,也瞧不見身上有什麼傷口。

是勳雙手還停留在褲帶上,兩腿卻不自禁地開始哆嗦。天色已經逐漸昏暗了下來,他影影綽綽的,就瞧見那矮子倒下後,露出後面一個人影來,個兒不高,瞧模樣就象個普通農民,尖嘴縮腮,滿臉都是褶子,腮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傷疤,衣衫襤褸,手上卻挺著一口環首刀,刀刃上滿是血跡。再瞧瞧那瘦子背後,似乎也有個人,但身形基本上都被遮擋住了,瞧不大出來模樣——難道是個孩子麼?

只見那「農民」提起手中的兵刃來,朝是勳一指:「你……」話沒說完,卻突然轉過頭去瞧了那瘦子一眼,然後驟然大驚:「你、你怎麼回事兒?!」

「撲通」一聲,瘦子身後也有人摔倒在地。那「農民」趕緊撲上去抱住,連連搖動,然後又掉過頭來,狠狠瞪了是勳一眼:「你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瞧瞧?!」

是勳明白了,定是這「農民」跟他的同伴為自己解了圍,然而……你丫貴姓啊?我不認識你啊師傅。你叫我過去我就過去?在此之前勞駕你先報個名好嗎?誰派你來的呀?

可是看到那「農民」的眼神……不不不,外貌雖然象農民,但那眼神卻絕對不是農民的,那分明就是殺人犯的眼神嘛!也對,他就剛殺了一個人,還是一刀下去,身首兩斷……這路貨色得罪不起啊,他叫自己過去瞧瞧,那自己就過去瞧瞧唄,瞧瞧又不會掉一塊肉。

是勳一邊在內心安慰自己,說對方既然救了自己的命,那大概也許可能是沒有惡意吧,於是大著膽子邁步過去,就見那「農民」懷裡抱著個人兒,小小的一團,果然是個孩子。再瞟眼那跪在地上的瘦子,只見他背後有個窟窿,「咕嘟嘟」地在往外冒血——也幸虧是勳這兩年吃得比較營養,「雀蒙眼」基本已經痊癒了,要不然光線這麼黯淡,還真瞧不怎麼清楚。

他再朝向那「農民」,小心翼翼地問:「二位,你們……」「農民」橫了他一眼,下巴朝自己懷裡一努:「你不認得他?那他為什麼一定要來救你?」

一定要來救我?那是誰啊?是勳半蹲下身體,借著老天爺的最後一點點餘光,仔細打量「農民」懷裡那孩子——一張精緻的小臉,可惜滿是泥土,嘴唇翹著,起了不少皮,頭上包著一條頭巾,這頭巾的顏色……

我靠難道這是……是管巳!

是勳這才慌了:「管、管氏女……她、她受傷了?傷在哪兒?要緊不要緊?」

「農民」輕輕歎了口氣:「傷是沒有傷,她是餓暈了……我們三天來,光靠著嚼草根、喝生水熬過來的……」

「趕緊的,趕緊的,」是勳「刷」地站起身來,「跟我走,我那兒有吃的。」

「農民」抱起了管巳——路上才問清楚,他姓白,沒有名字,家裡行五,人稱白老五——跟在是勳的身後,一路就奔營區而來。到得營門口,一名琅邪兵匆忙過來詢問:「是先生,您、您怎麼了?哪兒受的傷?!」

是勳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沒有受傷,別人的血……」繞過那兵,帶著白老五,三兩步就來到曹家大帳門口,朝裡面高喊:「去疾,去疾!」

曹德聞聲而出,見他這般模樣,也不禁滿臉的驚愕,才待發問,是勳一口氣解釋道:「撞見兩個刺客,幸虧這兩位朋友救了某的性命——這個餓暈了,勞駕煮點粥來給她喝吧。」

「粥有現成的,」曹德答道,「家父适才呼喚宵夜,剛煮得一缶肉粥。」是勳心說這剛吃完晚飯才多久啊,有一個小時沒有?你丫竟然又要宵夜,胖不死你這個老東西!耳聽曹德道:「先抱進帳裡來,我去叫人端粥。」

是勳問:「令尊……」曹德笑笑:「進我的帳幕即可。」

曹家大帳分隔成好幾個區域,中央有「客廳」,周圍有「寢室」——一間是曹嵩的,一間是曹德的,一間是曹德才四歲的閨女,以及十四歲的兒子曹政的,還有兩間是曹嵩妾侍的。當下曹德把是勳他們讓進自己帳內——帳中還立有屏風,曹德之妻聽到聲音,就先躲到屏風後面去了——將管巳平放在席上。

時候不大,有侍女送了碗肉粥過來,白老五就雙手扶起管巳的腦袋,是勳端著碗,用木勺撬開管巳的牙關,把肉粥小心翼翼地送入口內。一開始幾勺都流了出來,等喂到第五勺,管巳才終於有了反應,開始似有意識似無意識地吞咽,直到喝了大半碗粥,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喂粥的時候,是勳就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了曹德——當然,他沒提自己提著褲子的狼狽相,也沒提管巳是管亥的閨女,只說是從前偶爾結識之人。等看到管巳醒過來,他這才松了一口氣,轉頭望望白老五,又望望曹德,感覺有些話不太方便當著曹德的面說出口,於是假裝瞥一眼屏風:「還是到我帳中去吧。」

是勳所住的帳篷,就是一頂普通的士兵用小帳,不過一般情況下這種帳篷能夠睡五六個兵,如今卻被他一個人霸佔了。等進了帳篷,重新安置好管巳,又把跟進來的曹德敷衍出去,是勳這才敢開口向白老五詢問:「不是說被曹軍團團包圍了麼?你們是怎麼突圍到這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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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5:02:50

第二十二章、心痛之由

萬余曹軍將百萬青州黃巾團團圍困在遂鄉、蛇丘一帶,就好比一小群狼圍住了上萬的綿羊,當然不可能嚴絲合縫,風雨不透。曹軍只是控制住了幾條主要通道而已,大隊黃巾一突出來便會遭到攻擊,但是兩三個人翻山鑽林而逃,終究是堵不勝堵的。

管巳和白老五,就這麼著僥倖透出了重圍之外。

據白老五所說,黃巾軍中已然斷糧,又當冬季,野無所掠,大傢夥兒只能嚼草根、啃樹皮來苟延殘生,陸陸續續餓死了將近千人。在寫信勸曹操退兵未果後,他們就打算投降來著,但是曹操開出條件來,一定要先殺死管亥等十多名首領,獻出人頭來,他才能保證餘眾的活路。

管亥當場就要自刎,卻被管巳和親信們抱住了。管亥只好再派人去曹營交涉,同時要白老五保護著管巳,先鑽密林潛出重圍去。管亥對閨女說:「你先去探一下道路,若是于路安全,我便也逃將出去,那時候曹操也就只好無條件地受降了。」

白老五描述這一段的時候,故意轉過頭來望著是勳,連使眼色。是勳明白他的意思,管亥已萌死志,斷不肯孤身逃出,只是先把閨女誑出圍困而已,因為他很清楚,曹操是很難在得不到他的首級的前提下,輕易放過那些黃巾餘黨的。

是勳就問了:「我教汝等潛入泰山,依山立寨,耕作為生,為何不肯聽從,又去攻打兗州呢?」管巳躺在席上,有氣無力地噘嘴說道:「你出的好主意,那山中也無耕地,如何耕作?百萬鄉人,不耕作如何得活?」

是勳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自己真是太高瞧了這個時代的農業技術了啊,這票黃巾就算都是積年的老農民,又有幾個人有在山間開墾瘠地的經驗和技術呢?那時候出餿主意讓他們上山去打遊擊,真是太有「何不食肉糜」的腐朽貴族FEEL了……原本以為就光窮溝那兒的耕作技術落後呢,要不是前陣子跟著陳登在郯城附近勸農助耕,恐怕自己這會兒還醒悟不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垂下頭去,以手加額:「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別看管巳才剛蘇醒,全身都是軟的,可嘴皮子照樣不饒人,「如今我爹就要死了……嗚嗚嗚,也全都是你害的!」

「這個……」是勳想說這真不關我的事兒,可是話到嘴邊,終於還是咽了下去。白老五望著他,低聲說:「巳兒說你最是聰明,或能救得大帥的性命,我們才冒險出手救你……」管巳一噘嘴:「誰說他聰明啦?我是說都是他害的,他得負責救我爹性命!」

「大帥於我有饒命之恩……」是勳接茬就想說,「可是我在都昌城下等於已經還報了」,但終於一梗脖子,把這後半截話連同唾沫一起咽了。他關照管巳:「你且好好歇息著,救管大帥之事,且容我再細思……」說著話一撩帳簾,鑽出了帳篷。

帳內本有燭火,帳外卻已是漆黑一片,仰起頭來,只見無數星辰正在冬日的晴空中熠熠閃爍,仿佛便是那已深陷死所的百萬黃巾生口。是勳叫一個兵打水過來,把臉上的血跡擦淨了,一邊擦一邊冥思苦想:「曹操果然想要管亥的首級,換了我也是不能放過他的……怎麼才能讓曹操改變主意呢?這可是個不小的難題啊……」

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能讓曹操改變主意?你是打算跑曹營去一撅屁股,施放王八之氣嗎?!」

眼前又浮現出了管巳的面容,如此清瘦、蠟黃,目光中早就沒有了往日的神采,虛弱得連話語聲都顯得那麼輕微——除了那張利嘴不變外,幾乎完全就換了一個人……而且,將近一年過去了,貌似她的身量就根本沒有長高嘛。

想到這裡,是勳不禁覺得內心隱隱的作痛。

倘若自己沒有遇見管巳還則罷了,真是見面爭如不見。倘若此後再不重逢,或許心中這個小羅莉的影子,將會逐漸淡去吧;倘若等到管亥死後,自己再見管巳,也就不必要為了遊說曹操而頭疼吧——終究「都是他害的,他得負責救我爹性命」云云,只是小羅莉嘴頭不饒人的氣話而已,她不會真把管亥的死栽到自己頭上來。然而,既然已經見到了管巳,既然她提出了要求,倘若自己不能完成,那今後真是再也無顏面對了。

要不然,還是想辦法潛入重圍,去遊說管亥逃跑好了,終究自己勸說管亥是有過成功先例的,並且不管怎麼算,這大老粗都比曹操那亂世梟雄要容易說服一萬倍。可是,自己真的能夠潛得進重圍去嗎?管巳出得來,不代表自己就能進得去,要是萬一撞見曹兵,那肯定就是個「死」字,與其被個無名小卒分了屍,還不如硬著頭皮去犯一犯曹操的虎威哪……

再說了,管亥是個直腸子的糙漢,可也是個有著自己信念和堅持的硬漢,自己前次能夠說服他,是以保全黃巾的老弱婦孺為藉口,如今倒要他拋棄那些老弱婦孺,這話又怎麼說得出口啊?他又怎麼會聽呢?

難辦啊,真是難辦啊……自己現在有什麼籌碼可以跟曹操討價還價呢?徐州?不行,終究徐州又沒有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本身徐、兗合縱就是個辯題了,不可能拿這辯題再作另一個辯題的論據。那麼,自己還能拿得出手什麼?他一邊苦苦地想著,一邊不自覺地就把目光投向了曹家那華麗的大帳——難道說……

是勳幾乎是想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他黑著兩個眼圈兒,先鑽進自己的帳篷,關照白老五:「我這就去見曹操,請他留下大帥的性命,你在這裡好好地照顧著管巳,等我回來。」白老五點點頭,口稱放心。

是勳轉身便要出帳,卻聽管巳低聲道:「你、你也要當心……」話語聲若有哽咽。是勳不禁輕輕地瞟了她一眼,隨即便迎上了那充滿憂懼的目光……

他逃跑也似出了帳篷,轉向曹家大帳,去求見曹德。

是勳跟曹德編瞎話,說:「前面去不得了,我那兩個朋友傳來的消息,兗州兵還在與黃巾廝殺,萬一撞見黃巾,尊父子性命難保。你們且在此間駐紮,好好約束部眾,也須安撫士卒,待我先去尋見曹兗州,要他派兵來護送。」他請曹德寫一封信給曹操,信上正不必多說什麼廢話,光說是勳此人值得信託即可。

第三個,他找上了張闓,備悉關照一番,要他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曹家父子祖孫的性命,等自己回來或者等曹兵來接。張闓應命,完了低聲詢問:「是先生昨晚接來的那兩個朋友,難不成是……黃巾……」

是勳聞言嚇了一跳,轉念再一想,白老五是光著頭的,管巳可還頭裹黃巾呢,這也根本瞞不了人。於是隨口敷衍:「一老一小,都是黃巾挾裹的老弱,才剛逃將出來。這兩人昔日於我有恩,你也要好生看顧著。」張闓拱手應聲道:「喏。」

是勳知道情況緊急,時間也不等人——自己多耽擱一刻,管亥就往鬼門關上多走一步,別最後僥倖說服了曹操饒過管亥,那傢夥卻先一分鐘餓死了——因此連朝食也不肯用,更不乘車,光帶著那兩名郯城兵,並馬往蛇丘方向疾奔而去。

轉瞬間跑出了十多裡地,前面已經能夠隱約望見蛇丘縣的城牆了,果然迎面便撞見了一支曹軍巡邏小隊。是勳表明身份——但是沒提是陶謙的使者——於是士卒們便押了他來見上官。

他們這位長官擔任騎都尉之職,就正駐紮在蛇丘縣內,估計職責一是保障側翼的安全,二是監視華、費之間的臧霸兵馬。是勳見面行禮,說有要事必須立刻稟見曹操。對方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閣下便是都昌城下退去黃巾的是宏輔麼?」

是勳心說沒想到自己的名聲還傳得挺遠哪。他卻不知道對於黃巾包圍孔融、太史慈平原救兵一事,兗州方面——啊不,當時曹操還只能算是東郡方面——是格外關注的,也不知道撒出了多少探子潛伏在都昌附近。所以別的勢力可能並不清楚都昌解圍之事,曹軍主要將領可全都門兒清。

此刻聽對方提起這段往事,是勳也不禁有些暗暗的得意,拱手回復:「正是是勳。」那員將領微微點頭,然後喝斥一聲:「綁出去斫了!」

是勳這一驚真個魂飛天外,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呢,早被兩名兵丁按住了肩膀,一條繩索便已然套上了脖子。他就覺得一股熱氣從丹田直沖頂門,同時一股涼氣從後脊下行會陰,兩分驚愕、兩分惶然、還有兩分恐懼,就差點兒尿了褲子……剩下四分是徹底的不甘心——我靠難道還沒見著曹操,便要讓他的部下給砍了嗎?這要是遊說曹操不成再被處死,老子也就認命了,可憋了一肚子的言辭,別說往外噴了,這連正主兒都還沒見著啊,實在太冤枉啦!這人是誰?他跟我何仇何怨啊,上來就要殺老子?!不自禁地就高聲叫道:「且慢!」

對方捋著鬍鬚,冷冷一笑:「憑卿有如簧之舌,我不使卿開口,又能耐得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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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5:04:51

第二十三章、刺客奇才

是勳前去曹營,打算遊說曹操,可沒想才到蛇丘,就迎面撞見個想要弄死自己的傢夥。只見此將四十不足、三十有餘,一張黃臉,短茸茸的鬍鬚,雖然頂著盔、貫著甲,但是光看面相卻毫無威勢,不似領兵之人,卻似郡縣的書掾。即便是他一挑眉毛,喝聲:「綁出去斫了!」無論神情、語氣,聽著都跟「滾蛋別來惹我老子煩著呢」沒啥區別。

可是令出如山,士兵們當然不會當那是玩笑話,上來就要捆綁是勳。是勳一邊掙紮一邊叫道:「某死便死矣,須知閣下何人?你我有何仇怨?倘能明白就死,死亦瞑目了!」他總覺得這事兒蹊蹺,難不成其實對面這傢夥也是袁術的奸細?然而「騎都尉」這職務可不低啊,曹操身邊要真埋著這麼個「深海」,就沒道理不久後能把袁術打得狗一樣啦。那麼,他究竟為什麼要殺自己呢?此人究竟是誰?曹操這時候的騎都尉都有誰啊……我靠老子又沒記住史書上的這些細節!

此刻他內心的不甘倒要超過疑惑,疑惑又要超過恐懼,一張臉漲得通紅,乍瞧上去卻像是憤怒得難以自己一般。只見那將也不說話,盯著是勳瞧了半天,直到抹肩頭攏二臂,繩子在是勳身上纏了好幾圈,士兵們就要準備打結了,這才突然把臉色一變,仰天大笑道:「果然是豪膽之士啊!」

當下擺擺手,喝令捆綁是勳的士卒們退開,然後他親自起身,過來幫是勳把身上的繩子全都給解了下來。是勳更是迷糊,不禁就問:「閣下何前倨而後恭也?」

等那將把繩子全都解了,擲在地上,然後轉到是勳身前,突然雙手抱拳,一躬到地:「冒犯了。只因近日有多人行刺我家主公,因此特相試爾。形格勢禁,不得不然,還請是先生千萬寬宥。」

是勳長舒一口氣,可是轉念想想,卻又覺得不對:「如此一試,難道便知真偽不成麼?」對方深深點頭:「臨難而不知畏,遇強而不知懼,秉持董道,堂堂相責,豈非豪傑之士乎?哪裡是那些雞鳴狗盜之輩所能為呢?」是勳想想也是,這年月還沒有專門的間諜機關,對刺客殺手的文化素質要求也很低,一般士人是不屑為之的,而那些大老粗又怎能表現出自己剛才那般「士人傲骨」出來呢?

好比說後來西晉郭沖為了捧諸葛亮,說了五樁軼聞,其中之一,就是說:曹操派個刺客去謀刺劉備,刺客跟劉備分析天下形勢,說得挺投機,直到諸葛亮進來,才略顯出慌張之色,趕緊找藉口閃人了。劉備就跟諸葛亮說啊,我得到一名奇士,可以做你的補益,諸葛亮問是誰人,劉備說就是剛才離開那位。諸葛亮說,我看此人神色慌張,一定是曹家的刺客。果然劉備再找這人就找不到了。

給《三國志》寫疏的裴松之逐條批駁郭沖五事,在談到這一條的時候,就說了:劉備向有識人之明,要是真來一個傢夥能把他給哄開心了,還說可以作為諸葛亮的補益,那這傢夥肯定真是當時奇士啦,誰他喵的捨得把這種奇士拿去當刺客,投身死地啊!這比肉包子打狗還不靠譜嘛!

所以這時候的刺客,估計絕大多數也就是勳出恭撞見的那倆傢夥的德性,武力可能不錯(當然啦,明顯比管巳和白老五差點兒),智力就得打個對折,至於風度、儀態,這類士人的專項屬性,那就壓根兒入不了門兒啦。

其實是勳挺僥倖的,他剛才是真嚇得快要尿褲子了,要不是這陣子實在遇見過太多的險情,神經被磨煉得逐漸大條,再加上憋了一肚子的說辭還沒見著曹操就要報廢,由衷的不甘心壓倒了恐懼,當時舉止一個不慎……其實這跟慎不慎的沒關係,應該說一個不走運,讓面前這位將領認定是假裝的,那自己就死定了啦。

想到這裡,整個後背全都濕了——人往往就是這樣,遇險之際,一是事起倉促,還來不及細想,一是可能被別的什麼情況、情緒給幹擾了自己的反應,說害怕也就那麼回事兒,要等過後回想起來,自己在鬼門關上兜了個圈子,那才是真的害怕。後怕,後怕,說的就是這個。

可是這時候也由不得是勳仔細地品味後怕的滋味,對方是道歉了,得趕緊做出反應來啊。他能怎麼辦?跳腳大罵不肯接受道歉?自己這可還在別人的地頭上哪,要是把對方惹得惱羞成怒的,從試探變成了真起殺心,那可連後怕的機會都沒有啦。當下只得淡淡地一抱拳:「閣下護主謹慎,原難怪得。但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員將一邊招呼是勳在他對面坐下,吩咐兵卒送上熱水來給是先生壓驚,一邊自我介紹道:「某是中牟任峻,草字伯達。」

哦哦,原來你就是任伯達。

說起來任峻在曹營當中,其實存在感很弱,這是因為他跟著曹操早,死得也比較早,貌似官渡以後沒多久就掛了。而且這人長期管著押運糧草,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戰績,比起諸曹夏侯,還有什麼張樂於徐來都差得很遠。但是是勳知道任峻的名字,因為都說荀彧荀文若是曹操的蕭何,事實上得荀彧和任峻加起來,才能算是個完整的蕭何——使曹操得以在群雄當中脫穎而出的「屯田」之策,那就是棗祗建議,任峻去執行的。

所以是勳趕緊致禮:「久仰久仰。」任峻聽得這話只是客套——這時候出了兗州,知道他的人還真不多——其實卻是是勳的由衷之言。

任峻就問啦,是先生遠來求見我家主公,不知有何要事?是勳故作高深地微微一笑:「此非當下所能明言也。且待是某見了曹兗州,道出一番大計來,日後自見分曉——只是須快,時機稍縱即逝。」

任峻不敢怠慢,急忙派兵護送是勳前往曹操的大營。話說此刻曹操的大本營距離蛇丘縣不遠,就在西北方三十裡外,靠近遂鄉,縱馬疾馳,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趕到了。這時候日頭近午,是勳一晚上是冥思苦想地沒能安睡,早上起來也沒吃過什麼東西,又跑了那麼半個上午——再加上還被任峻給嚇了一嚇——就覺得精神困倦,肚子也反復地叫起撞天屈來。

這種狀態可沒法兒鼓起勇氣去勸說別人。於是是勳就在大營外下了馬,先活動活動腿腳,問兩個郯城兵取乾糧來啃了幾口,然後靠著棵大樹眯了一小會兒,這才長吸一口氣,吩咐任峻派來的兵:「去通傳吧。」

自己報上名去,曹操會怎麼對待自己呢?是勳也曾經全方位地設想過。要是足夠YY,那肯定是曹操大喜過望,連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丫子就跑出來啊,拉著自己的手說:「子遠遠來,何以教某?」——沒錯,有這種待遇的只可能是官渡相峙時候的許攸許子遠,完全不會是自己……

自己無官無職,一介白衣,甚至故意的連來幹什麼事兒都沒提,曹操最大的可能就是不見——要是那樣的話,就只好先把曹德的書信遞上去了,但是這玩意兒先遞不如晚遞效果好。你想啊,龐統龐士元為什麼要把諸葛亮和魯肅的推薦信都藏在懷裡,先不拿出來給劉備?他是還想觀察劉備、考察劉備,「臣亦擇其主」嗎?別扯淡了呀,他又不想投曹操,投孫權又被打了回票,不投劉備還能跑哪兒去?真回家種地去?他只是想把那兩份奇貨留到效果最好的時候再躉出來、販出去而已。這人的心理就是如此,第一眼看上的好東西真未必會珍惜,只有一開始走了眼,差點兒失之交臂了,等再撿起來的時候,才百看不厭,覺得那真是稀世奇珍啊。

所以說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嗯,貌似自己想得有點兒偏了。

比較好的情況,曹操允許自己進去,但是態度並不怎麼熱情,那自己就要先嘗試著靠這條三寸不爛之舌去說服曹操,要是失敗了,再掏出曹德的信來。當然最好的情況,是遊說成功,然後再掏信,則曹操對自己的觀感肯定更上一層樓啊。反正這封信是保底,且不急著遞出去哪。

可是是勳沒想到,曹操竟然下令用了個「請」字。於是他跟著衛兵來到大帳之前,衛兵撩起了帳簾,是勳才待邁步,卻又不禁猶豫了——

這只是我的一小步,卻是……卻還是他喵的我的一大步啊!

他就有點兒奇怪,當初在平原乍見劉備的時候,怎麼就沒有這種患得患失,有一半緊張,還有一半憧憬的心情呢?他分辨得出來,那絕不是因為遊說曹操如何艱難,又如何有挑戰性,所產生的緊張和憧憬。沒錯,自己是半拉曹粉,可是身處這個時代,而不是兩千年後面對紛繁複雜而又仿如隔空的史料,內心應該是把劉備跟曹操擺在同一個層面上的。反正自己這輩子不是歸曹就是歸劉,在主意還沒有拿定的前提下,曹操、劉備,又有什麼區別了?

於是長長吸了一口氣,強自穩定心神,這才撩起衣襟,大步入帳。進得帳來,就見帳內除了衛兵外,共有兩人,竟然沒有坐著,而全都站起身來恭候。是勳真是有點兒受寵若驚了,朝上一揖:「拜見曹使君。」抬起頭來仔細觀瞧,嘿,果然這就是曹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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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5:08:52

第二十四章、日薄西山

曹操是什麼容貌?根據史料上的記載,曹操長得並不英俊,也不威武,甚至可能還有點兒小猥瑣。所以後來南匈奴派使者前來,他生怕讓外人給看輕了,要專門找相貌堂堂的崔琰去冒充,自己則假扮從人,提著把刀侍立在旁邊。事後派人找匈奴使者一打問,觀感如何?匈奴使者就說啦:「魏王確實氣度雍容,但是他身邊那個‘捉刀人’卻更有英雄氣概。」——「捉刀」這個詞兒,就是這麼來的。

可是等是勳見過了曹嵩和曹德以後,卻覺得根據一般的遺傳法則吧,曹操的相貌不會太糟糕,除非他老娘是個母夜叉。曹操字孟德,所以有人猜他是庶出,因為按照禮法,嫡長稱「伯」,庶長稱「孟」,然而這不是死規定,況且「孟」還有別的含義,比方說勉力,所以曹操是嫡是庶沒人知道——倘若真是庶子,則妻德妾容,以曹嵩的身份,小妾不會難看到哪兒去吧?曹操和曹德是不是一母所生呢?要是同父同母,沒道理比曹德長得太低劣吧。

終究曹德的相貌除了文弱一點兒外,基本上還算是可以看的,他兒子曹政還剛十三四歲,長得就比父親更俊三分。

如今是勳抬頭一瞧曹操,嗯,果然是曹德的兄弟,很可能確實同父同母。因為這哥兒倆長得太象了,當然也並非毫無區別,終究他們不是雙胞胎——一是曹操的個頭兒比曹德要矮,也就一米六左右;二是肩膀寬一點兒,腰也粗一點兒,瞧著就不是文弱書生,而是個會騎馬打仗的;三是曹操的膚色比曹德要黑,膚質也更粗糙一些;四是鬍子不夠長,甚至有點兒稀疏,既不威風,也不文雅。

當然最大的區別還得說存在感方面。曹德那就一戴著「石頭帽」的野比大雄啊,氣場值無限接近於零啊,這要是把曹操換成曹德,是勳進了大帳估計就只能注意到旁邊兒那人了——那應該是曹操的參謀,或者記室吧——就算眼角瞟過,也會完全忽略掉站正面的這一位。

曹嵩那不用說,氣場絕對的強,先不說多年朝廷高官養出來的傲慢FEEL,就光那噸位,就能十足十地代換成存在感。相比起來,曹操的存在感也很強,是從哪方面體現出來的呢……嗯,是勳細細一瞧,是從眼眉間體現出來的!

曹德是普通的彎眉、大眼,正所謂增一分則太威,減一分則太媚,恰到好處,就跟隨便街邊兒見到的凡俗大眾毫無區別,根本給人留不下絲毫印象。曹操呢?估計他那眼眉是遺傳了母系的基因,跟曹嵩、曹德全不一樣,眉毛又粗又濃,還打兩道彎兒高高挑起,眼睛是又細又長,還老跟睡不醒似的眯著……

我靠等等,這不臥蠶眉、單鳳眼嗎?!你是曹操啊你是關二爺啊!

是勳跟這兒打量著曹操,曹操也正打量著他。說實話是勳這具奪舍的軀體真不算難看,十二三歲還在窮溝裡的時候難免抽抽得跟個小耗子似的,這些年營養跟得上,就逐漸長開了,說不上英偉挺拔,那也相貌堂堂。他這時候身高已經接近一米七了,四肢勻稱,寬肩細腰,臉是不胖不瘦,五官端正,唯一的缺憾是單眼皮,而且嘴唇上才剛露出點兒茸毛的痕跡,擱這時代就顯得稚嫩,要是兩千年後,多少顯得有一點點兒「娘」。

估計曹操沒料到是勳竟然這麼年輕,不禁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兩眼更眯成一條縫兒了,開口就問:「卿是營陵是宏輔?」

是勳注意到了他的神情,故作鎮靜地淡淡一笑:「營陵是勳,拜見長者。」你丫年歲大了不起啊?老子就是年輕,你怎麼的吧!

曹操還沒回答,側位那人抬手相邀:「是先生請坐,坐下說話。」是勳瞥了一眼那人,就見他三十多歲年紀,面白無須,也只留了短髭——嗯,劉備不是「蠍子拉屎獨一份」,原來這年月「露啄君」還真不少呢。

「這位是……」

「某是戲賢。」

是勳沒聽說過這位戲賢,或者是郤鹹,估計只是曹操普通的記室吧,所以其名不傳於世。他拱拱手,跟對方見禮,然後就邁步走到另一側,脫了鞋子,踏上草席。三人又各一拱手,這才一起坐下。

曹操就問了:「未知是先生到此,何以教我啊?」你幹嘛來啦,有什麼話想說啊?

是勳淡淡地一笑:「聽聞汝南許子將曾言,曹孟德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英雄’……」其實許邵這句話有兩個版本,一說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還有一說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但是初次見面,是勳當然不能指著曹操鼻子大喊「奸賊」、「奸雄」啦,所以只好把兩個版本摻和著來,挑最好聽的字眼兒來說。

果然曹操聽了挺高興,微微一捋鬍鬚。接著,就聽是勳繼續說:「故此英雄垂暮,特來相吊。」知道你老了,快要掛了,所以我過來弔祭一番啊。

曹操嘴角才剛堆起笑容來,突然聽到這話,那表情就僵住了,眼見得眉毛一挑,就要發作。邊上戲賢趕緊出來打圓場:「是先生恐是誤聽人言,我主尚在壯年,孰雲垂暮?」

正好有兵送上來熱水,是勳端起杯子來吹了一吹,賣個關子,笑著回答道:「曹公若在東郡,自然不老,此來兗州,卻正所謂‘日薄西山’也。」

「日薄西山」是西晉李密《陳情表》裡產生的成語,這個時代還沒有,所以曹操跟戲賢雖然大致能夠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卻多少有點兒含糊,生怕領會錯了,就追問道:「何意也?」

這正是是勳想要的效果,要是直白了說:「你到兗州來,那就離死不遠了。」曹操一下明白了,說不定當場勃然大怒,就不方便引出後面的話來了。他拿個新詞兒出來,讓對方似明白似不明白的,就會發問,發問他就好回答——當然,不是直接解釋「日薄西山」這個成語。

「曹公前在東郡,當面之敵唯涼州兵而已……」這裡所謂的涼州兵就是指的佔據司隸西部的李傕、郭汜等西涼軍閥。本年的年初,把持朝政的董卓就被呂布給宰了,接著李、郭等董卓舊將聯兵殺入長安,驅逐了呂布,就此把小皇帝劉協捏在了手心兒裡。這消息是勳還在郯城的時候就聽說了,但是具體情況、前因後果,估計全徐州就他一個人門兒清。

「……袁氏兄弟相爭,袁冀州以曹公保障側翼,倘後將軍(袁術)欲入兗州,必然增派兵馬,以援曹公。是曹公雖無磐石之安,卻亦無睫瞬之禍也。」

曹操捋著鬍子不說話,還是戲賢幫忙問:「那麼如今我主已得兗州,兵馬更盛,不應該更為安穩嗎?何雲‘日薄西山’也?」

是勳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水——其實論起口才來,他真未必有多高,但前一世聽過太多的評書啦,怎麼賣關子,怎麼吸引聽眾,可是他的長項,這年月無論誰都沒這本事,無它,這年月沒評書——然後才不慌不忙地比劃著手指,繼續說道:「兗州前被黃巾,城池殘破、士庶離心,曹公雖得兗州,無一兩年的生聚,恐怕實力還不如往昔僅僅東郡一地,況且糧草將更捉襟見肘……」

說到這裡,突然提高了聲音,加快了語速:「然而,四周形勢卻已丕變!涼州兵仍在當面,身後又有徐州,後將軍為怕曹公坐大,不日便將興兵入兗。而最可慮的,如今袁冀州為一州之長,曹公亦為一州之長,可相拮抗,倘若後將軍入兗,則冀州必然坐山觀鬥,以謀漁翁之利——曹公若勝,冀州兵也將入兗,若敗,冀州正可併吞兗州。兗州四戰之地,據此而四面皆敵,正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

是勳這些話不是無的放矢的,換了一個不瞭解、不熟悉袁紹的人,還真未必說得出來。因為根據原本的歷史,袁紹基本上就是這麼幹的,一瞧見小兄弟曹操開始壯大,就琢磨著背後捅刀子。後來呂布襲兗州,曹操正跟他打得不可開交呢,袁紹可好,不但沒有派發援軍——呂布就是他從冀州給轟出來的,無論就敵我陣營來說,還是從道義上考慮,他都沒有不派救兵的道理——反而跟曹操說:「兄弟,為防萬一,你把家眷都送我到的鄴城來吧,我幫你照顧著。」

你還別說,那時候曹操朝不保夕的,腦袋一暈,差點兒就要答應,幸虧程昱勸諫,說:「將軍你糊塗啊,你是那種肯于屈居人下的性子嗎?你甘心當別人的爪牙,就跟漢高祖手下的韓信、彭越那樣嗎?再說了,韓信、彭越最後是什麼下場,你也不是不知道!」曹操這才打消了念頭。

袁紹正是要用接家眷的方法,想一步一步地徹底吞併曹操的勢力。他就是那麼一個人,曹操打小跟他一起長大,對他的性子還不瞭解嗎?當下聽了是勳的話,捋鬍子的手就不禁微微地一哆嗦,眉頭皺得更緊了。

戲賢拱手道:「是先生高論。然而先生此來,不僅僅是為了示警吧?況且兗州群賢既已推舉我主為刺史,無法再辭,先生可有良策,以解目下之危呢?」

是勳心說來了,前言敘過,這就要進入正題了。就目前看來,形勢還在老子的掌握當中,希望此後不要出什麼漏子,可以把曹操一條道兒地引到黑,讓老子的兩大論題全都得以安然通過。「至於良策……」他又故意賣個關子,瞧了曹操一眼,又瞥了戲賢一眼,那意思——「道法不傳六耳,光能跟曹公你一個人講。」

曹操擺擺手,把帳內衛兵全都轟了出去,然後一指戲賢:「志才為某的心腹,先生但言無妨。」

志才?戲賢戲志才……我靠,原來這傢夥就是戲志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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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5:14:52

第二十五章、戲中有戲

戲志才在歷史上,其實也就是一個打醬油的,不是他沒本事,沒影響,而是活得實在太短,年紀輕輕的就夭折了。

戲志才是荀彧推薦給曹操的,被史書稱為「籌劃士」,也就是出謀劃策的機要參謀一類角色。後來他掛掉了,曹操很悲傷,跟荀彧說打戲志才死後,我都不知道跟誰商量事情好了,你還有什麼可推薦的嗎?於是荀彧就給推薦了郭嘉。

荀彧一輩子給曹操推薦了很多名士,但是為什麼戲志才死後要推薦郭嘉呢?可見這倆是一路貨色……哦,應該說,都是同一類型的謀士。郭嘉就不用說了,智力值拔尖兒啊,那麼戲志才當然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可是就因為死得早,所以他究竟對於曹操集團的崛起起到了何種作用,史書上是一字沒提,就連他的名字都不全——志才究竟是名呢,還是字呢?另半拉究竟是啥呢?現在是勳知道了,原來他也是按照這個時代士人的習慣,起的單名,單名一個「賢」字,志才是字。

是勳不禁又瞥了戲賢戲志才一眼,就覺得這傢夥相貌也很普通,而且臉色發青,估計確實健康狀況不大好,是個早死的歹命。他沒空仔細觀察戲賢,還先得把主要精力都用來對付曹操啊,於是把手朝上一指,想了想,又改為朝下——他是想先說袁紹來著,袁紹在北,按照前一世的習慣就該上北下南,可是按照這時代的習慣,卻得下北上南。

「袁紹四世三公,雄踞河北,此暫不可與之爭鋒也。但他正與公孫相爭,幽、冀之戰,非五年難以終結,曹公只要暫且虛與委蛇,則冀兵不會入兗……」頓了一頓,是勳又臨時加上一句:「袁本初好謀而無斷,動作遲緩,不足為慮。」

曹操仍然低頭沉吟,不搭話。戲賢才伸手一指,想要說些什麼,就被是勳給打斷了——我得把徐州放到最後再說,你可別混亂了我的次序:「再說西方,李傕、郭汜,以及樊稠、張濟、李蒙、王方、賈詡等輩,皆為董卓舊將,秩祿相近,誰肯屈居於同僚之下?群狼無主,假以時日,必起爭執,到時候曹公引兵入河南,可收漁人之利。

「三說南方,袁公路竊據南陽,兵眾而糧少,資儲源自江上。而劉景升已入宜陽,號令全州,又素來與之不睦,倘若斷其糧秣,則袁術將何以自處?」

戲賢猜測道:「或者與之火並,或者引軍入兗……」

「不錯,」是勳繼續保持那種淡定的微笑,乃至於感覺腮幫子都有點兒發酸,只好借著喝水的機會略微舒緩一下,「倘若袁、劉相爭,曹公亦可保南線無憂;倘若袁術引軍入兗,無糧食資儲,安能持久?與之周旋消耗,則破亦不難。」

說到這裡他就停了嘴,等著曹操和戲賢搭話。果然戲賢就問了:「是先生适才言道,兗州四戰之地,可是又說北、西、南三個方向皆不足為慮,豈非自相矛盾麼?難道那東方的陶謙,才是我家大敵嗎?」

「不然,」是勳搖一搖頭,擺足了狗頭軍師的架勢,「北、西、南三面分而言之,皆不足慮,然而倘若袁術入兗之際,陶謙與之呼應,則兗州危矣!兗州若危,則冀州兵必然南下,以免全兗為袁術所並,到那時候,曹公亦危矣!關東腹心之地,因而大亂,安知西涼群豪不會因此而分守河南,尋機東進,到時候李傕、郭汜各據兩京,樊稠、張濟自宛城入荊,李蒙、王方自陽武入兗,到那時候,大漢天下亦岌岌可危矣!」

這是他在來兗州之前就想好的一套說詞,可是現在這套說詞得變了,得把題目從徐、兗合縱毫無痕跡地轉到百萬青州黃巾和管亥的性命上面去,因此不等曹操和戲賢作出反應,是勳突然又作一轉折:「後事暫且不論,即以目下來看,徐州兵已然佔據華、費,又深入任城,南北如鉗,威逼腹心。倘若曹公不能儘快解決青州黃巾的問題,恐怕不待年終,臧霸將自泰山而向濟北,曹豹將自大野而趨濟陰,袁術亦與之呼應,出陳國而向陳留——非止兗州,恐曹公欲退守東郡而不可得也。故而是勳才來為曹公吊。」

曹操面沉似水,只是緩緩放下了捋著鬍鬚的右手,交談間第一次開口問道:「青州黃巾已在某的圍困之中,不日便可剿滅。到時候挾得勝之師驅逐臧霸、曹豹,再使一大將鎮守雍丘,以塞袁術北上之路——尚有何憂?」

是勳輕輕搖頭:「談何容易啊——請問曹公,黃巾百萬之眾,倘堅決不降,必待殺戮,又將耗費多少時日?損傷多少兵卒?間或漏網,散佈四野,又須多少時日才能將其殄滅?轉瞬便是來年,兗州久曆兵燹,戶口十不存一,田地大多荒棄,到時候糧秣無著,又拿什麼來驅逐臧霸、曹豹,並封堵袁術呢?」

戲賢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如之奈何?」

哦哦,到時候了,終於可以翻牌了。是勳望望戲賢,又望望曹操,竭力捕捉兩人臉上的哪怕再細微的表情——嗯,他們倒並沒有什麼駭然之色,肯定對於周邊形勢,也早就有了一定的認知和分析,只是大概沒有自己論得那麼系統罷了。是勳現在能夠看出來的,只是兩人臉上隱隱露出期盼之色,仿佛是聽書正聽到了肯結兒上,希望說書人趕緊揭破謎底,別再等第二天了。想想也知道,要是不能最後一刻全盤翻轉,你埋那麼多伏筆為的是啥啊?難道就為了給個全滅的結局?又不是田中大神……

他們越是期盼,是勳越是要賣關子,但是戲份既得做足,卻又不能太過火,於是也就左右掃了幾眼,裝模作樣喝了一口水,然後伸出兩枚手指來,最終揭開謎底:「是某不敏,恰有一計在此,可使百萬黃巾,頃刻便作良民,千里兗州,一年便化沃土——但須曹公依某一事方可。」

下面的口水活兒就簡單了,曹操或者戲賢肯定問:「是哪一件事?」是勳就說必須得饒過了管亥的性命,然後「嘡嘡嘡」把論據一擺,說你一日不肯鬆口,則黃巾一日不降,最終就會鬧得個兩敗俱傷的局面,到時候我前面所說的種種危機,就會一齊爆發出來,曹操你怎麼辦?曹操可能會猶豫,可能會再談條件,然後等把這個論題答辯完了,是勳還能再獻一計,加深曹操的印象和對自己的好感,最後再提出徐、兗合縱的第二道論題。

他想得倒是挺美,可是忽聽正座上的曹操是仰天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是勳一下就蒙了——曹操你這是要幹嘛?是我來遊說你唉,又不是你找我詐降,這緊接著就是「但笑黃公覆不識人耳」的氣氛究竟是要鬧哪樣?

隨即他心裡「咯噔」一下,心說要糟。

作為一代的梟雄,曹操也好,劉備也罷,那都是深具演戲天賦的強人啊,從來想一套,說一套,做一套,很可能滿不挨著,讓別人琢磨不透究竟什麼打算。要沒這兩把刷子,心裡存不住事兒,剛被人掏了錢包就如喪考妣,想著去踹寡婦門就一臉的淫蕩,所有心思全都寫在臉上了,怎麼會有人願意跟著你去打天下?

不過這兩位的心機深沉,還多少有所區別。劉備那是真正的「喜怒不行於色」,總板著一張做報告的面孔,讓人感覺永遠偉光正,不似活人卻似神像——這點是勳沒瞧出來,上回去平原搬救兵,劉備說「連孔北海也知道世間還有我哪」的時候,就挺歡欣鼓舞的樣子,估計是因為才入行,演技還沒磨煉出來。曹操跟劉備正相反,喜笑無忌,貌似什麼都放在臉上,而且還特別誇張,高興的時候能夠把整張臉都浸進菜盆子裡去,悲傷的時候能夠抱著朋友墓碑嚎啕痛哭……當然啦,他是不是真的開心或者傷心,那就誰都不知道了。

說白了,劉備就是一演北野武黑幫片兒的,沒有表情就是最棒的表情,曹操是演周星馳喜劇片兒的,不怕你表情動作誇張,就怕你放得還不夠開。

可是打從是勳進了曹營,見到曹操以後,曹操就面沉似水啊,難得露出點兒笑容或者疑色來,簡直跟史書上的記載就大相徑庭嘛。是勳一開始沒注意,等到曹操開始放肆地大笑,他才突然明白:原來你丫一直在演戲啊,並沒有真的被我牽著鼻子走啊!我靠你個演無厘頭喜劇片的,啥時候也賣身投靠北野武去了!

不自禁的,他後背上冷汗又下來了——最近三天兩頭的冷汗涔涔,路上行走又沒什麼機會洗衣服,他都能夠聞見自己身上的餿味兒了……

曹操笑著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略略收斂一些,伸出手來,「呯」的一聲,重重地拍上了幾案,就拍得是勳小心肝兒撲通撲通的,好象馬上就要跳出腔子來。

「好!」曹操這嗓音就不比拍幾案的聲音低,嚇得是勳差點兒沒從席上彈起來,「好一個說退百萬黃巾的是宏輔。」說著用手一指是勳:「想汝能在都昌城下說退黃巾,救了孔文舉,定是與那管亥舊有勾結,此番再來說某,仗此利口,也是要我退兵而去嗎?還是要我饒了管亥的性命?虧汝也曾讀聖賢之書,竟然結交匪類,從逆叛國,還巧言令色,威嚇於某。莫非汝以為曹某之劍不利乎?還是汝得孔文舉信重,以為曹某不敢殺你嗎?!」

這個「殺」字一出口,就嚇得是勳是三魂丟了兩魂,七魄飛了六魄。曹操這傢夥確實氣勢很足,當下挑著眉毛,努著眼睛——沒想到那對眯縫眼兒還能瞪得鵪鶉蛋那麼大——拍案而斥,聲音又高得震耳,估計三裡外全都能聽見,是勳就覺得跟一柄大錘狠狠地砸在腦袋上似的,腦子裡「嗡」的一聲,當下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曹操拍完了桌子,罵完了人,還特意地頓了一頓,好象要是勳好好地品味一下自己的威風煞氣一般。他見是勳不回話,當即招呼衛兵:「來啊,將這個謀逆的狂生綁了,推將出去,斬首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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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良辰可待

是勳覺得自己實在是流年不利,要不然就是老天爺罵太多了……今兒早上才剛被任峻下令綁過一回哪,沒想到隔了不到兩個鐘頭,這就又被綁一回,而且綁的結果都是一樣,要推出去砍頭。

他一時被曹操的氣勢給震懾住了,竟然傻愣愣地坐在那兒就毫無反應,直到兩個衛兵沖進來,再次把繩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他這才緩過勁兒來,心說難道自己這就要真的完了?無論史書上也好,演義上也罷,還有比自己更悲摧的說客嗎?就算那廢物蔣幹,遊說周瑜失敗也沒給砍了腦袋啊,中了反間計回來,曹操也沒殺他啊,幹嘛你今天這麼火大?老子是來遊說你的唉,又不是闞澤來獻詐降書!

當下把腰一挺,從坐姿改成跪姿,就想要開口討饒。可是不經意地瞥一眼戲賢,就見他略轉過頭,不瞧自己,但是從半邊臉上透露出來的表情,卻毫無憤恨或者哀憐之意。他那是什麼表情?他是在竊笑嗎?

不對,不對,這恐怕是戲中還套著戲哪。仔細想想,既然曹操一直在演戲,自己壓根兒就沒有能夠牽動他的鼻子,那麼他為什麼不打斷自己的長篇大論,直接詢問主題,然後把自己推出去砍了呢?他吃飽了撐的,還是沒孩子打閑的,要先耐著性子聽完自己那麼一長套說辭?再說了,要求饒過管亥的話自己還都沒有說出口哪,全是曹操自己跟那兒猜啊,我就說你猜錯了,大不了老子不救管亥就是了嘛!

你有什麼理由殺我?你沒有理由殺我啊!我又不是平民百姓,老子好歹是個士人,家中好歹還有人在青州和徐州做官……等等,老子懷裡不還揣著曹德的書信哪嘛,我害的哪門子怕啊!

想到這裡,膽氣陡壯,就想要仰天大笑啊——可再一琢磨,剛才曹操已經笑過了,再來這招是東施效顰,恐怕弄巧成拙。於是他一梗脖子,乾脆吟起詩來: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已無慮,化去不復悔。既設在昔心,良辰自可待!」

幸虧曹操說的是「綁了,推將出去」,而不是直接「推出去」,那兩個衛兵再有經驗,綁人總得花點兒時間啊,而且是勳又不是毫不掙紮,一邊裝出副大義凜然的面孔,一邊吟著詩,一邊是聳肩膀、扭脖子,儘量拖延時間。

他吟的這是陶淵明十三首《讀〈山海經〉》詩中的一首,不過給篡改了兩個字。原詩結尾是「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意思是說精衛和刑天過往的雄心壯志固然存在,但是他們所期盼的美好時光、他們的理想,卻再也等不來啦。是勳給改成了「既設在昔心,良辰自可待」,意思就滿擰,變成了:精衛和刑天過往的雄心壯志既然曾經存在過,那麼他們所期盼的美好時光、他們的理想,就肯定有能夠等到的一天!

陶詩原本挺悲壯的,結尾卻有多少有點兒頹唐,正是隱士之詩,是勳在前一世就覺得這詩前六句真是強到爆表,但是最後兩句給扯了後腿,自己不大喜歡,所以早就想改了。這一世自打下定了抄襲的決心,就開始有目的地回憶、整理和篡改陶潛等人的詩作,順便就把這詩的結尾給換了——因應不同的形勢,到時候自己用哪個結尾都成。

如今這形勢,當然得用改過的結尾啦。他的意思也很明確:老子自有崇高的理想,你這路貨色根本理解不了,為了這個理想,老子壓根兒就不怕死,反正理想總有達成的一天。哎呀,是勳突然想到,這首詩經過自己這麼一篡改,竟然變得很紅色,很主旋律啊。

他這詩要是在劉備面前吟,那大老粗肯定聽不懂;要是在孔融面前吟,其實也含糊,因為孔融的詩路不對;可是在曹操面前吟,他知道曹操你肯定懂的——這詩就跟曹操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簡直是同一種FEEL,太合拍了有沒有?

果然曹操聽他開始吟詩,表情就變了,那真是凝神細品啊,就比剛才演戲的時候更加認真,更加投入。等到詩歌吟完,衛兵們的繩結也打得了,就把是勳揪得站了起來,要往外推搡。曹操還沒說話,戲賢先站起身來一攔:「主公且慢。」

是勳心說你這演技就要差得太多了,這都多久啦,捆都捆上了才「且慢」,傻瓜才信你們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哪。當下反而不理戲賢,大步朝外就邁,嘴裡還說:「曹公自知命不久矣,無計可脫,故要是某陪葬,如此是某便先行一步了。」老子在地下等著你來啊,你可別失約。

「是先生留步!」曹操一看戲要演砸,只好開口招喚。他親自從座位上跑下來,斥退了兩名衛兵,就把是勳的肩膀給扳住了。是勳抖抖肩膀,沒能抖動——我靠這曹操武力值果然挺高啊,雙臂說不上千斤之力,把我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還是一點兒問題都沒有的。

「是操魯莽了,得罪了是先生,還請先生大量寬宥。」曹操一邊說著,一邊幫是勳解開了綁繩。是勳還想多拿會兒架子,卻不料曹操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直接就跪了下去,朝是勳還磕了一個響頭。是勳這下子傻了,沒有辦法,只好也跪下去還禮:「曹公何必如此,請起,快請起。」

兩個人互相扶著胳膊,一起站起身來。曹操就扯著是勳上坐,是勳還想推託,可是實在比不過曹操的力氣,跌跌撞撞地就只好跟他一起來到主位上,側著身子並排坐下。

曹操緊緊捏著是勳的手,好象生怕他一個不高興又跑出去等著砍頭似的,連聲致歉:「操久聞是先生之名,但恐有詐,故相試耳。請是先生不要往心裡去。」是勳心說果然你跟任峻君臣相得啊,這說辭都一樣一樣的嘛。老子都把國際形勢跟你分析得那麼透徹了,是不是假裝的,你丫還聽不出來?別扯淡了!

他算是想明白了,曹操果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來意(雖然只是一半兒來意),所以想給自己來個下馬威,只要自己一告饒,那就再別想保住管亥的腦袋啦。可是如今勝負易勢,曹操跟那兒碎碎嘴的求原諒,戲賢也在旁邊幫腔,自己的氣勢就全面壓倒——好,那老子就趁勝追擊,今天非要保下管亥的性命來不可!

耳聽得曹操問:「操孤陋寡聞,不知是先生适才所吟,是哪位大賢的詩作?」是勳假裝露出謙虛的神色:「不敢,拙作難入曹公法眼。」「啊呀,」曹操一驚一乍地就叫了起來:「不想是先生腹內尚有如此錦繡!是操無目,得罪了先生,先生定要原諒於操。」把腰一挺,貌似又打算跪著賠禮。是勳心說你還沒完了,趁著油還熱乎的,咱們還是趕緊的下主料,做好這一鍋大菜吧。

既然自己在氣勢上占了上風,他也就不拐彎抹腳了,直指問題的核心:「曹公何以不肯寬放管亥呢?」

曹操咧了咧嘴,沒有回答,倒是戲賢接上了話茬兒:「那管亥率百萬黃巾,縱橫青、兗,威望素著。倘或寬放,有如縱虎歸山,他日揭竿再起,又將如何?請是先生三思。」

是勳心說我早三思過了,我都思了一整個晚上了。他也不理戲賢,繼續問曹操:「曹公可知,黃巾因何而起?」

曹操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都是朝廷不修德政,地方豪強兼併土地,以致于百姓失其田土,父母妻子凍餒于路,那張角兄弟趁機以左道惑之,這才幹冒王法,鋌而走險。」

是勳鼓掌喝彩:「果然不愧是曹公。是某聽聞曹公昔在濟南,墮毀淫祠,禁懲豪強,獎勵耕織,安撫百姓,是以才敢大膽來為管亥求情。若他人道來,只會說張角妖言惑眾,而不知黃巾的源頭,便在百姓失田。曹公試想,倘若真能使百萬黃巾盡化耕農,得其田土而作,則管亥如何得眾?即便再生反心,亦不過一匹夫耳,一遊徼即可縛之。而倘若百姓終不得耕且不得食,百萬之中,難道便沒有第二個、第三個管亥嗎?」

曹操一隻手還握著是勳的手,另一隻手輕捋鬍鬚,沉吟不語。是勳研究不透他的表情,只好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是某前此在都昌城下,如何能夠說動管亥?無非責以大義,並盡言婦孺隨其奔躥之苦而已。管亥曾言,為的是田宅為豪強所奪,不得不鋌而走險,若得天下太平,必歸於隴畝,耕作得食。今日曹公倘肯寬赦管亥,則是某願意前往,說動百萬黃巾棄械而降。不但戰事可終,而且兗州得安,曹公一日之間,可得戶口三十萬、勝兵二十萬,以之耕作,來年自然糧秣充足,更何懼袁氏兄弟等輩呢?」

戲賢又再接口:「百萬黃巾,雖然曾是安分農人,終究信奉張角的邪教,流躥已久,如今縱之使去,倘若管亥等渠魁居間聯絡,恐怕餘燼再起,如之奈何?」

是勳心說你這話接得好,當下重新端起架子:「是某本有一計,可使兗州危而複安,黃巾散去難聚,奈何曹公疑忌,便不敢再芹獻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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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遂鄉認親

是勳再次端起架子,其實是因為瞧不明白曹操的表情,所以打算把灶火燒得更旺一點兒,他才好繼續炒菜。果然曹操當下又要磕頭,是勳趕緊攔住,這才把自己的想法合盤托出——

「戲先生的憂慮不為無因,百萬黃巾,三十萬戶口,此刻料已斷糧,正當冬季,無以求食,即便分給他們荒地耕作,也缺乏農具,缺乏種籽,連過冬的糧食都找不到,很容易再次起而造反……」

曹操不再慎著了,連連點頭:「如何處置?」是勳答道:「孝武皇帝元狩四年,曾下屯田之令,曹公還記得嗎?」曹操聞言恍然:「先生的意思是說,可以令百萬黃巾集合起來屯田,以資軍用?」

是勳微微一笑:「孝武皇帝行的是軍屯,如今可以民屯、軍屯並舉。揀選黃巾之中可用之丁,使之軍屯,忙時耕作,閒時訓練,期以一年,即可得十萬精兵,且糧秣不虞匱乏。再使餘者民屯,官家貸以種籽、農具,甚至是耕牛,所獲留其口糧與次年種籽即可,五成以上產出皆可入官。如此則有三益:其一得兵,其二得糧,其三,以軍伍部勒,集中墾荒,派人督促、監視,也可使他們再難嘯聚為盜。如此三年五載,即可化民屯為正常民戶,那時候兗州戶口繁茂、田地豐沃,豈不是曹公芟夷群雄、重安天下的良好基礎嗎?」

曹操得以稱雄北中國,其實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屯田。但是屯田不是一開始就搞的,原本的歷史上,在收降了百萬黃巾以後,他就留下十萬青州兵,剩下的黃巾餘黨都趕回家種地去了,但是正因為缺乏農具和種子,所以一開始收成並不怎麼好。後來他伐徐州、攻呂布,就都是打打停停,為什麼,因為糧食不夠吃了。直到四年以後,棗祗才獻上了屯田之策,於是派他和任峻負責此事,各地亦設置農官,軍屯和民屯並舉,第一年就得了個大豐收,一口氣把袁術趕出豫州,趕到淮南去了。

如今是勳提前端出了屯田之策,曹操和戲賢對視一眼,目光中不禁都流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喜。曹操抓著是勳的手連連搖動:「先生果然是大才啊!但是操還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先生。」

「曹公不必如此,直呼是某之名便可,」是勳心說我這條計策裡還有一個大漏洞,直接可以引出第二個論題,就不知道你瞧得出來瞧不出來,「若有疑問,盡可明言。」

曹操不叫是勳的大名——那太不禮貌了——而是稱呼他的字「宏輔」,他說:「宏輔啊,卿計雖佳,奈何此刻我軍資亦不充足,哪裡來的餘糧、農具,甚至耕牛,來組織屯田呢?」

賓果,恭喜你答對了!

曹操為什麼要等到收降百萬黃巾的四年以後才開始屯田呢?是因為在此之前沒人能想到這條妙計嗎?有可能,因為袁氏兄弟和其他各路諸侯,就都沒有想到,所以當曹操已經收穫了屯田頭兩年的豐碩成果的時候,袁紹的軍隊在河北摘桑葚,袁術的軍隊在淮南撈蛤蠣,全都餓得嗷嗷待哺。但是還有一個很大的因素,就是曹操這時候提出來的,屯田得有前期投入啊,沒有本錢可就啥都搞不起來啦。

曹操不僅僅是收降了青州黃巾,數年後,他還收降了大批的汝南黃巾。汝南的黃巾賊沒有青州黃巾鬧得凶,所以此前遭到的打擊也很有限,他們不光是到處流躥、搶劫而已,還走哪兒就種地種到哪兒,所以保留了很多的農具,畜養了不少的牲畜。曹操就是靠著奪取汝南黃巾的大批耕牛,這才開始了屯田的第一步。

現在青州黃巾手裡可沒有耕牛,就算曾經有過,估計這會兒也全都被迫宰掉祭了五臟廟了,加上曹操這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他可要怎麼搞屯田呢?

當下是勳微微地一笑,拍拍胸脯:「只要曹公答允一事,耕牛、種籽,都包在是某身上。」

「哦~~」曹操這一聲拖得老長,還拐了兩個彎,足見他又驚又喜的心情。才聽到屯田之策,想到自己沒有本錢,他心裡還在打鼓來著,心說這位是宏輔先生主意是不錯,可惜不切合現在的實際情況,總不能憑空變出啟動物資來吧?且待我問上一問,要是就這麼把他給問住了,咱的氣勢就又漲了,不用再被他一直牽著鼻子走。可是沒想到,是勳竟然拍胸脯說一切都沒問題,只要自己答應一個條件就得,什麼條件啊?是要拿錢去買麼?那可得先找到老爹,他那兒還有不少金銀呢,就不知道肯不肯放手……不過,哪兒有足夠的耕牛和種秄,並且肯賣給自己呢?趕緊探問:「不知宏輔所言,是哪一樁條件?」

是勳順理成章地轉入下一個論題——啊啊,還是這段時間爽啊,氣勢既然壓人一頭,言辭也就如同水之就下,滔滔不絕,仿佛就跟諸葛亮全篇的《隆中對》似的,不知道後人會不會把我這套言辭凝縮以後,也給編一段什麼《遂鄉對》或者《帳中策》出來?

於是他說:「是某有一位長輩,昔日曾經得罪過曹公,今欲誠心歸附。只要曹公不計前嫌,一言寬赦,便如昔日高祖之封雍齒,人心可附,耕牛、種籽,亦可隨之而得。」

曹操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問他:「不知是哪一位?」心說我仇人是不少,可是有足夠能量的,還真想不出來,這小夥兒說的是誰。

是勳這才翻開底牌:「是某此前才剛說定一門親事,新婦尚未過門,乃是沛國譙縣曹氏之女,現在徐州。」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曹操聽了,當即就把臉給沉了下來。是勳一瞧不對啊,真有那麼大仇嗎?我鋪墊了那麼多,你竟然還不肯鬆口?正想再勸,就見曹操突然間變了臉,小眼睛一眯,稀鬍子一翹,滿臉都堆下笑來:「啊呀原來都是一家人啊,我剛才竟然差點兒把自己的妹夫推出去斬了,你瞧這話說的……對不起啊,妹夫,不知者不罪啊。」

是勳心裡一個「咯噔」,心說你又提要斬我的事兒幹嘛?這是在警告我,還是在威脅我啊?不過還好,瞧這樣子,他打算鬆口了——果然是奸雄,變臉就跟翻書似的。

曹操接著就追問:「難道仲恢、叔元二位叔父那裡,糧草物資都很充足嗎?他們願意資助我嗎?」

是勳心說真快真快,這會兒功夫就連「叔父」都叫出口來了。他輕輕搖頭:「他們雖在徐州廣有田產家宅,對於曹公來說,卻也是杯水車薪。」曹操迷糊了:「那宏輔你的意思是……」

是勳答道:「我是家本為北海土著,因避戰亂而遷徐州,家兄才娶了麋子仲之妹為妻,小妹亦嫁于陳元龍為繼室,如今是某再與曹氏聯姻……」他果然就注意到,曹操跟戲賢又再對望一眼,曹操還好,戲賢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於是他繼續說道:「如今徐州軍已占了華、費和任城,難以遽退,曹公可遣一介使前往郯城,去責問陶恭祖。陶使君必以為防黃巾、暫借城守為對,到那時候,曹公便可提出條件,使其提供農具、種秄、耕牛——今歲徐州大熟,府庫正自充盈,料想不會拒絕。」

這下曹操算徹底明白了,感情你們四家已經聯起手來,基本上掌控住了徐州的政局,所以只要我伸出橄欖枝來,順便提點兒條件,你們就願意說服陶謙離開公孫瓚的陣營,甚至也不轉入袁紹陣營,卻跟我結成盟邦。啊呀這個是宏輔還真不簡單啊,這是一環套一環,那麼大的利益,讓我根本就無從拒絕嘛。他肚子裡還有什麼東西,我得再試著掏摸掏摸看——

「徐州既然大熟,那我何不直接動兵去要呢?」

是勳早料到他會這麼試探了,乾脆把最後一張底牌也掀了起來:「臧霸在華、費,曹豹在任城,遏其險阻,曹公以疲乏之軍,殘餘的糧秣,可保必克嗎?陶恭祖垂垂老矣,時日無多,曹公又何必心急呢?」

曹操明白了,心說你們有這心思就好。他再問:「誠如宏輔所言,兗州四戰之地,若不能自強,必為外人所破。倘若不能進取徐州,待來年兵精糧足,曹某又將何往?」

這問題在是勳的計劃之外,可是也難不倒他,終究他對此刻天下大勢的掌握要超過一般的士人:「河北不可爭鋒,曹公可南取豫州,並進討袁術。若占兗、豫,又有徐州保障側背,即可兵進河南,恢復故都,那時候號令天下,即便袁冀州也不敢正面與公相抗了。」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漂亮話而已,事實上曹操在佔有了兗、豫、徐、司以後,馬上就要面對同樣擁有冀、青、幽、並四州之地的袁紹,對方還是比你地盤大,比你兵馬多。但那是後話,後話不可說全——一則有些事情現在說出來太象預言家,象妖人,二來有些事情隨著自己的小蝴蝶翅膀還有可能翻盤。

話也就到這兒了,再說下去天都要黑了,到時候來不及去招降青州黃巾,管亥又得生餓一宿——他能不能熬過這一宿的暫且不論,夜長夢多,誰知道晚上會不會有哪個叛徒去刺殺了他,或者他自己想不開了瞅個沒人的機會再要自刎?

所以是勳趕緊就往懷裡去掏:「還有兩封書信,要進呈曹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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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5:30:55

第二十八章、無禮冒犯

就仿佛演義上龐統要先蟄伏在耒陽縣,等張飛來巡視才展示才學,然後將出魯肅和諸葛亮的薦書來,是勳這回見到已經把曹操基本說服了,赦免管亥和徐、兗合縱的兩個論題全都得以通過,這才把曹德的家書,還有陶謙的公文全都掏了出來。

陶謙的公文很簡單,也就是假模假式地慨歎一下天子蒙難、漢世衰頹,然後恭祝曹操入主兗州,最後鼓勵他要勤勞王事,安靖地方。曹操當兗州刺史不是朝廷任命的,而是地方上推舉的,推舉完了找倆名士、官僚給「表」了一「表」,別說這表章朝廷會不會通過了,就連能否安全送達長安,大傢夥兒全不當一回事兒。所以陶謙這些廢話,其實是表示自己承認曹操兗州之主的地位,並且暗示咱們可以再加強一下往來。

至於從前因為分屬不同的陣營而產生的種種齟齬,甚至在邊境上有過的衝突,也包括這回曹豹、臧霸侵佔兗州的土地,那是壓根兒提都沒提。

曹德的信更簡單,光說是勳既是咱家親戚,這人又很有本事,值得信託,希望老哥你不要怠慢了人家。

這一來曹操的態度更加熱情了。是勳趁熱打鐵,說不妨我這就前去勸說管亥投降,你派人做好收繳武器和安排屯田的事宜,同時再派兵去蛇丘境內把你爹你兄弟你侄子都接過來吧。時間不等人,要做大事就得爭分奪秒啊!

於是當天下午,是勳就跑了一趟黃巾大營,直截了當地跟管亥說,曹操已經答應赦免你了,當然也赦免了原本在處決名單上的其他幾名黃巾首領,你們這就放下武器,趕緊投降吧,晚上一刻,恐怕就要多餓死幾個人。管亥召集部將們商議,大家都把手一攤:「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咱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還有人不放心,就問是勳:「曹操真的打算饒過咱們?他不是想把咱們誆騙出去,然後設下埋伏,一鼓成擒吧?」是勳撇嘴笑笑:「你們現在就是籠中之鳥、釜底遊魚,他只要再圍上幾天,你們全都得餓死,還用設埋伏坑陷你們嗎?」

管亥點點頭:「我相信是先生不會害咱們,但是……曹操還有別的條件沒有?」是勳就說了,曹操不會立刻放你們回去,恢復普通農民的身份,他得先把你們圈起來屯幾年田。大致說明瞭一下屯田的規則,管亥說也就相當於給曹家為奴,先種幾年地唄,只要他肯給農具、種秄,這活兒咱們接了——你別看老子打仗不靈光,種地可是把好手。

是勳暗暗撇嘴,心說就這年月的技術、經驗,哪怕你吹牛說是種地的狀元,那又能有多大能耐了?你一畝地能打出五百斤糧食來嗎?得意個屁啊!

於是當天黃昏時分,青州黃巾就分成百人百人的一個個小隊,開始按照指定路線往曹營行去。曹營旁架起了大鍋,熬著薄薄的稀粥,給這幫餓殍吊命——得用兵器換粥喝。等到天黑,收降行動就暫且停止了——誰知道會不會有那賊心不死的傢夥趁機會去偷襲曹營啊?

是勳陪著管亥殿后,在黃巾大營裡多呆了一宿。這一宿當然不至於再餓死什麼人,一則身體最弱的那些已經趕在天黑前送出去了,另方面百萬人的大營,覆蓋面極廣,光挖草根也能再挖個一兩天。管亥就用草根熬了鍋黑乎乎的湯,還端了一碗遞給是勳。

是勳的肚子「咕嚕嚕」的叫啊,他這一整天除了在曹營門口啃過幾口乾糧以外,就再沒吃過什麼東西了,所以很自然地接過了碗,仰頭就是一大口——我靠,好難喝!他差點就沒吐出來。想起來自己十三歲之前,呆在窮溝裡,那也是整年喝這玩意兒啊,怎麼如今養尊處優了,竟然就不習慣了呢?就算朱元璋當了皇帝以後,不也照樣捏著鼻子還能灌進「珍珠翡翠白玉湯」去嗎?

對了,捏鼻子——是勳一咬牙,一捏鼻子,就把整碗草根湯都灌下喉嚨裡去了,權當喝中藥了吧。管亥一直望著他,完了問:「還要嗎?」是勳忙不迭地搖頭,把碗遞回去:「不用不用,我已經飽了。」

「你還真能喝得下去,」管亥臉上的褶子竟然舒展了開來,「你這個士人先生,真的跟其他人不大一樣啊。你說你費勁巴拉的,非要救下我的性命做啥?我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命啦。」

自己怎麼跟其他士人不大一樣呢?是勳默默地問著自己。他是從兩千年以後穿越而來的,心裡面基本上就沒有這個時代士大夫普遍的「君子」、「小人」的區隔,不覺得管亥這些泥腿子跟曹操之類地主老爺在人格上有什麼高下之分。況且初來此世的時候,自己也是個泥腿子啊。

在理智上,是勳明白這個時代泥腿子不可能翻身,農民革命毫無勝利的希望,自己要想踏實活下去,並且活得更好,就必須要想辦法混進地主圈子裡去——要不然他也不會冒名頂替、李代桃僵到營陵去啦;但是從感情上,他雖然不至於象很多文學作品當中高大全的主人公那樣,見到流民就哀歎階級剝削、階級壓迫的不公,上了戰場就喚起拯救國家民族的歷史使命,但對於管亥這些有過幾面之緣的人,不管他是農民也好,是地主也罷,終究不願意看到他們無辜就戮——當然,管亥是不是無辜,那還得打上個問號。

唉,自己終究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不是什麼英雄豪傑,做不成什麼大事業,真是有愧于「穿越人士」的頭銜啊。

這時候,是勳是跟管亥並排坐在那頂破洞漏風的大帳外面——他們是真正的「坐」,而非跪坐,岔開兩條腿,屁股貼著地面——望著幾乎漆黑一片,只有寥落幾點火光的營地。是勳越想就越覺得心境悲涼,而自身可憫。於是他把身子朝後一仰,雙手支撐著地面,仰望無垠的星空,淡淡地回答管亥的問題:「我要是說因為你治好了我的啞病,所以一次再一次地報恩,你信嗎?」

管亥轉回頭去,目光散亂,也不知道在望向哪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隨口道:「你說是就是吧。你救了我的命,還救了大傢夥兒的命,你說啥就是啥嘍。」

「我救了你的命,可沒有救大家,你們遲早還是會降的,當然前提是先砍了你的腦袋……」是勳繼續仰望星空,他跟管亥兩人既像是在對話,又像是在自說自話,「可你要是死了,令愛……你閨女管巳得傷心死……」

「她對你沒恩哪,她還捉過你,甚至用箭捅過你,」管亥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女兒的命,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才好啊。」

「管巳十六歲了吧,等你們安定下來,安心種地,你就得把她給嫁出去了吧……」是勳深吸一口氣,乾脆擺明瞭說,「不如嫁給我如何?」

「嗯?」

是勳咬咬牙關,重新坐直身體,轉過頭去,借著璀璨的星光,仔細觀察管亥臉上的表情:「我剛剛定了親……你知道咱們門第懸殊,我是不可能娶管巳做正室夫人的,但我保證,絕對不會虧待了她,絕對不會有負於她。那親事是長輩所定,我無法自主,但我對你閨女,那是……那是真心實意的……我可以對天發誓,或者對你們的中黃太乙發誓,你叫我對誰發誓都行!」

他已經很努力地擠出這些話來了,但是很可惜的,管亥的臉上絲毫表情也欠奉,仿佛是勳是在講別人家的事情一般。是勳耐著性子等了好一會兒,管亥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開言道:「我不想讓閨女出嫁,我希望她一直能夠陪在我的身邊,當然啦,那是不可能的……你沒有當過爹,不明白我的心情。所以啊,我不管,你自己跟她說去,她說行就行了,我也沒有法子……」

翌日繼續受降,管亥和另外十幾名黃巾首領最後出發,由是勳陪同,被一整隊曹兵押解著,進曹營來見曹操。雖然已經答應了饒過他們的性命,但是傳統流程還是要走,門面活兒還得要做,所以他們全都反綁了雙手,垂著腦袋,報名進入大帳。進帳後立刻跪下,按照是勳事先教好的說:「某等無禮,冒犯了曹公的虎威,特來請罪。」本來是勳教他們說「某等叛逆」,但是管亥臨到投降也要再堅持一把,說:「我們是降曹,不是降漢,我們是為了打一個太平天下出來,說什麼‘叛逆’?」所以只好改成「無禮」了,那意思是:我們造反對不對的另說,但不該跑來侵犯你的兗州,還請恕罪。

曹操趕緊下座來雙手虛攙,說:「過去的事兒咱就不提了,汝等既然誠心來降,以後就是曹某的子民。」關照衛兵:「送他們出去,解了綁縛,賜予酒食,好生款待著。」同時悄悄地使個了眼色。

是勳正好瞧見他的眼色,不禁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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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8 15:35:56

第二十九章、裸身而來

管亥等人被推出大帳去了,是勳臉上不禁露出了驚駭和惱怒之色。曹操明白他的意思,一把抓住他的手,壓低聲音說:「宏輔不要疑心,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反悔。我只是讓兵卒們好好看住了管亥他們,別讓他們偷偷跑了。」

是勳瞧瞧曹操的眼睛,算是勉強相信了——這時候管亥這頭「豬」已經入了虎口,他就算不相信,那也沒辦法再扭轉局面啦。

這回受降的時候,曹操安排在各方圍堵黃巾的主要將領、幕僚,也大都趕了回來,當下曹操拉著是勳的手,就給逐一介紹——有治中從事毛玠、東郡從事呂虔、濟北從事李乾,這些是兗州刺史系統的屬吏;還有別部司馬厲鋒校尉曹仁、別部司馬曹洪、折衝校尉夏侯惇、軍假司馬陷陣都尉樂進、軍司馬於禁,再加上任峻任伯達、戲賢戲志才,這些是行奮武將軍系統的部下。

是勳跟他們逐一見禮。他最想見到的,其實是那位著名的「荀令君」,但可惜並不在座——估計還在東武陽幫曹操鎮守著大本營呢吧。

曹操一邊介紹屬吏、屬將,一邊不住口地誇讚是勳,什麼「少年老成」啊、「腹有錦繡」啊、「智計無雙」啊,那套話是一串兒一串兒的。是勳連連作揖,表示不敢當——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可不敢聽了這些牛皮就從此飄飄然了。最後曹操說:「家父也多虧了宏輔保全,才得以生還兗州——來,去疾,你我一起向宏輔謝過此恩此德吧。」

是勳這才注意到緊靠著曹操正座的竟然是曹德——我靠老兄你真的一開始就在嗎?還是半中間閃進來的?抱歉我又沒注意到……

眼看曹操兄弟就要跪倒在地,向是勳致謝,是勳趕緊給扶住了。曹操是一扶就起,不禁使是勳腹誹:就你那力氣,真要想跪我扶得起來嗎?拜託多少掙紮一下吧,你這戲也演得太假了,跟你昨兒想要砍我的時候,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嘛。

曹操緊緊攥著是勳的手,表情格外誠摯,對他說:「聽去疾言道,宏輔你並未出仕陶恭祖,仍是白身,既然如此,那就別回徐州了,還是來幫我吧。州內從事、各縣長令、幕府參軍,你隨便挑啊,就算郡守、國相,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是勳心說你還真敢許願,我一個白身,連孝廉都還沒有舉上,要是瞬間躍升到二千石,天下士人的唾沫星子不把我淹死,也要把你淹死了——哪怕劉備,他也先在平原令上晃了一晃,才進位平原相的不是嗎?曹操想要招攬他,這早在他的預料之中。其實他還沒到曹營來呢,就察覺到曹德有這個意思,只要曹德跟曹操一說,曹操肯定會征辟自己啊,只是倘若沒有此前那一番驚心動魄、峰迴路轉的遊說,對方不會端出那麼些高級職務來讓自己挑就是了,頂天兒也就是個州掾。

所以對此他早有定計,當下淡淡地一笑:「並非是某不願侍奉曹公,奈何臣裸身來……」

「臣裸身來」,這是個典故。話說當年漢高祖劉邦開基創業的時候,陳平離開項羽,前來相投,劉邦挺看重他,拜為都尉,任為護軍。但是不久就得到小報告,說陳平大肆收取諸將的賄賂,錢給多的,他就安排個好位置,錢給少了,他就給安排個差位置。劉邦召陳平來責問,陳平就說:「臣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

這裡的「裸身」,當然不是說陳平脫得精光溜溜,一絲不掛地來見劉邦,而是說他沒帶什麼資產,所以要是不收賄賂,那壓根就活不下去啊,光您給那點兒俸祿,不夠我吃的啊。如今是勳也是同樣的意思,你曹操要我留在兗州,行是行,可是我家在徐州啊,親戚、產業都在徐州啊,孤身一人上你這兒來了,我靠什麼吃飯哪。

他早就已經拿定主意了,既然已經傍上了曹操,那乾脆就不回徐州去了——一個人多自在,比呆在是家還得看好幾個哥哥的臉色,要強上一萬倍。而且他是打算賣了徐州的,這要萬一哪天陶謙醒悟過來,自己就是張松第二……啊不,第一。還不如先閃了,徐州的雷就讓陳登、曹宏他們頂著去。

「宏輔放心,」曹操趕緊說,「卿救了家父性命,家父百萬資財,就算全都資助了你,那也是應該的……」是勳心說應該是應該,也得老頭子答應啊,老頭子還沒死,你還沒繼承遺產呢,空口許諾管蛋用啊。當然曹操也不會光拿老爹的財產說事兒,他當即承諾,只要是勳肯留下,財產、田宅,那肯定是不會短缺的。

是勳趁熱打鐵,說還有一事要請曹公允諾,曹操說你說出來聽聽,只要我能辦到的,無有不允。

昨晚把曹嵩和曹德接回來以後,曹操兄弟就抵足而眠,談了一整夜,曹德把一路上的經歷,還有自己和是勳的種種推測,全都告訴哥哥了。曹操當即就抄起枕邊幾案上的水杯,狠狠地擲在牆上,砸了個粉碎——「袁術,我與汝不共戴天!」

曹操跟袁術那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即便比不上跟袁紹鐵瓷,那也完全到了「托妻獻子」的地步。跟曹操有這類交情的一共三個人:一是袁紹,袁紹曾經把家眷托給曹操照顧;二是張邈,原本的歷史上,曹操一伐徐州的時候,就把家眷託付了給張邈;三就是袁術,當年曹操得罪了董卓,匆匆從雒陽落跑,把老婆孩子全給扔了,還是袁術幫忙保護起來,並且最後送回到陳留郡的曹操身邊。

可是後來袁氏兄弟相爭,曹操跟著袁紹,就跟袁術敵對了,但其實也還沒有真正撕破臉。如今倒好,曹操心說所謂「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一人之罪不及妻孥」,你卻竟然喪心病狂到這般地步,要幾次三番派人刺殺我爹!「且待來年糧秣充足後,某便大起三軍,下潁川、取南陽,去砍下那狗頭的首級!」

所以今天曹操對是勳是衷心的感激,一方面想盡辦法也要把是勳給留下來,另方面不管是勳提什麼條件,只要自己拿得出來,也不影響到地盤、權勢,那肯定是無所不允啊。

於是是勳當著眾人的面,豎起三枚手指來:「勳此番來助曹公收降青州黃巾,其意有三:一,為使兗州危而複安,戰事可早日止歇;二,彼等都是大漢子民,只為豪強欺淩、張角蠱惑,這才走上了邪路,百萬之眾,更多婦孺,誰忍心見他們填於溝渠呢?三,那管亥與我有恩,故此特來救他性命。」

曹操吃了一驚:「管亥如何對你有恩?」

於是是勳就把複甑山上的往事備悉道來——當然,他篡改了管亥讓喊的口號,光說管亥要他們奉拜中黃太乙而已——末了說,自己因為傷心君親遇難而哭啞了嗓子,全靠管亥一嚇才得痊癒,有恩不報,非為人也。

曹操捋著鬍子:「如此說來,這管亥知道禮敬孝子和大儒,倒也並非一無是處嘛。」

是勳就趁機求告:「因此請求曹公把管亥賜予是某。是某既然答允留在兗州,需要家僕、奴婢,希望曹公讓我在黃巾降眾裡挑選,如此則管亥便由是某監視,曹公只要信得過我,便應該相信管亥不會再反。」

曹操「呵呵」地笑:「我當然相信宏輔你啦。如此說來,你答應留下來了?希望擔任何職啊?」是勳明白曹操的意思:你要是真的留下來幫我,就把管亥賜給了你又如何?你們還能翻出我的五指山去嗎?你要是光想著帶這些黃巾餘黨跑……嘿嘿,倒要研究研究,究竟是何用心。

是勳回答道:「勳駑鈍之才,徒有唇舌而已,不通軍事,如何敢入公幕?」老子才不跟你上戰場打仗去呢,那得多危險啊,我還是留在後方好啦——「加之又不通實務,未舉孝廉,如何敢與在座諸君相較?曹公如日,諸君如星如月,勳不過螢火之光罷了。一記室足矣。」

曹操瞥著是勳,心說這小子行啊,年紀雖輕,倒很會做人嘛。是勳剛才那番話,先是假模假式地謙虛一把,然後拿「未舉孝廉」四個字點一點曹操:你現在是一州之長,有能力向朝廷舉薦人才的,我這個孝廉的資格就拜託你了;最後他還捧一捧在座眾人,說我不敢跟諸君並列——是勳對曹家有厚恩,但對曹操陣營的功勞還談不上太大(徐、兗合縱之事,終究還沒最後敲定),要是一躍而和這些跟了曹操好幾年的老人們一般高低,難免人心不服,到時候是勳本人肯定會受排斥,而曹操也未必不遭部下們暗中抱怨。

曹操是不知道,是勳前後兩世的年紀要是加起來,比他年歲還長呢。論起實際辦事能力,是勳前一世就很一般般,這一世就更二把刀,但要論起社會經驗來,肯定超過一般悶書齋裡讀死書的士人啊。再說了,相關問題他已經想過很久了,又不是臨時拿的主意,怎麼可能不考慮得面面俱到呢?

他說「一記室足矣」,所謂「記室」,就相當於是秘書、文書。其實記室也分三六九等,三公和大將軍手下都有「記室令史」,秩百石,俸祿雖然不多,但比起刺史自辟的僚屬來,含金量可高得多了。當然是勳不是要那種職位,就是想要曹操也給不起,他的意思是:我馬馬虎虎在你手底下做點兒文書工作得了。

「那豈不是太委屈宏輔了嗎?」曹操勸了一句,然後湊近了問:「不如暫授從事之職,宏輔幫我去跟陶恭祖言和,如何?」

是勳聞言一驚,別介啊,我不打算再回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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