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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8-31 13:21:25

秋水伊人(神•武羅之卷)作者:決明

神武羅,天界最強的武神
容顏駭人至極,不笑時仿若惡鬼
可誰又知道,威猛剛烈如他
也曾有過痛心泣血的人間歲月──
當初,他親手鑄成夫妻刀龍飛鳳舞
用以宣告他與她恩愛情濃,白首不渝
孰料卻在龍飛染血、鳳舞斷折之日
他的承諾也變成永遠無法實現的謊言!
前來度化他的白髮天人說:他與她,沒有緣分
這一世的交集雖是注定,卻也是最終
倘若強留,便是要她再一次經歷同樣的折磨……
既然如此,他還能奢求什麼?
就依照天界的勸說,洗淨七情六慾,跳脫輪迴
也讓她擺脫牽絆,忘了他,忘了這輩子的痛
擁有一個幸福美滿、享受愛與被愛的來世
他一心一意,強迫自己用割捨來成全她、償還她
怎麼知道,百年、百年、再百年,她仍在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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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8-31 13:22:54

第一章

  鐵甲銅靴踩在石階上的量音迴響四周。沈穩、規律、毫不拖泥帶水,一步,一步,都帶著鋼凜的踏躂聲。青幽色的焰,將來者投映在地上的高魁影子再拉長數倍,迸發墨綠光澤的戰甲包覆結實身軀,戰甲上冰冷寒芒,照得那張容顏明暗清晰,剛正的臉龐,濃黑入鬢的眉,既挺又直的鼻樑,微瞇卻不被黑睫掩蓋掉眸中銳利的雙眼。

  神,武羅。

  一位不曾流露仙佛善顏的神祇。

  並非他生性嚴肅難以靠近,而是即便他露出笑容,臉上無數條猙獰恐怖的長長疤痕也會使他的表情變得兇惡無比,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實際上,他是個相貌端正的男人,五官生得極好,可惜被那些傷疤破壞殆盡,爪痕撕裂了頰膚,蜿蜓著深紅色的傷,一條接一條,密密麻麻,劃過鼻樑、撕開眉峰,就連上唇也逃不過傷疤的佔據,靠近右眼的那一道,更是只差半寸就會挖出眼珠子來。神顏,駭人,尤其不笑時,彷彿惡鬼。混雜在沈穩腳步聲當中,是無比淒厲的尖號哭嚷。武羅右手執著關刀,左手撐著一顆斷頸頭顱,那顆頭顱還在齜牙咧嘴晃動個不停,先是哭得滿臉眼淚,後又粗魯地搖下連串粗話咒罵武羅。武羅不為所動,提著頭顱往長階上走,身後一具缺了腦袋的身軀慌亂而盲目地追來。

  「左邊!左邊- 右、右邊!你跑反方向了啦!」斷顱指導著身軀行進方向,但身軀失去具備辨識功能的視力,跑得跌跌撞撞,好幾回都重重摔在石階上,又狼狽地爬起。

  斷顱又氣又急。被人一刀斬成兩半已經夠淒慘,腦袋還被扯著走,頭皮疼到像要整塊撕裂,再看著自己的身軀一下子撞到牆,一下子跌在地,模樣好不悲慘,更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找了個巢,收了些小鬼當屬下,辛苦打拚才有今日小小成就,在人界成為恐怖鬼王,可做出來的轟烈大事沒幾件,竟然就被神族中號稱最強的武神堵到。好,他正打算在眾小鬼面前好好表現一番,端出鬼王的嚇人氣勢,讓眾小鬼看看他是怎麼痛扁神族天人… …

  結果,一刀,就一刀,只有那麼一刀,他感覺眼前一亮,頸子一涼,視線馬上急速下降,以超近距離看著自己還在蠕動的十根百年沒洗的腳趾頭,等他驚覺過來時,腦袋早已和身體分家,被武羅拎著走。他越想越窩囊,越想越嘔,哭得更淒厲響亮,可惜這般刺耳的鬼哭神號,在此地見怪不怪,一點也不新奇,一點也不獨特。畢竟這裡可是黃泉幽冥,什麼沒有,就是鬼最多,來此報到的鬼魂,哪一個不是帶著萬般離情依依而來,哪一個在跨過奈何橋之前,不是淚流滿腮、哭得驚天動地?

  「武羅天尊。」

  溫雅的文判官緩步而來,揖身,不失恭敬,堆滿清俊淺笑,迎向武羅。

  武羅將手裡正滴滴答答掉淚的斷顱丟給文判官。

  「哎呀,斷成這樣?天尊下手真不留情。」白袖一揚,把斷顱當皮鞠拍給小鬼差,而跟在武羅身後跟跟鎗鎗的鬼王斷軀立即被幾名鬼差制服架住。

  「要我幫忙逮鬼,你早該做好心理準備。」武羅的行事風格本來就是又快又狠又準,討厭拖拖拉拉,想要他將私逃小鬼毫髮無傷地帶回,三個字:不可能。

  「幸好我們這裡有補魂師,就算您把他斬成十段八段,她還是能將他縫補回去。」文判官交代左右,「把這只斷頭鬼帶去阿連姑娘那兒,記得在那之前把他五花大綁,省得阿連麻煩。」

  「是。」小鬼們領命,架著身軀、捧著腦袋,去將斷頭鬼縫回原樣。

  「天尊,是否賞臉陪小的喝杯香茗?」文判官笑問。

  「我們都這麼熟了,少對我打官腔。什麼天尊不天尊,當初我在地府裡承蒙『文判大人』 您的『照顧』 時,您可沒有這般客氣。」武羅酸他。說著笑話的武羅,臉上疤痕卻讓輕鬆話語變得猙獰,幾名小鬼差嚇得倒抽冷息,以為武羅動怒,要動手動腳「謝謝」文判官。

  「您還是別笑吧。」文判官看慣了青面撩牙、鬼頭鬼臉,武羅的破相模樣當然不會嚇著他,但其餘小鬼不同,神的怒相,警示惡徒有相當不錯的成效。「當初您入地府,在我眼中就是一條作惡多端的劣魂,所以我命人將您推進油鍋或是串進劍山,自然不會有半點留情,因為這是文判職責所在。可今日不同,您是神,文判尊稱您一聲天尊,理所當然。」畢竟現在他是鬼差,他是天人,地位高低和昔日大不相同,還是尊敬些好。

  文判官領著武羅,一眨眼問,景物全換,由黑暗的青幽地獄變化成翠竹涼亭。

  亭外,藍天白雲,竹葉沙沙,亭裡,茶香裊裊。

  黃泉裡竟還有一方仙境,文判官平時無事最愛在這裡泡泡茶、讀讀冊,放鬆心情,享受幽靜。

  兩人坐定,文判官為彼此斟茶。「那是多久以前之事?」武羅輕啜香茗。

  「約莫 … 百年吧。」

  「我在地府的煉獄裡,差不多也是這麼長的日子吧。」文判官溫雅咧唇,「天尊懷念起被油炸或被千萬利劍刺穿身體的日子?」真怪的癖好。

  「或許是最近發生了月讀天尊被謫為山神之事,讓我的信念有些錯亂,之前一直認定的事情,受到顛覆… … 我還記得當年月讀天尊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放下執念、放下慾望、放下不甘,我就能得到寧靜與救贖,但月讀天尊自己卻勘不破情網,那些寧靜,連他自己都情願放棄不要。」

  只為了一隻凶獸,值得嗎?武羅問過月讀,月讀毫不遲疑地回答他「值」。真值嗎?本是高高在上的仙佛,現在僅成為區區一座平凡山嶺的護仙,地位等於是仙族中最低劣的那種。

  以前月讀甘願成為「天山之神」,是由於天山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世間任何一座高山峻嶺;它是仙山,更是天柱,有法力無邊的月讀鎮守,更能確保天界與人界的微妙平衡。然而,自從四凶齊力將天幕打飛得遠遠的,天山就只淪為凡山,成為凡山的山神,就像人界裡被發配邊疆一樣,兩個字形容:淒慘。

  「情呀愛呀,這類的東西,能放下它們的人沒幾個,尤其是嘗過它們的甜美滋味後,要忘,更難。」文判官唇畔帶笑,不怎麼吃驚,月讀天尊為凶獸窮奇拋下天人職責一事,他也聽聞過,畢竟那可是震撼三界的響噹噹大事。

  「我就忘得一乾二淨。」武羅哼聲。天底下,沒有什麼不能忘,再甜美的滋味,一旦變得苦澀,忘掉了,才是解脫。

  「天尊真的全忘了嗎?那人的模樣,那人的身影,那人的聲音,那人的名,那人的姓,那人的一切一切?」文判官問得意有所指。

  「忘了。」武羅這次的回答,明顯地有些停頓了。

  「當初天尊可是為了她,哭得肝腸寸斷哪 … 」文判官抬眸望他時,眸裡有惡意的調侃。

  武羅執杯的大掌一僵。

  真忘了嗎?

  沒有,從來沒有。

  那身影,纖細玲瓏,身裹粉櫻色紗裳,天藍色的巾帛,直順烏黑的長髮,腦後髮髻上閃閃發亮的銀色梅花簪,以及隨著笑顫而輕晃的銀簪流蘇,輕拈帕子的柔萸,蔥白的指,軟嫩的指腹,甜美的嗓,圓亮清澈的眸,笑起來如春風般的笑靨,喊他名字時的歡喜愉悅,鑲在兩頰邊比彩霞更美的彤雲 … 她的名,秋水。他沒有忘,只是她已經不在人世,在好久好久之前,就已死去,在他懷裡,在他手中,墜下眼淚,嚥下氣息,溫熱的血染濡他的衣,任憑他如何瘋狂地嘶吼、如何拚命地搖晃,她都不曾再睜開雙眼。

  他親眼,見她入葬。

  武羅勉強自己平穩又冷硬地回答文判官:「你告訴過我,她已經轉世,擁有全新的人生和全新的姓名,代表過往種種她已沒有記憶,她不再是熟識我的那個秋水,她,也忘了我。」過往,那麼的疼痛,忘了也好,捨棄了更好,她不要記住他帶給她的疼痛,不要記住哪… …

  文判官同意武羅的看法,他在黃泉待了太久,冷眼旁觀過無數不肯割捨的苦痛鬼魂。真傻,不執著,就不會擁抱著前一世的愛與恨;不執著,才能乾乾脆脆地放下瞋癡,去覓得下一世可能的幸福快樂。

  「也對,算算… … 她已經轉世過三次。天尊,您想知道她這世的名,她這世的命嗎?」

  「… … 」武羅本想搖頭。知道了又如何?他不會去見她,也不會去干擾她的新人生,他已經從輪迴跳脫,對情愛釋然,失去愛人之心與愛人的資格,若再相見,他不能擁抱她,甚至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面對一個不再擁有前世記憶的她,他到底該怎麼做?不如不見。

  不如不見吧… …

  可-- … 頭卻無法搖動,他拒絕不了文判官的誘惑,他想知道,她這一次姓什麼名什麼,過得是否好,是否平安順遂,是否圓滿幸福?

  文判官看出他內心本意,先是一笑,娓娓訴說道:「這一世,她姓童,閨名伊人,目前芳齡十九,時時讓人侍候著,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 … 」

  「夠了。」他只需要聽到這裡就足夠。

  「真夠了嗎?我可以一路念到她七十歲壽終時的點點滴滴。」文判官對於每一條入世之魂,如數家珍,不用翻生死簿亦能將其生平背得滾瓜爛熟。

  「不需要。」後頭定是她的婚配、她的良人、她的子嗣,那些都是沒有他介入的位置,他不想從別人口中聽見。

  他會… … 嫉妒。

  「天尊不想聽,我不說便是。」文判官很識相。兩人各自默默喝著茶,一杯接一杯。後來,武羅先開口:「方纔你提到補魂師… … 是之前替我補傷口的那一位嗎?」他好似聽見他們喚她… … 阿連。當年,他氣絕身亡,肉身因與十大禍獸廝殺而傷痕纍纍,猶如破布一塊,被鬼

  差拖過奈何橋之時,他的右腳甚至是斷的。而後他意識昏沈,並不清楚發生何事,但醒來時,右腳已縫得穩當,身上每一處傷口也已補妥,包括臉上數十道爪疤。

  「是呀,從你剛死,到你受盡地獄業火百年折磨,每一道傷,全是她為你治療,劍山刺穿的洞痕,是她細心地一針一針縫妥;血磨輾碎的雙腿,是她仔細地敷藥包紮。」

  「如此說來,我似乎欠她一聲謝。」

  「不用了,那是她甘願做的。」

  「甘願?」

  「咱們黃泉是冷了點、黑了點,但福利不錯,在這兒當差的每隻鬼,都是甘願的。」文判官呵呵笑。

  「我記得,她每回來替我縫傷口,都戴著一個銀面具,不曾開口說過話。」

  那時,陰暗地牢中,一條細瘦身軀跪坐在他身邊,一襲飄飄白裳半透著幽光,臉上突兀地戴著純銀面具,一頭長髮既黑又直,不綁不髻地披散在背後,執拈細針的手指蒼白纖細,下針動作又慢又輕,將每處撕裂傷口仔細縫合,由身形判斷,應是個女鬼差。「哦,她的臉,是爛的,她的喉,是啞的,怕嚇著天尊您,才會認分地戴上面具。」

  「臉再斕,有如同我這般嗎?」他的臉,全是禍獸留下的爪痕,他已經看習慣,再沒有任何恐怖鬼顏能令他驚嚇。

  「總之,見不得人的。」文判官知道武羅想看看補魂師的容貌,可是讓武羅見了會更麻煩,於是他四兩撥千斤地打發掉武羅的好奇。

  驀然,竹林外響起嘈雜尖嚷,劃破涼亭內悠然品茗的安寧氣氛,隱約聽見小鬼差慌亂地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阿連被那只斷頭小鬼架住了!」

  武羅長腿踢倒關刀長柄,關刀順勢傾斜,正好落在他寬闊攤張的掌間,動作一氣呵成,毫無贅舉。短短一眨眼,武羅已如風奔出,文判官想阻止也來不及。

  那只斷顱小鬼在前一刻還哭得嗚嗚有聲,沒料到腦袋一被縫回脖子上,狠獰姿態重現,使力地掙斷了捆縛他的黑鐵鏈,利爪扣上那位幫他縫腦袋的瘦弱女鬼咽喉,拿她當人質,逼退眾鬼差。

  「讓開!不想她死就給我讓開!」鬼王露出白森森的撩牙低信。

  「阿連… … 」鬼差個個擔憂她的安危,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別過來!」鬼王又吼。

  鬼差多多少少都曾在工作時受過傷,全靠補魂師替他們縫補回原樣,因此他們對阿連感激不盡,聽到鬼王的威脅,又急又氣卻不敢上前半步,生怕鬼王會扭斷阿連的細頸子。

  鬼王順利地度過長橋,眼看即將憑著手中人質逃離此處,可是他太專注於面前的鬼差們,完全忽略身後已經有人站在那兒,右手大關刀閃動銀芒。

  鬼王一路退,撞到阻礙。

  可惡!是誰擋住他的退路?

  「轉過來。我不從背後偷襲。」武羅低沈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聞言,鬼王驚跳起來,一轉身,刀芒刺傷他的眼,熟悉的涼意二度從脖子傳來,噗通一聲,才縫回頸上不到半刻的腦袋掉入血池中,咕嚕嚕沈下去,不一會兒馬上浮起,方纔的驕傲氣勢化為烏有,唯一殘留下來的,是呼天搶地的求救聲!

  「我要沈下去- 我快要沈下去了- 救我- 救我- 咕嚕- 救咕嚕嚕!」血池中,載浮載沈的首級,失去尊嚴地哀求,讓鬼差們拿網子打撈起來。頭不見了,鬼王的身體仍擒著補魂師,扣住她咽喉的利爪因斷首的瞬間劇痛而收緊,深深地鑿穿她的膚肉,但她不覺得痛,她的神智,還陷在方才聽見武羅說話時的震撼。

  他的嗓音,久違了,真的… … 好久不曾聽聞。

  「還不放手。」武羅拗斷鬼王的右手臂,讓它軟軟地垂落腿邊。

  脫離了鬼王的箝制後,阿連跪坐在地,忘記該要大口吸取鬼息,她眼中只看見那襲墨綠戰袍的一角,而他,沒有伸手扶她。

  「妳沒事吧?」武羅問。

  她一驚,立刻壓低蠔首,長髮垂蓋住整張容顏,好半晌才緩緩頷首。

  他差點忘卻文判官說過,她是啞鬼,不能言語。

  「沒事就好。」他注意到她沒戴面具,好奇地想見識見識所謂「見不得人」的臉是怎生模樣,她伏低身子的姿態,帶給他某種熟悉的感覺,那纖肩的弧線,長髮披散的亮澤,好似一個人的身影… …

  她知道他在看她,他的目光那般炙熱,停留在她身上。

  「天尊。」及時趕來的文判官巧妙地擋在兩人之間,她立即躲往文判官身後,瘦削的身子被文判官完全擋住,藏得極好。「感謝你救下咱們家補魂師,瞧她,嚇得腿都軟了。」

  「面對那種兇惡鬼物,不該留她一個獨自縫合他,至少派幾隻小鬼守在她身邊,護她安全。」

  「天尊說得是,不會再有下回。」文判官保證。

  「嗯。」武羅還試圖傾身,想看看躲在文判官身後的她。

  「天尊。」文判官故意揚聲,好似在問:您還有何貴幹?

  武羅自知失態,收回目光,淡淡一句,「謝謝妳之前替我縫補傷口。文判官,我先走一步。」

  「不送。」

  武羅手上關刀恢復成坐騎開明獸,巨大如獅的威風神獸仰天咆哮,載著主人迅速地消失於地府。

  「他走掉了。」文判官背後的白裳被揪得好緊,足見她有多慌亂,一直到他開口提醒,她才慢慢鬆開絞緊的十指。

  「沒想到… … 我還能再見到他… … 」文判官口中的啞鬼,竟然開口說話,聲音那麼悅耳細膩,輕輕抬起的面容哪裡是爛的?分明連道細疤也沒有,小巧精緻,儘管毫無粉嫩血色,她,仍是美麗清秀。盼了好久,以為再也不可能了,捨棄掉數個轉生機會,留在這裡,縫著一具又一具的殘缺魂魄,就奢望今日哪…

  「見著了,又如何?不如不見,不如倆倆相忘,不如重新做人,妳該學他,忘得徹底。」文判官說著,語氣裡多多少少有些氣她的傻、惱她的不聽勸。

  「不,我不要忘,我答應過他,永世不忘的… … 」

  「最笨的鬼,莫過於妳這一類,執著、堅持、死腦筋。」偏偏這種鬼,他見過無數個,千萬年來,每年總會遇上一兩隻。為何不看破,為何不放棄,喝下孟婆湯,不就什麼煩惱也不留,可以好好地重新入世,重新愛人?文判官輕輕搖頭,忍不住又道:「他已經是神,不再是鬼,就算他受了傷,也擁有自我治癒的法力,不再需要妳替他縫縫補補,妳留在這裡又有何用?秋水。」

  文判官以歎息的方式,喚出她的名。

  連秋水,這姓名的主人,早已死去數百年,記得她的再無半人,她的來世已經誕生,她的魂魄卻仍駐留於此,徘徊不走,不願進入人界的肉身中。

  她渺茫的眼神不望向文判官,只遠遠地啾住武羅離去的方向。

  留在這裡,就有機會像今日一樣,再見他一面… …或許下一回,要再等待數十年、數百年,但她願意等。

  等著再見他一面。

  「童伊人,芳齡十九,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武羅腦子裡,盤旋著文判官提及的這幾句話。十九歲,與他記憶中的她,同樣青春年華,花兒一般嬌嫩的年紀。小武哥。她這樣叫他,甜甜的臉孔,堆滿甜甜的笑,聲音也甜甜的。

     第一次見她,她好小,還是個娃兒,紮著粗辮子,抱在她娘親懷裡,睡得好沈,圓嘟嘟的頰像顆鮮艷欲滴的紅蘋果。那年她才六歲,他不過長她兩歲,也是個孩子,但他知道,這個小女娃是他的未婚妻,他聽著兩人的娘親感情極好地談笑,說要讓兩個結拜姊妹親上加親。

  第二次見她,情況卻完全不同。他爹娘因為護鏢遠行,那趟鏢,需要由這山越過那山,路途原本就充滿風險,竟還遇上連日豪雨沖刷,突然墜滑落下的巨石砸毀山谷棧道,鏢行一共七人,無人生還,屍首也未曾尋獲,他變成了孤兒,被她娘親收養。

  那年他十三歲,她十一歲,小娃娃變成了精緻粉娃娃,絲緞般的黑髮編起少女髮髻,頰粉了、唇紅了,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兒。當她看著他時,他會緊張地繃起臉,急急地別開視線,他不能盯著她瞧,不能像八歲那年趴在她娘親身旁,貪婪又好奇地啾看她足足半個時辰- 當年兩家夫人兒戲般的口頭婚約不作數,這是她爹親明明白白要他斷絕妄想的直言,她,不可能嫁給他,他要認清這個事實。

  他不是愚昧之徒,更在一夕間被迫成長,懂得名為收養、實為施捨的收留。他在連府裡,從來就不是來享福的少爺,連老爺將他交給管事教養,管事待他極其嚴苛,那段記憶裡,若非木棍杖打,就是籐條鞭抽,一直到他擁有反抗的力量時,已是十五歲,而她正是十三歲春花般的年紀,身子抽高,腰肢纖細,胸線開始圓潤,她總是害羞又彆扭地駝著背,好似想藏住身軀的變化,那時,開始閃躲視線的人,變成了她。

  少男少女,面對情絛,不是沈淪至深,便是逃避得飛快,不想教任何人看穿心事。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恐怕他與她,還是各自躲著彼此-

  連府在以漁業為生的興寧村裡算得上是大戶人家,精明的連老爺大量收購村民捕來的漁獲,再轉手賣往週遭大城的各家飯樓餐館,以量取勝,賺進不少財富,由連府宅第的規模就能看出連老爺經商手腕高明。

  富裕的連老爺喜愛古董,也愛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包括刀、劍、名酒、花卉,甚至是遙遠國度才有的新奇寵物。那日,連老爺帶回一隻披毛厚重的巨大蒼猊犬,渾身通黑,眉上及四肢末端則是棕黃色,外形似獅,人立而起時的體型幾乎快與一名成人同高,吠聲響亮震天,據說花費連老爺好幾袋白銀才買下。「好大的狗哦!」連家數名小姐與少爺圍著巨犬歡呼,他們不曾見過這麼高大威武的狗兒,牠蓬鬆的毛好似獅鬃,光是坐著,就比幾位年紀小的孩子高上許多。

  「會不會咬人哪?」連家四少爺連富熙,才滿七歲,一雙眼兒好奇又興奮地盯著蒼猊犬。

  「少爺請放心,這種狗兒聰明溫馴,不會胡亂傷人。」管事保證。

  「四弟,還是別太靠近,聽說蒼猊犬認主人,牠才剛到這裡,對我們都陌生,當心些好。」清秀的連秋水拉住玩心正重的四弟,要他與狗兒保持安全距離。

  武羅那時站在約莫十步外的石階上,掃著滿園子落葉,目光總忍不住挪向有她在的地方,追隨她的身影,即便心裡清楚自己對她不能有遐思,卻無法控制自己受她吸引。剛滿十四歲的連秋水,氣質已經相當出眾,長髮柔順如雲,幾繒青絲在腦後綰成小髻,再以數朵精緻銀飾花鈿固定,黑墨似的發,襯托著銀白飾品的亮澤,非常好看,芙顏未施胭粉,仍有最嬌艷的顏色。

  她也看見他了,頰際紅暈更濃一些。「管事說牠很溫馴,不會傷人的!」連富熙覺得狗兒乖乖坐在原地,沒有亂跑也沒吠叫,看來好似沒有半點危險性,加上牠以鏈子拴著,管事正緊緊牽住牠,哪有什麼好擔心。「對呀,大姊,牠看起來好乖哦。」連家三小姐連秋棠,十歲,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嬌嬌女。「管事,給我牽好不好?快嘛,快嘛- 」說著,她就要去搶管事手裡的鏈子。

  「三小姐,這巨犬妳牽不動。」

  「沒讓我試,你怎麼知道我牽不動?」連秋棠直接去搶鏈子。

  「我也要!我也要!」連富熙爭著想玩。

  「小姐- 少爺!」

  管事擋不住兩位小祖宗爭先恐後的搶奪,鏈子匡琅落地,巨犬原先仍是乖巧安靜地伏著,輕刷毛茸茸的尾巴,突地,一隻小腳好巧不巧地穩當當踩住牠晃動的尾,巨犬的雙眼瞬間瞪大轉狠,利牙隨著吠聲同時亮出,吃疼讓牠一時間忘卻溫馴,狠狠咬住誤踩牠尾巴的小腳腿肚!

  連富熙哇哇大哭,腿肚立即見紅,巨犬死咬不放,眾人嚇得四處奔逃,誰知道這狗瘋起來會不會見人就咬,被那麼巨大的嘴咬住,不斷也殘!「好痛- 好痛- 大姊救我!管事救我- 」連富熙又急又慌,使勁拍打狗頭,這一反擊,更加激怒巨犬,牠沈信,開始左右甩扯咬在嘴裡的那只腿。就在眾人皆往後頭退時,只有連秋水一人奔至巨犬與連富熙旁側,拉著狗煉,想將連富熙自犬口裡救出。

  「放開他!放開我四弟!」她心裡好怕,尤其是那顆狗頭甚至比她的腦袋還要大,滾在牠喉間的低咆更是嚇人,彷彿牠隨時都會轉過頭來咬她一口。

  「秋水小姐!」管事驚呼,卻也怕得不敢靠近發怒的蒼猊犬。這類巨犬一發起狂來誰也不認,更何況他還不是牠的主人,現在湊上去,只是自找死路-- …

  管事突然眼一花,有條人影自他身後竄了出來,利落的身手及反應,搶在蒼猊犬準備將利牙咬上那雙在牠面前揮舞的白嫩小手之前,以堅硬如石的拳頭猛然往牠最脆弱的鼻間揮出攻擊!

  「嗚凹嗚嗚嗚!」蒼猊犬因為這一擊而倒地哀號,不停打滾。

  武羅把手裡的竹帚釘入草皮,足足沒入半截,再將蒼猊犬脖上的鏈子繞於其上,限制住牠的行動。

  連富熙右腿受傷,血流如注;連秋水勇氣耗盡,雙腿虛軟如綿,根本撐不起顫抖的身子,姊弟倆全癱坐在地,武羅一手拉起一個,將他們帶離。管事及丫鬟們手忙腳亂地將受傷大哭的連富熙送去看大夫,幾位受驚嚇的少爺、小姐誰也不想留在原地與凶犬共處,連秋水的貼身女婢更是急著想攙小姐回房,好好檢查是否有受傷。連秋水拍拍女婢的手,以笑容表示自己平安無事,毫髮無傷,要女婢放心。同時,她看見武羅回到蒼猊犬身旁,大掌輕拍狗腦袋,蓬鬆的狗毛在他指掌問凹陷下去,牠嗚嗚兩聲,他也多拍兩下,一人一狗沒有交談,但那幅情景好似剛打完架的兄弟,一方在抱怨他出拳好重,一方在數落牠方纔的行為活該被打。

  「謝謝你… 」連秋水沒忘了該向他道謝。

  武羅低低嗯了一聲,沒回頭看她,還是摸著狗頭。

  「小姐,老爺交代過,別同下人說太多話!」

  「玲玲!」她柳眉微蹙,不喜歡女婢貶低他身份的口吻,玲玲極少被溫柔的小姐斥喝,當下怔愣著不知如何是好。

  武羅聽得一清二楚,明白那句「下人」是故意說給他聽的,然而他臉上表情卻沒有半點變化,類似的話語,甫滿十六歲的他已經從老爺和管事口中聽膩了,完全麻木。

  「妳去房裡替我準備衣裳,我等會兒要更衣。」方才一陣混亂中,她的裙襬沾上些許四弟的血跡,正好藉此支開女婢。

  「小姐,妳不同玲玲一塊兒回房嗎?」

  「我一會兒就過去。」

  「 … 是。」玲玲不好再囉峻、照著連秋水的吩咐去做。小姐向來不是個難侍候的主子,也極少對下人板起臉孔,但若是小姐以堅定無比的命令語氣開口時,誰也沒法子違逆。

  玲玲福身退下,臨走前不斷地頻頻回頭。

  原本鬧烘烘的園子,漸漸安靜下來,方纔的慌亂場面好似不曾存在。

  剛剛還十分凶狠的蒼猊犬,在武羅的撫摸下,伏低巨大身子,將腦袋抵在前肢上,挨了武羅一拳的鼻有些濕潤,眼神無辜。

  「牠怎麼不會咬你?」連秋水不敢靠過來,站遠遠地問。

  「這幾天都是我負責餵牠,幫牠刷毛,牠會認人。方才牠生氣,是因為少爺踩到牠的尾巴,激怒了牠。」

  說這番話的武羅,仍是沒有看她。

  連秋水一直以為他這種態度是討厭她、疏離她,明明小時候跟著娘親去武家時,他都會與她玩耍,為什麼到了連府後,彼此年歲都長,他待她的態度丕變?讓她也惶恐得不知如何與他攀談,偏偏眼神又無法自主地挪向他,她自己也曾好氣惱自己的不知羞恥。從他住進連府以來,這一次是兩人首次的單獨交談。

  「牠方纔的模樣好嚇人。」她心有餘悸。

  「妳若被踩到腳,也會推開踩妳腳的人吧。」狗也是一樣,只是牠們用的方式和人不同,牠們沒有靈活的雙手去推人,只能以強力的狗嘴來代替。

  「可牠錯傷四弟,雖然不知傷勢如何,但爹一定會生氣的。」富熙聰明討喜,最受爹親喜愛,平時對他更是寵上了天,捨不得打、捨不得罵、捨不得他受半點傷,如今卻慘遭狗咬,小腿鮮血淋漓,教人觸目驚心。

  「說不定會宰掉牠吧。」武羅直言,說出顯而易見的下場。

  「咦」」她愣住。

  「這種蒼猊犬,兩隻就可以咬死一隻豹,五隻可以咬死一隻熊,四少爺的腿,恐怕不是流些血的小傷。」依他目測,那條腿,應該廢了。

  他說得太血腥,她聽得膽寒,她幾乎可以想像爹親盛怒地命令管事把巨犬擊斃的模樣。

  「那怎麼辦?牠… … 」蒼猊犬彷彿聽得懂他們正在討論牠的死活,圓溜溜的大眼挪向她,喉間滾著嗚嗚聲。

  「小姐!小姐!妳快過來!聽說四少爺的腿 … 他的腿-… 」女婢彩雲匆匆奔來,泛淚的眼及發紅的鼻,已經說明了最糟的情況。

  連富熙的腳筋被硬生生地咬斷,右腳終生殘廢。一個才七歲的孩子呀… …

  當夜,連老爺拍桌怒喝,要下人明日一早亂棍打死蒼猊犬,就算牠價值千金萬兩,也換不回他寶貝兒子的一條腿!

  果然應了武羅所言。

  連秋水剛從四弟連富熙房裡回來。稍早之前,連富熙噙著可憐兮兮的淚水入睡,犬噬的恐懼,令他連睡也睡不安穩,將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他的眼,讓她憶起了同樣擁有這般眼神的蒼猊犬。

  亂棍打死… … 牠不過是被踩痛尾巴,做出防衛罷了,如此便要被亂棍打死,對牠,又豈是公平?

  連秋水無法靜下心來,她混亂的腦子裡輾轉思索著太多事情。四弟的傷、殘了的腿、憤怒的巨犬、無辜的低嗚、武羅說著「妳若被踩到腳,也會堆閘踩妳腳的人吧」的聲音… …

  宅第外,傳來五更梆子響,距離天亮,又更近一步。給我亂棍打死那隻畜生!爹的怒喝令她在榻上翻來覆去。大姊… … 好疼哪… … 好疼… … 四弟的哭聲,彷彿仍在耳畔,哭得令她心揪。躺平在床上的她,仍舊睜著圓亮雙眼。

  天,快亮了。

  那只蒼猊犬,距離死亡,剩沒多少時間。

  一個念頭、一種決心、一股衝動,閃進腦海裡。

  她輕咬下唇,本想喝令自己將那叛逆的念頭、決心、衝動,摒除在思緒之外,可是越想越覺得何妨一試。

  揪在薄被上的柔萸倏地握緊,她猛然坐起身,憑著一鼓作氣的勇氣,拉開覆在身上的薄被,套上絲履,悄悄打開門扉,躡手躡腳地往後園子走去。

  關在大鐵籠裡的蒼猊犬,原本閉著雙眼在睡,敏銳的耳卻仍聽見細微腳步聲靠近的聲響,牠張開眼,瞧見鐵籠外連秋水惶然驚恐的小臉。

  「凹嗚?」牠低低信著。

  「噓!」她趕忙用手指抵在自己唇前,顧不得狗兒瞧不瞧得懂。「你安靜別叫,好嗎?你認得我嗎?我們下午才見過… … 武羅,就、就是餵你食物的那個男孩,你知道他吧?我同他是朋友,我不會害你,你乖乖的,千、千萬別撲過來咬我,我替你打開籠子… … 」她當牠是人,很努力的想與牠溝通,可眼前的狗如此巨大,加上牠咬傷四弟的畫面,她此刻記憶猶新,心裡始終是害怕的,不過要她眼睜睜看牠被活活打死,她也於心不忍。

  她按緊卜通卜通直跳的心口,與蒼猊犬四目相對。

  「凹… … 」

  既然牠出聲,她就當牠答應囉。

  鐵籠的門僅用一條粗麻繩纏綁,連秋水沒費太多功夫便解開它。

  「來,快出來。」她招手,牠只是盯著,沒有任何挪動身軀的意思,她忍不住催促道:「狗狗,快出來呀- 」

  蓬鬆的狗尾巴輕輕搖動,牠終於站起,走出鐵籠,挨近她身邊,主動用頭去磨贈她的掌心。一開始,連秋水嚇得想縮手,以為牠要咬她,後來察覺到牠的友善,她試圖溫柔地撫摸牠,得到牠瞇眼輕嗚。

  連秋水慢慢綻開放心的笑容,學習武羅摸牠的方法,拍拍狗腦袋。

  「我帶你逃走,你乖乖跟我來。」她拉著牠,往宅第後門走,一人一狗偷偷摸摸,藏在草圃裡,時而探頭,確定四下無人,才匍匐前進。牠正如武羅所說的,非常乖巧聰明,一路上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動作比她還輕巧,只除了呼吸聲大些,這對一隻狗兒而言,是無法控制自如的事。眼看後門就在幾步之外了,連秋水緊繃的心情才稍稍鬆弛下來,背後卻突然響起沙啞低沈的男嗓!

  「妳帶著牠,想去哪裡?」

  一人一狗當下全跳了起來,她是受到驚嚇,牠卻是太喜悅而撲向來人。

  「大東,坐下!」

  武羅拍拍狗屁股,牠當真溫馴地坐在原地,想開心地吠兩聲,又看見一旁癱坐的連秋水,記起她要牠安靜的命令,狗嘴乖乖閉上,不出聲,骨碌碌的眼來回看看武羅,又望望連秋水。

  連秋水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原來是你。」害她以為被府裡其它人逮住。

  「妳牽著牠到後門,是打算偷偷放牠走。」這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我… … 」她的心思這麼容易被看穿嗎?

  「這種狗,只對主人忠心順從,妳隨便放走牠,萬一牠到街上胡亂咬人,再製造出幾個四少爺來,誰負責?」

  「這-- … 」這麼嚴重的後果,她沒有想到。

  「而且妳放走牠,被老爺知道,他會處罰妳。」連老爺雖然沒有很強烈的重男輕女觀念,府裡每位少爺小姐都是寶,但他目前正在氣頭上,會做出何種反應,誰也猜不準。

  「這個我不怕… … 」她的聲音小小的,卻很堅定。

  武羅拍拍狗頭,要牠跟上,連秋水不明白他打算做什麼,正準備一塊兒追上去,他卻回頭阻止她。

  「妳回房去睡,其它的事,妳不用管。」

  「你要帶牠… … 你要帶大東去哪裡?」方纔,她聽見他是這樣喊牠的。

  「妳不用管。」他重複。

  「我要知道你準備怎麼處置牠!」她不放棄,拎著裙襬跟緊武羅的步伐,看見他打開後門。

  「老爺說要亂棍打死牠。」他不正面回答,反倒是故意想測試她會做何反應,說出連老爺的命令。

  「不可以!」驚覺自己聲音太大,連秋水急忙摀住嘴,只剩一雙水燦渾圓的大眼在轉動。確定沒有人被她的驚呼引來,她才放輕嗓音,替狗兒請命,「拜託你不要這樣做… … 牠… … 牠真的很乖呀… … 求求你,你讓我偷偷帶牠走,我會找個能收留牠的地方,不會放牠胡亂傷人,拜託你 … 小武哥 … 」以前,她就是這樣叫他的,八歲的他,牽起六歲的她時,她搖頭晃腦,嘴裡全是小武哥、小武哥,他每回都會溫柔地笑笑回視她,讓她喊得更勤快。

  武羅因那三字而重重震顫。

  他放縱自己,將目光直勾勾地定在連秋水粉嫩的小臉上。她長髮散亂,完全未加梳整,甚至還有躺在枕上的捲翹,月牙白色的衣衫單薄如蟬翼,隱約看見沒入衣襟下的膚色白裡透紅… …

  她不過就是喊了他一聲以往她時常喊的稱呼,為什麼會使他的心絞痛起來?

  她的聲音比幼時更加嬌媚,再平常不過的字眼,透過她嫣紅的唇瓣說出來,變得令人酥麻。

  「小武哥?」

  他瞪著她蠕動的唇瓣,直到大東嗚汪地吠了一聲,震醒他的神智,也震醒連府幾名長工,開始有人推開窗查看外頭的動靜,遠遠地,更聽見有腳步聲匆匆要到後院探看為何傳來狗吠。武羅別開頭,不敢再看她,快步奔出後門,大東隨即追去,一人一狗的身影迅速消失於尚未亮透的天色裡!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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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8-31 13:33:19


第二章

  汪!汪!汪!狗吠聲,拉回武羅飄遠到百年前的思緒,他才發覺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裡,童家豢養的雪白色球狀小狗正偏著腦袋,對於他這名闖入者戚到好奇,叫聲軟嫩嫩的,與他記憶中蒼猊犬大東的雄壯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麼… … 會到這裡來?

  這裡是秋水此世轉生的童家,他來到此地,為何?

  想見她嗎?

  不,不見才好,不見才能無視,若見了,就會想起更多以前的回憶 …

  小白狗看得見神光護體的他,用力地吠著,藏在他右臂戰甲底下的開明獸雕青一溜煙化為實體,飛竄出來保護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傢夥一吼,圓滾滾的小狗縮縮尾巴,哀嗚嗚地翻過肚,猛吐粉紅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別嚇牠。」武羅要開明獸乖乖回到他右臂刺青裡去。沒瞧見那隻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頭嗎?開明獸又對小白狗亮亮兩排撩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軟毛磨贈牠的粗腿,開明獸一噴息,就將小白狗吹得老遠,滾了好幾圈還停不下來。不知是敬畏或是愛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回來,好似把開明獸當成狗兒同類。

  「雪花!雪花!吃飯囉!小雪花,你跑哪兒去啦?雪花小乖乖!」

  遠遠地,有姑娘喊著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興奮地跑了幾步,不一會兒又跑回來,繞著開明獸打轉,彷彿在邀請牠一塊兒過來吃狗食。

  武羅定晴看著為尋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纖纖身影,屏息。

  是她嗎?

  會是她嗎… …

  也許應該立刻轉身就走才是對的,武羅,快走呀!意識清楚地叫囂著想逃,但他的身軀卻悖逆腦海中的命令,他無法挪動雙腳,無法移開視線,無法欺騙自己,他… …想見她。

  一面也好。

  一眼也好。

  揚聲叫著「雪花」的女孩,出現在他眼前,十八、九歲的年紀,臉蛋小巧,模樣清秀!但,不是她。他憑借的不是長相,而是感覺,她並非他的秋水。

  「壞雪花,原來你躲在這兒。」女孩抱起小白狗,愛憐地揉揉牠的頭。「汪汪汪!」

  「潔心,妳替伊人小姐送午膳過去了嗎?」另一名女孩在長廊邊扯嗓問。

  「雨柔姊說她要先侍候小姐沐浴,妳也知道,小姐每回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來餵飽雪花。」抱著小白狗的潔心回道。

  「雪花交給我來喂,妳還是快去廚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遲了又要挨罵呢。」

  「伊人小姐又不會罵人。」潔心唇兒鱖鱖。

  「伊人小姐不會,但是雨柔姊會,去。」女孩接過潔心懷中的小狗,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回來陪你玩哦!」潔心又撫摸小白狗好幾回才甘願去忙正事。

  武羅知道只要跟著這位名叫潔心的姑娘,就可以見到「伊人小姐」,於是他讓開明獸留在小白狗身邊一塊兒玩樂,自己維持著數步距離尾隨潔心走往廚房。看見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裡閃過不解,而她已經轉身,繼續前往下一處寧靜庭園。園子一隅好靜,只有潔心腳下絲履輕快地踩在石階上的覓音,間或夾雜風兒撩動樹叢響起的沙沙聲,除此之外,這裡只有兩字形容!沈寂。潔心停駐於門扉前,問道:「雨柔姊,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淨身子了,剛穿好衣裳。」屋裡傳來回應。

  潔心以手肘頂開兩扇門扉,進入房裡,武羅站在門外,沒跨過門坎,畢竟是姑娘家的閨房,雖然秋水與他曾經如此貼近彼此,他分享過她的芬芳,她進佔過他的胸膛,但那已經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屬於他。

  不,應該說… … 她永遠都不再屬於他。他已從七情六慾的輪迴中,完全超脫,再也無法刻骨銘心去獨愛誰。

  「小姐,用膳。」

  武羅沒聽到第三個女孩應話的聲音,只有潔心和雨柔彼此交談,他的視線被屏風擋住。

  「米湯要記得吹涼些。」雨柔交代潔心。

  「潔心知道。」潔心大口大口地吹氣,「小姐,來。」

  「小姐的發又變長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齊,好嗎?」雨柔嗓音輕軟。

  「小姐,好吃嗎?」潔心又朝著調羹猛吹涼。

  「當心,別讓米湯弄髒小姐的衣領。」

  「好。」斷斷續續傳來的,始終是潔心和雨柔的交談,她們好似在自言自語,無論她們問了什麼,「伊人小姐」都不曾應對半句,連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沒有。

  武羅心裡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見她的念頭未曾消減,他終於默默踏進童伊人的閨房,穿越繡有寒梅的絲屏,來到閨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發,木梳輕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澤的黑色長髮間。

  潔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爛濃稠的肉末米湯,耐心地將調羹抵至毫無血色的唇間,再緩緩灌進微啟小嘴中,米湯沿著唇角溢出,潔心動作熟練地以絹子按住,擦去米湯殘汁。

  床上,躺著一個女孩。

  面黃肌瘦,了無生氣,猶如一朵離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羅箭步向前,衝至床邊,將「童伊人」看得更仔細。

  這一世,她姓童,閨名伊人,目前芳齡十九,時時讓人侍候著,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 … 時時讓人侍候」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 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 文判官所言的情況,就是這樣嗎?

  受盡侍候呵護,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這樣嗎?

  一具枯骨似的細瘦身軀,雙眸合緊,連進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爛米湯,就是她的一頓膳食,無法自己咀嚼食物,無法自行起身,無法自己更衣梳發!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氣!

  躺在那裡的,只是一具肉體,沒有魂魄!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武羅憤然轉身就走,一聲長哨,開明獸如風般疾速奔來,他跨上坐騎,直搗黃泉地府,找文判官問清楚!

  「再忍忍,馬上就好。」連秋水細聲安撫著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與手掌僅連著一層薄薄皮膚,近乎分離,他是因盜賊闖進住家見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數罹難,致命傷是桶在心窩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補好,此時正在縫合他的手腕,讓他小小的魂體恢復完整。「你好勇敢。」連秋水剪斷線頭,一道整齊漂亮的縫線蜿蜓在小男孩手腕上,

  她撫摸他的額心,誇獎他,雖然豆大的淚珠不斷從他稚氣的眼眸落下,可他一聲疼都沒喊過。

  「謝謝姊姊。」

  「不客氣。跟著鬼差大哥一塊兒去吧。」

  「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裡… … 而且他們都長得好可怕… … 」縫合過程始終沒哭出聲的孩子,卻被面目猙獰的鬼差嚇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惡心善,雖然外貌嚇人,一個個全有柔軟心腸,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會陪著你,往你該去的地方。」連秋水對這小男孩有股親切感,因為他與她記憶中的四弟年紀相仿。

  「… … 真的?」小男孩還是有些擔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證,小男孩用力點頭,乖乖隨著旁側的青臉鬼差去了。「阿連姑娘,謝謝妳。」另一名紅臉鬼差因為天生的膚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臉頰被誇得漲紅。

  「謝我什麼?」她不明白。

  「謝謝妳說我們有柔軟心腸,我當鬼這麼久,從沒聽人說過。」害他好感動,都快哭了… …

  「我只是就我所見的事實陳述罷了,你們是我遇過心腸最軟、最好的人 … 的鬼,你們總是看著生與死,領著魂魄來,送著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見青臉哥是含著眼淚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紅臉哥,剛才送那孩子來我這兒時,不也是心急如焚嗎?」連秋水在地府待了相當漫長的歲月,與眾鬼差相處的時日也不只短短幾年,知道他們平時待魂魄總是惡顏相向,為的無非是讓所有魂魄都能乖乖聽話,按照地府的規矩接受獎懲,每一條魂魄皆是依其業障或因果而決定接下來的去處,鬼差們不能擁有私心,不能偷懶,更不能犯錯,否則極可能造成人世混亂。

  像她,就是人世混亂的一種例子。

  早該轉世成為「童伊人」的她,仍不願拋下「連秋水」的一切,堅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黃泉裡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來世會變成怎生的情況,在「童伊人」之前的那兩世,她同樣沒有進入她們體內,任由肉體默默死去。這在陰間是不可能容許之事,但她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輪迴?那便是鬼差們對她的通融與慈悲。

  「也只有妳這條怪魂魄會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紅臉鬼差這聲怪魂魄喊得理所當然。

  關於她的故事,在地府裡眾所皆知。明明就是個極有福報的女孩,進入輪迥只會去享受榮華富貴,偏偏她不願入世,寧可待在這裡,成天面對著斷頭斷腿的亡靈,為其補魂縫魄,說她怪,還真是名副其實。

  「不打擾妳了,我還得趕著去拘魂,耽誤時辰就不好了。」

  紅臉鬼差說完,立即變成煙霧,消失於她面前,連讓她叮囑路上小心的機會也沒給。

  鬼差的工作量真大,半點時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兒個她也頗忙,每隻鬼差都來找她,不過會喚她「秋水」的鬼差沒幾位。

  「魘魅大哥。」她淺笑回首。

  「咯,幫我補吧。」魘魅拋給她一團小白球,她雙手一沈,仔細看竟是一隻可愛的小狗,吐舌搖尾的模樣好生討喜,可惜牠的身軀從中央斷成兩截,魂體破損。

  「怎麼這般嚴重… … 」她驚呼,替牠心疼。

  「傻呼呼地追著某樣東西跑出府,被疾駛而來的馬車輾過。但也不用替牠可借啦,命嘛。」魘魅摘下臉上戴的銀面具,往桌上隨手擱,自己斟些地泉水來喝。魘魅是當初拘提她魂魄至黃泉的鬼差,算算兩人也稱得上老友,魘魅平時不會在人前解下銀面具,卻願意大方地將面具出借給她!或許是曾經有一回,魘魅捧著一隻白兔狀的魂體,臉上堆滿焦急來找她,那白兔應是遇上野獸,被撕裂得體無完膚,魘魅拜託她替白兔縫合,又請求她把白兔縫美一點,再央求她放輕力道,別讓白兔覺得疼… … 從那一回之後,她與魘魅就真正成為朋友。

  「是在追什麼重要的東西呢?害自己連命都丟了… … 」她揉著雪白的狗毛輕聲問,白綿綿的小犬伸舌舔她臉頰,她呵呵輕笑,從繡台上取來針線,準備替牠縫補魂體。

  「我老覺得妳縫補魂魄的樣子好像在繡花,看起來賞心悅目。」魘魅誇她。

  「我本來也只會繡花… … 」若不是為了武羅,她永遠不會以為自己會有拈著針線、縫緊膚肉的一天。從第一次的反胃作嘔、雙手發顫,甚至連眼睛也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現在她已能把血肉當成繡布,穩穩當當地下針,如同此時縫著小白狗的身軀,她的手,不會再抖。

  她專注地縫好小白狗,牠的小尾巴搖得更勤快,小卻清亮的叫聲,以及咧開開好似在笑的狗臉,使她憶起另外一隻巨大、高壯,卻同樣可愛的狗兒… … 蒼猊犬,大東。那一天,本該被處死的牠,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老爺氣炸了,打不著狗,便打負責看管狗兒的下人出氣,其中也包括了武羅。即使皮膚再厚實的男人,也被打到皮開肉綻。

  只有她和武羅知道大東的下落。

  武羅將牠藏匿在他搭建於山腰上的小茅屋裡。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東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後悄悄帶她到小茅屋。

  「汪!」大東飛撲過來,眼看就要推倒嬌小的她。

  武羅迅速閃入一人一犬中間,以健壯身軀擋下大東的「攻勢」,大東無法撲倒他,豐沛的唾液全舔洗在他臉上,被他護在身後的她,安全無虞。

  「你沒騙我,大東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開心,也在心中為自己那時對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點以為他牽走大東,是要執行她爹下達的擊斃命令。

  她等到大東冷靜下來,只猛搖尾巴在哈哈哈吐氣時才探出頭,歡喜地圈抱住牠的頸子磨贈,小小蠔首深埋在蓬鬆的黑毛間。

  「妳已親眼確定牠沒死,可以回連府了吧。」武羅像要拆散情侶的惡徒,來匆匆去匆匆,就要帶她離開小茅屋。「再等等嘛。」

  「凹嗚。」牠有同感,牠一隻狗單獨待在小茅屋這兒,沒人陪牠玩,好寂寞。

  武羅很想歎氣。她不知道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是不會三更半夜跟著男人偷溜出府嗎?他想盡快將她帶回去,催促她回房睡覺,也阻止自己… … 產生遐思。但此時只能努力屏息不去嗅聞她身上芬芳的香氣。

  「大東,你有吃飯嗎?」連秋水關心牠。

  「凹嗚。」吃飽飽。

  女人與狗,偎在一塊兒好久,說的全是些毫無意義的句子,她問牠答,還真的把牠當人類對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須扮演壞人的角色,逼她與大東從彼此身上分開。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亂傷人,我明天再來看你。」她一臉很不想走的遺憾。

  「汪汪!」牠不要她走。

  「明天?」武羅皺眉。她還打算天天都來玩狗嗎? 她看出他的為難。

  「… … 不可以嗎?」她怯怯地問。

  「… …凹嗚?」牠也問。不可以嗎?

  「妳不應該這樣做。」武羅心一橫,決定板起臉孔責備她的單純、天真和無知。「妳與這隻狗有何干係?牠咬斷妳弟弟的腿,妳對牠這般好又何必?再者,妳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嗎?月黑風高的,妳毫無危險的自覺,傻傻地跟著男人四處跑,就不怕我把妳這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給賣掉嗎?!」
她的腦子長哪兒去了?

  對他就這般信任嗎?

  她瞠著黑亮圓眸覦他,表情無辜至極。

  他一咬牙,把話說得更狠,「妳不知道我可能會傷害妳、欺負妳,教妳後悔跟在我後頭胡亂奔跑嗎?!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軌- 」

  「… … 你討厭我,是不?」她微微仰頭,將身形高出她許多的武羅看個仔細,微微抿著的紅唇,囁嚅得可憐兮兮。

  他愣了會兒,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

  這與討不討厭根本無關,他不想讓她露出如此信賴他的模樣,她應該要防著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無情一般,離他遠遠的,對他表現出既高傲又驕恣的千金小姐態度,教他死心。「我自己隱約有察覺到 … 你好似很不喜歡我,是我做了什麼惹怒你的事嗎?還是我說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話?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 … 」果然,他討厭她,所以他才總是一發覺她盯著他瞧時,便會迅速將臉轉向另一方。她還自己安慰過自己,說他不是討厭她,說他不是不高興看見她,但他此時嚴肅的口吻與表情,讓她不得不感到失望… … 失望於他是真的討厭她!

  她朝他沈沈一鞠躬,纖腰折得極彎,長髮覆蓋住小臉上所有表情,只剩聲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緒。

  「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如果你不想帶我來看大東-… 我、我也可以不麻煩你,你不要生氣… … 」

  他不喜歡她卑躬的姿態!

  非常不喜歡!

  她應該仰起臉,鄙夷地看他,冷哼著鼻息,不屑與他這種身份低賤的下人交談,這樣才對!

  他以強勁的臂力將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桿。「妳到底有沒有弄懂情況」誰是主、誰是僕妳分辨不出來嗎?!誰討厭誰、誰不喜歡誰是由誰來決定」是我嗎?!」她沒聽懂他的意思,但纖細的雙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著,十指緊扣在她膀間,她看出他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氣,卻不是氣她,而是在… … 氣他自己?

  「主僕?為什麼你提到這兩個字?這… … 與你我有何關係?」

  「妳是遲鈍還是愚蠢?這與妳我的關係懇大。我們現在除了主僕這層關係之外,還有其它的嗎?既然我是僕,自然沒有討厭與喜歡主子的權利。」他冷冷道。

  「不對!你跟我 … 不是互許終身了嗎?武伯母和我娘親明明是這般告訴我的呀… … 」提及互許終身時,她粉頰排紅,聲音好小好小,近乎喃喃低語。

  她一直到此時此刻,依然認定他們兩人的婚約存在,不因彼此的娘親逝世而終止。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她未來的夫君,她是以這般的心情在眷戀著他、愛慕著他,所以知道他有可能討厭她時,她好難過,焦急地希望他不要同她生氣、不要不理睬她。

  「互許終身?」他嗤笑,彷彿她說了天大的笑話。「我不敢妄想。」

  他更清楚,她爹親不會把掌上明珠嫁給他這種窮小子。

  「你要毀婚?!」她慌張起來,秀眉垮下,眼瞳裡甚至浮現水氣。

  「是因為… … 我沒有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嗎?我沒有變成你想要的娘子模樣嗎?我一點都不好看,是不?」她快哭了。她不是天仙美人,充其量僅是朵清秀小花,娘親誇過她五官生得端端正正,拼湊起來就是張嬌俏可人的容顏,但真是如此嗎?娘親只是捨不得嫌棄自己的孩子

  吧,她在他眼中定是醜極了… … 所以她才沒有得到他的喜愛,所以他才用那麼冷淡的態度,鄙視她與他的婚約關係… …

  豆大眼淚,奪眶而出。

  「妳!」武羅本想厲聲反駁的字句,全數梗在喉頭,苦澀緊縮。

  她的淚珠,令他手足無措。

  她沒有變成他喜歡的那種姑娘?她沒有變成他想要的娘子模樣?她一點都不好看?她腦子裡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不曾攬鏡自照過嗎?她是個多靈秀的女孩,不僅五官柔美精緻,性子也溫柔婉約,天底下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覺得她生得不好,更不會有人不喜愛她,連認主的蒼猊犬大東都願意讓她靠近,她若非如此的好,他又何須覺得… … 痛苦,強迫自己必須不去看她,不去迷戀她。

  「我一直… … 在等著成為你娘子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 … 」軟軟柔萸握緊藏在衣襟底下,通透翠綠的半圓玉珮。那是一隻淩波飛騰的鳳凰,當年雙方娘親為他們訂下親事時作為信物,她擁有的是鳳,而他是龍,兩塊看似獨立的半圓玉珮,實際上是同一塊玉石雕琢出來,可以分別佩戴,更可以合而為一,玉珮以鳳首及龍尾為卡閂,將兩塊玉緊並成為完整一塊龍鳳之姿。

  他的胸口驀然炙熱,貼在心窩上的龍玉珮彷彿會燙人一般,彷彿在叫囂著它與鳳玉珮本該纏纏綿綿、永不分離,嘶吼著要他趕快讓它和鳳玉珮合而為一-

  「… … 妳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妳爹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我們的婚約不過是婦人間的玩笑話,它不是真的,妳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我的娘子。」他艱難地開口。

  她驚訝,不敢置信,他說的這件事,她今日頭一回聽見。

  「我… … 我不知道這件事,是爹親口同你說的?」

  他堅定地點頭。

  「爹他怎麼會… … 」

  怎麼不會?

  雖然她爹沒親口對她提過,然而她爹的行為舉止不正已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他的態度嗎?爹總是待他冷淡,就如同對待一名賣身於連家的長工,若爹視他為女婿,怎會如此?又怎會放任管事嚴厲地使喚他?好些回她都瞧見管事以籐條鞭打還是孩子的他,每每她正要跳出來阻止,便會被爹斥退回房,教她充滿無力感。

  他與爹早就有共識-- -… 只有她,傻愣愣地以為自己一定會成為他的娘子,總是擔心自己在他眼中不美麗、不出色,無法令他喜愛… …

  像個笨蛋一樣。

  她垂頭喪氣,覺得心頭下起嘩啦大雨,將她整個人徹頭徹尾淋個盡濕,凍結她的體溫,讓她鳳到冰冷入骨。

  「原來… … 只剩我一個人還以為婚約算數,遙想著未有會有一天,與你牽著同心紅綾結,成為你的妻… … 原來,那一天,永遠都不可能來臨… … 」她低喃,一直以來的認知,全盤崩壞,她無所適從,感到茫然無措。

  武羅沒有字字都聽見,她的嗓音太細微,幾乎只在嘴裡含糊,可是那茫然的呢喃,帶著心碎的聲音,不需用雙耳也能聽得清晰震撼。

  他僵直地站在她面前,看著她雙肩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不是因為此時夜裡的涼風。他本來就一直在忍耐。她一定不會知道,每回她與她的妹妹們坐在花園亭內,欣賞百花爭妍,當微風撩動她一頭烏黑青絲時,他有多渴望親手為她撥整一繒一繒滑膩的發。她一定不會知道,每回她淺淺一笑,眸子彎彎,眉兒彎彎,粉唇彎彎,多教他捨不得移開視線。

  她一定不會知道,他曾經多高興自己將會是她的夫婿,又曾經多憤怒自己無法擁有她的絕望。

  「妳到底要我怎麼辦?」粗獷的歎息夾雜著迷惑,從薄長唇瓣逸出,除了歎息之外,還有更多的無可奈何。「妳還會對我這種一貧如洗、什麼好日子也無法給妳的窮小子傾心嗎?妳跟著我,只會吃苦,不會享福,妳可能沒有柔軟的絲綢華裳能穿,沒有大魚大肉能吃,沒有婢女替妳張羅一切,這樣妳也不怕嗎?」

  跟他說「害怕」呀!

  跟他說「我沒有辦法放下富貴人家所享有的錦衣玉食」!

  跟他說「我是個銜著金湯匙出世的嬌嬌女,怎能匹配給你這種莽夫」!

  跟他說「不要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跟他說… …

  「我-… 食量不大,不愛吃大魚大肉,衣裳穿得暖就足夠,我不清楚這樣是否代表我能吃苦,但沒去試的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答案… … 」她回答了,卻與他想聽見的全然背道而馳。武羅掄緊雙拳,壓下心中澎湃洶湧的情緒。

  她既輕柔又堅定的聲音還在說著:「而你問我,還會對你傾心嗎… 這答案,我可以現在就答覆你:我會。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 … 我無法叫自己不愛你,我從好小好小的時候,就好希望成為你的妻,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改變過!」

  後頭尚有更多少女傾吐芳心蜜事的字句,卻沒機會再娓娓道出,她粉嫩柔軟的唇被他低頭擒獲,炙熱燙人的舌,鷥猛地進佔她溫潤的檀口,他的大掌近乎蠻橫地按在她腰後,逼著少女芬芳馨香的身子完古兀全全貼合他結實的懷抱。

  她有些昏眩,有些暈沈,還有更多的招架不住,然而心裡隱約知道,他用行動回應她!他的決定,與她一樣。

  她感覺到了,他澎湃的情意,傳達給她了。

  他不討厭她… …

  他不嫌棄她… … 他,也喜愛她 --…

  她乖順地閉上眸子,接受他給予的一切,好似要融化在他嘴裡… …

  「不會吧,這樣妳也能失神發呆?同我聊天是這般無趣乏味的事嗎?」魘魅湊近的臉孔瞬間放大,將連秋水從遙遠甜美的夢境中嚇回現實,看見他唇畔鑲著取笑她的惡作劇。

  「魘魅大哥,抱歉 … 我只是… … 抱著小白狗,想起了以前我也養過一條狗兒。」想著想著,連帶想起教她心繫的那個人,她不由得臉紅。

  「妳以前養的狗兒?都不知道投胎到哪戶人家去了吧。」

  說不定那狗兒已轉世、轉世、再轉世幾十次,哪像她,至今還賴著不走,地府又沒有比較美,留在這兒看的全是鬼頭鬼臉,她竟能不怕,他也真是佩服她。

  「秋水,別嫌魘魅哥哥囉唆,我還是覺得,妳應該飲下孟婆湯,重新做人去,留著記憶反而讓妳對過往依依不捨。雖然我沒喝過孟婆湯,但是聽說它味道甜美甘醇,不辣口、不燙喉,妳就當是喝碗蜂蜜水,咕嚕一口就下肚啦,等妳醒來,會有新的人生在等著妳從頭來過,那不是很好嗎?妳會遇見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愛人。當然啦,那些人都是與妳有因果關係的,有些是前世仇人,

  有些是前世恩人,前世也許待妳不好,所以這世來補償妳,妳不覺得滿令人期待的嗎?」

  「但是不包括小武哥在內。」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愛人,全是與她有因果關係的人,獨獨武羅被排除在外,無論多少次的重新輪迥,她都不可能再碰見他。

  當年,一位白髮仙人,口氣淡淡地告訴過她!

  妳與武羅,沒有緣分。

  這一世,已是最終,武羅不會再入輪迥,而妳,跳脫不出輪迴。妳該隨著鬼差同去,別再眷戀、別再徘徊,否則只是為難了妳自己。

  她若忘了那一世的記憶,就真的永永遠遠失去他。

  失去與他相遇、相處、相戀的所有,它們將會化為什麼也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從這世間,消失得徹徹底底。

  「這沒辦法,誰教他是神呢?」魘魅無能為力地攤手聳肩,「仙緣這種東西,希罕得很,他是被邪神軒轅誅滅的武神元神,不小心掉入人世為人,但也就只有那麼一世,之後償清他在人世犯下的殺人惡業,月讀天尊便來領走他。我們地府沒法子干涉天人魂魄,他跟咱們是不同等級的人物,所以魘魅哥哥才勸妳忘掉與他有關的一切,無論妳再怎麼盼,也盼不到和他能再續前緣呀。」

  他是過來人,不希望有人和他一樣,傻傻地盼著無緣人兒,又捨不得放下點點滴滴的回憶。那種滋味太難受了,甜蜜,又痛楚著,尤其是攬著記憶不放的那一方,最是痛苦。

  她有專注在聽,卻也只是「聽」而已。

  這類的勸服,有太多人同她說過,文判官如此,武判官如此,魘魅也如此。

  他們說得多麼輕鬆容易,只要遺忘,就能再覓得幸福。可是他們知道嗎?她與武羅曾經共有的回憶,一點一滴,全是她心上無價珍寶,她牢記於心,不敢忘,不能忘,更不要忘。

  「妳再這樣下去,就真的沒辦法投胎當人了。」魘魅一歎。

  「嗯?」此話何意?

  「像妳這麼乖巧聽話的補魂師,咱們地府裡真的很缺,以前那幾隻,每一個都粗手粗腳,縫補魂魄像在縫破布一樣,斷掉的手呀、腳呀,他們用五針固定固定就隨隨便便交差,害得好幾百名魂魄一投胎就注定出世為殘廢。哪像妳,縫得仔細小心又漂亮美觀,上頭的老大似乎有意將妳留在這裡,當咱們家專屬補魂師。」

  「我願意。」

  「拜託,現在可不是在問妳願不願意捐些銀兩出來救濟窮苦人家這種小事耶!」她還答得這般不假思索。

  「我真的願意永生永世在黃泉地府中,為人補魂。」連秋水眼神堅定。

  「妳做上癮囉?成天面對魂體殘缺的玩意兒,妳這麼有興致?還是… … 妳心裡仍想著,說不定有機會再看武羅一眼?」魘魅毫不留情地翻翻白眼,戳破她的心思。

  「我想想哦… … 就在幾個時辰前,武羅天尊拎著小鬼的首級到地府來,距離他上上回出現有多久了?少說也有個五十年吧!妳以為武羅天尊閒到時常有空來這裡逛逛走走嗎?咱們這兒,鬼很多,神沒有幾隻,加上武羅天尊當年在這裡過的生活可是如同煉獄一般淒慘,我若是他,一千年都別想叫我下來地府泡茶敘舊- 」

  「武羅天尊!」外頭小鬼差恭恭敬敬跪著喊人的聲音憊大,打斷了魘魅的滔滔不絕。

  說神到,神還真的到。

  那位應該沒有很閒,不會時常有空到地府逛逛走走的武羅天尊,才剛離去不到兩個時辰,再度光臨陰曹地府。

  「不會吧,他怎麼又來啦?」魘魅一臉錯愕,與連秋水面面相覦。

  天人是每天無所事事嗎?

  他們不用去管天庭有沒有野猴子闖入,或是今兒個金烏升天的角度有沒有偏掉哦?

  「汪!」原本安分窩在連秋水懷裡的小白球鼻尖猛烈抽動,彷彿嗅到令牠興奮的熟悉味道,牠掙開她的箝抱跳落地面,小短尾激動搖晃,一溜煙就往屋外跑去,速度飛快。

  她本能地追出去,怕牠誤闖不該去的地方,一時間,忘卻了極可能撞見她想見又不敢見的武羅。

  「小白狗!」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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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8-31 13:34:00


第三章

  曾經力搏禍獸的男人,目光凜凜,劍眉緊蹙,若當年他就是以這般肅殺的面目與禍獸對峙,也難怪禍獸會一隻一隻全成了他刀下亡魂,被送到地府來時,不是斷頭斷尾,就是整排脊骨全碎。但此時他怒著神顏,一副要來黃泉找人拚命的模樣,著實沒有道理。

  黃泉裡,可沒有十大禍獸等著他來誅殺。

  文判官才剛去清點今日進入枉死城的魂數,正事仍未忙完,就被小鬼差急乎乎地請來迎接武羅。

  不是才剛送走他嗎?怎麼又折回來?而且… … 折回來的武羅臉色還真臭。

  幸好文判官很習慣面對臭臉型的人物!他那位頂頭上司的臉孔就從來不曾和善過- 他堆起溫文迷人的笑顏,揖身上前。

  「天尊怎麼有空再來?是忘了什麼東西沒帶走嗎?」這兩句,純屬客套話,後頭這句才是他真正想問的,「天尊您看起來… … 似乎相當憤怒?」

  武羅不跟他廢話,直接逼近問道:「為什麼童伊人是那副模樣?!」

  原來是跑了童府一趟,難怪這麼生氣。文判官依舊笑笑的。「天尊去看了童伊人?這可奇了,之前她幾次轉世,天尊都不曾親自去瞧瞧呢。」又不是只有這一世如此,前兩次的轉生,也都是在床上躺到斷氣。

  「你明明說她這一世應該是讓人侍候的千金小姐- 」

  「她不是嗎?」文判官反問。他的唇在笑,笑意卻沒有傳達到眼裡,他的笑容向來虛假無比。「她從出世至今,好命到沒有自己動手夾過一次菜,也沒有自己動手擦過一次澡,她的雙親安排了三名婢女全天貼身侍候她。我並沒有欺騙天尊您呀。」所以請不要惡狠狠地瞪他。

  「那樣算什麼好命?!她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她身上嗅不到魂魄味,躺在那裡的,只是一具不會動的肉身!」

  「確實是。」明眼人騙不過,文判官很坦白。「此時的童伊人,有的僅是肉身而無魂魄。」

  〔 她的魂魄在哪裡?」

  「這個嘛… … 」文判官支支吾吾,當然是裝出來的為難!為難武羅。

  「文判!」武羅不是有耐心的神。「天尊請不要為難小的,這問題的答案,小的不知該從哪裡說起。不過… … 」文判官一頓,故作無知貌,若是他再偏著頭,必定更顯得無辜單純。「這答案,天尊又何須在意呢?天尊與她不是早已毫無瓜葛,她的轉世情況如何,是富貴是貧苦,是聰慧是癡呆,是清醒是昏迷,是好是壞,天尊都可以置身事外呀。」

  「… … 我記得你們家的枉死城不久前才被凶獸檮概打垮。」武羅撫摸身邊的開明獸,牠在等候主人的命令,只要他一個眼神,牠立刻就會恢復成大關刀,任憑主人差遣。

  「是有這回事沒錯。檮杌的妄為,帶給我們太多困擾。」最慘的受害者便是他文判。上頭的老大把「小事」全丟給他管,孤魂野鬼亂亂跑,他的事;檮杌來打鬧,他的事;饕餮施咒將地府弄得一團混亂,他的事;鬼差罷工,他的事;枉死城垮掉,也是他的事。他還真算不出來有哪些事可以稱之為「大事」,得勞動上頭的老大出面。

  「你不想枉死城再垮一次,就直接回答我- 她的魂魄在哪裡?!」武羅眼神凜冽又心急,透露著他會說到做到。

  他是神,卻是武神,不興咬文嚼字那一套,一切都是訴諸武力。

  連檮概都曾拜他之賜而被囚進天牢反省整整一年,檮杌能轟斕枉死城,他武羅自然也能做到,而且會轟得比檮杌更徹底!

  「天尊,月讀天尊沒教過您,神不可以出言威脅弱者嗎?」文判官的虛假笑容終於收斂,這句話,是抱怨。武羅「神齡」還太淺,仍擁有太多不該出現在「神」身上的情緒,他像個人一樣,會發怒、會搖狠話,也像個人一樣,對感情淡然不了。

  他仍是一位處於「學習中」的神祇。

  「開明。」武羅的回答,是命開明獸化為大關刀,將枉死城最上方的屋瓦一角削下。碎瓦片嘩啦嘩啦地落下,掉在文判官腳邊,他嘴邊的假笑也被削掉,半點不留。

  「天尊!」文判官不敢再打哈哈,上回枉死城被轟掉,最累的鬼就是他,說什麼也不能再來第二次!「有話好好說!咱倆都相識那麼久,有什麼話不能坐下來聊呢?冷靜,冷靜!」

  「她的魂魄在哪裡?」武羅唯一想「聊」的,只有這件事。

  文判官無奈地歎氣,知道瞞不住了。「她沒有進到這一世為她安排好的肉身,而是流連徘徊在彼岸,傻乎乎地等著。不只這一世,上一世,上上一世,就像你看到的童伊人一樣,都是行屍走肉。」

  「她還在等… … 難道她在等我?」以他所熟識的秋水,她那性子,雖溫婉卻又執拗,她看似柔弱,骨子裡比誰都剛強。她會不會守著承諾,不離不棄… …

  「她知道您已入仙班,成為遙不可及的天人。」也就是說,她清楚兩人不會再有交集,他與她,無緣了!這個認知,他費了好長好久的時間才強迫自己接受,是月讀一直開導他,不斷地教化他,要他看淡七情六慾,跳脫情感糾葛。

  他第一個學會的咒語,不是任何法力強大的神咒仙術,而是令心神平靜的洗心咒,他必須不時復誦它,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見她的衝動。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受到這種苦痛?月讀看透世事的雙眼凝視著他,彷彿連同下一世的悲劇亦逃不出那雙淡色瞳眸。

  會嗎?

  他若不願意跟隨月讀回歸天職,他若堅持與秋水再續前緣,是不是他仍會親手傷害她?

  那一刀劃破她的胸口時,把他的心也一併撕裂絞碎。他的人生,停駐在那段可怕的記憶中,未曾再前進。歡笑、喜悅,隨著她一塊兒入土,埋於黃沙之中,化為枯骨。他不要承受第二次,也不要她再承受第二次!

  「既然她知道我入仙班,那麼她徘徊流連在彼岸,等待什麼?」武羅問。

  不是等他,還有什麼讓她不願離開?還有什麼教她魂牽夢縈?

  「等… … 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一個滿足吧。」文判官不想對連秋水的內心妄下斷語,雖然他將她的癡傻全看在眼裡,但他終究不是當事人,站在局外觀棋,不語,才是真君子。

  「滿足?」武羅對這兩字不解。

  在這裡能有什麼滿足?

  這裡既沒有鳥語,更沒有花香,暗無天日。當年他在地府吃盡苦頭,天天夜夜都在償還自己於人世犯下的殺孽,時時刻刻魂體都處於被折磨的痛楚中,只有躺在竹蓆上,讓補魂師替他縫補傷處的短短半個時辰,他才感覺到疲憊的身心都獲得徹底休息。

  武羅來不及深思與提問,背後傳來頗為耳熟的狗吠聲,那種興奮過頭的綿密吠叫,他在不久前才聽過,由遠而近,越叫越急促,越汪越開心!小瘋狗似的叫法。眼熟的圓圓小白球,從暗處一角飛奔過來,繞著武羅手上那柄由開明獸變化而成的大關刀跑跑跳跳,咧咧的狗嘴像在大笑,汪聲不斷。這不是童府婢女豢養的小白狗嗎?他記得叫 … 雪花?

  方纔明明還在童府花園裡活蹦亂跳,為何現下會出現在此地?牠死了?

  文判官看出武羅的驚訝,緩緩笑道:「世事無常,天尊毋須大驚小怪,您比誰都清楚,前一秒才在笑著的人,下一瞬間就可能因天災人禍或意外而死去。」他邊說邊閃身到武羅面前,試圖擋住某位粗心大意尋狗而來的傻丫頭。

  但,遲了。

  武羅鷹眸大瞠,看見緊跟在小白狗後頭的縹緲魂魄,素白乾淨的身影,纖弱美麗,他最熟悉的人兒,正在奔近。

  他無法呼吸,心臟強力撞擊胸口,撞得好生疼痛,幾乎要衝破胸膛而出。

  「秋水!」他以咆哮似的巨大吼聲喊出她的名,地府內,為之撼動搖震。

  連秋水遠遠發覺是他,想掉頭逃跑時哪還來得及?她才後退兩步,奔馳的銅靴聲已近在耳邊,她低呼,腰際一緊,眼簾裡,映照著武羅傷疤纍纍的臉龐。

  「小武哥-- … 」三字才脫口,她眼眶已微紅。

  「妳為什麼還待在這裡?!妳為什麼沒有去投胎?!」武羅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思念,沒有敘舊,而是充滿火氣的質問。靜默,是她的回答。「妳到底在幹什麼」」武羅的焦急全化為吼人的大音量,他越是心急,越像在斥責她,「妳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妳還在這裡悠悠哉哉追著狗玩?!妳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

  她只是直勾勾地看著他,像以往一樣,眼裡僅有他一個人存在,再也容不下其他。濛濛水氣,氤氳了她燦亮漆黑的眸,她貪婪地凝望著,連眨眼都是奢移。

  他總是這樣… …一發急,嗓門就跟著大起來。

  她受涼生病時如此。

  她不小心跌破膝蓋時如此。

  他沒有惡意的,她知曉。

  她記得他最生氣的一回,是她與幾名妹妹到距離興寧村有段路程的鄰鎮去瞧戲班子表演,小姑娘們從沒出過遠門,興奮的心情自然溢於言表。鄰鎮好熱鬧,與興寧村的純樸清幽全然不同,瞧完戲班子表演,妹妹們嚷著要去逛街市,一位管事加上武羅,在人來人往的擁擠街道上要看顧六名小姐的安全,一會兒三姑娘要買糖葫蘆,一會兒二姑娘要挑首飾,一會兒五姑娘要找茅廁,最後一大群人在擾攘街市裡被打散。她落單了,急急在人潮裡穿梭奔走,想快些遇見妹妹們或是武羅與管事,可街景卻越來越陌生,她被擦肩而過的人群推擠著走,等她努力往人少的巷尾歇步時,離熱鬧店舖的方向已經相當遠。

  那時,有三名年輕男人靠近她,堆滿笑容問她迷路了嗎?她頷首,他們好熱心地說要帶她去找家人,單純的她不疑有他,以為自己遇上善心人士,便乖乖地跟著三個人走。一開始,他們同她有說有笑,詢問她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像是貴姓、怎麼稱呼、今年貴庚這一類,走著走著,她終於察覺不對,他們領著她走的方向更加罕見人煙,她雖不識得路,也很明白剛才她與家人走散的地方應該是十分擁塞的街市,不該沒了店舖,沒了鼎沸人聲。

  各位大哥,不是這個方向。她頓下步伐,提出疑問。

  沒錯,是往這袒走,別停下來。男人唇角的笑,不知是因為陰影還是什麼,變得危險。

  不對… … 我記得那兒有個大紅色店幌子,很顯眼的。

  大紅色店幌子在前頭呀,來嘛。其中一個男人伸手拉她,另外兩個擋在她身後,截斷退路。

  我… … 我還是自個兒找家人好了,謝謝你們的好意,呀- 她驚呼,整個人已經被男人扛在肩上,小嘴也給塞進布巾,阻止她求救。她看見另外兩個男人露出獰笑,說著不曾見過她這般好騙的傻姑娘,長得又清靈可愛,真是賺到了。

  她掙紮扭動,臀兒被男人無禮地使勁一拍,要她安分點,她感到屈辱,豆大的淚珠不住地滾落泛紅眼眶。

  救我,小武哥!她在心裡吶喊,一遍又一遍。

  放開她!

  沈而大的吼聲,如雷破空降下,武羅的身影隨之從成排屋頂上一躍而下,落在三個男人面前,廢話不多說,一拳搖倒一個,最後剩下扛著她的那個男人。武羅冷眼瞪他,男人摔下她,取出腰後長刀朝武羅砍去,武羅雙掌接住刀刃,順勢蹬出長腿,毫不留情地踢向男人腹部,力道之大,令男人面容扭曲,吐出酸水,武羅奪下長刀,反手一劃,刷地削破男人胸膛,大量鮮血瞬間噴濺出來。

  武羅本不打算放過他,這種敗類,只知道欺負姑娘,不曾想過那些姑娘心靈受到的創傷會有多深、多痛,留下他們,不過是給予他們二度、三度傷害無辜女子的機會-

  小武哥!不要- 她哭著喊他,阻止他將手裡高舉的刀揮砍下去。這一遲疑,給了另外兩個倒地的男人機會,架起胸口破開大洞的同伴慌張逃命。刀身上的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地面,與她雙腮滑落的淚珠如出一轍。

  武羅沒有先安慰她,反而是氣呼呼地吼道:妳為什麼呆呆跟他們走?!有長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們非善類!妳竟然還受騙上當?!妳一點警戎心都沒有嗎?!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亂跑?為什麼不緊緊跟著我們?

  妳-

  話,嚥了回去,在看見她滴滴答答的眼淚之後。

  對不起… … 你不要生我的氣… … 我… … 她唇色慘白,整個人仍在發抖,便急著向他道歉,害怕他真的動怒。

  「我… 我不是在罵妳。」他在不同的時空點,說出同樣的話,一臉無措。遇見匪徒那一回如此,擔心她不快去投胎肉體就會壞死的這一回,也是如此。

  吼完她之後,看著她泣然欲泣的模樣,總是於心不忍,加上他確實不是對她生氣,只是心急、慌亂,所以口氣焦躁。他的容顏原本便生得凶神惡煞,笑起來已經夠嚇人,不笑更是怒目橫眉,即便沒生氣,看來也像滿肚子火大的模樣。

  武羅深深吸吐幾回,盡可能語調平穩地問她:「秋水,妳為什麼不投胎去?為什麼獨自在冰冷的地府裡徘徊?」

  「我 … 我若去投胎,就一定會將過去都忘掉,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過去。這樣… … 你還認為我該去嗎?」她反問。

  「當然該去。」武羅回得肯定。

  當然該!

  在地府,不如在人間溫暖舒適,她會再擁有疼愛她的親人,遇到一個深戀她的男人,他不能給她的,興許有人能給。

  她將會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他,忘掉過去!聽見這樣的假設,他的心揪緊起來,可是他很清楚,這樣對她未嘗不是件好事,沒有前世的牽絆,她才能重生,才能… … 再去愛別人。

  「抱歉,容我插話一下。」文判官來到兩人身旁,手裡多出一本生死簿及判官筆。「我認同武羅天尊的話,秋水,妳該去投胎,妳的這一世命不錯,生於富貴人家,又嫁予富貴人家,兒孫成就也極好,事親至孝、噓寒問暖,妳會活足七十歲,

  雖然死前三年就不太能下床走動,最後因夜裡一口痰無法自行吐出而窒息身亡,不算太痛苦的死法。」

  文判官的字字句句,更讓武羅確定自己必須說服連秋水入世為人。「聽見沒?那樣的人生,妳不要嗎?」生於富貴,卒於富貴,是多少人奢望的來世。「呀,忘了補充。童伊人的夫婿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不只家財萬貫,容貌更是出眾迷人,重點是,他與童伊人因媒妁之言造就出來的,並非相敬如賓的表面恩愛夫妻,他是真心喜愛童伊人,疼她、寵她、憐她。」文判官像在刺激武羅,極力誇耀這一世真正能擁有她的男人。

  武羅必須用盡最大力量阻止自己扭曲變臉,他的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如同他此時的淩亂吐息。

  多好。

  一個有錢有貌又有愛的男人,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連他都沒有資格要她放棄這些。

  「秋水,不要再遲疑了,去投胎吧,去過那樣的好日子。過去我給妳的太貧瘠了,不值得妳牢牢記著它們不放,妳把那些都忘掉,一點都不要記得,去讓那個男人愛妳!」或許,經過比較之後,她會嘲笑起過去的癡心和堅持,會埋怨起自己為何為了一個不好的他,放棄極品男人。

  「那個男人真的很愛她呢。」文判官再一次補充,又紮了武羅心口血淋淋一箭。她靜靜不說話,耳裡聽著他的勸說,眸裡的淚,醞釀得更多。他說的,多容易呀。忘掉過去,一點都不要記得,讓另一個男人去愛她… …

  他已經如他所言的那般,將過去全都忘掉了嗎?

  忘掉他曾經多愛她,忘掉她一片無悔癡心,忘掉那夜在小茅屋前的誓約之吻,忘掉說過的話,忘掉他在黃泉受盡火焚痛苦、陷入昏迷之際,嘴裡反覆呢喃的名字?

  她本來已準備由魘魅領著前往忘川,準備飲下重生的孟婆湯,是他喊著她的名字,絆住她的腳步。她哭求魘魅帶她再見他一面,魘魅拗不過她,帶她進入燠熱地獄,她親眼看見他半具身軀沈在赤紅熔岩內,皮肉已焦爛,白骨隱約可見,她落下眼淚,為他的疼痛而哭。數回起落,他被粗大的鐵鏈拉起,下半身空蕩蕩的恐怖模樣,令她幾乎快昏過去,可是那些膚肉很快又長出來,等到他身體恢復,鐵鏈又將他放入熔岩中,再一次把他的肉身吞噬殆盡。

  她咬緊手背,才能不嗚咽出聲,淚水早已爬滿她的雙頰。

  秋水… … 秋水… … 秋水… … 他嘴裡喊著她,滿滿都是她,彷彿這樣才能抵抗那般的劇痛苦刑。世間業,陰問果。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多少人在人間作威作福,官大位高,沒人能制裁,可來到地府,每條魂魄的價值都一樣,不會因為你在人間是皇親國戚,鬼差就給予尊敬特權。在陰間,只看你的業與德,鬼差對於善人會相當有禮恭敬,搬椅子請他坐,倒水給他喝,甚至是替他捶捶肩、敲敲腿;但對惡人,鬼差施以懲處的方式,血腥得教人不敢想像。

  不惜五穀,浪費米糧,隨意棄置食物之人,飢餓地獄內比比皆是。

  倒置倫常,五倫不分,便置於倒吊地獄。

  假神跡誰騙世人,詐取金錢,毒蜂地獄裡償其罪狀。

  造口業,扯大謊,譭謗他人清譽,拔舌地獄裡重複著拉舌剪斷的恐怖疼痛。

  他從熔岩地獄拉起後,被送到劍山地獄,無數條魂魄,自高空由鬼差踢下,重重墜入插滿利劍的山谷,數以千計的劍刃穿透四肢百骸而出,刺穿心臟與每寸膚肉,魂魄痛入骨髓的哀號淒厲刺耳,一條一條串在劍山上,動彈不得,直到鬼差以戟叉取下他們。那些血淋淋的魂魄中,包括了他,千瘡百孔,將她的心也一併刺痛得快要破碎。

  她跪地磕頭請求魘魅,讓她替武羅治傷,讓她幫武羅將數不盡的傷口補好,本以為魘魅會冷然拒絕,他卻點點頭,摘下面具遞給她,要她安安靜靜地去。她掩去面容及眼淚,藏下聲音與哽咽,跪坐在昏厥的武羅身畔,拈針穿線,仔細縫補一道道的傷口。他唇瓣持續逸出含糊不清的呢喃,仍舊只有那兩個字。

  她縫著,她補著,忘卻時間,錯失了從母體回到人世的時辰,那一世,那戶人家生出一個不哭不動的活屍嬰娃,爹娘以為是死胎,便草草將她掩埋掉。

  第二世投胎,是在三十年後,那時她在武羅身邊,小心翼翼地以泉水替他擦拭因鐵烙而焦斕不堪的十指,仍是無法棄他而去。

  「雖然他那一世會娶兩位妻子、兩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還是最愛童伊人。」文判官緩慢帶笑的嗓音,總在最適當的時機插話。

  「你說什麼?!」武羅霍然回頭,瞪向文判官,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雖然他那一世會娶兩位妻子、兩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還是最愛童伊人。」文判官不介意重複一遍,反正句子不長,說來一點也不費勁。

  「那個男人娶三妻四妾?!」武羅的疑問聽來更像是咆哮。

  「武羅天尊,您的算術不太好,是兩妻兩妾。」

  「那有什麼不一樣?!」少掉一妻兩妾,數量仍是雙數以上!那個男人- 那個這一世可以擁有她的男人,除了她之外,身畔還有其它女人相伴!即便最愛她又怎麼樣」即便疼她、寵她、憐她又怎麼樣?!他一樣娶進其它女人來害她傷心難過呀!

  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喜歡與其它人共享丈夫!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必須與其他人瓜分夫婿還能鳳到快樂!

  文判官認真地重申,「但他最愛童伊人呀。」她可是四個女人中最受寵的。

  「最愛童伊人,第二愛哪一個妾,第三愛哪一個妻,他的心可以分給這麼多人嗎?!既然愛她,就應該『只』 愛她,而不是將愛分成好幾份,看誰拿到大的、誰拿到小的!」武羅這次是當真發怒了,他搶過文判官手裡的生死簿翻閱,看到更多關於那個男人的生平、歲壽、個性、財富及兒孫數量,而他的妻妻妾妾僅以姓氏帶過,果真有四個女人。

  武羅遷怒文判官,大聲斥道:「你為什麼給她安排這樣的人生」為什麼找這種不專情的男人給她」」

  「一切皆非出自我安排,天尊這誤會大了。」文判官連忙撇清,才不願意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我只是個小小鬼官差,沒有權力主宰哪條魂轉入哪戶人家,沒有資格管哪條魂入世是享福或受罰,誰這一世嫁誰娶誰,又會得多少財、吃多少苦,全是各人自己造來的業報。」

  這種所謂的「天道」,武羅早就聽得厭煩,月讀說過無數無數回,他亦知因與果之間存在的關聯,可是一遇見連秋水的事,所有道理他就全拋到腦後了!

  「這一世,她不去投胎了!」方纔還勸著要她快快轉世的武羅,此刻卻改變心意,絕不允許那樣的男人擁有她,不準用情不專的男人傷透她的心!

  他拉起連秋水,長哨聲起,開明獸由關刀恢復成巨獅樣,小白狗雪花瘋了似的開心汪汪汪。他將她拋上巨大的獸背,自己再蹬躍上去,開明獸吼得震天價響,渾身剛硬的獸毛如火炎燃燒一般,粗壯的四足飛騰而起,小白狗雪花用盡吃奶力量朝上跳,勉強咬住連秋水的裙襬,一神一鬼兩獸,穿透地府沈黑夜幕,失去蹤影。

  文判官仰頭瞧著,魘魅來到他身邊,也跟著抬頭。

  「文判大人,讓他帶走秋水好嗎?」排隊等著要她縫補的魂魄還好多,正事不做,是好事嗎?

  「不然你要跟一位神祇打起來嗎?」文判官笑問。

  他可不想哦,武羅雖是近期才位列仙班,比起他文判的鬼齡資淺得多,但武羅是武神,武力難以預估,光聽他曾經打贏凶獸檮杌,將檮杌囚於天牢,文判就一點也不想拿自己的身體去試試武羅的拳頭有多硬。

  「不要。」魘魅也是聰明人。

  「那麼武神擄走一條魂魄,我們無力抵抗嘛。」就用這個理由去敷衍上頭的老大好了。

  是根本沒有試圖抵抗過吧?

  「再說,一個光聽見她得和三個女人分享丈夫就發火的男人,又怎麼會傷害她呢?」所以他們完全不用擔心秋水的安危。

  「文判大人說得是。」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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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8-31 13:34:50

第四章

  素淨的裙宛如一朵小白花綻開,小白狗雪花伏在裙面上酣酣睡去,連秋水恬靜地坐在星光閃耀的夜溪畔,右手輕輕撫摸雪花一身軟毛,白哲的臉龐淡淡無緒,微微仰望月娘。她好久不曾見到人界的景物了,雖然一切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也不再有她的親人活在此處,卻依舊讓她無限懷念。

  武羅站在連秋水身後,距離約莫十步,他沒靠近她,雙眼深深地凝視著她,完全不想移開視線。

  將她帶離黃泉,出自於衝動,冷靜下來之後,反而對自己的蠻行手足無措。

  他想帶她去哪裡?

  他能帶她去哪裡?

  人界,已經沒有他與她共同生活過的「家」,小茅屋不在了,粗木搭建的房舍也不在了。而她,只是溫馴地跟著他,他往哪裡,她便在哪裡,不曾質疑,不曾退縮。

  「小武哥,你過得好嗎?」良久,她開口問,率先打破沈默。

  「嗯。」

  「那就好。」

  短短三句應對,又陷入靜默。

  武羅感到懊惱。

  百年未見,他看到她的頭一句話是吼著逼問她為何沒去轉世,她卻溫暖地關懷他是否過得好,他應該也要關心她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在地府裡有人欺負她嗎?她又是如何打發漫長枯燥的時日?

  「秋… … 」

  「你記得嗎?那一次我在街上和大夥兒走散,你找回我之後,很生氣地數落我好幾句,我一哭,你又慌了,抱著我,笨手笨腳地拍著我的背哄我。」

  他當然記得,過往歷歷在目,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我說過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急瘋了。」

  她笑著輕頷。「對… … 你好急,喘籲籲的,滿頭大汗,髮絲淩亂,臉上寫滿焦慮。我不知道你跑了多久、尋找得多累,但你抱緊我時,你的心跳聲好響,坪咚坪咚的… … 」而他那一個將她揉入懷中的激動擁抱,被隨之到來的管事與她的幾個妹妹看見,兩人悄悄瞞著的純純戀情,傳回連府,傳回連老爺耳裡。風雲變色。

  連老爺本來就不準備履行兩家夫人訂下的婚約,更看不起窮小子武羅的孤兒身份,在聽見管事加油添醋地說著武羅與連秋水在大街上卿卿我我的情況後,連老爺簡直氣瘋了,拍桌斥喝的聲音,彷彿能震痛她的耳膜!

  「你這個小窮鬼!竟然妄想高攀我連大京的女兒?!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窮酸樣,你配得上我家秋水嗎?!給我打斷他一條腿,再轟出去連府!」連大京喝令家丁執棍教訓武羅,不把這渾小子的一臉傲氣打掉,他連大京就跟他姓!

  「爹!不要!別打他!爹!妳們放開我,拜託妳們放開我,求求妳們了,大紅,花雨!」連秋水被兩名高頭大馬的婢女左右架住,動彈不得,仍努力要替武羅求情,請父親高抬貴手,別傷害武羅。

  十九歲的武羅,身形較同齡少年更魁梧高壯,面對六名手執粗棍的家丁也毫無懼色。縛住他雙腕的麻繩被他使勁掙斷時,第一名家丁的攻擊已狠狠揮來,武羅閃身避開,另一個家丁從他背後偷襲,連秋水嚷著要他當心的焦急聲音被家丁喊殺喚打的吆喝掩蓋掉,一棍狠狠砸中他的背!

  「小武哥!」連秋水見他倒地,淚花傾淌,心都要碎了。

  「把小姐關回去她房裡,沒我點頭,不許她出來!」連大京喝令婢女將她帶走,她不從,卻不敵婢女的力量,整個人幾乎是被提著走。

  她心急地喊著,「小武哥- 小武哥- 爹!我和小武哥做錯了什麼?!是娘替女兒訂下這一門親事,我與小武哥彼此相屬,為何您不能成全我和小武哥… … 」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當初妳娘是瘋了,才會隨隨便便和一個鏢師的孩子訂下婚約,我不可能認同這種兒戲!妳死了這條心,快點斷了和這小子的感情,別再恬不知恥地惹些輩短流長,傳進他人耳裡能聽嗎?!」

  「您怎麼可以這樣言而無信… … 」

  「囉唆!妳們還不把她帶下去!」連大京先是吼著兩個動作遲鈍的婢女,而後又怒斥六個家丁,「誰準你們停手的,給我打!」

  之後發生的事,她不清楚,她被鎖進房裡,任憑她再怎麼拍打門板哭求,守在門窗左右的家丁也沒人膽敢違背老爺的命令,全都盡責地看守著大小姐。

  她離不開閨房,只能哭,只能拍門,只能哀求,不知自己麻木地做著那些動作多久。她的眼淚干了又濕,掌心又熱又紅,喉嚨已然沙啞,門,終於開了。她被放出房間,是在隔日傍晚,府裡哪裡還有武羅的蹤影?她追問府裡每一個人,想知道武羅人在哪兒?有沒有被她爹打傷?但她沒能得到半點答案,大夥兒都默不作聲,逃避她哭紅的雙眸淒淒哀求,只因老爺命令眾人永遠不許在連府裡提及「武羅」這個人物。

  打死一、兩個家僕婢女,在每戶富豪人家時有所聞,稱不上是什麼希罕大事。

  想起父親那時命令家丁打他的模樣好生駭人,她急得哭泣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又擔心武羅已遭遇不測,越是胡亂猜測,越是心思紊亂,直到大紅替她端來晚膳,見她毫無食慾,仍是猛掉眼淚,大紅才悄悄在她耳邊說:「他被打得渾身是傷,讓周管家綁在馬背上,由馬兒載著他跑到誰都不確定的方向去了。老爺要他自生自滅,說是看他自己的造化,若馬背上的他被誰救下,算他命大;若馬兒跑往荒郊野外,他恐怕… … 」

  她說出武羅下落,原本是希望小姐別再這麼傷心難過,孰料聽完之後,連秋水的淚卻掉得更凶。

  渾身是傷… …

  自生自滅… …

  連秋水必須咬著手背,才不至於痛哭失聲。為何如此待他?他與她,不過是相互愛著,不過如此罷了呀!這種小小的、不算太過奢求的心願,也不容許他們擁有嗎?

  她的疑惑,同樣存在於武羅心中。

  不只她想問天,何以命運拆散兩人?就連他,也曾狠狠咒罵那片清澄寬闊的蒼天- 他被綁在馬背上,眼睛所看見的,除了耀眼灼人的日芒之外,就只剩下湛藍的天。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強烈地痛著,頭腦昏沈,滿嘴濃重的血腥味,手腳和身軀被牢牢地捆綁在馬背上,教他無法掙脫,只能頂著烈陽,疼痛又飢渴,交織著心裡的憤怒、不甘和難堪。

  連大京的話,每一句都像尖刺,紮得他心口淌血。

  你配不上秋水!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

  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他早就知道自己與她門不當戶不對,早就知道在旁人眼中,她與他的差距有如雲泥,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就是喜愛她的溫柔體貼,就是喜愛她的單純善良,就是喜愛她毫不保留的全心全意。他無法不愛她,能擁有她,會是他此世最奢侈的幸福,所以他選擇無視兩人之間的鴻溝,放任自己想愛她的渴望,時時在心裡立誓,他絕不會讓她吃半點苦,總有一日,他要她風風光光地嫁進武家門,成為武家的媳婦… …

  但現在,他立的誓,即將隨著他的生命之火消失而化為烏有 …

  他的眼皮好沈,胸口、背脊、腦袋各處的痛楚正逐漸從意識抽離,四肢泛起冰冷寒意。若任由黑暗吞噬他,興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睜開雙眼了,興許,就會這樣狼狽地死去… …

  馬兒漫無目的緩步跑著,累了,就停下來吃吃路邊的雜草,渴了,就往水泉的方向去,牠沒留意背上馱著的人還有沒有動靜,那不是牠會在意之事。又跑了約莫半個時辰,牠在一棵樹下閉目小憩,武羅的氣息已經相當微弱,只剩最後一口不願嚥下的傲氣。

  「有匹落單的肥馬!要不要牽回去寨裡,算白白賺到了!」

  有聲音,混混沌沌地傳進他耳裡。

  「牠背上有一具死屍。」

  「隨便丟了吧,帶回去太晦氣。」

  不,他不要死!他不要這樣死去!秋水那個女孩,溫婉卻固執,單純卻死心眼,耳根子軟卻一旦認定了他便是一生一世。他若死了,她會如何?那個傻姑娘會如何?!他光是想,便無法讓自己斷了生息!

  他想大喊,告訴在他耳邊說話的人-

  無論你們是誰,拜託你們救我,我順意做牛做馬報答你們的恩情!救我,我不能死,不能!

  可是失去蠕動力量的唇,擠不出聲音,只是不斷溢出暗紅色腥血。

  兩個只聞聲音不見模樣的人,把武羅從馬背上解下來,甩到一旁的草叢邊「棄屍」,他們的目標只要馬,不要人。

  「嘖嘖嘖嘖,這男人是惡徒嗎?被打得好慘,八成是偷到哪個大爺的愛妾吧?」

  「別囉唆,動作快些- 呀呀呀!死人捉住我的褲角呀呀呀呀呀!」

  武羅用盡最後的半分力量,挪動手指揪緊他所能觸碰到的布料,並且一捉住就死也不放開!

  救我!求你們救我!來人踢不開武羅,褲角被他捉得死緊,發覺死屍並未真正斷氣,不得已,他們只好連馬帶人扛回寨去。他獲救了,真是好消息。救他的是一窩土匪中的某兩隻,真是-- -… 壞消息。

  他別無選擇,只要能活下去,無論救活他的是人是神是妖,他都不在乎了。

  誰會知道,這裡,竟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嘿嘿,小子,一塊兒當土匪吧。」

  匪夷所思的要求,讓甫從昏迷中醒來的武羅聽傻了,以為自己尚在哪個混亂夢境裡,可是眼前那個笑咧咧的魯漢子貼得太近,滿嘴濃臭酒味,熏得他好嗆。

  「你的體格不錯,有沒有學過功夫?會不會打人?你不會是文調調的破書生吧?」不等武羅回答,魯漢子又連珠炮似地問,提及破書生時,他忘掉武羅渾身帶傷,以拳頭猛捶他肩膀一記,痛得武羅齜牙咧嘴。

  「老大,他傷都還沒好,你逼問他有什麼用?」旁邊的土匪阻止頭兒害武羅傷勢加重。

  「這小子用掉我寨裡大半的傷藥,不叫他來當土匪我就變成冤大頭耶!」那些傷藥貴的咧,讓小夥子白吃白喝卻不求回報,有違土匪本性!「那你也得等他清醒呀,他現在八成還昏昏沈沈吧。」

  「就是要趁他昏昏沈沈時讓他點頭答應嘛!不然哪個笨蛋會想當土匪。「少囉唆了,東西拿過來!」一張白紙,上頭歪歪斜斜地寫著「我要當土匪」五個大字。

  魯漢子捉過武羅的拇指,沾紅泥,在紙上打印子,武羅沒有掙紮,他嚴重骨折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人宰割。

  「嘿嘿… …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寨裡的小弟啦!」魯漢子咧嘴露出黃板牙,爽快地宣告。

  武羅在土匪寨裡養傷,一個半月後,終於可以不用再依靠枴杖走路,恢復得極好。寨子裡的每個兄弟都豪爽海派,要打進他們的圈子不費吹灰之力,短短幾個時辰後便開始稱兄道弟,魯漢子姓「虎」,單名一個「標」字,個性大刺剌的,像熊一般高壯魁梧,是這土匪寨裡的頭兒。

  土匪,視燒殺擄掠為家常便飯的世間敗類,這一窩土匪亦然,沒有高尚到奉行俠義心腸,專做些劫富濟貧的偉大善事。

  他們搶路人,搶女人,也搶糧搶財。

  他們,不是善類。他卻在土匪窩裡,得到比連府更友善的對待。虎標老大教會他耍刀的方式,魚二哥教他射箭,三霸哥教他使長棍,四賊哥教他玩流星錘,矮子哥教他用劍,刺癡哥教他打鐵… … 他原本就是喜愛耍刀弄槍更勝於讀詩寫詞的少年,自從爹娘過世,連夫人帶他回連府後,一開始他還有書可讀,半年後,連夫人驟逝,連家唯一會庇護他的人不在了,每日除了粗活雜工之外,他再也沒有機會摸到紙筆。

  短短半個月後,他的刀法耍得比虎標利落;箭術更是遠勝魚二哥,百尺遠的樹幹上停歇的蟲子,他都能精準射下;長棍使來行雲流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連三霸哥都對他的領悟力讚不絕口。

  他們出自於真心地接納這個被他們稱為「小傢夥」的兄弟,把自身所學的技能完完全全教導給他,虎標甚至還想將親妹妹嫁給他。

  「雖然我小妹比你大一些,但有哈關係,你看起來比較老嘛,兩個站在一起簡直是天什麼作什麼合什麼的!」

  天作之合啦,虎標大哥。

  虎標的妹子虎嬌,擅使長鞭,有著虎標一家族的標準寬頰虎目,芳齡二十八,年長他九歲,婚配是大凶,可粗咧咧的野人哪管這種小事,看對眼了,就算是八字不麼口也不放在心上啦!

  「我有未婚妻了。」武羅從不隱瞞自己名草有主。他的故事,在醒來的第一天就被寨裡所有人圍著逼問出來。「你是說那個岳父大人差點把你活活打死的未婚妻呀?叫什麼秋什麼水的?」

  虎標一邊吃酒,一邊冷冷嗤笑,「人家都不知道把你的未婚妻藏到哪裡去了,你以為自己可以和她比什麼翼什麼飛的?人都不見了咧,還是選我妹子比較實際啦!老子長這麼大,認識她這麼多年,從沒看過她對哪個男人嘐嘐地說話!」虎嬌連面對他這個大哥都只會用吼的,害他一直以為自家妹妹的嗓音天生就像男人。

  武羅默默地磨刀,這把刀是他初學的成品之一,晚些要拿去給劍癡哥評鑒評鑒。他原先順暢流利的磨刀動作,在虎標提及「人都不見了咧」之際,微微停頓,臉上浮現一抹愁緒。

  他找不到秋水。

  在他仍負著傷時,便急著想讓秋水知道他還活著,他擔心秋水茶飯不思,他擔心秋水以淚洗面,他更擔心秋水會傷害她自己!

  虎標拗不過他的堅持,親自扛著他回去興寧村的連府悄悄見秋水一面,但他失望了,秋水老早便在連大京的強勢主導下,被家丁送到西京的別院去,為的就是擔心他武羅這個渾小子沒死成,又回來尋她糾纏。西京的別院… … 他根本不知道在哪裡。他央求虎標帶他前往西京,即便漫無目的也好,即便大海撈針也罷,他只想快點找到她。

  虎標覺得他瘋了,再不然就是那時被連府的家丁打壞了腦袋!西京那麼大,人家又刻意要藏起一個足不出戶的閨女,他哪有可能找得著?

  武羅拗著不肯回寨,搖下話就算虎標不幫他,他也要自己拐著傷腿去找人。

  虎標氣他頂嘴,更氣他難以溝通- 沒關係,武羅聽不懂人話,他虎標恰恰好也不是愛說教的料,他習慣小人動手不動口啦!

  他一掌劈昏傷勢未癒的武羅,直接扛回土匪寨裡好好休養,日後每當武羅又想前往西京找人,虎標就會如法炮製,先劈再說,武羅幾乎是被他困在土匪寨裡,走不能走,逃不能逃。

  「算算也已好幾個月,我要是你那個沒天良又無緣的岳父大人,面對一個肖想自己寶貝女兒的臭小子,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趕快把女兒嫁給另一個我比較順眼也比較不臭的小子,這叫… … 生什麼米什麼熟飯的啦。」虎標好似怕武羅不肯徹底死心,故意說話刺激他。沒辦法,難得遇見妹子看得上眼的男人,他這做大哥的不幫妹子這個忙,行嗎?武羅抬起頭,愕視虎標。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譽田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連大京的聲音,似鬼魅,如影隨形,在他耳邊轟然若雷。

  虎標說得對,連大京確實會這樣做!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閒情在這裡刷刷磨刀?

  武羅幾乎是彈跳而起,不多吭半字,匆匆就要衝出寨子外。

  「小傢夥!別想跑!」虎標出手斕他。之前是為了武羅身上的傷勢著想,現在則是為了他妹子的幸福著想,光看見武羅跳起來,他就知道這小子腦袋裡打哈主意!想找那勞什子未婚妻,先過他虎標這關再說!

  武羅閃身避過虎標的擒拿手,寨門就在眼前。

  虎標粗腿狠掃過來,武羅以肘抵擋,同時踢出一腳反擊,虎標竟被這記回擊震退好幾步,他大大瞠圓虎眸,吃驚於武羅的進步神速- 這幾個月裡,武羅每一天都有所精進,他從日日對打中,察覺自己已經無法像一開始用一掌解決武羅。第一天或許他勝得輕鬆,第二天他必須用兩拳,第三天三拳,第四天四拳仍不夠,得用上第五拳、第六拳,第二十天,他可能得陪武羅耗上半個時辰才能打趴武羅,而今時今刻… 武羅無意戀戰,趁勢往寨外奔馳,虎標大喝一聲,操起大刀,嚇唬人地劈砍過去,武羅一個空翻避過,隨手拾起細樹枝,與虎標相搏。

  樹枝軟,大刀硬,本該是大刀砍斷樹枝。

  本該。

  武羅以腕力甩晃,樹枝突地上竄,襲中虎標握刀的手,將他五指劃開血口,虎標疼得鬆開手,大刀匡當落地,武羅轉身疾馳過寨門,遠遠拋下虎標,留在原地的虎標不怒反笑。

  「你這小子- 你這小子真不錯!我虎標中意你啦!你真的不考慮娶我妹子虎嬌嗎?」

  「我有未婚妻。」武羅仍舊只有同一個答案,即使他的身影已經跑遠,還是堅持要說。

  「如果你這趟去找不到那叫秋什麼水什麼的未婚妻,就回來娶我妹妹呀!」

  虎標的嗓門原本就大,加上雙掌圈在嘴邊,聲若洪鐘地足以教方圓十里內都聽得一清二楚,武羅當然也聽到了,他緩緩回答,心平氣和但無比篤定。

  「我不要。」不是虎嬌不好,而是他早已心有所屬。他愛秋水好久好久好久了,從他與她都還是孩子時,他便好喜愛她,就算他由童稚男孩變成高壯少年,那份心情從不曾改變過,只有更加深濃,即使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無法擁有她,那時他所抱持的念頭,也是終生不娶。

  原來… … 拗執的人,不只是秋水,他也一樣。

  他心急地想要快些見到她。

  甫踏進西京城門,百姓交頭接耳,說的是西京首富長子娶妻之事,他原本不以為意,忙不叠地在街上探問連府別院的方向。

  「興寧村的連府?」

  賣菜老婆婆一臉被問倒的困惑神情,畢竟連府並非西京在地大戶,加上西京人口是興寧村的百來倍,姓連人氏也不少,她嗯嗯呀呀思索好久,久到武羅都準備改向其它攤販探問時,才猛地拍手。

  「呀- 是不是要和首富白老爺長子成親的那個興寧村連府?如果是的話,你往這兒直直走,右轉,看見一間飯館後,拐進左巷,再直直走,掛滿紅彩和喜字的那一戶就是啦!」

  呼,終於想起來了,老腦袋還是很靈光嘛!老婆婆沒察覺武羅錯愕的反應,繼續說下去。「白老爺的大兒子也該成家立業了,早些娶媳婦兒是好事,聽說連府和白老爺是有生意往來的合作夥伴,現在親上加親!咦?人呢?」她話還沒說完,已經看不到方才問路的年輕小夥子。怎麼連聲謝也沒說?現在的孩子真不懂禮數 …

  武羅疾馳在街道上,心裡一聲一聲:不會!不可能!強烈到快要衝破他的胸口。

  不會!

  不可能!

  決計不可能是秋水!

  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

  她是個多頑固的丫頭,認定了他,便是全心傾慕,誰也撼動不了她的意志,無法勸她改變。

  這樣的秋水,若不是被她爹強逼,不可能妥協… … 也許,兩府聯姻的對象並不是秋水,秋水有許多個妹妹,說不定是她們… …

  就在武羅忐忑不安時,他看見了掛滿紅彩的宅子,它不寬敞,僅是興寧村連府規模的四成,處於西京九街巷末,相當僻靜,若不是府門掛有火紅色燈籠及牆欞上妝點著刺目紅綢,很容易隱於鬧市。他翻身過牆,躍入小園圃。別院不大,房舍約略有十間,不算多。他一間一間地暗暗查訪,很快便在並列於長廊上的第五間昏暗房內,找到秋水。

  桌上,放著七彩霞被、嫁裳及一頂綴滿珠貝的繁複鳳冠。

  床上,她合緊眼,彷彿在睡,眉心卻有解不開的結,一張蒼白病容,對照著喜紅色嫁裳,更顯得巴掌大的小臉多麼消瘦虛弱。

  他來到床前,輕撫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冰冷若雪,若不是胸口尚有微弱呼吸的起伏,他差點以為她已失去生命氣息。

  「秋水 … 」

  他的低喚,讓那對緊閉的長睫輕輕顫動,緩緩睜開。迷濛的眼,模模糊糊還沒瞧清他的容貌,淚,已經先流下來。

  「小武哥 … 」她不知是清醒抑或渾噩,目光渙散,伸出右手要碰觸他,玉萸才剛舉起又軟軟垂下,他實時反握住,那骨瘦如柴的觸感教他吃驚,接著又聽見她喃喃說道,哭啞的嗓音可憐兮兮,「我不信小武哥已經死了,我不信… … 小武哥… … 不要離開我… … 」

  混亂的哀求,自言自語著,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卻好似沒有看見。

  「我沒有死!我回來了!秋水!妳看著我- 我沒有死!」他箝捧著她的臉頰,要她仔細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幾個月裡變得更加衰弱,她怎會將自己照顧成這副模樣?!她到底有沒有吃有沒有喝?!她不會天天都在掉眼淚吧?

  「我不嫁… … 求求你… … 爹-- -… 我不嫁… … 」

  她此時神智不清的泣喃,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緊,指縫間仍可見乾涸許久的血跡,他試圖扳開,她的五指始終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妳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喚,終於讓她的視線逐漸清明,清淚滾得更凶更急。

  她作過太多這樣的夢,夢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當她伸手擁抱他時,他便會化為氤氳煙霧,讓她撲空、教她失望。

  這一回,也是夢嗎?

  爹說,他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死心吧!

  大紅說,他死了,否則怎麼會完全沒消沒息。

  管事說,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傷又沒有盡快醫治,生機渺茫。

  掄拳的左手,碰著了他剛稜緊繃的臉龐,是溫熱的,是實體,不是虛幻的,他沒有消失不見。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跡使得這個簡單動作變得費勁,同時,有東西,細細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來。她以指尖觸摸他的下顎,他略硬的鬍髭刮癢她的膚,而她的指,為他帶來了細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膚,怎會在他顎膚上留下任何痛覺?

  武羅拉下她的柔萸,在眼前檢看。

  血,乾涸後的顏色,是深深的褐,滿佈在她掌間。無數粉碎尖銳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漬上,有些深深沒入她手心膚肉內,刺出大小不一的傷口,因為此時她的攤掌碰觸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結痂的傷口,鮮艷的血,又開始汨汨湧出。

  那些紮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臉頰的元兇。

  他拾起從她掌心掉落出來、體積較大的碎片端倪仔細,瞬間,倒抽涼息,眼眶炙熱泛紅!

  他的,龍玉珮。

  那塊在他被連府家丁亂棒齊毆時,跟著一併砸碎的龍玉珮,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標發現,虎標將它們及他那襲染血的布衣一塊兒打包丟棄了,而另一部分… … 掉在連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們割破她的掌,帶來疼痛,她也不鬆手。她握著,足足好幾個月… …

  「傻秋水 --… 」他好心疼地喚著她的名。在確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後,她唇畔浮現笑容,投入他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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