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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26:27


  星河張口結舌:“同……同床……就是一張床上躺了一個時辰,什麼也沒干。”

  “光躺著不夠嗎?你還想干什麼?”他眄著眼睛看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麼,年紀大了,懂那些事兒了,想嘗嘗滋味兒是嗎?什麼叫破罐子破摔?誰是破罐子?你是我宮裡女官,我想對你做那事,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知道,總角之交,情誼珍貴……”他說著,慢慢長籲了口氣,又像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女人值什麼……情誼珍貴,才最難得。”

  那個坎兒,要想邁過去太容易了。他是個純粹的人,對感情有極高的要求,如果沒有兩情相悅,草草做了那事,發小就變得和其他女人一樣,在這鎖閉的深宮中爭斤掐兩地算計,一天天地腐敗,一天天地世俗下去……他不忍心她變成那樣,所以不能這麼做。

  不敢碰觸,確實是的,可以抱一抱,摟一摟,但無法越過那層。他不白占人便宜,一旦關系屬實,他必然要給她名分的。如果她不願意,如果她那顆弄權的心不滅,將來對王朝是個巨大的隱患。喜歡也好,愛也好,沒有瘋狂到不顧一切的地步。在別人,也許可以做到十分,在他,離十分總還差一點,但對他來說已經滿了。

  他看著她遭了冤枉,氣哼哼的模樣,覺得很好笑。二十二歲就像果子長熟了,有些事上蠢蠢欲動,其實不是說她,是說自己。天下人都這麼認為,太子想找個把女人不費吹灰之力,宮裡堆山積海的,任他挑選。可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們,誰知道是什麼妖魔鬼怪。太陌生,除了生孩子不派旁的用處,要想培養感情,又得從她祖宗十八代查起,他國事如山,哪來那些閑工夫。眼下有個人是現成的,他養蠱似的和她周旋了十年,知根知底。他也盤算好了,等她收拾了左昭儀母子,就論一論他倆的事兒,如此不至於浪費時間,正好一舉兩得,娶生不如娶熟嘛。

  她還在邊上喋喋抱怨,“主子您不能再這麼埋汰我了”,他全當沒聽見。極目遠眺,天高雲淡,風吹上來依舊冷得鑽心,但就這麼走著,心裡也覺得很踏實。這種踏實,可能是源自婚姻有著落的踏實,就算蹉跎到三十歲,反正她也跑不了。從這上頭就能看出來,當太子是真好,可以最大程度實現別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還記起開蒙時學過的那首《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那是何等純潔的感情,多少人一輩子都遇不上一回。

  他說:“星河,你喜歡做官嗎?”

  星河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遲疑著應了個是,“臣不愛流連內廷,臣喜歡做官。”

  所以啊,在她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把她納入後宮,她就再也無法施為了,多可憐!可是能夠自由行走又不大好,比如那個樓越亭,橫插一杠子,這些全是多出來的煩心事兒。

  他問她:“你是怎麼稱呼樓將軍的來著?”

  星河悶著頭道:“臣管他叫越亭哥哥。”

  “發小都得這麼稱呼嗎?名字後頭加個哥哥,倒像貼著心似的。”

  他說完,回過身倒著走,微笑看著她,看得她頭皮發麻。她咽了口唾沫,“主子,您留神後頭,仔細別磕著了。”

  他要聽的跟本不是這個。開始認認真真盤算,“我是二月裡生的,你呢?”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恰好就是太子爺的千秋。這麼大的月份,她怎麼和他爭辯?星河認命地嘆氣:“臣是十月裡生的。”

  然後呢?他還是含笑看她,她到底慌了,掙紮著說:“臣不能逾越,這不合禮數。”

  “怕什麼的,反正這夾道裡沒旁人。”他循循善誘,像個拐騙孩子的人牙子,“還沒人管我叫過哥哥,我今兒想聽,你叫我一聲,像叫樓越亭那樣的。”

  星河憋屈地擰眉看他,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沒人管他叫哥哥?他底下一幫子弟弟妹妹,人人都管他叫二哥,還不夠嗎?她很想對他說,“主子您再這樣,我就要傳太醫了。”可是沒膽兒,她搞不清症結在哪裡。這位爺的心思既深且多,也許正揣測樓家和簡郡王也有勾結,她要是莽撞了,對誰都不好。

  太子那頭呢,所謂的哥哥,自然不是手足間排著序的那種。他滿眼渴望地瞧著她,見那紅唇開開闔闔好幾回,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說不成,“我叫不出口。”

  “青主哥哥,怎麼叫不出口?”太子發狠道。然而叫完了自己品味一下,發現儲君就是儲君,連名字都帶主字兒,這就已經隔了一道了。要是換了別的兄弟呢,青鸞哥哥、青宵哥哥,就連老四的青葑都比他的強。太子一瞬失望透頂,頹然回過身去,走進了長風呼嘯的宜春宮門裡。

  星河追上去,看他落寞,心裡竟有些覺得愧對他。她說:“主子,您別難過,您忘了您還有小字呢。”

  太子眼前一黑,遙想當年,他母後也算飽讀詩書,可是給他取了個那樣的乳名……

  “阿寶?”

  星河點頭不叠,“阿寶哥哥,您看多親切。”

  太子臉上浮起了苦笑,“趁早別叫了,那小字母後大行後就再沒用過。”漸漸走到命婦院了,他駐足抬了抬下巴,“你回去歇著吧,忙了幾天了,準你半天假,睡足了再來伺候。”

  說好了讓她回來伺候文房的,現在看來不過是人前的說辭。太子的性情雖然叫人摸不著頭腦,但偶爾也有善心大發的時候。於是昨晚上夜闖她屋子的事兒,都變得不怎麼要緊了似的。她放松了語調一筆帶過,“我昨兒回來得晚,沒去麗正殿請主子安。”

  他說我知道,“後來我就過來了。”

  他連一點兒要遮掩的意思都沒有,她吃驚過後,無言以對。

  太子見她沈默,自己倒想著要解這個圍了,笑了笑道:“我是來問問房家那件案子的,想傳你,天兒太冷,你們女孩子受不得寒,索性親自過來。沒想到你睡下了,話沒問成,不過瞧見你睡著的樣子了。你那睡相啊……”見她滿臉驚惶,他笑得慈悲,“不說了,怕你臉上掛不住。”

  反正他不踩上兩腳就渾身難受,星河認命地點頭,“臣睡著了確實沒有醒著的時候機靈。”說完屈膝向他一肅,“多謝主子準我休沐,我先歇會子,等日暮了再到殿裡侍奉。”

  官帽上的孔雀翎在她腋下左搖右擺,太子站在那裡目送她,等她進了院門,方慢吞吞朝前殿去。

  星河回房,什麼都沒張羅,打開炕櫃拉出被臥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睜眼的時候天都已經暗下來了,忙收拾起身,上麗正殿。進了隨牆門看見十幾個小太監正上燈,包著鏤雕銅活兒的大紅撐杆兒頂上去,燈籠鉤子準確整齊地落下來,微微參差的一聲“喀”,幾乎分不出先後來。所有人都是寂寂無聲的,連鞋底擦過地面都要盡量輕和快。這就是帝王家的規矩,是人越多,越不慌不忙的那份穩妥從容。

  她提起袍子從邊路上月台,才走了一半,德全從殿裡退出來,這回連值房都沒去,老老實實在廊檐下侍立。發覺身旁有腳步聲,轉頭看了一眼,鬼五神六地蹭過來,朝殿裡使眼色。星河不太明白,問怎麼了,德全說“老爺子來了”。所謂的老爺子,指的是皇帝。

  這事倒有些稀奇,皇帝很少上麗正殿來,一般朝中大事都在內閣值房處理妥當,太子又常隨侍左右,什麼要緊事兒,特意跑這一趟?

  “傳膳了麼?”她壓聲問。

  德全點了點頭,“主子正侍膳呢。”

  然而御駕在前,不是誰都可以露臉的。她不能進殿裡,便和德全一道,立在廊廡外沿等候。

  夜幕升起來了,天上稀稀拉拉點綴了幾顆星子,寒冬臘月的,風直往領袖裡鑽。星河不像德全,弓背塌腰地佝僂著,她站得筆直,尤其這會兒精神全在牆上,壓根兒顧不得冷暖。

  殿牆雖然厚實,到底沒法完全隔音,因此皇帝父子間的談話,還是隱隱約約透了出來。

  當今萬歲不管是理政還是治家,都算得上嚴苛,但也有例外,也許對其他子女恩庇平平,對恭皇後留下的兩個兒子,還是相當愛重的。他同太子說話,一遞一聲關心他的課業,詢問昨天出宮拜訪元老們的經過。太子條理清晰地回答,他或是贊許或是指點,儼然尋常人家的慈父。

  左耳風聲,右耳溫情,在這寒冷的夜裡,奇異地融彙和諧。只是殿裡說話有揚有抑,聲兒矮下去,便聽不大真周了。似乎又說起了東宮內眷的問題,這可能是父子家常時必要討論的話題,中間還夾入了她。恍惚聽皇帝說起“宿寓今的女兒”,邊上德全便悄悄向她拱手,意思給她道喜。她沒理會,太子的聲線清朗,聽得更清楚些兒,他還是那幾句,“咱們挺好的,請皇父放心。”說當初皇父年近三十才生的他,他和星河眼下才二十二,有的是時候。

  皇帝不大放心,“話是不錯,但譬如莊稼人種地,不能單在一根苗上澆水。帝王家,社稷傳承是頂要緊的。”

  這下子德全不再拱手了,愈發屏息凝神聽牆角。結果等來了太子一句話:“我只要她。”於是又是伸舌作揖,怪相扮盡。

  皇帝長嘆:“你這樣,叫朕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了,可朕終歸還是有了你母親以外的女人……這世上,沒有誰能不管不顧照著自己的性子活,就算朕,也免不了這個俗。朝中近來的風聲,想必你也聽見了……”然後便混混沌沌,揉雜進了無邊的風聲裡。

  星河握起了袖中的雙手,明白這回皇帝是預先來和太子通氣兒的,他頂不住八方壓力,終於動了重新立後的心思。這話要是和信王說,信王可能會一針見血,“昭儀當了皇後,轉頭她兒子就該入主東宮啦。”但和太子說,太子卻是一百二十分地體諒皇父。

  “皇父不容易,只有兒子知道您的苦處。社稷穩固,乾始必賴乎坤成。皇父為了我和四弟,這些年後位一直懸空,朝中大臣多有微詞,萬鈞重擔都是皇父一人承擔,兒子看在眼裡,心疼得緊。如今兒子們大了,皇父也該喘口氣了,皇後當不當立,當立誰,都由皇父決斷,兒子們沒有不從命的……”

  星河看向天上,今晚銀鉤一線,北風刮得月暈都要散了。

  兩盞茶後皇帝起駕,東宮上下跪送一片。聖駕出了崇教門,太子方站起身來。也沒有多言,只看了她一眼,星河會意,忙垂袖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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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26:54


  燈下太子的臉,白得有些發涼。星河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臉色,入殿之前雖然早有準備,但乍然看見,心頭還是忍不住一陣痙攣。

  放下棉簾上前來,她叫了聲“主子”,他連眼睛都沒抬一下,一手無力地揮了揮,“讓外頭站班的人都下去。”

  星河應了個是,退到簾外揚袖擊節,啪啪的脆響,在濃稠的夜色裡蕩漾開去。一轉眼的工夫人都退盡了,偌大的宮掖空空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淒涼冷清,天地的中心只有兩個人,在寒冷裡夜裡相互作伴。

  太子指了指杌子,“坐吧。”

  星河謝了恩坐下,他不起頭,她不敢貿然和他談論皇帝此來的用意。等了很久,他一直沈默,她偷偷覷了他一眼,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以痛苦的姿勢壓在膝頭,仿佛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上去了。虎骨的扳指堅硬如鐵,扣著那指節,扣得指尖血色全無。

  可能他也需要適應,星河靜靜等待,良久終於等來他的嘆息:“先頭聖諭,你聽見了吧?”

  如果換了平常,她必定是要一口咬定說沒有的。這回不一樣,形勢並不樂觀,他心裡壓著事,不該有意和他耍花槍。

  星河道是,“皇上有示下,說要冊立誰了麼?”

  太子緩緩搖頭,“老四在御案上看見過一封草擬,上頭寫的就是鳳雛宮那位。”

  星河沈默了下,復問他,“主子預備怎麼料理?”

  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工於謀算的陰沈來,調轉視線輕飄飄瞥了她一眼,“怎麼料理……路子是現成的,不早給你鋪好了麼。眼下駙馬案在你手裡攥著,你知道應當怎麼料理。”

  如果沒有順水推舟,控戎司錦衣使豈會那麼輕易落到她頭上?左昭儀不是要她了結那樁案子嗎,現在時候到了,不了結也不成了。

  星河道是,“明兒我就進衙門安排,撬開疑犯的嘴……”

  “用不著費那手腳,凶手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高仰山不死,拿什麼做出京城第一大案來?又怎麼隔著宮牆,牽連宮裡的昭儀娘娘?”他微微乜著眼,那濃密的眼睫下依稀透出淩厲的光,“宿大人,報答主子的時候到了,做得漂亮些兒,別叫人看出破綻。”

  星河惶然看向他,雖然這令兒下得並不違背她的初衷,但這起案子背後的主謀居然是他,實在令她始料未及。

  他笑了笑,笑容裡沒有溫度,“覺得很意外?”

  星河倉促說不,然而略一頓,還是點頭,“臣確實沒想到……”

  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偏過頭看燈樹上的那排紅蠟,“沒什麼可意外的,皇權下的勾心鬥角,本來就是如此。”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佯佯踱步向燈樹走去。

  案頭的漆盤裡供著一把小銀剪,他執在手裡,牽起袖子去剪燈花兒,動作纏綿優雅,仿佛那是一項多麼精細,又多麼偉大的事業。燃燒的靈芝樣的小火球脫離了燈芯,伶仃立在剪尖那一簇鋒芒上,漸次暗下去。輕輕一敲,漆盤裡盛著清水的銅盞是它最後的歸宿。

  哧地一聲熄滅,很快蒸騰起一蓬細小的煙,瞬間消散,太子手裡的銀剪又移向了下一盞燭火。

  “誰都別怪,政鬥之下立場鮮明,是他自己沒遠見。不單他,高家一門這兩年做局做得出格,索性趁著這當口,都料理干淨吧。”濃烈的金色照耀他的臉,他微微偏過頭,陰影便大片爬上他的脖頸。

  四兩撥千斤,輕易拔除了眼中釘,就算沒有她的參與,最後案子也會照著他的設想發展。

  星河知道,太多的顯而易見反倒可疑,背後必是有高人,只沒想到這高人會是他。草蛇灰線,伏延千裡,駙馬之死公主難辭其咎,宮裡的娘娘也脫不了干系。她慶幸自己的計劃正和他不謀而合,否則他下一個要剪除的恐怕不是燈花,而是她了。

  她呵下腰去,拱手說:“請主子放心,臣一定把事辦得滴水不漏。”

  他點了點頭,臉上又浮現起哀容來。“我並不是不想讓皇父立後,赫赫皇朝中宮懸空,於社稷是大忌。可這皇後之位誰都可以坐,唯獨左昭儀不能。我還記得母後病重,宮中妃嬪入立政殿侍疾問安,左昭儀素衣素服前往,向人便稱齋戒茹素,為皇後祈福。她當真那麼好心麼,穿得奔喪樣兒,不過是為了氣母後。病人跟前最忌諱落淚,越是這樣,她越說些傷情的話,惹母後難過。後來連裕太妃都看不過眼了,半笑半罵著把她打發走,她夜裡就盛裝打扮入了甘露殿……這些話,我從來沒和皇父說起,皇父也不明白我的心。有些事靠嘴說,雖一時解氣,後患卻無窮。我不能讓父子間生猜忌,寧肯做絕,面子上要圓滑。”他說罷,忽然一笑,“你瞧瞧,帝王家就算是至親的人,經營起來也要使心眼子,可悲麼?”

  星河卻明白他的難處,強敵環繞,太子這個位置不是鐵打的,稍有不慎就成別人的了。

  她搖頭,他更要發笑,壓低聲道:“只要一天沒有登極,我都得步步為營地算計。皇父他老人家當真是有年紀了,心腸變得越來越軟,今兒可以冊封左昭儀為後,明兒就能把太子撤換了,我不得不防。所以我得先發制人,趕在別人拿我喂刀前,打倒他們。咱們這天下第一家,沒有骨肉親情,只有成王敗寇,你在宮中十年,想必早就已經看透了。”

  是啊,早就看透了,但這些話她沒有從他口中聽說,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完全不用同她交底的,這麼做若不是出於拉攏,就是有更深的,她無法參透的謀斷。

  燈樹上那排燈花都被清理完了,燭焰不再跳躍,明亮如常。他放下銀剪回身吩咐:“眼看要冬至,冊立皇後的詔書大多在那時候頒布。你要快,趕在冬至之前結案,否則又要害我再費手腳,實在麻煩。”

  下回的“費手腳”,黴頭不知是誰去觸了。既然今天直言不諱,目的就是要看她的表現,星河忙道是,和聲撫慰著:“主子心裡不要怨怪皇上,朝中那干大臣隔三差五就上一回奏疏,萬歲爺也是沒法子了。”

  太子聽後不過涼涼一牽唇角,“我不怪皇父,可恨的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總算挨過了最羸弱的八年,倘或換作以前,我怕是真成砧板上的肉了。”

  這也是左昭儀運道不高,八年間皇帝心沈似鐵,她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如願以償。如今太子長大成人,手裡又握了實權,再想扳倒,豈止要花十倍百倍的力氣。

  星河領了命出來,迎面一陣涼風,澆得人五髒六腑都凍住了。回到內寢難以入睡,本想連夜回衙門去的,再一細想怕引人懷疑,勉強躺在炕上,一夜輾轉反側,腦子轉得風車一樣。

  屎盆子一定得扣在高知崖頭上,不過手段要迂回,免得過於顯眼,叫人瞧著難看。

  她下令徐行之,把當初案發時扣押的嫌犯狠狠過了一回堂。五個人一塊兒受審,四個打得腿折胳膊爛,唯獨一個全須全尾兒的,留下懇談了一番。

  “你告訴我,究竟是誰毒死了駙馬爺。”

  那個夥夫嚇得沒了人色,主審女官再漂亮的臉蛋,這會兒看著都像廟裡塗著口脂的閻王。

  他哆哆嗦嗦,撕心哭喊:“大人……大人啊,小的真……真不知道。小的就是……是個挑水做飯的,平時連駙馬爺的面都見不上……”

  星河冷笑,抬手一揮,左右上前按住他,兩只酒盅磕托一聲並排擺在了他面前。

  “一杯砒霜,一杯鴆酒,你喜歡哪杯,自己挑吧。”

  挑哪杯都是個死,夥夫嚇得肝兒都要碎了,漲紅了顏面,腦門上青筋根根蹦起,殺豬似的蹬腿嚎啕:“不不不……小的不想死,我家裡有老娘,還有個剛落地的孩子……大人您行行好,饒了小的吧!”

  邊上金瓷火上澆油,噌地抽出匕首來,那刀鋒堪堪擦過他的面皮,咚地一聲紮在他面前的春凳上,“不喝也行,控戎司折磨人的手段多著呢,今兒管叫你痛快。”

  那夥夫畢竟只是個尋常下人,自公主府裡出亂子,至今半年有余,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裡,沒日沒夜聽那些慘叫哭號,早嚇得驚弓之鳥似的。剛才又目睹了幾個同伴的下場,愈發覺得自己不能活。這毒酒一重,匕首又一重,全擱在他面前,他的腦子頓時就木了,只覺一股熱流湯湯而下,褲襠裡暖和起來,番子卻哈哈笑罵:“孬種,還沒上刑就他媽尿了!”

  一個男人總有底線,比如這尿褲子,自打懂事兒起就再沒有過。這回眾目睽睽之下丟人現眼,番子的幸災樂禍幾乎把他淹沒,他臉紅脖子粗,“不就是條命嗎……”但“要就拿去”這句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星河看火候差不多了,撤走了按壓他的人,隔著書案同他談條件,“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錢。橫豎先頭幾個人的了局你都看見了,再嘴硬下去,不過同樣下場。我給你指條明道兒,你辦得好,我保你全家太平;可要是辦得不好,不光你,你老娘,你媳婦兒,還有你三個月大的兒子,都得下去伺候駙馬爺,你自個兒掂量掂量。”

  都到了這份兒上了,還有什麼可掂量的!夥夫咬牙,親娘祖奶奶地叫開了,“您吩咐,小的全聽您的。”

  星河說好,“我只要你一句話。”

  夥夫點頭如搗蒜,“這會兒就算罵我爹是王八,小的也干。”

  星河寒著臉皺了皺眉,“我沒閑心管你爹是不是王八,我只知道駙馬案要結案,就是捅破天,也得找出背後的主謀來。你不咬別人,別人就咬你,當初一塊兒進來的是六個,還有一個關在隔壁刑房裡。人家比你識時務,早早兒指認了你,只要你不松口,這殺人的罪名就是你的,你喊冤也沒用。”

  就比如一件東西沒人爭,都不拿它當回事,抽冷子蹦出一個抬杠的,臭肉都變香了。星河深諳此道,隔壁牢房裡也沒有這個人,一切只是手段罷了。夥夫一聽有人搶著立功勞,還把矛頭指向他,果然萬萬不能領受。他掙紮著,趴兒狗一樣爬上前,額頭在地上砸得邦邦響,“大人您是菩薩再世,您一定救救小的。只要讓我留著吃飯家夥,您說什麼小的都照做。”

  星河松了口氣,靠向圈椅說好,“我問你,駙馬身亡前,是不是才用過晚膳?”

  夥夫說是,“府裡每日酉時三刻擺飯,天塌了時辰也不變。”

  “當天晚膳前,二爺高知崖是否入公主府,同駙馬發生口角?”

  夥夫說是,“吵得一天星鬥,府裡人人知道。”

  “為什麼?”

  那夥夫簡直是個可造之才,很懂得舉一反三,“這還用問嗎,二爺和暇齡公主有那層關系,哥兒倆搶著侍主,爭風吃醋。”

  案後的人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最後問你一句,高二爺往駙馬食盒裡加鶴頂紅,是你親眼所見嗎?”

  夥夫微愣了下,可也不容細想,毫不猶豫地點頭,“是,是小的親眼所見,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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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27:10


  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自己衙門結案,用不著費什麼周章。南玉書是一把手,先具好文書呈報他,只要他那裡用了印,接下來就可以請十二處主筆開堂過審了。

  可南玉書盯著狀子看了半天,又抬起眼打量堂下跪著的夥夫,“毒是他下的?物證呢?人證呢?不能單靠一句話就定罪吧!”

  他是有意和她過不去,要論控戎司以往辦的案子,壓根兒不講究什麼證人證言。只要是堂官認定的,沒溜都能給你理出絲縷來。南玉書這人,也是個沒出息的,這件事上給她穿小鞋,算什麼本事。他是不知道,這案子正是他主子做的,趕緊辦妥了大家輕省。他卻有意拿唐,要是叫太子知道,不踹他個窩心腳才怪。

  夥夫認罪,當然是虛晃一招,她不能直接扣押高知崖,這麼著就徹底得罪簡郡王那頭了。必要讓夥夫先認罪,到了十二衙門忽然翻供,十二位堂官親眼目睹的,她是回天乏術了,才不得不犧牲暇齡公主的那位小情兒。回頭抽個空,上簡郡王那裡流兩滴淚,他又要顧忌後頭還有用得上宿家的時候,啞巴虧不吃也得吃。

  可是這姓南的實在太難纏了,星河坐在圈椅裡,托著茶盞刮著茶葉。低頭喝一口,滿嘴都是碎沫子,她皺起眉,扭頭問底下小吏,“我這杯裡的是高碎?回頭十二處來人,也叫大人們喝這個來著?”

  小吏點頭哈腰道:“回大人,衙門裡用茶厲害,經常是幾樁案子連軸審。夜裡要釅茶提神,一泡就是整吊子,用好茶上頭不能批,衙門裡的經費又有限,所以……”

  她聽完了,把手裡茶盞往茶幾上一扔,杯裡的水潑得滿桌盡是,哼笑道:“衙門裡經費有限?上太子爺跟前哭窮還猶可,在我跟前耍裡格愣,小瞧我了。我也不和你對賬,既然窮,那就拿我的俸祿,每月貼補衙門茶錢。千戶和底下兄弟們辛辛苦苦辦差,閑下來不能連口好茶都喝不上。咱們不要御供,就是尋常小葉兒也成,別拿陳茶撅碎了蒙事兒,我這裡不讓這個面兒。”

  這麼一鬧,大夥兒都有點看熱鬧的意思了。堂堂的控戎司沒有好茶,那是騙鬼呢,好茶都歸了指揮使和他手下幾個得力千戶了,至於旁人,陳茶高碎愛喝不喝,哪兒來那麼些窮講究!可糊弄別人還成,宮裡出來的尚書,幾時也沒喝過那個下腳料。拿她當棒槌,實在太混賬了。

  那管雜事的隨堂頓時一腦門子汗,邊拿袖子擦汗邊打圓場:“哎喲,可不敢,大人您息怒,卑職立刻著人去買好茶。十二處的主筆們都是御前紅人,萬不敢叫他們喝高碎……”

  南玉書有些掛不住了,涼聲道:“不大點事兒,宿大人也別太揪細了,咱們還是接著說案子。”

  “有什麼可說的?”她臉上帶笑,話語間鋒芒卻如尖刀,“按理兒誥命宗女的案子都由錦衣使掌管,我這頭結了案,直報御前也成。可這是頭一回上手,怕有不足之處,特特兒請南大人代為掌眼。既然南大人說不妥,那就再壓一壓,萬一太子爺問起來,還請南大人替我周全。”

  她沒急著和他爭辯什麼人證物證,以退為進反而讓南玉書猶豫了。他和邊上千戶交換了下眼色,心裡恨這娘們兒厲害。手指在那張供狀上篤篤叩著,沒計奈何,把狀子闔上了。

  “宿大人辦事一向穩妥,既然命案有主兒了,那就照宿大人查出來的結果呈報吧。”一面說,一面調過視線來打量堂下夥夫,干笑道,“進了控戎司,九成身上沒一塊好肉,這東西也算識相,齊頭整臉見閻王,也免得陰司裡對不上號。”

  星河聽後一哂,示意金瓷把人犯帶下去,抽出空兒來應付他,“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大人聽過這句話吧?辦案子和打仗一樣,多用用腦子,成效比喊打喊殺大得多。”

  南玉書被她夾槍帶棒的話噎得臉色發青,她沒閑心理會他,轉頭回值房寫了份密函,交衙門外蹲守的暗哨轉交簡郡王,言辭懇切地請王爺放心,公主府上風波很快就會過去,絕不會累及公主分毫。然後自己進承天門甬道,親自拜會了五府十二司的主筆,請他們明天設堂,為駙馬被刺案結案。

  因為事關重大,堂審前必須確保萬無一失。夥夫被押入單獨的牢房,徹夜由徐行之等看管。星河站在木柵外,冷冷盯著裡頭瑟縮成一團的夥夫,他那雙甲縫中滿是汙垢的手緊緊扣住了牢門,拿哀懇的眼神望向她,“大人,您說好了保小的狗命的。”

  她點頭,“只要你照我的吩咐辦,最後不過是個證人,誰都不能拿你怎麼樣。可要是說漏了嘴……記好了,外頭三把刀,架在你家小的脖子上,你說錯一句割一刀,到時候誰也怨不上。”

  夥夫瑟瑟發抖,拿頭不住抵那木柵欄,“小的曉事兒,千萬別動我家裡人……求您了大人。”

  殘忍嗎?控戎司裡發生過太多這樣的事,已經尋常得麻木了。只不過以前主事的是都是男人,現在換成了女人,底下辦差的心裡總有些打顫。

  陰暗的大牢裡,常年點著火把,松香易燃,不時有殘留的燃料因烘烤發出滋滋的聲響。火焰像一面旗幟,在凍僵的空氣裡獵獵揮舞,她抱胸站著,長身玉立,織錦的官袍紋理煊煌,襯著那張臉,那麼無情和冷漠。

  大概很少有她這樣的,印像中的女人都像花兒似的嬌弱明媚,是這些雙手沾滿鮮血的男人們,回家後唯一的疏解和安慰。可這世上人人不同,這位錦衣使恰恰是其中異類。她弄權、結黨、鏟除異己,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擺布全司,也許用不了多久,這衙門就會是她的天下。太子寵愛縱容,固然是一方面,雷厲風行的手段,更是逐步攀登的階梯。

  星河知道自己要什麼,在一個滿是虎狼的衙門裡任職,不是人好就能服眾的。要立威,他們凶你得狠,他們冷血你得殘酷,要教會他們什麼是服從,這樣兵刃才能真正為你所用。可不知怎麼,滿目臣服下忽然想起太子,這個命裡唯一的克星,和他較勁的時候常被氣得血不歸心,他遭受挫折時她應該喜聞樂見的,然而心頭的揪痛又難以解釋……這大概這就是自小一起長大,不能割舍的牽掛吧。

  她輕輕嘆了口氣,偏頭問:“什麼時辰了?”

  金瓷跑上斜坡看了眼天窗,“天將暗,酉初前後。”

  她點了下頭,“今夜辛苦你們,等案子結了,準你們休沐兩天。”

  徐行之和金瓷相顧而笑:“大人主事前,咱們休沐了七八年,早歇得夠夠的了。大人只管放心,一切交給屬下等,絕出不了岔子的。”

  她慢吞吞從牢裡走了出來,迎面恰好遇上南玉書的幾位千戶,見了她頓住步子向她行禮。

  她嗯了聲,“房有鄰的案子今兒結了?”

  蔣毅道是,“已經呈報御前了。”

  是好事兒,她溫吞笑起來,房有鄰入了罪,她在簡郡王跟前也有了交代。南玉書費這麼老鼻子勁兒,最後還是為她忙活,細想起來也怪可憐的。

  她擺擺手,讓他們下職,自己乘著官轎回宮。現如今早不是單單一個葉近春,外加四個轎夫的排場,官位坐踏實了,鞍前馬後的,有控戎司番役護送,以保副指揮使平安。其實要論權,控戎司是真的大,五軍各衛親軍分別值守內城東西北三門,唯有控戎司將軍晝夜守衛承天門。承天門是皇城正門,怎樣的信任才能得此殊榮,足見控戎司地位之高。

  一步一步走得再穩些,總有一天她能掌控整個衙門。但南玉書這人,暫時還是不動為妙,女人要想獨自當權,終究有難度。倒不如拿個人頂頭,強似扳倒了姓南的,又來個姓北的。花大力氣替人做嫁衣裳,倒是傻了。

  她支起腦袋閉上眼睛,悠悠長出一口氣。天將晚,這個時節的落日總讓人感覺荒寒。一路行來聽見街面上臨收攤兒的叫賣,“賣半空了,賤賣多給嘍……”這樣有煙火氣兒,即便擦身而過,也還是可望不可即。

  心裡還惦記著,今晚得上麗正殿看看去。和太子通個氣,公主府的事她都安排好了,確保無虞。再者衙門裡忙了好幾天,宮務當真都撂下了,總有吃干飯的嫌疑。上那兒點個卯,哪怕是端個茶,遞個水,也算盡了她的責任。

  於是先回下處,換下了衙門裡的衣裳。錦衣使的官袍雖較之男人已經頗顯女氣,但終歸陽剛多於柔媚。女官的官袍卻不一樣,金銀絲纏繞的圍領,映著絳紅的綢子,像佛像胸前的瓔珞。花冠上有輕顫的步搖,腳下行來,穗子在耳畔窸窣作響。

  收拾妥當沿長街向前,到隨牆門上拐進去,正遇上尚衣局送明天的衣裳。魏姑姑見了她,分外親厚似的,“奴婢來了幾回,都沒遇上宿大人,您如今高升了,忙也是真忙。”

  “可不。”她難得不繃臉子,隨和地笑了笑,“我眼下不常在宮裡,尚衣就煩請姑姑替我把關。要是出了差錯,我可是不念舊情的。”一壁說,一壁跨過門檻,往正殿方向去了。

  提袍上台階,剛踏上丹墀就看見德全和兩個太監候在窗下,德全照舊抱著他的拂塵,另個人托著冊子鵠立。她覺得奇怪,以前沒見過這樣架勢,便上前詢問緣故。

  那兩個太監蝦著腰,陪著笑,垂袖行了個禮道:“回宿大人話,奴才們是敬事房的人,今兒上東宮記檔。”

  這倒古怪了,她拿眼睛詢問德全,德全訕訕笑了聲,“那什麼……咱們宮裡新填了位女侍中,上頭發話,讓主子燕幸來著,這二位是來伺候起居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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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27:38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她點頭,臉上露出了老母親式慈祥的微笑。

  不容易,太子爺今兒總算要長大了,實在太不容易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總要經歷了這種事兒,才能好好的,安下心來成就一番功業。她是一直盼著的,盼著他有了親近的人,知道了重壓,往後也忌諱些個,和她能保持一段距離。雖說天潢貴胄不拘泥於一位內眷,但既然是女侍中,和那些司寢司門不一樣,出身必定顯貴,極有可能成為將來的太子妃。

  德全卻笑得有些傷感,在他看來宿大人太可憐了,和主子千頭萬緒了十來年,連個名號都沒掙著,太子爺這上頭不厚道。本來只有她一個,那點細節就不計較了,可如今又來一位,這位是記檔的,和先頭宿大人的小來小往不一樣,事成之後必定晉位,那宿大人可算個什麼呢?他不無遺憾地看看她,她嘴上坦蕩,心裡不定怎麼難過呢。眼下事兒已經出來了,就算以往太子爺說不要,真有個洗干淨的大姑娘放在床上,是辦還是不辦?德全身子是半殘了,心卻還是男人的心。他設身處地一琢磨,怕是不大妙。

  “宿大人……”他壓著聲兒,想安慰她兩句,又覺得無從開口。

  星河等半天,他再沒言語,立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怎麼弄?多少得表示一下,起碼顧全太子爺的面子。她啊了聲,“好事兒……好事兒啊,這麼著挺好的……那位侍中是哪家的小姐啊?必得是百裡挑一,才配得上咱們主子。”

  敬事房的人說:“是驃騎將軍家的千金,今年十四。一般人家講究兒子三代單傳,他們家是閨女就這麼一個,闔家上下那份疼愛,心肝兒肉似的。”

  星河仍是點頭說好,心裡卻在計較,驃騎將軍上官道著有軍功,一門兄弟四人,三位在軍中任職,一位是國子監祭酒。這樣的門閥,若是拉攏過來,對太子算得上如虎添翼。果然皇帝還是費盡了心機,這麼做有安太子心的意思。皇後要冊立,但絕對不會動搖太子的地位,把上官道的閨女送來給他做女侍中,可看明白皇父的苦心了吧!

  她這頭確實憂心東宮壯大,將來不好料理,然而在德全看來,她的憂心卻是另一種難以言說的愁,是天邊最後一縷晚霞的悲涼,是琉璃瓦上最後一道殘雪的哀傷。

  他嗐了一聲,“咱們主子爺不講門第,怹老人家重情義,最善待元老。”

  敬事房兩個太監終於也察覺出了一絲異樣,彼此交換了眼色,有些尷尬地喏喏道是。

  星河呢,原本是來伺候就寢的,現在看來不用她忙活了,她也樂得清閑。朝檻窗上瞧一眼,“就這麼著吧,您幾位受累,我這心裡頭啊……先回去了。”

  德全出言挽留,“回頭完事……”

  “完事也不用我伺候呀,她是女侍中,我是女尚書,我們倆一樣的銜兒。”說罷一笑,便要轉身離開。

  誰知才走了一步,殿門就開了,裡頭出來個年輕姑娘,團團如明月的臉,看著還是稚氣未脫的模樣。

  敬事房的人慌了,配殿裡等候的嬤嬤也忙趕過來。瞧瞧時候,不像是成事了的,拉著問:“大人,這是……怎麼個說法兒啊?”

  女侍中到底還小,似哭似笑地咧了嘴,“太子爺說了,他認門兒。”

  謔……大家頓時都尷尬起來,德全忍不住掩嘴葫蘆笑。轉頭瞧女尚書,“宿大人,看來還是得您親自出馬。”

  星河一腦門子官司,心說又叫人下套了,什麼認門兒,一位儲君,說得出這麼沒羞沒臊的話來。

  那位女侍中終於從人堆兒裡發現了她,姑娘出身雖高,但是很懂禮數,上前來給她見了個禮,“您是宿大人吧,我在家就聽說過您來著。您可太厲害啦,我往後也要像您似的,上外廷當官兒。我今天才來,宮裡的規矩一概不知,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請您指點我,有了小過錯,也求您照應我。”

  星河倒不知怎麼應付她了,這麼小的人兒,又是平級的……她還了個禮,“上官侍中客氣了,往後咱們就是自己人,有個好歹的,都要彼此照應。”

  女侍中笑起來,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愛,“我叫上官茵,閨名叫茵陳,就是地裡長的那個草,耗子爪。”

  眾人因她的介紹發笑,星河也沒見過這樣的姑娘,想是家裡太過寵愛了,上了外頭也沒什麼心眼兒,說話沒遮攔。她知道她名字的含義,那種草經冬不死,春則因陳根而生,故名茵陳。看看她,比自己小了八歲,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多好!

  她微微彎下一點腰,“我叫宿星河,上官侍中就叫我星河吧。”

  茵陳撫掌,“我喜歡您的名字,往後就管您叫星河姐姐……”正說著,殿裡傳出一聲咳嗽來,她嚇得吐舌頭,“差點兒忘啦,太子爺說讓您進去伺候呢,我先回值房,明兒咱們再敘話。”

  女侍中被幾個嬤嬤帶走了,殿前的廊廡底下又變得空蕩蕩的。敬事房太監捧著起居注,難為地囁嚅:“這可怎麼辦呢,記空檔嗎?”

  德全涼聲兒笑,“該怎麼記就怎麼記,太子爺沒這興致,誰也沒轍不是?”

  星河沒再聽他們耍嘴皮子,打起棉簾,邁進了殿裡。

  內寢錦帷重重,燈火通明,太子倒沒什麼異樣,穿著中衣,正坐在榻上看書。星河叫了聲主子,忽然感覺難為情。這殿裡燃著侍寢才用的合歡香,香煙從錯金博山爐鏤刻的亭台間裊裊升騰,燈下看他,有種虛實難斷的美感。

  書頁被翻動,發出清脆的聲響,太子看書,看得不緊不慢。星河站在那裡,有些無所適從。以前倒從來沒有過的,兩個人正經起來是嚴明的主僕,不正經起來插科打諢,很熟悉了,不管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從不覺得尷尬。今天呢,頭一回觸及這種事,就像醍醐灌頂,“長大”這個詞明晃晃地刻在腦門上,變成一條鴻溝,等閑跨不過去,所以星河連站都站得比以前遠,這是各自都該謹守的本分。

  太子在燕居的時候,打扮很隨意,不像平常冠服嚴謹,不過虛虛攏著頭發,行動過後有幾縷落下來,垂在頰畔,五官異常柔和。他不說話,只管看他的書,星河無事可做,便只好去看他。可是看著看著,發現那側臉上浮起了笑意,唇角逐漸上揚,仰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不知看的什麼書,看得這麼高興。星河正納罕,聽見他說:“看傻了吧?本太子果然如詩如畫。”她一驚,悻然調開了視線,沒有應他。

  好在他這回並未順杆爬,一手支著頭,一手摩挲書頁,漫不經心問:“公主府的案子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星河道是,“安排了一個夥夫,明兒十二司會審時把人咬出來。高知崖的動向,咱們也已經掌握了,等拿他歸了案,自然有他近身伺候的人出面指證他。”

  太子點了點頭,“物證呢?”

  “衙門到時候派人過他府上搜查,烏頭、鶴頂紅,要多少有多少。”

  太子長出了一口氣,女人辦事,也能像男人一樣滴水不漏,真是難得。案子當天斷不斷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有話往皇父耳朵裡傳。事兒鬧起來,可能不大好看,可對他來說,越不好看就越有勝算。

  他把書合起來,抬手撓了撓頭皮,“你給我篦個頭吧。”說罷起身,往銅鏡前去了。

  星河應是,伺候他坐下,從抽屜裡找出梳篦來,解開他的發帶,放輕了手勢替他梳理。他受用了,閉著眼睛嘆息,“剛才要真幸了她,你心裡什麼想頭兒?”

  星河手上頓了頓,什麼想頭?沒什麼想頭啊。可真這麼說,不會又有坑在等著她吧!

  “主子希望我有什麼想頭?”她這回很謹慎,一面給他篦頭,一面緊緊盯著他。

  他掀起半幅眼皮,從那一線微光裡睥睨她,“拈酸,八成很傷心,覺得我再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了。”

  她險些被自己的唾沫嗆死,發現這位主子自說自話的功力又上了一個新台階。他幾時屬於過她?從來都是他發號施令,她在底下點頭哈腰應承,要說有關系,也是她當牛做馬。

  她僵著臉皮一笑,“那不至於,我替您高興來著。”

  結果他一哼,“何必強顏歡笑,我知道你的心。”太子那低沈的嗓音,有種蒼茫的味道,他感動著自己,也試圖感動她,“兩個人正好,三個人嫌熱鬧……就我們倆搭夥,一輩子過起來也快得很。我是不忍心,一個疏忽顧不上你,你就受委屈了……我的人,自己怎麼欺負都成,不能讓你受別人的氣。”

  他半真半假,夢囈似的,星河聽著雖好氣,可鼻子也隱約發酸。

  桃木梳從那緞子一樣的長發間滑下去,她還真有了強顏歡笑的意思,“您別這樣,沒人敢欺負我。就算您將來迎娶了太子妃,我好好當我的差,人家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他聽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看了半晌泄氣地點頭,“也是的,誰敢招惹你,一準兒被你拱下台。”

  這話好像不是誇她的,她品了品,掙紮著反駁了一下,“那不能,太子妃是女主子,我不能連主子都拱,那太沒個體統了。”

  “可人家知道咱們的關系,拿你眼中釘似的,你怎麼處?”

  歸根結底就是因為那莫須有的名聲,後來的難免嫉恨。她想了想,發現確實是大問題,便試探著說:“主子您要是疼我,放我出宮得了。只要我不戳在眼窩子裡,太子妃也沒那麼恨我。我還當官兒,還給您辦差,不過不在宮裡,在外頭也是一樣。”

  太子很認同的樣子,“最好再讓你嫁個人,生個孩子,這麼著太子妃跟前就徹底撇清了,想恨也恨不起來了,是嗎?”

  星河頭點了一半,卻在他的怒目而視下卡住了,“怎麼了?”

  太子銜著恨,心想這人有時真的很令人心寒,他一直在努力維持彼此間的情誼,發小長長久久在一起,將來也是一段佳話。可她呢,她惦記的是另一個發小,因為那個樓越亭也還沒下家,她覺得自己有機可乘了,就想飛出皇宮和他成雙成對,和他生孩子。

  一腔熱血潑在了沙地裡,太子沈重地看著她,“你名聲都這麼壞了,怎麼還動那心思呢,就不能老老實實在東宮呆到死嗎?”

  這回驚愕的換她了,“我從來不在乎名聲,您想讓我在東宮呆到死,這也太出圈兒了。”

  什麼叫出圈兒?太子惱恨地站起身,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你嫁人,我的臉往哪兒擱?叫人背後戳我脊梁骨?敬事房都把人送到床上了,我照例能轟走,你還想著外頭的人?”

  星河簡直覺得有理說不清,她捏著梳子比劃了兩下,“您……幸啊,這不是順理成章的嗎。說什麼認門兒……您又沒進過哪個門兒,您還認生,這不是叫人笑話嗎。”

  其實叫人笑話的明明是她,壓根沒影的事兒,叫他描繪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礙於他的地位,她早就撈袖子和他打起來了。

  太子蹙著濃眉,吭哧帶喘,十分生氣。星河見勢不妙,縮著脖子低頭擺弄手裡的梳子,半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終於太子松了口,“那孩子太小,我沒這癖好。”

  星河一聽有緩,“那您喜歡多大的,我給您物色,要什麼樣的都不是難事兒。”

  他無奈地,也是真心實意地,把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我喜歡年紀大點兒的,大點兒知道疼人。”

  哦,她可算明白過來了,過早喪母,對他的心理還是造成了一定影響。說來怪可憐的,天下第一尊貴人兒,內心深處總缺乏安全感,所以願意找個年紀大的,知冷熱的,好彌補小時候的創傷。

  作為發小,她很同情他,半帶安撫地拉他坐回杌子上,說:“主子您放心,等公主府的案子辦妥了,我就給您上掖庭找去。找個不滿二十五的好嗎?當然了,您要覺得二十五還不夠,三十的也有,就是怕養孩子上欠缺了點兒……這麼的吧,再挑兩個年輕的預備著,指不定哪天轉過彎來了,有現成的,不慌張。”

  她一副官媒的架勢,看得太子牙根兒癢癢。話要怎麼說,這個榆木腦袋才能開竅?他不是不願意和她挑明,問題是挑明了她不接著,往後只怕沒臉相處。這倒好,盤算著給他物色奶媽子了,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她怕是真忘了他是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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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27:56


  太子扶額,“這殿裡燃的是什麼香,怎麼聞著覺得頭暈呢?”

  星河說:“主子,您知道敬事房的規矩吧?頭一回承幸的妃嬪,隨人附帶合歡香。那香是用來助興的,這麼著就不緊張了,能少些周折。”

  太子哦了聲,“你連這個都知道?”

  星河點點頭,“臣是女尚書,原本東宮的彤簿什麼都歸我管,這些東西雖沒經過手,但慣例還是知道的。”

  太子又撫撫額,“這麼說來,這香有催情的妙用?”

  她答得一本正經,“也論人吧,其實臣覺得熏香這種東西,拿來熏屋子很有功效,但要以香左右人的精神,那得在密閉的空間裡,用很大的量才行。”一面說,一面觀察太子面色,“主子怎麼了?這味兒叫您不舒服了?臣立刻命人撤下去。”

  她要轉身,被他拽住了袖子,“沒有不舒服,反倒舒服得很呢,通身熱烘烘的。”他笑了笑,“別停,接著梳你的頭。”

  星河應了個是,在那頭烏發上輕輕捋了一下。

  鏡子裡的太子閉著眼,臉上有陶陶然的神色。他放松時眉舒目展,連那刀裁的鬢角,看上去都有清幽的書卷氣息。桃木梳在發間穿梭,一下一下,靜而暢達。彼此都不說話,時光最是溫柔,不用費心遮掩什麼,他踏踏實實當他的主子,星河本本分分伺候他,各得其所。

  就這樣熨帖了一炷香,她替他梳頭,不厭其煩,可能心裡沒琢磨什麼歪門邪道,所以眉眼坦蕩。太子呢,腦子轉得風車似的。殿裡今夜的燈不似以往,燈罩都蒙著紅紗,所以觸目所及很有旖旎的味道。這種環境裡,難免心猿意馬,袖中的兩手從虛攏到緊握成拳。鏡子裡看她的倒影,千遍萬遍,其實從來看不厭卷。

  他喚了她一聲:“星河……”

  “嗯?”她抬起眼,“主子有什麼吩咐?”

  他心頭隆隆跳起來,“我有點熱。”

  她聽了撩他的頭發,順便探手摸他領上那片皮膚,果真汗津津的。

  宮人伺候主子,尤其貼身的那種,沒有那麼多忌諱。就像小時候看媽照顧他,剛會走那會兒時刻緊盯尿布,想起來就伸手摸一把,沒誰磕頭通稟,說“奴才侯侯您的屎尿”,那話沒法說出口。太子覺得星河這種反應就和看媽一樣,然而在他眼裡情況有變,那指尖輕輕一觸,他就寒毛聳立,心火燎原。

  星河嘟囔,“大約是火炕燒得太旺了,臣去傳話,讓他們壓著點火頭。”

  太子說不必,抬手松了松交領,這下暢快了,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結果引發了身後人的尷尬。

  太子是練家子,六歲開蒙起就有三位武習師傅輪著交他騎射,十六年下來早練得一身精壯。平常華服包裹瞧不出來,今天一松領子,好家夥……星河頭回看見那體格,影影綽綽,壁壘分明。再加上松散的長發,懨懨的神態,真有說不出的奇異的美感。

  她咽了口唾沫,強裝鎮定,誰知沒留神,和他視線迎頭相撞。她難堪地訕笑一下,忙放下梳篦扯起袖子,狠狠扇了兩記,“主子涼快涼快吧。”

  他終於轉過身來,含冤似的看了她一眼,“我頭暈。”

  她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還是那合歡鬧的,“我讓人撤香……”

  可他忽然傾前身子抱住她的腰,把臉貼在了她肋下,“別動,就這樣。”

  星河頓時僵了手腳,推他兩下,沒能推開,“您別不是要厥過去了吧?”更賣力地扇著袖子,在他背上輕拍,“主子,您可別嚇唬我。”

  太子抱著美人腰,起先是想讓她看看厲害,後來不知怎麼路子偏了,就生出別的想法來。不過這丫頭是個木鐘,撞了也不響,她似乎除了最初的尷尬,接下來就一心一意開始擔心起他的身體來。左一句主子,右一句主子,他嫌她聒噪,使勁又扣了一下她的腰。

  這下子星河發覺事態不對了,這算怎麼回事,剛爭完“發小”的名號,就打算更進一層?

  他的臉埋在她肚子上,她害怕小肚子肉多叫他恥笑,使勁吸了口氣。可他不肯起來,抱緊了不放,她拿一根手指頭捅了他一下,“您這麼著,不怕憋死嗎?”

  憋死當然怕,所以太子換完氣,繼續埋著。

  在殿裡伺候,不興穿得太厚實,女官和宮人們通常只穿夾袍,以免行動笨拙。這麼一來,給了太子可乘之機,他邊蹭邊想,星河的肚子好軟,就算她假模假式縮著,他還是感慨好軟。其實這事兒他早就想干了,不過平時沒逮著好機會。這回借香蓋臉,回頭說起來也有推脫之辭,當時不過迷了心竅,不是他本意。

  頭頂兩昆侖,仰起來就能夠著山巔,他鼓了好幾回勇氣,可惜沒敢。就這樣,也覺得滿足。她身上的香氣被體熱一蒸,鋪天蓋地往他鼻子裡鑽。小心翼翼嗅兩口,他還是喜歡她的味道,所以那認門兒一說,也不是空口無憑的。

  他摟得越緊,她越忸怩,絮絮說:“您怎麼賴子似的……”

  半晌他終於抬頭望她,“先前人扔在我床上,我沒答應,你知道我這會兒多難受?”

  星河也有些心慌氣短了,這樣的氛圍,鬧得不好就要出事的。她支支吾吾,“那我把人叫回來吧,橫豎就在值房。”

  他卻不說話了,貼著身站起來,就地旋了半圈兒,星河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人就半仰在了妝台上。

  銅鏡抵著她的背,後心一片冰涼。兩手撐在桌沿,半把梳篦硌住了掌心,泛出辛辣的痛感。她愕著兩眼,正對上太子朦朧的視線,他越湊越近,甚至看得見他鼻尖上沁出的細小的汗。她慌裡慌張,“干什麼?”

  他聽後不太高興,“你說干什麼?”伸手在她頸間葡萄扣上一擰,把臉湊了上去,嗡噥著說,“要不讓敬事房記你的檔吧。”

  星河兩腳沒法著地,八字大開著保持平衡,他觍著臉一笑,居然還想嵌進來。說時遲那時快,她腦子發熱,想都沒想,一腳蹬了過去,順利把他蹬開了。可不知是不是慌亂之中偏了準頭,她這腳蹬出事兒來了,只見太子爺臉色驟變,倒退了幾步,兩手掐腰,兩腿虛晃,到底沒撐住,一屁股坐回了杌子上。

  這是闖禍了?她嚇得頭皮發麻,跳下來追過去,一手在他小腹上亂摸,“踢在哪兒了?踢壞了嗎?啊,我的主子……”她幾乎要哭了,嗚咽著說,“是我混賬,不知輕重……我傳太醫去。”

  太子疼得掰不開牙關,只是攥緊她的袖子不放。回頭太醫來了,傷了這地方,他還做不做人?

  “沒事兒……”他強顏歡笑,“一會兒就好了。”

  想來想去也不能怪她,是自己沒存好心,活該現世報。不過這種疼啊,真是難以描述,他很想揉一揉,可她在跟前,他除了掐腰,沒別的辦法。

  他疼得直勻氣兒,雙眼含淚說:“星河啊,你先回去吧。”

  她不答應,跪在他面前一個勁兒替他揉搓,“萬一我一走,你死了可怎麼辦!”也是急到一定程度口無遮攔了,她覺得害怕,真怕明早起來東宮掛起了白幡兒,到時候局可就全亂了。

  她哭哭啼啼,“我給您揉揉……”摸索了半天,“是這兒嗎?”

  太子的臉從白到綠,最後又轉紅。疼痛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大的空虛,像個笊籬,把他整個罩住了。

  “唉、唉、唉……”他靦腆地避讓,“沒事兒,不疼了。”

  她不信,“您看您的臉,一會兒一個色兒。”心裡懊悔至極,剛才沒踹那一腳倒好了,萬一踢出好歹來,毀綠了腸子也不頂用了。

  細細摩挲,看他不好意思,她倒很坦然,“我輕一點兒,您喘兩口氣,緩一緩。”擼貓擼狗似的,來回走了幾趟,仰著臉問,“怎麼樣?好點兒沒?”

  太子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說:“宿星河,你膽子真大,要是爺往後生不出兒子來,你得負責。”

  這個有點難為人,叫她怎麼負責呢,“那我將來生個兒子過繼給您,您看怎麼樣?”

  想得倒挺美,她和別人生兒子,然後送到他名下,繼承他霍家的大統?狼子野心昭昭,這都不打算背人了!太子爺抽著氣兒咬牙,“你琢磨什麼呢?我都成這樣了,你的心是鐵做的嗎?”

  那怎麼辦,他不是說萬一生不出兒子嘛。她手上忙碌,本想再安慰他幾句,可是揣捏著,漸漸小肚子有了輪廓,她咦了聲,“別不是腫了吧……”

  太子一驚,悚然撣開她,她怔了半晌,好像明白過來了,站起身訕訕地,搓著手道:“那什麼……夜深了,主子歇著吧。”

  從殿裡逃出來,臨走最後瞧他一眼,他兩手捂住了臉,看上去有點憂傷。星河自己也覺得太沒溜了,事情怎麼弄到這地步,明明人前都很精明縝密,兩個人獨處時就像兩個腦力不全的傻子。可能世上的發小都這樣,性別早就模糊了,玩笑起來沒什麼底線。

  經這麼一鬧,確實頭昏腦脹。殿裡太熱了,熱得人幾乎發痧,她跑出殿門,站在廊廡底下干嘔了兩下。轉身要離開,見德全挨在抱柱後頭,兩個芝麻小眼直放精光。

  她嚇了一跳,“總管,您干什麼呢?”

  德全上前來,對插著袖子嘿嘿發笑,“大人,您怎麼了,身上不好?我這就傳太醫來,給您診個脈好麼?大冷的天兒,得留神身子骨,萬一有了好信兒,自個兒不知道,出了岔子多懊悔呀。”

  她怔了一回,心說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有什麼好信兒?真以為嘴上胡謅,就能謅出孩子來?可今兒又有了“認門”一說,還能怎麼的呢。她心裡惆悵,自己的名聲就是這麼一點一點被殿裡那人敗壞盡的。今天踹他一腳,剛才還虧心來著,現在一想,又心安理得覺得他活該了。只是可惜了她自己,越亭隨她哥哥辦事,本就在一條船上,他又沒成婚,自己暗暗也有那念想。如今髒水潑了一層又一層,連她自己都認為配不上人家了,本來還想尋個機會和他解釋的,這下恐怕是沒這個必要了。

  德全眼巴巴看著她,等她點頭,她嘆了口氣,“總管,明兒把東宮所有宮女的花名冊子拿來我瞧。”

  德全不明所以,“大人要花名冊子干什麼使?”

  她遠望長空,“看看有沒有年紀大點兒的。”

  這回德全明白了,他哦了聲,臉上布滿了笑容。敢情自己也著急啦,想找年紀大點兒的備著,日後好給皇太孫當看媽。唉,老奴不容易,老奴操碎了心,老奴別出這個苗頭來,簡直涕淚沾襟。當初恭皇後在時,他就給派到了太子爺身邊,可以說是瞧著太子爺長起來的。太子爺吧,天潢貴胄,性情孤高,瞧得上的女人到今天為止只有宿大人一個,這麼下去不得出大事兒嗎。現在好了,終於有後了,德全噯噯答應著,忍不住卷起袖子拭淚,把星河弄得一頭霧水。

  她無奈地掖著兩手道:“我剛和主子懇談了一番,他說他喜歡年紀大點兒的,今天這位女侍中……忒小了。”

  德全又傻了眼,“爺們兒不是就愛年歲小的嗎,咱們主子爺……”

  這個誰知道呢,星河耷拉著嘴角囫圇一笑,沒再同他細說,自己披上鬥篷,回命婦院去了。

  因頭一天該做的準備都做好了,次日辰時,五府十二司的主筆先後都到了控戎司。星河是這件案子的主審,早早兒立在大門外恭候,一一把官員接進府衙裡來。她的身份特殊,內閣人都知道,因此和她寒暄起來也分外熱絡禮遇。

  她把話都說在了頭裡,“案犯是半年前,隨同府裡另五名僕役一同拿進控戎司來的。半年過去了,人心會變,卷宗卻還是半年前的卷宗。雖說後來供狀卑職重做了一遍,人也重審了,但案犯承認得太過干脆,似乎有些不同尋常。我這裡呢,人犯認罪,沒法深挖,諸位是知道的,事關公主府,茲事體大,顏面要緊。今兒請諸位大人來,咱們走個過場,關上了大門兒辦事,好歹都在控戎司內。”

  主筆們都明白其中緣故,其實這種案子,說白了有個人頂缸就成,管他是私怨還是受人指使。

  堂上吆五喝六的,該有的排場都鋪排起來,衙役手裡的水火棍好一通杵,夥夫在一片“威武”聲中跪在了大堂中央。過去的半年屢屢過堂,驚弓之鳥熬出經驗來,升堂的架勢根本嚇不住他。上首端坐的主筆問他話,他悶著頭一概不答,既然問不出所以然,該結案就結案吧,大家都怪忙的。

  千戶執起狀子,立在堂下宣讀,從疑犯的姓名年紀,一直讀到他入公主府當差揩油。夥夫當初沒入行唱戲,真是屈了才,他一直靜靜聽著,聽到毒殺駙馬時,猛地嚎啕起來:“冤枉……小的冤枉,小的有冤要訴,請青天大老爺為小的做主。”

  他這一招當堂翻供,堂上主筆們都直起了身子。星河手裡盤弄著羊脂玉把件,聽他一字一句照著事先的吩咐回稟。終於“高家二爺”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她暗暗松了口氣,轉而臉上露出難為的神色,問堂上主筆們:“這事兒怎麼料理才好?高少卿可是駙馬手足!”

  主筆們面面相覷,“照理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她當即站了起來,“來呀,著令千戶徐行之,執控戎司手令捉拿嫌犯高知崖。”堂下鏗鏘一聲得令,臨街的大門緩緩開啟,門臼發出淒涼的挽歌,在這冬日寡淡的陽光下傳出去老遠。

  她復回過身來,向堂上諸人拱手,“既然案子又生枝節,今天的會審恐怕難以決斷了。請諸位大人據實回明皇上,容卑職兩日,卑職必定排除萬難,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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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28:13


  說實話公主府的案子是個燙手的山芋,在朝為官的,能夠不沾染,就盡量不要去沾染。

  當朝六位公主,其中最得皇帝寵愛的就數這位暇齡公主。可能因為是頭生女的緣故,和墊窩兒的信王一樣,幼時隨皇帝同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出嫁,廣儲司裡的古董珍玩憑她喜好挑選,一應作為陪嫁送入公主府,這樣的優待,是後來的公主們連想都不敢想的。現如今公主府出事兒了,駙馬被殺,元凶指向其胞弟,換做民間,可不是好一出家門不幸的慘案嗎。但涉案人員的身份一變,王法面前也要講三分人情了。倘或這錦衣使圓融,把夥夫硬扭成凶犯也不是不行,原本大家夥兒還猶豫,可沒等眾議,她就下令拿人了。既然如此,只有從善如流,橫豎人家背後有太子,萬事都不怕的。

  十二司主筆們站起身來,紛紛向她拱手,“宿大人請放心,我等入宮後,自當向皇上稟明原委。呃……案情峰回路轉,令人始料未及,待嫌犯到案後,控戎司可以具文書,直報內閣軍機值房……畢竟是國事,更是家事嘛。屆時太子千歲若是方便,宿大人最好請太子一同前往,這個這個……”後頭的話沒說出口,大意是萬一皇上遷怒,有太子爺在,好歹還能轉圜。

  星河向諸位大人作揖,“事兒一出,真慌了手腳,多謝大人們提點,卑職會加小心的。”一面說,一面將眾人送出了控戎司。

  夥夫被重新押回牢房了,她坐在深幽的正堂裡,坐了很久。先前正堂騰出來辦公主府的案子,南玉書照例回避了,這會兒慢慢從廊下過來,先透過檻窗往裡瞧了一眼,見她寂寂無聲,到了門上站定腳,局外人似的問了一句:“出紕漏了?”

  案犯臨時翻供,錦衣使出師不利啊。她吃了癟,他就暗自稱意,連站立的姿勢都分外大馬金刀。

  星河摸了摸鼻子,語帶落寞,“可不嘛,崴泥了,徐二馬稱自己是屈打成招,真凶另有其人。”

  “太僕少卿高知崖?”南玉書逸出同情的長嘆來,“我到今兒才知道,宿大人手裡的案子是真不好辦吶。我這頭了不得王公們,大抵還是官員居多。您那頭呢,但凡能開牙建府的,都是宗女。娘家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個不和宮裡有牽扯?”嘖嘖感慨,“這職當的,免不了得罪大人物。”

  她知道他幸災樂禍,只作沒聽懂。站起身衝他拱手,“我的大人,這時候您可不能站干岸,您得幫幫我。”

  南玉書哦了聲,“這可是你錦衣使負責的案子,我就是想插手,恐怕也插不上。”

  星河摩挲著手裡的“馬上封侯”把件,溫吞笑道:“話不是這麼說,錦衣使審宗女命婦,案犯果真只是徐二馬這樣的草民,我辦了也就辦了。現如今又牽扯上了高知崖……他可是太僕少卿,這就又回到您手裡了,少不得勞您大駕審問此人。”說罷一頓,刻意壓了壓嗓子,“南大人,咱們都是為太子爺辦事,何論你我呢。我上任時主子便囑咐我,要與南大人精誠合作,現在看來我是一片丹心,南大人卻沒拿我當自己人啊。”

  她巧舌如簧,是縱是橫全在她口中。南玉書並不因旁的動容,而是那句“都為太子爺辦事”。暇齡公主府的案子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凶是個不相干的人則罷,忽然間咬出高知崖,問題就大大復雜了。牽一發動全身,暇齡公主就是其中關鍵。這一仗要是打漂亮了,在太子跟前就是一大功。

  南玉書轉過視線來,審視眼前的女官,其實琢磨不透她的用心,但權衡再三,還是把審問高知崖的擔子接下來了。

  星河心滿意足,拱手道:“一切全仰仗南大人,我已經命千戶去拿人,連同他近身伺候的小廝一起,帶回府衙交南大人處置。少卿府也嚴密控制起來,回頭大人可命人搜查,多多少少總會有線索的。”

  所以後面的路她已經鋪好了,只是借他走一遭兒。南玉書心裡明白,但不知她是否早得了太子授意。反正最終的目的就是借此挫敗簡郡王,只要能達成,管他明招兒昏招兒。

  南大人振臂一揮,召集人馬直開高府。星河在門旁的陰影裡長出一口氣,如此一來,簡郡王面前她就好搪塞了。

  江城子壓刀進門,說已經從太僕寺拿住了人,正押回衙門裡來。她點了點頭,“派人盯著公主府,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及時回稟。還有一宗……打發兩個番子,喬裝成乞丐混進人堆兒裡,把高少卿被控戎司捉拿的消息散布出去,還有他和暇齡公主的私情……”

  江城子立時明白了,拱手領命退出了正堂。

  事兒總算辦妥了一半,暫且可以松口氣了。她走出大門,走到陽光下,衙門內外都是黑衣黑甲的番役,觸目所及只覺凝重。調轉過視線來,看院子裡那獨一棵的銀杏樹,冬日早就脫得一身精光,卻在一支欹伸的枝椏上殘留了一片葉子。金黃的葉,身披日光照舊耀眼奪目。

  下半晌可以不慌不忙,她用罷了午飯,上刑房走了一趟,看南玉書審問人犯。辦案子有個流程,徐二馬經受一番拷問是免不了的,斥問他是否誣陷朝廷命官。相比丟了小命,皮肉之苦再如何都得忍受。徐二馬倉惶看向星河的時候,她抬起手,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微塵——不顧自己,也得想一想外面的家人。所以棍刑相加,打得他滿口鮮血,他也沒有求饒,仍舊一口咬定是高知崖毒殺了駙馬。

  接下來受審的,就是高知崖的長隨,早前有了安排,咬起舊主來不遺余力。星河旁聽半晌,毫無意外,後面也懶得再聽了,抱著她的小手爐走出了刑房。

  路過轎房時,看見葉近春正拿撣子掃那藍呢轎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一個沒留神絆在抬杠上,絆了個好大的趔趄。她愣了下,見他垂手撫撫脛骨,忽然想起昨晚不成人形的太子。今天她忙著處理手上的事,倒把他給忘了,不知道那一腳有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今天還直得起腰來嗎。

  看看時辰,再盤算一下後頭的差事,想就此回宮,又覺得時間太早,回去了也未必遇得上。於是去了檔子房,靜下心來看卷宗,把過去十年的大要案件都翻了一遍。等看完,抬頭發現太陽也將西沈了,忙收拾停當,辭出官衙回宮。

  衙門在什剎海邊上,沿海子要走一程路,官轎顛蕩,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停下了。葉近春在轎外捏著嗓子通稟:“大人,咱們遇上樞密副使啦。”

  星河一聽忙打簾下轎,果然看見她哥哥就在轎前,正含笑看她。

  他們家,由來只有兄妹倆,宿星海這些年官越做越大,人到了一定的位置,習慣端著架子不近人情。可是遇見妹妹,那架子就端不成了,還沒見人就先笑,那張歷練過後愈見沈穩的臉,也因兄妹相見變得生動起來。

  星河還像小時候一樣,大張開兩臂跳了過去,“哥哥!”

  星海忙接,嘴裡念叨著沒長進,雙手卻穩穩托住了。

  夕陽下一樣明亮的眼睛互相打量,星河看見哥哥蓄起了胡子,多年沒見,早不是當初唇紅齒白的模樣。她嘻嘻發笑,“這胡子留得好看,比爹的好看。”

  宿大學士的胡子是出了名的亂,別人順著長,他的東倒西歪沒有方向。星海聽見她這麼編排父親,說她沒規矩,可臉上的笑意卻未減半分。

  真真是親兄妹,官場上多厲害的手段,到了這裡全數化解,有的只是手足間脈脈的溫情。星海問她好不好,衙門裡的案子斷得怎麼樣。其實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她今天有一番大動作,實在不放心,便在她下職的路上截她。

  星河還是一筆帶過,說一切都順利,他聽後頷首,把一個小包袱交給她,“裡頭是喜餅和紅蛋,你小嫂子又給我添了個兒子,明天就滿月了。”

  她訝然,“不是才生的孩子嗎……”很快明白過來,所謂的小嫂子,是他的侍妾。

  古來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宿家往上倒兩輩,都只有一位正頭夫人,所以星海看上去有些慚愧,“是你嫂子的陪嫁,原先做通房的,後來正式納進屋裡了。”

  星河沒來由地感覺有些失望,本以為哥哥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

  她把包袱接過來,抱在懷裡向他道喜。他擺了擺手屏退左右,這才真正說明此來的用意。

  “簡郡王得了消息,下半晌約我見面,勃然大怒,可見他也察覺不妙了。他那頭你不用擔心,我暫且好言穩住他,他也不能怎麼樣。只是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宮裡不比外頭,在外我能保你,深宮內苑我鞭長莫及,全靠你自己。”

  她抬眼望他,“簡郡王沒有勒令如何麼?”

  星海搖頭,“事已至此,補救也來不及了。人進了控戎司,是搓圓還是捏扁,全在你們,他礙於身份,絕不可能為妹妹出這個頭。”

  星河輕舒了口氣,“這就好,等我把事做成了,再向他告罪不遲。”

  星海再三叮囑她小心,畢竟眾目睽睽,耽擱得太久了也不成,復又說兩句體己話,星河還是同他話別回宮了。

  然而今天果真不同於以往,她在玄德門上接了暇齡公主入宮的密報,天街那頭的安禮門上就有太監快步前來,打袖向她行禮,“宿大人吉祥,我們昭儀娘娘有示下,請宿大人過鳳雛宮說話。”

  終究是事發突然,加上公主進宮告狀,左昭儀坐不住了,看來今天這頓排頭她是不吃也得吃了。

  定定神,隨小太監進了鳳雛宮。正是掌燈時候,昭儀涼著一張臉,坐在明暗交接的寶座上,邊上是橫眉冷眼的暇齡公主。

  星河行禮長揖,“給娘娘請安,給公主請安……”

  左昭儀淡聲哂笑,“當不起,宿大人如今位高權重,不該是你朝我們行禮……”一面說,一面起身朝她肅拜下去,“是本宮朝你行禮才是。”

  這舉動著實令星河意外,如此她是不能站著說話了,不得以,只好在寶座前跪了下來,頓首道:“折煞臣了,臣萬死,請娘娘降罪。”

  臉色鐵青的左昭儀死死盯住了她,陰陽怪氣道:“你可有什麼罪呢,大公無私的鐵面包青天,當初我不該舉薦你當錦衣使,該求皇上讓你當指揮使才是。宿星河,你忘了你是怎麼有今天的了,公主府上這麼點案子被你攪得一天星鬥,你究竟是存的什麼心?”

  星河把額頭抵在了栽絨毯上,“回娘娘的話,原本牢裡的一切臣都已經安排好了,只要今天過審,這樁案子就算結了。可臣也沒想到,那個夥夫臨時翻供,把高少卿抬了出來。臣就算有心偏袒,當著十二司主筆的面,也不好行動,請娘娘明鑒。”

  “全是托辭!”暇齡公主的聲音又尖又利,接口道,“既然如此,為什麼讓那個夥夫有機會開口?你控戎司是干什麼營生的,拔舌縫唇,什麼毒招兒使不出來?留下這麼個禍根,宿大人真真辦的一手好差!”

  星河覺得堂堂的公主,為情所困時就不動腦子了,著實說不過去。等她嚷完了她才遲遲應答:“倘或不必經十二司過問,臣在獄中直接了結這案子也不是難事。可既然要過審,人犯說不出話來,堂過了也是白過,不算數的……”

  她話還沒說完,又迎來暇齡公主山崩般的怒氣,“詭辯!盡是詭辯!我看你是臨陣倒戈了,還在咱們面前蒙事兒。前兒你來我府上問話,太子緊隨其後是什麼緣故?你有膽兒在我跟前承認自己是他的禁臠,當時我就覺得不尋常,現在看來不是我多心了。”轉而對她母親道,“他們沆瀣一氣預備坑害咱們,您還沒看出來嗎?到底要容忍這反叛,容忍到多早晚?”

  星河自然要叫屈,她換了個驚惶的聲口道:“殿下……娘娘,臣絕沒有背叛主子的想法。臣剛入控戎司,臣比任何人更希望能開個好頭。疑犯翻供是臣始料未及,發生這樣意外也不是臣能控制的。”

  左昭儀眼見要到手的後位可能就此打了水漂,正恨得咬牙,聽見她辯駁愈發急火攻心。她雙手抓緊兩旁引枕,人因憤怒繃成了一張弓,“我問你,能不能把高少卿從裡頭撈出來?”

  都到這份上了,還怎麼撈?她搖了搖頭,“朝中官員涉案,歸南玉書管。高少卿已經被拿進大獄,這會兒正嚴刑拷打呢,怕是撈不出來了。”

  暇齡公主一聽大放悲聲,小情兒難逃厄運,這才是對她切身的傷害。

  一旦翻案無能,大勢也就去了,左昭儀喟然長嘆:“當初因這案子歸控戎司辦,我怕霍青主從中動手腳,才千方百計央了皇上讓你任副使。本以為你是能耐人兒,這麼點子小事總能捋平的,誰知是我高看了你……抑或是你對太子動了情,打算賣主求榮了。”

  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更注重感情,出了岔子思來想去找緣由,無非在情上打轉。星河準備好應付簡郡王的那套,在這娘倆面前全不管用。她們才不問你是不是剛完成了主子交代的另一樁要事,她們只看當下,辦不好,必定是你心隨身子走了。

  她有些不耐煩應付這些淺見的女人,於是就欠缺了賭咒發誓,哭天抹淚那一套。在左昭儀母女看來,這不是梗脖子的表現是什麼?

  暇齡公主霍地站起身,一手筆直指向她,“她是太子禁臠,連她自己都承認的!”

  左昭儀終於露出鄙夷的神色來,從牙縫裡擠出了三個字——不要臉。

  “你爹娘沒好好教你規矩,這宮裡我當家,我來教你。”左昭儀偏過頭,半邊面孔徹底陷入昏暗裡,揚聲叫年世寬,“掌嘴,照準了她的臉,給我狠狠地扇!”

  年太監應了個是,不多會兒擎著手過來,手上套著小羊皮的手套,到她跟前說了聲對不住。

  宮裡掌嘴不在乎響動,只求打得入骨,打得疼。就像笞杖著實落在皮肉上,表面完好,裡頭能給打爛了。星河看著年太監揚起了手,腦子裡一片空白,知道這回不能幸免。只是這掌嘴對女官來說是莫大的侮辱,啪地一聲悶響在她耳邊炸開花,把她唯一對舊主的一點愧疚也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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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29:27


  照著規矩,星河身上不單有東宮尚書的銜兒,還有外廷二品官員的差事。宮中女眷別說一個昭儀,就是連皇後,輕易都打不得她。左昭儀狗急跳牆,顯然是忘了這一點,她只記得宿家是簡郡王的奴才,宿星河在鳳雛宮裡也是奴才,她打得也罵得。所以一巴掌下去,她又逼問能不能把人撈出來,得到的答案是不能,於是有了第二掌、第三掌。

  星河忍得心都打抽了,她這輩子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就算是正頭主子,除了常罵她沒良心,也沒動過她一手指頭。要掐著斤兩較真,能把自己給氣死,她只有開解自己,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就當這是一回劫難,孫悟空那麼厲害的人物,也有被小鬼兒暗害的時候。自己折的面子,早晚十倍百倍討回來,只是眼下不能發作,就算咬碎了牙,也得扛著

  臉上火辣辣地疼,年太監是左昭儀的狗,他憋著壞,照準左臉打了個十成十。星河覺得連耳朵都隱約牽痛起來,她們再叫囂,她也不過聽個大概。

  “你別怨我,這是對你辦事不力的懲戒。”左昭儀站在荷花藕節腳踏上,燭火映著她的臉,冷漠而猙獰,“別忘了你宿家和郡王府拴在一根繩上,要上天,咱們一同上天,要下地獄,你宿家滿門都得陪葬。”

  星河仍舊跪著,俯首叩拜下去,“是,謝娘娘,臣沒齒不忘娘娘教誨。”

  這話聽來不善,暇齡公主重重哼了一聲,“別不服,要辦你宿家,不費多大周章。今兒給你下個死令兒,高少卿的罪,就算賠上你錦衣使的前程,也得給我洗脫了。這事兒關乎多少人的體面尊榮,我不說,你也應當知道。”

  伏地的星河握得兩拳顫栗,卻愈發顯得恭順謙卑,“殿下,臣自然會盡全力,可臣還是那句話,朝中官員犯事,不論巨細皆歸指揮使南玉書管。臣不過是個副使,上司撂手,臣可以接管,但南玉書抱定決心親自過問,臣除了旁觀別無他法。”

  車轱轆話來回說,似乎永遠也沒個決斷了,暇齡公主急得迸出了兩眼淚花,聲嘶力竭呵斥著:“你不是很有能耐嗎,把南玉書趕下台,自己當指揮使不就結了!”

  星河沒再應她的話,和一個即將痛失所愛的人講道理,實在太費勁。

  她戳在眼窩子裡,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不可一世的貴人們頭一回在她身上體會到了束手無策的彷徨。暇齡公主在地心旋磨,留下除了蹉跎時間沒別的了,倒不如上外頭活動活動,興許還有路可走。

  她轉身便朝殿外去,左昭儀急追了兩步,“宮門都下鑰了,你上哪兒?”

  暇齡公主只說回公主府,很快便出了鳳雛門。

  助威的人沒了,再追究下去也沒意思了,左昭儀厭惡地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咬牙扔了句“滾”。

  星河照舊行禮如儀,然後一步一步後退,卻行退出了前殿。

  沒把人弄死,終究後患無窮,年世寬似乎比左昭儀更明白這個道理。他一面悄悄覷她,一面親自送她出宮,絮絮說著:“宿大人啊,奴才剛才也是沒法子,您可千萬別記恨我。咱們是給人當差的,鬧得不好人頭落地,奴才不像您,摁死我比摁死只螞蟻還容易。其實奴才也是為著您,要是蒙混,您只怕還不只挨這三下,您看……”

  星河衝他冷笑了聲,“諳達對我的好處我記著呢,等將來一定一並報答。”

  夜涼如水,冰冷的薄霧打在臉上,燙極遇冷,又是一陣驟痛。她沒敢抬手摸,可是感覺得出來,大約是腫了。宮燈在宮門上孤伶伶吊著,入夜後侍立的人都撤回各宮了,外面夾道上空蕩蕩,連個鬼影都沒有。

  年太監還在邊上努力周全,“宿大人,奴才打發人送您回東宮吧……”

  星河漠然乜他,冷冽的眼神,絲毫都不領情。

  年世寬沒辦法,只得識相告退。身後的宮門一闔,她形單影只站在那片孤光下,清瘦的身形,和那巍巍宮門比起來,那麼微不足道。

  有個人快步從千步廊的甬道下穿過來,星河正是氣湧如山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看清,被他拽著就走。他走得極快,燕服的廣袖鼓脹起來,人欲淩空似的。星河腳下匆忙,借著廊下懸掛的宮燈看見那磊落的鬢發,還有紫金冠上簌簌搖顫的升龍,是他。

  誰也沒有說話,她感覺到他扣著她腕子的手那樣堅定有力,看來這發小還是挺管用的,該出現的時候就出現了。甬道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燈亭,燈光雖然杳杳,但足以照亮腳下的路了。就這樣,從鳳雛宮外一直走回東宮,他越走越快,她幾乎要跟不上。總算回到麗正殿,殿裡的人被他揮袖屏退了,他這才轉過身來,擰著眉,眼神復雜地看向她。

  那雙眼睛裡有千言萬語,她解讀不出來。他這麼瞧她,她有些羞愧,偏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早知今日啊……太子暗暗苦笑,宿家還願意為那樣的人賣命嗎?

  她被傳入鳳雛宮他知道,甚至她被左昭儀申斥掌摑,他也知道。可惜他沒法闖進去要人,太子夜闖皇父妃嬪的寢宮,是個什麼樣的罪名?這當口不能讓人拿住任何把柄。既然搭救不得,就免不了要委屈她,其實照他當時的想法,讓她看清人、認清道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可當他看見她臉上五個鮮明的指印時,忽然就後悔了,他應該殺進鳳雛宮,殺他個片甲不留才對!

  他撐著膝頭,躬下身子平視她,“疼麼?”

  她依然閃躲,“不疼。”

  她就是這樣的脾氣,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吃了暗虧也不吭聲。

  他知道她尷尬,沒有追問詳細經過,錦帷後有人探了探頭,“主子,蛋來了。”

  他伸手把托盤接過來,這是德全的主意,說拿雞蛋滾上幾圈,能消腫去紅。鳳雛宮那頭電閃雷鳴的時候,德全就先行一步回來預備了,本以為不會太出格,沒想到借光一看,那細膩的肉皮兒墳起來好大一片,邊緣都帶了一層淺淺的淤青,明天天亮,恐怕就不能見人了。

  太子拉她坐在南炕上,自己彎著腰敲蛋剝皮。頭一回做這種事,也或者是太過氣憤了,雙手不由自主打顫。好容易把蛋殼剝干淨,小心翼翼捂在她臉上,滾上一滾,她皺眉抽氣,他的心就攥起來,比打在他身上還叫他疼。

  “忍著點兒,很快就好了。”他這麼安慰她,就像昨晚挨她一腳後的故作輕松,“不是什麼大事兒……”

  星河本來鐵骨錚錚敢作敢當,看開了確實不是什麼大事兒。可不知為什麼,他在身邊委屈就一口氣擴大了幾十倍,克制再三還是紅了眼眶。

  太子看在眼裡,一顆心直往下沈。那半邊臉頰紅得厲害,不是說這麼治能夠減輕症候的嗎,可為什麼雞蛋越走,她的臉就越腫?他停下打量,發現已經到了讓他忍無可忍的地步。他恨極了,猛地掣回手,狠狠把蛋砸在金磚上,頓時砸得滿地狼藉,黃白一片。

  這樣雷霆萬鈞的怒氣,把星河唬住了,她囁嚅著:“主子……”結果又被他拽起來,不由分說給她披上大氅,拉出了麗正殿。

  “持我的名牌通稟立政殿,臣有要事,連夜求見皇上。”

  他這麼做出人意料,宮裡入夜後宮門鎖閉,非有緊急軍務而謁見,以闌入①論處。這個時間去見皇帝,誰知道萬歲得不得閑,再說聖駕究竟是在立政殿還是甘露殿,除了御前的人誰也說不準。

  星河剎住了腳,“主子,這麼晚了,您究竟要干什麼?”

  他滿面蕭索,“你別管。”

  皇父人在哪裡,他當然是知道的,這宮城禁苑要是沒有第三只眼睛,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若說他衝動行事,也不盡然,他辦事一向經過深思熟慮,這會兒去見皇父,一則為星河申冤,二來正好坐實公主府的案子,逼皇父表態。左昭儀這三巴掌有行私刑的嫌疑,如此一手遮天,拿什麼德行來隆正位之儀?

  太子深夜見駕,必定不是小事。話很快傳進了立政殿,他們進宮門時,信王已經在丹陛下等著了。

  “哥哥。”少年親王見了一母同胞,向來親厚熱絡。先皇後大行時他才六歲,後來一直隨皇父而居,可說是皇父一手帶大的。當初要不是太子必須鎮守東宮,兄弟倆本應該在一處,不過這點距離沒能隔斷手足之情,平時見了面必要勾肩搭背一番,然而今天瞧著哥哥臉色很不好,他也識相端嚴起來。

  “皇父歇下了沒有?”

  信王說沒有,“還在看南疆的折子。”一面探頭瞧星河,燈籠光照不清她的臉,他疑惑地問,“這麼著急面聖,駙馬案有新進展了?高知崖背後別不是還有人吧!”

  太子哼笑了聲,“有沒有人都救不了他了,他必須死。”

  信王還是頭回見他哥子咬牙切齒的樣子,正鬧不清原委,等人到了大殿明亮處時,一看才恍然大悟。

  太子這回下了跪,直隆通兒說:“昭儀娘娘打了兒子的人,兒子的人並沒有半點錯處,不過是秉公執法罷了。”

  連皇帝都愣住了,看看這位新上任的錦衣使,又聽太子一口一個“兒子的人”,從御案後走出來,仔細端詳了星河的臉。

  “這是……”掌嘴了麼?宮裡打人不打臉的規矩由來已久,別說堂堂的女官,就是掖庭最下等的雜役,也斷沒有隨便掌嘴的道理。

  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了,“究竟是怎麼回事,起來說話。”

  太子起身,沒忘把“他的人”拽起來。也不需要星河開口,他一個人娓娓向皇父呈稟:“今天控戎司為高仰山的案子結案,人犯中途喊冤,稱真凶是太僕少卿高知崖,十二司的主筆當時悉數在場,前情經過必定也回稟皇父了。作為這起案子的主審,緝拿嫌犯歸案問話,何罪之有?結果她晚間被左昭儀傳入鳳雛宮申斥,出來的時候帶了一臉的傷……兒子不能明白,兒子宮裡的人,還兼著控戎司副指揮使的職,憑什麼隨意被人打罵?她是朝廷命官,是二品大員,不是外頭山野村婦。昭儀娘娘雖然掌管宮務,但動用私刑掌摑外朝命官,實在令兒子不解。”

  如果這件事本身不算大事,那麼透過表面看本質,就能看出事態的嚴重性來。

  皇帝還沒開口,信王便幫著敲缸沿,嘖嘖道:“了不得,了不得,沒準兒鳳雛宮將來還有設昭獄的一天呢。好好的花容月貌,看給打成什麼樣了,難怪我哥子要心疼。他可就這麼一位心頭好,恐怕昭儀娘娘打的不是宿星河,是太子爺的臉吧。不知皇父聽沒聽過一個傳聞,據說大公主和駙馬貌合神離,背後正主兒就是這小叔子……”

  他話沒說完就挨了訓,皇帝斥他,“不大的人,整天打聽些男盜女娼的事兒。”

  這就說明皇帝是知道的,一時情急,連這麼不雅的詞兒都用上了。信王和太子面面相覷,星河卻向上拱手:“臣受辱,不過是個人的小事兒,不提也罷。但求皇上準控戎司徹查此案,還枉死的駙馬爺一個公道。”

  要求合情合理,皇帝縱然為難,這種情形下也不好一味袒護。

  多丟人的事兒啊,倘或是真的,帝王家的臉面也算是喪盡了。他恨公主不長進,明明那麼千珍萬重地疼愛著,最後居然慣出了這身不成體統的毛病!皇帝深深嘆了口氣,“真是十頭牛也拽不起一個拼了性命往泥潭裡縮的人。這樁案子,朕命控戎司嚴查到底,誰敢出面阻撓,以同案犯論處。”

  然而聖諭是拿著了,在簡郡王母子眼裡,她也徹底淪為了太子派。所以霍青主這人就是蔫兒壞,明著給她申冤,暗裡又坑了她一把。你要說他好,他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事兒鬧到皇帝跟前,既打壓了左昭儀,又向宿家擺出了姿態;說他壞呢,他剛才那模樣,著急忙慌給她剝蛋敷臉,從他的舉止上看,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信王爺送他們出立政殿,一直送到了虔化門外,向東一指,“我過兩天搬到武德殿單住,明年就該開牙建府了。”饒過太子衝星河拱手,“二嫂,你今兒受苦了,回去讓二哥好好滋補滋補你。”

  星河衝他一笑,牽扯了左邊臉頰,痛得齜牙,“王爺,我不是您二嫂,您誤會了。”

  信王不管那些,他說:“你放心,誰打的你,用不著我哥子動手,我給你討回來。”

  太子還是干干淨淨的太子,一國儲君當然不能喊打喊殺的,至少在登基之前是這樣。不過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也不能干放著不處理,誰來辦?信王一拍胸口,有他。

  星河的那點微弱的反駁,壓根兒沒引起哥兒倆任何一個人的注意,太子再三看她的臉,簡直柔腸寸斷,“今兒晚上還敷蛋吧,我給你敷,別怕,不疼的。”

  星河隱隱感覺有些不妙,蛋啊蛋的……但願他不記仇,已經忘了昨晚上她那無心的一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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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1-23 07:29:43


  信王爺到底還是個純潔的孩子,他不太明白他哥子和相好的之間的暗語究竟是什麼意思,抄著兩手問:“孵蛋?哥哥,你怎麼有這個癖好?”

  太子原本想解釋的,張了張嘴,發現沒什麼必要,便隨口打發他,“大人的事,小孩兒別管。”

  信王笑起來,“我也是快娶王妃的人了,還拿我當孩子糊弄。得了,橫豎不是什麼好事兒,你們趕緊回去孵蛋吧,我得接著在皇父跟前念叨。左昭儀枕頭風厲害,我還真不信能吹得過我。”言罷齜牙一笑,邁著方步回立政殿去了。

  一時人散盡,夜裡的霧靄卻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濃重,十步開外幾乎看不清人影。德全挑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太子給她緊了緊領上飄帶,牽起她的手說:“走吧,回家。”

  熟到一定程度,民間說得糙些,連他拉青屎的根子都一清二楚,他這麼殷情,準沒好事。星河掙了一下,“我自個兒走,您別拽我。”

  被他來回拽了一路,跑得太快了,顛騰起來臉疼。可是太子不理解,他說:“你這人沒譜,我怕你腳下發虛,回頭再磕斷了門牙,那可就完了。”

  她噎了下,知道理論不過,就不再堅持了。霧氣深重,走在夾道裡,只看見兩旁矗立的宮牆,隱隱透出黯淡的紅,一直向前延伸,總也走不到頭。他這回放慢了腳步,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問她還疼嗎。

  疼倒是不疼了,經過起先的熱辣灼燒,現在只剩下無邊的麻木。她抬手捂了一下,覺得那肉皮兒不是她的了,心裡很是淒惶,嘴上卻說沒什麼,“明天就好了。”

  太子卻笑,“明天就好?你說夢話呢吧!”姑娘家白挨了打,太過折損顏面了,他很為她考慮,“明兒還是在宮裡歇一天吧,控戎司的案子我會下令南玉書嚴查,你放心,就算你不在,也出不了亂子的。”

  星河經過這番起落,也生出懈怠的心來,風口浪尖上人在控戎司,作為和不作為,都要受埋怨。她低下頭嗯了聲,“謝謝主子準我一天假。”

  太子拿眼梢瞥她,“也不算是準假,是讓你在前面伺候。瞧傷情怎麼樣吧,橫豎一天消不了腫,就老實在宮裡呆一天,等好了才許你上衙門裡去。別回頭叫人誤會是我打的你,壞了爺的名聲。”他嘴裡冠冕堂皇,心裡生出小小的歡喜來。彼此都太忙了,自打她受了錦衣使的銜兒,好像把全部心思都撲在了衙門裡,連他要見她,都得特特兒跑出宮去。這回也算是個契機吧,讓她養兩天,正好冬至將到了,他要在東宮預備過節事宜。這兩天可以一處呆著,想想大眼瞪小眼的情景兒,就讓人覺得高興。

  他一手牽著她,仰脖子長出一口氣,“星河,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小時候在夾道裡扣老琉璃?夏天傍晚那會兒,成群成群的,你吹哨兒,我給你扣‘紅辣椒’。好像就是這條夾道,晚上來回跑,一直扣到宮門下鑰。”

  這也算共同的記憶吧,太子回想起來頗有觸動,星河的感受卻截然不同。她不喜歡玩這個,她怕蟲,所以張著網兜子裝各色蜻蜓的時候,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可是太子不知道,他以為她也喜歡,兩個人對同一件事務的認知經常南轅北轍,那麼雞同鴨講,也就在所難免了。

  然而她不能壞了主子的興致,他這麼說,她得連連稱是。心裡卻慶幸,總算現在長大了,不用再干這種無聊的事了,萬幸萬幸。

  太子握著她的手,微微用了一點力,像怕一松手她就落進迷霧裡似的。從來沒對她坦誠過的心思,也在這濃稠的夜裡說了個盡興,“其實你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上書房那些人太野,和他們一塊兒練騎射是不得已。我還是喜歡和你在一起,咱們朝夕相對十年了,用不著裝樣兒。人都說儲君威嚴,我只有在你跟前,才覺得自己是活的。”

  這是誇她呢,星河除了不住點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所以你應該像對待星海一樣對待我。”他開始切入正題,微笑著說,“比方見了我,也可以高高興興撲上來,我能接得住,不信你試試。”

  星河只覺背後一涼,她的行蹤他真是門兒清。誰願意時刻活在別人的眼眶子裡呢,她涼聲說:“主子,您從來信不及我,所以我到哪兒您都派人盯著我。”

  太子堅決不承認,他說:“也沒有時刻派人盯著你,只在你上下職的路上而已。”

  她還是不高興,太子回頭看她,炸著嗓子說:“你知道控戎司樹敵無數嗎?歷任指揮使裡,有一半不得善終,你也想像他們一樣,走在半道上被人砍了腦袋?我這是為你好,你還不領情,就你這狗脾氣,早晚得出事兒!”

  他們倆說話老這樣,用不了幾句就夾槍帶棒。德全是個人精,他知道不能在跟前當靶子,挑著燈籠跑得老遠。星河兩眼向前望,迷迷滂滂裡只見微茫一點,那燈籠光看上去像盞鬼火……她虎著變了形的臉郁塞道:“我有番役護衛,誰敢來惹我?”

  他看著她那模樣失笑,“番役護衛就夠了?番役能保你在面對位高權重的人尋釁時,不被欺負?就算宮外有你的長隨,有中軍衙門的親兵,宮裡呢?我在考慮要不要給你配兩名戴刀侍衛,萬一再有下次,誰敢打你就直接剁了他的爪子。”復又審視她的臉,轉來轉去轉換視角,“你別說,有點意思,從這頭看,是你;從這頭看,是只獏……”

  星河惱羞成怒,跺著腳說:“我都成這樣了,你還取笑我,有點兒良心沒有!”

  所以風水輪流轉,昨天這話在他嘴裡,今天就換成她來說了。

  太子看她可憐,也不和她抬杠了,兩個人拉拉扯扯回到東宮。炕桌上已經準備了一盤熟雞蛋,太子命人把上夜的銅茶炊搬進來,把蛋放在裡頭煨著,值夜的人都打發了,自己脫下罩衣卷袖子,坐在南炕上拍腿,“來,躺下。”

  星河遲遲不願意過去,暗自琢磨這是什麼意思,讓她枕在他腿上?這個不太好吧,離他昨天挨踹的地方也太近了。她雖然沒嫁人,但到了這個年紀,該明白的多少也明白了。像昨晚慌亂中給他揉搓,她是心無雜念的。可他後來現了形,要不是有那一出,她還真不知道男人具備這神通呢。

  她背著手,腫著臉,站在離腳踏兩丈遠的地方,東拉西扯著:“這麼多蛋,真要折騰一晚上?”

  太子蹙眉,似乎有些不耐煩,加重語氣重申了一遍,“這會兒誰和你說蛋,過來!”

  她沒辦法,磨磨蹭蹭過去,他見她有意渾水摸魚,撫著下巴道:“今天的事,我覺得應當通知你家裡人。據說宿星海極其護短,要是知道你受人欺負,明兒會不會衝進宗人府討公道?”

  她一聽就沒了脾氣,想想哥哥才囑咐完讓她回宮後小心,自己還在他跟前自誇來著,沒想到一進宮門就打嘴……說到打嘴,又羞又氣眼淚汪汪,那精氣神也隨著三巴掌泄完了。蔫頭耷腦蹬了鞋上炕,拖過錦墊鋪排好,自己估摸準了距離,一腦門子紮在了他大腿上。

  這一紮,紮出太子一頭汗,好在沒紮偏了,要不非出人命不可。悄悄舒口氣,從盤兒裡取了一枚剝了殼的蛋,放輕手腳壓在她臉上,一圈一圈地揉搓,喃喃說:“往後鳳雛宮有任何傳喚都不許你去,下了職老老實實回來,不許滿世界溜達。”

  她還嘴硬,說沒溜達,人家是宮裡大拿,既然有示下,就不能不聽。

  他冷冷一哼,“這件事過後她可再也不是了,幾十年的道行毀於一旦……要換了我,情願上御前訴苦,也不能找你的麻煩。”

  星河靜靜聽他說話,他提起政敵時候的狠戾,責備她時的無奈,一分一毫紋絲不亂,全都有他的章程。聽著聽著,有時又覺得奇怪,論理兒他是知道宿家立場的,她於他來說不得不防。可他似乎從來沒想過鏟除她,也許他是太看重這場青梅竹馬的情分了,反觀她自己,似乎變得白眼狼,不厚道起來。

  她隱隱有些慚愧,探手捉住他的衣袂,他身上的迦南香讓她感覺心安。抬眼看看他,獻媚式的小聲說:“主子,左昭儀失了勢,簡郡王要想翻身就難了。”

  他聽後垂下眼,慢慢浮起一個笑容來,“這件事上宿大人立了大功,這回算是因公負傷,所以主子我親自伺候你,也算對得起你了。”

  雞蛋在她臉上滾動,起先她還忐忑,這麼一說可就心安理得了。受用地閉上眼,他中衣的面料柔軟,靠著真舒坦,她夢囈似的說:“我啊,今兒在衙門還惦記你呢,不知道昨晚上傷著你沒有。原本下半晌就要回來的,又怕你不在東宮,有意延捱到傍晚……誰知那時正犯了太歲,一頭鑽進人家網子裡了……你眼下怎麼樣?身上還疼麼?”

  太子聽她溫存的聲口,前半句叫他心裡覺得溫暖,暗想這些年的一廂情願也值了。後半句呢,除了飛逝而過的羞赧,倒也沒什麼耿耿於懷的——反正都是她的,早點晚點罷了。

  “還成,就是今兒練騎射,上馬的時候牽疼……”

  她聽了霍然睜開眼,“真的?”想了想,遲疑著說,“這蛋不是能消腫嗎,要不……試試?”

  太子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朵根,燈下有種少年般青澀的美好。瞟了她一眼:“說是這麼說……你幫我麼?”

  話出了口,兩下裡都尷尬起來。星河訕訕搖頭,左右晃動的腦袋,在他腿上擴散出一片酥麻的旖旎。

  太子心慌氣短,強作鎮定,“昨晚上的事不怨你,是我……是那合歡香鬧的,所以咱們都沒錯。”

  她含糊嗯了聲,不好意思正臉對他,加上那邊臉頰上蛋來蛋往,便微微偏過了頭。

  這一偏,在太子看來大顯曖昧,他的每一分感官都化作千針萬線深入微毫間,能聽見她隆隆的心跳,甚至能感覺到紅唇逸出的呼吸,拂動他腰下衣料的纏綿。

  腦子裡嗡然有聲,今夜沒有燃香,太子卻有了窗外狂風驟雨的錯覺。一定是年紀到了,越來越渴望那種親密的接觸,奇怪的是不論多好看的姑娘衝他投懷送抱,他的心一潭死水毫無波瀾。唯有面對她,他多情到認為她連喘氣都是因為他,她一笑就更壞事了,他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她也有和他一樣難以啟齒的小心思,是不是當他全神貫注望著她時,她同樣也有神魂脫離軀殼向後飛揚的無措感。

  反正就是懷春了,太子一向能夠大方直視自己的內心,男人在這方面的需求比女人更強。雞蛋在他掌心一圈圈滾動,柔軟的,富有彈性……他下意識輕握了下,心也跟著瑟瑟發顫。

  熟悉的熱又蒸騰起來,這回帶了無法言說的難堪和刺激。他一動不敢動,努力壓抑急促的呼吸,卻換來更加滅頂般的窒息感。

  老天保佑,還好燕服寬大,屈身時衣料起伏也多,哪怕挺立在她面前,她也看不出端倪。他悄悄啟唇輕喘,再瞧瞧手下這半張可憐的臉,這時候想入非非,是不是有點禽獸不如了?

  彼此間微妙的變化,其實不單太子察覺了,星河也一樣。很久以前,男孩兒和女孩兒一樣年紀的光景,女孩兒要比男孩兒成熟,不論力氣還是身形,她都不下於他。可今天他拽著她疾走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兩人竟起了這麼大的懸殊,他們之間已經是不對等的了,面對他時,她會產生在越亭和星海跟前,才會產生的樂天知命的弱小感。太子早就不是當初那個清瘦的少年,他長成了男人,工於心計,手握大權。然而天天在一起,有點兒小事就起哄架秧子的發小,半點發現不了這種改變。直到今天,切切實實的深有體會,簡直讓她驚訝。她枕在他腿上時,再也無法心無旁騖,每一彈指都是煎熬,再這麼下去真要出亂子了。

  她終於坐了起來,解圍地摸摸臉,“好多了,不滾了吧。”邊說邊上鏡子前,湊過去照了照,先前的五指分明已經消散,變成模糊的一片紅,看上去似乎有了緩解,“睡一夜,料著後兒就差不多了。還是多謝主子,這麼細心給我調理。”

  太子也暗暗松了口氣,把蛋擱在盤兒裡,起身盥手,一面道:“我原打算滾到天亮呢。”

  星河連連說不敢,“沒的為我的小事累著主子,那我罪過可就大了。”才說完,肚子發出一串長吟,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吃晚飯。把眼兒瞧那茶吊子,裡頭溫水蕩漾,七八個雞蛋在水裡載浮載沈。反正是多余的了,她舔了舔唇,“撈出來吃了吧。”

  於是太子眼睜睜看著她擼袖子撈蛋,一個個搬過來,整整齊齊敲在炕桌上,“你五個,我三個,吃吧。”

  太子奇異地看著面前一溜蛋,“憑什麼我得多吃兩個?”

  她低頭忙著剝殼,抽空答他:“你有我沒有……吃什麼補什麼……讓你吃你就吃吧,哪兒來那麼多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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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0:19


  不吃浪費了,星河覺得自己要是持家,一定是把好手。

  小家子是家,天下第一家也是家,以前盛世的當家人,哪個不是勤儉出名?身為宮中女官,也得傳承這個美德。像白煮雞蛋這種東西……味道不算上佳,咬一口,淡了呱嘰,想起從江南入京,奶媽子煮了五十個帶在身上,餓了就吃那個,吃到京城還剩三個,最後都臭了……真浪費。星河有時候覺得,自己要不是生在那樣的人家,可能是個極其摳門的人。她雖愛精美的吃食,也舍不得白扔了這種最簡單的東西。小時候哥哥吃餅子,落在桌上的芝麻,她能一顆一顆撿起來擱在嘴裡。她母親見了哭笑不得,說這要是來個親戚串門子,還以為家裡不拿姑娘當人呢。她擎小兒就這樣,不是誰教的,生就節約。當然了,星海不這麼看,對她的評價無外乎兩個字——雞賊。

  “這白煮蛋啊,返回典膳廚,最後派不上用場,沒準兒就扔了,可惜了兒的。”又咬一口,咽得打噎還說,“您知道外頭窮家子,鬧飢荒起來連蛋殼都碰不著,吃蝗蟲,啃樹皮……”弄得她像經歷過似的。

  太子直皺眉,“大胤近年沒鬧過飢荒,你說的是哪個飄搖的朝代啊?”怕她噎死,忙給她倒了杯水。

  星河說:“別較真是哪朝哪代,我說的就是這麼個道理。”看看他跟前齊整的五個蛋,“您怎麼不吃?都敲開了,不吃真壞了。”

  太子覺得應該好好掰扯一下她剛才的話,“吃哪兒補哪兒,宿星河,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別以為你說得含糊,我沒聽見,你一個姑娘家,怎麼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她敢說,他一提倒臉紅了。

  星河抬起眼看他,“我也沒瞎說,《沈氏尊生書》上就是這麼寫的。”

  太子細回憶了下,氣得瞪眼,“混賬,你干脆說《婦科玉尺》上寫的倒好!”

  她聽後笑起來,“急赤白臉的干什麼,管他什麼書上寫的,橫豎有這一條。”又指了指,“吃吧、吃吧。”

  太子覺得尊嚴有點受辱,她裝傻充愣,其實什麼都明白。拉著臉伸手拿了一個,顛來倒去看,越看越不是滋味兒。她學問做得不錯,還沒成親的姑娘,為什麼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他不太放心,指尖撚著蛋殼,探身問:“你十二歲前常和樓越亭混在一處,他如廁的時候,你是不是偷看過?”

  這個問題來得猝不及防,星河目瞪口呆看著他,“您……說什麼呢!”

  太子嘆著氣剝蛋,邊剝邊道:“你這種人,叫我不得不懷疑。你要是真看過他的……”那怎麼辦?想了想,頓時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星河看他臉上神情瞬息萬變,覺得要不妙。這麼愛攀比,連發小的名頭都爭得面紅耳赤,如果她說偷看過越亭,他不會做出什麼傷風敗俗的事兒來吧!

  她驚惶地擺手,“沒有,您把我當什麼人了,我不能干那樣的事兒。”

  他這才暗松口氣,心裡計較她要真看過,那他今晚可不能放過她了。

  看她吃蛋吃得歡實,忽然發現這還是個勤儉持家的人呢。太子爺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撿了漏了,將來後宮交給她操持,絕敗不了家。

  於是太子寢宮裡出現了這樣奇異的畫面,兩個人對坐著,沈默著,一本正經地敲蛋吃蛋。對於用慣了山珍海味的太子爺來說,這麼寡淡的東西,三個下肚已經極致,再吃下去顯然要吐了。

  他邊吃邊抱怨:“這是誰干的,一氣兒煮了這麼多!”

  星河那三個已經吃完了,正靠著引枕喝茶。心想不是他自己吩咐的嗎,先前說了,要給她滾上一夜來著,德全聽了當然照辦。這會兒埋怨起來,一追究,遷怒了德全就不好了。她忙打岔:“吃吧,好吃。”

  太子爺說好吃個屁,打個嗝,滿嘴都是蛋腥氣。他受不住了,推過一個來,“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這個賞你。”

  她曲著手指在炕桌上叩了叩,“多謝主子恩典,臣已經飽啦。這兩個您一定得吃了,精髓可就在這兩個上頭。”

  太子干瞪眼,只能硬著頭皮吞下去,待吃完,躺在炕上再也起不來了。

  星河看看滿桌蛋殼,有種功德圓滿的成就感。揚聲叫來人,外間伺候的德全蹉著碎步進來,打眼一瞧,“吃了?”

  星河笑著指了指,“收拾收拾,把炕桌撤下去,主子要歇覺了。”一面說,一面起身下炕,自己也該回命婦院了。

  太子仰天捯氣兒,下了令:“我要瞧著你的傷,今晚就住這兒。”

  德全一聽,忙連炕桌帶蛋殼一並搬走,臨出門還問了一句:“宿大人,我叫人把熱水抬來了,就擱在門外頭,您……洗吧洗吧?主子今兒上校場了,也沒洗漱,您順帶便的,連著一塊兒伺候了吧。”

  所以說德全是個有眼力見兒的好奴才,太子仰在那裡,嘴角浮起了滿意的笑。星河卻覺得自己尤其命苦,挨了一頓打,回來不得養著,還得伺候他擦洗。可有什麼辦法,不能不干,只是嘴裡含糊著:“我吃撐了,動不了了。”

  結果太子一躍而起,“我來伺候你。”

  熱水拿大木桶裝著,兩個太監直接搬進了殿裡。太子打了巾櫛給她擦臉,小心翼翼蹭過鼻梁,繞開了那半邊紅腫的面頰,邊擦邊說:“你平時不傅粉?女孩兒不是都愛擦胭脂嗎。”

  叫他伺候那是要折壽的,星河慌忙把手巾接過來,“我不愛擦胭脂。唉,您坐吧,還是我來。”

  任勞任怨絞了帕子,給他擦臉擦手,太子溫和地笑著,“今兒背上出汗了。”她聽了只能認栽,托著熱手巾掀起他的衣襟,從背後掏了進去。

  隔著一塊巾帕,還是能感覺到她遊走的手,太子被擦得顛蕩,蕩得像水上的小船,闔著眼問:“今兒你哥子找你做什麼?”

  星河唔了聲,“家裡又添個侄子,哥哥給我送喜餅來。”換了手巾重新絞干,探進去,又是一通掏挖。

  太子覺得這麼掏下去,背後的衣裳都濕完了,索性解開系帶,把中衣脫了下來。

  這麼一來可是精著上身了,星河嚇得舌頭發麻,結結巴巴說:“您這樣……也太不忌諱了吧!”

  他聽了索性轉過身來,那分明的線條,在燈影下泛出蜜色的光。

  “你不喜歡?”他很無辜的樣子,“昨兒不是還偷著往我中衣裡頭瞧嘛!”

  星河回憶了下,昨晚確實被他不經意的袒露撩撥了。是個人都有向往美的本能,她就偷偷看了一眼,他也用不著借機大方成這樣吧!

  太子撐著腰,覺得她目光閃躲很不給面子。勒令她看,又顯得無恥,便折中一下指了指胸前,“來給我這兒也擦擦。”一壁說一壁笑,“咱們都這麼熟了,你害什麼臊!”

  這種事不是熟了就能行的,星河愈發覺得自己窩囊了,在外被左昭儀欺負,回到東宮還有這樣的折磨等著她。

  不過不經歷風雨的人生,算不得完整的人生。仔細想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天天混在男人堆裡,弄得這麼小家子氣干什麼!

  說上手就上手,並且很快從中找到了樂趣。男人的肌理結實,捅上去硬得很,她借著給他擦胸的機會,順手捏了兩把。還有肋上的肌肉,一棱一棱,摸上去像搓衣板。太子不是那種尊養出一身嫩肉來的主兒,力與美兼具,不好形容,反正相得益彰。

  上半身在她的垂涎中擦完了,她戀戀往下一覷,“下頭要臣伺候嗎?”

  太子咽了口唾沫,思量再三,沒好意思解褲腰帶。

  星河看他抱著衣裳跑到粉彩大屏風後面去了,悵惘地嘆了口氣,坐回銅鏡前。仔細審視自己的臉,好是好些了,可這場經歷像刀,在她心上刻出了溝壑。

  橫豎宮裡發生的事,明天宮門一開必然不脛而走。家裡會接到消息,簡郡王那頭也會。她現在吃不準,家裡會以什麼態度來面對,鬧開了應當還不至於,像左昭儀說的,宿家和簡郡王府牽扯甚多,一拍兩散對誰都沒有好處。不過今天吃的虧,不能就這麼完了,她得好好想想,怎麼才能叫那個羞辱她的人生不如死……

  那頭換了衣裳的太子終於出來了,當然下半截沒要她伺候,明衣翩翩進內寢,留下一句話:“你快點兒,我在床上等你。”

  太子為了表現對她的疼惜,今晚上又招她“侍寢”了。星河想起左昭儀對她那個不要臉的評價,一時心頭五味雜陳。慢吞吞洗漱完,她蹭到了床前,看看支著腦袋瞧她的太子爺,躬著身子,往床尾那頭去了。

  太子一驚,心跳大作,仰天倒下來,一動都不敢動。

  這是什麼意思?宮裡侍寢有規矩,不論是伺候皇帝還是太子,女御都得從床尾爬進被窩,一點兒一點兒蹭上來,長蟲似的遊進主子懷裡。難道今晚上她有這個想法,打算坐實彼此之間的關系?太子口干舌燥地想,真要這樣,他倒也不介意,不光不介意,還決定好好表現一番。

  一個活物,在他腳邊蠕動,太子滿心感動,暗忖真是沒有白疼她,知恩圖報,是個好女人。他緊張地盯著杏黃色的帳頂,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側。升上來了,從他的小腿肚、到腰、到肩頭……他深吸了口氣,側過身打算摟她,結果伸進視野的是一雙腳,雪白的腳丫子,粉嫩的趾甲,雖然玲瓏可愛,但傷透了他的心。

  他喉頭哽咽,覺得自己受了愚弄,憤然撐起身來,卻發現她依偎在他腳旁,還給他塞了塞被子。

  火氣霎時散了一半,他說:“星河,你睡在那頭,不怕我夜裡踢著你嗎?”

  她眯覷著眼道:“我給您捂腳,打著盹兒給您上夜。”

  看看那半邊臉頰,還腫著呢,太子莫名的心疼,“一腳蹬在臉上,可比那個厲害多了。”一面說,一面抱著枕頭搬過來,和她並肩躺下了。

  劃拉劃拉,把她劃進懷裡,貼著她頭頂的發,喃喃說:“我一定給你報仇,叫她們死無葬身之地。”

  星河沒有說話,他有這份心是好的,可她覺得自己親自動手,才更叫她痛快。

  不過就算是發小,這麼親密好像也不大對勁。她輕輕推了一下,“您不能和我挨著,畢竟咱們都大了,也該避諱些啦。”

  太子垂眼看她,“怕什麼,我又不嫌你醜。”

  星河又被他回個倒噎氣,“我的意思是咱們長大了,沒打算做夫妻,就不能這麼隨心所欲。您不就是想拿我頂缸嗎,都頂了好幾年了,也該是個頭了。”

  他不想搭理她,閉上了眼睛。

  太子的懷抱很溫暖,她像征性地動了動,果然被他禁錮住了。星河偷偷琢磨,男女一張床上躺著,要有那心,就不單單是睡覺這麼簡單了。如果身邊的是越亭,她羞澀地想,沒準她會按耐不住,做出點什麼事來。

  閑著也是閑著,小時候的種種都掏出來回憶了一遍。可惜裡頭有十年是空白的,這十年填進了身邊這主兒,沒干多少好事,盡顧著禍害她了。人到了一定年紀,很難不考慮以後的事兒,能交心的不多,歸宿在哪裡呢……好像誰也說不準。

  夜漸漸深了,案頭守夜的燭火跳動兩下,終於熄滅。她睡著了,呼吸勻停,沒打呼嚕。太子在一片迷茫裡摸索著,撫了撫她的臉頰,“星河……”

  她沒答應。

  “將來沒人要你,你就跟我吧。”他嘆著氣說,“你這麼好強,又這麼利欲熏心,天底下誰能滿足你,只有我。太子妃的銜兒你瞧不上,你想當女皇帝……那可不行,這乾坤你顛倒不了。當個皇後就算了,女人裡頭頂大的官兒了,還想怎麼的……”

  他的自言自語,全都沈入了黑暗裡。可惜這話他只敢在她睡著之後說,野心這東西,三言兩語怎麼可能打消,靠她有朝一日的頓悟吧。

  沒有娘家撐腰的女官,打了就打了。宿家這樣的門第,傳出女兒被掌摑的消息,對宿家人來說,也是莫大的侮辱。

  宿寓今從起初的跳腳罵娘裡逐漸平靜下來,無聲無息坐在幽暗的角落裡。宿太太還在哭天抹淚,“這麼些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真拿咱們當奴才了,說打就打,全不顧及臉面。”

  星海蹙眉看他父親,“兒子去會一會簡郡王,聽聽他是怎麼個說法。”

  宿寓今說不,“能有什麼說法?宮裡主子教訓,還挑日子不成?妞妞這回受了委屈,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挨了兩巴掌,徹底把左昭儀從皇後的寶座上踹下去了,值!我早瞧明白了,這樣的主子,等站穩了腳跟,咱們這些人只有死路一條。眼下不賴,立後風波一過,各自施為吧!昨兒朝中接了奏報,南疆不太平,恐怕且有一場仗要打。亂了好,亂了才好立功,亂世出英雄。簡郡王府那頭也別得罪,畢竟人家是皇子,皇上在一天,就得賣他一天的面子。”

  “這麼說妞妞的打是白挨了?”宿太太好大的不服氣,“她小時候砸了傳家的寶貝,我都沒舍得動她一手指頭!”

  宿寓今被他太太吵得腦仁兒疼,“你那閨女是善茬,能就這麼白挨打?你這會兒和簡郡王撕破了臉,高興的是太子爺,他可一箭雙雕了。”

  宿太太嘟囔著:“有個當太子爺的女婿,我瞧就挺好。我是不明白你們這些爺們兒,好好的浪日子不過,非要建什麼功立什麼業……”

  星海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爹冷笑起來,“太子爺?哪天沒了制衡他的人,我敢擔保你連浪日子都過不成。你閨女他能留下,咱們這些人,只怕比落進左昭儀手裡還要慘上十分。你惦記人家是女婿,人家未必認你這個丈母娘。冰凍三尺,想化開哪兒那麼容易。要想活命,不交權就圈禁,不信你瞧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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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1-23 07:30:37


  宿太太長了顆尋常婦人的腦袋,她沒有丈夫和兒女那樣縝密的心思,所以宿大學士把裡頭的利害告訴她時,她除了眨巴眼睛,什麼也干不了。

  光要閨女,不要爹媽,是怕將來外戚干政?她尋思了半晌,怪來怪去只怪宿寓今不安分,當初要是沒和簡郡王那派勾結,也沒有今天這麼多的波折。

  她怨懟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你總說黨爭,黨爭這東西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弄出來的嗎?打從一開始就踏踏實實做你的學問,何至於鬧得今天這樣,還連累了妞兒。”

  宿寓今被她嗆得惱火,“都像你似的眼皮子淺!皇後大行那會兒左昭儀正得寵,她兒子比太子年長,又是皇長子,將來是誰家天下,你瞧不出來麼?既然他們有心拉攏,你不識抬舉,刑部尚書房有鄰就是榜樣!離老爺子出事兒才幾年光景,你就忘得一干二淨了?那樣的浩劫,要是再來一回,誰經受得住?只是我千算萬算,算錯了太子,他是皇後的嬌兒子,本以為恭皇後一去他無依無傍,太子的寶座也坐不了幾天,沒想到他愣是穩住了,連左昭儀那個唾手可得的後位也叫他拖延了八年。咱們家要是還和十年前一樣,任人攥在手裡把玩,那什麼也不去想,橫豎就是當奴才的命。現如今我在內閣,星海拿捏著樞密院,星河也攬住了控戎司一半的權。宿家旁支呢,在朝為官的不老少,早不是當初任人宰割的處境了……”

  一旁的星海聽得忐忑,這是數家珍,數得幾乎要拆台了。他忙站起來,父母中間打圓場,勸他爹別動怒,又告慰母親,“兒子知道您心裡記掛妞兒,明兒就是冬至了,各處都預備過節,宮裡的規矩也松散。我抽個空上玄德門一趟,瞧瞧能不能見她一面,要是她一切都好,您就放心吧。”

  宿太太的手絹都快被眼淚浸濕了,聽兒子這麼說,終於有了舒心模樣。

  “到底你周到,干脆遞牌子得了,昨兒出了這樣的事,要見人也師出有名。”

  星海諾諾點頭,從家裡出來,走到外頭才大松一口氣。

  樓越亭在階下候著,朝大門裡看了眼,“吵起來了?”

  星海苦笑了下,這麼多年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拉過韁繩道:“先上衙門一趟,下半晌再去北宮門遞牌子。家裡太太不放心,叫我去瞧瞧星河,也不知能不能見著面……”

  樓越亭臉上神色忡忡,“她人在宮裡,夠也夠不著,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星海不言聲,偏頭瞧他,知道他們小時候情意重,本來還指著做一家人呢,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太子爺幫襯著,昨晚上鬧到皇上跟前去了。”他抖抖韁繩,驅馬前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主兒……”他哼笑,“不簡單。”

  樓越亭低下頭沒再說話,其中的復雜他知道,星河的難處他也知道。畢竟是擎小兒一起長大的,小時候的星河人嫌狗不待見,但她進宮後,他很長一段時間顯見寂寞,還是有些想她的。後來他參軍自請戍邊,一去就是七八年,回過頭來盤算,記憶裡好像除了她,就沒別的女孩子了。他待她的心,和星海差不多,妹妹似的。不過十年後乍然重逢,記憶裡那個臉上掛著壞笑的丫頭不見了,轉而堆砌出一位挺拔決斷,威嚴不可小覷的女官,那刻的心情,真有些一言難盡。

  馬蹄篤篤,往衙門裡去。樞密院作為大胤最高的軍事機構,鼎盛時期幾乎總攬全國的兵力調度。後來皇權集中,逐漸被分解成了五軍,星海掌中軍和西北三軍,樞密使霍焰是皇親,統領東南兩軍和皇城周圍所有禁軍。所以樞密院名義上還存在,但衙門另設,算是各自為政了。星海辦事的地方搬入了中軍都督府,離簡郡王的府邸不算太遠,又因為彼此在公務上也有牽扯,走動起來不需要避人耳目。

  預料之中的,他進門時,簡郡王已經在衙門裡等著他了。

  鐵血的衙門,也有趣致的地方,就像控戎司裡種著銀杏,中軍都督府裡有一株石榴。大冬天的,樹葉早落光了,但那石榴樹自小就細致修剪,長了多年後像衙門裡的武將們一樣,筋骨虯結,頗為雄壯。

  懸根露爪的樹下,站著一位錦衣的郡王,畢竟皇族血胤,那股與生俱來的氣勢,即便是隔三差五相見,每回也還是暗覺紮眼。

  簡郡王霍青鸞,要論長相亦是方正齊楚的君子人模樣。其實皇權鬥爭中,沒有好與壞之分,人人都為站上山巔,不再受人鉗制,活得更好更灑脫罷了。他是皇長子,可惜不是皇後所出,出身落了一大截,以至於爵位連那個十四歲的信王都不如。他怨皇父偏心,同樣的兒子,非要分出個伯仲來。別人落地就得到的東西,他卻要花數倍的力氣去爭取。人在逼仄中前行,難免心生不滿,怨恨會使一個人在細節處發生潛移默化的改變,比如眼神,比如語氣。

  昨晚她母親衝冠一怒的緣故,使得局面發生了改變,叫他今天不得不屈尊來向宿家人告罪。雙方合作多年,牽扯太多無法理清,既然不可能一刀兩斷,那就縫縫補補,再堅持幾年。

  簡郡王先拱起了手:“那事兒我聽說了,宮裡娘娘是亂了方寸,辦事委實欠妥,我特趕個大早,來向宿大人賠個不是。”

  宿星海在官場上混跡多年,大事嚇不住他,小事也亂不了他的心神。他客氣地拱手還了個禮,“偏勞王爺了,為這事特地趕到衙門裡來。說實話,今早我聽了這消息,實在嚇得不輕。家裡太太哭得什麼似的,做娘的,哪個不心疼自己的閨女……”說罷溫吞一笑,“不過舍妹在宮裡當差,人多事雜,難免有疏漏。想必是什麼地方不合規矩了,犯了昭儀娘娘的忌諱,娘娘責罵兩句,鞭打兩下,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

  他存心繞開了暇齡公主府的案子說,分明以退為進。簡郡王不是傻子,他知道裡頭分量,復換了個圓融的說法道:“舌頭和牙齒還有磕碰呢,娘娘想是起了誤會,關於公主府那案子……請你帶話給宿大學士,瞧著我的面子。至於錦衣使那頭,等得了機會,我必定補償她。”

  星海微擺了一下手,“談不上,咱們誰跟誰呢。”一面說,一面眼風一掃,示意周圍站班的人都退下,復一笑道,“就是家裡人想不明白,我們父子三個,對王爺忠心耿耿,這回的事不在預料之中,竟招得娘娘這樣忌恨。我妹子,雖然是個姑娘,但一接控戎司的差事,就依著王爺的吩咐法辦了房有鄰,也算對得起囑托。駙馬案裡的夥夫怎麼有那樣的心機,開堂過審滿口認罪,十二司主筆一到就翻供,王爺沒有想過,後頭許是有貓兒膩?我最知道我妹子的為人,她是剛直的脾氣,說一不二。原在東宮一向就受著委屈,沒想到在娘娘跟前又吃了冤枉苦頭,兩下裡夾攻,真不叫人活了。”

  宿家人有這個修養,對外不常疾言厲色,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誰也不能小瞧。簡郡王除了打圓場,沒有別的辦法。轉念一琢磨,又從宿星海的話裡品出了別的味道兒,料準了那個最該恨的人,應當是太子。

  沒什麼,他和太子本來就不對付,明爭暗鬥了這麼些年,見了也烏眼雞似的,不來不往。他枯著眉沈吟:“果然是太子,那這事恐怕難辦……也是失策了,當初著急翻篇兒,沒想到後頭會引出這檔子事來,叫他逮住了機會做文章。如今是連累宮裡娘娘了,正要封後的當口……”

  星海順嘴應承:“可不是嗎,不過也不敢認定就是太子,這個……”他尷尬笑了笑,“高家兄弟間向來不和睦,事發之後,公主沒有探探高少卿口風,究竟是不是他所為?”

  結果正說著,正衙的台階上出現個人,穿白底靛藍梅花竹葉對襟褙子,頭上插海棠滴翠碧玉簪,妖妖俏俏迎著日光走來,腰間環佩脆聲作響。星海還道是誰家女眷跑到中軍衙門來了,仔細一看,原來是暇齡公主。

  公主顯然不大痛快,“宿大人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我憑什麼能探著高少卿的口風,真要是他殺的人,能據實告訴我麼?”

  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整個京城誰不知道,公主和小叔子相好。星海是爺們兒家,不願意和女人搬弄口舌。他朝公主見了個禮,便向正堂比手,“外頭風大,請裡面說話。”

  都督府的衙門和別的衙門一樣單調、空曠、冰冷,三個人走進去,要緊的還是談論怎麼撈人。公主要是個男人,大概也是個能干一番大事業的主兒,她坐在圈椅裡,咬著槽牙說:“眼下當務之急,是不能拖累娘娘封後。倘或殺了高少卿有用,這就派人進去下手。”

  星海漠然看她,“要是沒有昨晚那出,興許可行。現在太子把事兒捅到了御前,宿星河是朝廷命官,內廷干預朝政,追究起來罪名可不小,怎麼料理,還請公主示下。”

  他說話不容情,三言兩語堵住了暇齡公主的嘴,公主憋紅了臉,知道他沒指著她的鼻子數落,已經是極大的面子了。可這會兒也是沒法子可想,全部的希望都在封後這件事上,期盼了八年了,不能就此功虧一簣。

  簡郡王是拿這個妹妹沒辦法的,他一手扣住了額頭,不住揉搓兩邊太陽穴。暇齡自小被寵得沒邊兒,他敢出言教訓她,她回起嘴來,嗓門比他還高。

  他長嘆了口氣,“既然高知崖身上沒法子可想,就解決那個夥夫。”

  星海聞言抬起眼來,“王爺忘了,現如今指證他的不止一名夥夫,還有他貼身的小廝。”

  所以這案子幾乎沒有轉圜的可能了,公主見無望,陰狠地一拍扶手道:“圈子兜來兜去,爺們兒辦事這麼積粘,叫我看不上。廢那麼大的勁兒,無非是叫太子下台,與其鬧假招子放冷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法兒解決了他,事兒不成也成了。”

  她有這熊心豹子膽,旁聽的兩個男人卻愣住了。話是沒錯,起根兒也在這上頭,可要對當朝太子爺下手,那可不是好玩兒的。別忘了他們是哥兒四個,一個被害,一個折進去,到時候便宜了誰,還不知道呢。

  星海這回早早兒就推脫了,“東宮不是公主府,一旦發生橫禍,社稷必定動蕩,到時候牽連多少人,只怕控戎司刑房大夥兒都要走一遭。我宿家願意替王爺分憂,卻也想保命吃飯,倘或真要辦這種差事,公主殿下可以親自出馬,好賴也算兄妹,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他分明恨她為難他妹妹,有意和她打擂台。暇齡公主霍地站起身來,“宿星海,你宿家這會兒想全身而退,為時已晚了。”

  原本和女人較真不是他本意,可就衝著她昨晚扇陰風點鬼火的事跡,他也不怕捅她肺管子。

  星海低下頭,整了整翻起的箭袖,“宿家在王爺門下不是一年兩年了,咱們的忠心,王爺瞧得見。說句不中聽的,就以公主剛才的那番話,駙馬到底死在誰手上,真說不準。”他蹙眉笑起來,“以公主的雷厲風行,何必假他人之手呢,臣猜得沒錯兒吧?”

  宿家兄妹長得很像,都生了極標致的一副模樣,同樣皎若皓月,女人有女人的柔媚,男人有男人的陽剛。宿星海不是非黑即白的做派,他走在那根線中間,這些年哪怕和簡郡王合著夥兒私下運作,你瞧見他這個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絕沒有奴才樣。

  他靜靜坐在那裡,一身利落的絳紗官袍外罩著銀色輕甲,肩吞崢嶸,面色發涼。暇齡公主起先被他的話氣得打顫,然而這刻竟奇異地平靜下來,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地說:“宿大人用不著使激將法,駙馬的死和我無關。至於太子那頭,不到山窮水盡,我也不願意這麼干,好歹是同父的手足……宿大人,咱們以前沒好好說過話吧?今兒一開口就弄得劍拔弩張,往後可怎麼處呢。”

  控戎司在太子的授意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駙馬被刺案的始末。

  衙門裡養了兩個精通筆墨的師爺,短短數語,把案子的來龍去脈寫得滴水不漏。星河坐在南炕上通讀文書,送到御前的東西不能馬虎,她得再三計較,看有沒有矛盾或錯漏的地方。然而本該安靜的太子書房,這時傳來淒惻的二胡聲,高高低低,全無章法。

  她擰過身,換了個姿勢,借著窗口的日光打算重讀,剛讀了一段,那可怕的調子又傳來了,繼續如泣如訴,叫人牙關發酸。她忍了又忍,覺得對耳朵的摧殘,更勝左昭儀的羊皮手套。可是不能吭聲,那是太子爺好興致,決定學二胡了。

  太子通音律,一把古琴能彈出江南的秀雅風骨,誰知換成二胡,拉得還不如天橋上討飯的瞎子。這文書是沒法看了,她扔在炕桌上,穿過前殿到他的書房,倚門一瞧,他坐在一線天光下拉得正歡。

  “您這是干什麼呢?要不正經請個師父吧,這麼拉,東宮隔陣子就得換一撥人。”

  太子沒搭理她,修長的手指精心按壓琴弦,呱地一聲,又拉出一串顫音來。

  星河實在弄不明白,“您怎麼突然想起來拉二胡了?”

  他停下看了她一眼,“三年笛子五年簫,一把二胡拉斷腰——我在練功,你不懂,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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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1:09


  星河覺得應該勸勸他,“人這一輩子有一兩樣精通的樂器就成了,您會古琴麼,還學什麼二胡。”

  所以當個男人不容易,她哪裡明白他的苦心!二胡得拉動起來,人也隨著節奏擺動,這一來一往的……只要腰好,日子就好。雖然他弓馬嫻熟,不差這點子,但就像富戶掙錢似的,誰也不會嫌錢多。腰功了得,將來派得上用場,能一天兩三個時辰折騰在這小小方寸之間,將來大婚後,她不得喜歡死了!

  可彼此到底還沒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就是心裡暗琢磨,也不敢在她面前顯擺。

  他只是笑,“我前兒聽總師傅拉《漢宮秋月》,拉得那麼悲涼,心裡頗多感慨。就想著自己學一學,要是能改良,改得歡實點兒多好,別這麼悲悲切切的。”

  星河一嗤,“歡實了就不是原來的味兒啦。主子您近來怎麼了,老干些奇怪的事兒。”

  他不高興了,“我做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用意,你堪不破,那是你傻。”手裡盤弄著琴弓,他低頭理了理上面的馬尾毛,“控戎司的文書接著了?案情的經過都寫明白沒有?”

  她說是,“臣粗略看了一遍,經過寫得詳盡合理。只是還沒來得及細琢磨,就怕有什麼疏漏的,叫皇上發現倒不好。本來還想靜心通讀兩遍呢,這不是先得來聽您拉二胡嘛。”

  他一瞥她,“這麼說,是我打擾宿大人辦公了?”

  “不不不……”她擺手不叠,“這麼怡情養性的事兒,不能叫打擾。恰好臣也看累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她言不由衷,他知道。這二胡拉成了什麼樣,連自己都聽不下去,她能忍著沒呲打他,已經是天大的臉了。等著瞧,接下來她就該借故告退了。

  果然她拱起了手,“前邊沒什麼要緊宮務了,臣回命婦院把文書重新謄抄一遍,回頭南大人來了,好一同呈報御前。”

  太子說不準,“今兒連我都休沐,你忙什麼?”起身把二胡收進烏木匣子裡,抬手招了招,“過來我瞧瞧。”

  她忙把臉湊過去,“都好了。”

  窗口的光照在那雪白的肉皮兒上,昨兒一晚上的將養,紅腫是褪了,但隱約的淤痕還在。他拿指尖輕輕摩挲,“這叫好了麼?你的心有多大?年世寬這個狗奴才,真有膽兒下這樣的黑手。再等兩天,等冬至過了,咱們新仇舊恨一塊兒算。”

  她倚著他的膝頭,說不急,“收拾他太容易了,打我的是昭儀娘娘。現如今什麼叫她最難受,你猜猜?”

  她仰著臉看他,溫和的日光下,眼中金芒無邊。

  這麼簡單的答案,哪兒用得著猜呢。可太子卻搖頭,“猜不出來。”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笑著領受了,“就是叫她當不成皇後。可她這些年昭儀做慣了,就算不登後位,她也還是禁中妃嬪之首。公主失德,至多讓她在封後路上止步,以皇上的性情,斷不會降她的位分……什麼才能真正讓她痛不欲生?”她眨了眨眼,“是有個她忌憚的人,爬到她頭頂上,徹底斷了她當皇後的念想。”

  太子聽後長嘆:“你真是蔫兒壞。”

  她有點不好意思,“承讓、承讓。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最是熬人。宮廷之中女人間勾心鬥角,那種生死較量,不亞於朝堂。左昭儀橫行後宮這些年,多少人恨她恨得牙根兒癢癢呢。把她摁下去,最高興的不是咱們,是後宮那些不得揚眉吐氣的嬪妃們。”

  這話說得很是,看得見摸不著,確實能叫人熬禿了頭。太子真是太了解她了,用不著她言明,她在打什麼壞主意,一目了然。

  他喟然長嘆,“依你看,後宮之中,誰最適合當這個皇後?”

  朝野上下關於立後的呼聲,已經大到不能忽視。皇父和他懇談過後,第二天御門聽政時就應準了,冬至過後頒布詔書。君無戲言,不能因為立不成左昭儀就又擱置了,這時候哪怕隨便拉個人,也得把這個窟窿填上。

  她眉眼彎彎看著他,“主子有沒有心儀的人選?”

  有啊,當然有,不過他心儀的,暫時還不能封後罷了。

  他隨意挑了一個,“右昭儀如何?一字之差,位分又高,還沒兒子。”

  沒兒子當然是最首要的條件,星河琢磨了一下,“她和主子平時相處如何?”

  太子一手捋她的頭發,夷然笑道:“相處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右昭儀娘家勢弱。到了這個位置上無依無靠,沒人撐腰坐不踏實,這時候就得找個靠山。她無子,我沒了娘,只要我這頭示好,她必定順杆兒爬,你信麼?”

  星河點頭說信,她心裡的人選也是她。一左一右兩位昭儀原本平起平坐,可是鳳雛宮那位太會攬權,八年來右昭儀在這宮廷中地位尷尬。誰的心裡不憋著一口氣呢,力量懸殊時不得不忍著,一旦地位反超,那就有說頭了。當然太子看中的是無子這點,她稱意的是惠氏娘家凋敝。就如太子所說,一位沒有倚仗的皇後,基本不能形成威脅,除非她有朝一日能生出一位皇子來。不過以右昭儀的年紀,希望很渺茫,她雖比左昭儀年輕兩歲,但過了三十五,再想有孕實在太難了。

  兩人相視一笑,又達成一項共識,太子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是她臉上的傷痕啊,還是叫他意難平。他纏綿地撫撫,仿佛多蹭兩下,就能把它抹平似的。

  他給她吃了一劑定心丸,“先沈住氣,把公主府的案子了結了,我再示意內閣催促皇上立後。到時候人選定不下來,皇上為難,我就能趁機諫言,沒有十成把握,七八成還是有的。”

  什麼是狼狽為奸,說的大概就是他們這樣的。目標一致時不分你我,那種同仇敵愾一條壕溝裡的友誼,真讓人感覺溫暖。如果能一直這麼下去多好,太子暗暗想,宿家別有那麼大的野心,將來仗著宿皇後的排頭,當個富貴外戚。可惜了,有些事開了頭,想往回走很難。譬如上駟院養的獒犬,嘗過了生肉的味道,就對熟食兒不屑一顧了。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冬至前一天,那麼好的大太陽,太子說:“大年初一怕是要下雨了。”

  她懶懶坐在腳踏上,倚著他轉頭看輕啟的檻窗,風吹簾動,那金絲的簾子扣著頂上窗框嗒嗒作響。老人兒有這個說法,說冬至這天晴天,正月初一就沒個好天氣。換過來呢,冬至下雨,那必然有個響晴的大正月。

  “明兒吃餃子。”她孩子似的,滿懷過節的喜悅感。冬至大如年,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心緒啦。過去都是繃著的,宮外合家團圓,宮裡當差的了不起聚在一塊兒吃鍋子,不似和家裡人在一起,說話還是得處處留神。這回也是托了左昭儀的福,那幾巴掌打掉了她冒進的心,她靜下來思量,先前的確過於外露了,有些事還是得放緩。一緩呢,由不得就犯懶,就想好好過節了。

  “我們家做的十錦餃子最好吃,什麼口味的都有。”她掰著指頭算,“素三鮮的、韭菜豬肉的、芹菜牛肉的……哦,還有茴香餡兒的,你猜我最愛吃哪種?”

  太子覺得兩個人好像猛小了十歲,撇開那些陰謀算計,世上找不著第二個能陪著說無聊話題的人了。他以前偷著喜歡她,琢磨她的想法,研究她行事的章程,卻從來不知道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看來人還是得多處,處久了能發現很多以前忽略的東西。

  他篤定地猜測:“茴香的!”

  “不是,”她搖頭,“西瓜皮餡兒的。”

  太子覺得很奇怪,“拿西瓜皮做餃子?咬上去嘎嘣脆?”

  一聽就知道他沒吃過,她笑著說:“我們老家夏天吃西瓜,吃完了把瓜瓤刮干淨,瓜皮削了外面那層,把白的留下。然後拿鹽打,擱在甕裡壓實了,壓上半個月剩下薄薄的一層,可以當鹹菜。瓜皮餃子就是拿那個做,冬天能吃出夏天的味道,我最喜歡的。”

  養尊處優的太子爺,向來只知道桌上擺的那些現成的東西,連雞鴨是怎麼收拾的都沒見過。那些民間的小食上不來台面,根本沒人敢往主子跟前端。

  “你們江南,還有什麼過節的習慣?”

  星河說:“喝冬陽酒,桂花開時釀造,冬至那天挖出來大家共飲。”當然江南過節並不只有喝酒這一項,不過她愛喝,印像就特別深而已。

  太子爺一聽有門兒,“你會喝酒?”

  星河說當然,不過沒忘記謙虛一下,“就是不能多喝,我母親不讓,說姑娘家喝多了不成樣。”

  太子會心笑起來,“倒也是,女孩兒不像男孩兒,喝多了不雅觀。不過那是在家的規矩,到了宮裡不一樣。明兒過節,沒這些忌諱,我請你喝酒好麼?桂花釀,讓他們趕早預備上,是在東宮還是上角樓,你說了算。”

  星河忽然想起來,近兩年滴酒不沾,幾乎忘了酒的味道了。她一時饞蟲作祟,靦腆地頷首說好,“我少喝一點兒,怕喝了鬧頭,第二天起不來。”

  太子爺笑得那麼無害,“不怕的,起不來就睡,我自己收拾上朝,不要你送。”

  這麼好的主子,真是世間難尋。喝酒怕誤事麼,現在沒什麼差事等著要辦,可以喝個盡興。

  於是星河惦記她的酒,太子爺惦記明晚佳人有約。夜裡的大宴得少喝兩盅,回頭好拿出本事來灌醉她……

  什麼樣的姿勢舉杯最好看呢,太子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研究過這個。他和星河之間,目前只能保持這樣的關系,因為自己沒法和她談將來,談了只會讓她刻意疏遠。但是關系淺表,不妨礙他釋放自己的魅力,如果讓她迷戀上,甚至再出一點小小的紕漏……他自顧自想著,簡直要笑出聲來了。

  德全進門的時候,看見的是這樣一幅溫馨美好的畫卷。書房裡檻窗半開,窗屜子裡泄進數尺陽光,把南炕照得一片透亮。杏黃色萬字不到頭的引枕和鎖子錦靠墊,烘托出熏灼的氣像。珠玉似的貴胄,蘭花兒樣的女官,一個坐著,一個柔順半倚在腿旁,當那雞貓子鬼叫式的二胡曲兒戛然而止時,東宮還原出祥和鼎盛的輝煌。這樣的情境兒,這樣的歲月無波,在裡頭當差,都透著舒稱和圓滿。

  德全腳步輕快,停在落地罩外,心裡湧動著溫情,聲兒也顯得和軟。他說:“主子爺,宿大人,北門上接了個名牌,是樞密院宿星海大人的。他陳奏主子,想見一見宿大人。”

  太子聽見是宿家人,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示,只問:“是宿大人單獨遞的牌子?還有沒有別人,比如樓將軍什麼的?”

  星河頓時要翻白眼,又來了,他對樓越亭的反感簡直是情不知所起。要說樓越亭,他一直在星海手下當差,為人沈穩,也不愛拔尖冒頭,所以讓太子注意到的機會並不多。歸根結底,壞就壞在了“發小”這個名頭上。太子爺的霸道實在讓人嘆為觀止,他不能容忍她還有他以外的朋友。可是人的際遇不可能停在入宮後的幾年,她總有兒時的記憶,伴隨一生,甚至會帶到黃土裡去。

  德全看星河臉色,也不明白太子爺究竟是什麼用意。他據實回答:“禁軍就收著樞密副使一個人的牙牌,料想宿大人是單獨來的。”

  星河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道:“主子準我去見見我哥子吧!想是昨天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家裡不放心了。我去報個平安,讓他帶話給我娘,免得她擔心。”

  太子說好,“正巧我也有話交代。”

  這人有時候就是這麼不招人待見,上回見了她娘,這回又要跟著見星海。可是她不能拒絕,反正他不去,眼線也無處不在。與其通過別人學舌,還不如干脆讓他在場。

  出了麗正殿,一路向北。穿過宜春宮門,繞過八風殿,宮城的每一所宮門都設兩道門禁,北門在玄德門外,宮眷或是宮人的家裡頭來人,都要在那裡遞牌子,再一級一級向上請示。

  宿家兄妹的身份雖不一般,但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他們打南邊過來,遠遠看見一個卸了兵甲,只著絳袍的人在宮門上徘徊。宿寓今平平常常的人,倒是生了一對人中龍鳳的兒女,造化。太子正感慨,身邊的星河腳下加緊,最後跑動起來。他輕輕噯了一聲,本想跟上去的,最後礙於身份還是作罷了。心裡嘟囔,就算她見的是她哥哥,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撚酸。

  星河礙於後面還跟著個人,行動難免受限制。她叫了聲哥哥,星海回頭看過來,見了妹妹自然是高興的,但乍然發現太子隨行,再熱絡的勁頭都只能收斂起來。

  他迎上前,先審視妹妹的臉頰,所幸沒什麼要緊,心裡總算暗松一口氣。兄妹間說話得容後,眼前有個大人物亟需參拜。星海掃袖向他行禮,太子終於到了門上,一派溫文爾雅的做派,伸手虛扶了一把,“宿大人不必多禮。”

  太子對將來的大舅哥還算客氣,但宿家男人在他眼裡個個天生反骨,和星河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他掖著手道:“我不放心妞妞,陪著一道來,不必忌諱我在場,只管聊你們的。”

  結果他的那聲妞妞,讓宿家兄妹面面相覷。星河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打聽到了她的乳名,星海呢,也鬧不清太子和她之間的關系。心下懷疑是不是小兒女長期廝混,真混出感情來了,想問星河,礙於太子在場不便說話,只得把精力集中在她臉上,皺著眉說:“娘得了消息,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會兒怎麼樣?要緊嗎?”

  要緊肯定是沒什麼要緊的,星河道:“讓娘放心,我好著呢,不過折損點兒面子。宮裡當差的,哪個不吃暗虧,沒要了我的命就好。”

  星海聽後涼涼一笑,真要她的命,量左昭儀也不敢。

  “有了這回,往後長點兒記性。你在東宮當值,又不是北宮的宮女,用不著隨傳隨到。”說著衝太子揖手,“星河有時候毛躁,官場上也好,宮中也好,哪處都不容易立足,所幸殿下護著她,讓她到今兒還能囫圇個兒。”

  太子擺手,“我身邊的人,誰敢輕易下手,都是和我做對。她在我跟前你放心,這種事絕沒有下次,也請帶話給家裡太太,請她安心。”

  星海道好,謝之再三,有些話原本想和星河私下交代的,既然太子在場,便換了個說法道:“簡郡王和暇齡公主為高少卿的案子,找到我衙門裡來了,大意還是要我想轍,請你通融。這事我沒應,人也打了,氣也出了,他們還想怎麼樣!”轉頭對太子道,“請控戎司早早了結此案,塵埃落定了,各自都太平。”

  這算是借機站邊兒,不論是真是假,好歹說了兩句立場不顯衝突的話。太子和顏笑道:“文書已經到了妞妞手裡,等挑個時候送至御前就是了。”

  接下來談什麼呢?談談過節?談談餃子?都不合適,星海道:“臣也沒旁的事兒,就是來瞧瞧星河的傷。看樣子沒什麼大礙,臣回去也好交代了。”說罷要行禮告退,被太子叫住了。

  “樓將軍在宿大人麾下任職?”

  星河恐懼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下什麼絆子。星海見妹妹這眼神,料著總有說頭,因此回話分外留神,拱手道是,“樓將軍是睦公之後,十七歲從軍戍邊,兩年前才調回京畿,現在臣手下,任右衛將軍。”

  “你們兩家通好,祖輩裡就有交情?”

  星海愈發躬下身去,“是。”

  太子嗯了聲,慢慢點頭,“他和妞妞是發小,我呢,是發小的發小,關系雖遠了點兒,中間好歹有根線牽著。我瞧妞兒近來老說起他,說當初交情怎麼好,越亭又是怎麼照應她,如今他年紀老大不小了,身邊也沒個知冷熱的人……”

  星河干瞪眼,仔細回憶了下,從來沒在他面前說過這些話。她急著澄清:“主子,我沒有……”

  太子轉過頭來,臉上笑著,眼睛裡卻透著凶悍,“你忘了,再想想?恰好我最近動了當媒人的癮兒,等冬至過後替他踅摸個好姑娘,給他指門婚,叫他候著我的好信兒吧。”

  這下星河被氣得血不歸心了,好好的,又要作怪!

  星海看妹妹急赤白臉,愈發迷惘,但太子既然這麼說,他只得領命:“臣也常說他辦差勤勉,把終身大事都耽誤了。如今太子爺保媒,準錯不了的,臣這就回去,把這個好信兒……”

  話還沒說完,星河拉著臉子轉身就走,太子匆匆追了上去,星海怔在那裡,不明白他們究竟唱的哪出。

  長街那麼寬綽,空空蕩蕩一目了然,他的視線跟隨出去老遠。星河走得一身風雷,太子垂著兩手邊追邊理論,結果那丫頭掄起拳頭給了他一下……遠眺的星海心頭猛地一抽,只怕她惹惱太子,又要出事。可太子挨那一下,打在棉花包上似的,沒起半點水花。最後拉拉扯扯走遠,進了承恩門,再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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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1:29


  這麼一來,算徹底結下梁子了。星河恨他作梗,已經吵了一路,“您為什麼要這麼干?在我哥哥跟前胡言亂語,說我操心越亭的婚事。他有沒有知冷熱的人和我什麼相干,要您去保那個大頭媒?”

  太子一針見血,“真和你不相干,你就不會和我鬧。宿星河,別和爺裝樣兒,你分明沒安好心,你想一女二嫁。”

  她氣得不輕,“我一回都沒嫁過,哪兒來的二嫁!”

  太子看她橫眉怒目,知道發怒的女人最不可控,所以決定不和她吵了,哂聲一笑道:“我就是喜歡橫刀奪愛,怎麼的?”

  千般萬般,敵不過太子殿下願意,一句話終結了這場爭辯。星河氣得肝兒疼,然而有什麼辦法,這就是兩個身份不對等的人相處時最容易出現的矛盾,注定一個盛氣淩人,一個委曲求全。

  越亭要被賜婚了,她心裡荒蕪起來,雖然有些東西從來沒有屬於她,但乍然遠去,也還是覺得遺憾。長長嘆了口氣,仰望穹隆,天是蒼涼的藍。不似春夏的清澄,這種藍是空心的,倒扣在那裡,凍豆腐似的,流淌不下來。

  她揣著兩手,喃喃說:“您打算挑哪家的姑娘?我看新來的女侍中就挺好。”

  狼子野心,果然還是不死啊。上官茵的家底兒擱在誰手裡,都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把這筆財富拱手轉贈宿家?她該不是以為他傻吧!

  “那個耗子爪?”他答得隨意,“你也不看看她和樓越亭差了幾歲。好好的孩子,別給半老頭兒糟蹋了。”

  她聽了很不服,“越亭才二十九,怎麼成了半老頭兒了?”

  “二十九還不老嗎?上官茵才十四,你讓他們成親,站在一塊兒爹帶著閨女似的。”

  這麼說來,他還是想留著上官家勢力的。上官道一門未必敢作亂,但要數從龍,那可是當仁不讓。

  星河開始陰陽怪氣調侃,“十五歲確實是懸殊了點兒,我覺得七八歲正好,可惜主子上回還裝樣兒。”橫過眼睛來瞧他,從眼皮到瞳仁兒,滿滿盡是不屑。

  太子說:“收起你那眼神,你敢藐視爺?我是覺得她和老四很相配,一樣的年紀,性情也像……等過陣子青葑搬進武德殿了,把上官茵派過去照應,讓他們在一處,倘或有緣分,向皇上請婚,也是一段佳話。”

  其實古往今來,皇子和身邊女官成事的不少,因為自小一同長大,情分非比尋常,且女官們家世也都上佳,為少年皇子挑選女官,本來就是一場提前的王妃選拔。太子的東宮,原先也有兩位女官,可惜中途死了一個,後來就剩星河獨一家了。也是太子命不好,剩下的這個半點也不曲順,天天搞陰謀,他為了維持老例兒,簡直操碎了心。

  不過她剛才提起那位新來的侍中,字裡行間似乎略微起了一點波瀾,太子品咂一下,心裡很高興。害怕她誤會,忙撇清關系,表示要成全老四和女侍中,但願這樣能讓她明白,他仍舊非她不可。

  星河呆了呆,猛然發現自己果然遺忘了一些事,難怪這兩天總覺得有什麼想不起來了。也是近來太忙,又遇上左昭儀尋釁,自己焦頭爛額,一個疏忽把那事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再沒空和他糾纏越亭賜婚、茵陳信王做配的事了,她匆匆趕回配殿裡,在值房的書案上找到了那本花名冊子。

  德全抱著拂塵站在一旁,探身瞧了瞧,“宿大人,您真打算找人伺候主子爺啊?”

  星河仔仔細細一頁一頁翻看,抽空嗯了聲,“年紀大點兒知道疼人,主子自己這麼說的。”

  德全耷拉著眼皮跟著瞧,見她視線在一名三十歲的宮女名冊上打轉,忙出言阻止:“這個不成,太大啦,又不是雇奶媽。”

  其實真想不明白,天底下怎麼有這號人呢,給自己找不自在。年紀大的宮女閱歷也多,上起眼藥來,能把你上瞎嘍。不過太子爺喜歡年紀大點兒的,這個也是不爭的事實,要不也不能只認她的門兒,畢竟她都二十二了。

  太子爺苦,德全想著都覺得心疼,早年喪母,缺斤短兩地長大,連房裡伺候的都願意大點兒,以寄托自己的哀思。話又說回來,大點兒的確實好,就拿眼吧前論,同樣品階的兩位女官,一位在操持主子房裡的大事兒,一位坐在窗口繡花,一不小心還紮了手,疼得直嘬牙花兒。

  沒眼瞧,德全調開了視線。星河又翻過一頁來,他伸脖兒看,看見她的手指點在一名分茶宮女的名字上。

  “青柑?這名字真應景兒。”德全笑了笑道,“二十六歲,年紀也差不多。”

  星河點點頭,“把人叫來我過過眼,要是成,換到茶水上去,叫她上麗正殿專門給主子爺奉茶。”

  德全麻溜上清茶房去了,兩柱香後把人找來了,面貌姣好的姑娘,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臉上依舊帶著靦腆和畏懼的神情。

  她肅了肅,“宿大人找奴婢來,有什麼吩咐?”

  星河畢竟入仕就進控戎司,這些年來刑訊干得多了,處處加著小心。不明不白的人也不能往殿裡送,她倚著扶手問:“你父親叫夏誠雍,是著作局校書郎,在職九年,上月剛遷著作佐郎……”

  青柑道是,有些惶惶的。

  “家裡有兄妹六個,你是老三,上頭兩個姐姐,下頭兩個妹妹,一個麼弟。”

  沒見過世面的宮女臉色發白,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奴婢不知哪裡犯了過錯,大人要罰就罰奴婢一個人吧,千萬別累及我家裡人。”

  星河放下心來了,這樣膽小怕事的最合適,家裡官職卑下但有根底可循,人口又多顧忌也多,擱在麗正殿裡老老實實不會生事,伺候那位屬蓮蓬的太子殿下再合適不過。

  “就她。”她覺得一身輕松,囑咐德全待帶下去好好調理,“等熟悉了敬茶的流程就派上去,也不是多難的事兒,盡快辦妥,大家省心。”

  德全應了,把人領到茶水值房去了。邊上上官茵探身叫星河姐,“太子爺喜歡這樣式兒的?”

  星河說沒法子,“誰讓你留不住主子的心呢。”

  女侍中顯得很無辜,“我把衣裳都脫了,他讓我穿回去,說身板兒都沒長開,瞧不上我。”

  年輕的姑娘真是說什麼都不忌諱,星河聽得發笑,“那麼你對太子爺呢?願意伺候他嗎?”

  侍中見左右沒人,搖開了頭,“太子殿下威嚴,叫我想起我表舅來了。霍家的爺們兒都不好相與,還是別招惹,保命要緊。”

  星河這才想起來,上官家和霍家是連著姻的,不過那一支霍氏往上倒兩輩,已經不在正支行列了。

  “你表舅是哪位?”

  茵陳拿針篦篦頭,“樞密使霍焰,和您哥哥同在樞密院任職。”

  “哦……”她遲遲頷首,承恩輔國公霍焰,是樞密院的一把手,星海的頂頭上司。這京城遍地貴胄,沾著親帶著故的實在太多。忽然想起慎齋公,分外覺得他艱難。天知道哪個案子背後站著勛貴,京兆府又不像控戎司似的背靠皇帝,殺伐出名,一有點風吹草動,京兆尹頭一個遭殃。

  橫豎太子需要的大齡宮女她是辦妥了,坐在值房略歇一陣兒,案上更漏滴答,木箭逐漸下沈,快到申時了。轉頭瞧外面天色,太陽偏過來,下半晌早已經失去溫度,風漸大,一陣陣寒意攀升,連茵陳都跺腳,嘟囔起了“好冷”。

  檐下響起一溜腳步聲,菱花門外傳來葉近春的聲音:“大人,南大人進了承天門夾道,這會兒正在十二司衙門。打發人來通傳大人,要遞腰牌上御前回事,請大人攜文書一同前往。”

  星河拿了奏本往外去,畢竟這件案子由她打頭,要到皇帝跟前交差,她是必須在場的。

  十二處會審不復雜,只要案犯畫押,這種關乎皇室醜聞的案件,一向不敢多問。星河見到南玉書時,他正低頭從值房裡出來,手裡捏著供狀,偏頭和蔣毅說話。看見她,腳下頓了頓,“宿大人來得快……”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圈,發現她不錯眼珠盯著他,自己有些難堪,忙解圍道,“宿大人受委屈了,這種事兒發生在別人身上猶可恕,叫宿大人遇上,實在是不應該。”

  星河知道他正樂得看笑話,索性撫了撫臉道:“可不是嘛,打得我生疼,主子怕我折面子,今天不叫上衙門去。其實有什麼,官場上行走的人,睡夢裡掉了腦袋的都有,面子值幾個錢?只要能拿住真凶,別說打我的臉,就是把面子扔在地上當抹布,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等境界,這等冠冕堂皇的話,除了她宿大人,真沒幾個女官能說出口。

  南玉書只得向她拱手,“宿大人是女中豪傑,南某佩服。”

  她吊起一邊嘴角干笑了聲,“這回還是仰仗了南大人,這麼快就叫高知崖畫押了。那主兒可是個刺兒頭,大人用的什麼法子叫他招供的?”

  南玉書壓聲一笑,“錦衣使可是明知故問了,控戎司裡頭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不必顯山露水,也叫他生不如死。”說罷轉身朝恭禮門上去,邊走邊道,“已經遞了腰牌,一道上宮門等召見吧。”

  御前的總管太監迎了出來,躬身朝中路上引,小太監打起簾子,星河和南玉書一前一後入了值房。裡頭太子和幾位軍機大臣都在,知道他們是來了結這起案子的,個個臉上神情肅穆。

  斂神打袖行參禮,恭恭敬敬把奏疏和供狀呈上去,皇帝接過來查看,起先倒還平靜,漸漸眉心鎖起來,鎖成了幾道無奈的溝壑。

  值房裡很靜,靜得沒有半點聲響,眾人屏息凝神,等待上頭發話。終於翻閱奏疏的手放下來,沈重一落,激得炕桌上的“江山萬代”紋茶盞跳動起來,漾出的茶水灑在花梨桌面上,像一個個回旋的疤。

  “審明白了?”皇帝沈聲問。

  南玉書道是,“審明白了,案情始末詳細寫在供狀上,人證物證俱在,請皇上定奪。”

  怎麼定奪呢,天大的醜聞。皇帝回想自己這些年走過的路,祖輩開創了基業,自己雖沒什麼建樹,總算克己守成,沒有辜負祖宗。清白一世,臨了在這上頭顏面掃地,情何以堪呢。

  聖顏似有抱憾,太子瞧著,輕聲道:“皇父息怒,眼下最要緊的是結案。坊間傳聞甚囂塵上,再拖下去,恐怕真的不成事了。”

  人多嘴雜,七個葫蘆八個瓢,按下這頭起那頭,看好戲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帝王家的好戲。

  皇帝長嘆一聲,靠著靠墊捏眉心,“依你看,應當怎麼了結才好?”

  昏昏的暖閣裡,太子兩肩的金銀絲團龍醒目而猙獰。他臉上的神氣,是作為皇朝儲君不容置疑的決斷,一字一句鏗鏘道:“駙馬案案發至今半年有余,一直懸而未決,臊聲布於朝野,醜音被於行路,一日不斷,則社稷一日受人指點。高氏兄弟相殘,其中又牽扯公主,對外是不宜聲張的,一切私下解決為好。這案子交由兒子處置吧,皇父也消消火。既然事兒出了,一徑回避是不成的,看看有沒有什麼迂回的法子,盡量挽回體面。”

  皇帝依舊惱怒,拍著炕幾道:“京裡傳聞鋪天蓋地,現如今就是再拉個替罪羊出來,也遮不住這醜行了。朕養的好閨女,身為公主,德行操守全然不顧,真是丟盡祖宗臉面。”

  在場的官員們愈發呵下了腰,帝王家的家務事不像政務,至多一聽,出不得主意。星河拿余光悄悄掃視,皇帝大怒之後疲憊不堪,不管這案子到底真相如何,再也沒有精力去追究了,潦草擺了擺手,對太子道:“你再親自審一回,倘或沒有錯漏,賜酒一杯,在獄裡結案就是了。”

  這樣的案犯拉到大庭廣眾之下處決,才真是丟不起那個人。皇帝終究護短,只下了對高知崖的裁決,關於暇齡公主,連閉門思過都沒提一句。星河倒是能夠理解,皇帝也如世上所有父親一樣,最偏疼的兒女犯了再大的錯處,終究還是會包涵。反正這起案子塵埃落定,她的目的也達到了,至於暇齡公主成全的那三巴掌,留在以後慢慢清算也行。

  太子領了命,和眾人一道從暖閣退出來,看看天色,時候不早了,“明天就是冬至,拉拉雜雜一堆事兒,該辦的今天就辦妥吧。”回頭瞥了星河一眼,“你就別跟著了,殺人什麼好看的,回東宮去吧。”

  他去牢裡,所謂的“親自審問”不過做個形式,最後還是這樣結果。當初高仰山尚主,因暇齡公主的緣故,高家父子在朝中地位水漲船高,明裡暗裡叫板太子的地方不少。三年前京城出現亂賊,太子別業他們敢設府兵把守,連左右春坊的人,駙馬都尉也是說搜身就搜身。那個小個兒的左庶子可憐,被他們從官轎裡拖出來,磕斷了牙齒滿口鮮血。馬上的人哈哈大笑,猖狂如斯,半點沒把太子放在眼裡。仇怨一點一滴積累,攢到一定程度是要拿命來還的,還完了,也就兩不相欠了。

  他不叫她去,星河也樂得不在場,打打殺殺的戲碼兒,真沒什麼可看的。太子由金吾衛護衛著出宮了,她要回去,打太極殿往南走,穿過門下省回東宮,道兒能近一些。可她沒有,兜了個大圈子向北,進甘露門後,沿金水河溜達。那地方密密匝匝宮殿林立,有左昭儀的鳳雛宮,還有右昭儀的溫室宮。

  挨了打就不再相見麼?不的,日後還要往來,賭這份氣,真顯得要和簡郡王府為敵了似的。她摸了摸臉皮,腳下拐個彎兒,繞進了鳳雛宮。

  年太監看見她來,愣了半晌,“宿大人……您怎麼有工夫串門子?”

  她笑著,笑裡藏刀,“我來瞧瞧年諳達。”

  年世寬白了臉,擺手不叠,“不敢、不敢……大人要見昭儀娘娘不是?奴才給您傳話去。”

  左昭儀依舊穩如泰山坐在殿裡,剛結了仇怨又來見,想必沒存好心。昨天打了她幾巴掌,她轉頭就攛掇太子告御狀,這兒自己正滿肚子火氣沒處撒,她又送上門來了,來得好!

  昭儀娘娘面似寒霜,“怎麼?想不明白,又來討教?”

  星河一臉惶惶,“娘娘別誤會,臣才從太極宮出來,南玉書今兒預備了奏疏和狀子,送到御前裁決去了。”

  左昭儀這頭是得了南玉書入宮的消息,但御前究竟怎麼個說法,連她設下的耳報神都被打發出去了,因此詳情不得而知。星河來報,不論之前有什麼過結,聽聽也無妨。她正了正身子,暗握緊了雙手:“皇上是怎麼個說法兒?”

  星河滿面愁雲,哀聲道:“皇上震怒,命太子復審,查明後不必回稟,在獄中了結此案。不過娘娘大可放心,皇上畢竟疼愛公主,話裡話外沒有申斥的意思。”

  左昭儀忽然有種大勢已去的感覺,沒有申斥,沒有問罪,越是平靜,就越無望。她倒情願皇帝來興師問罪,可惜從昨晚到今天,她想盡了法子,連聖駕的面都沒見著。深宮鎖閉,有什麼比冷落更叫人生不如死?暇齡肆意妄為,是誰慣的?到頭來受牽累的除了她這個當母親的,沒旁人了。

  左昭儀懨懨靠向背後靠墊,調轉過視線來看她,“太子入控戎司結案,你怎麼沒跟著一道去?”

  星河垂手道:“臣不忍心,也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來向娘娘通稟此事,請公主節哀,通知高家侯時收屍。”

  左昭儀聽得拍案,“你如今是投了新主子,來這裡說這一車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揖手道:“臣對娘娘忠心耿耿,就算昨天發生了那樣的事,臣也不敢怨恨娘娘。只是娘娘視我為仇讎,正給了太子大做文章的時機,眼下走到這一步,娘娘還是覺得錯在微臣嗎?”她一面說,悵然長嘆,“娘娘這麼做,實在令親者痛仇者快。上回皇上夜訪東宮,臣在外侍立,親耳聽見皇上說要冊封娘娘。臣如今只願冬至大典後,娘娘的封後詔書能如期頒布,也不枉宿家上下這些年,為娘娘和郡王殿下肝腦塗地了。”

  封後……現在還指著封後嗎?左昭儀呆呆歪在引枕上,半晌說不出話來。星河長揖行禮,緩步退出了正殿。

  心下痛快,就連十二月呼嘯的北風都不那麼令她厭煩了。隆冬的金水河邊,紅藥早凍爛了根,來年開春只能被拔除,再也沒有重開的機會了。

  沿河向北,不遠就是安禮門,她掖著兩手漫步,將要到頭時,看見對岸有人站定向她看過來。暮色漸漸合圍,天上還余些微晚霞,對岸的人面貌不那麼清晰,但辨身形和打扮,知道是右昭儀。

  一向不受人重視的宮妃,位分雖高,這八年來被打壓得太多,籍籍無名。可她似乎從來不顯得焦躁,有是如此,沒有也是如此。星河隔岸向她滿滿行禮,她微頷首,什麼也沒說,轉身朝她的宮室去了。

  回到東宮,還有些零碎活兒等星河指派,裡外布置妥當,天也黑得透透的了。太子回宮比她預想的要早,這回結案沒耗費多久,照著太子呈報皇帝的話說,“人犯對行凶經過供認不諱”。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自然但求速死。太子沒留到最後,看著人斷氣不是他的作風。回來後在暖閣坐了好久,假模假式問星河:“我這麼做,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星河沒答他,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走在這條路上,你不殘忍,別人就對你殘忍,是殺人還是被殺,你怎麼選?

  太子仰在寶座上,閉著眼睛養神,邊上傳來衣料摩擦的輕響,一盞茶擱在了他身側的炕桌上。他以為是星河,心裡安然,結果她的聲音從垂簾外傳來,說:“主子您累了,臣找了個精於推拿的宮人伺候您。您好好睡一晚,明兒事多,養足了精神,好隨侍皇上。”

  太子知道不妙,悚然睜開眼,果然邊上站著個有了歲數的宮人。也不知是她從哪兒掏挖出來的,大概頭一回進東宮,結結巴巴說:“主……主子爺,奴……奴……奴婢給您松……松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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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1:49


  松什麼筋骨!宿星河,她是恨他打算給樓越亭做媒,有意的報復他!

  太子猛地翻起身,光著腳追了出去。她剛想邁門檻,被他一把揪住了,他氣得臉色發青,“你要干什麼?是當差當久了,腦子也不好使了嗎?隨便往東宮填人,問清是什麼來歷沒有?萬一是刺客,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星河回頭看他,安然道:“主子您別怕,這是清茶房裡挑選出來的,我把她祖宗十八代都摸清了,書香門第出生,雖然家業不大,但勝在溫婉。”

  溫婉?就那結結巴巴,話都說不攏的樣兒?

  太子獰笑,“宿大人是做大事的人,怎麼想起來過問這種風月事了?”

  星河知道萬事開頭難,看了青柑一眼,她臊眉耷眼站在落地罩下,兩手無措地絞著,臉上神情黯淡,幾乎要哭了。看來今天不成事,就算留下,太子也幸不了。原本她也沒指望一擊即中,太子是個細節上矯情到家的人,政務忽然有變,他可以輕松化解,但生活上的不行,必須先給他時間適應。否則他反應不過來,精挑細選出來的青柑,可能會有性命之虞。

  星河和顏悅色對彷徨的人微笑,“你先下去吧,回頭再傳你。”

  青柑肅了肅,匆匆退出了前殿。

  星河耐著性子道:“主子爺,您上回和臣說的話,您都忘了嗎?皇上給您送了上官侍中來,您覺得她太小,不配您,您喜歡年紀大點兒的,說大點兒會疼人。所以臣讓總管把東宮花名冊子送來,好不容易找了這個,一準兒靠得住的,您還是不喜歡嗎?您這樣可不行,太挑揀了,莫說皇上,我都替您著急。要不我把人叫回來,您再細看兩眼?這宮女確實很好,臉盤兒周正,身條也滿不錯。年紀上呢,二十六歲,還能生養,主子您看……”

  他錯著牙,連吃了她的心都有,“你把爺當什麼人了,不三不四的都敢往我床上塞?我不娶太子妃,你不用著急,橫豎我心裡有譜。將來子嗣的事兒你也別操心,不生他十個八個,我名字倒起寫。”

  她聽得納罕,“主子您這麼說,臣都要以為您有喜歡的人啦。”

  太子說是,“我就是有喜歡的人了,不過這會兒還不能娶,我就遠遠兒看著她折騰,等她非我不嫁的時候,我就把她弄過來,狠狠的收拾她,讓她給我生孩子!”

  看看這咬牙切齒的模樣,說到最後像在談論十世冤家。這果然是愛嗎?那誰叫他愛上,也怪倒黴的。

  不過星河仍舊點頭,“那也成,可您瞅準了一個,讓她生那麼多,會出人命的。臣的拙見是,不妨先收兩個在房裡,您將來是要當皇上的人,皇帝三宮六院,不差那兩個位分。您可以不喜歡她們,就讓她們給太子妃分憂,替您生孩子,這樣不也挺好嗎?”

  太子開始覺得自己看不透她了,“你也認為世上所有男人都該三妻四妾嗎?你在外廷當官,我以為你的眼界應該更高才是。”

  星河認真考慮了他的問題,“臣當然不認為男人應該三妻四妾,憑什麼一把茶壺配四個杯子,按我的意思,一個杯子配四把茶壺才好!可大勢所趨,沒法兒變,這個風氣維持了幾千年,誰也不會聽我的。男人不願意優待減免,女人不願意背妒婦的名兒,怎麼處?況且就算天下男人都只娶一個媳婦,皇上也不能,皇家子嗣最要緊了。”

  他愈發陰冷地盯緊她,有些咄咄逼人,“將來你也給你男人找小妾,和幾個女人輪著伺候他?”

  “那不能。”她一口回絕,“別人可以三妻四妾,他不能。不光不能,連想都不許想。”

  明白了,他終究還是在“別人”的範疇裡,所以她盡心盡力為他的房中空虛操心,替他四處搜羅合適的人選,以便讓他勤勉地生孩子。

  他悵然說:“宿星河,你將來不會後悔嗎?”

  兩個人琢磨的不是同一件事,星河還停留在不許她男人納妾上,篤定地說:“我為什麼要後悔?就算我生不出孩子來,也不許他納妾,要不這男人我就不要了,這還不成嗎?”

  太子想再和她理論,發現這個榆木腦袋不到捅破窗戶紙那天,是開不了竅了。該說點兒什麼呢?他衝她指了指,“不許你再瞎胡鬧,免得將來太子妃恨你,到時候連我也救不了你。”

  可是星河聽完了有點想發笑,嫁進帝王家,難道還想椒房獨寵嗎?就算太子願意,將來朝臣們願意?試圖聯姻的周邊諸國願意?她嘆了口氣,太子爺這上頭果然還是死腦筋。她看著他落寞地轉身進內寢,邊上又沒人隨侍,只得跟了進去。對那位只聞其人的太子妃感覺很好奇,便一面侍奉他安置,一面追著喊他:“主子爺,主子爺……”

  太子裹著被子戒備地看她,“干什麼?”

  她放下了半邊帳幔,觍臉問:“您喜歡的那個姑娘,我認識嗎?”

  太子簡直不想搭理她,“和你有關系嗎?”

  她訕訕笑了笑,“早點兒知道人選,我好早點兒攀關系。”

  太子神情冷冽,拉下臉來有種天威難犯的距離感,儲君就是儲君,再熟悉,他還是高坐雲端上的人。星河討了個沒趣,嘴裡嘟嘟囔囔的,把兩邊帳幔都放下來,塞進了墊褥底下。

  床上的太子茫然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很想問一問,她是不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之間的事。不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嗎,他這兒天天把手泡在水裡,那月亮還是離他要多遠有多遠。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有意欲擒故縱,要說她也是個聰明人,難道是自覺配不上他,才刻意疏遠他?抑或是篡權之心不死,沒準還想著將來等她當權,讓他當面首——她不是惦記著一個杯子配四把茶壺嗎。

  傷心、傷情……太子看著帳頂,看得眼睛發酸。帳外靜悄悄的,想必她已經走了。戳在眼窩子裡生氣,走了心頭又發空……

  對闔的帳門忽然動了下,太子心頭一驚,定眼看著那淨面布料輕輕顫動,然後分開小小的窟窿,一個腦袋探了進來。

  “到底是誰,您告訴我吧。”

  太子氣不打一處來,“就不告訴你!”

  “何必這麼見外呢。”她眨巴了兩下眼睛,“您告訴我,我替您看著她,不讓她嫁人。”

  太子根本不上她的當,“你放心,她嫁不了人,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的。”

  “那她到底是誰?”

  “和你不相干。”

  “您就告訴我吧。”

  “告訴你做什麼?萬一你妒極生怨,暗害她怎麼辦?”

  星河目瞪口呆,“在您眼裡我是這樣的人嗎?”

  太子哂笑一聲,拒絕作答。

  她尤不死心,“那她到底是誰?”

  是誰……是誰……告訴我吧……嗡嗡吵個沒完。他這才領教到了女人啰嗦起來到底有多可怕。真想把她拽進來為所欲為,讓她知道二胡不是白拉的。可是再看看那只伶仃半掛的腦袋,忽然什麼興致都沒了。趕不走,嚇不跑,太子的挫折感變得空前大。最後氣得沒法兒了,自己拽起被子蒙住了頭,這下好了,她總不至於把腦袋伸進他被窩裡來吧。

  然而他似乎過於樂觀了,一只手扒拉扒拉,開始拽他的被角,他氣得大叫:“我沒穿褲子!”

  世界終於清靜了,被臥重新塞好,帳幔重新放下,書案上那盞油蠟被噗地一聲吹滅,內寢陷入了昏昏的夜色裡。他這才把腦袋探出來,靜靜聽著,聽見她在廊下和德全說話,德全問:“大人今兒不在裡間伺候?”

  她嗯了聲,“主子肚子疼,今兒不方便。我在配殿值房上夜,有什麼事兒上配殿找我。”

  德全信以為真了,“主子爺身上不舒服嗎?我傳太醫來瞧瞧脈像吧。”

  她說沒什麼,“一霎兒就過去了,想是著了涼吧。”

  一來一往抹黑他,把太子爺氣得眼冒金星。

  那廂星河安然走進配殿,這殿是女官專用的,原本只有她一個,現在來了位新侍中,雖然有不便,但也熱鬧了。

  說上夜,其實並不是真的上夜,不過住在配殿,比命婦院近,便於明早早起侍奉太子起身。茵陳已經洗漱完準備就寢了,見她來了很高興,忙著給她打水捧巾櫛。星河見她這樣只是笑,“上官侍中不必勞煩,咱們內廷品級一樣的,您這麼著我可領受不起。”

  茵陳團團的臉上掛著甜笑,“我樂意,手腳勤快點兒,您就喜歡我。”伺候完了洗漱,又忙找來自己帶進宮的玉容膏,“這個您試試,我娘托人從關外弄進來的。據說擦了這個,就是西北風裡站上三天三夜,肉皮兒也不壞。”一面說一面把臉湊到燈下,“瞧我的,瞧見功效沒有?回頭用得好,我讓我娘再捎幾盒進來,送給您使。”

  這樣的盛情真是叫人受寵若驚,女孩子通常對這種東西感興趣,星河雖然極少上妝,但膏子也還是要用的。茵陳把白玉盒蓋揭開,她偏身看,裡頭膏體像蠟一樣凝集著,泛出淡淡的胭脂色。接過來嗅了嗅,有輕淺的茉莉香,蘸了一點在手心融開,上臉一擦,又細又滑,觸感確實上佳。

  兩個女孩兒湊在一起談論膏子,還有什麼養發的偏方兒,唧唧噥噥的,很是投緣。茵陳對星河的好感真是沒有半點保留,“我就是喜歡您,往後我也要像您似的”。鬧到最後問明白了,她是覺得她在控戎司當錦衣使,名號令人聞風喪膽,十分滿足小女孩兒對亦正亦邪的大人物的向往。

  星河說:“我在控戎司是副職,最要緊的差事還在東宮。”

  茵陳和她一頭躺著,年少的孩子,支著腦袋,一臉憨態可掬,“您在宮裡指派內務,我瞧著也十分神氣。”

  神氣源於熟練,星河教她各式各樣的宮廷規矩。比方太子爺的服色,四季應當怎麼區分,甚至那頂朝冠,也有“春以薰貂,冬以元狐”的說法。

  門外漢的女侍中聽得一頭霧水,捂著臉討饒:“我得拿筆記下來才行,您說的我一眨眼全忘了。”

  她進宮來,原本就不是為了服侍人的。星河並不苛求她,反正過去的幾年東宮運作很正常,誰也不指望一個半大孩子進來統領眾人,改變東宮的現狀。

  茵陳倚著她,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妹妹。星河很喜歡她的性情,一個人是不是心機深沈,能從談吐間品味得出來。裝的就是裝的,粉飾過頭難免虛假。真性情呢,心直口快,不懂得拐彎,也許叫人難以適應,但比起滴水不漏的圓滑,要可喜可愛得多。

  星河替她攏了攏披散的發,“來了這幾天,我也不得空照應你,你一直住在配殿裡?”

  茵陳嗯了聲,“我想住命婦院,離您近一點兒,可大總管說了,命婦院是主子內眷的處所,我連主子的床都爬不上去,不能住那兒。”

  太監就是這樣,看人下菜碟,興許覺得女侍中年紀太小,有點擠兌她的意思。星河道:“大總管的意思是你不能住內命婦院,東宮還有外命婦院呢。明兒我吩咐下去,你搬到那裡去,總在這配殿裡住著不成話,這裡是女官輪值的寢所,不能拿來當他坦用的。”

  茵陳小小的腦袋越發往她肩上靠了靠,“謝謝星河姐姐,還是您疼我。”

  星河笑起來,自己沒有姊妹,這是頭一回有人敢這麼對她撒嬌。這種感覺是溫柔的,透著和暖,兩個人在冬夜裡依偎著,格外親厚似的。

  一夜踏實,太子寢宮沒有傳喚,但冬至當日有各項大典,太子反而起得要比平常早。

  四更的時候天寒地凍,正是破曉前最黑的一段時間。星河起身時茵陳還睡著,宮人進來伺候,她示意放輕聲,別吵著她,自己穿戴好,躡手躡腳出了值房。

  羊角燈挑著,照亮檐外的地面。夜裡霜下得那麼厚,地上竟都白了,鞋履踩上去,能聽見腳下沙沙破冰的聲響。她從殿宇東首的漢白玉台階上去,穿過掖門進了東寢,太子爺已經起身了,尚衣的太監跪在地上,正伺候他穿戴。

  今天是大節令,祭天祭地祭祖宗,大約要忙到中晌才能全部完成。太子的禮服很隆重,玄衣纁裳,九章九毓,略遜於皇帝。外面的袞服還沒穿戴好,上身的素紗中單配上絳紅下衣,立在整面牆的金碧山水畫下,看上去有種濃烈但純質的味道。

  他見星河進來,冷淡的眼風一掃,叫人無法把他和昨晚躲在被窩裡的人聯系起來。臉上的表情那麼矜重,微抬著下巴,展開兩臂,看黃銅鏡中的太監小心翼翼為他披上袞服,扣上玉帶。

  “今天有外命婦參賀皇太後儀制,你帶上上官侍中,兩個人也好有個伴。等我回來,再一同上奉先殿祭拜母後……香品都預備好了?”

  星河應個是,太子每年祭拜先皇後,用的線香都是東宮特制的。重陽時節就預備好,一連晾上一個月,然後封藏。冬至時香氣濃郁到極致,香體壓得實,毫無虛耗,通常一支高香能燃十二個時辰。

  太子抿著唇,臉上神色黯然,星河知道他想念恭皇後,這個時候的太子總顯得有些脆弱。

  她趨步上前,接過小太監手裡的蔽膝,跪地替他系上。捧冠的宮人小心翼翼將白珠冕旒呈上來,他遷就她人矮,屈尊半蹲下,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倒也讓人感覺慰心。

  都穿戴好了,她退後兩步上下打量,人終究到了這個位置,和身份相匹配的東西都用上,方顯出他的威儀。這種威儀是日月比齊的出生賦予他的尊貴,是生來融合在骨子裡的,水火難以侵蝕的榮耀。

  她笑了笑,“北宮的朝賀用不了多少時候,等完了,臣上龍首渠的玉帶橋那兒等您。”

  所謂的龍首渠,當初是引河水入皇城的兩條人工渠之一,東有龍首渠,西有清明渠。渠水豐沛,源源流入北宮海子,是宮城裡唯一的活水。

  太子思量一下,復看她一眼,唇角欲仰,馬上又平復回去,清了清嗓門道:“總要午時前後才得回宮,瞧準了時候再去,天冷,沒的著了涼。”

  星河響亮一句“好嘞”,接過玉具劍,店裡跑堂似的,歡實道:“爺您慢走,得空再來。”

  太子又瞥她一眼,到底還是笑了,“賊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個正經人。”

  星河受他調侃也不氣惱,說不清為什麼想叫他笑一笑。或者看他面色沈沈,就覺得他肩上背負的東西太深重,即便將來自己和宿家會讓他產生諸多困擾,這個時候驚濤未至,能笑還是盡量多笑吧!

  太子正了冠服,登上肩輿出宮了。星河送完了駕,回到值房叫醒茵陳,讓她換上官服,回頭好去北宮參賀。

  皇太後住興慶宮,因為不是皇帝親生母親的緣故,其實也就是享著太後的尊號,無聲無息地安度晚年。當然每逢歲朝、冬至這樣的重要節令,得搬出來讓大家磕個頭,以彰顯皇帝尊養母後的孝行。這種朝賀儀式是所有內外命婦都得參加的,如果遇上雨雪天氣可減免,響晴的天氣,那大家就冒著西北風,在宮門前的天街上三跪九叩吧。

  唯一的好處是能見著母親,這點還是叫星河期待的。本來茵陳提不起精神,聽見她這麼一說,忙跳起來梳妝。蘸了頭油抿發,從鏡中看星河,“朝賀完了皇太後,還得敬賀別人嗎?”

  星河說:“本該還有皇後,但本朝後位懸空八年了,所以這項略過。”

  茵陳哦了聲:“左昭儀不是代後嗎?不去參拜她?”

  星河含糊一笑,沒言聲,只是讓她爽利些兒,好上配殿裡吃過節的盤兒菜去。

  主子不在,宮務暫且扔下,大家先熱熱鬧鬧過節。典膳廚裡半夜就預備上了早晨的膳食,餑餑啊、碧梗粥啊、各色拼盤小菜,還有精美的點心。東宮上下二十幾號人,拿五張八仙桌首尾相拼,湊成了一張巨大的膳台。大家落座,聽掌事的訓話,星河也沒什麼可說的,說今年大夥兒辛苦了,來年還得這麼兢兢業業。茵陳是新來的,什麼都不懂,光知道讓大夥兒吃好喝好。輪著德全張嘴的時候,大夥兒紛紛拿起筷子開始分菜,他站在那裡憋屈了半天,“猴兒崽子們,不拿我當人瞧。我這總管當的……”啪,在自己臉上輕輕抽了一下。

  大家轟堂而笑,星河往他碗裡夾吉祥果,敷衍著讓他快吃,再晚可吃不上了。平時宮裡等級森嚴,也只有過節的那幾天,可以這麼沒上沒下地笑鬧。

  天快亮了,隱隱聽見太和鐘悠長響起來,星河回身朝窗外看,東方露出紅光,這是祭天大典要開始了。她放下碗箸,眾人見了也一並擱筷子。幾個小宮女捧著清水和漱盂進來伺候她們淨口,收拾妥當,該上北宮去了。

  茵陳沒見過那樣的大陣仗,就算知道她母親也在命婦堆兒裡,還是惶惶的模樣。星河看她愕著兩眼手足無措,只得探過去牽了她,前面太監開道,她引著她,邁過了通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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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1-23 07:32:18


  帝王圜丘祭天地的路上,笙簫鼓樂彌漫整個京都。星河踏著那頓挫的鼓點,領茵陳進了興慶宮的正門。

  內外命婦朝參的儀制很嚴格,已經不單是掖庭局能夠把控的了,前五日由宗正寺、光祿寺、內侍省記名呈報,再轉御史台、牒諸司復議。能進內廷的,必然都是“皇家五等親,及諸親三等”以上。星河的母親呢,牽五絆六的,大概算哪位王爺的女婿的姑表小姨子,於是她受到了高於一般命婦的待遇,得以入內重門,和諸宗親女眷一起,在就日殿裡等候召見。

  星河和茵陳本就是宮中的,沒有那些約束。時候還未到,直入興慶宮沒有必要,想了想,從南海子邊上繞過去,悄悄進了就日殿。

  殿裡已經有別的女官先到了,母女相見,拉著一處說話。茵陳在人群裡發現了她母親,一聲尖叫:“娘親!”

  大家正脈脈絮語,她這一喊,命婦們先是一愣,後便笑起來。常戎縣主帶著歉意同周圍的人抱怨:“這孩子,總這麼咋咋呼呼的。”

  進入東宮的女官,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抱著一點私心另眼相看。所以茵陳的行為被理解成天質自然,不會遭到任何詬病。

  常戎縣主因女兒和星河在一處當值,星河又是先於茵陳侍奉太子,日後總免不得一個屋檐下,所以對宿太太百般示好。這回見女兒由星河領進門,茵陳又親親熱熱拉著她不撒手,便同宿太太笑道:“孩子年紀小,瞧著和錦衣使處得滿好。這可糟了,往後且有纏著不放的時候,這孩子打小兒就這麼黏糊。”

  宿太太笑應了兩句,抬眼見女兒光彩耀眼的一身冠服,起先還憂心左昭儀那三巴掌打沒了她的精氣神兒,現在一看倒莫名松了口氣。

  星河過來,向她母親肅了肅。早前皇後在時,每年尚且有幾個節令能見一見。後來皇後大行,其後幾年太後身體又欠安,所以命婦朝見一概減免了。今年皇帝已經松口內閣預備立後,皇太後是拉出來打頭陣的,等於是排演一番,好應付過幾日的皇後冊封大典。

  宿太太朝她身後望了眼,壓著聲兒道:“太子爺沒又跟著來吧?”

  星河發笑,“娘糊塗了,今兒祭天地,怹老人家不得閑。”

  宿太太哦了聲,“不得閑的好……”一壁說,一壁將她拉到背人的地方去,左右瞧了瞧,尚且好說私房話。復從上到下打量她,“我的孩子,你可受委屈了。擎小兒我都舍不得碰一指頭的,倒送進宮來叫別人教訓。”說著就紅了眼眶。

  星河忙道:“娘消消火兒,這地方哭不得,哭了叫人看笑話。”探手攬了母親,好言好語安慰著,“您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干著這樣的差事,誰能十幾年不受責罰?我算好的了,自己的主子縱著,左昭儀尋釁,至多叫人知道她和太子爺不對付,我是個替死鬼兒罷了。”

  宿太太長嘆一口氣,“也是的,倘或換了太子爺這麼著,咱們宿家就大禍臨頭了。”語畢想起這爺兒仨暗裡做下的事,忽然不知從何說起了。想和妞兒叮囑兩句,礙於人多又不好多言,臨了只含糊道,“好好伺候主子吧,我瞧著太子爺,是真的好……”

  星河知道她母親,從來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安貧樂道地守著丈夫孩子,是她最大的心願。可沒法子,當初宿大學士上了簡郡王的船,要想下來就得脫層皮。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將來也不能成大事。

  宿太太雖不愛爭虛名,但她也有氣性兒,睚眥必報,這點星河很像她。她的眼睛朝鳳雛宮方向直溜,嘴裡嘀咕著:“那主兒,這回可夠喝一壺的了。要是見到她,能說上話,我得呲打她幾句,憑什麼打我的孩子!誰該她的了,非給她當牛做馬?這個主子姓霍,那個主子也姓霍,偏她的兒子該當主子不成?”

  星河知道她滿肚子牢騷,由她發泄兩句。

  這時候司禮的太監在門上喊話,說外命婦有考邑號者,準赴皇太後所居宮殿門,進名參賀。於是烏泱泱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彼此按著品級序列,一步一步隨引路的慢慢騰挪。就日殿到興慶宮不過千余步的距離,整整走了將近三柱香。

  入內闈,女官們侍立兩旁,內外命婦整齊列隊,在大殿前的廣場上伏地三跪九叩。太陽緩緩升起來,金色的芒,如水一樣彌漫過命婦們的博鬢霞帔,真紅大袖衣的袖籠舒展開,平整鋪在漢白玉磚上,像殘缺的蝶翅。一簇簇團花,一道道環佩,在寒冷的冬日也顯得蕭條。太後坐在廊廡下的寶座上,下垂的腮肉不堪歲月的拉扯,盛裝之下有了奉先殿裡,歷朝壽終正寢的皇後才有的氣像。

  司禮太監高聲唱禮,命婦們直身又匍匐,反倒是她們這些女官們,最初磕過頭後,便退到一旁無所事事了。

  左昭儀依舊在內命婦的首位,她是統領後宮的人,即便是右昭儀,也得錯後她半個身位。離皇後寶座一步之遙,倘或沒有暇齡公主那攤子爛事兒,接下去接受叩拜的就是她。星河有些憐憫地看著她,她滿面肅穆的時候臉是僵硬的,年輕的時候相當艷麗,有了些歲數後,艷麗便愈發向刻薄靠攏了。

  這時候最難熬的就是她,德不配位,身後的每一道目光都帶著嘲諷,芒刺一樣刺痛她的脊梁。她咬著牙,唇角帶著倔強的弧度,不到最後絕不認輸。

  皇太後的身體一向不太好,又常年習慣了清靜,宮裡亂糟糟全是人,令她很不耐煩。儀式走過了,她長出一口氣,偏頭吩咐身邊長御,該散就散了吧。如親戚串門子一樣,沒有來了就走的道理,皇帝晚間款待臣僚,皇太後午間款待諸命婦們。

  筵席設在山池院,那是個有山有水的精致庭院,靜靜坐落在太極宮一隅,離內重門又很近,方便往來。

  星河送她母親過園子,偏頭瞧見茵陳也挽著她母親,唉聲嘆氣講述宮裡如何不好,她如何想家。好在有星河姐姐幫襯她,否則她才不管臉面不臉面,就要自請還家。

  她母親管她叫“血祖宗”,應該是比“活祖宗”更進一層的稱呼,壓著聲說:“可不敢,回來仔細你爹打斷你的腿。”

  茵陳哭喪著臉,嘀嘀咕咕埋怨,宿太太聽後淡淡一笑,照這城府看,對星河是構不成威脅了。

  一行人往山池院去,內命婦們拉幫結派,以往左昭儀眾星拱月的待遇沒有了,只余小魚小蝦兩三只,還圍在她身旁。眼瞧漸漸走近,宿太太迎了上去,滿臉含笑道:“一直想來給娘娘請安,總也沒個機會。上回娘娘托人轉交的石斛我收著了,多謝娘娘惦記我。我們星河在宮裡,多蒙娘娘照應,她年輕不懂事,宮裡宮外兩頭跑,難免有不周全的地方。娘娘要是瞧她哪裡做得不好,只管狠狠教訓她,小孩兒嘛,不打不成器……”

  關於上眼藥這種事,對府門裡的太太來說是拿手好戲,星河拽了拽她母親衣角,示意她別太過了,畢竟立後詔書還沒下,誰也不知道最後結果如何,萬一皇帝迷了心竅,那後面的路就不好走了。

  “臣還得伺候太子殿下奉天殿祭奠先皇後,就先告退了。”她向左昭儀行禮,又向她母親揖手,寒暄兩句,借故退出了山池院。

  院外的石階上,正遇見姍姍來遲的右昭儀,一個宮女攙扶著,走得不慌不忙。星河頓住腳,向她行禮如儀,她仰頭看見,笑道:“昨兒在金水河邊,我瞧著身形仿佛像宿大人,果然是的吧?”

  星河說是,“臣從太極殿出來,上北宮看景兒來了,恰好巧遇娘娘。”說著呵腰垂手,上前攙扶她。

  右昭儀滿臉受之有愧的神情,“大人是東宮的女官,原不屬北宮,我這樣不鹹不淡的人,哪配得你這麼客套。”

  星河莞爾道:“娘娘這話可折煞臣了,您是內廷品級最高的,誰敢拿娘娘不放在眼裡?昨兒太子爺還和臣提起娘娘,說小時候上娘娘宮裡瞧延齡公主,娘娘給蒸兒糕吃,那滋味兒到現在都沒忘。只是後來先皇後升遐,他搬進了東宮,少陽院也不常住了,和娘娘一裡一裡遠了,心裡很是難過。”

  右昭儀聽了,惘惘的模樣,“虧太子爺,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兒呢。先皇後在時,和我情分頗深的,太子和延齡也一處玩到十來歲……”

  星河忙接了話茬,“太子爺說了,先皇後不在了,其實他心裡敬愛娘娘,每常看見娘娘,就像看見母後一樣。”

  右昭儀大感驚訝,然而這種點到即止的話,絕不會說得太透徹,模棱兩可間又似有深意,足夠叫人好好品咂了。

  星河往山池院回望了一眼,“娘娘進院子吧,外面風大,興許夜裡就變天了。”說著一笑,“臣的母親也在院兒裡呢,怹不善交際,求娘娘代為看顧。”

  這樣溫存裡又透著恭敬的態度,雖不露骨,卻分明有靠攏的跡像。右昭儀怔了怔,自然賞臉應準。星河復抿唇一笑,提著袍子往千步廊方向去了。

  從北宮到恭禮門,一點不帶含糊的橫跨了整個皇城。這片城太大,徒步走,得走上半個時辰。還好是大中午,披著鬥篷,又是往南,風從背後刮過來,毛皮隔斷了寒風,正面迎著太陽,倒是暖烘烘的。

  她和太子說的那座玉帶橋,在恭禮門外的左藏庫邊上,途徑通訓門時,往南一點兒就能看見。不過左藏庫是國庫之一,平時守備森嚴,尋常人等閑不會去那裡尋晦氣。

  星河慢悠悠走上橋頭,側耳細聽,先前響過一陣回鑾的聲樂,現在已經聽不見了,想是聖駕已經上橫街了吧。要是估算得沒錯,再有兩炷香的工夫,太子就該回來了。她平時一直匆匆忙忙,像這樣靜下心來看景兒的時候並不多,難得有這個閑暇,便倚著橋上望柱,探身看橋下的景像。

  這橋原來是最負盛名的工匠建造的,橋底石欄板雕著穿花龍紋圖案,欄板上三只雕工精美的龍首一字排列,正涓涓地,從那龍吻裡吐出水來。像平常無波無瀾的天氣,大致就是活水帶動著,叫這龍頭大材小用。要是碰上夏天下雨,河水暴漲,那可了不得,激烈的水流能噴出去好幾丈遠,東宮的光天殿裡都能聽得見。

  她好奇,不知另一面是什麼樣的景像。心裡琢磨肯定不是龍首,料著八成是龍尾巴。

  她在橋上跑來跑去的時候,一群祭完了天地的年輕人正從歸仁門上進來,其中有宗室,也有太子和諸王的伴讀。因為一處讀書,彼此熟得不能再熟了,說話沒那麼多的忌諱。他們駐足觀望:“那是誰?”

  有人應:“像是控戎司的?”

  穿著控戎司的官袍,卻又盤頭戴花冠,除了太子殿下的人,再沒別個了。

  信王扭頭看太子:“是我二嫂不是?”

  太子未置可否,只說:“這麼早就到了,腦子可能不大好使。”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壓不住喜悅的青苗。

  信王掩鼻,和那幫人一並調侃起來,“誰家的鹹菜甕打翻了,真是酸臭得不成話。”一面說一面揚手揮袖,大喊二嫂。橋上的人終於發現他們了,因為距離有些遠,可能沒聽清信王喊了什麼,只是見這頭揮手,她也很應景兒地揚袖揮了揮。

  這一揮不得了,邊上十來個人一同揮起了廣袖。玄端的袖子本來就寬大,於是一片風聲呼號,混亂之中差點打掉太子的發冠。

  太子覺得這樣不成體統,他重重咳嗽一聲,對信王道:“回去換了冠服,午時上奉先殿去。”

  信王聽後立刻收斂了,垂首道是,和那幫狐群狗黨推搡著,老老實實往恭禮門去了。

  剩下太子一個,滿心的蕩漾。還要裝矜持,面上風輕雲淡,腳下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

  走近了,走近了……那種急切的喜悅,大概只有情竇初開的人才能體會。

  太子的竅開得算晚的,他是在十九歲那年夏天,才真正有了星河是女人的覺悟。以前不過覺得她長得好看,眼睛明亮,可以做伴。但那次,天兒太熱,她穿著藕荷色的偏襟袍子,剛歇了午覺起來。他傳人傳得急,她慌慌張張進來聽吩咐,一顆鈕子沒有扣好,隱約露出胸前一片白……兩座雪山相擁,擠得結實了,懸崖對壘,溝壑千尺,摔進去非摔死不可。他那時心頭狠狠作跳,連叫她進來干什麼都忘了,躺在榻上直順氣兒。就是那無心的一望,讓他做了一晚上夢,柔順的星河、婉媚的星河、巧笑倩兮的星河、在他身下嬌喘的星河……

  對於從來沒有做過春夢的人來說,頭一回彌足珍貴,所以到天到地,此情不渝。然而宿家和簡郡王走得太近了,自己當初無人可依,處於弱勢,一廂情願便是死路一條。好在這些年逐漸經營強大,他有足夠的本兒,縱容她在允許的範圍內折騰——至於什麼是允許的範圍,大概除了起兵造反,其他都適用吧。

  她快步迎上來,叫了聲主子,“今兒大典一切順利?”

  太子說順利,“你也順利?否則沒這閑情兒和男人招手。”

  星河的笑容轉換成了怨懟,“臣以為那個人是您。”

  太子覺得一切都是她的托辭,“信王比我矮一個頭,你眼睛不好使?再說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你招手?你魘著了吧!”

  他說話不中聽,她不想搭理他了,轉身便朝橋那頭走,不住嘀咕著:“叫你多嘴說來接他,該!”

  太子在後面追著,“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星河灌了口冷風,嗆出兩眼淚花,邊走邊道:“午時要到了,再不快點兒就錯過時辰了。”

  後來太子和她說什麼,她都一概不應,進了東宮之後自有伺候他換冠服的人,她跑到天街上查點晾曬的線香,讓人仔細裝進烏木香盒裡,提前運往奉先殿。

  太子換了袀玄出來,絳緣領袖中衣襯著一身墨色,少了袞服的莊嚴,多了幾分儒雅的書卷氣。她躬身引路,奉先殿與掖廷宮一牆之隔,建在中朝極西的暉政門內,從東宮過去,又是好長的一段路。

  沒有太多的人隨行,不過太子近身的兩個太監外加星河。一路上重重門禁都有禁軍把守,人前的太子是絕對威嚴不可侵犯的。他昂首闊步,一身正氣,進了奉先殿三步一叩首,一直跪拜到恭皇後的神位前。

  信王還沒來,想必是跟前的人辦事磨蹭,太子等不得他,先在畫像前上了香。

  一張紙,隔斷了生和死,他抬頭仰望,母親的相貌早就變得不真實了,再好的畫師,也畫不出那種生動的靈韻來。最初的痛苦,經過八年錘煉,已經逐漸轉淡,但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親人,沒有任何利益糾葛的,血濃於水的親人。

  他把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青磚上,“母後,兒子來看您了。今年朝中事多,每常不得閑……”

  所有人都在外面候著,空空的殿裡只有星河一人隨侍。她聽他娓娓訴說朝堂上遇到的事,有棘手的,也有叫人忍俊不禁的。這幾乎是太子每年祭拜例行的流程,和恭皇後說他的境遇,開心的,不開心的,仿佛他的母後依然活在世上。

  “皇父……終於動了要立皇後的心思,兒子能體諒他的難處,想必母後也能。只是繼皇後的人選,兒子並不十分稱意,母後要是也有不滿,就同皇父夢裡交代吧。兒子現在年紀見長,政務如山時,也會力不從心。本以為回到東宮能疏解些兒的,可是……星河她經常和兒子做對,讓兒子煩憂,如果母後得空,也請找她談談。”

  一旁的星河發現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太子的祝禱裡,本來還有些奇怪。凝神聽到後面,差點嚇出一頭汗來。

  他在說些什麼?告狀告到先皇後跟前來,還想請先皇後找她談談?

  她憋得臉紅脖子粗,撲通一聲跪在神位前,拱手說:“皇後娘娘,臣很冤枉。臣一向兢兢業業侍候主子,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主子不肯納後宮,又說喜歡老宮女,臣於千百宮人中挑選合適人選,送到主子身邊,主子沒領臣的情,還要叫您來找臣……臣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因為主子說的都不屬實,請娘娘明察。”

  太子回頭瞪她,“單憑你這句‘都不屬實’,就證明你犯上。”

  星河只管合什參拜,喃喃說:“皇後娘娘您也怪忙的,臣無德無能,不配您召見。臣往後會更加盡心盡力伺候主子的,主子不愛這個,臣就給他另找,一定找到他滿意為止,請皇後娘娘放心……”

  橫豎她推卸責任一等一的溜,太子跽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轉頭看母親畫像,心裡暗暗央求:“娘,讓這顆榆木腦袋開竅吧,保佑將來有朝一日,她愛我勝過我愛她,讓兒子揚眉吐氣,挺直腰板做回男人。”

  他們各說各的,也不知恭皇後聽明白沒有。信王來得實在太遲了,太子這頭都祭拜完了,他才剛入大殿。往蒲團上一跪,沒有別的好說,唯一的訴求是想找個好媳婦,請母後保佑他娶個漂亮、賢惠、聰明、能干的王妃。星河不無悲哀地想,大行皇後怪可憐的,好容易見兒子們一趟,聽他們發牢騷,還得給他們操心姻緣,真是死了也不得太平。

  終於等到信王祭拜完了,大家收拾收拾準備回去,信王笑著搭上他哥子的肩膀,“今晚咱們哥兒們痛飲三大缸。”

  太子飄忽的眼神悄悄瞥了星河一眼,把信王的手拉了下來,正色道:“皇父和諸臣工面前別失了體統,酒量再好也悠著點兒。我不耐煩在那裡喝,略意思意思就完了……有人哭天抹淚說要請我喝酒,我回頭還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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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2:37


  太子從來不多喝,所以他認為自己可能千杯不醉。人的盲目自信,有時候只是因為沒有經歷過。

  信王十分掃興的樣子,“是誰請您?好容易盼著一回大典,人多熱鬧。”

  太子卻不這麼認為,也許是因為兄弟倆的身份不同,一個是糊塗王爺,一個是欽定的儲君,老四可以胡天胡地地和人吃酒猜拳,他卻不能。不能也好,君臣有別,和那些臣子總隔著一道,彼此說說場面話,儲君要有儲君的樣子。放浪形骸?那是和星河在一起時才能有的松散。換了別人,即便是面對老四,他也依舊要端著。因為生而不同,日後執掌天下勢必一坐一立,現在亂了規矩,將來不好糾正。

  太子道:“你要喝酒,宴上找老大,他才是需要借酒澆愁的人。咱們呢……”他扭頭瞥星河,“只需借酒助興。”

  信王原還想纏著他,讓他帶他一道赴約,現在看來是沒戲了。人家小兩口,喝完了肯定還有別的事要干,他戳在那兒,當燈使麼?

  信王摸了摸鼻子,悻悻然。星河因被刻意扭曲,一臉嫌棄的模樣。

  酒是色媒人,太子開始設想,把他的好酒量用到今晚上。星河是女孩子,就算愛喝酒,也扛不住幾大杯下肚。到時候人醉了,心也醉了,站不動走不了了,只能歪在他身上,拿他當靠山。

  被她依靠的感覺有多好,真是不敢想像。太子一向責任重大,他可以頂天立地肩挑萬民,但是從來沒有結結實實,被一個面目清晰的人依賴過。有重壓才會有表現的機會,才會覺得一切都不是虛浮的。星河這人太獨立,她從不示弱,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男人對她的作用是什麼,別不是生孩子吧……只有等她醉了,她才能像個正常的女人似的,靠在他懷裡,憨態可掬地和他撒個嬌,沒準兒還撅起嘴,向他索要親親……

  太子獨個兒想得四外冒熱氣,大冷的天兒,他忽然覺得不那麼冷了,心裡攢著一盆火,手掌心滾燙,腳底心也滾燙。眼前浮起一片迷霧,撥開重重遮擋,星河香肩半露,敞著大腿,在一片搖曳的燭光下衝他扭動身軀。那含情的眼眸,半張的檀口……受不住,太子滿身陽剛,二十多年沒開過封的壯年男子,光想就能把自己想迷了。

  信王還在說他的,談起簡郡王母子吃癟,就無比歡暢,“……瞧見沒有,今兒他那張臉,像個倭瓜似的。老忠王爺和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

  星河站在一旁觀察太子,只見他雙眼迷離,神遊太虛,忍不住叫了一聲,“主子,您怎麼啦?”

  太子嚇一跳,知道自己失態,忙正了正臉色問信王:“下半晌你有什麼安排沒有?”

  信王說也沒什麼,“和來之他們上外頭走走罷了。”

  他點了點頭,“別誤了回來的時辰。”沒再多言,負手往通明門上去了。

  回東宮,用了午膳,星河替茵陳布置他坦去了,太子把德全召了進來。

  德全一溜小跑,停在金紅推窗下,玉版明花油紙外的天光投在他的半邊臉上,粗糙的肉皮兒也變得順眼了些。他點頭哈腰:“奴才聽主子的示下。”

  太子倚著圈椅,手裡翻動陳條,“讓你備的酒,備好了沒有?”

  德全說是,“上好的陳釀,桂花加得足足的,老白干兒也加得足足的。”

  一般的桂花釀,勁兒都不怎麼大,畢竟要兼顧女眷,閨閣裡不興酩酊大醉那套。主子爺既然要請宿大人喝酒,不用說,肯定沒安好心。德全可太聰明了,要不也不能在東宮紮根這麼多年。他懂得主子的需要,主子一個眼神,他就知道怎麼解憂討巧,才能討著那個好彩頭。

  果然的,主子眉峰輕輕一揚,雖然沒笑,但是眼神裡透出了滿意的味道。

  “老白干勁兒可大……”太子沈吟了下,德全心頭頓時一驚,愕著小眼睛瞧他,然而太子的話鋒又轉了回來,“怕是不好上口啊。”

  德全立馬笑逐顏開,“不礙的,主子別急,奴才往裡頭加了冰糖,保管又甜又爽口。”

  太子聽後未置一詞,只是舒了口氣,站起身披上大氅,舉步出了正殿的大門。

  下半晌無事,冬至這天是按例休沐的,政務雖然忙,橫豎一年到頭辦不完,也不急在這半晌。通常過節的日子,他都要伴在皇父身邊,一則盡孝道,二則也是表親近的手段,不叫別人捷足先登了。立政殿當初是皇父和母後共同的寢宮,帝王招幸嬪妃時,才在甘露殿過夜。後來母後過世,皇父依舊帶著老四住在那裡,他和母後的情分不可說不深,但畢竟身在其位,也許責任越大,便越身不由己吧。

  進殿的時候,皇父正站在沙盤前盤弄小旗,抬眼見他,蹙眉道:“你來得正好,南疆這程子不太平,邊陲小國作亂,自己窩裡也起了反賊,打著天下共主的旗號,調唆那起暴民造反。朝廷的重兵在昆侖山以北,如今嚴寒天氣,自北向南調動,那麼長的線路,千軍萬馬難免有死傷。”

  太子探身看,南疆的亂事他琢磨了不下百遍,行軍布陣圖也已經看得滾瓜爛熟。皇父手裡的小旗在沙盤上遊移,縮小了億兆倍的南疆禮貌像棋盤似的,落子也是無悔。自北到南戰線太長,太子道:“遠水解不了近渴,皇父何不折中?”探手將駐紮在盆地的戍軍小旗拔出來,移至南疆腹地,皇父手裡的旗杆落下去,重新填充進那沙洞,“雖然兩軍調動,軍需耗費成倍,但長途跋涉的勞累可以減半,傷亡也可減半。南軍先至,而戍軍後行,如此盆地不至無人可守。萬一戰事失利,南軍人數眾多,拔營增援也非難事。”

  皇帝看著那沙盤上紅白兩色的旗子,顛來倒去依舊維持平衡,長長嘆息道:“朕竟沒有想到,果然是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如往常了。”說罷撲了撲手撂下,示意他去南炕坐下。

  太子跟在他身後,和煦道:“皇父別這麼說,不過是近來朝事冗雜,精神頭有些不濟罷了。大典過後好好將養兩日,慢慢就找補回來了。”

  這頭說著,宮人送茶水上來,皇帝托在手裡,慢慢刮那浮於表面的茶葉,緩聲道:“朝事是一宗,萬古不變的紛繁,早已經習慣了。恨就恨在暇齡那事上,千珍萬愛的金枝玉葉,出降後名聲鬧得臭不可聞,真真兒叫人傷心。如今又逢封後,幾件事湊到了一處,怎麼不心煩?”

  太子倒也沒有急吼吼把左昭儀拱下台的意思,越是迫切的事,越要裝得不上心,只道:“皇父原先是怎麼打算,接下去按例行事就是了,諸事再多紛擾,皇父也不必在意。”

  皇帝慢慢搖頭,“不成事了,後德不修,教出這樣一位不成體統的公主來,憑什麼母儀天下?我原先是有這個意思,論資歷,左昭儀是宮中最老的,她隨皇伴駕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惜了,她閨女不肯給她爭氣,這樣關頭,鬧出這等醜事來。”

  太子有些驚訝,“皇父的意思,是想立左昭儀為後?”

  皇帝被他這麼一說,驀地遲疑了下,自己捋了捋思路,擺手道:“先不論朕心裡的人選是誰,說說你的想法。”

  太子道:“兒子還記得母後在時,同右昭儀交情頗深。母後病重,是右昭儀衣不解帶服侍了三天三夜,這些兒子都記在心裡。不說咱們天家,就說小門小戶,尚且有娶妻娶賢這說法兒……原來兒子是誤解了聖意,差點兒特意上溫室宮恭喜娘娘,真要這麼一來,可就弄出笑話來了。”

  “右昭儀?”皇帝顯然沒有考慮過她,所以當太子提及,他還有些恍惚的樣子,“右昭儀位分雖高,但為人太中庸,恐怕擔不起大任來。”

  太子聽後一笑,“宮裡的宮務向來是左昭儀一手把控,她沒有為皇父分憂的余地,中庸不過是明哲保身。皇父原先想立左昭儀,兒子也沒有異議,但眼下暇齡的事弄得沸沸揚揚,依兒子愚見,左昭儀是萬萬不合適的了。皇父可另立人選,左昭儀為副後,協助皇後處理宮務,也是一樣的。”

  皇帝看他的眼神終究有些異樣了,鬧到如今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必沒有懷疑。控戎司在太子手上攥著,如果繞開這個衙門,命其他衙門審理,那太子面上過不去。皇朝儲君和即將冊立的皇後之間,他終究選擇了前者。到了這個歲數,什麼看不開呢,在乎的唯有社稷穩固、天下太平爾。

  皇帝如同所有垂垂老矣的父親一樣,自覺已經到了多多聽取兒輩意見的時候了。他兩手覆在兩膝,極慢地點頭,“或者朕也有錯處,動心思定下這個人選,本就不應該……”他仍是看向兒子,拳拳的愛子之心,所有感情都在那一望間。

  太子忽然喉頭哽咽,但皇父的懷疑也只是懷疑,倘或現在露怯,不多時這罪過就會轉嫁過來,他會怨他毀了暇齡的名聲,甚至開始對高仰山的死心存困惑。

  帝王家的父與子,從來不像尋常人家那樣貼著心。誰也不敢斷定這份父愛什麼時候會轉淡,什麼時候會戛然而止。操著生殺大權的人,是君更是天,所以無論何時都要帶著敬畏和謹慎,這是太子這些年來時刻謹記的教條。

  “駙馬遇刺這樁案子落在控戎司手上,其實當初兒子是有顧忌的,一直壓後不辦,也是礙於其中牽連甚廣,不敢輕易定案。左昭儀舉薦星河為錦衣使,是因為她與星河的母親私交甚好,因此兒子把一切交由星河打點,即便她查出有不利於暇齡的地方,有意徇私,兒子也打算睜只眼閉只眼。可是天不從人願,那個夥夫當場翻供,當著十二司主筆的面把老底都抖出來了,星河也好,兒子也好,都是補救無門。”他說著,頓下來輕輕吸了口氣,“兒子料著,皇父心裡許是怨怪兒子的,說不定還對兒子存疑,以為兒子做局,借機打壓左昭儀……兒子的心,皇父是知道的,不願霍氏蒙塵。倘或早料到那個夥夫會翻供,兒子寧願提前殺人滅口,也決不能讓這種事大白於天下。”

  太子何等聰明人呢,他最後的那兩句話,完全是出於試探。如果皇父認同滅口,那麼很可悲,他確實是一心向著左昭儀的,或者還有可能排除萬難,繼續冊立她為皇後。

  他靜靜等待,也做了最壞的準備,但萬幸的是皇父沒有附和。他說:“你是大胤儲君,將來執掌天下的人,你心中得有一杆秤。這杆秤不能偏頗,因為你這頭短了一個秤星,那頭乾坤就會動蕩,萬民就會陷入水火之中。朕情願你秉公辦事,不願你遮醜亂了方寸。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到了暇齡這兒,也沒有半分可以轉圜的余地。”

  太子高高吊起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帝王家祖祖輩輩都存在算計,端看誰棋高一著。他長到這麼大,皇父的呵護固然是根本,但多少次的險像環生,已經難以計算。人漸漸成長,漸漸心思深沈,即便和他最喜歡的人在一起,他也從來沒有坦露過真正的想法,細細琢磨起來,不能說不可悲。

  既然話趕話說到了這裡,他向皇父拱起了手:“兒子還想替星河討個恩典。”

  宿星河同他的關系匪淺,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總遲遲不願給她名分。這回求恩典,想必還是為了上回那件事,他不哼不哈的,也會心疼,對於這個兒子的脾氣,皇帝還是了解的。

  “姑娘的臉面確實要緊,要什麼恩典,你只管說吧。”

  太子站起身長揖,“兒子不要別的,星河現在任錦衣使,將來經手的都是宗室女眷的案子,個個品階比她高。兒子只求皇父一個恩典,涉案宗女及族親,無論位分高低,不得懲處辦案官員。控戎司直屬東宮,隨意辱罵掌摑,兒子臉上也不光鮮,請皇父恩準。”

  這個要求不過分,朝廷官員本來就不可褻瀆,何況太子跟前紅人。

  皇帝道好,“朕應準你,可你們長久這麼下去也不是方兒,一個不願立妃,一個只想當官兒……朕的皇孫呢?不是一早就說候著你的好信兒嗎,好信兒在哪裡?”

  太子頓時有些窘迫,“兒子近來忙,一直不得閑……”

  皇帝長嘆:“你母後不在了,這些東西竟還要朕來操心。青主,你不小了,過完年就二十三了。”

  時間好像確實越來越緊迫,二十三的皇太子,宮裡連個寶林都沒有,再這麼下去江山後繼無人,他這個皇太子當得便不合格了。

  可是實話不能說,說了皇父一怒之下,沒準兒給他送一串女人過來。太子搓著手,把手肘壓在膝上,斟酌了下道:“兒子的心思,長子應當是星河所出,將來也好名正言順。”

  皇帝聽後受了觸動,一時沈默下來。

  最愛的女人,理當是這樣的。可是自己嘴裡心裡認定的是先皇後,還是和當初的良娣先生了皇長子。青主是嫡子,但不是長子,所以要冊立左昭儀,他心裡也曾彷徨過。一頭是摯愛的兒子,一頭是相伴二十多年的情分,似乎虧待了哪頭都不好。結果現在暇齡府上出了這樣不修德行的事兒,也是命該如此。兒子終究是兒子,你的命脈,你的延續。青主的性情和早年的他很像,不過青主更堅定,也更果勇。

  皇帝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什麼都沒說。到了用小食的時候,膳房送果子和餑餑來,父子兩個靜靜坐在檻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溫暖。

  夜間的大宴,是犒勞諸臣工一年的辛苦,宴會設在太極殿裡,不單有酒有肉,還有例行的封賞。

  太子不大喜歡這樣的場面,然而就算不喜歡,還是必須適應。他伴在皇帝身邊,儲君的地位遠超諸皇子,皇帝寶座偏下一點,設了他的座兒。耳邊是管弦雅樂,臣僚們推杯換盞,沒有狂放不羈的人,也不顯得拘謹壓抑。君臣各自說一些有趣的見聞,往常肅穆陰寒的大殿,因笑聲和五彩的宮燈,變得生動且兼具人情味兒起來。

  太子代皇父敬過了兩輪酒,氣定神閑觀察眾人。兩兩一桌的食案,依品階高低分派。今天的筵席,但凡排得上號的官員都在場,宿家父子自然也在。宿寓今是大學士,位列內閣,和內閣宰輔同在一處。想必也不時留意上座的情況,太子目光調轉過去時,他幾乎立刻就察覺了,忙執起杯盞,向上一舉。

  日後的丈人爹敬酒,太子笑著應承了。再調過視線瞧宿星海,他同樞密使同坐一桌,兩個同樣儒雅練達的人,談笑間各有各的計較,卻又絲毫不顯衝突。一來一往暗藏的機鋒,至多從眼尾那絲不經意的輕慢間悄悄滑過,太子旁觀著,實在感覺很值得玩味。

  唉,想星河,就算眼裡瞧著星海,也不能解渴。扭頭看更漏,時辰還未到,這漫長的夜宴,且還有陣子熬。

  那頭的星河呢,同眾人吃完了席無事可做,坐在值房看文書。德全進進出出好幾趟,每回都在嘟囔:“主子爺怎麼還不回來,都什麼時辰啦。”

  說的趟數多了,星河有些納悶:“大總管怎麼了?有要緊事兒回稟主子?”

  德全說不是,訕笑道:“這不是替宿大人著急嘛,原本約好了的,一同喝酒賞月亮。”

  冬至的日子,月亮都虧得不成樣子了,哪裡還有月可賞。星河把眼兒瞧他,覺得主僕倆一樣滿肚子貓兒膩。她笑了笑,“我不著急,先前同侍中在一塊兒,還喝了好幾杯呢。主子說晚間請我喝酒,也不過是應個景兒。”說著想起他和信王倒打一耙,說有人哭天抹淚非請他喝酒,就忍不住想撇嘴。

  德全卻笑得曖昧,“那不的,主子是個有心人吶,要不怎麼不叫上我,或者那位耗子爪也成啊,偏只請您獨一個。可見您在怹心裡啊,是這個——”一面說,一面翹起了粗胖的大拇哥。

  要說厚愛,星河確實得了不少,太子很重情義,雖然欺負她也從來沒落下,但得到的優恤,足可以和委屈相抵。

  只是她越發鬧不清了,他以前不這樣兒的,大多時候端著,讓人覺得不好相與。近來可能是年紀漸長,自從上回同床睡了一回,固然什麼事兒都沒干,她的地位也直線上升,從貓兒狗兒一躍成人。他的態度開始發生轉變,拿喬、使小性兒、從擠兌她發展到擠兌她的發小……反正這樁樁件件累積起來,她都快覺得不認識他了。大概就像信王對先皇後的祝禱那樣,想娶媳婦兒了。他又是太子,平時抹不開面子,只有自己和他廝混的時間最久,他有點風吹草動,頭一個遭殃的就是她。

  德全還在念叨:“您瞧今兒夜裡怎麼安排,我把光天殿裡的人都撤出去了,您二位在那兒喝酒,完了倒頭就睡也沒事兒,沒人瞧見。”言罷擠眉弄眼,“宿大人,您要那個香不要?我這就叫人往爐子裡投些個?”

  “那個香”,說的是合歡香,上回茵陳進幸時燃過。星河反正是臉皮厚的,這麼多年被誤會得一團漆黑,也不在意了。對德全的周到表示感謝之余,搪塞道:“大總管您還不知道嗎,我和主子都老夫老妻了,那香使不上勁兒,還是留著,給以後的姑娘吧。”

  就是那麼巧,每回她說完這種話,轉頭就打嘴。太子提溜著酒壇出現在門前,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什麼味兒,青澀又羞怯地看了她一眼,“我回來了……”說罷轉身,留了個纏綿的回眸,“還愣著?跟著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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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3:09


  太子袍裾搖曳,走出東宮,一直帶她上了角樓。

  角樓在東宮東北隅,連著長長的城牆,地勢又高,上台階的時候,只能借助遠處戍守值夜的西瓜燈,高一腳低一腳,好幾回險些摔倒。

  星河想喊他,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覺得很掃臉,沒好意思開口。只是奇怪,今天他竟然沒有趁機調侃她,大概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過也別高興得太早,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過會兒上了角樓,坐下之後,天知道他又要怎麼取笑他。

  一路迎風而上,高處風大,夜半的時候刮得人臉皮發麻。太子問她冷不冷,連頭都沒回一下。星河握了握凍僵的指尖,說不冷,“主子您冷嗎?”

  怎麼會冷呢,心裡的火燒得旺,都快把人點著了。

  太子爺自大宴將近尾聲一直到現在,想了很多。果子熟了要落,人大了要娶媳婦兒,有些東西要穿透皮囊噴湧而出,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獨上角樓未免孤單,兩個人就好多了。雖然天寒地凍,但細品品,這是太子爺活了二十二年,頭一遭兒帶著姑娘做詩情畫意的事。不知星河被感動沒有,反正自己都快感動哭了。

  她走得慢,也許是看不清腳下的路吧!他等了等,探手去牽她,冰涼的指尖落進他掌心裡,他咦了聲,“你不是說不冷嗎。”

  說冷也不能怎麼樣啊,她又沒想到他會帶她到這裡來,臨走也沒來得及披件鬥篷。

  這麼冷的天,在哪兒喝酒不是喝,非上這兒來,凍得她心都哆嗦了。太子爺真好興致,不過爺們兒家陽火是旺,那手這麼暖和……她心裡想著,把另一只手也伸過來,厚著臉皮塞進了他手心裡。

  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太子暗暗腹誹,難道這就是發小和其他適婚男女的區別?男人牽著女人的手,女人不是應該靦腆閃躲嗎,她倒好,蹭上了,把他當手爐使。

  太子由衷感嘆:“你別不是男人投錯了胎吧。”

  她嗯了聲,“臣的母親也這麼說過,說臣投胎跑得太急,把小雞兒跑掉了。”

  太子不可思議地回頭看了眼,雖然看見的是朦朧的輪廓,依舊還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這丫頭有時候真的讓人感覺無力,“你是女人,像小雞兒這種東西,不該從你嘴裡說出來。”

  星河有點不好意思了,“臣和您不見外,橫豎都認識這麼多年了。”

  認識再多年,男女有別也改變不了。況且他還對她有意思呢,她在他面前小雞兒長、小雞兒短,一點不顧及他的感受——難道她不知道,小雞兒他也有,而且是會長大的嗎?

  他嘆了口氣,“你啊,就是太不見外。不要你多賢良淑德,只要你知道自己是個女人,女人在男人跟前得嬌羞。”

  這話說了也白說,對於大多數發小,性別到最後通常都是模糊的。但也有例外,比方她和越亭這樣的,多年不見,甚為掛念,掛念得久了,自然把他當成了心儀的對像。和身邊這位呢,一個屋檐下住著,一口鍋裡吃了十年飯,平時相看兩相厭,鬧得不好還要互給小鞋穿。雖說也有過他是男人的頓悟,但這種頓悟經常一閃而過,過去了可就想不起來了。

  “您說這一車話,不就是不想給我捂手嗎,那還問我冷不冷……”她低聲抱怨,打算把手抽出來,可他蠻橫地一扽,又給攥緊了。

  星河發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笑,只是覺得太子爺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就算對別人不那麼寬容,對她還是很講人情的。

  城牆高,宮城嘛,必要圍得鐵桶似的,才能保證皇城的安全。向上攀登,爬了好半天,爬上一片開闊地,這就已經到了牆頂上了。放眼一看,京城的夜景全在眼前,因為是過大節,城裡人家門上都掛著紅燈籠,偶爾還有咚地一聲,二踢腳在半空中爆炸的聲響。一簇火光之後,硫磺味兒瞬間彌漫開,把這冬至的黑夜妝點出了妖嬈又憨直的氣像。

  她痛快哆嗦了一下,跺跺腳,往西邊一指,“那兒是我家。”

  太子順著她的指引看過去,錯落的萬家燈火,不知哪處才是宿府,“你是夜視眼,能瞧那麼遠?”

  她笑語晏晏,“我覺得就在那兒,反正我們家亮著火呢。”東富西貴,南賤北貧,橫豎出不了那個圈子。

  太子把酒壇放在垛口,解下自己的青蓮元狐鬥篷給她披上,末了還打個漂亮的結。她推辭不叠,“主子您自個兒也會冷的,這處地勢太高……”

  他沒搭理她,“讓你披著就披著,哪兒來那麼多廢話。”

  星河又鼓起了腮幫子,這人就是不願意好好說話,明明很溫情的事兒,放不下主子架子,這就不叫人領情了。

  他又牽著她走,城門上燈火杳杳,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頰。

  年輕的男人,斯文秀氣,不像紅塵中打滾多年的,染上了世俗的煙火氣,現在的太子看那模樣,干淨得一塵不染。星河邊走邊瞧他,可能他也察覺了,很不自在,“你就不能看著點兒路?非讓我牽瞎子似的牽著你!”

  她不樂意了,“我沒讓您牽著我,您撒手。”

  他不答應,“回頭磕著,又是事兒。”

  北風吹得鼻子發酸,星河爭辯不過,縮起了脖子。他隨手給她扣上風帽,那帽子裡圈覆著狐裘,臉陷進去,像躲進了被臥裡似的。她舒坦地受用著,只是他留下的氣息也蔓延上來,若有似無地,直往鼻子裡鑽。

  連打兩個噴嚏,她說:“有毛進我的鼻子眼兒啦。”

  太子覺得她麻煩,停下問:“那怎麼的呢,自己想轍,還要我給你摳嗎?”

  於是她抽出手絹來,一點沒有女孩子的包袱,鼻子擤得驚天動地。

  太子無奈地看著她,就這樣的人,還想造反呢。要不是他縱著,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彎下腰問:“好點兒沒有?”

  她又吸吸鼻子,嗯了聲,“出來了。”

  “那就走吧。”他指指前面的角樓,黑暗中翹角飛檐,壯觀而精美,“就快到了。”

  她腳下隨他引領,扭過頭看牆外的世界,在這禁中多年,從來沒想過登高俯瞰整個京師。這一山一樹,一草一木,身在其中,才能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江山如畫啊,怪道令那麼多豪傑殊死逐鹿。

  終於到了角樓前,他推門而入,摘下火鐮打火,引燃了火眉子,點燈架上的紅蠟。她靜靜在一邊看著,這會兒沒有主子奴才的分別,仿佛私底下真是再尋常不過的朋友,擎小兒不客套。男孩子多干活兒,女孩子就等現成的,誰讓人家是女的。

  太子在起居上幾乎等於殘廢,因為總有人伺候著,但在這種事上很精通。往年跟著秋狩,野外幾天幾夜,餓不死也凍不著。他把角樓一圈燈火都點燃了,帶她上二層,那裡更高,離天也更近。扯下帳幔鋪在地上,一排直欞門都打開,角樓的屋檐短且平,坐在門前,天幕無遮無攔,盡在眼前。

  月亮一線,掛在中天,太子說:“沒有明月,但有星河。”一語雙關,自覺很風雅。

  星河傻不愣登,“星都凍得打擺子了,瞧著忽明忽暗的。”

  太子知道她冷,趕忙倒了一杯酒遞過去,“喝點兒暖和暖和。”

  她接了杯子,一口就悶了,末了咂咂嘴,“這酒真甜。”

  居然不覺得辣,果然德全是個不靠譜的。太子自己飲了一口,發現雖好上口,但後勁兒不錯,應該有門兒。他竊竊歡喜,臉上一派自然,從荷包裡倒出了肉脯。牛肉就酒,越喝越有,干杯!

  “我今兒下半晌見皇父,提起封後的事兒了。”

  星河啜著酒嗯了聲,“怎麼個說法兒?”

  他背靠門框,悵然道:“瞧那樣兒,對左昭儀冊封受阻很覺得可惜。我敲了邊鼓,右昭儀能不能頂這個缺,得看造化。”

  說到底,皇帝立後是國事,也是家事。一個男人對心愛的女人偏疼些,終是沒法子的事兒。星河問:“倘或皇上頂住了朝野的反對,執意冊封左昭儀怎麼辦?”

  夜色下太子的臉,有種詭譎難斷的況味,他森然笑了笑,“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聖眷隆重,也要有命消受才好。”

  星河背上起了一層細栗,但也只是一剎,安然接受了。生死面前,再高的地位都是身外物,皇帝在時還可相安無事,等到皇帝龍御歸天了,這場你死我活的惡戰,不打也得打。

  她給各自都斟了一杯,“船到橋頭自然直,主子不必憂心。”細瓷叮地一聲相碰,“我干了,您隨意。”

  太子一仰脖兒,辣辣的一路灼燒下去,“好酒!”眼巴巴看著她,“星河,你成不成?別喝醉了。”

  星河莞爾一笑,“我還能再喝兩盅。”其實她沒告訴他,自己有個綽號叫酒漏鬥。回到北京之後家裡自己釀酒,她經常是酒糟裝在兜裡當零嘴吃。起先她娘很反對,說沒的吃壞腦子,將來出紕漏。她爹倒是個開明的,說讓她敞開了吃。姑娘會喝酒是好事,萬一遇見居心叵測的人,喝不醉撂不倒,也是一項本事。

  太子不知道那些,他還沈浸在他的浮想聯翩中。萬一她醉了怎麼辦,是把她扛回去塞進被窩裡呢,還是在這兒情不自禁先做下點什麼。既然她說可以再喝,那就不必客氣了,狠狠給她滿上。她有點貪杯,自己高興地吸溜著,還不忘招呼他,“主子您喝呀。”一面說一面探手估一估壇子裡還余多少,生怕不夠她盡興的。

  太子開始懷疑那酒到底醇不醇,為什麼她十來杯下去毫無反應。他自己當然也跟著喝了不少,不能光起哄讓她喝,這樣未免有灌酒的嫌疑。

  又是幾杯下肚,太子頭暈了,有了感慨的欲望:“星河,你先前說的老夫老妻,我細想了想,真是這麼個意思。咱們倆除了沒干那件事,余下能干的全干了。你說,要是連那事也一並做了,會怎麼樣?”

  星河不願意搭理他,“您想干那事兒,我給您找人,您別打我的主意。”

  “生人我不放心啊。”太子撐著一條腿,長胳膊挑在膝頭,捏著杯盞輕轉手腕,“我霍青主,堂堂的大胤太子,哪裡不及人?你呢,名聲在外,敢娶你的也不多,要不跟著我得了。”

  星河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主子,您醉了。”

  他不承認,哂笑道:“胡說,你醉了我也不能醉。”把杯子往前一遞,“來,給爺滿上。”

  星河沒辦法,只得給他斟滿。他又和她碰杯,口齒含糊:“你喝呀,別放杯。瞧你這眼神,透著……缺德。別不是想把我灌醉,好對我為所欲為吧!”

  真是晦氣,又在血口噴人了。星河毫不猶豫一干而盡,“誰先露怯,誰就是王八。”

  太子很介意這個名號,也絕不相信女人海量,比他還能喝。於是新一輪的較量展開,仗打得相當漂亮,半壇子下去,喝得舌根兒都麻了,太子說:“我就認你一個。”

  星河諾諾點頭,“好、好。”

  “你說實話,我長得俊不俊?”

  星河一口酒含在嘴裡,沒來得及立馬應他,他是急性子,蹣跚而起,站起身就脫馬褂。底下玄色繡團龍的朝服上鸞帶緊扣,那麼高的身量,那麼長的腿,在她面前一撐腰,“我春……秋鼎盛,樣貌絕佳。”

  她差點嗆著,忙起身給他把馬褂穿回去,不住應著,“您放心,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沒見過比您更好看的男人。”

  他說:“真的?”又解扣子,“那你想睡我不想?”

  星河一聽,頓時笑了:“臣無福消受、無福消受……”

  太子嘟囔著:“咱們一邊兒大,就是想也沒什麼,我不怪你。”

  這是真醉了啊,哪兒弄來的桂花釀,勁兒這麼大!不過太子的酒品不錯,別人醉了鬧事,他醉了至多脫衣裳。

  看來是不能繼續喝了,星河說:“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太子扭頭看天,“誰把蠟燭吹了?”但是堅決不挪窩,長籲短嘆著,“我啊,老大不小了,今兒皇父又讓我生孩子……你不睡我,我怎麼生得出孩子……”

  星河有些同情他,料想無嗣這件事,是他近期最大的困擾了。她連哄帶拽,“咱們回去生成嗎,這兒太冷了,會凍壞的。”

  太子說不,“我就要在這兒,現在就脫褲子。”

  他說干就干,星河說不成,“這天兒,回頭該作病了。再說您脫褲子干什麼,真要我睡您嗎?我沒那本事,我也不敢啊。”

  她手忙腳亂又勸又比劃,太子很執拗,他悶聲不吭,滿腦子想的就是辦事。人醉了,和清醒時可大不一樣,他先前一直琢磨灌醉星河,生米煮成熟飯,可惜她沒醉,自己倒先撂下了。於是執念化成無限的動力,他沒打算放棄這個理想,把自己和星河換了個個兒,自己成了那溫柔迷人的姑娘。可氣的是不知怎麼褲子老解不開,他急起來,用力撕扯,把朝服都給撕劈叉了。

  星河眼見攔不住,再也笑不出了,“你聽不聽話?不聽話我可揍你!”酒醉的人,醒後也沒記憶,她想好了,他真敢脫,她就不客氣了。

  太子倒是停下來了,哀婉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喜歡你嗎?”

  星河心頭猛地一震,腦子裡架起了百來架風車,一陣狂風刮過,齊聲嗚嗚轉動起來。她知道他說的都是醉話,可是為什麼她心慌得厲害,手上也沒了力氣。大概姑娘處在如此局面,都是這樣反應吧。她雖一把年紀了,到底他是頭一個對她說情話的人。發小……和發小發生一段情,她想過樓越亭,但從來沒考慮過他。皇帝的寶貝兒子,將來天下的當家人,什麼都唾手可得,要多少女人沒有呢,她不願意當那個杯子。

  搖了搖頭,發現自己也糊塗了,這種時候萬事不能當真。可轉念再想想他近來的怪異舉動,她倒也不是完全沒察覺,只是不敢相信罷了。

  她枯著眉頭看他,朦朧的光線下,太子小臉微紅,氣喘籲籲,那雙眼睛裡有比金碧山水更復雜的層次。她不敢斷定這話是真是假,遲疑地問:“您……說什麼呢?”

  他牽住了她的手,“我喜歡你很久了……阿寶哥哥。”

  星河差點沒厥過去,氣得卯起來揍了他一下,“別這麼得瑟能死嗎?還阿寶哥哥,狗腳的阿寶哥哥!”

  太子的腦袋被酒填滿了,挨打也不知道疼。他搖晃了下,癱坐在地,想斟酒,手顫眼花看不清杯子,干脆捧起酒壇,痛痛快快悶了一口。

  “我不容易……我……”他的舌頭開始不聽使喚,大且結巴,“我……我當了二十二年太子……我什麼時候當皇上……”

  這是當太子當厭煩了,巴不得他爹早死吧!星河憐憫地看著他,沒處瀉火,憋得腦子都不好使了。這種事兒暗中想想就罷了,酒後說出來,好在聽見的是她,換了別人就壞事了。

  她也順著他,把酒杯收拾起來,一面虛應他,“萬歲爺一駕崩,您就是皇上啦。”

  他嗯了聲,“什麼……時候?我想立皇後……”

  那點出息,當皇帝就是想立皇後?星河忽然想起來應該趁機套他的話,試探著問:“主子,您知道宿家的立場嗎?將來您當了皇上,怎麼處置宿家?”

  “宿家……”他打了個嗝,“你家?”

  星河點點頭,探過去一點兒,嗅見他身上濃郁的酒香,緊緊盯著他,“就是我家,如果您當了皇上,會殺了宿家人嗎?”

  太子安靜下來,兩眼接上了她的視線,像在考量,又像帶著疑惑。她兩手撐地,前傾著身子看他,太子不甚清明的腦子更混沌了,他囁嚅著:“星河……”誠摯地把兩手放在她肩上。怕她後退,使了好大的勁兒固定住她,然後低頭,在她嘴上用力親了一下。

  肉嘟嘟的,溫暖的唇,叭地一聲,親得脆響,他說:“當皇後……來不來?”

  星河受了調戲,因為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倒也還算平靜。她沒脾氣地看了他半天,“我不稀罕當皇後,您是知道的……”可她話還沒說完,他撲上來,把她壓在身底下。因為重心不穩,壓得很盲目,領上鑲滾的紫貂塞了她一嘴毛。好不容易掙紮起來,他分開她的腿,又開始解褲子。星河這回不敢再上腳了,怕真把他踢壞。隨手揪住那片開了叉的袍角,順著縱向的經緯一撕,撕下了三指寬的朝服緞面,然後一躍而起,把他雙手結結實實綁了起來。

  醉酒的太子兩眼朦朧,動作也不利索,只能由她捆綁。可他嘴還閑著,“阿寶……妞妞啊……我憋得慌啊,都疼了……”

  恬不知恥!星河紅著臉,狠狠收緊了帶子。一把將他提溜起來,押解犯人似的帶出角樓,帶上了城牆。

  冷風一吹,他好像明白點兒了,她推他,他還扭頭看了眼,“怎麼了?”

  星河抿著唇沒說話,下台階的時候自己在底下攙著,怕他就此摔下去摔死了,那可真便宜簡郡王了。

  兩個人摟摟抱抱下牆頭,侯在牆根兒的德全和幾個近侍太監慌忙上來迎接。德全看見主子這模樣,眼淚差點兒沒下來——捆著兩手,前襟夾襖裡的芯兒全出來了,被風一吹,絲棉招展,像個逃荒的難民。他哎喲了聲:“我的主子爺,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星河自然不能講真話,那幫人眼裡的老夫老妻不挑地方,想干嘛就干嘛。她編了個說辭,說主子爺喝高了,“他撒酒瘋,想跳城樓,我是沒轍,只好這麼把他帶下來。”

  “這可真是醉得不輕啊!”德全嗟嘆,愁眉苦臉地打量她,“主子爺都這樣兒了,您怎麼還好好的呢?”

  她隨口應了句:“我輕易喝不醉,趕緊把人帶回去吧,沒的著了涼。”

  德全心裡大呼倒黴催的,這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啊,等太子爺醒了,不定怎麼懲處他呢。因此她要走,他觍臉攔住了,“宿大人留步,您看這架勢……我實在是兜不住啦。您受累,給送回寢宮吧。萬一明兒問話,您門兒清,也免得我夾在裡頭,回頭再挨數落。”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1-23 07:33:28


  星河想就此卸肩,到底沒辦到,德全求爺爺告奶奶,非不讓她走。也是的,把太子爺弄成了這樣,想拍拍屁股走人,哪兒這麼容易!德全比猴兒還精,他知道回頭且有一番可鬧的,抓住了正主兒,反正太子不會拿她怎麼樣,他們就算自己窩裡鬥得打起來,也出不了大事兒。

  他把太子爺手上的絛子解開了,就著燈籠光一看,細皮嫩肉都勒紅了。扭頭瞅了星河一眼,“宿大人,您可真下得去手啊。”

  太子這回的疼可算換了地方,從臍下三寸挪到上頭來了,不住搓著手腕子,怨懟地看著星河,“你給我等著。”
  星河有點心虛,“您酒醒了?”

  太子哼了哼,沒回答,看樣子是胡蒙,依舊鬧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一行人前後簇擁著,把太子送回了東宮。一進殿門德全就往後縮,把太子全權托付給了星河,“那什麼……後頭的事兒,就勞煩宿大人了。”

  星河只得自認倒黴,衣衫襤褸的太子爺,這會兒連步子都邁不利索了,腳下拌著蒜,走路顛顛倒倒全無章法。星河忙不叠接了,讓他掛在自己身上,可一個大男人的分量,真壓得人吐血。她臉紅脖子粗,好容易把他扔上床,他仰在那兒,那麼大的震動也沒叫他清醒。星河累得夠嗆,叉著腰喘氣兒,聚耀燈下的太子睡得孩子似的,不知夢到什麼好吃的了,還吧唧了兩下嘴。

  看看這一身破衣爛衫……她嘆息著,上前一顆一顆解開盤扣,替他把夾袍脫了下來。還有褲子,腰帶一番搶奪早抽成了死結,她跪在邊上,躬著身子,咬著槽牙——實在太費勁了,解不開。想了想,去燈樹那兒找了把剪子,一剪刀下去,給他把褲子也扒了下來。

  世上怎麼能有她這麼倒黴的人,本以為能和這半拉發小把酒言歡的,誰知道他半道上醉了,然後把撒潑耍賴的功夫發揮到極致,鬧著要生孩子,鬧著要她睡他。

  星河悻悻然抹了把油汗,心裡開始計較,他直說憋得慌,也怪可憐的。如果現在把青柑找來,擱在他床上,沒準能酒後亂性一把也說不定。

  她叼著手指頭,從上到下把橫陳的太子爺打量了一遍,到底還是把這個念頭掐了,她怕他醒了後悔,回頭活撕了她。

  她對他絮叨:“睡吧、睡吧……明天等您酒勁兒過了,咱們再論長短。”

  橫躺不成事,得搬到枕頭上去。她光著腳繞過來,兩手一抄,扣住了他的腋窩。把吃奶的勁兒使出來,拖得底下褥子都移了位,終於歸置好了。扭頭一看,中衣的右衽豁了口子,太子的胸膛敞露出來,白生生的一片,叫她心頭咚咚直跳。

  男人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一樣。上回她隔著手巾摸過,結實,蘊含無比的力量。她邊想,邊伸過手去拽了拽那衣襟,想是背後壓住了,拽不過來。小指不留神蹭到了肉皮兒,她頓住了,摸著後腦勺琢磨了半晌。

  薅兩把吧,反正他這方面並不拘泥,何況還醉了。她把手探進去,摸了摸,真是……肋下兩排肉棱子手感真好,要練成這樣,得拉多少年二胡啊。再往上騰挪,這裡也好,她張開五指,在他的胸肌上比了下大小。

  其實不管男女,長到這麼大年紀,都會對異性的身體產生好奇。星河想研究的其實是越亭,可惜沒這個機會,太子倒是現成的,所以屈尊將就一下。

  手指頭刮過去,有細小的一點凸起。手背往上一拱,朝裡頭看了眼,耷拉的中衣遮不住春光,太子胸前一覽無余。

  嘖,她含蓄地笑了笑,看見了。這就算和剛才他偷親她的那件事兒扯平了吧!她心滿意足,戀戀不舍打算收回手,視線不經意一瞥,竟發現太子正看著她。她愣住了,反應卻很快,“我給您擦身子呢。”

  他不說話,眼睫垂下去,往自己胸口看了眼。

  不是醉了嗎?裝醉?星河皺起眉,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他沒動,輕輕逸出一聲長吟:“別停……”

  這麼一來她倒難堪了,敷衍著說:“這就擦完了,主子睡吧。”略頓一會兒,把手挪開時,他果然又閉上了眼睛。

  她松了口氣,展開被子給他蓋上,沒敢再瞧他,慌手慌腳落下帳子退出了寢殿。

  殿外廊廡另一頭,德全和幾個太監正圍著銅茶炊喝釅茶,見她出來便問:“宿大人,主子爺都安頓好了?”

  她漠然望著他們,對他們的作壁上觀感到氣憤。

  然而德全是有他的道理的,這麼大的動靜,太子爺該醒了。先前都喝得要跳城牆了,事兒肯定沒辦成,回來不得補辦嗎。他們這些人戳在眼前,萬一主子震怒,就得吃掛落兒。況且他調制的酒沒能把宿大人喝倒,把主子喝趴了,明兒睜眼問罪,又夠他脫層皮的。

  德全只是不明白,“主子爺怎麼那麼輕易就醉了呢,八成先前在大宴上喝了不老少。”

  隨侍的善銀說沒有,“我由頭至尾在大殿邊上等吩咐,主子就敬了兩杯酒,怹老人家還沒四王爺喝得多。”

  “那怎麼的呢……”德全嘀咕,一雙眼睛看向了她,“宿大人喝得不多吧?”

  星河沒好意思說,在太子醉倒之前,她喝得要比他多。她也沒想到,這主兒酒量那麼差,才幾杯下肚,就開始胡言亂語,要脫褲子了。

  她虛應了兩句,看看茶炊上,“今兒你們上夜?”

  德全說是,“這不是主子喝高了嗎,防著夜裡要伺候。”

  她哦了聲,“那你們守著吧,我回去了。”

  德全又是一頓插秧,“我的大人,您行行好,今兒夜裡留下吧。主子醉得不省人事,您留下,也是對主子的一片孝心不是?”

  累了這半天,她實在是受不住了,也沒力氣和他嚼舌頭,自己認栽,提裙重又進了寢殿。

  內寢分兩部分,落地罩內垂簾一放,是主子就寢的一方小天地。落地罩外有南炕也有羅漢榻,夜裡地炕勻著火燒,榻上沒有被臥還是涼了。她過去把炕桌搬開,擺平了褥墊,打開螺鈿櫃取了一床薄被出來,蹬鞋上炕,脫了罩衣就躺下了。

  躺下真好,過節的累,比在衙門當值還勝三分。許是那桂花釀後勁兒大,到這時才隱隱覺得上頭,她翻個身躺著,沒再有空回憶今晚上那些奇怪的際遇,很快就睡著了。

  一晚上做了好稀奇的夢,夢見她養了只兔子,撒歡從角樓上跳下去了。她忙去捉,一人一兔站在南方陰冷的天井裡,仰頭看,四四方方的天,樓上探出了太子。他朝底下張望,似乎很著急,轉身下樓來。可是等他站在天井裡時,她已經在上頭了。對換了處境,她靜靜看他,他上不來了,仰起臉張望,滿眼的悲傷……

  幸好第二天不必早起,過節的最後一日閑暇,大概就是用來緩解頭天筵上喝酒過量的尷尬。

  星河有早起的習慣,這麼多年伺候太子寅時三刻起身,到點兒自己就醒。然而今天竟睡過頭了,睜開眼時窗戶紙微微泛起了白,她惺忪著眼打掃了下腦子,側過身去,懶懶的起不來炕,不想動彈。

  龍鳳落地罩前的帳幔仍舊低垂,想必太子還沒醒。宿醉可了不得,回頭惡心頭疼總免不了。她在東宮這麼多年,從來沒見他醉得那麼失態過,昨兒也不知是怎麼了。

  趴著躺,撐起身子朝帳幔上看,似乎聽見了點響動。以為他起來了,等了半晌,大概是聽錯了。她歪下腦袋重新枕在臂彎裡,迷迷糊糊又犯困,簾內隱約傳來他的微吟,一聲聲,時斷時續。

  她一個激靈,忙趿鞋下炕。從垂簾到床有六七步遠,她還像上回似的,把腦袋伸進簾子,身子留在外頭。眯覷著眼朝裡看,內間昏暗,不像外間有窗,照得透亮。裡間還點著蠟燭,只是無風,那燭火不知什麼緣故也在噗噗跳動。她覺得奇怪,定眼細瞧,發現是床上的帳子在搖動,一鼓一翕間帶得燭火搖曳,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她心頭驟跳起來,別不是酒喝多了,發羊角風了吧!她顫悠悠叫了聲主子,就是那一聲,打破了這個世界的章程,帳子忽然就不動了。

  她越發覺得奇怪,剛想邁腿,他一聲斷喝:“別進來!”

  她愣住了,諾諾道是,麻溜退回南炕上了。

  仿佛……不是什麼好事兒。她也說不上來,就覺得不尋常,發病似的,可神智又是清楚的。坐在炕上想了半天,鬧不明白,便不去思量了。

  把褥子收起來,回頭命人換了。推開檻窗朝外看,外面白茫茫一片,原來下了一夜雪,丹墀邊緣的望柱和圍欄頂上,雪積了都有兩寸來高了。殿前廣闊的廣場上,四五個小太監一字排開,拿竹枝紮成的笤帚清掃積雪。起先還一板一眼,忽然一個錯眼追打起來,德全攏著袖子在配殿前的廊廡下叫罵,“猴兒崽子,這是什麼地方?要砍頭的……”

  她放下推窗,身上單薄,外面的冷風回旋進來,通體寒浸浸的。轉回身要找衣裳,卻看見太子站在那面金絲絨幔子下,換了寬大的明衣,兩袖垂委著,繁復的袍裾在栽絨毯上層疊鋪散,每移動一步,都如淩波而來。

  她咦了聲,“主子起了?”

  他走到她面前,頭發未束,傾瀉過兩腮,有種陰郁沈寂的陌生感。就那麼定定看著她,看得她寒毛乍立,過了很久才道:“你的酒量到底有多好?”

  昨晚醉倒的竟然是自己,太子丟人丟大發了,簡直生出想和她同歸於盡的衝動來。今早睜眼,發現兩只手腕上有淤痕,恍惚想起角樓上的某些細節——他被她綁了,在他要幸她的時候,被她綁起來了!

  奇恥大辱啊,這個女人太厲害了。太子覺得很生氣,男人的尊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但混亂中的糾纏,又是酥麻伴著甜蜜的滋味兒,像被蟲蟄了一下,刺痛中泛起奇癢,抓撓不著,揉心揉肝。

  星河搓了搓手,訕訕道:“也沒多好,就是和星海喝酒,我沒輸過。”

  太子喉頭一陣腥甜,不過至少知道她的手下敗將不止他一人,心裡好受了些。

  他挺了挺腰,“我昨兒……說什麼逾越的話,做什麼出格的事兒沒有?”

  她歪著腦袋說:“除了求我睡您,還有脫褲子,也沒別的了。”

  太子身子一崴,急赤白臉,“你胡說,那不是我,你這是栽贓陷害!”

  星河嘻嘻發笑,“如果這樣能叫您好過點兒,您就當我胡說。”

  太子難以接受,因為只記得星河在他身下那一霎的快樂,還有隱約的觸碰,他好像……親了她?

  想起這個,有些扭捏,他想求證,但絕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威嚴。他掖著兩手,在地心緩緩踱步,“果然醉酒誤事,本來想著這些年總是不得機會和你好好說話……”一面抬眼和煦微笑,“其實昨夜的情景,倒也沒有全忘,我親你了是麼?”

  星河半點不帶遲疑地搖頭,“沒有,主子記錯了。”

  他神色悵然,“真的?可我還記得你在床上摸我來著。”那觸感,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細細的手指在他胸膛遊移時,帶起細沙蓋體的彷徨。他那時很緊張,緊張得牙關不得不咬緊,以防相扣作響。那麼深刻的體會,她想混淆,斷無可能。

  星河臊眉耷眼的,自己做下的事有一說一,絕不抵賴,便低頭囁嚅:“主子不也說醉酒誤事嗎,喝醉的人,哪兒還能算人呢。”

  這麼一來連他也給罵進去了,他運了一腦門子氣,“宿星河,上我這兒蒙事兒來了?你也醉了?醉了怎麼沒躺在我身邊,還知道睡南炕?”

  那可不敢,星河嘴上沒好說,心裡暗暗嘀咕,角樓上他就想分她的腿,誰知道一張床上躺著會做出什麼事來!橫豎昨天的種種過去就過去了,誰也不要再提了,她想盡法子打岔:“我不是沒能走遠嗎,原本要回命婦院的,後來頭暈,就倒下了……對了,先頭您怎麼了?裡間床架子抖得發瘧疾似的,別不是病了吧?”

  太子臉上泛紅,故作正經,“我是給氣哆嗦了。”那種事兒,現在和她說了她也不明白,等將來為人婦時就知道了。年輕爺們兒血氣方剛,經過這麼折騰,哪裡受得住。他昨晚是想好了的,一定得干點兒什麼,結果敗得這麼慘,無計可施,唯有自解。

  抬起手腕看看,這一圈紅,紅得他都心疼自己。雖然他不嬌養,但被人捆綁還是頭一遭,心裡終究意難平,往她面前一伸,“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兒!”

  星河大驚小怪喲了聲,捏在手裡仔細查看,“這是昨兒我給綁的?”很不好意思地訕笑,“那不是您要跳樓嗎,我怕出事,不得已而為之,還請主子勿怪。”

  太子覺得她一派胡言,他為什麼要跳樓?別以為他醉了,她就能胡說八道。先不說他確實存著侵犯她的意圖,就說他那件朝服,好好的,像征著大胤國體的太子朝服,被她撕成了破布,現在還在他床腳扔著呢。

  “你膽兒也忒肥了,撕我的朝褂,把我當什麼人了?”他氣不打一處來,當然折了面子的屈辱占了大頭。

  星河被他一喊,性急忙慌替他揉那淤痕,“您別發火,朝褂我已經命人預備上了,耽誤不了明天的聽政。至於這點子傷,連油皮都沒破,您又不是姑娘,有什麼呀,還氣得哆嗦。這一哆嗦床架子都快散啦,您不知道我心裡多著急,差點兒就衝進去……”說著頓下來,睒著眼兒覷他,“主子,您到底干嘛呢?”

  太子覺得自己瞎了眼,會看上這女人,四六不懂,差不多是根棒槌。

  他壞笑著,把手反過來,右手半握著讓她瞧,“就是這麼的,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星河還是不大明白,平時會抖機靈,遇見眼前這人,腦子就不好使了。她在他的右手上攏了一下,“找什麼樂子呢,您教教我?”

  他笑而不語,一味搖頭。

  她垂眼打量,手是真的好看,纖長的指節,粉嫩的指甲蓋兒,風流秀雅的一截腕子……太子爺這人人品不怎麼樣,但每一處都生得精致,多虧了貌若天仙的恭皇後。

  翻來覆去瞧,仍是不解其中意,見他又抬了抬,她腦子一時沒聽使喚,湊過去嗅了一下。

  這一嗅太子差點兒沒驚脫了下巴,他面紅耳赤,心頭狂跳,跳得都快續不上氣兒來了,“你……”

  窗外的光柔和地打在她臉上,她笑靨嫣然。二十二歲的女人,不穿官袍的時候依舊有一種純真自然的神韻。太子惡向膽邊生,伸出一截手指,壓在她唇上,“星河,我有時候覺得……你缺心眼兒。”

  其實他想說的不是這個,他想說“星河,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愛你”,可是話到嘴邊拐了個彎兒,原來不解風情的不單只有她,自己也同樣。

  她干嘛想起嗅他的手?是不是已經明白過來了?他雖然害臊,但又覺得光榮,他喜歡的女孩兒完全理解他,甚至可能產生了加入的意思。按照常理他應該順勢而上,結果他說她缺心眼兒……缺心眼兒的到底是她,還是自己?

  指腹在她唇上摩挲,反正太子血脈噴張,心在蠢蠢欲動,覺得自己又快爆炸了。

  星河卻不大高興,莊重但不失禮貌地格開了他的手,“您還沒洗漱呢,我叫人進來伺候您。”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去,“手上一股味兒,摳腳丫子了麼……”

  太子僵立在那裡,心像寒冬裡的臘肉,肥的地方也再冒不出油水來了,凍得梆硬。

  伺候的人魚貫而入,由茵陳打頭引領,那些宮人都去料理太子爺了,茵陳還是絞了帕子來服侍她。小姑娘的好惡一向這樣鮮明,她眼裡基本沒有太子,只有星河,一口一個星河姐,給她擦了臉,又來伺候她穿衣裳。

  “我都聽說了,您真厲害,酒量那麼大,把太子爺都喝趴了。”嘖嘖感嘆著,“能在外頭當官兒,號令男人,喝酒又不落下成,還有什麼您不能的!您教我喝酒成嗎?我也想學來著。”

  星河失笑,“小孩兒家喝酒不好,侍中將來是尊貴人兒,別跟我似的。我是給人賣命的人,喝酒都是為了應酬。”

  茵陳說:“我不尊貴啊,我也是給人賣命的。”

  她是不明白,不管她往後跟了哥兒倆其中哪一個,都是受封誥命的命運,和她不一樣。

  茵陳還在絮叨,她對星河的喜歡從來不加掩飾,就因為和葉近春聊了兩句,小葉子說大人體恤奴才,賞他新夾襖穿,她就越發覺得她是好人了。

  好人?星河捺了下唇角,控戎司裡哪兒來的好人,領著一幫殺人不眨眼的惡棍,能清白到哪兒去?

  高知崖死了,高家人半夜把屍首運了回去。這樣的死法兒,連喪事都不能辦,家裡停了一天靈,第二天夜裡就草草下葬了。別人家都過冬至,尚書府上裡裡外外哭聲一片,金瓷回稟時,正值黃昏。她站在衙門外聽他說話,朝南觀望,高府離這兒不遠,隔了兩條街罷了。

  “公主府有什麼動靜?”

  金瓷說沒有,“公主府上房黑燈瞎火一整夜,公主沒在自己府上過節,頭天就收拾了,上簡郡王府去了。”

  她慢慢點頭,哥兒倆常在府裡出沒的,這會兒都死了,想想都覺得怕吧。

  她轉身進衙門,邊走邊問:“那個徐二馬呢?放了沒有?”

  金瓷道:“人還在牢裡關著,那晚太子殿下處決了高二爺,沒動徐二馬,說等大人回來,請大人親自定奪。”

  讓她定奪,不就是想逼她下死手嗎。她知道利害,人不能留,留著是把柄,落到簡郡王或高尚書手裡,就要壞事了。先前說了那麼多哄騙的話,終究都是虛的,控戎司辦事,翻臉只在彈指間。

  腳下一踅,“上牢裡瞧人去。”

  天色漸暗了,金瓷挑著燈籠在前面引道,星河負手而行,及到徐二馬牢房前,爛稻草堆兒裡的人一看見她就蹦起來,“大人……大人,案子結了,能放我回去了吧?昨兒過節,家裡缺我一個,不知道他們怎麼樣呢。您說好的,只要我指證高二爺,您就放我回家……”

  星河平靜地看著他,涼聲道:“你很識時務,事兒辦得不錯,回頭我會送你媳婦兒二百兩銀子,權做你家以後的吃用開銷。你想回去,得等明天,明兒讓你媳婦來接你。”

  徐二馬有點懵:“用不著她來接我,家裡還有孩子,我自個兒回家就成了……”

  她沒再說話,瞥了金瓷一眼,轉身往外去了。

  金瓷從牆上摘下馬鞭來,鞭梢狠狠在手上繞了兩圈,踢開牢門,邁進了狹小的牢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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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3:59


  人活著,總有這樣那樣的無奈。誰不願意做個好人呢,可是做好人得有資本,如果她還是閨閣裡的姑娘,每天的忙處只在小小的花繃上,或許會有閑情兒顧一顧別人的死活。現在呢,身在其位,牽連太多,如果婦人之仁,那接下去就是無邊的災禍。

  徐二馬的屍首停在了牢房前的空地上,她終歸是不忍心的,沒有讓番子把人扛到荒郊野外隨意埋了。徐妻來接人,看見了沒有氣息的丈夫,當即癱軟在地痛哭起來。

  星河旁觀了半晌,等她哭完才上去說話,“節哀吧,突發的急病,救不回來。原本是要充軍的,現在能回家也好。”

  伏地的女人仰起臉來,錦衣華服的女官居高臨下看著她,鬥篷領上貴重的狐裘襯托出一張蒼白的臉,眼神淡漠,唇色輕淡。卑微的村婦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那種對待生死近乎冷血的態度令人恐懼。她瑟縮著,猶豫著,轉頭再瞧一眼板車上躺著的人,咧開嘴復失聲嚎啕起來。

  星河微抬了抬手,千戶將一張銀票送到跪地的女人面前。

  “這些銀子是人犯留下,托本官轉交夫人的,夫人請收好。檢點一下死者隨身物品,若沒有遺漏,就領屍回去吧。”轉頭叫江城子,“她是婦道人家,雪天路滑不易行走,你打發兩個人護送掩埋。”

  江城子道是,一揮手,兩個黑衣的番子上來,抬起了車轅。

  星河看了眼抽泣不止的婦人,蹙眉道:“徐二馬祖籍山東,京城不宜久留,領上老娘和孩子,遷回老家去吧。”

  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樣,手裡捏著那張銀票,上頭的數目讓她感覺惶恐,“他一個月不過半兩奉銀,二百兩……就是一輩子都賺不著啊。”

  “那本官就不得而知了,公主府家大業大,攢下幾百兩也不是什麼難事。”言罷一頓,“怎麼?夫人對這錢的來歷存疑嗎?既然如此,那就暫且扣留,等查明了再處置吧。”

  那女人聽了這話,慌忙把銀票收進懷裡,一叠聲道:“不不……是我糊塗了,他在夥房上值,興許是差當得好,主子賞賜的。”

  星河不由感嘆,這世道就是這麼混賬,衙門裡發生的事兒無處申冤。一條人命,二百兩銀子,活著的人得活下去,老的要供養,小的嗷嗷待哺。再難過,有了錢,難過也能減半。

  徐二馬的妻子扶著板車回去了,邊上千戶看了眼,低聲問:“留麼?”

  星河忖了忖,還是點頭,“內情那個女人不知道,就算落進別人手裡,也問不出頭緒來……留她一條命吧,她還有孩子要撫養。”言罷悵然遠望,雪下得綿密起來,人影遁進重重迷霧中,看不真切了。

  返回值房裡,徐圖之壓刀進來回稟,說衙門又接了密報,衛將軍曹瞻私設幕府,挪用軍需,“南大人已經入宮面陳皇上,請皇上示下。那封密函寫得詳盡,連軍餉去處都有推測,據說是私養外宅,達十處之多。曹瞻的家族是憲宗時期曹太後娘家,曹太後臨朝稱制,曹瞻的曾祖任大將軍,和太傅三公合稱五府。不過憲宗皇帝手腕高超,最後有驚無險親政,那干外戚都給削了權,如今只剩衛將軍一個有實權,掌北軍駐守。”

  星河聽後闔上了文書,靠著椅把手說:“活兒又來了。”

  徐行之不解,“南玉書最愛搶陽鬥勝,這案子就算批下來讓查,也是他的職權範圍。”

  星河笑了笑,問徐圖之,“私宅的情況寫得明白嗎?”

  徐圖之說是,“在哪個胡同,多大年紀,宅子裡有多少人伺候,都一清二楚。”

  “通常底下人彈劾,私設幕府和擅用軍餉兩項,就足以置人於死地了,何必連那些外宅的數目的報得一清二楚?這個寫密函告發的人,其實在意的是他在外頭養妾,恐怕那些妾還不是暗門子,有正經出處,且已經給他生養了。”

  她剛說完,徐圖之就拍大腿,“大人神了,一猜一個準兒。收得早的外宅都有生養,最大的兒子已經十來歲了。”

  “瞧瞧。”她囫圇一笑,“大了得認祖歸宗、得進家學、得安排入仕,還得娶媳婦兒。將來家業田產,庶子都有份兒,倘或外頭兒子多了,家裡正頭兒子可吃大虧。”女人就是有這本事,前後串聯起來一琢磨,一場人倫大戰就在眼前。

  “這麼說來,寫密函的人沒準兒是內鬼?”

  她沒應,伸了個婀娜的懶腰,支著腦袋說:“等南大人查下來就知道了,這會兒不能下定論,不過總有咱們出馬的時候。十來處外宅呢,可夠沒日沒夜的過審了。”

  屋裡的千戶笑得有些尷尬,女上司嘛,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點兒姑娘的風致。比如那一搖曳的妖嬈,也讓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心兒跟著擺動起來。

  徐圖之看見炭盆裡的炭快燒完了,平時懶出了境界的人,添起炭來別提多利索,看得他哥哥一陣鄙夷。錦衣使的美貌照耀了整個鐵血的衙門,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雖然她的做風並不像一般的女孩兒,辦起事來又準又狠,但姑娘就是姑娘,只要年輕貌美,沒有一個是招男人討厭的。

  葉近春到了廊下,探頭一看,“大人,該用午膳啦。”說著回身招招手,身後進來三個太監,都是內侍的打扮,提著食盒弓著腰,麻溜收拾了八仙桌上的東西,紅綢一鋪,就揭蓋兒搬吃食。

  她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麼回事?”

  葉近春說:“太子爺吩咐的,天兒太冷,不忍心叫大人吃外頭的東西。讓典膳廚專給大人做得了,往後每天給大人送一頓午飯,其中前菜三品、御菜三品,餑餑二品,每天輪著花樣來,叫大人開開胃口。”

  星河頭都暈了,“這又是唱的哪出?”

  葉近春笑得含蓄,“這個奴才就不知道啦,太子爺親自給的示下,說大人不容易,沒的忙起來又忘了吃飯。或是胡亂填塞兩口,對身子也不好……太子爺要給您養身子呢。”

  養身子,外人不知情的,聽著真以為作養了身子好生孩子。橫豎他就是這麼蔫壞,連好好送頓飯都要把人往岔裡引。看著那一桌子鋪陳,宮中御供的瓷器盛著,和冰冷的值房格格不入。這麼多的菜,她一個人也吃不完,邊上的千戶欲躬身告退,被她叫住了,“留下一塊兒用吧。”

  千戶們面面相覷,這可是宮裡送出來,太子爺特意滋養枕邊人的。他們這些泥腳杆子,有多大的臉,敢上那桌子分一杯羹?

  “不不不……”他們的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衙門裡有夥房,咱們上那兒吃去。”

  星河在男人堆裡當官,沒有那些官家小姐臥房裡開小竈的習慣。不住出言挽留沒有必要,她偏頭吩咐葉近春,“添兩副碗筷來。”兩個千戶進退不得了,她大方地指了指,“都是自己兄弟,不必客氣。”

  自己兄弟,這話說來豪邁又慰心。徐氏哥兒倆向她抱拳,便不再推辭,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他們替她辦事,雖然原本就是他們份內,但綱紀之外總有人情。席間你來我往,一張桌上吃過飯,交情就不一樣了,辦差自然也更盡心。

  徐圖之是弟弟,他和他哥子不一樣,二十五六光景,欠了行之的沈穩,性情更跳脫。飯後一抹嘴,感慨道:“這回是托大人的福啦,也叫咱們嘗嘗御供的菜色。咱們是小小的千戶,這輩子除了進宮回事兒,沒人請咱們吃席。”

  星河聽了一笑,“宮城四門上戍守的,都是咱們控戎司的人,目下由南大人調遣分派。可將來的事兒,誰也說不準,風水輪流轉嘛,未必轉不到咱們頭上。等當上了控戎將軍,就是在皇城內辦差了,沒人請你們吃席,我來請,大夥兒熱熱鬧鬧的,開創出一個咱們的大局面來。”

  抱負是要有的,不光男人該有,女人也一樣。控戎司衙門內當要職的,尚且都只是千戶,等干上了將軍,雖說不過是個雜號將軍,但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大有屎殼螂變季鳥的光榮。

  千戶們兩眼放光,那頭夥房裡出來的金瓷等人見他們剔牙,發現錯過了好機緣,個個抱憾不叠。當然不是嘴饞那一口御菜,吵吵嚷嚷只為湊趣而已。

  收進了食盒的幾盤點心重又被端出,盤兒裡的鞭蓉糕、豌豆黃遭了賊似的,一搶而空。太監們瞠目結舌地看著,臨了搖著腦袋把空盤收起來,暗裡只是感慨,虧得宿大人能在這兒紮根,都是些什麼人吶,沒規沒矩,一群彪子!

  那頭南玉書從宮裡回來,讓人請錦衣使過來商議,把信件交給她過目,“皇上對此事很看重,曹家是外戚,雖然沒落了,但曹瞻掌管北軍,終究是個人物。我不敢妄揣聖意,但這種親戚,對朝廷來說是越少越好。在太極殿裡時皇上口諭就是叫查,我出東閣門時御前總管太監追上來,重申了兩字,叫‘嚴查’。請錦衣使來,是因裡頭摻合了十處外宅……”一頭嘀嘀咕咕罵起來,“狗娘養的,外頭十個,家裡還有五個,王侯都沒他猖狂……那十處外宅要勞錦衣使大駕審問,衙門裡糙老爺們兒審起來不方便,也不好說話。”

  星河仔仔細細把信看完,這種案子審起來不麻煩,只要上軍中查明,確有拖欠軍餉的事兒就成。至於那些女眷,找個地方先看押,統計了人數,該入罪的入罪,該為奴的為奴,三兩下就處置完了。這些都是淺表的東西,可以不去管他,叫她矚目的,是這案子背後的有利可圖。曹瞻掌管的是北軍,而京城之外的駐防都歸樞密使霍焰掌管。換句話說霍焰是曹瞻的頂頭上司,他敢私吞軍餉,這位樞密使知不知情?是否也當一查呢?

  她調轉過視線來,看了南玉書一眼,“大人,卑職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南玉書唔了聲,“宿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大人是這會兒才叫卑職看見這封信,倘或早早和卑職商議,卑職絕不贊同大人入宮呈報。”

  南玉書一臉錯愕,“宿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事關軍餉,這樣大事,怎麼能不上報?”

  她垂眼,把書信放在了他面前,“如果單是曹瞻一個人的事兒,自然是應該往狠了查。可這件事背後還牽連其他大員,那尊大佛,恐怕你我都惹不起。”

  南玉書怔了下,細思量,“你是說樞密使霍焰?”

  星河點了點頭,“曹瞻是外戚,霍焰是宗室,要論資排輩,霍焰和皇上是一輩人,連太子爺見了他都不得造次。曹家如今是空了,他在樞密使手下,本就有背靠大樹的意思,大人要查他,難道能繞過樞密使嗎?樞密使這人……我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但知道他和我哥哥同在一個衙門,大人對他熟悉嗎?”

  南玉書也是搖頭,“當初樞密院掌控整個大胤的軍政大權,樞密使何等風光,人家又是皇親,咱們這些人,壓根兒不在他眼裡。如今樞密院的權雖然分散了,但霍焰照舊不動如山,絕不會屈尊與我等為伍。”

  這就是了,她也曾經聽說過,樞密使是個過分驕傲的人,且絕不簡單,否則星海周旋這些年,不可能扳不倒他。她倒是對這人有些興趣,如果能借此動搖他的根基,那麼星海這個副使,便有更大的活動余地了。

  她衝南玉書笑了笑,“大人辦差這些年,沒遇見過比這更難處置的關系吧?也是個契機,借此會一會那位樞密使大人,瞧瞧他是如何的三頭六臂。”

  南玉書笑她到底是個小女孩兒,女人對大人物難免心生敬仰。男人卻不一樣,需先衡量彼此的實力,一旦碰撞,也許就是你死我活。

  “真要說關系,還是宿大人比南某更近一層。尊兄和霍焰同僚十來年,一正一副職位相差無幾,私下裡應當也頗有交集。宿大人前往,樞密使賣副使一個面子,似乎好過南某單刀直入。”

  到了緊要關頭就撂挑子,這位南大人也可說是個人才了。星河臉上顯出為難之色來,“卑職只管女眷事宜,插手南大人的公務,豈不是越俎代庖嗎?況且我也不敢肯定人家見了我,願不願意賞個好臉子。萬一見我是女官,不肯同我夾纏,那我走這一趟,可就打草驚蛇了。”

  南玉書急於拉她填窟窿,話說得相當漂亮,“宿大人自謙了,錦衣使監管宗女不過是個說法兒,您副使的銜兒,可是到天上也卸不了肩的。樞密使就算再不近人情,瞧著太子爺的面子,總不至於拒人於千裡之外。況且又是例行公務,詢問他轄下官員挪用軍餉一事,他要是不耐煩應付,那就只好呈稟皇上,請皇上定奪了。”

  星河心裡也沒底,但對於難以攻克的人事,她倒有迎難而上的決心。不過去見人家,到了南玉書嘴裡成了仰仗太子爺的排頭,這話叫人聽來很不受用。

  她靠著椅背,慢悠悠摩挲膝蓋,南玉書眼巴巴瞧著她,她垂下眼無奈道:“那我抽了空閑,就走一遭兒吧。南大人先處置曹瞻,北軍裡頭傳出消息來,樞密使自然就知道了,到時候我去也不用費口舌。那十處外宅,我得先審明白,樞密院留到最後,橫豎不過走個流程,還能把人家怎麼樣呢。”

  “那可不成。”南玉書這會兒倒恪盡職守得很,大義凜然道,“先前暇齡公主府上的破事兒,該大白天下的,還是大白天下了。霍焰雖然是宗室,倘或有不軌,也萬萬不能姑息。”

  星河願意聽的就是這個,如果這回干得漂亮點兒,興許還能替哥哥掃清前路。畢竟樞密院經手的只是軍務,從中做文章的機會不多。控戎司就不一樣了,掌刑獄,能顛倒黑白,由她下手,比他哥哥要便利得多。

  好了,得了南大人的首肯,能轉身的空間就大了。不過這事兒,最好先同星海通個氣。

  密函上十處宅邸的位置交代得很清楚,下半晌的時候先帶人查抄了白廟胡同。那是一處精巧的宅邸,修建成了江南水鄉的格局。進門就是粉牆黛瓦,遊廊迂回,要是用作平常小憩,真是個不錯的地方。

  然而他們的到來,打破了這片寧靜。平和兢業的婆子們驚惶尖叫,四處跑動,護院的小廝們試圖突圍,被凶神惡煞的番子拿棍兒打得頭破血流,只得老老實實蹲在牆根兒。星河身後有千戶護衛,傲然站在人群中央,他們的眼神如同看待惡鬼,有恐懼也有憎惡。她冷笑了聲,“排場不錯,一個外宅都養得這麼滋潤,可見衛將軍富得流油。”

  手指一抬,徐圖之進了後院,不多會兒驅趕出一個小婦人來,穿金戴銀,抱著孩子,見了他們就叫罵:“哪兒來的強人,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身後的番役笑起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拽派頭。”

  星河板著臉道:“控戎司查抄曹瞻外宅,男的上枷,女的進囚車,動手。”

  又是一輪呼天搶地,亂糟糟鬧得人腦仁兒疼。她揉了揉太陽穴,那天的桂花釀雖沒叫她醉倒,但酒勁兒囤積在身體深處,一點點往外發散,很叫人難受。像太子似的,醉得爹都不認了,第二天活蹦亂跳,一點事兒都沒有,反倒好。
  她嘆了口氣,金瓷在一旁看著,“大人頭疼麼?”

  她說沒事兒,“回頭你們帶人去下一家,這裡離中軍都督府近,我去瞧瞧我哥子,順便打聽打聽樞密使的情況。”

  金瓷道是,留下幾個番役隨侍她,其余人都上各處辦差去了。

  星河繞過兩條胡同,進了中軍衙門。忙活半天,已經到了將入夜的時候了,衙門裡準備巡夜的官員正點兵列隊,她在人群裡搜尋,並沒有見到越亭,想必他已經上值去了。正堂裡的星海迎了出來,她忙打起精神快步上前,叫了聲哥哥。

  星海問:“怎麼這時辰來?出事兒了?”

  她說:“我辦差呢。有人密告衛將軍曹瞻挪用軍餉私養外宅,一氣兒報了十來處地方,今夜要全捉拿歸案。我剛從白廟胡同過來,順道來瞧瞧你。”

  星海把她往裡間引,她看見他的官帽隨手放在案上,知道他要回去了,便問家裡近來好不好。

  好是好,但星海顯然遇上了難題,欲言又止好幾回,看得星河十分難受。她直皺眉,“你幾時變得這麼積粘的?”

  星海坐在玫瑰椅裡,並不是積粘,是這話實在不好出口。

  “前兒過節,你猜誰上咱們家來了?”

  星河忸怩了下,“是越亭麼?他上家瞧爹娘?”

  星海搖頭,“來的這人,我萬萬沒想到……是暇齡公主。”

  她吃了一驚,“我底下探子回報,明明說她在簡郡王府過節,怎麼上咱們家去了?”

  誰知道是哪裡撞了邪,星海回憶起來,腦子都快炸了,他說:“她在咱們家過的節,見了爹娘,也見了你嫂子們。有意的說了好些不清不楚的話,弄得人人以為我和她有來往。這會兒家裡都亂了套了,你嫂子瘋了似的,站在院門上琢磨,要不要給她騰院子,該不該帶著孩子回娘家。”

  這下連星河都傻了眼,“她這是瞧上你了?小情兒剛死,怎麼就……”

  星海哂笑:“金枝玉葉,弄得娼婦似的,真叫我瞧不上。”

  莫不是簡郡王眼見圈不住宿家,讓妹子出馬勾引星海吧!星河忽然覺得可笑,“沒準兒您要當駙馬了。”

  星海瞪了她一眼,“我連死的心都有,當什麼駙馬!”

  反正無論如何,都是他的私事,他總有辦法解決的。她這回是來問他的意思,看霍焰那裡應當怎麼料理。星海沈吟良久,“霍焰,這人怕不好相與,就算因曹瞻一事詢問他,也問不出什麼頭緒來,他至多應付你兩句罷了。”

  星河把自己的打算同他交代了,星海慢慢搖頭,“沒那麼容易,位高權重的人哪個不是滿頭小辮子,可這些年來我愣沒揪住他一樣。若說鏟除他,我不是沒想過,再細一琢磨,何必費那番工夫,與其殊死相拼,倒不如拉攏他。”

  星河聽他這麼一說,心裡也有底了,這頭不能耽擱太久,便辭了出來。原本十處宅子要查,今夜得忙個通宵,可太子爺早就有令,不許她夜不歸宿,因此吩咐下去,讓徐行之代管,自己趁著天還未黑透回宮去了。

  然而回來遇見的麻煩,不比在外頭少。從中路上過來,老遠就看見六椀菱花門前站了個人,眉眼沈沈,鬧得不好又要撒癔症。她為打圓場,先笑起來,“主子您等我呢?唉,您可太有心了,這麼冷的天兒……我手都凍僵啦,您給我焐焐吧。”一頭說,一頭把手湊到了他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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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4:18


  太子爺說:“別和我耍裡格楞,焐什麼?焐你個棒槌!”

  這種耍性子的模樣,基本可以斷定今天沒有任何利益上的糾葛,但凡關乎立場和生死的,他的情緒反而可以控制得很好。但比如鞋子不合適啦,荷包樣式不配他的衣裳啦,這樣的細枝末節,他才大肆矯情和無理取鬧。所以他越是這樣,她就越安心,雖然應付起鬧脾氣的太子爺來,確實不那麼省力。

  “怎麼的呢,那麼大的火氣?”她訕笑一下,衙門裡的雷厲風行,在進宮門那會兒就全抖落在地了,太子爺跟前她不過是個溫順的女尚書,好言撫慰著,“誰又惹您不高興了?您這樣可不成,著急傷肝兒的,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她是個滾刀肉,太子爺識人無數,卻單好她這口。不見的時候知道她壞,見了那點防備就消散了。不屑地看她,她嬉皮笑臉,手還在那兒拱著。他不情不願摸了一下,“是挺涼,誰讓你太陽落山了才回來。”邊走邊回頭,“要喝奶茶嗎?剛送來的。”

  星河自然說要,“在外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餓。”她在南炕上盤腿坐下,褥墊底下的暖意漸漸蔓延上來,這宮廷雖然大而威嚴,但有時候對她來說,是個家。

  家裡有發小,多丟人的事兒都知根知底,外人跟前這不吃那不吃的,到了他面前就是胡吃海塞他也不笑話。

  太子爺倒了奶茶,手裡還端了一盤果醬金糕,擱在她面前說吃吧,“南玉書把彈劾曹瞻的密函送進來了,皇上叫嚴查,是為這事忙?”

  星河嗯了聲,“正是呢,下半晌才抄了一處私宅,還有九處。本來要連軸轉的,又不能不回來……臣和您討個恩典,衙門裡忙起來沒日沒夜,審了一半中途撂手,後頭就續不上了。您準我偶爾在衙門過夜成嗎,控戎司裡當差不能那麼嬌貴,沒的讓南玉書瞧不起我……”

  “他敢!”太子冷冷接了話茬,也無情斷了她的念想,“你心裡琢磨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連夜審人是假,正大光明夜不歸宿才是真。你在控戎司也算是個二把手,有事兒出去一趟,會個人什麼的,誰也不敢多嘴。況且衙門裡全是男的,你一個女人在那兒過夜,出了事兒怎麼辦?反正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不許。還有一樁,我今兒給你那越亭哥哥保了門好媒,太子中庶子袁素家的千金,如何?門當戶對吧?”

  他得意洋洋,星河氣得直想哭,“您還真給他保媒了?”

  太子頷首,“答應人家的事兒,說到就該做到。”

  可這事兒打一開始不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嗎,誰也沒托他保這個媒啊。接下來呢?她該拿什麼臉面對越亭?人家好好的,硬叫塞了位夫人,還是太子近臣的女兒。霍家果然沒有一個簡單的人物,知道樓家和宿家在一條船上,送個這樣身份的,分明是送了探子,好日夜不停地監視他。

  她低下頭,心裡惆悵得很,卻沒法說出口。早知道的,不管私交怎麼樣,在政事上誰也沒有妥協。她一口一口喝完了杯子裡的奶茶,什麼話都沒說,太子覷她半晌,覺得有些奇怪,“樓越亭終於有人照應了,你不高興嗎?”

  她勉強扯了個笑臉,“高興啊,高興壞了。”

  不管真高興還是假高興,反正到了這步,她回天乏術,也該收心了。

  他踱開了,給他那兩尾錦鯉喂食兒,撚著麩皮徐徐灑落,隨口道:“曹瞻的案子,你打算怎麼辦?”

  “不是叫狠狠查辦嗎。”她吃完了金糕,抽出手絹來擦手,“皇上的意思,其實就是主子的意思,我明白。曾經執掌過大權的外戚,留著是個隱患,就算掀不起浪花來,朝廷也容不得。以往不動,是師出無名,不好下手。如今現成的罪過白送,不抓住時機做文章,不是主子的風格。”

  她對他不滿,所以話裡有話,他聽出來了,也打算包涵。含糊一笑道:“等哪天你處在我這樣的位置,就知道我為什麼那麼不留情面了。偌大的王朝,想穩住局面不容易,有一星火苗子,都得掐滅。”當然了,這種做法不適用於所有人,比方她。

  星河把他的話顛來倒去掂量了兩遍,忽然想起宿家的處境,不由背上冷汗淋漓。

  所幸簡郡王撐住了,敏郡王也如願摻合進來,太子就算想對付宿家,暫時也不好下手。可能他也有顧忌,就憑兩個人對外的關系,宿家明面上是站在他這邊的。如果哪天頂著這個名頭,干點大逆不道的事,那他縱然能言善道,也脫不了干系。

  這麼看來,他不遺余力地捆綁彼此,得冒一定風險。不過宿家也不可能癲狂到魚死網破的地步,所以各自相安無事,不過她倒了八輩子黴,以後不大好嫁人罷了。

  “吃飽了沒有?”他背著手問她。

  她點點頭,“飽了。”

  “中晌的午飯怎麼樣?好吃麼?”

  她說好吃,“謝主子賞賜。”

  可是太子很不滿意,“你還知道那些御菜是賞你的?既然知道,為什麼要找那幫千戶一塊兒吃?好好的衙門辦上了飯局,你長行市了?受寵受的,忘了自己是誰了吧?”

  星河被他數落得抬不起頭來,唯唯諾諾道:“是、是……臣是哈巴狗戴串鈴,冒充大牲口。”

  她罵起自己來倒是不遺余力,太子喪氣地瞧著她,“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瞧上哪個千戶了?”

  星河說冤枉,絕對沒有,“和手底下人生情,我又不是個傻子。”

  可這些話卻字字都誅太子爺的心,他對底下人生情了,他是個絕頂的大傻子。不過他很快又調整了心態,有權有勢者叫體下,怎麼能算傻呢。他心安理得了,背著手彎著腰問:“星啊,今兒累壞了?”

  他慈眉善目,星河卻品咂出了隱約的不懷好意。她往後縮了縮,遲疑道:“是……是啊。”

  “累了我給你按按吧,反正這裡沒外人。”

  外間侍立的德全一聽,慌忙擺手把人都遣出去了。這會兒不走,回頭可真做不成人啦。

  星河雷劈了似的,瞠大眼睛,看著太子殷情地騰出了南炕,讓她趴下。

  她說不,“您別這樣,我肝兒都顫了。您到底要干什麼,往後不和千戶一塊兒吃飯了還不成嗎?”

  太子笑而不語,請千戶們吃飯其實不是多大的事兒,他連樓越亭那樣的青梅竹馬都能解決,幾個小小的千戶,量他們也沒那膽子挖牆腳。他只是記掛那天她在他胸前薅的那兩把,她都敢這麼明目張膽上手了,他討點兒利錢回來,怎麼了?

  “我會打五花拳,這回換我給你松筋骨,如何?”

  星河被按住了,手腳劃拉,鬼哭狼嚎:“不成,我是姑娘!”

  “什麼姑娘,發小跟前無男女。”太子覺得她的坎肩有點礙事,“我替你脫了吧!”

  不領情是不行的,星河反對無果,只得“半推半就”屈從了,顫聲道:“只按背後,前頭不行。”

  太子的視線往下溜了半截,想起那年午後的一場奇遇,到現在殘留的暈眩還未消散。他說好,“只按後面。”見她緊張,皺著眉頭道,“硬得臘肉似的,還能松快嗎?”

  這麼好的主子,遇上三生有幸。細想想,就像他說的,除了那件事,別的差不多都干過了,就算他真想拿她練本事,她不也得認命嗎。於是破罐子破摔,舒舒坦坦趴好了,等著他來伺候。

  太子精巧的手看著文弱,勁兒卻不小。一路從後脖子婉轉而下,邊摁還邊問她,“怎麼樣?受用嗎?”

  星河闔著眼,“受用得不成……”他一下勁兒,禁不住一聲長吟,“天爺……”

  太子歡喜了,賣力氣的當口還不忘占點兒小便宜。脫了官袍的身子,是姑娘的身子,玲瓏、纖細、柳腰一撚。他問:“腰上酸痛麼?在衙門裡整天坐著,出去又得騎馬……”

  她說:“別問啦,您想掐哪兒就掐哪兒吧。”於是那手老大不客氣,從腰上挪到了屁股上。

  按壓的間隙,太子爺享受了一把絕佳的手感,抽空道:“明兒該下封後旨意了,你衙門裡的事兒辦完了,甭管新皇後是誰,想轍把人拉攏過來。”

  星河含含糊糊應了,“左昭儀大約是不成了,剩下不宜冊立的只有梁夫人……皇上總不至於專挑有兒子的立吧。”

  太子一哂:“就算不立梁夫人,立了誰,老大和老三的心也不會死,咱們兄弟還得繼續較量下去。”

  星河回頭問:“萬一皇上立了年輕的皇後,皇後再有孕,主子打算如何應對?”

  “一個同我差了二十二歲的皇子,不足為懼。再說憑你的本事,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他聲線冷冽,不帶任何感情。殺人這種事兒,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他是存心想拉她下水,徐二馬是打頭陣的。星河聽了,沈默良久方道:“主子的意思我明白。”

  堅冰忽然從他臉上消散了,他又換了個聲口:“這會兒連詔書都還沒頒呢,犯不著杞人憂天。”

  一位皇後要成事,沒有三五年道行不成。在這皇子俱已成人,手上或多或少執掌朝政的時候,夾縫中生存,更是寸步難行。並不是每位皇後都有好結局,也不是每個皇子都有機會平安長大,即便憑借皇帝的寵愛盛極一時,待得皇帝老邁,刀也就架到脖子上了。

  星河輕輕舒了口氣,翻過身來,枕在他腿上。因為有了早前的經驗,動作行雲流水,配合得極其自然。想起那個樞密使,試探著問太子:“您和霍焰相熟嗎?南玉書今兒撂挑子了,讓我去會樞密使,我聽說這人不好打交道,怕回頭下不來台,心裡有些怕。”

  他皺眉看她,“心裡怕,就不該接這個差事。原本不是你的職權,你去捅那灰窩子干什麼?至於霍焰這人,長輩、族親,僅此而已。”

  她撼了他一下,“您和他有往來嗎?”

  “往來?”他緩緩搖頭,“遇上了先國禮後家禮,循規蹈矩的,沒什麼往來不往來。我倒聽說霍青鸞曾經試圖攏絡他,被他拒之門外了。這人在邊陲任過十四年鎮軍將軍,幾次征戰出生入死,有把硬骨頭。對我來說,只要他立場中正,就沒有刻意親近的必要。中正的人,我向來是容得下的。”一壁說,一壁凝視她,輕柔地撫了撫她鬢邊的絨發。

  這話似乎是有意說給她聽的,星河心裡明白,諂媚地說:“左昭儀不能封後,臣有功勞吧?”

  他嗯了聲,鼻音裡帶著嘲訕的味道,“你宿家功不可沒,我這裡都記下了。”

  話不由衷,她嘟囔了下。抬起手來盤弄指甲,細細揣摩著:“十四年金戈鐵馬,回來什麼都看穿了……那樞密使多大年紀?”

  太子道:“左不過三十七八,霍家武將十二歲從軍,回京時二十七,執掌樞密院十年,差不多就是這樣年紀。”

  她底氣分明不足了,“比我哥哥還大,年紀和閱歷都夠了,又是武將出身……我去問話,人家拿哪只眼睛瞧我呢。”

  “雞眼吧,不能更大了。”

  星河愣住了,等反應過來,狠狠敲了他一下,又氣又臊,“您說什麼呢您!”

  看看,她就是這麼沒大沒小,尊卑不分的。太子白挨了打,蹙眉道:“你算算,你都打了我多少回了,我不找你算賬,你還來勁了。”

  她掙紮著坐起來,“誰讓您說話沒溜,臣是堂堂的錦衣使,二品官員,他敢小瞧我?”

  也是的,這人連太子都敢打,還有什麼是她畏懼的?太子掏了掏耳朵,“別衝我大呼小叫,有句話我要囑咐你,霍焰是皇親,且對朝廷立有汗馬功勞,別說他和曹瞻的案子沒牽扯,就是有,上頭留中不發也極有可能。你別瞧人家擋了你哥子升官的道兒,就想扳倒他,你且沒那個道行,別叫人給收拾了。”

  星河被他一眼看破,頗為難堪,小聲囁嚅著:“我在您眼裡就是個裹亂的積年,心氣兒高,心思又歹毒,除了臉盤兒長得漂亮,就沒別的長處了。”

  這話聽著不是明損暗誇是什麼?太子笑起來,“你這臉盤兒長得好看嗎?哪裡好看,我怎麼沒瞧出來?”

  星河不死心,湊過去說:“您瞧真周了,要不是我長得好看,您這麼待見我?宮裡好看的女人多了,可像我這樣又好看又有頭腦的不多。”

  那張大臉一氣兒擱在他面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他細端詳了半天,“你這兩只眼睛隔著一片海啊,鴿子都飛不過去。”

  她一聽又不樂意了,蹬腿說:“我是杏核眼,眼睛大,眼距能不寬嗎。難道兩只眼睛湊到一塊兒才好看,又不是螞螂!而且我娘說了,我這樣的人氣量大,好相處。”

  好相處……這話說給鬼聽吧!太子爺瞥了她一眼,“東宮上下,只有那個耗子爪和你好,其他人哪個見了你不是嚇得三魂七魄不歸位的?行啦,別給自己貼金了。”

  話是這麼說,心裡卻悄悄地,一波接著一波地悸動起來。

  星河啊,長得確實很美。小時候是那種圓潤的、四外透著可愛的模樣,兩只大眼睛,一張小嘴。兩個小髻子上掛著赤紅的流蘇,一晃腦袋,耳墜共流蘇齊飛,沒人能抗拒得了那種工細和伶俐。後來長大了,底子好,準錯不了,越長越秀致,不是那種通貨式的美,是放在美人堆兒裡,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出挑。照太子的話說,選秀挑秀女,她這樣的不是皇後也得是貴妃。太子呢,對美色並不十分上心,只是他喜歡的女人,恰好長成了這樣,跟撿了漏似的。其實就算她相貌平平,他也是非她不可,情分在他來說占了大頭,雖然她有她的小心思,但他快樂和不快樂時她都伴著他,這就已經足夠了。

  他嘴硬,哪怕心裡認定了,也不願意說句暖心的話。姑娘靠哄,可惜他從來不明白。他還端著他的架子,人家自誇,他不願意順嘴應承,這就讓星河覺得鬧心了。

  她從炕上跳下來,光著腳跑到了銅鏡前。寢殿裡有一面巨大的全身鏡,磨得極亮,幾個宮人天天的擦拭,向來一塵不染。她站在跟前照,往左一扭,往右一扭,要臉有臉,要身腰有身腰,太子該不是瞎了吧!

  她回頭哀婉地瞧了他一眼,“多好看吶,我有時候瞧著鏡子裡的自己常想,這麼漂亮的姑娘,該不是天上仙女兒下凡吧。”

  太子慢吞吞走過來,“我真沒見過比你更會賣弄的,好看得別人誇,自個兒瞎琢磨有什麼意思。”

  他站在她身後,鏡子裡倒映出兩個人,一樣的青春年華,一樣的如珠如玉。太子定面凝眸,只覺兩個人這麼相配,將來並肩坐擁天下,應當是史上最漂亮的帝後夫婦了吧!可惜她擠眉弄眼的,衙門裡那種狠辣的模樣撇得干干淨淨,這個人天生長了兩副面孔,兩副心腸。

  他讓她別動,微微彎下身子,把下巴擱在她肩頭,“你在辦案時,也是這麼不著調的模樣來著?”

  星河沈寂下來,眯著眼看他,兩小無猜的感情,到如今就算行止親昵,也不覺得有多大不妥。

  她說不,“我只有和您在一起時才這樣。衙門裡都是下屬,我得挺直腰杆子,叫他們怕我。和您呢,讓您怕我,我就該上午門啦。您是主子,我得讓您松快。我給您排憂解難,逗您一樂,這是我的本分。”

  他的聲線裡有種纏綿的味道,燕服如水,輕而垂墜,兩袖逶迤在地上,只有腦袋和她依偎著:“我不要你逗我,就想你回宮後,咱們像自己人似的處著。”

  她稍稍轉過頭,臉頰貼上了他的前額,“不一直是這樣嗎,您鬧著要當我發小,其實在我心裡,您就是我的發小。”

  多好,總算聽見她松口了,太子為這一個頗具哥兒們義氣的稱謂,心裡也能開出花來。他說:“我摟著你吧。”從後面把兩手抄過來,緊緊圈住她,“你瞧,咱們像不像一對兒?”

  星河細看,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像什麼呀,您高高在上,我奴顏婢膝。”

  太子皺眉,“說點兒好聽的。”

  “您鳳子龍孫,我泥豬癩狗。”

  太子終於沒忍住,在這無可救藥的腦瓜上鑿了一下。

  “發小有這樣的?樓越亭摟過你沒有?我摟過!”

  提起越亭,星河就有種和幸福擦身而過的傷嗟。她嘆了一聲又一聲,“小時候我從樹上跳下來,他接著我,倒是摟過一回。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滋味兒也忘得差不多了。不過有件事叫我足足記了十年,您想聽嗎?”

  太子自然說想,就算情敵排除了候選資格,余威還是在的,不得不防。

  “那您撒開我,怪熱的。”她扭動兩下,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眉飛色舞地告訴他,“樓家教訓孩子和別家不一樣,大冬天扒光了,站在西北風裡挨吹。我那時候剛從南方回來,打後門溜進去找越亭,他光裸身子面牆站著呢,別提多有意思了。”

  “這是什麼不要臉的規矩。”衣裳是人的面子,都給扒光了,還做人不做?尊貴的太子爺無法想像這種屈辱,虧得樓越亭這會兒還活著。再一琢磨,怎麼還“有意思”呢,“你六歲的時候就這麼沒臉沒皮?你娘沒告訴你男女有別嗎?人家光著身子你覺得有意思?”

  星河老老實實說:“我沒見過男孩兒精著身子的樣子,當然有意思。”

  太子冷著臉打量她,“光看見背面?前頭呢?你那天小雞兒長小雞兒短的,見著了?”

  這回她不敢嘚瑟了,腳尖挫著地,支支吾吾道:“那時候太陽快下山了,他站在暗處,我沒瞧明白……”

  有時候太子會莫名生出一股想掐死她的衝動,靜下心來再想想,也不能怨她,主要在控戎司當值,那幫人見天滿嘴胡話,把她帶壞了。

  太子嘆了口氣,“我這人,從來不甘屈居人後,既然都是發小,瞧見他的沒瞧見我的,對我不公平。”

  星河嚇了一跳,“您想干嘛?”怕他又要脫褲子,計較再三還是老實交代了,“您別介,其實我也見過您的……有一回您換褲子,就給我撞見了。我那時候想是該進去呢,還是該回避……後來沒好意思,我就退出來了,好在您沒發現,嘻嘻。”

  最後那句嘻嘻,險些讓太子厥過去。這就是發小,是一塊兒長大的苦惱,有多少醜事是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發生的,真是想想都覺得後怕。

  星河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他定了定神,問了這樣一個尷尬的問題——

  “幾歲時候?長大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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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1-23 07:34:51


  星河有點彷徨,不知道他問的“長大沒有”,是指年紀長大,還是小雞兒長大。

  她猶豫了下,盡量回憶,“十三四歲光景的時候吧,您上身還穿著衣裳,站在屏風後頭忽隱忽現的,我也沒太看真周。再說有的人年紀大了,那處未必長大,所以您這個問題,臣覺得不好回答。”

  太子被她的話氣著了,什麼叫年紀大了,那處未必長大?她不還是黃花大閨女嗎,為什麼談起這個來這麼老道?

  他細細揣度,觀察她的表情,“宿星河,但凡是你的發小,都逃不過被你偷看,是嗎?”

  她很無辜地笑了笑,“我也不是故意的,越亭那回是他爹造的孽,我不過碰巧趕上了。您呢,我伺候您飲食起居,沒去控戎司上值那會兒,尚衣局熏好的衣裳,每回都是我給送進去的,撞上一兩回也沒什麼要緊。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在主子眼裡和貓狗一樣,不能算人。您見過誰換衣裳背著貓狗的?後來您除了不背我,還讓我給您擦身子呢,有什麼呀,看開點兒吧,別不好意思。”

  太子爺已經覺得沒法兒和她好好說話了,看她一眼,沈重嘆氣,再看一眼,還是嘆氣。

  星河搓了搓手,“這回可用不著和越亭比啦,你們倆的我都看見過,這就沒什麼伯仲了,都是發小,都不吃虧。”

  攀比能比成這樣的,世上少見。太子爺琢磨了下,都不吃虧,好像是這麼個理兒。不過沒給她看見最好的狀態,怪不好意思的。等將來有那層關系了,可要讓她明白究竟什麼叫長大,保準讓她嚇一跳。

  說來說去,他終究是位好糊弄的主子,沒想著公平起見,也讓她脫完了讓他看一眼。男人這方面吃點虧沒什麼,樣樣斤斤計較,沒的讓女人覺得上不了台面。他樂呵呵旋了個圈兒,到書案上收拾今天的陳條,公文堆得那麼高,他不厭其煩地歸置好,抽空和她交代了一聲,“我讓人給你把東西都收拾起來,送進光天殿了。往後命婦院就別住了,下了職兩頭跑太費功夫,就住光天殿裡,上這兒來也方便。”

  按著舊禮來說,東宮內光天殿才是太子寢宮。麗政殿歷朝都作辦公之用,太子勤勉,也可能是懶,把兩處合並成了一處,光天殿就徹底閑置了。現在讓她去住,似乎有些逾越,她不過是個女官,這麼堂而皇之住在太子的寢宮裡,雖然她確實對權力有無比的欲望,但如此野心昭彰,還是不大敢的。

  她推辭不叠,“主子的好意,臣心領了,臣獨居光天殿,論起來是大罪……”

  “誰說讓你獨居?”太子半道上截了她的話,“我也搬到後頭去,這樣離得近點兒,你衙門裡下職了,還可兼顧東宮事務,一舉兩得。”

  星河心裡咬牙,這算盤也打得太精了,她在外頭累死累活的,回來還得伺候他。他要是沒那麼多事兒,像以往那樣光服侍吃喝,她倒也覺得沒什麼。可現如今他的那份躁動,連她都看出來了……太子爺是真的缺女人了,既渴,又不肯將就,所以動起了打窩邊草主意的心思。

  她眨巴著眼睛,無奈地看看他,“主子爺,今晚臣給您侍寢好嗎?”

  太子正閑閑翻著文書,隨意嗯了聲,腦子忽然轉過彎來,愕然看向她,“你說什麼?”

  她說的是侍寢,不是上夜,這忽然的神來一筆,簡直叫太子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她倒是很平靜,“臣說給您侍寢,您想要女人嗎?上回的青柑您看不上,我呢?橫豎我閑著,伺候您一回得了。”

  太子臉紅起來,不是輕飄飄的紅霞拂過,是實打實的紅,紅得包石榴樹的綢子似的。

  不是沒想過,但她這算什麼?給他瀉一回火,像伺候他穿戴那樣尋常?他吸了口氣,“你這是自薦枕席?進了幸可是要充後宮的,你知道嗎?”

  她又為難了,“不充行不行?我還得上控戎司當官兒呢,那是我的正經職務。”

  既然不肯跟他,胡亂有一腿是什麼意思?他心裡慢慢攢起了火,“這麼著算你睡我,還是我睡你?”

  星河說:“算您睡我。其實上回您喝醉了酒,我就覺得您挺不容易的……”

  她這麼說著,太子忽然有種被掀開了小衣的難堪感。他醉後的舉動,是不是終於讓她看出端倪了?這麼說來她也不算榆木腦袋,有時候就是裝糊塗蒙事兒,她對他的觀察還是很入微的。

  是啊,太子覺得自己都做得這麼明顯了,她怎麼還能瞪著牛眼視若無睹?他有些羞澀,希望她說下去,多說一些,最好說出對他的愛意,她也是心儀他的。

  可她隨後的話,讓他有了天堂落入地獄的挫敗感,她善解人意著:“您確實老大不小了,敏郡王的愛妾下個月都要生孩子了,您還是童男子,這說不過去。我知道您,眼界高,一時遇不見合適的,心裡也愁苦。但是人年紀大了,有了需要不能硬憋著。您是酒後吐真言,平時不好意思說的話,到這會兒才說出口。您說憋得疼,臣心裡怪不落忍的,臣不能讓主子疼著。主子您要是願意,拿我疏解疏解,橫豎我這輩子名氣壞透了,也不好嫁人,就是坐實了,也沒什麼關系。”

  一個姑娘,就這麼豁得出去?太子忽然對自己感到灰心,好不容易醉一回,心裡一直惦記的話一句沒說出口,就說憋得疼?

  他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是這樣膚淺又一根筋的人。誰讓他疼,為什麼不尋根究底?一個女人願意陪你睡,有多種原因,有的為財,有的為名。星河倒是為情,她為的是發小的情義,是比男人和男人之間更真摯的哥們兒義氣。

  太子悲傷地看著她,“多謝你這份肝腦塗地,你願意這麼干,我領你的情。可我不能白睡,賞錢,你不需要,冊封,你又不願意,讓我怎麼還得清這筆債。誰的小妾生孩子都不重要,反正老大家裡妻妾一堆,一個兒子都沒生著,我不著急。再等等吧,等哪天塵埃落定了,總會有個說法的。”他朝外看了看,“時候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

  他微微側過身去,不再看她了。星河遺憾的站了會兒,想起來他說過有喜歡的人了,她雖沒套出他的話來,但那個人一定不是她。好心都落進溝渠裡了,既然這樣那也沒法子,她向他肅了肅,卻行退出了前殿。

  晚間在哪裡睡覺又成了難題,她走進光天殿就看見蘭初正忙收拾,發現她回來了,噯了一聲,“大人您瞧這屋子真氣派,屏障後頭是金紅小平床,地上鋪的是細簟,上頭覆了厚氈……那邊的櫃門都貼著金花呢……”

  她不耐煩聽下去了,吩咐她收拾起來,仍舊回命婦院。

  “可這是太子爺的示下……”

  她說:“你知道逾越是什麼罪過?要殺頭的!不想明兒上掖庭局受審,就趕緊回去。”

  蘭初直吐舌頭,慌裡慌張把小件的東西歸置起來,和星河一人一個包袱,夾著往命婦院去了。

  命婦院離光天殿不遠,本來就是候著召幸的地方,腳下趕得緊點兒,很快就到了。

  進屋重新點上油蠟,隨身的東西都被搬空了,空屋子格外冷清。蘭初仍舊一點一點從包袱裡掏出細軟鋪排回去,嘴裡喃喃著:“大人也忒揪細了,太子爺吩咐的還怕什麼?掖庭局敢過問您?借他倆膽子……咦——”

  星河回身看了她一眼,“怎麼了?”

  蘭初在那三層的首飾盒子裡翻找,“您那支被撅了須的喇喇蛄簪子不見了。”

  星河湊過去看,因上回太子的不厚道,她的蝦須簪基本已經不再用了。本來想著去如意館,請銀匠把須重新打上的,後來因事忙就撂下了。如今遺失了,找了一圈沒找著,這種貼身的東西丟了終歸不大好,便和蘭初一起折回光天殿。可是尋了很久,那簪子像長了翅膀似的,說沒就沒了。

  蘭初團團轉,“怎麼辦呢,會不會叫誰拾去了?”

  純銀的簪子不甚貴重,可她仍舊長了個心眼兒,“明天回稟大總管,叫他派人仔細找找。找不回來也不要緊,上掖庭局回稟掖庭令,就說我丟了根發簪,在他那兒報備一下。”

  蘭初糊裡糊塗的,“報備了恐怕也找不回來,要是讓哪個眼皮子淺的拾著了,越是鬧得大,越不肯歸還。”

  她不懂,星河在控戎司這麼久,有些事就得防患於未然。你的東西有時候代表了你的人,丟了不能由他去。貴不貴重是次要的,萬一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那事兒可就不好收拾了。

  “叫你辦,你照辦就是了。”雪還在下,密密拍打在臉上,凍得肉皮兒都麻了。

  回到他坦的時候,小太監已經重新燒暖了炕。星河隨便擦洗過就躺下了,明天事兒多,一樁一樁的,實在是不得閑,連太極宮要下封後詔書都顧不上了。

  次日起身,雪倒是停下了,可天還是陰沈沈的,壓在頭頂上,叫人喘不過氣兒來。

  她進了控戎司衙門,直上牢房裡去,昨晚千戶們一夜辛勞,已經把那十處宅子都掏挖干淨了。她坐在長案後頭翻閱筆錄,上面粗略寫明了房產田地和家奴人數。一條一條看下來,每一處分派得倒是很平均,想來這曹瞻還是個一碗水端平的人呢。

  正要問夜審的情況,聽見一個尖利的嗓門不住叫罵,“咱們什麼罪過,就是官府拿人也得給個罪名兒。咱們是婦道人家,帶著孩子安生過日子,犯了哪點王法?查咱們家產,那些都是祖上留下、朝廷撫恤,讓咱們孤兒寡母吃飯使的。你們是強梁不成,憑什麼不給人留活路?”

  一個女人帶頭叫囂,牢裡霎時兒啼女哭,亂成了一鍋粥。

  星河寒了臉,“怎麼回事?怎麼又成了孤兒寡母?”

  金瓷摸了摸鼻子道:“這個曹瞻,收了幾房涼州衛平亂時戰死士兵的遺孀,這些女人是吃朝廷俸祿的,大約也是為了要緊時候拿出來頂缸。”

  她狠狠拍了下桌子,“混賬!”

  金瓷和幾個千戶面面相覷,待再要呈稟,她霍地站起來,轉身便朝女監走去。

  一行人風風火火,急促的腳步聲回旋在鐵桶似的甬道裡,擴張得無限大。星河趕到牢門前時,那女人還在哭罵,她厲聲叫來人,“把她的嘴給我堵上!”

  如狼似虎的番役一腳踹開門進去,都是些粗人,下慣了黑手,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憐香惜玉。麻繩系起葡萄扣,掰住了那女人的腦袋橫向一繞,結實把嘴綁了起來。邊上人見了,驚慌失措抱作一團,上了刑的女人奮力蹬腿,這回再多的怨言都說不出了,只剩長長短短的嗚咽,像戲台上的低吟淺唱。

  星河邁近一步,看著粗礪的麻繩勒緊粉嫩的面頰,勒得鮮血淋漓,她咬牙一笑:“控戎司辦案,從來不聽狡賴,只看事實。案子還未查明,你急什麼?要是清白的,自然放你們回家,絕不有意刁難你們。”一頭說,冷冷的目光從眾人頭頂上掃過,“聽說,你們之中有陣亡軍士的遺孀,原都是受朝廷褒獎,吃著朝廷俸祿的,倘或和外男有染,那名聲敗壞了不說,連性命都難保。這麼大個宅子,僕婦小廝一大幫子,世上可沒有不透風的牆。還有孩子,究竟是你們先夫留下的,還是和別人私通所出,進了我控戎司,自然有法子叫你們說實話,都別忙。”

  本以為男人的暴喝如雷霆,沒想到女官無情的語調也有萬鈞之勢。勒嘴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就是讓抽肋挖肝,死了就死了,誰要翻案,有一百種法子叫死人死得理所當然。

  星河看著這群女人,長長嘆了口氣。再瞧孩子,大大小小好幾個,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甘為外室,和一大幫子女人共享一個男人。

  人活得沒氣性兒,連神仙都救不了。她不耐煩在這臭氣熏天的地方久留,回身吩咐番役:“好好看住這些人,不許她們出聲兒,不許私下議論。若有違反者,就照著那個榜樣處置,只要人不死就好。”

  身後一聲齊整的是,她拿手絹掩住口鼻,快步出了昭獄。

  還是外頭好啊,就算烏雲蔽日,也比底下那煉獄強得多。她偏頭囑咐徐行之,“先從老媽子和護院入手,不張嘴就拿出你們的手段來,給我好生著實審問。先前南大人派出去的千戶打城外回來了,走訪了一整夜,那些兵卒都說沒有拖欠,細問之下才知道,北軍發放軍餉不是逐月的,向來兩月一發放,最遲不超過三個月。可這麼一來曹瞻手上滾動的現銀就多了,拆了東牆補西牆,讓他好有周旋的余地,指使手底下人放印子錢。”

  畢竟幾百口人等著養活,一個衛將軍,年俸四千兩百石,雖然不低,但要應付那麼多張嘴,也是杯水車薪。果真現在的世道,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朝廷官員放起了閻王賬,明堂高坐的皇帝老爺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番子送馬鞭來,她接過手揚了揚,“我這就上樞密院,後頭的事你們先支應著。”

  葉近春追上來,切切道:“大人,還是坐轎子吧,這麼大的雪,沒的迷了眼。快要過年了,萬一受了風寒怎麼好。太子爺千叮嚀萬囑咐的,叫出入用轎,奴才要是辦不好差事,太子爺該收拾奴才啦。”

  星河見他哭喪著臉,無可奈何。算算時候,自己的月事也就在這兩天,真要是著了涼,也十分耽誤事。

  重新把鞭子扔回去,她笑道:“這小葉子,見天兒怕我凍死,哪裡那麼嬌貴。”

  金瓷也贊同葉近春的,“大人不像咱們,咱們十來歲從軍,臘月裡赤條條跳進結凍的河水裡長本事,遇上眼下這樣天氣,玩兒似的。姑娘到底體弱,還是多留神的好。”

  這頭說著,那頭藍呢小轎出了轎房,停在院子裡的銀杏樹下。她披上鬥篷,抱起琺琅手爐坐進去,轎子開上門外長街,搖搖曳曳向樞密院而去。

  樞密院的規制很高,畢竟曾經執掌過大胤全部兵權的衙門,即便如今分散成了若干部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門庭照舊輝煌,門禁也依然森嚴。

  她從轎中下來,仰頭看了看,開國時太祖御筆提匾高掛著,樞密院三個燙金大字,看著真是磅礡大氣。門上站班的禁衛也同控戎司不一樣,人家是正頭的御用親軍,不像那些番子一個個老鴰似的,人家是兜鍪護甲,一身堂堂的打扮。見了來人,瞧她這身官服就明白身份了,雖然沒有刻意刁難,但按例攔阻還是必須的。

  一名中尉上前來,抱拳行了一禮道:“可是錦衣使宿大人?”

  星河道是,“請代我通報,宿星河拜訪樞密使霍大人。”

  中尉請她稍待,腳下匆匆進衙門回稟去了。星河心平氣和等候,朝裡看,晦暗的大門內立了好大一面影壁,把裡頭的景像都遮擋住了。

  等了不多會兒,中尉出來回話,恭恭敬敬道:“霍大人請宿大人進衙門敘話。”一面說,一面退讓到一旁,躬身比了比手,“請。”

  星河把手爐交給葉近春,自己提起袍角進大門。繞過那面泰山影壁,後面是極大的一片校場。樞密院和別的衙門不同,武職出身,偶爾擔負皇帝出行警蹕等事宜,所以經常有大小各式的操練,必要準備這樣一片場地,以備院使檢驗之需。

  校場中間有條柳葉磚箭道,長而寬,有些像太極門前的御道。冰天雪地裡,兩旁被分割開的校場上鋪蓋了一層雪,雪天沒有操練,積攢得又厚,白茫茫棉絮似的。然而那箭道,卻打掃得零星雪沫子不剩。青的斧刀磚浸濕後,顏色變得尤其深,對比兩旁白雪披蓋的校場,像一柄又直又硬的利劍。

  星河踏上去,抬眼前望,箭道上站了個人,很高的身量,穿月白袍子,罩金色輕甲。她知道樞密院正副使的打扮不同,星海是紅袍銀甲,正使是眼前這穿戴。本以為星海的那身已經盡顯英武了,但見了這位正使,莫名就生出不可轉移的挫敗感來。有的人哪怕只是靜靜站著,也會讓人忌憚。

  她扮出了個笑臉,遠遠向他拱手。霍焰不動如山,只看見紫金發冠兩側鮮紅的組纓隨風輕揚,這樣冰冷的一個人,周身上下唯有那發帶是活的。

  真如傳聞中的一樣不好相與,星河暗自琢磨,硬著頭皮上前。箭道有些長,將近五十步遠,越走越近,才逐漸看清他的臉,這位武將是戰場上歷練過的,卻沒有控戎司那幫千戶的滿臉橫肉絲兒,生得眉目勻停,頗有儒將的風範。也可能是回京多年,早就作養好了,太子說他三十七八,但瞧模樣似乎並沒有那麼大,至多三十出頭些罷了。

  然而涼薄是真的涼薄,不笑也不說話,就那樣冷冷看她走近。待她到面前時,才拱了拱手,“宿大人。”聲線也是冷的,像青銅相擊,透著凜冽之氣。大概覺得這樣拒人千裡不大好,勉強道,“曾聽星海提起過,家裡還有個妹妹,今日一見,不枉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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