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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1-23 07:35:14


  有時候人和人的相遇,充滿了神奇和不確定。僅僅因為一句話而對某人改觀,這種情況就切切實實發生在星河身上。

  照說她經歷過那麼多的阿諛逢迎,遇上也該一笑而過,可霍焰的這一句客套,竟讓她覺得那麼新奇。

  今日一見,不枉平生……倒像是早就有過念想,久別重逢似的。也只這一句話,很快斷定同出霍家的他和太子,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太子面上和善,心機頗深;這位樞密使呢,不苟言笑,卻還能說兩句討巧的話。

  她笑得愈發溫婉了,“下官也常聽哥哥說起大人,只因我一直人在宮中,就算對大人仰慕已久,也沒這機會拜訪。”

  霍焰對這種好聽話表現出了該有的風度,“宿大人有心了,外間風大,裡面請吧。”言罷朝正堂引路,那一轉身的風雅,褪盡了少年的浮誇,顯出莊重的、靜水深流的底蘊來,引得星河莫名惘然——再過十年,太子應當也是這個模樣吧!

  她跟他入堂室,樞密院以前常要召集各路武將議軍務,所以辦政的地方尤其寬深。天氣不好,室內昏暗,再加上抱柱座椅都是烏木的,白天不點燈,便昏昏看不清人的面孔。左右兩側的廊道上燃了兩排蠟燭,疾步走過,人影幢幢的。堂室深處尚有幾名官員在場,霍焰微抬了抬手讓他們退下,只道:“宿大人來時,衙門裡恰好有件軍務要辦,他們都是來議事的……”說著面向上座比手,“請坐吧。”

  也或者因為她是女官,又仗著太子的排頭,終歸是得到一點優待的。霍焰親自出門相迎,這是自他執掌樞密院起,從來沒有賞過別人的大面子。雜役上茶,他客氣同她讓了讓,一頭喝茶,一頭問:“錦衣使上任多久了?”

  一個沒什麼資歷的官員,跑到這裡來盤問權臣,聽起來像個笑話。

  她站起來,躬身回話:“下官入控戎司任職,方一月有余。”

  霍焰哦了聲,垂下眼,拿杯蓋兒刮了刮茶葉。那種輕慢的神氣,絲絲縷縷從他的動作間流露出來,星河心裡明白,霍焰位高權重,性情又孤傲,就如太子事先告誡她的那樣,要想搬動,恐怕真的不太容易。

  她慢慢吸了口氣,平復下忐忑的心情,揖手道:“霍大人大概已經知道,下官此來的用意了……”

  他轉過視線來瞧了她一眼,中途打斷了她的話,“宿大人怎麼站著?坐下說話。”

  星河一瞬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她謝了座,重又續上了話:“請霍大人不要誤會,控戎司雖在徹查衛將軍曹瞻的案子,但對大人是沒有、也不敢有半點懷疑的。這回造訪樞密院,不過走個過場,例行公事罷了。南大人原本要親來的,又怕指揮使出面,陣仗弄得過大,便派遣下官,先給大人帶個好兒,順便再請教大人兩件事。”

  她很會說話,能夠自貶身價的人,在官場上必定遊刃有余。關於這位錦衣使的來歷,霍焰自然是知道的,皇上親指的控戎司副指揮使,大胤朝獨一無二的外朝辦事女官,且又是東宮太子的枕上之臣……這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在他面前還能做小伏低,他倒是很佩服她的膽量和氣量。

  難為女人,不是他的行事作風,南玉書想必也是吃準了這點,才會派她前來。他把杯盞放下,正襟危坐,“曹瞻是我後軍都督府的人,一直在我門下。如今出了岔子,控戎司要辦他,我配合衙門辦案,也是義不容辭。宿大人有什麼話,只管問吧。”

  星河愈發顯得謙卑了,微微前傾著身子道:“那下官就鬥膽了……衛將軍所掌北軍,軍務是否如期呈報樞密院?”

  霍焰說是,“每月具本上報,從來沒有懈怠。”

  “那麼北軍的財政,樞密院是否監管?”

  他蹙眉想了想道:“當初戰時,因人員調動頻繁,所有軍需都是我親自過問。後來中原局勢穩定,至今已經有十年了,京畿周圍部署軍隊的餉銀,便由樞密院領取後發放各司,再入軍中,交各軍將軍掌管分派。”

  她的臉上顯出了一點難解的況味,“這麼說來,北軍的軍餉轉交衛將軍後,大人便沒有再過問,連按月的審核都減免了嗎?”

  這個問題算是一針見血了,頗有連坐的用心。霍焰看著她,唇角輕輕一牽,“按月審核是我份內,但宿大人以為呈報上來的文書,會讓人看出任何紕漏嗎?我半年才入軍中一趟,去也是為整頓三軍,不為查問軍餉,只要北軍沒人告狀,這件事就很難被發現。”

  他眼風犀利,恐怕隱約有了被觸怒的跡像,星河忙說是,迂回著:“京城內外駐守大軍三十萬,這麼多的人口,要大人事無巨細,實在太強人所難。怪就怪底下人玩忽職守,若巡營的官員再仔細些,可能這件事早就被發現了。”她舔了舔唇,復調整一下坐姿,“昨夜控戎司派千戶入北軍查問,審了上百人,異口同聲稱軍餉向來是兩月一發放。但據我所知,軍餉不同於別的,朝廷優恤,從來沒有隔月發放的先例。呃……大人,對此事是否知情?”

  霍焰靠著圈椅,緩緩搖頭,“也是才聽宿大人說起,此事事關重大,我會派遣長史入軍中徹查,一旦查明屬實,即刻具本參奏皇上,查抄曹瞻家產,填上他拖欠的那個窟窿。”

  星河笑了笑,“這個窟窿恐怕難填了,曹瞻的家產不止一處,外宅達數十處之多。下官正加緊查辦,那十處宅邸暫時都封起來了,待南大人那裡定了案,就上報朝廷予以處置。”

  年輕的女孩子,說起政事來一板一眼,其縝密,並不遜色於男性官員。遇強則越強,這是他們這類人的共性,只是沒想到一個姑娘還能讓他費心思應對,也足可令他刮目相看了。

  “宿大人還有別的話要問麼?”他臉上的神情相較之前略顯放松,“倘或有必要,霍某陪大人入北軍實查,也不是不可行。”

  星河忙道謝不叠,“不瞞大人,我來前忌憚大人官威,進衙門之前還滿心打鼓呢。如今見了大人,這樣禮賢下士的,真叫我意外。想必大人是瞧著我哥哥的面子,我在這兒叨擾了半天,也不知言語是否唐突,如果有不周之處,還請大人海涵。”

  霍焰舒展了眉眼,笑道:“宿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我和星海雖然同僚十年,彼此間交情也頗深,但在職不講私情,是我一貫的規矩。宿大人差辦得好,巾幗不讓須眉,頗有尊兄之風。曹瞻案上若有其他難斷之處,霍某願助一臂之力,還請宿大人不要見外。”

  好好好,不管背後如何揣度她,至少面子是給足了。星河站起身復拱了拱手,“來了這半日,一味求大人為我答疑解惑,多謝大人不厭其煩。下官想問的都問完了,時候不早,也當告退了,請大人留步。”

  霍焰卻一同起身,向外比手,“我送宿大人出門。將近年下了,這程子軍務繁忙,許久沒見太子殿下,請大人為我帶話,恭請太子爺金安。”

  星河道好,反正個個認為她和太子有染,她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一頭敬謝,一頭回話:“太子爺一切安好,昨兒得知下官要來拜訪大人,他還念了大人好半晌呢,說大人軍功卓著,當初在邊疆平叛殺敵,威震關外。”

  這些場面上的話,自然誰都不會當真。讓一讓太子爺的面子,同時也的確佩服這女官的膽識。宿寓今一介文儒,任的雖然是內閣大學士,但骨子裡那股桀驁反叛的勁兒,都傳給了一對兒女。一門三位高官,現如今的朝堂上不多見了,女官沒被擠兌死,看來在控戎司干得風生水起。那麼黑的衙門,還能紮根兒,這樣的女人,能簡單麼?

  且惜一惜英雄吧,也算女中豪傑。霍焰一向不願意和別人多夾纏的,這回破例送到了門上。

  “宿大人走好。”他拱了拱手。

  她轉過身來,含笑話別,“多謝相送,外頭冷,大人回去吧。”

  暗中總算松了口氣,不圖一下子能把人家怎麼樣,先露個臉,摸清了對方的脈絡,往後就好辦事了。

  許是人放松了精神,一放松就出亂子。樞密院廊下的是細墁地面,五面打磨的方磚嚴絲合縫對接上,坐漿鋪墁,水磨平整後上生桐油浸透,做出來的地面簡直光可鑒人。她的皂靴是粉底的,雪天怕濕,有意加了皮墊子,這樣一來便和那地面犯衝了。邁出門檻的時候忘了,一腳踩滑,仰天便倒下來。

  褶子了……倒地之前她是這麼想的,也許這位鐵骨錚錚的樞密使會覺得她腦子不好使,進而生出點同情的憐愛來。反正這回朝廷命官的譜是擺不成了,好在沒有摔在手下人面前。

  有東西砸下來,大件的避讓,小件的順手撈一把,其實並不需要任何考慮,是本能。霍焰伸了一把手,把眼看要摔出狗腦子來的錦衣使接住了。手腕子上的人笠帽滾出去五步遠,到這時候才清楚看見她的相貌,能入太子眼的女人,果然不同凡響。

  她來了個大仰身,就剩兩只腳落在地面上,要使勁都使不上。人家樞密使看她的眼神,幾乎就是看傻子的眼神,她難堪地笑了笑,“我昨晚上辦案,沒睡好。”

  這時候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吧,要不然苦心經營的形像就毀完了。

  樞密使嗯了聲,“是底下人疏忽了,原本門前是鋪了氈子的,後來氈子能踩出水來就揭走了,到現在都沒鋪回來。”

  彼此打哈哈,沒想到初次見面這麼有趣,雖然這有趣丟盡了星河的臉。霍焰往上一抬,她順勢而起,蹣跚往前走了幾步,把帽子撿回來扣上,依舊拱手:“唐突了,告辭。”

  霍焰沒有說話,微一頷首,看著她走上箭道,細腳伶仃一步一步,像纏了足似的。料想她大概摔怕了,擔心再來一回吧。

  星河卻走得相當艱難,並不為旁的,是腳脖子扭著了。她不好意思當著人家的面呼痛,還要裝作什麼事兒都沒有,咬緊了牙關走完那漫長的箭道。等走出大門,才盡情瘸了腳,葉近春和隨行的番子一看忙圍上來,“大人怎麼了?難道樞密使豪情大發,找您比武了?”

  星河無奈地看了他們一眼,“樞密使沒找我比武,他找我掰腕子啦。”言罷也不理會他們,一瘸一拐坐進了轎子裡。

  疼倒是能忍,她不是個經不住的人,回衙門裡照舊辦了半天的案子,同南玉書一起商量曹瞻案偵緝的法子。

  南玉書對她的慷慨赴義表示贊賞,“宿大人辛苦了,跑這一趟,沒想到扭傷了筋骨。”

  她說沒事兒,“滑了一下而已。曹瞻現在人在哪裡?押解進控戎司沒有?”

  邊上千戶說是,“暫且未定案,也不好怠慢,先把人關進後罩房了。”

  她手下千戶也遇著了難題,“僕婦小廝是不經嚇的,幾句高嗓門兒,唬得他們直打擺子。只是他們一口咬定主子是衛將軍,那些外室拒不認人也沒法子。畢竟大多是朝廷嘉獎的遺孀,有幾個頭上還有孺人的誥命,等閑動不得的。”

  星河聽了哼笑,“等閑動不得?叫上九個番子,換了衣裳,和曹瞻並排站在一處。把那些外宅都押來,當著她們的面,讓僕婦小廝們認人。只要所認不錯,她們就算狡賴也不頂用。殺人的,有幾個承認自己殺了人?難道他不認罪,就沒法兒辦他不成?”

  邊上的南玉書和幾位千戶對視了兩眼,這樣的女人,真是可怕。仿佛她天生是辦案的料子,如果一直被困大內,那才真的是屈才了。

  南玉書問:“樞密使那頭,對曹瞻的事兒是個什麼看法?有袒護之意,還是撇得一干二淨?”

  星河兩手焐在手爐上,慢悠悠道:“朝廷不打算留曹瞻,樞密使硬出頭,豈不是自尋死路嗎。他是聰明人,這時候自然自保要緊。如果他不是皇親,換了尋常官員,下屬犯了這種事,上司就有失察之罪。昨兒我和主子爺夜談,怹老人家的意思是,只辦曹瞻,不動霍焰,咱們是給人當差的,既然上頭這麼囑咐,咱們依命辦事就成了。不過我瞧那位樞密使大人,倒挺懇切的,說若有必要,願意陪同前往北軍實查。”

  南玉書長舒了口氣,“這就好……眼下真有一樣勞動樞密使的事兒,北軍檔子房是機要,裡頭的東西沒有樞密院特許,誰也不得輕易開啟。樞密院削權至今,五軍都督府各為其政,北軍掌京城兵防,軍中所有經略都在那個檔子房裡,其中必定也包括軍需糧草等各項記載。造冊是為了應付上頭,說一套做一套的買賣多了,只要把冊子拿出來三軍對質,到時候不管是什麼鬼兒,都得現原形。”

  星河有些事不關己了,既然不能扳倒霍焰,底下的事兒過問起來也意興闌珊,寥寥應了句,“南大人回頭親去樞密院一趟,料著樞密使會買這個人情的。”

  南玉書笑起來,“我同他可有什麼人情,那尊大佛不是瞧著宿大人,才有陪同實查一說的嗎。這件事恐怕還是得勞煩宿大人,快到年尾了,衙門裡不單這一樁案子,外放官員回京,被半道上劫殺的事兒,就出在昨兒晚上。這會兒我手下三位千戶已經過去勘察了,回頭我也得上義莊查驗屍首,實在是不得閑。”

  星河含糊一笑,“大人要是人手不夠,我這兒的隨意調遣。只是曹瞻這案子不在我職權範圍,還是那句話,我不能越俎代庖。”

  南玉書大手一揮,“宿大人要是怕名不正言不順,此案越性兒移交給您得了。橫豎牽扯的女眷也多,兩個人分審,隔著一道手,實在麻煩。”

  她琢磨了下,拍了拍膝頭說:“也罷,做完了這樁案子好過年。”

  於是關於曹瞻的所有案卷和文書,全搬到了她的值房裡。眼看天色將晚,她吩咐今晚先擱置,等明天她回了衙門,再讓那些證人認人。

  站起身,忘了腳上的傷,用的力道大了,一陣鑽心的疼。堂上的人見了,關切地問是否要傳軍醫來,她說不必,讓葉近春攙著,一蹦一蹦往官轎上去了。

  天一點點暗下來,轎子裡昏昏的,只有外面的羊角燈透進來些微的光。她垂手摸了摸,腳踝好像腫了,心裡只是可氣,覺得自己沒用,這樣緊要的關頭耽擱不起,後頭瘸著腿怎麼辦差。

  回到東宮,又琢磨太子見了不知怎麼盤弄。她對他來說就是玩意兒,人家至多養個虎啊豹子的,他呢,養了她,既能頂缸,還能辦案。

  不過今天他似乎是不在,進了宮門只看見德全在檐下徘徊。她喚了一聲,德全眯覷起眼睛,朦朧見一個身影忽高忽矮地來,抱著拂塵從台階上下來,“宿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星河說崴了,值房裡的茵陳跑出來,趕緊上前攙扶,“這麼冷的天兒,傷著了難復原的。我帶著藥油呢,給您揉揉就好了。”

  於是一左一右架住,把她架進了配殿。

  解開襪子一瞧,腳腕子上墳起了好大一個包,德全喲了聲,“好家夥,趕上窩頭啦,主子見了不定怎麼心疼呢。”

  她朝門外看了一眼,“主子今兒有政務?”

  德全說是,“北邊兒又不太平了,那個什麼嗚哩哇啦王,幾道求婚的陳條都給打回去了,這不惱羞成怒,發兵打咱們呢。主子爺還在內朝商議戰略,今兒回來得晚,讓大人別等他。”

  德全嘴裡的嗚哩哇啦王,是北邊鮮卑的烏達汗王,多次求娶天朝公主均未果,於是找到了好借口,光明正大擾攘大胤邊陲。這一仗終歸要打,不過早晚罷了,茵陳幫她用藥油推拿,邊推邊道:“朝廷也是死個膛兒,他們要公主,隨便找個宗女給他們就是了。然後再把他們的公主討來,給咱們太子爺當寶林,一舉兩得,這麼著多好!”

  這主意不是沒人出過,但通婚是勢均力敵下無可奈何的產物。大胤和烏達汗國國力並不對等,下嫁公主等於屈尊,朝廷面子上過不去。北方遊牧,京城好好的姑娘送到那地方,天天住著大帳篷,遇上遷徙還得坐光板牛車,吱呀吱呀在草原上風吹日曬,哪家皇親也受不了閨女遭那份罪。

  至於太子,德全笑道:“主子爺哪兒瞧得上嗚哩哇啦的姑娘,據說那兒姑娘生得黑,又壯實,頓頓羊肉,滿身羊膻味兒,您可別坑他了,回頭活埋了您。”

  茵陳嘟囔了兩句,想是很怕被活埋,再沒提北方寶林的事兒。

  星河想起來,她和霍焰是沾著親的,便道:“上回聽說你管樞密使叫表舅,侍中和他相熟嗎?”

  茵陳說熟啊,“也算是族親,兩家一向有往來。上回他夫人忌日,我娘還幫著一塊兒操持呢。”

  她覺得奇怪,“他夫人不在了嗎?家裡沒旁的女眷掌事,這種內務,怎麼還托付你母親呢?”

  茵陳往手心倒藥油,兩手搓得滾燙,壓在她腳脖子上,隨口應道:“國公府上沒有內當家,他由來只有他夫人一個。四年前公爺夫人病死後,府上都是長史料理。逢著辦周年祭,來往的親戚多,長史哪兒能個個認得呢,只好托付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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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6:03


  這年頭,夫人過世四年還不續弦的,除了這位樞密使,怕再也找不著第二個人了。

  德全最愛橫插一杠子,他說:“這國公夫人我知道,先皇後的娘家遠房表妹,和太子算沾著兩頭親的。當初本來要嫁到外埠去,禮都過了,可人家遇上了樞密使,連哭帶鬧的讓家裡退了親。這兩位,走到一塊兒怪曲折的,可惜夫人年壽不永,半道上撒手去了,留下樞密使一個,孤孤單單,熬到今天。”

  原本單瞧霍焰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只是冷淡,背後加上了這麼一段,才覺得冷淡大約事出有因,細論起來,也是蠻可憐的一個人。

  星河又求證了一回,“他多大年紀?”

  茵陳說:“三十七。二十七回的京城,裡頭為婚事鬧騰了兩年,才正式迎娶了先頭太太。後來成親,大概齊也就四年光景,他太太連一兒半女都沒給他留下……”說著一頓,又拐了個彎兒,“不過我還聽了另一種說法兒,市井裡有謠傳的,說他太太是被他弄死的。當初非嫁他,他本來不願意,人家訛他,他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迎娶的。我問過我娘,被我娘臭罵了一頓,自個兒家裡的,沒誰肯拆這個台。可四年不生養,說得過去麼?難道霍焰在北方凍壞了身子,生不出孩子來了?”

  星河大呼倒竈,德全噫了聲,“侍中可是大姑娘,說這話,叫您母親聽見又該數落您啦。”

  茵陳自己覺得沒什麼可數落的,“我說的都是實話。”她和德全不對付,便借著這個由頭擠兌他,“咱們是姑娘,生來不懂那些。大總管是爺們兒,究竟能不能凍壞,您給句準話唄。”

  德全臊眉耷眼的,“侍中是在磕磣我呢,我知道。就咱們這號人,算個球的爺們兒。”

  茵陳如願氣走了德全,只有她和星河兩個人在值房,心裡就很舒襯。手上加點兒勁,問:“星河姐,好些個沒有?”

  星河動了動腳腕子,“好多了,沒那麼疼了。難為你,一個嬌小姐,給我推藥油。”

  茵陳小臉紅紅的,“沒什麼,伺候您我樂意。我家裡沒姐妹,全是兄弟。您要是我親姐姐多好,可惜我沒那個福氣。”

  星河瞧她這樣怪心疼的,一把摟住了她說:“我也沒有親姊妹,往後咱們親的似的。”

  她高興了,親昵地在她鬢邊蹭了蹭,“不管將來咱們誰有多大出息,都不能忘了彼此。”

  星河笑著答應了,將來的事兒,誰說得清呢,多個朋友多條道兒吧。

  她忽然想起來,“太極殿下詔沒有,封誰當皇後了?”

  茵陳說還沒有,“想必是北邊打起來了,皇上沒顧得上。”

  星河慢慢點頭,這件事懸而未決,終歸讓人不安。她心裡又琢磨衙門裡的案子,一時沈默下來,等回過神,看見茵陳累得鼻子尖兒上都冒汗了,忙讓她歇著,自己穿上襪子出門。走了兩步,雖然還有些疼,但對比之前已經好了不是一星半點。

  入夜時分又下雪了,沒有風,雪片子紛揚墜地,大而寂靜。星河立在廊下,朝麗正門上看,只見夜色下宮燈杳杳,左右站班的太監泥塑木雕似的,宮門闔上了半扇,快到下鑰時候了,還不見太子回來。

  她心裡莫名亂,總覺得有什麼事兒要發生。回頭看看德全,他對善銀說:“就善金獨個兒伺候著?要不你也過去吧,帶上熱手爐,防著主子冷。”

  善銀欸了聲,抱著手爐撐著傘出去了,可是去了很久,也跟石子兒投進了河裡,音訊渺茫。

  從酉正等到亥末,呵欠打了一輪又一輪,主子不回來,哪個當奴才的敢歇下?大夥兒巴巴地盼著,終於看見門上有人來了,德全忙擊掌,預備伺候的人都趕了出來。星河撐著傘迎上去,接替了邊上善金把人往殿裡引,一頭說:“主子忙到這早晚?”

  太子嗯了聲,“議定了平亂人員的名單,老大這回是著急立軍功了,請旨隨軍出征,明兒就動身。”

  星河倒也明白簡郡王這麼做的用意,母親立後無望,他得靠功勛掙爵位。眼下正有個大好時機,不甚危險,但凱旋後便可名正言順升一等。郡王和親王的頭銜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入了軍中,往後的路子就寬了,不再是個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權,能領兵打仗,才是底氣兒。歷來奪嫡,誰也不是單靠陰謀詭計就成事的。

  她對於暫且誰占上風,並不十分在意,陪同他進了大殿,隨口道:“萬一他凱旋後,在皇上跟前邀功呢?”

  太子眉眼冷淡,“邀功也是應當的,不過京中下達的指揮部署全由東宮發出,他上陣殺敵固然可敬,但大勝的根本,依然在我東宮。”

  太子忙了這半天,坐在圈椅裡稍作休息。暗中盤算著,建功的成算大,所擔的風險必然也大。這回出征的鎮邊將軍是他的人,攻打烏達汗國也不是一兩場戰役就能完事的。簡郡王沒有作戰經驗,只是個副將軍,但他的出身擺在那裡,剛愎自用起來連神仙都勸不住。設個計讓他出錯,只不過上頭出錯下頭倒黴,損耗太大不值當。換個方向呢,戰場上刀劍無眼,狠得下心來一氣兒除掉他,其實也不是難事。

  他坐在案後思量,星河從青柑手裡接了茶水送上去,見他一肘撐著椅子的扶手,修長的手指蓋住口鼻,只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睛。長長的眼睫一蓋,雲山霧罩的,不知在做什麼打算。橫豎有他的權謀,宿家和簡郡王正慢慢撇清關系,照著星河的想法,干脆解決了這個舊主,反而一了百了。只是那畢竟是皇子,死得不在皇帝的掌控中,難免聖躬大怒。到時候再要求立案偵查,又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折騰起多大的風浪來。

  她輕輕舒口氣,見他沈思,亦不打擾。到外間問善銀,“主子爺用過晚膳沒有?”

  善銀道:“兩儀殿裡傳了膳,不過是些奶子、點心什麼的。大家夥兒都捏著心呢,誰能用得下?”

  “那就叫典膳廚預備吧。”她回頭看了一眼,“主子今兒晚上怕是不得睡了,銅茶炊上也別熄火,防著夜裡傳喚。”

  善銀應個是,退出去承辦了。

  星河轉身入內,他到這時候才發現她走道兒的樣子不對,站起身問怎麼了,“崴著腳了麼?”今天不得空,沒來得及過問她在外頭的境遇,一個疏忽竟然路都走不利索了。

  她還是那句沒什麼,“地上滑,不留神蹉了一下,沒事兒。”

  太子不這麼看,將來弄個瘸腿國母,大雅倒是不傷,上丹陛終究不方便。

  他讓她坐下,要看她的傷處,星河說茵陳已經給她上過藥了,他還是不放心,非得自己過目。

  他蹲在她面前,和以往她倚膝而坐的境況翻了個個兒。小心翼翼揭開她的羅襪,一看之下大驚小怪,“怎麼紅成這樣?”

  星河說:“上藥油搓的,不搓藥性怎麼進肌理呢。大冬天的,肉皮兒都凍僵了,光抹一層不管用。”

  太子爺長籲短嘆:“你啊,可真散德行,走個道兒都能弄成這樣,你說你還能干什麼。”

  星河笑著挨他呲噠兩句,橫豎都習慣了,“是,臣不中用,禍害不了別人,光禍害自己。”

  太子一聽這話直想說她給自己找臉,明明蛇蠍心腸卻裝善性人兒,誰還不知道誰啊。

  反正能走,就說明沒傷著骨頭。他重新給她把褲管放下,松散道:“封後詔書明兒早朝就下,先前兩儀殿裡擬草詔呢。”

  她追著問是誰,他說是右昭儀。這麼一來她也松了口氣,撫著掌說:“萬歲把您的話聽進去了,要不可沒想著冊封她。”

  她的話,聽來很慶幸似的,太子卻並沒有笑模樣,漠然道:“我母親的位置到底被人替代了,不管是左昭儀也好,右昭儀也好,對我來說都是插在心上的刀,我為我娘不值。”

  一個王朝要運行,這是不得不為,要不那些言官能聒噪死你。皇帝堅持了八年,已經仁至義盡了,星河只得安慰他,“主子,您別難過,明兒我上溫室宮,先把人拉攏過來再說。”

  拉攏不拉攏的,目下右昭儀能倚仗的也沒有別人,太子道:“你先養著你的腳傷吧,這會兒不當心,仔細以後瘸了。”

  說瘸就瘸麼,也太小題大做了。她討好地說:“臣為主子,不怕瘸腿。”

  他哼了一聲,並不領情,“你不問問我,願不願意重用一個瘸子女官?”

  這話多傷人心啊,星河怨懟地瞅著他,“我要是瘸了,就自請出宮。”

  “出宮嫁人?你想得倒美。”

  兩個人就是這樣,好好的,就不能說句窩心話。星河覺得還是和他談公務比較好,便道:“再有半個月就過年了,年前不知能不能了結曹瞻的案子。臣先去會一會新皇後,然後得出城一趟,上北軍檔子房,把歷年的軍需存檔調出來。”

  太子長長嘆息,“年下都忙,南北戰事湊到一塊兒了。”說著握拳敲了敲前額,“頭疼。”

  帝國的儲君,撇開和她逗悶子的時候,余下時間都陀螺似的,不是兩儀殿,就是在左右春坊。招惹招惹她,仿佛成了他生活的唯一調劑。近來皇帝日漸老邁,才五十出頭,不知怎麼精神一裡不如一裡。身體也不好,一冬兩回受寒,咳嗽發熱總不見好,星河有個預感,沒準兒太子上回酒醉時的夢想就要成真了。

  如果皇帝晏駕,那麼太子繼位順理成章。這樣的主兒,恐怕一時都容不下那些異母兄弟和他們的支持者。有時候並不是你想要玩弄權術,而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一退,可就退到性命的邊緣,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了。她不願意死,也不願意整個宿家全軍覆沒,所以她不希望太子繼位。如果可能,一直保持這樣的現狀倒很好。然而世上誰能長生不老?哪天皇帝一駕崩,那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最好的法子是大胤沒有皇太子,將來由誰繼位,全在皇後口中。原本星河的計劃確實是這樣的,大略和父親透露過意思,父親也贊同。可她心裡沒來由地惆悵起來,假如當真把他從太子位上趕下來,他還能活命嗎?為了自己登梯上高,把發小情全丟了,實在悲哀。

  她是一霎兒千般想頭,但自控能力極好的人,絕不做在臉上。過去替了他的手,為他按壓,“主子爺……”

  他受用了,閉著眼睛嗯了聲。

  “南玉書把曹瞻的案子全都移交我處理了,我明兒要和樞密使約個時候出城,怕雪還不能停,萬一趕不及城門關閉前回來,那就後兒回宮,成嗎?”

  他說不成,“別說下雪,就是下刀子,你也得回來。”聽見她狗似的咕嚕了一聲,他說,“到時候我讓德全帶上我的腰牌,即便是半夜,也能給你開城門。你給我記好了,不許夜不歸宿,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

  這哪兒是發小,分明就是活爹。星河算了算時候,雖說北軍營地出城十裡就到,但路不好走,進了檔子房查檔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出來的。況且還要傳人問話,各種雜事,沒有一天一夜,無論如何來不及。

  她心裡不舒坦,不肯給他疏解了,垂著手道:“臣在其位,就得謀其政。您又不拿我當女人,為什麼非得讓我晚上回來?再說我是命官,誰敢對我不恭?您到底在怕些什麼?”

  他到底在怕什麼,怕她終究是女人,女人官場上行走,太多的不便利。在京城他能護著,到了外頭全是泥腿子,萬一出點事兒,活剮了那起子混賬簡單,造成的傷害怎麼彌補?再說誰不拿她當女人了,不是她一直不拿他當男人嗎。這個白眼狼,怕是到死也不能明白他的心了。

  他別過了頭,“你不必多言,不許就是不許……”瞧她臉拉了八丈長,喋喋說來不及,他被她嘮叨得心煩,萬般無奈才做了讓步,“實在不成,帶上我的親軍,讓他們護你周全。”

  太子有他直屬的親兵,統稱東宮六率。其中左右監門率府和左右內率府,由太子直接掌握,可以隨意調度。這些人大多出身有根底,於萬軍之中再三挑選出來的,絕對的靠得住。他讓她帶親軍,陣仗實在太大了,她還想再商議,他把眼一瞪,“那就連夜給我趕回來。”

  這是不必再商議了,星河蔫頭耷腦的,“您什麼時候能讓我自個兒做回主呢,我長到這麼大,在家聽爹媽,離家又得聽您的。”

  其實她自己心裡明白,不過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換了個說法兒嘛。太子爺相當高興,但語氣卻仍舊不善,“等我死了吧,死了就沒人管你了。”

  他口沒遮攔,引得她一陣嗔怨:“您可嘴下留情吧,死啊活的,多不吉利!”

  太子說:“你爹媽把你送進宮,我就得對你家裡負責。”

  星河腹誹不已,他又不待見她家裡,說得這麼冠冕堂皇,真不覺得臊。

  談話到這裡進了死胡同,再討論不下去了。太子政務繁忙,坐到案後便沒再起身。成堆的奏疏,陳條,還有草昭堆積在案上,幾乎把他淹沒。星河子時進去看了一回,他在忙,醜時又去看一回,他還在忙。寅時太子起來活動了下筋骨,見她在偏殿的南炕上睡著了,怕她著涼,從床上抱了一床被子,給她蓋上了。

  卯時的御門聽政因為天氣的緣故,搬進太極殿了。星河送走了太子,在東宮靜靜等著封後旨意的最終頒布。前朝的消息終於傳回來,是右昭儀無誤。

  看看時辰,再等兩刻,掖庭令要正式入內廷宣旨,各項與皇後儀制相符的冠服等要如數到位,她現在去有些太著急了,還是等北宮一切安排熨帖了,她再頂著太子的名頭敬賀不遲。

  然而這位新皇後諸樣都依照皇後慣例行事,唯有移宮這項,皇帝有令,以溫室宮作皇後寢宮,並沒有像其他皇後一樣,恩準入立政殿,隨皇帝居住。

  惠皇後對於這項不足,心裡雖有些委屈,卻也不好擺在面上。星河提起時,她依舊保持一向的好修養,謙和道:“這個皇後位是怎麼得來的,我心中有數。原也不是我的,我不過撿了別人的漏罷了。皇上和先皇後鶼鰈情深,先皇後在時咱們就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為了應付朝中諸臣工的上疏,皇上推脫不過才勉強立後,我怎麼能同先皇後相提並論呢。”

  星河從那恭順的眉目間,還是發現了一點不滿。她乘勢而上,笑著說:“娘娘實在太賢良了,您任皇後,後宮之中有誰敢不賓服?論資歷,您不比誰淺,說生養,您膝下也有了延齡公主,何必妄自菲薄。臣的拙見是,既然一應都按皇後儀制行事,這項減免終究欠妥。”

  皇後笑了笑,“我是繼皇後,不當要求這麼多的。萬歲爺得顧忌太子爺的感受,他年幼失恃,皇上多年未立後,一則是對先皇後的悼念,二則也是為太子爺。如今雖說太子爺成人了,但把他母親的一切都取代了,怕太子爺心裡也不受用。況且立政殿裡……信王殿下不是隨皇上同住嗎,我去又是一個不合適。”

  看看,這大胤的後宮都圍著那哥兒倆轉,人到高位時得隴望蜀,新皇後暗中也有她的牢騷。

  星河察言觀色一向很準,皇後起身拾掇桌上鋪排的東西,她適時上前攙扶了一把。

  “上回臣和娘娘在山池院外相遇,那時臣就同娘娘提起過太子爺的心思。冬至那天太子隨侍皇上,皇上說起立後的事兒,是太子爺一力舉薦娘娘……太子爺的心仍舊不變,他說的,別人能當這個皇後,娘娘為什麼不能?終究是念著小時候的情分,那時娘娘對他好,太子爺是個念舊的人。”

  皇後頷首,“我知道太子爺的心。”左不過左昭儀有子,她無子罷了。人麼,哪個不為自己考慮,她這個皇後雖然是撿來的,但既然登上這個位置,名和權就都是實打實的了。沒有人再敢給她小鞋穿,也沒有人再敢不拿她當回事。對於太子的這份恩情,她是感激的,將來依附於他,也是應當。

  星河笑了笑,朝案上看一眼更漏,“過會兒各宮都要來敬賀娘娘,我就不在這裡裹亂了。太子爺說了,邊關現在有戰事,他暫且撂不開手。只要一得閑,他就同信王一道,來給母後請安。”

  那一句母後,讓惠皇後愣了好半天神。

  昨兒還聽見酸話刺耳,今天她就站在了萬人之上。以前聽皇子皇女們管先皇後叫母後,橫豎離她很遠,倒沒有任何感觸。今天這一聲落到自己頭上了,母後……母後……是母又是後,她心裡翻湧著酸澀,漸漸紅了眼眶。

  星河看她的神情就明白,皇後的表現並不是出於感動,更多是對這些年媳婦熬成婆的祭奠。但她目前對太子肯定是心存感激的,因為剛從塵埃裡爬上來,立足還不穩。等再過上一兩個月呢,她會發現別人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左昭儀即便再沒落,她有兒子,自己就算登上了皇後位,到最後也是頂個虛名,將來在奉先殿的牆上占個座兒而已。

  星河有她的打算,不著急,慢慢來。太子想拉攏皇後,必然要經她的手,到時候究竟是太子如願以償,還是宿家中途劫了皇崗,尚未可知。其實宮闈越亂越,於宿家越有利,當初的左昭儀哪裡這麼好拿捏!這位皇後呢,未必沒有掌權的心,只是缺個兒子頂頭。太子這樣集權的人,在他手裡撈不著半點好處,至多像當今皇上尊養太後似的,每逢大節大令把她搬出來供人磕頭,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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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6:24


  一位皇後,只要位置不動搖,價值要比不受重用的皇子高得多。

  星河從溫室宮出來,邊走邊琢磨,怎麼才能讓惠皇後倚重宿家。冷不防一個嗓音從前面傳過來,寒冷的,帶著鋒芒的,輕笑一聲道:“這是誰?我那頭許久沒見宿大人過去請安,這頭皇後一受封,跑得倒比誰都快。”

  星河暗呼倒黴催的,又遇上左昭儀了。這個女人,在這之前都還算有腦子,可自從暇齡公主府的案子轉了風向,她就狗急跳牆,大力地開始擠兌起她來。其實如果手段高超,這時候更應當隱而不發,不得寵愛的皇後,要推下台,在別人來說很難,但在她來說,卻並不是沒有可能。她那麼不遺余力的樹敵,豈不是讓自己四面楚歌嗎,畢竟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她這樣的小人。

  星河笑了笑,笑得很酸澀,一面插秧肅拜下去,“臣給娘娘請安。這一向不得閑,沒能上娘娘的鳳雛宮去。今兒是因奉太子殿下的令,才趕早兒來溫室宮敬賀皇後娘娘。等回頭還要上衙門裡去,臨近年關了,案子陡然多起來,忙得焦頭爛額。”

  左昭儀哼哼冷笑,笑得人脊背發涼,“我也知道,你如今是貴人事忙。遙想當初才進宮那會兒,小姑娘多伶俐乖巧的,還知道謝謝我,讓宿家女兒有幸入太子東宮……”

  星河覺得這女人大概是瘋了,這是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了嗎?既然這樣,她也不必客氣,左昭儀非要把自己和兒子至於那樣險惡的境地,也全由她。

  星河起先還躬著身,她這話說完,她就站直了,溫吞道:“臣到現在,依舊感激娘娘,沒有娘娘臣進不了東宮,也做不成錦衣使。那時候娘娘是瞧著太子爺無人照應,才派臣去的吧,又或者知道先皇後必定要大行,太子爺早晚落得無依無靠,才命臣日夜照顧太子爺,否則以娘娘和先皇後的交情,哪兒能想到這出呢。臣如今兢兢業業伺候主子,幸不辱娘娘的命,娘娘跟前兒,臣也能交代了。再說皇後娘娘,臣先頭去見,一口一個撿了別人的漏,看來怹心裡明白得很。娘娘這是去求見麼?回頭也開解些個,不論是不是撿漏,橫豎已經如此了,都是命。上回皇上和太子爺說起皇後人選,唯恐右昭儀太過中庸,擔負不起這個重任來。太子爺心裡還是有娘娘的,向皇上舉薦娘娘為副後,請娘娘幫著料理中宮事宜。娘娘這些年勞苦功高,闔宮上下誰不知道?這回立後的事兒,臣也暗暗為娘娘抱屈來著,辛苦了這些年,連個副後的銜兒都沒落著……太子爺有這份心是好的,要不誰敢給皇上提這個醒兒呢。您這回也算名正言順了,往後替皇後掌管宮中事宜,身份也不至於尷尬。”

  她不鹽不醬說了一車話,句句都鑿人心肝。什麼副後,這銜兒比扇她嘴巴子還要讓她難堪。左昭儀瞬間紅了臉,皇後別人當,自己還得接著替人擦屁股,太子根本沒安好心,分明是在磕磣她。她算是看明白了,宿家撿著了高枝兒,八成攀上新皇後了,這才敢拿話來噎她。自己曾經的後宮之首,現如今受這份鳥氣,還上溫室宮“求見”,大可不必!

  左昭儀拂袖而去,星河三言兩語氣跑了她,對掖著袖子看著她的背影,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神情。

  這主兒,腸子怎麼這麼短?都來了,半道上又折回去,後宮個個敬賀皇後,唯獨她不,這是拿架子,還是有意和皇後過不去?有時候輕而易舉取勝,並不是自己多高超,是對手實在太蠢。就左昭儀這不肯服軟的性情,將來也不必她費心思對付,落井下石的人就能踩爛了她。

  從宮裡出來,直奔控戎司,進門的時候幾位千戶都在候著,她為來晚了甚感抱歉,“今兒下詔封後,宮裡怪忙的。”

  正打算往牢裡去,江城子邊走邊喃喃自語:“立後不是得大赦天下嗎,那咱們這案子還查不查?”

  大家都呆呆看向星河,星河牽了下嘴角,“別犯懶,大赦天下也沒曹瞻什麼事兒。至多饒他不死,想再官復原職,斷無可能。”

  一行人匆匆進了刑房,還是照著昨天商量好的,讓那些僕婦小廝認人。星河坐在圈椅裡高聲警告:“都瞧好了,認準了你們能脫罪,認不準就是誣告朝廷命官,要當場杖斃的。”

  眾人瑟瑟發抖,一聲是,應得高低錯落。

  這幫人原都在上房伺候,曹瞻小來小往全由他們服侍,就連完事後的熱水都是由他們抬進去的,別說穿著衣裳的曹瞻,就是精著身子的,他們也能一眼認出來。於是幾十只手紛紛指向曹瞻面門,被拖來旁觀的外室們發現大勢已去,紛紛掩口抽泣起來。

  曹瞻臉上五顏六色,一位將軍落得這樣,實在叫人悲傷。星河摸了摸鼻子道:“曹將軍,貪多嚼不爛啊。外室弄上個把就成了,您一氣兒養十房,大胤的半壁江山都讓您吃空嘍。”

  曹瞻起先看不上女官,這回吃了虧,不得不服。他蔫頭耷腦的,“宿大人,我只想知道是誰寫密函告發的我,就是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

  星河沈吟了下,“按說不該告訴您,但念在咱們同僚一場的份上……是您正房太太。”

  曹瞻愣了一下,忽然苦笑起來,武將的大嗓門兒,把大牢都快笑塌了。

  星河從刑房出來,後面江城子追著問:“咱們還沒審出寫密函的人是誰呢,您怎麼斷定是曹夫人?”

  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怎麼突破人犯的心防?就是拿他最信得過的人紮他心窩。你想想,連自己的夫人都指證他,可是大勢已去了,還有什麼狡賴的,都交代了完了。”

  江城子眨霎著眼睛,剛要誇一句大人神機妙算,門外清渭回來復命,說大人的話已經轉呈樞密使,霍大人說下半晌就可動身。

  星河吸了口氣,又長長呼出來,呼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雪已經停了,天也微微有了放晴的跡像。書上有記載,說冬至是“陰極之至,陽氣始生”,過了冬至萬物都開始復蘇了,這場雪,大概是今冬最後一場雪了吧!

  下半晌要出城,她打發葉近春回去稟報了太子爺一聲。要是趕上他正在內朝議事,時候不湊巧的話,也不能怪她先斬後奏。

  她暗裡打著小算盤,飯也吃得匆匆忙忙。約好了德勝門上碰頭的,她已經多年沒有踏出過這座城,不管是去辦案還是干什麼,都像孩子似的,難掩喜悅之情。

  放下碗筷出去看了眼,很好,葉近春還沒回來,太子也沒有半點動靜。今天剛下了封後詔書,政務又那麼忙,他八成是顧不上了。

  她點了徐行之和金瓷隨行,又帶上兩三個番子,整裝上馬,直奔德勝門。從德勝門往北軍營地最近,如果天兒能就此停雪,兩個時辰可趕一個來回。既約了別人,就不能去晚了,晚了顯得不懂規矩,所以她早早兒就到了那裡。瞧一瞧京城的風光,城門上來往的行人絡繹,將近年尾了,小商販也多,挑著擔子往來。偶爾還聽見小孩兒放鞭的聲響,啪地一聲炸,隱約已經有了年味兒。

  金瓷左顧右盼,終於發現了長街上的一隊人馬,叫聲大人,“樞密使來了。”

  星河轉頭看,蕭條的街景兒,忽然注入了鮮煥的色彩,不管那來人是不是霍焰,都有賞心悅目的奇效。

  抿起一點笑,看著為首的人騎著高頭大馬而來。她忽然有些羞澀,不自覺抬起手,悄悄整了整圈領。

  樞密使還是不苟言笑的樣子,朝她拱了拱手,“宿大人久等了。”

  星河說哪裡,“我這回又要麻煩霍大人了,真不好意思的。”

  姑娘家,最溫柔的就是那靦腆一笑。老成的武將堆兒裡穿插進了一個女孩,仿佛兵刃上戴了花兒,就算她從冷血的控戎司來,也還是讓人感覺新奇,且充滿干勁。

  霍焰是領教過她口風犀利的,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看著這個人,又衍生出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況味來。見她笑著,不好意思板著臉,輕輕牽一下唇角,便算回禮了。

  隨行挺多,兩頭帶人,數了數總有十幾個。控戎司和樞密院聯手,這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要論他們的心,控戎司是帝王家的爪牙,難免受些輕視。但案子牽扯,又不得不支應,這可不就是身不由己的無奈嗎。

  星河喜歡這種身不由己,很快便決定了,對付霍焰絕不能用鏟除,必定是拉攏。先前星海和她這樣建議,她還很猶豫,眼下人在跟前,她就動搖了,果真她是喜愛他這個款兒的。

  頭回相見戰戰兢兢,二回相見,心境大不相同。星河撫撫自己的臉,從未覺得被一個男人看著,能讓她心慌氣短。她覺得難堪且不安,拽起鬥篷上的護領,遮住了大半張臉。

  一眾人勒轉馬頭準備出城,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回首一顧,一隊玄衣銀甲的禁衛疾馳而至。隊伍末梢跨著小矮馬的葉近春上前來,“大人,主子爺忙機務,抽不出身來,把禁衛給您調來了,供您差遣。”

  星河覺得頭暈,只得嘆息:“轉呈太子殿下,宿星河謝恩。”

  這會兒可沒什麼旖旎的心思了,瞧瞧這幫釘子似的東宮禁衛,再看看霍焰……人家臉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她覺得掃臉至極,一夾馬腹,率先衝了出去。

  馬背上顛騰,像男人一樣迎風而行,身後鬥篷招展,要追上她還得花點力氣。這麼快的速度,隨行的人必須跟著一同狂奔,到北軍營地時天色將晚不晚,下馬頭一個迎接她的,就是霍焰的警告。

  “宿大人沒有行過軍,不知道其中厲害,剛下過雪路滑,萬一馬失前蹄,連補救都來不及。宿大人急於辦差的心可以理解,但自身的安危也要緊,還請切記。”

  他皺著眉頭,神情簡直有點像星海。星河頓時紅了臉,囁嚅著:“對不住,我一上馬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是在城裡憋久了……多謝霍大人提點,幸好沒有闖禍。回去的路上我會加注意的,霍大人千萬不要笑話我。”

  笑話當然不至於,女人有這樣的膽色也不多見。他對她的印像,一直停留在颯爽上,如今這個印像愈加深刻了,颯爽上又添不要命的那股子衝勁兒,這位女官,著實是大胤難得一見的狠角色。

  不過太子護食兒,也護得不加遮掩。東宮禁衛向來不能隨意調動,這回大動干戈派遣過來,難怪她臉上不是顏色。

  一個有氣性兒的姑娘,不愛處處受人掣肘。太子的脾氣他也了解,雖說兩個人的關系幾乎已經板上釘釘了,可照他的分析來看,宿星河要當真成了太子的私有物,斷然不可能再有機會拋頭露面。一個護著,一個不耐煩……他微微一笑,霍家的男人,對情向來不含糊。

  他的這點細微的表情,自然也落了星河的眼。後來北軍主帥帳篷裡集滿將士,她看他在上首問話,靜靜聽著,並沒有插嘴的意思。心裡暗自思量,南玉書果然老奸巨猾,這幫子北軍都是當年上沙場征戰過的,控戎司的威風在城內叫得響,到了軍中可沒人買他們的賬。這回要是霍焰不出馬,他們這些人除了碰壁,沒別的出路。請不動霍焰,他南大人是斷不肯來的,到時候把案子甩手扔給她,讓她來啃這塊硬骨頭。啃不下來,錦衣使辦事手腕不行,皇上面前就有話可說了——女人嘛,做官終究差了一程子。

  霍焰過問軍務,點了人暫代曹瞻的職,“等回頭案子有了眉目,朝廷自然會重新任命。衛將軍侵吞軍餉,損害的是諸君的利益,大家戎馬倥傯多年,居然在這上頭吃虧,細論起來,是我的過失。”

  他一番自責,將士們自然眾口一詞替他脫罪。生死之交,錢算個什麼。別說拖欠,哪怕不給,喝風也能飽,這就是男人的義氣。

  霍焰轉過頭來看她,“宿大人有什麼示下沒有?”

  星河哦了聲道:“卑職此行只為查檔,軍中的事我不便插手,一切聽霍大人的安排。”

  那就沒旁的要議了,本來也不過客套一句罷了。霍焰傳人來,拿了鑰匙上檔子房,那地方是全軍機要所在,歷年的兵防、邊備、戎馬政令、出納密命全都收錄在此,所以非要員不得入內,以防軍機外泄。

  星河帶來的千戶和東宮親軍只能守在外面,刀筆吏開了門,小心翼翼引著一盞燈往內,點亮了深處的燈架。這裡的燈架也和外面的不同,全拿羊角罩子扣著,以防走水。等最後一個罩子罩上後,刀筆吏向他們揖手,“卑職是未入流小吏,按制不能停留,這就先告退了。也不走遠,只在門外候著,二位大人若有疑問,只管傳喚卑職。”說著復行一禮,緩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大門闔上了大半,只余一道半人寬的縫。檔子房裡剩下孤男寡女,氣氛有些尷尬,不過都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不興那套小家子氣。沈默了片刻,霍焰向西指了指,“宿大人要的兵餉存檔,全在那邊的架子上。只是數量太大,要搬出去,恐怕得傳人進來抬。”

  星河說不必,“只要近兩年的就成,請霍大人做個見證,取兩卷回去過堂的時候用。”

  燭火太遠,她從燈架上端了一盞來。可是一手舉燈,一手翻閱文書不大方便,正琢磨要不要擱在架子上,霍焰從她手裡接了過去,由他擎著,替她照亮。

  堂堂的樞密使給人掌燈,實在屈才,星河不大好意思,“有勞霍大人了。”

  他沒有說話,抬了抬下巴示意忙她的。星河手裡托著籍檔翻閱,眼睛盯在上頭,腦子裡卻是空的。這是她頭回和太子以外的男人獨處,渾身覺得不自在。離得又近,他身上甘松的味道絲絲縷縷飄過來,叫人心慌氣短。

  只是她緊張,他倒不然,“這記檔對得上號嗎?”

  星河含糊應著:“差不多……”

  各自沈默良久,她漸漸能定下神來了,忽然聽見他問:“宿大人進宮多少年了?”

  星河道:“明年二月裡就滿十一年了,宮中歲月靜好,過起來一眨眼的功夫。”

  他微微頷首,“官從內廷做到外廷,宿大人是空前絕後第一人。”

  這話究竟是褒還是貶,叫人不好咂弄。星河不過一笑,“內廷也好,外廷也好,都是為主子分憂。不過邁出了宮門,才知天地浩大,上外廷做官,遠比內廷有意思得多。”

  “宿大人覺得在控戎司當官有意思麼?這個衙門掌的可是刑獄。”

  她調轉眼眸瞥了他一眼,“我以為樞密使大人和其他人不同,原來也覺得女人不能勝任控戎司的差事麼?”她骨子裡那股桀驁的勁頭又被激發出來了,說到底這世上能瞧不起她的只有太子,旁人可不成。

  霍焰說:“霍某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那地方過於陰寒,姑娘在裡頭當值犯衝罷了。”

  可能她的反應過於急躁了,說的話也太衝,今天人家是為她控戎司的差事才頂著寒風跑了這一趟,倘或他不來,她們一干人,連北軍大營都進不來。

  她剎了性兒,羞赧地致歉:“卑職好像過於急進了,請大人見諒。正因為我是女官,別瞧面兒上挺風光,其實自己心裡也怯。就說這北軍幾萬的兵馬,霍大人不出面,南大人來或許還有個說頭,我來呢,誰也不會拿我當回事。畢竟是女人,京官兒賣面子,到了軍中則不然了。女官當差多有不便,這是沒法子的事兒。所以您瞧我們主子,特特兒打發了東宮親軍來,也是怕我吃虧。”

  說起那些東宮禁衛,太子爺確實煞費苦心了。霍焰不置可否,寥寥一笑,星河也不再計較那許多了,收拾好需要的文書抱上,對霍焰道:“就這些吧,霍大人放下燈,咱們可以出去了。”

  然後就是連夜的翻查,傳各部官員來問話。他們的供詞與文書記檔一一對照,發現太多的疏漏之處對不上號。星河偏過頭看做狀子的筆帖式,“都記下了?”

  筆帖式道是,“全都記錄在案了。”

  她頷首,“那就交給各位大人畫押吧。”抬頭看看帳外,天色將要亮起來了,她撫了撫發燙的前額,對圈椅裡陪審的樞密使笑道,“為我們衙門的事兒,害大人整夜不得睡了。”

  霍焰擺了擺手說不礙的,“當初行軍作戰幾天幾夜合不了眼,這一夜算個什麼。”

  也許家裡沒有需要交代的人,所以在哪裡過夜都不是事兒吧。

  筆帖式把整理好的公文交星河過目,確認無誤後都收拾起來,這時東方既白,原本是要立刻趕回城的,火頭軍卻抬了木桶進來,笑道:“大將軍和宿大人難得來北軍,辛苦了一夜,不能空著肚子回京。咱們這兒沒什麼好東西招待,高粱煮小米兒,大人們身上暖和了再上路。”

  軍中的夥食能有什麼吃頭,可星河一眼瞧見了碟子裡翠油油的鹹菜,“這是瓜皮不是?”

  火頭軍噯了一聲,“夏天包了城外一片瓜地,瓜太多了,到最後吃不完,刮了裡頭紅瓤兒,把皮留下做了鹹菜。大人放心,這瓜皮洗了十來水,干干淨淨的,絕不腌臜,您放心吃。”

  要是兵卒吃剩了的,她倒確實不敢上嘴,可既然是切了直接做的,那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她喝小米粥就瓜皮,嚼得嘎嘣響,邊吃邊道:“是個好東西啊,我小時候常吃這個,可惜進了宮就吃不著了。”

  霍焰瞧著她,辦事的時候像模像樣,可到底是個姑娘,不經意的時候還是天性外露了。

  她吃得高興,扭頭看看邊上的醬菜碗,“我好這口,這個讓我帶回去吧。”叫金瓷,“給倆錢,算我買的。”

  金瓷要掏荷包,火頭軍忙推辭,“大人喜歡是咱們的榮耀,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哪兒能要您錢呢。您只管拿,不夠後廚多得是。”

  她說不必,這些就夠了。想著太子沒嘗過這個東西,上回和他說,他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這回非得讓這金窩兒裡長大的寶貝見識見識。端上來的東西霍焰也要用的,來前必然有人試過菜,相對安全。等帶回去洗淨了再驗一輪,就沒什麼要緊的了,讓那皇城之中的鄉巴佬瞧瞧,什麼叫土菜。

  用油紙把瓜皮包好,她揣在自己懷裡隨身攜帶,可在樞密使看來,這姑娘是饞得沒救了。他側目不已,“交給千戶吧,宿大人不必親自帶著。”

  她說沒事兒,牽起韁繩一抖,“霍大人,咱們這就上路吧。”

  回去的路自然更不好走了,雪地融化,變得泥濘,來時花了一個時辰,回去就得多上一倍。馬蹄踩在雪水裡,噗哧直冒泡,好不容易進了城門,看看那些高頭大馬,一匹匹都是四爪烏黑的了。

  星河同樞密使道別,場面話又說了一遍,聽的人仍舊是淡漠的神色,回禮說:“宿大人不必客氣,北軍軍務失察,我也難辭其咎,若還有用得上霍某的地方,宿大人盡管開口。”

  星河道好,“料想是沒有勞煩大人之處了,今日多謝,改日結案,卑職請大人痛飲一杯。”

  霍焰微點了點頭,拱手之後便分道了。

  徐行之見她眼下青影沈沈,便道:“曹瞻的案子,憑這些證物和證言就能定罪。大人昨晚忙了通宵,今兒先回去歇著吧。”

  星河也覺得乏累了,畢竟路上奔波,小肚子裡墜墜的,女孩子就是這上頭麻煩。

  她掩口打了個呵欠,“那我先回宮,你們也好好歇一歇。明天進衙門結案,送十二司復審,然後差事就算辦完了。”

  千戶和番役齊聲道是,她調轉馬頭,不緊不慢往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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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6:55


  茵陳在宮中的每一天,都是百無聊賴的。

  早上起來盼著吃盒子菜,吃完了各宮溜達一圈,檢查一下宮人當值有沒有偷懶兒。人走過去,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窗沿上一刮,瞧瞧有沒有積灰。然後等中晌的碗兒菜,吃完了睡個午覺,下半晌在東邊的配殿前曬曬太陽,不多會兒就該吃晚飯了,吃完了發一會兒呆,星河姐就回來了。

  她在東宮沒有什麼具體的作用,仿佛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她唯一露臉的一回,是爬上太子爺的床,又給轟下來了。那時候大家嘴上不說,其實背後都笑話她。其實她是無所謂的,當初家裡把她送進來,她就不是衝著太子,是衝著宿星河來的。她喜歡這傳奇式的女官,跟唐朝的上官婉兒似的,人精干,喜歡權勢,長得又漂亮。現在是她極盛的時候,掌管著那麼險惡的衙門,依舊遊刃有余,所以宿星河對她的吸引力,遠比太子爺強。照她的話說,太子見天板著臉,長得好看也不頂用,催命鬼兒似的。她是家裡溺愛到根兒上的孩子,十幾個男孩兒裡獨她一個女兒,進宮受他這份宣排,往後還和別人一塊兒搶他,有意思麼?不過星河姐要是跟他的話,她倒也願意搭個夥。可瞧他們這模樣,要好不好的,似乎不像外頭謠傳的那樣。

  男人和女人攪合到了一處,女人哪兒還能這麼鐵骨錚錚,見了那男的,早化成水了。她就見過房裡丫頭和她三哥勾搭上後的樣子,離著二裡地呢,花搖柳顫都快站不住了。星河姐可從來沒有,她一口一個臣的,連“我”都極少用。有過那層關系還能分得這麼清?茵陳年紀雖小,卻不好糊弄。

  今天吃過了盒子菜,又無事可做了,上北邊典膳廚的梢間裡看人做羊角燈去。羊角燈的材料是宮外運進來的,都是挑選的上好的羊角,切了頭尾,剩中間一截,擱在大鍋裡,加蘿蔔絲一塊兒煮。大火燒得旺,那羊膻味兒也隨熱氣飄散出來,她捂著鼻子看他們拿笊籬把羊角撈出來,手藝熟練的老太監用楦子撐。真奇怪,那麼硬的羊角,居然能撐開,撐開後變得又薄又亮,想讓它什麼形狀就什麼形狀。以前她只知道用燈,從來不知道怎麼制罩子,今天看見了,驚嘆這世上萬事萬物存在都有其奇妙的地方。那麼星河姐那樣的存在,肯定是巧奪天工的手筆。

  正想著,忽然看見她從宜春宮門上進來,茵陳一陣驚喜,馬上蹦了出去,“星河姐,您怎麼這會兒回來了?”

  星河說:“我昨兒出城了,今早才趕回京來。一夜沒睡,再加上騎馬,兩只眼睛都快瞎了。”

  她一聽了不得,趕忙上前扶她,一路扶進了命婦院裡。叫蘭初打熱水來,絞了手巾捂在她眼睛上,“暖和暖和就好啦。以前我哥子隨皇子們狩獵,回來也鬧眼睛疼,我娘就是這麼給他疏解的。”

  蘭初在一旁看著,“侍中懂得真多。”

  茵陳齜牙笑了笑,全當她在誇她吧。

  “好點兒沒有?”她坐在炕沿上問。

  熱手巾放上來,眼睛就活過來了,星河逸出長吟:“可救了我的命了。”

  蘭初來解她的官服,碰倒胸口一個鼓包,壓上去還有油紙的脆響,便咦了聲,“這是什麼?”

  星河忙捂住了,說沒什麼,“從北軍拿回來的機要,動不得。”這麼著才忽悠過去,要不蘭初那個天也敢啃一口的主兒,吃食落到她手裡還能剩下嗎?

  她為了分散她們的注意力,開始東拉西扯,“昨兒宮裡熱鬧吧?新封的皇後,侍中和她們一塊兒敬賀去沒有?”

  茵陳說:“我是哪個名牌上的人物,爬個床都能給蹬下來的人,去了也是招人笑話,我才不跌那個份子。不過我聽說了,闔宮上下,就左昭儀一個沒去面見皇後主子。比起那刺兒頭來,梁夫人可聰明多了,人家一樣有兒子的,人家就去。我聽說梁夫人素來順風倒,以前巴結左昭儀,這一回一看左昭儀沒戲,又上皇後那兒湊趣去了。皇後娘娘也給她臉子,留她溫室宮用飯,瞧這樣子,怕是兩頭要結盟了。”

  蓋著眼睛的星河姐聽見這話,一張檀口悠悠仰起來,唇角秀致,菱角似的。茵陳也跟著笑了,“姐姐,您笑什麼呢?”

  星河道:“捧高踩低,這不是人之常情麼。”可她心裡知道,頭前山池院裡叮囑梁夫人的話,那頭開始慢慢實行了。

  皇上不是只有一個兒子,無論如何在皇後面前露露臉,終歸是好的。目下還是以平衡為重麼,皇後如果有私心,必然希望有人能夠抗衡太子,以便給自己爭取更多時間。梁夫人那頭呢,簡郡王四處活動,眼瞧著要加官進爵,她的兒子跟在人後頭辦雜差,四個兒子裡頭最下乘的,這叫人怎麼甘心?所以要露臉,要在皇後跟前討好,皇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加上老三受了內閣的推薦,上外征集糧草去了,要是這差事辦好了,南北兩頭戰役的補給都能妥善調度過來,回頭的出息,可不比霍青鸞小。

  四個兒子,除了最小的信王皇上舍不得讓他出京辦差,其余的都在各自使勁。太子雖占了出身上的優勢,但榮辱有時只在旦夕之間,誰又能保得萬世基業永垂不朽?皇子個個都有當皇帝的夢想,以前無人相助,想也是瞎想。如今有人願意推波助瀾,不說一氣兒登上帝位,先進了王爵,好歹不用三天兩頭受老大的鳥氣了,何樂不為!

  “這事兒左昭儀知道麼?”星河喃喃問,“知道了不知是個什麼想頭,腸子不得悔青了麼。”

  茵陳聳肩說天曉得,“皇上沒立她當皇後,是因暇齡公主不爭氣,對她還是有情義的。興許她想著,將來還有把皇後趕下台的一天,她再重新風光一回,填補上去。”

  這小小的腦瓜子,琢磨的東西還挺多。星河和她們閑聊了兩句,困意漸次湧上來,便不言聲,慢慢睡著了。

  一覺睡到下半晌,朦朧間聽見太監拉風箱的聲兒才醒過來。看看時候,申時三刻,掙紮著坐起來緩了緩神,下炕洗了把冷水臉,腦子才從困意裡掙脫出來。

  摸了摸懷裡的油紙包兒,找出銀針來仔細驗毒,驗完了尤不放心,每塊的邊角都咬下一小塊來,自己親試。西瓜皮依舊是那咯嘣脆的西瓜皮,她嚼在嘴裡,心裡卻五味雜陳——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仔細的驗毒,唯恐有人使壞,想害死他。照著自己的立場,他要是出點事兒才好,可自己就是個奴才坯子,干慣了這個,不干還虧心了。

  垂頭喪氣,拿涼白開清洗了好幾回,上典膳廚去,找了梅子酒和麻油,就這麼涼拌,味道最正。她去麗正殿的時候太子還沒回來,小小的食盒擱在炕桌上,她不敢讓人接近,自己巴巴地看著,看了近兩個時辰。

  天黑得透透的了,檐下開始上燈,隔著桃花紙看,恍惚的一排光暈升起來,升到和璽彩畫下。那描金銀的龍鳳被燈一照,顯出朦朧的美態,在寒冷的夜裡,照舊光華奪目。

  廊子上傳來一串腳步聲,檻窗就像皮影戲的舞台,光暈之下一個軒昂的側影走過,後面跟了好幾個蝦腰的太監。她站起來迎出去,太子跨進麗正殿,輕飄飄乜了她一眼,一句話都沒說。

  主子爺心情不好,想必機務上遇事了。這兩天忙得日夜不眠,他的辛勞可不比她少。太監們退出去,她上前支應:“主子,我回來了。”

  他仍舊不說話,坐在寶座上翻他的陳條。在她幾乎以為他不想搭理她的時候忽然出聲:“昨兒一晚上飄在外頭,高興壞了吧?”

  她溫順地答應:“還成。”

  他從陳條上抬起了眼睛,“還成?幾時回宮的?”

  她說:“動身得早,巳時前後就回宮了。回來臣睡了一覺,睡到太陽下山才起身。”

  他聽後未置一詞,可誰知道他憋得都快炸了。千算萬算,算漏了霍焰也是男人,雖然老了點,但人家死了老婆,又沒孩子,現在正是如日方中的時候,兩個人在一間密閉的屋子裡待了那麼久……沒發生什麼事兒吧?

  陳條是看不進去了,他只覺沈甸甸的,這回不好料理,霍焰不像樓越亭,論輩分他是皇叔,他做媒做不到他頭上去。按理不應該擔心的,霍焰不是那樣的人,可男女間的事誰說得準。男未婚女未嫁,未嫁的這位過年高齡都二十三了,擱在外頭誰要?只能給人做填房。

  這麼一想,太子覺得自己綠雲罩頂,有些坐不住了。

  “宿星河,你過來。”他招了招手,憋著壞的時候他一般親切地稱呼她為“星”,連名帶姓地叫,就證明不打算委屈自己了。

  星河撫膝過去,老老實實說:“臣在,主子您吩咐。”

  太子爺順了順氣道:“北軍檔子房,存放的是機要,外人不得入內?”

  星河道是。

  “控戎司和北軍不屬同宗,你入北軍軍營,算不得‘內人’吧!為什麼你要進檔子房?讓霍焰和他的長史進去不行嗎?”

  星河明白了,這回又為這個較起勁兒來了。她舔了舔唇說:“臣……”

  結果太子一聲斷喝,“舔嘴嘬腮,一看就是心虛。”

  星河愣在那裡,果然要挑你的刺,連你伸伸舌頭都是罪。可她不能逾越,人家有使性子的權力,誰讓人家是主子呢。她歪著腦袋,掖著兩手說:“您別著急,聽臣把話說完。臣身負皇命,入北軍軍營是查案子去的,那間屋子裡有臣要的證物,必須拿這個呈報十二司,才好定曹瞻的罪。臣獨自前往,北軍那夥人沒誰買臣面子,只有請了樞密使,那間檔子房才能開鎖。十年的存檔啊,裝滿一整間屋子了,什麼樣的文書有用,只有臣心裡門兒清。可臣不能單獨在那間屋子裡呆著,邊上得有監督的人,防著我窺探機密。我和樞密使同處一室不是我願意,是職責所需,您能明白嗎?好啦,您別再生氣了,沒誰會戳您的脊梁骨,說您的人和樞密使搞到一塊兒去了,您就放心吧。”

  這回她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太子竟然被她堵得啞口無言,這不合常理。

  滴水不漏,邏輯縝密,越是這樣,越叫人起疑。

  太子拿手撐著半邊臉頰,蹙眉打量她,“我竟然覺得你說得很在理。”

  星河笑了,“可不嘛,本來就很在理。”

  “不對。”太子搖頭,“你是事先打好了腹稿的……說說你對霍焰的印像。”

  她這會兒要說他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擺明了是找死。可要是把人說得太不堪,又有作假的嫌疑,於是她說:“樞密使這人吧,似乎不好相處啊,臣和他共事,心裡戰戰兢兢的。他瞧臣一眼,臣就怕自己哪裡做錯了,小時候讀書面對先生,都沒這麼緊張過。主要還是年紀懸殊太大了,他要是再長我兩歲,都能當我爹了,怕也是應當的。”

  這下太子覺得比較中聽了,還算是句人話。不過宿星河心眼兒太多,誰知道她是不是有意挑他愛聽的說。

  太子決定反其道而行,“其實這人並沒有那麼不好相處,不過沙場上歷練久了,再難改那硬脾氣罷了。他身手好,功夫俊,你是沒見過他練兵的樣子。”

  星河說:“不不不……再俊能比得上咱們主子?我不信。”

  太子聽後渾身都透著舒坦,含蓄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徐娘半老,還風韻猶存呢……誒,你的意思是想得空去看他練兵?”

  一位武將,最吸引人莫過於校練場上氣壯山河的樣子,是個姑娘都能給弄得五迷六道的。她要是想去,那是絕對不成的,太子預先就否決了,“校場上的人都脫了衣裳操練,你去不合適。”

  星河斜眼瞧人,分明不信,嘴裡還嘟囔著:“我也不是沒見過沒穿衣裳的男人,主子在我跟前不就光過膀子……”

  結果招來了太子好大的不滿,“混賬,你拿我和那幫野泥腳杆子比?”

  星河訕訕不敢說話了,也是的,人家一身糙肉,他一身精肉,能一樣麼!

  她耷拉著腦袋,耷拉著眉眼,就那麼戳在眼窩子裡,不見不放心,見了又置氣。

  太子想起昨晚上的熬心熬肺來,十年,整整十年,東宮裡就沒缺過這個人,抽冷子說她不在,他還怔了好一回。上哪兒去了?想起來了,出城上北軍營地去了。不是她一個,帶著千戶和番子,還有樞密院的大人物,霍焰。其實見過霍焰的人,十個有九個會覺得他“後生”,年紀確實不小了,但身形和臉卻像定住了似的,十年前回京是什麼樣,十年後依舊沒有改變。如果哪天要和不知根底的人相親,騙人說他三十,人家肯定也信。起先說她和霍焰同行,他倒是很放心的,可後來問了隨行的禁衛,說宿大人和樞密使一塊兒進了檔子房,一呆就是半個時辰,太子爺就徹底按捺不住了。

  要不是國事巨萬,他非得提前回來拷問不可,問她有沒有動歪心思,看上人家,或者說有沒有干禽獸不如的勾當,強行勾引人家。總之就是不放心,這人擱在哪裡都不放心,收在東宮收不住,放出去又怕她移情別人——雖然她從來沒在他身上動過情。

  太子左右不是,七上八下。不甘心,還得試探,於是長籲了口氣道:“其實我有個想法,想同你說,不知你怎麼樣,會不會生氣。”他一面下餌,一面察言觀色。

  星河嗯了聲,“什麼事兒?”反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太子猶豫了下,袖籠中的雙手慢慢緊握成拳,臉上還是笑模樣,“說句實話,你這麼大年紀的,出了宮也不好找人家。原本有個樓越亭,可惜樓將軍如今有了下家,等不了你了。你瞧……霍焰這人成麼?有房有田有功名,人也生得不賴。要是你有這個心,等找個機會,我同皇上說清了咱們的事,請他給你指門婚。別說你還是黃花丫頭,就是真和我有染,配他一個鰥夫足夠了。”說著又換了個憂傷的語調道,“你看你在我宮裡這些年,我什麼都沒能給你。青春在我這兒蹉跎完了,我得給你想好退路,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你說呢?”

  叫她說什麼?他該不是把她當傻子了吧!霍焰這樣的人,拉攏過來就是如虎添翼,到時候五軍都督府全攥進宿家手裡,別說擁立敏郡王,就算擁立沒影兒的五皇子,也不是毫無勝算。他會拿江山社稷送人?打死她也不能信。這回又出麼蛾子來坑她了,她知道,八成盯上霍焰了。可人家是叔輩兒的,他除了在這兒呲打她,也沒別的招兒了,所以抓耳撓腮呢。

  橫豎兩個人鬧慣了,捅一回肺管子也沒什麼。她做深思狀,慢聲慢氣說:“要是能行啊,倒甚好,只怕人家看不上我。”

  太子哂笑道:“可你先頭還說的,他再大你兩歲,就能當你爹了。”

  她揉著衣角道:“大點怕什麼,大點兒知道疼人,主子不也這麼說的嗎。”

  仿佛山巔巨石傾瀉而下,結結實實把太子壓趴了。看來她還真動起心思來了,是瞧人家手上有兵權,想和她哥子的整合,來個京城內外一鍋端嗎?這女人太壞了,虧他昨晚一宿沒睡,躺下又起來,總琢磨她在外頭怎麼樣了。人家呢,和樞密使孤男寡女相談甚歡,還什麼“大點兒知道疼人”,她的心怕不是肉做的吧!

  太子臉上陰雲密布,像沈進了深淵,點個頭都又慢又費勁,“好啊,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頭回和人家打交道就瞧上人家了。春天還沒到呢,你這樣不嫌磕磣麼?人家可是死了老婆的,克妻知道嗎?別回頭跟了人家,叫人家當鹹菜腌了,壓在甕裡零星洗著吃。”

  這人說話太損了,她一向知道他嘴毒,可把人擠兌成這樣有意思嗎?

  說起鹹菜,那瓜皮還在炕桌上放著呢。她遙遙看了眼,覺得自己是白費了心,那麼老遠的路夾帶著回來,弄得自己一身鹹味兒,人家還拿話噎你。其實他有什麼想說的,一氣兒說完不好嗎,非得這麼一片一片的淩遲人。她嘆著氣看他,“主子,和您報備一下,曹瞻那案子差不多查得了。明兒我上衙門把案子結了,讓十二司用了印,就發軍機值房呈報皇上。”

  太子別開了臉,“別和我說案子。”

  可不說案子說什麼呢,他這會兒一點就著的。她只好觍著臉哄他,“我的主子,您今兒又遇著不順心的事兒了?我知道您機務忙,這也是沒轍,誰讓您在其位呢。至於我,在外奔波不也是為朝廷辦事麼,您瞧您說對付誰,我就對付誰,您還有什麼不高興的?那個霍焰,我瞧他確實不賴,要臉有臉,要氣度有氣度,是個姑娘都喜歡這樣的男人。可我這會兒不是在宮裡嗎,沒您的話,我這輩子都出不去,更別提嫁人了。我還記得您想讓我當嬤嬤呢,一個嬤嬤是沒資格瞧上別人的,這我知道。”

  可她說了半天,就讓他聽明白一句話,那個霍焰,她確實瞧著不賴。他氣得心裡四海翻騰,站起身在她面前走了一圈兒,“是個姑娘都喜歡半大老頭兒,你們姑娘該不是全瞎了吧!瞧瞧我,我覺得那話按在我身上還差不多。”

  他在她面前來回走,其實他就算化成灰,她也能照著記憶把他重新塑起來。

  反正和誰都要比一比,叔叔輩兒的,也照比不誤。星河含著笑,很寬容地打量他,“您是自然的,出身那麼輝煌,長得又齊全……就是咱們認識這麼多年,您的好我也看不出花兒來了,就像……”她伸出兩只爪,晃了晃,“自己的手,擱在自己眼前,今天握著筆,明天盤核桃,您能說出它有什麼不一樣?”

  太子灰心喪氣,“認識了太多年,香的也變臭了。”說好了近水樓台的,結果月亮沒撈著,自己栽進去了。可郁悶歸郁悶,其實對付霍焰的法子還是有的,他說,“你喜歡霍焰嗎?正好南北都有戰事,我派他出去打仗吧。”

  星河愣住了,果然官大一級,怎麼都能想法子收拾你。

  “我也沒喜歡霍焰,就是覺得他這樣的不錯而已。”她忙轉過身去拿那個食盒,揭開蓋兒讓他看,“我給您帶好東西回來了,您瞧這是什麼?”

  他探頭一看,“倭瓜?”

  她碰一鼻子灰,臊眉耷眼說:“也差不多。您還記得我和您說過的翠衣嗎?這可是好多年沒見的了,今兒湊巧,在北軍的鹹菜甕裡見著了。您沒吃過這個吧?我特意帶回來給您嘗嘗的,您要來一塊兒嗎?”

  “翠衣?”太子皺起了眉,“真有人吃這個?”抽了像牙箸,夾起一塊來,神情是嫌棄的,可是心裡滿滿的幸福都快溢出來了——這是她長途跋涉給他帶回來的瓜皮啊,辦案子都沒忘了他,還說心裡沒有他?女人啊,就愛瞎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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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7:16


  太子美滋滋咬了一口,細品品,除了脆,好像也沒其他特別。本來想隨意抒發幾句感想的,但見她滿臉期待,他忽然又不好意思說這瓜皮就是瓜皮,他嚼上去和嚼蘿蔔條沒什麼區別。

  “怎麼樣?”她眼巴巴的,“想好了再回答。”

  太子唔了聲,“這滋味兒,像站在山巔,看見雲海奔湧,百川歸心。”

  這麼高的評價,太子果然是太子,吃慣了錦衣玉食的嘴,也能從最底層的東西裡發掘出無盡的美好。星河輕輕微笑,細著聲氣兒說:“看見這個,我就想起我爺爺來了。小時候夏天,院子裡搭涼棚,涼棚底下有口井,買來的瓜都放進井裡湃著,撈起來切開,瓜瓤冰冷的,都激牙呢。我們吃瓜,其實誰也不渴,下狠勁兒吃,就為吃完了把翠衣拾掇起來,好腌鹹菜。”

  太子明白,她吃的並不是瓜皮,是對往昔歲月的懷念。

  慎齋公的那件事,無異於一味穿腸的狠藥,讓宿家知道要自保,就得手上有權。老爺子出事兒那時候,星河大概已經回京了,經歷了一場兵荒馬亂的變故,姑娘家兒的也那麼孜孜不倦地鑽營起來。要怪,當然不能怪她,只能怪朝廷。然而小家有小家的旋不開磨,大家也有大家的掰不開鑷子。朝廷辦事,棄車保帥由來是準則,所以他們不願意當那卒子了,要當將軍。有錯兒麼?沒錯。可活動得太過,超出了他能容忍的範圍就不好了。

  他低下頭又吃了一口,這回品出了一絲夏天的滋味兒,是那種利落的清爽,帶著甘香的,從舌尖一直竄進鼻腔裡。

  “你們也算世家大族,過得這麼節儉做什麼?”

  他不懂,並不是節儉,只是一種生活的趣致罷了。江南好些人家都有這種習慣,況且勤儉持家嘛,本也是他們的祖訓。

  星河追憶過去,人站在這裡,心境回到了小時候。太子擱下筷子問:“從北軍營地帶回來的東西,你膽兒還挺大,敢往我跟前遞。”

  她說:“我揣在懷裡帶回來的,沒經別人的手。”說著側目看他,“您怕麼?怕有毒,怎麼還往嘴裡塞?”

  他背著手嘆息:“就衝你路遠迢迢帶回來的這份心,就算有毒,我拼死也得吃。”

  誰敢往太子爺的吃食裡下毒,一家子老小的命都不想要了。他知道她比他更小心,所以才那麼放心吧。不過這句話說得倒是很圓融,要是平常也有這份練達,兩個人也不至於老是針尖對麥芒了。

  太子之前的不舒心,早在她的這片情義裡化為烏有,一想起這瓜皮是貼著她的胸房帶回來的,他就一陣陣熱血上湧。

  八成是火龍子燒得太熱了,他推開了東邊的檻窗,朱紅的窗屜子外有一輪巨大而明亮的月,乍見心頭一驚。久雪未晴,沒想到轉眼是十六了,他喃喃著:“再有半個月該過年了。”

  星河應了個是,“時候過起來真快,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太子卻有他得惆悵,“過了年可二十三了……”再這麼耗下去,別說皇父等不及,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了。

  他回頭看了星河一眼,她就站在他身後,仰著腦袋,也在看月亮。月亮的光影在那雙灼灼的大眼睛裡投下銀波,分明辦事不留情的人,憑什麼長了那樣一雙眼睛?他衝口而出:“星河,你想過將來會怎麼樣嗎?”

  將來太遙遠了,誰知道呢。她搖搖頭,沒回答,視線也沒從那輪明月上移開。

  太子發現這麼下去不行了,他一百年不開口,她就一百年裝糊塗。其實她未必不明白他的心,只是背後有整個宿家,她不是不愛,是愛不起。橫豎這就要到年關了,正月裡人的精神頭也松散,他干脆想個轍,挑明了得了。

  思及這個,太子又想嘆氣,要說坐實,前朝內朝哪天不見宿寓今,先和丈人爹通個氣兒,比什麼都強。可是這宿大學士腦後有反骨,他支持霍青鸞,支持霍青霄,對他一向陽奉陰違。畢竟不是蠢人,知道落進他手裡不得活,他也確實不待見那家子。這種野心勃勃的外戚,留著是隱患,就算本朝不敢如何,將來到了他兒子執掌天下時,這外家必然要吞吃社稷的。既要留下星河,又要壓制宿家,事兒棘手,卻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他微微錯後一點兒,“星啊,過年我陪你回家吧。”

  星河愕然轉過頭來,“陪我回家?”

  “你不是十來年沒回過家了嗎,不想家去瞧瞧?瞧瞧爹媽,還有那兩個侄兒。”

  星河自然是想的,回去一趟原本也容易,可在家過節,那就太難了。她說:“我能在家住一晚嗎?”

  太子點點頭,“隨你高興。”

  “說準了不許反悔。”她覷他臉色,“誰反悔誰是王八。”

  太子不大高興,“你怎麼老是王八王八的,罵爺們兒王八好聽來著?”

  她憨憨一笑道:“不過是個說頭兒,您不反悔,想當也當不成不是?”

  他白了她一眼,這滾刀肉,有時候真讓人招架不住。既然好處許了,接下來該談條件了,“往後沒什麼要緊事兒別見霍焰,人家年紀大了,經不起你招惹。”

  星河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只是默然看他。太子有些不悅了,“怎麼,這點要求很難做到?”

  她搖搖頭,“我只是奇怪,為什麼您非不讓我見霍焰呢。官場上來往多了,誰知道什麼時候要同樞密院打交道?”

  如果他能大聲說出來,害怕霍焰把她騙走,害怕她會喜歡上他,也許好多事兒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不能,在沒有解決宿家這個難題前,他說的一切話都是白搭。以她的脾氣,會毫不猶豫選擇宿家,他的死活,遠遠比不上她家族的興亡。

  太子爺高深一笑,“他畢竟是族親,大胤三軍都以他為楷模,我不願意他晚節不保,往後議著事兒忽然笑起來,那多敗名聲……”

  其實那個敗過了名聲的人是他,他曾經在兩儀殿的內朝上,當著皇父和臣工們的面傻笑。所幸都是過來人,年長的見了他這模樣,大家都心領神會。所以後來皇父毫不懷疑他和她是一對兒,催著生孩子,對像也只限於她。

  可惜那些她都不知道,她對他以外的男人個個挺有熱情,唯獨對他,像山珍海味吃久了,味如嚼蠟。他知道,不睡上一睡,她心裡永遠繃不起那根弦兒。可睡又不能白睡,他雖然也渴切,卻絕不會像外頭潑皮似的亂來,他是大胤的儲君,他有他的底線和尊嚴。

  兩個人靜靜站著,站了許久,晚風拂面,寒氣依舊未散。發熱的腦袋需要冷卻,他在這時候也很願意同她談一談朝中的局勢,“朝廷財政,我一向是不監管的,原以為這些年風調雨順,國庫應當很充盈,沒想到南北戰事一出,才知道花架子擺了那麼久,丁吃卯糧,越吃越空。如今要打仗了,老三負責征集糧草,舉薦他的人不知是保他還是坑他,成了雖然立功,敗了卻是貽誤戰事,少不得要吃掛落兒。他出去了七八天,今兒收著了他的請安折子和陳條,據說奔忙了這些天,只籌得了三萬石糧食。”

  三萬石確實是杯水車薪,他這些意有所指的話,聽上去也不甚中聽。內閣對敏郡王的推舉原本是她父親促成的,敏郡王辦事欠火候,辦不成實在是他無能。不說外埠,就說承德、懷來那一線,多少的佃農和富戶,石頭裡也能榨二兩油出來,他卻不能,怨得了誰?

  星河低著頭,籌糧的事繞開了說,只道:“既然軍需不足,南邊已經開始征調的軍隊不能停了,北邊還沒開戰,實在沒法子,想個轍退而求其次嘛。”

  他望著那一輪月頷首,“退而求其次……說說你的想法。”

  星河衝他一笑,“我的法子很好,可就怕皇上要罵娘。”

  太子納罕了,“你八成又想出什麼缺德的餿主意來了。”

  什麼叫缺德呢,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就是好轍,“我的主意堪稱一舉兩得,烏達汗王不是想求娶天朝公主麼,這兒有位新寡的公主,那位汗王要是不嫌棄,把她娶到草原上去得了,也省得星海那頭被她攪得雞犬不寧。”

  太子長長哦了聲,“原來說的是暇齡,她瞧上你哥哥這事兒我也聽說了,按說一位公主這麼自降身份,真是不應該,可情字最難斷,她要是甘願給你哥子做妾,也是件光耀門楣的事兒……”一壁說,一壁笑,“誰讓你宿家的兒女都妖精似的,招人愛呢。”

  星河嗔起來,“什麼時候啦,您還打趣。星海上回和我說起這事兒,我看他愁眉苦臉的,公主賴在咱們家,我爹連上報皇上都不敢,唯恐皇上索性來個玉成,那家裡就真亂套了。”

  太子倒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當初不是和簡郡王那頭交好嗎,這回暇齡干得漂亮,叫他們知道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主兒要是盯上誰,大家都別想安生,皇父雖反感她下降後的作為,但畢竟打頭上起就疼愛到今天,即便她再出格,事到臨頭也不能看著她自生自滅。

  星河還在盼著他回話,“您說我的法子成不成?我瞧就挺好。”

  “好什麼,讓暇齡嫁到草原上去,配那些半開化的野人,皇上必定是不答應的。”說著轉過眼來一瞥她,“如今我沒監國,你的那些餿主意沒法暢行無阻。等將來吧,將來你瞧誰不順眼,都給送到外埠去,成不成?”

  這就沒什麼可商議的了,星海自己招惹的桃花兒,自己想轍擺脫吧。星河有氣無力地應了,兜了一圈,話又說回來,“敏郡王籌糧的事兒可怎麼處置,他不成就重派一個精干人兒去,沒的延誤了時機。”

  太子倒是很篤定,“老三是老實人啊,老實人辦事不知道動腦子。我給他想了個法子,好歹先應付了眼前的難題。”

  他能那麼好心?他們兄弟烏眼雞似的,敏郡王一直跟在簡郡王屁股後頭打轉,太子和那兩兄弟不對付由來已久,要緊時候不坑一把就不錯了。

  星河欲問是什麼法子,又怕招他懷疑,想想還是忍住了。盒子裡的西瓜皮,看來他是不稀罕,也是的,貴人們就嘗個鮮罷了,這東西畢竟沒有海參魚肚那麼叫人舒襯。於是她上前收拾,仔細蓋好了蓋子,打算帶回去。剛要拿著退出去,他出聲把她叫住了:“你干什麼?放下。”

  星河為難地說:“擱在您這兒別浪費了,還是便宜我吧。”

  “送了人的東西興要回去的麼?”他指了指炕桌,“你給我放下,半夜裡傳粳米粥來,我下粥吃。”

  總算是領情的,沒枉費她從北軍長途跋涉帶回城。她訕訕又放了回去,不過他說半夜傳粥,奇道:“主子今兒夜裡還熬通宵麼?這麼著人會垮的,歇歇吧。”

  他搖頭,攢起的眉峰如劍,有了重任在肩的壓迫感,長舒一口氣道:“回來就是換身衣裳,過會兒還要上嘉德殿去。將近年關了,一大攤子事兒要處理。”

  太子不易做,目下不過尋常政務,要是哪天監了國,那更是堆山積海的文書奏折,看都看不完。星河知道機務忙起來是什麼樣的,不會像一般女人似的,什麼都不管,一味地勸多作養身子。她琢磨了下,“前兒夜裡趕了個通宵,昨兒應該睡過囫圇覺了。那您去吧,回頭我囑咐典膳廚,把粳米粥和瓜條兒都送過去。”

  太子沒好說,他昨晚為了琢磨她的行徑,又是一夜沒合眼。等將要睡著的時候,聽見北邊典膳廚雞籠子裡的雞叫了,得掙紮著爬起來,應付隔三差五的經筵日講。當太子是件吃力的買賣,就拿出閣讀書來說,先上昭德殿升座,跟著一幫子侍班、侍讀一起開嗓子念《四書》,然後聽侍講講解內閣再三復議書目的內容,接下去就是沒完沒了的練字。他的一天,簡直就是水深火熱的一天,只有晚上才余一點兒閑暇逗逗她。可逗也不是單純的逗,又得使著心眼子,不停地相互算計,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她還要同他鬧,一頭說著“我叫人進來伺候主子換衣裳”,一頭覥著臉問:“您先前說的話還算數嗎?”

  太子一腦門子官司,隨口問:“什麼話?”

  “就是把我配霍焰那事兒啊。”她嘻嘻笑著,“說了半截又改口他年紀大,您怎麼一會兒一個樣?”

  太子面對朝政的時候是八風不動的,為帝王者喜怒不形於色,這是皇父早就給他定下的教條,他在那些臣工們面前也確實做到了。可面對她,他就能經常被氣得肝兒疼肺也疼。

  之前說的那些不就是存心試探嗎,能答應才出鬼了。她那麼聰明個人兒,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太子說你還在琢磨呢,“我順嘴一說,你當真了,不是個傻子是什麼?還想嫁人?有我在你嫁得了嗎?”

  星河開始氣血上湧,“有您這樣的發小嗎?不盼著我點兒好,讓我陪您一輩子不成?”

  他說是啊,“別人想干干不了的,我就能。既然是發小,就該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長大後半道上遇見的人,怎及老相好靠譜。你就消停點兒吧,別說霍焰,就算是冰棱子、冰棍兒,也不能嫁。”轉過身去解領上的金扣,嘀咕著,“前腳主子長主子短,後腳出我東宮大門就想當我長輩兒?琢磨什麼呢!”

  於是太子順利地又贏了一回,自覺很滿意。把他想表達的都表達清楚了,她要是識得眉眼高低,就應該老實著點兒,別出麼蛾子。看著星河垂頭喪氣去外間了,他覺得剛萌芽的愛情,就該這麼無情地掐滅。只要星河站定了不動搖,霍焰那老房子想燒,也缺火撚子,總不能自己想著,就自燃了吧。

  太子心滿意足,換上了石青的雲紋團花燕服,帶上了他的瓜條兒,搖擺著兩袖,上前面嘉德殿去了。後來和詹事府議完了事已至子夜時分了,典膳廚送粥來,他們是各色醬菜、各色點心,他就攬著他的瓜條兒,一個人較勁似的嚼著。

  少詹事很好奇,探過腦袋來看了一眼,“太子爺,您吃什麼呢?”

  這個少詹事和他差不多年紀,以前的侍讀封了官兒,在詹事府供職,本來也有些交情。這主兒,對吃有研究,進宮當值褡褳裡也揣兩截蘆粟,進講當間兒有了空閑,一個人躲在假山後頭,吃得滿地渣滓。今天瞧見他的小食盒了,一拍腿:“西瓜皮!”

  太子嚇一跳,怕他引得眾人側目,趕緊讓他噤聲。為了堵住他的嘴,不情不願在裡頭挑揀,筷子頭撥過來撥過去,挑出了一塊最小的,擱進了他碗裡。

  少詹事是牛嚼牡丹,一口就吃完了。太子眼巴巴瞧著他,嫌他不知道珍惜,還問他:“好吃麼?”

  少詹事說:“就那味兒。您怎麼想起來吃這個了?這可是不入流的菜色。”

  太子的姿態當然是高潔的,“如今戰事吃緊,國庫又空虛,我身為儲君,怎麼能大魚大肉呢。吃吃瓜皮,憶苦思甜吧,諸臣工也當以國家興衰為首要,好日子該過,但切不可奢靡,還是要以勤儉為重。”

  這番話說得十分懇切,能看出社稷重器他日君臨天下後但求盛世的決心。

  第二天話傳到皇帝耳朵裡,皇帝大加贊賞,對太子的自省進行了全朝式的褒獎。接下來的發展就有些出乎預料了,朝野上下開始風行吃瓜皮,但因為是大冬天裡,壓根兒沒瓜可作腌制,就上鄉野間收購。一時高官飯桌上必有瓜皮,這已經是清廉的一種像征。連飯館兒裡也有這道菜,取了個名字叫“兩袖青風”。“今兒您嚼了嗎”,成為京城百姓見面打招呼的頭一句。

  話傳到太子耳朵裡,他一個人在麗正殿裡直樂,心說這原本就是他和小情兒之間的情趣,怎麼到了外頭就變成這樣了。

  連德全見了星河也和她打聽,“您那兒還有西瓜皮沒有?”

  星河說:“干什麼呀?”

  德全嘖了一聲,“朝野上下不都興這個嗎,我身為東宮大總管,沒吃過西瓜皮,這像話嗎?”

  星河心裡卻有些哀傷,當時帶瓜皮回來霍焰知道,那麼現在這瓜皮是帶給太子爺的,想必他也知道了。本來兩個就不清不楚,要是真見外的,誰能帶這玩意兒敬獻太子呢。太子在嘉德殿一通顯擺,四海皆知,下回她見了人家可真就沒什麼念想了,都是太子給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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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8:09


  曹瞻的案子整頓完,由十二司復審後,發內閣軍機,轉呈皇帝御覽。因為朝廷都忙南北戰事的緣故,奏疏送上去好幾天,一直沒有下文,星河也不急,在控戎司裡邊整理往年卷宗,邊等回復。

  南玉書那頭想是忙得厲害,只見一干千戶來了又去,每回都火急火燎的。金瓷動輒去刺探些消息,嘖嘖驚嘆著:“今兒又帶回來一撥人,據說連街邊上的小販都沒放過,要拷問人家看見什麼可疑的人和事沒有。”

  賣鹵煮和腸粉的,都是些沒什麼見識的百姓,出了攤兒就求買賣,別說街邊上走過的嫌犯,就是凶手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什麼叫“可疑”。星河聽了一笑,“這是大海撈針啊,看來南大人查不出頭緒了。”

  金瓷嘿地應了,“查不出頭緒來,又得找大人幫忙,回頭破了案子,也是大人的功勞。”

  星河搖了搖頭,“快過年了,手上這事兒完了,大夥兒松快兩天吧。一樣的俸祿,活兒都讓咱們包攬了,他們干什麼?”

  這意思就是不想管,大夥兒也樂得清閑。

  鑽進了大牢的徐行之出來,過值房來復命,還沒開口,星河便問:“死了沒有?”

  徐行之說:“施救及時,人緩過來了。”

  她坐在圈椅裡,涼涼道:“這會兒可是後悔了,當時自作聰明,沒想到會有今天。”

  也是爭風吃醋做出來的孽,星河當初告訴曹瞻寫信告發他的是他夫人,其實也差不離了。曹瞻動了讓外頭兒子認祖歸宗的想法,家裡有了兒子的二太太怕僧多粥少不經造,就想起控戎司來,想借控戎司之手收拾那些吃著朝廷俸祿,偷奸養漢的外宅們。可是這樣的衙門,不動則以,一動起來牽連就甚廣。從前到後梳理一遍,鏟除了曹瞻和外宅,衛將軍府當然也不能放過。於是一大家子趕鴨子似的從府邸轟出來,關押進昭獄受審,那位二太太到這時候才知道大事不妙,坑了當家的,他們這夥人也得跟著連坐。

  沒臉活著了,看著兩個瑟瑟發抖抱作一團的兒子,她趁人不備解了裙帶,把自己掛在了牢門的柵欄上。所幸經過的巡獄發現了,趕忙把人解了下來,總算吊的時候不長,撿回了一條命。

  這世上竟有這樣眼皮子淺的女人,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外來的災禍無力應對,命該如此,自己窩裡反起來,那才是真的爛到根兒上了。

  “好好看著,不能叫她死了。案子還沒完,處置也沒下,回頭要傳問起來,咱們拿不出人。”星河半闔著眼,喃喃道,“活著吧,活著受罪,也是償還。”

  又過兩日,年關前各司清帳的日子到了,宮裡終於有了裁決。曹瞻身為外戚,犯的雖然是一等大罪,但恰逢皇後冊封,可從輕發落。著查抄曹瞻家產,曹瞻與其夫人終身圈禁。至於其他的偏房外室及兒女家僕等,一律入罪。充軍的充軍,變賣的變賣,入掖庭為奴的入掖庭為奴,好好的門閥,說倒就倒了。

  星河托著裁決的文書,怔愣了好一回。不知怎麼,猛生出兔死狐悲的淒涼來。一個家的敗落,不過瞬息之間,今天還是高頭大馬人上人,轉眼就沒落得豬狗不如。當年慎齋公那事兒一出,他們家且和曹家的現狀差得遠呢,也是慌亂迷茫不知如何是好。這樣可怕的經歷,有過一回就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因為多年之後即便是乍然想起,也叫人五內俱焚,生不如死。

  曹家的案子雖沒有斬首示眾的,但一切刑罰的執行,還是由控戎司來監管。蕭條的冬日,太陽在頭頂上掛著,北風依舊呼嘯,鬥骨的嚴寒。從昭獄裡驅趕出來的人,身上錦衣早就滾得沒了原來顏色,一個個散亂著頭發,對插著袖子,縮著脖兒,弓著背,拿草繩串著,螃蟹似的魚貫而出。半個月的牢獄生活,最愛哭的孩子也再不敢出聲了,嗚咽一下就是一鞭子。星河站在一旁清點,夠了年紀的,已經燙了章子發往漠北,余下都是些不滿十五的,要轉交前來接人的掖庭令。

  把人都趕到前頭空曠的場地上去,一字排開了,好逐個挑揀。

  掖庭令看著那些才及腰高的孩子,不住嘆氣:“福兮禍所伏啊,原來多富貴的人家兒,多好的孩子,現如今弄成這樣。爹媽是管不上啦,跟著我,上宮裡享福去吧。”

  他所謂的“享福”,不過是做牛做馬的雅稱。星河說:“未滿十五歲者六人,其中還有一個不足周歲的,仇大人清點人頭吧。”

  掖庭令看看那些能自個兒走的,見他們眼裡淚光點點,心裡也不落忍,安撫著:“別怕,安頓下來反倒好了。往後都靠自己個兒,抄家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呀。”一二三清點過去,讓手下太監把人帶上。可是最後那一個,實在讓他為難了,“這麼點兒小人兒,帶進宮裡還得找奶媽子喂著,這可不是抓辛者了,是給自己找爹呢,不成不成,沒人養活。”

  星河也有些為難,“他母親已經押到前門大街上去了,要不讓她跟著入掖庭,也是個辦法。”

  掖庭令說:“只要您言聲兒,什麼不是辦法呢。裡頭干活兒的多個不多,且叫她帶兩年孩子,孩子大了就成了。可如今人不是不在了嗎,沒準兒已經叫人家買走了。”

  正愁得慌,不知道這獨一個該怎麼處置才好,聽見背後有人說:“實在不成,交給我吧。”大夥兒都回頭看,看見樞密使從甬道上過來,錦衣輕裘,還是雷厲風行的樣子。到了跟前向他們拱手,“曹瞻是霍某下屬,跟了我十幾年了,如今出了這樣變故,我雖恨他利欲熏心,可孩子終究是無辜的。掖庭有掖庭的難處,太小的孩子沒人照料,鬧得不好就夭折了。橫豎宮裡也有幼子可另行處置的恩旨,與其賣給人牙子,倒不如給我,讓我帶回去,找人帶大他。”

  掖庭令哎喲一聲,“這可是積德行善的事兒,要不這孩子不知將來飄零在哪裡呢。樞密使大人能有這心,下官肯定是沒話說的。不過人犯發落都在宿大人,還請宿大人說句話呀。”

  星河還有什麼可反對的呢,她一直以為霍焰是個不近人情,至少是不夠熱血的人。可他今兒能來這裡走這一遭兒,點了名要那個沒人要的孩子,就說明他還是頗有人情味的。這樣剛毅之中又見柔情的脾性,實在讓人心尖兒顫。星河瞧了他一眼,笑道:“我剛才還在琢磨,不行就讓星海來,把孩子領回去,和我那兩個侄兒一道養著。既然霍大人來了,那再好沒有的,一切就勞煩您了。”

  霍焰頷首,目光交彙,也是倏忽而過,可總覺留下了些什麼,值得細細品咂。

  番子把孩子送過來,他身上有甲胄,調換了好幾個姿勢,不好懷抱。正要卸甲,星河道:“我來。”女人抱孩子似乎是天性,並不需要怎麼訓練。她接過來,讓孩子伏在她肩上,一手在那厚厚的棉襖上拍了拍,孩子不哭也不鬧,看上去卻分外叫人心疼。

  掖庭令撫掌說齊全了,“既然都有了著落,那下官就回宮復旨了。”向他們拱手告辭,帶著那群孩子出了人場。

  抱著孩子的星河有些尷尬,但依舊很勇敢,輕俏的眉眼彎彎向他,“霍大人自己不好料理,我給您送到府上去吧。”

  霍焰倒一派安然,“就怕耽誤宿大人辦差。”

  她說不礙的,“今兒衙門裡得閑,我處置好了曹家人,接下去就沒什麼要務了。”可嘴裡說著,眼前不知怎麼晃過了太子的臉,他怒目相向,要生吃了她似的。她心頭一蹦,料想回去不好交差,但眼吧前的事兒答應了又沒法改口,只得硬著頭皮扛了。

  霍焰是很領情的,寡言的人,不需要喋喋道謝,一拱手就完事了。星河抱著孩子坐上了她的官轎,他在前頭帶路,就為一個有罪在身的孩子,一氣兒送到了國公府。

  皇親國戚的宅子,即便沒有主母,依舊氣派莊嚴、井井有條。孩子進門,立時就有老媽子上來接,一口一個謝謝錦衣使大人。抱上了手一摸尿布,“喲,水漫金山了都,心肝兒可憐見的……”大概府裡久不見孩子,嬤嬤們的愛無處宣泄了,撿來的也像寶貝似的。

  星河抱了一路孩子,說實話牢裡關了那麼久的,身上的味道也著實厲害。這會兒轉了手,滿鼻子還是那股子涼涼的腥臊味兒,霍焰同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的,讓她進去喝杯茶,她只是擺手,“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值上離不得人,怕萬一還有什麼差事,回頭找不著我也不成。”

  他聽了道好,招呼人打熱水來給她淨手,吩咐好好照料孩子,同她一道出了府門。

  星河是存了一份心的,她假作隨意地問:“今兒二十四了,大人衙門裡還沒預備過節麼?”

  霍焰道:“越是過節,城防駐守越是不得閑。樞密院和工部、戶部那些衙門不一樣,咱們忙的就是節令下。”一面說,一面轉頭瞧她,“尊兄是樞密院副使,宿大人不知道老規矩?”

  星河笑道:“我哥哥當上副使那會兒,我恰好進宮了,所以不知道他節下是怎麼過的。”心裡卻腹誹起來,又是個不懂拐彎兒的人,瞧不出她是沒話找話?遇見個太子就夠她糟心的了,分明那麼合適的霍焰,結果又是這樣。

  他嗯了聲,“衙門裡的事兒也不急,終年到頭就那些。勞煩了宿大人這一趟,我送宿大人回控戎司。”

  星河又生出了一點小歡喜,“霍大人同我哥哥一樣叫我星河吧,雖說咱們都在官場上,套近乎不大好,可我這回辦曹瞻的案子,都賴大人的成全。我才進控戎司,立穩了腳跟最要緊。有了這回的功績,往後就不怕說不響嘴了。”

  一個女孩子,想盡辦法要在官場上紮根,原本是很讓人費解的。可是她的性格,到了這種環境裡竟如魚得水,反而把她困在閨閣才真是枉費了她的膽色和才華。

  霍焰說:“曹瞻這案子告破並不是我的功勞,我不過去開了一回門,你不用記在心上。”

  終究是份人情麼,念一念還是好的。

  他說送她,從國公府到控戎司原就不遠,星河沒乘轎,他也沒騎馬,不長的兩條街,可以慢慢走回去。

  陽光融融,似乎比先前暖和了,緩步踱在大街上,控戎司的笠帽和樞密院的兜鍪在一起,有點不大搭調吧,所以不時有人注目。路過街面上的醬菜店,聽見裡頭有人在問,“翠衣有沒有?”

  店裡老板娘很不待見似的,“西瓜皮就西瓜皮,還翠衣……現如今價兒可漲了,您那兩文錢夠買一塊,要嗎?”

  星河忽然感覺窘迫,霍焰卻輕輕一笑,“北軍的火頭軍大約沒想到,他們的瓜皮菜有一天能風靡京城。”

  星河摸著後脖子噯了聲,支支吾吾道:“上回冬至和太子爺提起瓜皮餃子來著,他說沒吃過,我就想著帶些回去叫他嘗嘗。”

  他點了點頭,“你和太子爺之間,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

  她說是,想起互不相讓那股勁兒,臉上盈盈帶了一點笑,“就是因為太熟了,不像外人那樣,什麼都要忌諱。他常說咱們是發小,我不認,他還和我急。”

  霍焰詫然,“發小?”

  星河噎了下,那個不干不淨的名聲還是叫她紅了臉。她沒在家裡人跟前澄清過,卻想著讓眼前這人知道,“打十二歲上一起長大的,多丟人的事兒彼此都知道,可不是發小嗎。”

  發小就是用來背黑鍋的,什麼嘎七馬八不能解決的事兒找發小,基本都能商量出對策來,這就是發小的作用。霍焰慢慢點頭,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星河覺得他瞧她的眼神和先前不一樣了。畢竟太子的禁臠和太子的發小,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身份,萬一他也覺得她甚好,卻被那道尷尬的鴻溝限制了想像,那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星河靦腆地掖著手微笑,“上回說的要請大人暢飲的,等年下咱們約個時候,叫上星海一起好麼?”

  同在一個衙門,分為正副二使,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對付。如今冒出了一位姑娘,要在中間做和事佬,想來總有些深意。霍焰說好,“樞密院分為五軍之後,衙門也不在一處了,鮮少有機會遇上。上回宮裡冬至大宴倒喝了兩杯,我這人不善交際,逢年過節也是一個人,倘或節下聚聚,倒也不錯。”

  這就已經說到私事兒了,人家暗指一個人,同她一樣,也有點題的意思吧!

  星河沒言聲,心裡想同他打聽他先頭太太的事兒,又怕人家有想法,還是忍住了。反正控戎司是干那種營生的,上至百官,下至黎民,夫妻炕頭上的話都能掏出來,要查個把高官的家底內情,玩兒似的。

  慢慢走,轎子被她先打發回了衙門,他呢,隨從牽著馬,遠遠在後頭跟著。星河已經說不清自己多久沒在街面上溜達了,從國公府走回控戎司的那段路,邊上還有那樣一位英武的戰將陪同,心境兒比在宮裡面對幼稚的太子爺時開闊許多。

  到了衙門前,拱手相送,沒有什麼依依惜別,她進門檻,他回樞密院,各自連頭都沒有回一下,這種利落的,不牽扯太多的相處,是最叫人感覺輕松的。如果說霍焰是一盞清茶,那太子爺就是一盞加了半杯蜜和酥酪的油茶,糾纏不清起來簡直能膩死人。以前他不這樣啊,星河常想,自從會親以來他就跟中了邪似的,不知道究竟哪裡出了岔子。她也想過,是不是他對她有了那層意思呢,好好處著的時候,她也有片刻覺得溫情溫暖。可他就是那麼不招人待見,她剛要覺得他興許是真的看上她了,他轉頭就使性子,拿話呲打她。叫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人家是主子,你是奴才。本來立場就犯著衝,不拿你喂刀就不錯了,還敢愛?

  唉,她嘆著氣,搓了搓手。到飯點兒了吧,可今天左等右等,太子專供的御菜怎麼還沒來?

  叫葉近春,“宮裡沒派人?”

  葉近春說沒有,跟著她的時候久了,也沒那麼拘謹了,壓聲兒說:“依奴才看,今兒您就別等了吧,奴才給您上外頭買小雞兒燉蘑菇去。您想想,您今兒整半天跟著霍大人外頭辦私事兒呢,這消息指定傳回宮裡去了。主子爺都不樂意了,還給您送飯?可不得叫您吃不著嗎!”

  “哦……”她撫撫腦門,“這話有道理。”看來是別指望了,趕緊讓葉近春上順風樓去,她這兒肚子都唱起空城計來了。

  心裡已經有了防備,晚上回宮自己得識相,在他還沒開口罵人前老老實實先交代了。

  她說:“主子,臣有罪。”

  眼下青影沈沈的太子從萬卷奏疏間抬起頭來,沒有說話,只是瞧了她一眼,這就是讓她接著交代的意思。

  她耷拉著眉眼道:“今兒曹家家小做處置,掖庭令來接人,最小的那個還在吃奶,掖庭沒法兒養活,不打算要了。這時候恰好樞密使來,他願意收留孩子,可他不會抱娃娃,我給送到他府上去了。”

  這麼輕描淡寫一描述,仿佛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太子嗯了聲,“又弄出個孩子來,好!”

  星河郁塞地眨眨眼,“臣就抱了一下……”

  光抱一下,這事兒也不算事兒了。可不是送上國公府去了嗎,又多出一截子獨處的時間,兩個人還沿街漫步呢,別以為他不知道。然而太子想明白了,老吵也不是法子,可能他平時管得太嚴,讓她覺得外頭的男人處起來松散。所以他不打算言語了,讓她自己瞧著辦吧。

  星河也是欠,發現他這回沒有大發雷霆,老覺得哪兒不對勁,覷著他臉色,“主子,您中晌怎麼沒給我送御菜呢?”

  太子依舊沒抬眼,隨口道:“典膳廚的柴禾讓水給泡了,做不得飯了。”

  星河囁嚅了下,他不搭理她,她就自個兒湊過去,在他邊上站著,點頭哈腰說:“主子您累麼?臣給您捏捏吧。”

  剛要上手,外頭德全輕呼一聲,“回事。”

  太子擱下筆叫進來,德全腳下碎步磋得飛快,到了跟前垂手回稟:“主子,尚衣局的魏姑姑帶話進來,說今兒夜裡皇上留宿溫室宮啦。”

  他轉頭瞧星河,“明兒想轍打探,看看皇上和皇後處得怎麼樣。”

  星河道是,“皇後跟前的,都是伺候了她十幾年的老人兒,不好買通,臣在二等宮女裡埋了人。據說封後至今皇上只傳召過一回,今晚上的事兒,明天宮門開了應當有消息傳回的。”

  他點了點頭,未雨綢繆,這是好的。皇父不翻溫室宮的牌子已經很久了,這會兒乍然封了繼皇後,以前丟下的玩意兒過幾年又撿起來,沒準兒還能迸發出新鮮的樂趣。畢竟是皇後,以前被左昭儀蓋住了風頭,今後且有一陣子風光的時候。冬天過去了,皇父的身子骨會日漸硬朗,萬一來個老蚌生珠,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沈默著,臉上神情雖不凝重,但越是沈默,越讓人不安。星河道:“主子別擔心,一切臣會料理。”

  他聽了微微一笑,“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彤史的造冊,第二天被悄悄取出了典藏庫。彤史掌皇帝燕褻事的記檔,皇帝幸了哪位嬪妃,幾時幾刻,歷時多長,都有明確記載。

  星河在宮內十余年,花了不少心血,幾乎和各處都有交情往來。像尚衣局之前熏錯了香這樣的事,她睜只眼閉只眼,人家就感念她的大恩。這種恩情,往往比金錢賄賂來得更有效,關系也更紮實。她和北宮彤史也曾有過這樣的交集,所以有事托賴,不必費任何口舌,人家就明白她的來意。

  一本黃綾封面的彤簿放在桌上,窗屜子裡透進一線日光,正好打在端正的“細檔”二字上。星河翻開看,昨夜皇帝確實留宿了,檔面上記得清清楚楚,“四更方起……留宿了整夜麼?”

  彤史說是,“當晚卑職在溫室宮值守了整夜,聖駕確實是四更方起。”言罷一頓,“宿大人,還有一樁……”

  星河抬眼看她,“秦大人但說無妨。”

  彤史還是有些猶豫的模樣,斟酌了下方道:“若換了旁人,這事兒打死也不能說,可換了宿大人,就算您不問,我也得告訴您……皇上留宿溫室宮,皇後寢殿內並不只有皇後一人,還有長御聞啼鶯。皇後於子時而出,剩下的時間只有皇上和長御在殿內……我這麼說,宿大人明白嗎?”

  星河雖然沒經歷過那些,但這種事,點到她就神會了。

  垂眼又看彤簿,“可上頭記的,只有皇後侍駕。”

  彤史笑道:“這種事兒皇上不管,皇後不說,誰敢自作主張記明白?自然是照著明面兒上的情況錄入,至於旁的,不歸咱們操心,只要彤簿上不記空檔,差事就完了。”

  這下倒是難辦了,皇後身邊長御,那是統管中宮事宜的女官,本來不作承幸之用,皇帝要是和她有了那一層,皇帝自己也不好意思抖落出來。至於皇後,自然樂得多個人留住皇帝的心,倘或有些其他的意外之喜,那就是大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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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9:04


  蒼黑的夜,天上疏星幾點。上回冬至大好晴天,太子說初一也許會下雨,瞧這天色兒,斷不出明天怎麼樣,今晚上倒還湊合。

  麗正殿的滴水下燃起了紅色的燈籠,把髹金掖門照得紮眼。星河倚門站著,等了很久,太子還沒回來。

  偏殿裡依舊在笑鬧,一陣陣的人聲鼎沸,只有大年三十大家可以敞開了吃喝。像平時上夜的,晚飯是不能由著性子吃飽的,防著夜半要如廁,或有不怎麼好聞的氣味傳出來。隱約一聲門臼的吱呀,德全從偏殿邁出來,吃鍋子吃紅了臉,拿手嘩嘩給臉扇風。邊走邊回頭瞧麗正門上,小聲說:“主子爺還沒回來,宿大人別在門前等著,怪冷的。”

  星河說不冷,“先頭喝了兩杯,身上暖和著呢。”

  德全掖著手和她一同張望,“先皇後走後,這還是頭一個有皇後的除夕呢。原來都是左昭儀給皇太後侍宴的,如今換人啦,不知這位心裡什麼想頭兒。”

  提起後宮的局勢,星河也覺得開始變得復雜,左昭儀目下再不平,暫且也只有按捺。讓她意外的是皇後,這位惠皇後似乎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安分,弄出了個長御來頂缸,顯然並不滿足於當個無甚實權的空殼皇後。

  這樣的野心,對宿家來說很合胃口。惠家沒什麼人了,只有一個兄弟,當著從五品的騎都尉。騎都尉隸屬於羽林南軍,雖說和中軍都督府沒有多大牽扯,但星海早就攀上了關系,將來尋個機會讓這位騎都尉和惠後見上一面,稍加點撥,便會醍醐灌頂。

  皇後和長御,說穿了都是內廷撅了翅膀的鳥兒,就算通天的本事,沒有外戚撐腰也是枉然。這時候有個能自由行走皇城的人扶植,對她們來說是機會。星河望著長空嘆息,等她得了空,還得上中宮去一趟,鞏固交情是一樁,另一樁要緊的,是去瞧一瞧那位聞長御。

  手指下意識摩挲蜜蠟珠串,蜜蠟的質地溫和,貼著掌心,輕易便焐得發熱。她這會兒牽掛太子,也不知他會不會受什麼委屈。其實擔心很多余,憑他的圓融和新後的隱忍,這樣和樂融融的大宴上不可能讓矛盾凸顯。她只是擔心,皇帝那頭會不會因枕頭風,出什麼新花樣。畢竟左昭儀的老生常談,必定及不上新人不經意地一個嬌嗔。在宿家還沒和新後達成共識前,中宮對皇帝任何的煽動,都是極危險的。

  她等得焦灼,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難道被信王拉到武德殿去了麼?正胡亂猜測著,看見宮門上有小太監引著羊角燈進來了,她這才松了口氣,匆匆趕下丹陛迎接。

  太子打老遠就看見她站在殿門前,要是回來沒見她的身影,他倒又要不痛快了。可燈籠映照出那曼妙的輪廓,總不住朝這裡張望。夜裡那麼冷,又下霜了,她連件大氅都沒披,他開始憂心,只怕她要著涼。

  她迎上來,他先牽了她的手,一摸之下果然冰冷。他皺了眉,“誰叫你在外頭等了?把自己當鹿鶴同春?”

  所謂的鹿鶴同春,是宮門前一左一右擺放的巨大石鹿和石鶴,風吹日曬都在那裡,石頭疙瘩當然不知道冷。他一開口準沒好話,倘或換個說法,說“你怎麼在外頭站著呀,可心疼死我了”,這麼著一來,星河就覺得受用得多。

  她把手扽了回來,“您暖和不就成了嗎,臣是石頭,石頭不怕冷。”

  太子一聽有緩,就算她口氣不善,但戳在丹陛上盼他回來,即便是個石頭,也是塊兒望夫石。

  他心裡暖烘烘的,重把小手拽過來,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往上頭呵熱氣兒,一面說著:“我給你暖和暖和。”

  星河倒笑了,“怎麼當得起主子這麼抬舉。殿裡備好了酒菜,您在安仁殿裡吃過沒有?”

  太子說只用了兩塊點心墊墊,“這不是留著肚子,回來和你一塊兒吃餑餑嘛。”

  兩個人相攜上了丹陛,身後的德全嘖嘖贊嘆著,瞧這親熱勁兒,到底是小兩口啊。往常東宮女尚書拿大,他這個總管太監還不服氣過一陣子。現在看來,那時候沒和她過不去,是他這輩子最正確的抉擇。不管現在怎麼蹦達,等將來該生孩子的時候,還不得老老實實晉位嗎。就憑宿家的地位,只要太子請旨,一個太子妃是跑不掉的。有爺們兒愛著就是好,德全吸了吸鼻子想,這點哪怕上官家門第再高,太子爺瞧不上,該蹬下床,照樣還是蹬下床。

  抱著拂塵提著袍裾,他從邊路爬上了丹陛,站在掖門前擊掌,傳令溫在後頭小竈上的熱菜送上來。太監們捧著盅盤魚貫進了殿裡,試吃的太監一樣裡頭擇一點兒驗過了,主子爺擺了擺手,讓所有人都退下。

  月牙桌擺在前殿,一溜殿門都大開著,旁邊供著炭盆,不會覺得寒冷。星河說:“這兒能看見煙火。”

  太子從沒研究過這個,他一直覺得這四方城和外面是兩個世界,站在這城的哪一端,都窺不見外面的凡塵俗世,除非登高上角樓。

  橫豎不管能不能看見煙火,總之是她的小情趣,太子爺也從善如流。兩個人對坐下來,一把龍吐珠的銅壺在炭盆上溫著,他取來各自斟了一杯。鑒於她的海量,這回可不敢硬碰硬了,叮地撞了一下杯,“小酌即可,豪飲我怕亂性。”

  星河衝他笑了笑,那笑容裡未必沒有心領神會的狡黠。

  太子覺得有點掃臉,喝酒輸給一個女人,是他一輩子的恥辱。他窩囊地嘬了一口,花雕沒多大勁兒,加了點紅糖,很好上口,讓他找回了一點自信,“今兒夜裡一塊兒守歲吧,明兒我陪你回家,怎麼樣?”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一拍大腿,“說定了。”

  太子笑得很文雅,“不到子時,誰也不許睡。”

  守歲這種事兒是舊俗,歷年都干的,不過今年陪同的人不一樣罷了。星河應得豪邁,復給他夾上兩個餑餑,“留神咬,萬一咬到了銅錢,那您就要發大財了。”

  太子發大財,國庫充盈麼?想到棘手的朝政就痛快不起來,但再一瞧跟前人,不痛快也得拋開了,別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星河打量他神情,問:“主子先前侍宴,一切都順利麼?”

  他說順利,“現如今還沒什麼苗頭呢,自然一切順利。”

  “您瞧惠皇後,待您客氣麼?”

  他失笑,“哪能不客氣呢,這才剛上台,又是我保舉的,有什麼說頭也得過了這程子。只是我告訴你,東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你多加留意些,總不會錯的。”

  星河應了,心裡總在琢磨皇帝幸了中宮長御的事兒。原本不說,是不想給他添堵,後來又生私心,想給宿家留後路。現如今是想說也不能說了,錯過了回稟的最佳時機,那就只能把話咽回去,一切等事到臨頭再作打算。

  又是一輪推杯換盞,這回是星河勸酒,太子推辭不叠,“我不成,酒量欠佳,在您跟前不敢現眼。上回領教過了,這回自己小心,沒的喝醉了,又讓你對我為所欲為。”

  她嗔起來,“胡說,我還把您從城牆上背下來呢,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再說我後來也沒對您干什麼,趁亂薅了一把而已……又不是沒薅過,發小不該計較這些。”

  說的也是,樓越亭還讓她看見過屁股蛋子呢,自己的小雞兒也不知她瞧真周沒有。她老小雞兒小雞兒的,估摸著也是含糊一瞥,要是瞧仔細嘍……太子可不認為她能說得出那個小字來。

  其實她的膽子還是不夠大,太子慢慢喝酒,自己琢磨。兩個人就差點兒火星子,都到了年紀了,瓜也熟透了,拿手指頭一蹦就該裂開,還等到這會子!她的腦子是木魚,他得時不時敲一敲,要是那木魚是實心的可怎麼辦,他是不是還得想轍鑽木取火?這丫頭,實在太叫人寒心了。

  他咽了口酒,壯了壯膽兒,“發小不該計較是不錯,我也從來沒計較過,要不早讓你負責了。咱們話先說在頭裡,沒有那一層,你怎麼薅都無所謂,我挺腰子接著。要是有了那一層,你得拋家舍口的跟我,我不是那種吃完不擦嘴的人,你跟了我,就是我的人,明白嗎?”

  星河定眼瞧他,“又撒癔症了。”

  他說大膽,“沒有!我說的都是心裡話。咱們處起來不忌諱,萬一哪天擦槍走火,你就好好愛我,成嗎?”

  他說這話,不知為什麼,星河忽然覺得想哭。這十來年被他欺負,被他折騰,都沒叫她這麼難過。明明一句玩笑話,卻讓鼻腔盈滿了涕淚的酸楚。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隔著一層水霧,看他的臉也模模糊糊的,“主子,您就這麼缺愛嗎?我的您也要?”

  他說要,“你知道這世上沒誰真的愛我,也只有發小……興許念著點兒一同長大的情義,能夠真心待我。”

  可是他也說了,要拋家舍口的跟著他,充了後宮,外頭的娘家就像前塵往事一樣,該斷的時候就得斷得干干淨淨。

  她在官場上摸爬滾打是為了什麼呢?為的還是將來宿家有路可走,誰讓當初他爹上錯了船。現在只能一條道兒走到黑,因為知道以太子的性情,絕不能讓他們全須全尾兒地活著。就跟那鯉魚精似的,想做人,就得脫層皮。她甚至悄悄謀劃過,自己好好攬權,如果將來哪天他的地位動搖了,至少自己有能力保住他。但要是換個處境呢,她沒有把握,一位帝王,能不能容得下曾經意圖篡權的外戚。

  酒入愁腸,心灰意冷。她卷起袖子和他碰杯,“干了。”

  他捏著杯子說:“你還沒答應我。”

  她想了想,到時候再說吧。她以前一向懂得未雨綢繆,現在不知怎的,開始變得優柔寡斷,喜歡走一步看一步。

  小鳥依人,她做不來,隔著桌子拍了拍他的肩頭,“您放心,不到那步,我也真心待您。”

  這話是真是假,很難估猜,反正最後還是回避了,他不由感到失望。

  如果不是礙於她,他早就快刀收拾宿家了。一位內閣大學士,一位樞密院副使,雖然可能費些手腳,但要扳倒並不那麼難。可是宿家倒台後她怎麼辦?犯官之後,再想留在東宮,簡直是癡人說夢。她會同罪,會被殺頭,就算保住了命,為奴為婢不能伴在他身邊,他蕩平了前路,就只剩悶頭前行,再也看不見風景了。

  她的手腕子上還戴著他的蜜蠟,他瞧在眼裡,覺得兩個人至少是契合的,終究各自都有不忍,那就是說還有救。天上突然傳來一聲長嘯,兩個人都轉頭看,小小的一方天幕上有金芒扶搖而上,啪地一下炸開了,五彩繽紛的觸角四外擴散,照亮了半邊星空。

  相視而笑,愉快地碰杯,今天是個好日子,別想那些不高興的事兒。

  菜有些涼了,一盤餑餑都見了底,誰也沒吃到銅錢,東宮的典膳廚,辦事一向這麼不靠譜。

  畢竟天還冷著呢,坐在大殿門前,連炭盆都拯救不了。太子搓搓兩臂,“咱們上裡頭去吧,裡頭背風。”

  反正也吃完了,讓他們把菜撤了,漱了口,跑到西邊的暖閣裡呆著,一樣守歲。

  德全安排人送了干果和糕點來,就擱在南炕炕桌上,兩個人分坐兩旁,看看時辰,子時就在眼前了。把菱花窗推開,京城迎新年的陣仗,只有在交彙的那個點,才能得到最爆炸性的體現。可是更漏滴答,這東西就和典膳廚一樣不靠譜,等水平面下降到標準,得有一會兒工夫。窗戶裡的冷風嗖嗖地刮進來,太子吹滅蠟燭,拉了兩床被子一人一條披蓋上。周身嚴實地包裹起來,就露一雙眼睛在外頭,兩個過完了年就二十三的人了,干起這種傻事來,依舊覺得非常快樂。

  “你猜今年前朝放幾響的?”

  星河說:“肯定三十六響,往年都是這樣。”

  太子卻搖頭,“咱們打個賭吧,我猜是五十八響,誰贏了就挨親好嗎?”

  這個人,何時何地都憋著壞。她橫掃了他一眼,“憑什麼贏了挨親?不是應該輸了挨親嗎?”

  太子說也成。

  星河的腦子一下又成了漿糊,細細琢磨一下,怎麼覺得自己上套了呢?這樣的輸贏有什麼意義,還不都一樣?

  她想再打個商量,“我覺得這個賭注有問題……”

  太子裹緊了被子,“誰反悔誰是王八。”

  她頓時無話可說了,朦朧間看太子,那雙眼睛裡發出興奮的光,在昏暗的夜裡灼灼發亮。反正這回不管輸贏,他都能占便宜。星河起先還嫌他狡詐,後來想想兩個人都這麼熟了,糾纏不清多少回,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於是一本正經等結果,當子時一到,萬家鞭炮齊鳴的時候,太極殿前的天街上也開始燃放煙花。御供的東西和民間用的不一樣,花式更繁多,色彩也更絢爛。

  空中濃艷的光,把身上披掛的被褥染成了七彩的,宮裡的煙花,每一朵持續的時間,都比普通百姓燃放的要長。兩個人巴巴兒仰頭看天,一、二、三……數得認真且執著。數到三十七的時候,星河已經沒戲唱了,萬分失望的樣子。嘴裡喋喋說著:“哎呀,數兒不對啊……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六、二十七……”胡攪蠻纏。

  太子完全不為所動,他一個一個,數得斬釘截鐵。

  星河見打不開岔,打算耍賴。去拽他的被子,他一動不動任她拽。煙花放得差不多時,後續的力道會越來越弱,可太子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最後的那一響,簡直讓他用盡了所有運氣,“五十八!”然後等待,一切歸於寂靜,他蹦起來,“宿星河,看看爺猜得準不準!”

  星河唉聲嘆氣,嘟囔著:“憑什麼多了二十二響!”

  太子苦笑道:“你忘了,新封的皇後,怎麼都得普天同慶。”

  喪氣的事兒不想提,反正現在得兌現賭注了。他抱著胸問:“是你親我,還是我親你?”

  星河琢磨了下,“我輸了,你親我。”

  “沒想到,你還是個挺講信用的人。既然如此,把被子放下,準備受罰吧。”

  可是她裹緊了不肯松手,太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張臉從被臥裡摳出來,“願賭服輸,別叫我瞧不起你。”

  她閉著眼睛大喊:“您瞧不起我吧,我認了。”

  可就算瞧不起,該親照樣得親,他的意思是親完了再瞧不起也可以,她卻覺得分外恐懼。太子簡直受不了她的雞貓子鬼叫了,捂住了她的嘴低喝:“你想喊得人盡皆知,以為我床上驍勇,大敗你三百回合?”這樣才順利讓她噤聲。

  其實有什麼呢,不就是親一下嘛,跟沒親過似的。她順了兩口氣,把臉湊過去,“喏,親吧。”

  他順勢而為,捧住了她的臉,對準她的嘴,沒有經得她的同意,就那樣親了上去。

  不是上回酒醉後的放浪,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沒品出味兒來就下肚了。這回是存了心的,要好好的,紮紮實實的親一把。太子把眼睛都閉上了,感覺到她淺淺的鼻息,那唇溫暖柔軟,和他想像的一樣。貼上去那會兒就覺得銷魂蝕骨,這種啞親和那種親出響動來的,壓根兒是兩碼事,他心裡管那種叫香嘴,這種可以稱之為吻。

  大年初一的頭一刻,他吻上了喜歡的人,今年的運氣肯定比吃著夾帶銅錢的餃子要好。至少情路上起了個好頭,接下去他能更有信心地耍流氓了。女人就是這味兒,帶著香甜,親之不足,會上癮的。反正他很陶醉,懵了半天的星河好像才回過神來,漸漸有了掙紮的跡像。他酒壯慫人膽,一把將她困在懷裡,打算好好告慰多年來的一廂情願。

  太子吻個女人,又怎麼樣,別說吻,就是直接睡了,又怎麼樣?星河起先很難堪,可是見他專心致志,又不好意思抗拒得太厲害,沒的擾了他的雅興。本來這些啟蒙的事,就是宮中女官的責任,她是女尚書,確切地說,並不比司寢、司帳等高潔多少,只要太子需要,什麼都得豁出去。

  他像找到了個新玩意兒,氣息噓噓,意亂情迷。拿她作為嘗試的對像是看得起她,她要知道感激主子的抬舉。其實說實在的,他長得好看,身形修長勻停,又是那樣尊貴的身份,和他親一親,並不辱沒了她。既然要試,兩個人都是頭一次,互作範本,也不是不可以。

  全情投入,他步步緊逼,她曲意逢迎。雙手不知什麼時候圈住了他的腰,她緊一緊手臂,他就得寸進尺,這樣唇齒相依,親起來真的很有意思。

  以前一塊東西兩個人分著吃,都嫌沾了對方的唾沫,吃得老大不情願。現在這個問題完全不存在了,親熱到了極點,一個麻子都是一朵花兒。

  太子覺得就這麼親著,他能親上一整年。他花了好大的定力才沒把她扛上床去,可這滋味實在讓人欲罷不能,他親得腿也哆嗦了,這麼下去要挺不住了,捧著她的臉艱難地分開,問她:“好玩兒麼?”

  她嗯了聲,腿顫身搖,偎進他懷裡。他握緊了她的手,粗喘兩口氣喃喃:“早知道這麼好玩兒,也不等到今兒了。”

  捋捋她的發,這回更有小情兒的味道了。原先他是想,打賭打贏了,騙她親他一口,沒想到她自己傻,非要倒過來。這回是無心插柳,有了這層,可不單是發小這麼簡單了。有誰見過發小還帶親嘴的?

  緊緊抱著她,太子隱約帶了點哭腔:“星河,我鼻子直發酸。”

  星河眨掉了眼睛裡的淚,“我也是。”

  “那接下來的事兒你還想試試嗎?”他有些不好意思,“要是願意,咱們生米煮成熟飯得了。”

  就這麼煮了,往後也得夾生。不就試了回親嘴嗎,沒必要親到床上去吧!她搖搖頭,“我今兒不想煮,您很想嗎?”

  他自然是想的,可她不願意,他也不能霸王硬上弓。於是包容地笑了笑,“不煮就不煮吧,等下回,實在想了,咱們就試一回,好麼?”

  星河也不矯情,她說:“使得。”

  就這麼,兩個人都覺得彼此間某些東西發生了變化。說不清楚,石墩墩的,壓在心上,叫人喘不上氣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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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9:25


  轉天就是大年初一,過年這幾天不用忙政務,是一年間最高興的時候。

  早上起來,漂漂亮亮打扮上。穿了粉白灑花的對襟褙子,鵝黃十樣錦的玉裙,敷上一層粉,再點了口脂,到前頭和大夥兒賀新禧的時候,大夥兒都覺得今天宿大人變了個人似的,都快認不出來了。

  星河自然有她的歡喜,今兒說好了要回去的,十來年沒回過的家,不知道還是不是記憶裡的樣子。雖說家裡都放心,她在宮裡吃穿不愁的,仕途又順暢,但過節還是得有個過節的樣子,要打扮得喜興兒,沒的她娘又嘮叨,說她女生男相,從小皮實欠打。

  終究是個女孩兒啊,女孩子官場上就算吃得再開,也有她愛美和柔旖的天性。脫下官袍換上紅妝,是她不甚多彩的生命裡唯一的一點樂趣。

  茵陳對她的打扮給出了最高的評價——仙女兒似的。看看她的耳墜子,覺得不錯;再看看項圈,覺得不錯;就連她嘴上點的口脂,她都覺得這顏色出奇的好看,自己無論如何襯不出那味道來。

  “您的衣裳是內造的嗎?怎麼這麼工細呢。”她扯了扯自己柿子紅撒金的小襖,“早上我還覺得我能艷冠東宮,現如今瞧見您,我算是沒念想了。”

  德全在一旁上眼藥,“您啊,正長個兒呢,姑娘最不好看就數您這時候。別著急,等過了這兩年啊,您自然就長開了,到時候也像花兒似的,水靈水靈的。”

  茵陳狠狠瞪了他一眼,“大總管,您和我有世仇還是怎麼的?每回都捅我肺管子。”

  眼見要變臉,星河忙打圓場,“今兒可是初一,不帶生氣的。”一頭讓人布置飯食進來,笑道,“大總管和你打趣呢,十五歲正是大好的年紀,到了我這麼大,可日漸黃昏了。都二十三了,老啦。”說著真有了桑榆向晚的悲涼。

  茵陳嗤地發笑,“您真愛逗悶子,我到二十三有您這麼好看,讓我明兒就二十三。”看見德全一臉鄙夷地出去了,她轉頭摟住了星河,“星河姐真好,說了陪我單吃的,不耍賴。”

  星河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成了香餑餑,個個追著要和她單獨開小竈。昨兒是太子,今兒又是茵陳。她給她理了理劉海,溫存道:“我下半晌要家去,你在宮裡乖乖的,別和人鬧脾氣,知道嗎?”

  茵陳一聽不對勁,“您怎麼能家去,宮女子不能回家過節的。”

  她話音才落,那頭有人接了話茬,“我說能就能,規矩不都是人定的嗎。”

  太子沒有進來,不過站在檐下透窗看星河。今天的小情兒確實好看,這俊俏模樣再加上昨晚上的吻,想起來就叫人發慌。太子不知道新婚是什麼樣的感覺,反正他現在的心情,就跟剛成了親沒什麼兩樣。媳婦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著他帶她回娘家,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她需要著,所以即便宿家是個狼窩,他今兒也非得走一遭了。

  茵陳見了太子,到底老實了,規規矩矩行了參禮,但還是對他的不走尋常路感到不忿,“既然這麼著,主子也發個話,讓我回家過節得了。”

  太子說不能,“宮人隨意出宮,萬一身上夾帶了不該帶進來的東西,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星河姐怎麼能?”

  她倒並不是較勁,只是不願意星河離宮。她要一走,自己又得落單,這闔宮上下她誰也瞧不上,唯有星河。好容易放春假,她又要回家去,想起這個,茵陳就很絕望。

  太子卻覺得她和星河比,有些不自量力。兩頭的情分不一樣,能並排擺在一道計較嗎?他漠然看了她一眼,“星河有我看著,我放心。”

  茵陳知道和太子討不著便宜,糾纏下去也是枉然。轉而和星河撒嬌,“姐姐,您帶上我吧,我也上您家過年,成嗎?”

  星河被她搖得骨頭都要散架了,原想和太子商量商量的,誰知一轉頭,他人已經走遠了,瞧這態度就知道,定然不答應。

  她無奈對茵陳笑了笑,“你也看見了,不是我不願意帶著你。你好好當差,等滿了十年,也能像我似的回去過節,啊。”

  幾乎就是哄小孩子的語氣,聽得茵陳很難過。扭頭看看,桌上已經擺上了飯菜,既然不能一道回家,一道吃頓飯,也算是補償吧。

  太子對茵陳的黏糊很是納罕,他一直在琢磨,這個女侍中進了東宮究竟起什麼作用,難道就是為了拖累星河,分散她的注意力嗎?真是千算萬算,自己防著樓越亭,防著霍焰,到頭來竟還要防茵陳,究竟是星河太招人愛了,還是自己太倒黴?也不知這上官茵是個什麼怪物,自從被他轟下了床,之後就再也沒有對他表現出哪怕一絲的興趣。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正是對愛情浮想聯翩的時候嗎,怎麼她的浮想聯翩好像用錯了方向,轉移到星河身上去了呢。

  “我覺得上官茵不大正常,往後你同她保持點距離。”回去的路上他和她這麼說,“好好的姑娘,對著男人含情脈脈倒罷了,對著你兩眼放光,那不是亂套了嗎?”

  星河覺得他鬼扯,“您的眼睛有毛病吧,她才進宮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和誰都混不到一塊兒去。同臣職務相當,所以能說上兩句話,到您嘴裡就成這樣了?”

  反正太子瞧她很不順眼,“她一撒嬌我就渾身雞皮疙瘩亂竄,這又不是在她上官家府上,是我東宮!東宮裡不能有這麼不男不女的妖怪,你想想法子,趕緊把她送到老四那裡去。”

  星河簡直服了他的說風就是雨,雖然確實琢磨著要把人派去伺候信王,可就因為茵陳同她交好,便急赤白臉地攆人,這也太說不過去了。然而主子發了話,她有什麼反駁的余地呢,只得嘆了口氣道:“回頭臣來安排,現在還是大正月裡,調動了不好,等過了這個年再說成嗎?”

  太子的心如三月春風中的柳條,搖過來蕩過去,所思所想全在她,她問成不成,有什麼不成的。

  兩個人坐在一架車裡,肩抵著肩,腿靠著腿。想起昨晚上那嘗試性的一吻,都覺得有些尷尬。

  所以他們現在算什麼關系呢,發小顯然不止了,但戀人似乎又差一截。就算太子心裡早就認定了,星河那頭死不認賬,他也沒有辦法。喜歡一個人,總會默默受些委屈。要求多點兒,怕她覺得他纏上她了,萬一弄得她害怕,回頭要生嫌隙;要求太少,又怕她覺得他不看重她。昨晚上這樣的舉動,只是年輕人尋求新鮮的一時衝動,沒有真正想過和她天長地久。

  天地良心,真是坑死人。太子緊緊握住了雙手,裝作尋常模樣問她,“衙門裡有三日休沐,今兒頭一天,還剩兩天,你打算怎麼過?”

  她說:“今天回去先和家人敘舊,陪我侄兒放炮仗。明天興許要跟著挨家挨戶遞名帖拜年,後兒我想上國公府瞧瞧曹瞻的那個私養兒子……”

  話還沒說完,太子就拔高了嗓門:“什麼?還要上霍焰府上?宿星河,你對他還沒死心?”

  星河訥訥地,心說她從來就沒死過心,何談“還沒”呢。可能叫人說起來,和太子都那樣了,再惦記別人太不要臉。但她賊心不死也是事實,不說一個杯子配四把茶壺,就一個杯子預備一只備用的蓋子,好像……也……說得過去。萬一現在的蓋子碎了,她總不能敞著口,再上不了茶幾吧。

  “主子,做人得講道理。人犯處置都由控戎司承辦,這一個是漏網之魚,我得防著霍焰把孩子悄悄送回曹瞻手上。圈禁的是他們夫婦,要是再叫他養上了孩子,那朝廷的威嚴和法度還顧得成麼?”她諂媚地笑了笑,“我這是心系朝廷,連休沐都念念不忘,您應該在朝堂上誇誇我,讓滿朝文武知道我的業績。”說著又低下聲去,頗不平地喃喃,“說什麼錦衣使是二品官,其實這男人的天下還是容不得女人當官,要不怎麼不叫我上朝?”

  這個確實是沒法兒,古往今來沒有女人上朝的先例,對她可能是不公平的,但對於太子,這樣才最好。滿朝才俊可不少,一股腦兒全堆到她面前,她挑花了眼怎麼辦?再說她將來必然還是要回歸內廷的,拋頭露面太多了,他實在受不了。

  他敷衍著:“等將來……”

  她兩眼驟亮。

  太子咽了口唾沫,“我再誇你。”

  星河瞬間氣餒,本以為他說將來爭取讓她上朝的。她不大高興,扭頭看窗外,太子拿肩頂了她一下,“星河!星河!”

  她堵著氣說:“干嘛?”

  太子本想說到家還有程子路,可以找點有意思的事兒干的,結果看她滿臉的不稱意,沒敢開口。

  彼此都沈默,只聽見車輪碾壓地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的手擱在膝頭上,三鑲三滾的袖襽下,是玉做的柔荑。太子心裡砰砰地跳,鼓起了勇氣握上去,不管她驚訝的目光,把那指尖攥在掌心裡。後來被她瞧得惱怒了,惡聲惡氣道:“你就沒一點兒姑娘的模樣,爺們兒抓了你的手,你應該嬌羞才對。”

  這麼熟了,怎麼嬌羞得起來!星河說:“您抓著我,真有點兒回娘家的感覺。”

  本來就是的,回頭到了宿家也是這樣,就是叫他們瞧瞧,讓他們誤會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可是沒想到,身邊這個缺心眼兒的,到了家門口跳下車,居然恭恭敬敬朝他行了個禮,“多謝主子恩典。我到家了,您回宮去吧。”敢情以為他閑著沒事兒干了,專門送她這一程呢。

  宿家人在門房的通知下都趕了出來,本以為是姑娘回家來了,一見門外停著太子車輦,便都有些慌神。

  宿寓今隔簾長揖,“太子駕臨,臣有失遠迎了。既到了寒舍,就請屈尊入內一坐吧。”

  宿太太在邊上盡給星河使眼色,“請主子進家呀,你這孩子……”

  星河只得重新調轉了話頭兒,“要不您進家坐坐吧,寒門陋室,還請主子不要嫌棄。”

  嫌棄是不至於的,宿家曾經也有大家業,後來祖輩上分了家而已,哪時想集結起來,也是一呼百應。他往年例行到幾位內閣重臣家拜訪,其中也有宿家。不過以前只在門外遞名牌,沒有賞臉進去一坐,今兒這狼窩裡有星河,他不光要坐,還要住下呢。

  太子爺下車來,滿臉含笑,“今兒不是代表朝廷,宿大人和夫人不必拘謹。”抬眼看見了大舅哥,宿星海眼下有青影,估計這段時候過得夠嗆。他們一遭罪,他就高興,雖然有點不厚道,但他還是沒忍住,笑著同星海寒暄,“副使精神頭兒不濟啊,遇上什麼煩心的事兒了?”

  星海尷尬異常,支支吾吾含混過去了,讓到一旁比手,“天兒怪冷的,太子爺裡面請吧。”

  太子被簇擁著進了大門,外頭東宮禁衛轉眼便將宿府圍成了鐵桶。

  太子是儲君,駕臨蓬門,必定要以君臣大禮相見。宿家上下不論老幼,齊齊趕到廳堂跪地迎接。太子坐在上首,頗有君子之風,安然受禮後上前虛扶了宿寓今和宿太太,笑道:“今兒是送妞回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頭走。到了家裡就不要拘禮了,橫豎也沒有外人。”

  宿寓今喏喏道是,他的心裡總有些忌憚,這位太子爺是有城府的人,面上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單只這禁軍包抄的架勢,就擺出了大陣仗,叫外頭知道他和宿家走得近。這回親臨,不知又憋什麼壞,朝堂上你來我往多少次了,他談笑著就解了局,所以這回八成也沒安好心。

  宿太太呢,依舊沈浸在女婿上門的喜悅裡。她是個安貧樂道的婦人,不存什麼壞心眼兒。宿大學士和一雙兒女在外呼風也好,喚雨也好,反正她的世界只有這一畝三分地。她含飴弄孫,玩兒得久了,盼著有外孫子可以供她一樂。太子爺就立場來說是對頭,可要論女婿人選,挑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來。他們在外頭鬧得驚天動地,那是他們的本事,到了家裡,這家她做主,就得老老實實聽她的安排。

  她忙活起來,吩咐給炭盆添炭,讓廚房裡趕緊預備好酒好菜,要款待這位身份尊貴的未來姑爺。不管別人怎麼想,她一直覺得太子爺繼續當著太子也挺好。將來順利繼位,星河當皇後,她和老頭子在家帶孩子,星海別干武職了,干個文官兒也不賴。可惜人人想法不一樣,他們有他們的顧忌。人啊,一旦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兒,野心只會越來越大。當然也有騎虎難下的無奈,但說到底,還是不滿足於現狀,想一手遮天,想把這主宰江山的大權拿下。

  宿家人除了快樂的宿太太,其他人都戰戰兢兢。太子瞧在眼裡,不以為然,反正他自己是很放松的。看看奶媽子手裡的孩子,兩個年紀相差不大,據說一個是正房太太生的,一個是剛提拔的如夫人所出。要論著輩兒,太子覺得自己是個姑父,於是他招了招手,讓兩個奶媽子抱著上前來,隨意逗弄了下,轉頭問星河,“壓歲錢呢,你預備了沒有?”

  星河忽然就呆住了,外頭面面俱到,家裡竟忘得一干二淨了。她忙說現在就包,太子說不必,一使眼色,善銀掏出兩個做成錦囊樣的紅包兒,裡頭各裝了一金一銀兩個小元寶,掛上孩子胸前的紐袢子,笑著說:“這是咱們主子爺給兩位小爺的紅包兒,盼著小爺們快快長大,念好書,名揚四海,將來入朝做高官。”

  星海的正頭夫人敬謝不已,太子瞧了她一眼,很溫婉可人的模樣,顏色不及星河驚人,但也頗具“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韻。

  主子比奴才想得周到,奴才應該自覺掃臉才對,可瞧星河的樣子,卻是一臉心安理得,看來她和太子是不見外的。宿太太看在眼裡覺得滿意,吩咐星河,“你在跟前好好伺候著,我同你嫂子上廚裡瞧瞧去。”

  星河衝太子一笑,“讓爹和哥哥陪主子說話兒,我去幫娘的忙。”嘴裡說著,勾著母親和嫂子出了堂室。

  這會兒終於可以好好同娘撒回嬌了,她抱著母親的胳膊一頓膩歪,“我在那裡想死娘了。”

  她母親衝她嫂子直樂,“還說呢,控戎司離家十萬八千裡,非得跑上三五個月才能回家看看。這會子抹了蜜,誰信你的。”

  星海的太太忙解圍,“姑娘衙門裡差事忙,且畢竟在宮裡當值,不好隨意回家來,明裡暗裡都有眼睛盯著呢。今兒大年初一,主子陪著回來,不知多大的榮耀。”

  星河嘻嘻笑了,“還是嫂子知道我。”

  這位嫂子其實她也是頭一回見,但侄兒都養了,就是自己家裡人,自然有種親厚的感覺。那一笑一摟,心很快就近了,正待說話,後廚裡傳出個聲音來,怯怯道:“太太,紮蹄蒸的時候長了,還上桌不上?”

  星河回頭瞧,一個穿著杏色對襟襖,挽著頭的小婦人靦腆地站在門前,模樣很周正,個頭也高挑。星海太太忙招手,說廚房裡的事兒不必她支應,推到星河跟前讓她相看,“這是我家裡帶來的人,如今跟了你哥哥,才生的二少爺。”

  通房丫頭扶上來的,談不上體面不體面,在正頭主子面前自發就矮了一截。待屈膝向星河行禮,星河忙一把扶住了,笑道:“這是哪裡的話,你是哥哥房裡人,我可受不起這個禮。咱們家不是那種陳舊的人家,不興那一套的,快起來。”

  一時移到廂房說話,提起了那位暇齡公主,星海太太一臉為難,“姑娘說我怎麼辦才好,她老來,來了就是尊大佛,誰也搬她不動。要換了平常人,早把她轟出去了,可這位是公主,死乞白賴的,連你哥哥也沒轍。我就想著,不成咱們讓她得了,天底下也沒個公主當妾的說法兒。回頭一狀告到皇上跟前,給我家裡定個什麼罪,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星河寬解說不怕,“你是出了閣的,早不和娘家相干了,禍害你娘家也是枉然。女人犯七出才能休呢,你們本本分分生兒育女,她硬要上門,就讓她做妾得了。”

  宿太太也頭疼,“活長了這麼大,沒見過這樣兒的。今兒初一,不知怎麼沒來,興許看見門外有東宮禁衛,知道太子在呢,來了又折回去了。你是不知道,她一到,咱們家就雞飛狗跳,好歹是位公主,怎麼這麼不知道害臊。”

  要是知羞恥,也不至於和兄弟倆攪合到一處去。星河沒法子可想,這種事兒沒誰說得上話,只有看星海自己的本事了。

  一屋子女人都十分郁塞,宿太太抱怨:“怎麼沒人收拾這主兒?要是我的閨女,我死了都得叫她氣活過來。她那娘,現在也說不響嘴了,她怎麼還那麼橫呢……”說著想起星河來,“你同太子爺……啊?暇齡公主上回說起你們的事兒,說你自己都認下了,是不是這麼回事?”

  星河鬧了個大紅臉,推辭說不過是玩笑。她嫂子體人意兒,“姑娘當值有她的難處,畢竟那是太子爺,誰也不敢違逆不是?”

  橫豎解釋不清了,讓她們覺得這事是真的,將來也有好處。她得防著太子萬一落了下乘,她光靠發小的名頭護不住他。但要是彼此那上頭糾纏不清了,她在爹和哥哥面前也好爭取,她的男人,誰也不能害了他的性命。

  所以有些事就是這麼環環相扣,她這頭沒撇清,太子在這兒賴到入夜也不想回宮。怎麼辦呢,宿太太說:“我們家可沒那間屋子能供太子爺留宿……”看看星河,“要不領你院兒裡去得了,別處也不放心。”

  星河覺得很為難,“還是勸勸他,請他自個兒回宮的好。”

  “別介。”宿太太斜著眼兒瞧她,“好容易來一回,怎麼能轟人呢。留下吧,把人領你屋去,都是簇新的褥子,干淨著呢。也別推辭了,娘是過來人,心裡明鏡似的。太子爺今兒和你睡,就這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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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39:55


  要說接待一位太子,確實是件不容易的事。不說旁的,就說吃,平時一家子聚攏來,宿大學士拿起筷子用了頭一口,接下去大家就可以隨意了。現在呢,菜是上了一桌,太子爺在那兒坐著,大家圍成一圈站著。星河再一次充當起了試吃的重任,端著碟,舉著箸,問太子爺,“您喜歡吃什麼呀?”

  太子指了指那個炒肉,她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嚼,嗟嘆著,家裡的菜,就是不一樣!

  太子眼巴巴看著她,“好吃嗎?”

  她說好吃呀,“您還喜歡什麼?”

  太子說:“那個豆苗兒。”

  星河又夾了一筷子擱在嘴裡,邊嚼邊點頭,一屋子的人都看著她,太子問:“怎麼樣?”

  她說:“味兒太對了。”

  可光她一個人吃,試菜也不是這麼個試法兒,不是應當她吃完了沒毒,然後就呈敬給主子嗎?太子在桌旁坐了半天,飢腸轆轆又不好說什麼,只得繼續干等著。

  上家裡來的客,萬一有個好歹,全家都擔待不起,所以試菜不假他人之手。其實太子是放心的,這會兒給宿家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對他有任何不利。但星河這種“要死先死我”的態度,讓太子覺得很慰心,他不是沒帶貼身的太監,她非堅持自己上陣,雖說可能也有中飽私囊的嫌疑,但大方向來說還是積極的。

  終於星河發現這樣做有點虧心,她衝太子抿唇笑了下,“要不我全吃一遍得了,您說呢?”

  太子有氣無力地點頭。

  她又衝家裡人滿含歉意地微笑,然後在大家的注視下,把桌上所有菜色都嘗了一遍。

  一輪吃完,基本也飽了,大家又專心等她的反應,她紅著臉靜坐,等了半天沒有中毒的跡像,太子抬手招呼,“我來貴府,倒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了。今兒是大年初一,本就一家團圓的,我來湊個趣兒,諸位別笑話才好。坐吧,今兒不講什麼尊卑,大家同席。”

  眾人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團團坐下了。星河立在他邊上侍宴,宿太太讓她再吃點兒,她只管搖頭,連湯都喝不下了。

  外頭又在放炮,她扭過頭朝門外看,煙火升空時尖利悠長的聲響,像插入蒼穹的利箭,直上九霄。她還記得小時候和樓家搭夥過年,她不敢放炮,又愛看,硬逼著越亭給她點引線……想起越亭,她心裡就一陣悵惘,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樓家就在隔壁,後院的小門應該還可以穿過去,然而太子給他做了媒,這會兒沒準人家上丈人爹家拜年去了,她就是偷著過去瞧他,也未必遇得上。

  正思量,外面傳來孩子的呼喊,喚起了幼時聚在胡同裡追趕笑鬧的回憶。她被勾走了魂兒,站著也心不在焉,不住往外探看。太子轉頭瞧她,“怎麼了?”

  她靦腆笑道:“我想出去看人放炮仗。”說著囑咐她哥哥,“主子酒量有限,千萬別勸他多喝。你替我看顧著點兒,我去去就回來。”言罷沒等他們點頭,飛快跑出去了。

  臨街的門開啟了一道縫,她從那縫裡偏身擠了出去。宿家的門前是一片開闊地,畢竟官宦人家,和尋常家子是不一樣的。走出去二十步遠,邊上有條胡同,裡頭人家兒門對著門,門前都掛著迎新的燈籠,把整條胡同染成了水紅色。孩子們把小鞭夾進任何能容納的空間,牆縫裡,磚沿下。然後點燃,啪地一聲,動靜能擴大數倍。男孩子們不亦樂乎,女孩子就在邊上站著,捂住耳朵,含笑看著。

  真好,這個年紀,什麼煩心事兒都沒有。星河旁觀良久,想堵耳朵眼兒,又覺得不大好意思,勉強壯膽兒硬撐。瞧了半天,聽見身後有人招呼,扭頭一看宿府的大門開了,下人搬了好幾個焰火出來。正納罕他們怎麼這麼快就吃完了,太子撚著香頭遞給她,“都給你預備下了,看人家玩什麼趣兒,自己放吧。”

  星河衝面前的焰火干瞪眼,手裡的香頭也像燙手山芋似的,捏著不知如何是好。她抬眼看看他,“我不敢啊。”

  太子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事兒?”

  她把香頭又塞回他手裡,“要不您放吧。”

  邊上圍了一圈孩子,小鞭怎麼能和焰火比魅力呢,一塊兒起哄:“放一個、放一個……”

  大胤王朝的太子爺,從來沒有放過煙花,宿家人又很知趣地不來湊他們倆的熱鬧,這回他是進退維谷了。善銀在邊上提點,“主子爺,瞧見底下那引線沒有,點那個。點完就跑,留神別叫它炸著您。”

  太子沒法子,撩起袍角嵌進腰帶裡,邁開了長長的弓字步,一腳在炮筒前,一腳離得老遠,以便點燃後能快速退回來。

  星河在邊上看著,因他那個姿勢哈哈大笑。太丟人了,沒見過這麼膽兒小的,他們十來歲的時候玩兒的東西,他到現在才接觸,那畏首畏尾的模樣,實在很難把他和那位不可一世的儲君聯系起來。

  反正不管怎麼樣,焰火最終是被點燃了,蓬勃的火花,聲勢驚人地噴射,太子靜靜看著,看見了孤獨的自己。

  大家都在仰頭望天,星河卻悄悄轉過頭來望他。漫天煙花下,錦衣的公子在天地間煢煢孑立,臉上帶了些莫名的憂傷。絢爛的火光照亮他的眉眼,他眉心輕攏,不知在想些什麼,看他惆悵的神情,許是又在懷念先皇後吧!

  星河靠過去一些,“主子,您琢磨什麼呢?”

  太子說:“這焰火不好看,名字還叫我想起霍焰了,沒意思得很。”

  他的思想一向跳脫,星河再次敗下陣來,“您這腦子,真不是一般人能趕得上的。”

  太子白了她一眼,把手裡香頭交給侍衛,讓他們接著給孩子放煙花,自己轉身朝大門裡去,“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星河只得趨步跟上,把他往自己院子裡引。

  “我娘說了,今晚就請主子在我院兒裡歇著。這些年我人雖進了宮,可院子還是有人打掃,裡頭的東西都現成,比別處熨帖。”

  所以說了,宿家除了星河,最曉事的就是宿太太。住星河的院子好,這就是說她心裡是認可他和星河的,上回他攪黃了她們的會親,看來卓有成效。

  他嘴上說不挑揀,跟她進了後面的小院子。院門是靈巧的月洞門,廊檐伸展,寧靜古雅,一看就是女孩兒的院落。沿著逶迤的小徑前行,繞過兩處花壇,是一明兩暗格局的三間屋子。甫一進門,堂式正中間掛著一副畫兒,上面不知畫的什麼東西,在幽暗的燭火下,瞪著兩個銅鈴一樣的眼睛。

  太子猶豫地問她:“這是誰的墨寶?上頭那是貔貅還是貓?”

  邊上掌燈的婢女失笑,星河又羞又惱,“您什麼眼神兒,明明是猛虎下山,怎麼成貓了!”

  太子背著手回頭看她,“這是你的墨寶?”

  她理直氣壯,“是啊,我十歲的時候畫的,怎麼了?當時先生還誇我畫得好來著,要不是後來進宮了,沒準兒我還能成一代畫聖!”

  真是馬不知道臉長,還成畫聖,除非天底下畫畫兒的都死絕了。太子搖頭,“你母親是個神人,這種畫兒還裱起來,擱在屋子正當間兒,這不是埋汰你嗎。咱們讀書人講究藏拙,你母親對你的畫功倒自信。”

  她拉著臉看他,“您跟著到我們家來,就是為了恥笑我?這是我的屋子,不光這畫兒,還有好些幼稚的東西。要不您回宮吧,其實您就不該上我院兒裡住來,沒的笑壞了您。”

  太子說大膽,“我就要住這兒,你敢轟我?”

  “那您還笑?”她嘀咕了兩句,不想和他逗嘴皮子了,轉身朝裡間去了。

  不笑就不笑嘛,太子訕訕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組纓。跟著往臥房走,愈發發現她母親是個有心人。她以前用過的東西,毽子、套圈兒、琉璃球,一樣沒舍得丟,全在高案上整齊擺放著。

  她忙進忙出,叫人預備青鹽手巾等,好供他洗漱,他站在那些東西前,一樣一樣拿在手裡盤弄。十二歲前的時光,他沒有出現在她生命裡,那些片段只能通過這些小物件來拼湊。十二歲後的每一天,她都要和他在一起,不光在一起,還得和他生兒育女,和他一起治理這家國天下。

  星河回頭瞧他,見他把琉璃球捏在指尖把玩,奇道:“您小時候沒見過這個?”

  他說不,“見自然是見過的,也玩兒過,只是沒和你一起,覺得有些遺憾。”

  這人現在太擅長煽情了,這是在為繼位大寶做準備吧,當皇帝的人,有時候就得滿嘴跑駱駝。

  她沒有他那份閑心,在宮裡還有德全他們一道伺候,到了這裡只有她一個。她招手讓把熱水抬進來,捧著銀盆的婢女走到她面前,羞赧地笑了笑,“主子,您還記得我麼?”

  星河瞧著她的臉,訝然說:“小杏兒?我進宮那會兒,你不是準備回鄉了麼,怎麼還在呢?”

  她和舊相識續起家常來,太子只好讓善銀接了盆兒送到裡頭,也不用誰伺候,自己給自己清洗。

  外間還在說話,唧唧噥噥的,有種家常的平實感。太子都洗完了,端著盆兒出來潑水,她們也沒理會他,不過讓到邊上,給他騰出道兒來。有他這麼不受待見的人上人嗎?他覺得有點憋屈,但也不會勒令不許她聊天。路過的時候順便提點了一句,“我洗完了,你自己也好好收拾收拾。”說完趿著宿太太給準備的軟鞋,瀟灑進屋去了。

  上床,女孩子睡的拔步床,床外頭套個大架子,門簾一放,頗有“房中房”的趣致。宿家源於江南,到現在仍舊保有江南的生活習慣,床的最裡頭是裝飾用的多寶閣,床頭床尾各一排螺鈿小櫃。櫃子抽屜上是雲頭鎖的銀制小拉手,抽屜一抽出來,裡頭擱著各式的小零嘴,像烏梅、虎皮花生、怪味大扁什麼的。女孩子的閨房生活,遠比男孩兒來得輕松和愜意。

  褥子都是新的,剛曬過,聞得見陽光的芬芳。太子滿足地躺下,看看左右,調整一下位置,得給星河留點兒空,要不然她上來多尷尬。照理說女人應該睡裡頭的,這樣便於男人保護。可他又怕那個死腦筋覺得他沒預備讓她上來,臨時再一猶豫,他想了很久的熟飯,又得泡湯了。

  於是太子往裡邊躺,外面留下了足夠的空間,連回頭怎麼調換位置的動作和姿勢都想好了,只等她來。說實話同床共枕也不是頭一回,今兒心情特別忐忑。好好順兩口氣,告誡自己不要莽撞,大家都是新手,第一次只求穩,不求快。

  要說這宿家上下,只有宿太太是明白人,知道什麼才是對閨女最好的。橫豎跟著他又不吃虧,宿寓今要是有他太太一半的機靈,也不會鬧得今天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閨女像娘,所以星河也招人待見,今晚他得把十八般武藝全拿出來,才不辜負了宿太太這片成全的美意。

  等啊等,等得周身冒熱氣,她還沒來。也許女孩子洗漱拆頭得有陣子吧,他不能太心急,別嚇著了她。又是良久,等到再沒有人走動,世界只剩下窗外連綿的煙花和二踢腳的響動時,他終於躺不住了。

  支起身,他叫了聲星河,她的聲音隔著屏風和帷幔傳進來,“要喝水麼?床上有溫的。”

  太子扭頭看,多寶閣上確實有把做成四羊方尊形式的溫壺,邊上還擺著四只京瓷的杯子。他有些氣餒,難怪老古話說了,上了拔步床,一輩子不下床都死不了,果然有吃有喝,能夠睡到地老天荒。可他的初衷不是這樣的,他今兒來,也不是為了體驗拔步床的奇妙和便利,他打從一開始就是有想法的。

  他又哀哀叫了聲星河,這回她有點不耐煩了,“要如廁,下床左拐有個暗間,裡頭有恭桶,都給您鋪上檀香木啦。”

  太子氣惱地坐起來,半天沒言語。

  星河睡著以前小杏兒上夜用的床,睡得也挺踏實。每家的姑娘一般都有貼身伺候的婢女,白天如影隨形,晚上值夜等候傳召。當然睡覺的地方離得不甚遠,必須弱聲也能聽見,所以主子臥房外面搭個簡易的鋪子,晚上將就睡著,第二天不費多大勁兒可以靈活收走。

  她母親是徹底誤會了她和太子的關系,畢竟進宮這些年了,天天跟在爺們兒身邊伺候,要想保有完璧之身很難。這回太子又親送她回來,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反正都是公開的秘密了,也用不著裝樣兒,就讓他們一塊兒睡得了,省得另鋪床。可星河心裡是明白的,家裡人誤會,太子危難的時候能救他一命;反過來呢,木已成舟時,宿家一旦落難,她和太子的關系,只會加快宿家滅亡的進程。不一樣啊,立場不同,局勢便大不一樣,她不得不慎重。昨晚上那一吻,到現在她已經有些後悔了,只怕將來泥足深陷,對不起所有人。

  其實星河從來不覺得自己傻,她聰明著呢,因此聽見太子的呼喚,堅決不進裡間去。她知道昨晚上的一時糊塗勾起他的情欲了,畢竟二十三的男人,又不是太監,有需要很正常。熱乎勁兒還沒過前,她自己得小心著點兒,別上了他的套,弄得自己兩頭難做人。

  細聽聽,裡頭好像沒什麼動靜了,不見她去,想必也消停了。她翻了個身,正打算入睡,猛看見帳外有個黑乎乎的人影站著,頓時把她嚇得腦子一激靈。

  “您干嘛呢?”

  她剛想起身,他打起帳門挨了過來,“星河,我想你了。”

  星河道:“想個蓬頭鬼,您大半夜不睡淨嚇唬人,還想我,想嚇死我?”

  他也不管她怎麼呲打,三下兩下擠上了她的床,“生地方,我認床。”

  星河說:“您這個理由實在太邪門兒了,我這床您也沒睡過,還不是一樣?”

  太子堅決認為不一樣,因為有她的地方就是他的床。

  他躺下了,心滿意足,朦朧間見她還坐在那裡,低聲道:“你不冷麼?快蓋上被子。”

  星河看看這窄窄的鋪板,兩個人睡,半夜非得擠掉下去不可。她嘆著氣說:“主子,這是我丫頭上夜的床,就薄薄一層板,兩個人沒法睡。您還是上裡頭去吧,裡頭地方寬敞。”

  太子裹著被子一臉安然,“孤這是與民同樂,你不要阻止我體驗人間疾苦。”

  趕不走,真是難辦,這月令也不能久坐,背上一陣陣潑水似的涼上來,她堅持不住了,只得躺下。

  門外還有值守的侍衛呢,她壓聲道:“您睡一會兒就進去吧,夜裡舒展不開手腳,比不睡還難受呢。”

  “你怕擠麼?”他伸手把她摟進懷裡,“這樣就不擠了。”

  她推了兩下,沒能推開,那懷抱溫暖,可也不能摟一晚上啊。

  “您究竟知不知道男女有別?就算咱們一塊兒長大的,到了年紀也不能同床共枕了。”

  “除非是夫妻嘛,我知道。”他低下頭,看著那雙晶亮的眼睛說,“煮一煮,我明兒就回皇父,迎你做太子妃。”

  星河愣住了,“您喝多了?說什麼胡話呢!”

  他有些失望,他的太子妃她還是不稀罕當,因為他的地位還不夠穩固,沒準兒哪天就被她父兄拱下台了。太長遠的事兒他不願意想,就問她一句:“煮不煮,你給句準話。”

  “煮什麼?”她怪叫,“您還真打算和我干那事?我白天給您辦差,晚上還要陪您做飯,這日子過不了啦。”

  太子氣喘籲籲,她還在啰嗦,他狠狠親了上去。

  有了上回的經驗,這回非常享受,非常順利。她和他舌尖勾纏,一面還想抽空說話,被他摁住了後腦勺。

  不可否認,都覺得很銷魂,很不錯。上回是一站一坐,這回兩個都躺著,按理來說天時地利人和,那種想入非非的綺思,真是擋也擋不住的了。太子很高興,原來不是他一個人在使勁兒,她也很懂得鑽研和自得其樂。混亂中他的手順著她的肩頭往下,一路翻山越嶺,攀上了她的臀,正想找褲腰,被她一把扽住手,抓了個現形兒。

  “您干什麼呢?”

  他說:“煮飯啊。”

  “我答應了嗎?”

  他說沒有,“但這不妨礙我有我的追求。”

  星河並不買他的賬,“親親就算了,我是給您當陪練呢。這世上除了發小,也沒誰這麼豁得出去。我拿您當發小,您倒好,想睡我?”

  他笑了笑,“其實我想了不只一回兩回了,我好歹是個正常的男人。”

  “那我給您準備的青柑您還不要?司寢司帳您不要,連茵陳那麼可愛的姑娘您也不要,您非得禍害我?”她拽緊了褲腰帶,“我不答應,您撒手。”

  結果太子倒真撒手了,可他解開了自己的衣襟,把她的手塞進了自己懷裡。

  星河傻眼了,這算什麼?出賣色相嗎?反正不摸白不摸,她又上下薅了兩把。太子問她:“怎麼樣?”

  “挺好。您這程子還拉二胡嗎?”

  她以為他新鮮過就撂下了嗎?這是一項長期的磨練,他常在午膳過後拉上半個時辰,那會兒她不在宮裡,自然不知道他的努力。他掬住了她,重新吻上去,她是個不錯的搭檔,聰明,一點就透,兩個人是棋逢敵手,較量起來也有殊死的快感。然而太子很快悟出一個道理來,作為男人,想更進一步,就得采取主動,否則這樣的拉鋸戰,她能和你玩兒上一年。

  他翻身上去,把她壓在身下,腦子裡是龐大的執念,今天非得煮上一煮才完。猛地一擊,心也顫了,要不是有褲子當著,興許就要血濺五步。

  星河被他那一擊,徹底弄傻了。等回過神來才驚呼:“你這個不要臉的!”

  箭在弦上,還要臉的是棒槌。他發出輕輕的悶哼,“就一回行嗎,就今天一回。”

  這樣野蠻的求愛,是星河從來沒有想過的。其實並不是不願意,她只是想得多,他今天非要留宿,到底是存著怎樣的算計。如果說機會,東宮裡太多太多的機會,何必非要在宿家?也許他是故意的,讓她下不來台,讓宿家無地自容。

  如果一個男人要在這種事上動腦筋,那未免太不堪了。太子當然沒有她想像的那麼復雜,但她不信,也沒法子。各自都有各自的執著,練家子在床上也是渾身的蠻勁兒。星河不服輸,拼了命似的和他角力,太子覺得自己喝酒喝不過她,布庫未必也會輸給她。於是使出手段擒拿,可又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她。

  你來我往,都不讓步,殺得熱情似火。在星河精疲力盡快要放棄抵抗的時候,太子一沈身,轟地一聲,天塌地陷,整個世界都懵了。星河甚至有種錯覺,他們弄穿了地面,可能掉到地心裡去了。

  暈頭轉向從帳子裡爬出來,發現小杏兒的鋪板叫他們折騰斷了。星河捂住了臉,“這下可好,我明天徹底沒法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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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0:18


  太子的臉色也有些尷尬,他假模假式說:“哎呀,這可怎麼辦!要不明兒我賠你們家一塊鋪板吧,讓善銀上內造處找去,挑最好的扛過來,你看成嗎?”

  星河瞧了他一眼,“我求您別攙和了,您看成嗎?您賠我們家,叫他們知道您上值夜的床上來,壓塌了鋪板,您的臉面還顧不顧了?”

  太子說:“我的臉面不重要,男人嘛,誰還不知道誰呀。”

  可他們心領神會,對她來說卻是羞死人的事兒。宮裡天天見,回來還饞嘴貓兒似的,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叫那些嫂子們怎麼看她?叫星海怎麼看她?

  她欲哭無淚,“我是遇著災星了麼,這大晚上的……”喪氣地看著坍塌的被褥鋪蓋,覺得天都矮下來了。

  太子垂袖問:“你嘴裡的災星,該不是指我吧?”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滿臉“你說呢”。太子訕訕笑了下,“塌了也好,我原就說讓你睡床的,誰叫你不聽話。”

  星河氣惱地瞪了他一眼,彎腰拾起她的衣裳推門而出,上廂房裡過夜去了。

  壞事傳千裡,第二天弄斷了床板的事兒就傳遍了宿家。星河進前院的時候,她爹媽一臉欲言又止。太子爺還沒來,宿太太朝外看了眼,問閨女:“別是不好意思了,不敢出來見人吧!”

  星河遲遲啊了聲,“誰不好意思了?”

  宿太太拋了個曖昧的眼色,“嘖……昨兒夜裡,不是說你院子動靜大嘛。世人打小兒都是這麼過來的,爺們兒家不必忌諱那些個。”

  星河裝傻充愣,“您是說壓斷了鋪板的事兒?也不知怎麼的,想是那塊板年代太久遠了,以前不是小杏兒用的嗎,到現在都十好幾年了……我一坐上去,它自個兒就斷了。”

  宿太太說:“又胡扯,那板子是新打的,再來兩個你也壓不斷它。”

  星河一賴到底,“那我可不知道,反正就是塌了。原本要給主子上夜的,後來沒轍,只好搬到廂房湊合了一夜。”

  女兒閨房裡的事兒,怎麼能輕易瞞過當媽的呢,宿太太說:“你房裡床大著呢,還睡不下是怎麼……”話沒說完,被宿大學士一個眼神嚇退了。

  “老娘們兒,整天淨琢磨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宿大學士斥責,一甩袖子往西邊書房裡去了。

  星河衝她母親安撫一笑,忙跟了過去。進了書房她父親讓她把門掩上,回身問她:“敏郡王在外籌糧的事兒,你聽說了嗎?”

  星河說是,“我聽太子提起了,據說十來天才籌了三萬石糧食,杯水車薪,根本不夠應付南北戰事。太子說自己瞧在兄弟一場的份上,給他出了個主意,我當時就有些懷疑,只是不大好過問。現在怎麼樣?外埠傳消息回來了?”

  宿寓今冷哼:“你道他出的什麼主意?讓敏郡王以朝廷的名義抓富戶壯丁,那些不願兒子上戰場的,只好拿糧來贖人。辦法好是好,籌得也快,可這樣和苛政有什麼區別?這主兒是聰明人,只叫人傳口信兒,不落半點把柄在別人手上。到時候皇上怪罪,他一推四五六,黑鍋還由敏郡王一個人背。”

  他耍心眼子不是一回兩回了,干出再惡毒的事兒,她都不覺得驚訝,她只是納罕,“敏郡王真的照著他的意思辦了?”

  宿寓今說:“有什麼法子,錢糧確實難籌,那些富戶獨善其身,誰也不願意割肉。軍中揭不開鍋,都巴巴兒等著朝廷撥款。朝廷呢,國庫空虛,壓根兒無款可撥,怎麼料理?現如今難關是應付過去了,只怕他回京後皇上要問罪。我昨兒借著桂佛海說稅的當口,順帶便先給他打了個前陣,但願皇上心裡明白籌糧艱難,念著他點兒好。這兩年連稅賦都難征收,別說讓百姓出血本兒了。”

  所以走向全在太子掌握中,萬一他授意地方官員參敏郡王一本,那皇子辦了糊塗差的美名,可就傳遍大胤疆土了。

  星河只是嘆息:“敏郡王要有太子一半的城府,也不至於叫人牽著鼻子走……”

  宿寓今一哂,“當初瞧上的不也正是這點嗎,難以挾制,將來又是一個簡郡王。他這樣的倒也好,中庸些兒,不露鋒芒,暫時沒人注意到他。只要皇上龍體康健,不愁等不到太子和簡郡王兩敗俱傷,到時候不爭也是個贏。況且宮裡局勢詭譎,惠後參與進來,對咱們來說也算機緣。”

  她點了點頭,“等年過完了,想轍讓那位騎都尉會個親。只要他們姐弟說上話,就能正式引薦咱們了。”

  這兒話音才落,聽見外頭有人通報,說太子爺打後院過來了。星河忙出了書房上二門迎接,結果他見著宿太太說的頭一句話,就是要賠宿家鋪板。

  他攬責攬得欲蓋彌彰,“是我,全是我,我不留神,把床給弄斷了。”

  宿太太的視線調轉過來,眨巴著眼瞧星河。看看,謊都不會撒,穿幫了吧!

  星河腦子裡白茫茫一片,有種要背過氣去的感覺。昨晚上不是讓他別裹亂嗎,他今天到底還是又坑了她一把。反正她也破罐子破摔了,點著頭說是,“咱們倆合起夥兒來,把鋪板弄塌了。”

  這個“弄”字實在是世上最妙的字眼,太子一本正經附和,“沒錯兒,就是這樣。”

  宿太太和宿大學士干笑著,連連擺手說沒事兒,“一塊板子值什麼,本來就是丫頭睡的,斷了當劈柴就是了。大年初一聽了個響兒,是好兆頭來著。”

  這下太子心裡可舒坦了,心說是響,還響得驚天地泣鬼神呢。

  宿大學士不能再聽他們說什麼鋪板不鋪板了,實在沒臉。扭頭朝飯廳張望,這時候星海的側室上來蹲了個安,說早膳預備上了,這就給太子爺送過來。

  太子為了彰顯融入的決心,堅持要同大家一塊兒用。於是一桌人在飯廳裡圍桌坐下,從一個海碗裡舀蕙仁米粥,一人手拿一個小窩頭,就著面前各色醬菜吃。因為姑娘初一早上沒能回來吃團圓飯,今天重新預備了甜湯,裡頭擱了雙色的糯米丸子,撒上紅綠絲兒。姑娘一碗,給他這個半拉姑爺也來了一碗。

  照以前的舊俗,初二得走親戚拜年。小時候星河就跟著星海一塊兒,乘著車挨家挨戶送拜帖。親戚太多,一般不進門,就在門外敬賀,這樣一天下來能走上百家。

  星海換了衣裳預備出門了,即便現在做了高官,也還得遵舊禮。過兩年等他兒子長大了,就輪著他兒子代父拜年,不需要他親自出馬了。

  星河很起勁,嘴裡說著“我也去”,就想登車,被宿太太一把拽了回來。

  “這麼大的姑娘了,還拜什麼年呢。家裡有貴客,你給我老老實實呆著。”

  結果星河是給拽下來了,暇齡公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了出來,上前挽了星海的胳膊,“我陪你去吧。”

  這下子大夥兒傻眼了,連太子都覺得有些意外,他站在檐下說:“你是帝王家的公主,人家走親戚,你湊的哪門子熱鬧?”

  暇齡公主看見他,喲了一聲,“二哥也在呢,您能上人家蹭團圓飯,我就不能跟著星海一塊兒串門子?”

  誰也別和一個有心迎接第二春的寡婦講道理,因為說破嘴皮都沒用。星海這陣子是被她纏怕了,看見她就沒好臉子。那些車轱轆話說了不知多少遍,橫豎是沒用。今天借著太子在,他鄭重向太子拱了拱手,“殿下替臣做個見證,臣有家有室,從未想過攀龍附鳳,對公主也不存半點非分之想。這一個月來錯受公主厚愛,臣實在愧不敢當。他日倘或皇上問起,還請殿下為我正名,宿星海一妻足矣,絕不再作他娶。”

  太子點頭道好,心裡也替這同父的妹妹感到磕磣。牛不喝水強按頭,女人弄得這模樣,有什麼意思!

  暇齡的臉色倒是如常,照她說來烈女怕纏郎,反過來也一樣。可是星海招了他那膽小怕事的妻,“鶴閑,孩子交給奶媽子就成了,你跟著一塊兒去。”

  鶴閑怯怯哦了一聲,提裙下台階來。到了車前也不邁腿上腳凳,眉眼彎彎望向丈夫,“海哥,我這裙門太窄了,上不去。”然後被她丈夫一把抱起來,輕輕送進了車廂裡。

  嘖,星河暗嘆,別瞧人家不吭聲,緊要關頭也知道當著眾人面,給這個意圖搶奪她丈夫的女人下馬威。上車瞬間那一瞥,不知別人看見沒有,反正她是看見了。也許這又是一個有主見的女人,如果丈夫猶豫不決,有決心一刀兩斷;但只要丈夫立場不動搖,她拼死也會捍衛自己的地位。

  響鞭一甩,馬車漸漸走遠了,星河提裙進門,走了兩步回頭看,她母親抹不開面子,還和暇齡公主寒暄:“殿下新禧呀,大正月裡的,來了就進屋坐坐,喝杯蓮子茶吧。”

  暇齡臉上露出了寒冷的笑意,對宿太太還算客氣,只說不了,“既然他忙,我就不進去了,改日再登門拜訪。”畢竟是公主,倒驢不倒架子,說罷傲然轉身,登上車輦揚長去了。

  宿太太進門又開始提心吊膽,“那畢竟是皇上的心頭肉,星海這麼得罪她,回頭一狀告到御前,皇上問咱們的罪可怎麼辦!”

  宿大學士這回也掰不開鑷子了,只好向太子拱手,“宿家滿門絕沒有不恭的意思,可您也瞧見了,星海不動心,咱們也不好強迫。況且臣那媳婦兒,進門至今孝順公婆,和睦親友,沒有一樣不叫人稱道的。又是明媒正娶的太太,祠堂裡叩拜過祖宗的,不犯錯兒,總不能為給公主讓位,無故把她發還娘家吧。”

  太子壓了壓手,“二位不必憂心,我今兒在這裡親眼瞧見的,要是皇父問起來,我自有說辭。”

  既然如此,那還不算太壞。宿大學士忡忡點頭,宿太太心裡卻完全放下了。有個位高權重的女婿就是好,今兒太子不在,恐怕星海想發作,也找不著機會。暇齡看見她哥哥,終究沒敢放肆,宿太太送走了瘟神,歡歡喜喜對太子爺道:“您中晌想吃什麼呀?奴婢叫人預備砂鍋煨鹿筋,給您補補身子吧。”

  星河紅了臉,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臉紅。她母親對太子的那份殷勤,真叫她看不過眼,昨兒才弄斷了鋪板,今兒就給補身子。看看太子,他笑得含蓄,說“謝謝太太”。她暗中腹誹不已,太子忽然咦了一聲,“你的臉怎麼了?認識你十來年,還沒見你臉紅過!”

  於是大家像看西洋景兒似的盯著她的臉,那嫣紅的臉頰,便越發紅得不可遏制了。她兩手一捂,轉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進了月洞門,見星海的側室正指派人搬那塊斷了的床板,她站在一旁看了良久,心頭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做慣了下人的,即便被扶上了妾的位置,在那些奴才面前也還是沒有主子的譜兒。她像往常一樣操持家裡的瑣事,廚上有她、擺飯有她、這裡要拆床架子,依然有她。

  府上內外一切的細節都在她心裡,辦起事來駕輕就熟。星河欣賞她那股麻利勁兒,也不因她是妾而看低她。她回身一顧看見了星河,笑著叫了聲姑娘。

  星河點點頭,往邊上讓開些,容那鋪板搬出堂室,她搓著手道:“回頭讓人再送厚實些的來,這板子本來預備給丫頭用的,沒想到……”說著一頓,尷尬笑了笑,“是我的疏忽。”

  星河隨意打了馬虎眼兒,再說下去,又是太子的豐功偉績。她細瞧了她兩眼,“小嫂原是嫂子家裡的?這些粗活兒,不該你料理。”

  星海的妾室笑道:“我自小賣到松府,不知自己的爹娘在哪裡。後來一直伺候小姐,小姐出閣我也跟著過來了,她怕我將來沒依傍,就讓我跟了姑爺。主子們待我都極好,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一應還是我來料理。雖說如今在姑爺房裡,又有了孩子,我還是拿自己當奴才看,盡心竭力地伺候主子們。”

  這樣的人,不因位置更換改變初心,真是很難得。星河問:“這程子暇齡公主在府上這麼鬧,你是什麼想頭?”

  她說:“我沒什麼想頭兒,橫豎我們小姐在這兒,我也在這兒。我們小姐要是回松府,我當然也不會留下。”

  所以她是瞧著鶴閑才跟星海的,看了那麼多妻妾爭風吃醋的例子,遇上這樣的,便覺得格外稀有溫情。

  她微微欠了身子,下台階往門上去了,星河目送了她,又見太子爺踱著方步進來,眼前頓時一黑。這三天的春假,實在放得太長了,今兒才第二天呢,接下去怎麼熬,她已經覺得自己沒什麼活路了。

  天兒好像要變,忽晴忽陰的。他走到她面前時,正逢雲散的一瞬,萬千輝煌照耀著他,人像飛了金似的。他個兒高,背著手彎下一點腰,臉上帶著儒雅的微笑,親親熱熱叫了聲“星啊”,“你害什麼臊。”

  星河忍不住扶額,“我沒害臊,就是有點兒頭疼。”

  他恍若未聞,調轉視線朝臥房看了一眼,“昨兒晚上地方不對,要是在裡間,咱們就成事了。”

  她被他說得心慌氣短,不住朝他拱手,“我的主子,您這會兒在宿家也算揚眉吐氣了。瞧您多驍勇,鋪板都叫您折騰斷了,您的面子算是賺足了,就饒了臣吧。”

  太子面色一沈,“這話我不愛聽。”

  他到處想轍坑她,還想聽好聽話,世上哪兒有那樣的好事!反正星河心灰意冷,她說:“咱們回宮吧,家裡不要我給親戚朋友拜年,留下也沒多大意思。”

  太子琢磨了一下,“要不咱們上霍焰府上去?你不是說要去看曹瞻的兒子麼,正好今兒有空。”

  他分明沒存好心,要是見了霍焰胡言亂語,那她掃臉可就掃到國公府了。

  星河擺手不叠,“其實年前才送到霍府上的,這裡頭不過兩三天而已,現在去也急了些,等再過程子吧。”

  太子很納罕的樣子,“去是你說的,如今不去又是你說的……”

  她喏喏點頭,“對對,都是我說的,我一會兒一個樣,女人心海底針嘛。”

  話都叫她一個人說完了,太子覺得就不和她爭了吧。反正昨晚上雖沒成事,進步還是有的,他喜歡的人已經讓他壓在身下了,他還壯膽兒淩空一擊,等動真格兒的時候,肯定比現在有經驗。

  他滿懷柔情,看了她一眼,她目光呆滯,仿佛昨晚和他一起地動山搖壓塌床的人不是她。太子有些憋屈,好在今晚上還有機會,這回是斷不能讓她有機會睡外面的了,就是連哄帶騙,也得把她弄上拔步床去。

  他心裡打著小算盤,面上不動聲色,轉頭望天,“恐怕要下雨,上回冬至大好晴天,昨兒忍住了沒發作,已經是天公作美了。”抬了抬手,“上屋裡去吧。”

  剛要轉身,門上善銀進來回話,說暇齡公主進宮奔御前去了。

  太子和星河面面相覷,看這陣仗,怕是要和皇上挑明了吧。先頭吃了虧,以暇齡的脾氣斷不能忍的,星河忙拽太子,“回宮瞧瞧去吧,我怕她一哭二鬧的,皇上經不住,答應賜婚可就完了。”

  這會兒煨鹿筋是吃不成了,他們從宿府辭出來,直奔玄德門。皇上人在立政殿,暇齡先他們一步入了北宮,也沒有上鳳雛宮見她母親,一口氣過神龍門,闖進了皇帝的寢宮。

  信王正陪著皇父下棋,看見哭紅了眼的公主進門來,一時有些回不過神,站起身惶惶叫了聲“皇姐”。

  暇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我有話同皇父說,你出去。”

  她的刁蠻,在所有公主中是首屈一指的,對人呼來喝去,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信王無奈向皇父一呵腰,“外頭吊子裡還煎著藥呢,兒子去瞧瞧。”

  皇帝頷首,再轉頭打量這個讓他傷透了腦筋的長女,忽然感到深深的無力。

  然而就如天下所有父母一樣,孩子犯了錯,總不忍心認真計較,至多皺眉斥一句,“你的端方呢?急赤白臉的干什麼?”然後自己給自己平心緒,嘆著氣兒指了指邊上的杌子,“有話坐下說。”

  暇齡卻不肯坐,倚著她父親的腿,哭得梨花帶雨,“皇父,我在外頭吃了暗虧,請皇父為我做主。”

  堂堂的公主,誰敢給她虧吃?皇帝聽慣了她的誇大其詞,並不太當一回事,“是丁是卯,你一樣一樣說明白。”

  於是她哭得愈發淒切了,“樞密副使宿星海,皇父是知道的。早前我和他打過一回交道,我瞧他人不錯的,後來來往就多了。誰知道他家裡有妻有子,我上門去找他,他給我擺官架子,把我轟出來了。”

  皇帝聽得一頭霧水,“誰?宿星海?宿寓今的兒子?”

  暇齡說是,“也是二哥跟前那個寶貝疙瘩的哥哥。”

  又是為情,這個暇齡,仿佛一輩子離不開個情字,簡直叫人懷疑她是不是豬八戒托生的。皇帝頭痛欲裂,還得耐著性子開解她,“既然人家有老婆孩子,你別去湊那個熱鬧不就成了。你是堂堂的帝國公主,反去巴結人家,豈不自貶身價?自己想不明白,上朕這兒來告狀也沒用,叫朕怎麼辦,勒令宿星海休妻再娶麼?”

  暇齡胡攪蠻纏,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我就是喜歡他!皇父,您瞧我不可憐嗎,寡婦失業的……”

  她不提這茬倒好了,一提皇帝頓時火冒三丈,“你還有臉說?你那駙馬才死了多長時候,你就弄出滿城風雨!養不教父之過,朕陪著你一塊兒受萬民恥笑,一次就完了。現如今倒好,你又瞧上了有婦之夫,暇齡,你到底要鬧到多早晚才消停!”

  皇帝的脾氣在對待這位皇長女時一向是極好的,所以暇齡從未受過這樣嚴厲的訓斥。但父親的怒火,絲毫壓不住她對愛情的渴求,她信口開河起來,“我和他已經有了那層關系,他把帝王家的體面踩在腳底下,皇父也坐視不理嗎?”

  外頭聽牆根兒的信王不由咋舌,這個殺手锏一出,可比太子爺宿府壓塌床的新聞還要叫人震撼。皇父終究是會顧念女兒的,難道干看著閨女叫人白占便宜嗎?

  然而麼蛾子出得太多了,寵愛也有用完的時候。皇帝的聲音透著冷漠,一字一句道:“你自己種下的果,是苦是甜你自己品嘗。你母親為什麼會是今天這樣境遇,你想過沒有?我本以為你會收斂,會反省,誰知你變本加厲地敗壞名聲……”皇帝說到最後,連聲氣兒都顫了,指著門厲聲呵斥,“朕不想再看見你了,你給朕滾,即刻就滾!”

  信王見勢不妙忙進寢宮,迎面和暇齡撞了個正著。暇齡正是氣急敗壞的時候,叫人擋了去路,管他是誰,狠狠把人掀到一旁,“起開!”

  信王被推了個趔趄,站穩後扭頭看,她大哭著跑向了宮門。

  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公主,還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吧!這嬌主兒鬧起脾氣來,誰知道會干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信王牽唇一笑,把視線調轉到了藥吊子上——皇父近來頭風又犯了,總在吃藥。平常煎藥的火候由太醫局的醫士看管,逢著他們兄弟侍疾,便不假他人之手……

  藥吊子架在炭爐上,湯藥還在咕咚咕咚翻滾,整個宮室彌漫著一股苦而甜的芬芳。記憶是有味道的,叫他想起九年前的深秋,母後彌留之際,一樣的立政殿,一樣的冷清和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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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0:49


  入夜時分下起了雨,雨勢挺大,南邊檻窗開著,略關得晚了些兒,炕沿上拿手一捋,濕津津一片。

  茵陳蹬了鞋上炕,探手把支窗的撐杆兒拿下來,剛要闔上窗戶,看見有人撐著傘從院門上進來。還在琢磨那是誰呢,傘沿往上略抬了抬,檐下風燈的光照亮那張臉,精巧秀致,竟然是星河。

  茵陳原本還和身邊嬤嬤鬧,說太冷清,想見爹爹和娘。嬤嬤想盡了辦法同她解釋,說進了宮的人,是不能惦念家裡的,因為惦念也回不去,反倒叫家裡憂心。可是好話說了一車,她半句都聽不進去,畢竟她的渾身不舒坦不是為別的,是苦於星河不在。嬤嬤哪裡知道呢,不過罵她死心眼子,不聽勸,最後也不願意和她啰嗦了。茵陳怏怏不樂,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星河忽然出現,無異於黑暗之中驟見光明。她興奮得跳起來,不管外面在不在下雨,一頭紮進了夜色裡。

  星河看見她迎出來,忙上前拿傘罩住了她。嘴裡抱怨著:“沒瞧見下雨麼,不怕淋濕了衣裳?你啊,怎麼還像個孩子!”

  雖然有怨怪的味道,但更多還是疼惜,茵陳聽得出來。她抱住了她的胳膊,嬌憨道:“不是見您回來了嗎,趕著來接您,哪兒還顧得上。”一面把她往他坦裡引,一面笑,“我本以為您今晚還住家裡呢,沒想到這就回來了。我今兒一天沒上前頭宮裡去,太子爺不在,大夥兒都無所事事的,我就剩睡覺了。”

  星河說:“我回來半天,怪道沒見著你,問他們才知道你在他坦。大節下不限制宮人來往,你沒上北宮逛逛去?”

  茵陳說沒有,“您都不在,我一個人有什麼好逛的。再說那兒全是嬪妃,個個抬起腳來比我個兒還高,我上那兒找頭磕去麼,還是在房裡睡覺的好。”喜滋滋又問,“家下好玩兒麼?家裡人見您回去,都高興壞了吧?”

  星河嗯了聲,拿出一個油紙包兒遞給她,“這是自家做的鴨信,南方的口味,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茵陳很歡喜,盤腿坐在炕上發紙包兒,笑著說:“這天下就沒有我吃不慣的東西。別說南方的鴨信,就是咱們北方的炸知了猴兒,我整盤下肚都不帶眨眼的。”捏出一根細細的軟骨來,鴨信擱進嘴裡,把軟骨一抽,有滋有味嚼起來,邊吃邊評點,“南方的東西偏甜一些,甜了反倒能提鮮,為什麼炒菜裡頭要擱點兒糖呢,就是這個道理。”

  星河聽得發笑,“你學過廚子嗎?”

  她說沒學過,“但我吃過。久病成良醫,久吃不也得成名廚嗎。”邊吃邊問她,“您中晌回宮,是有什麼事兒嗎?”

  星河此來是為了和她提一提移宮的事兒,又怕單刀直入叫她心裡有想法,便盡量和她多寒暄,好先散散她的注意力。便把家裡遇見的難事和她說了,茵陳聽後愕然,“這位大公主是想男人想瘋了吧,這種事兒不講究你情我願嗎。以前我也覺得爺們兒沒什麼挑揀,橫豎我娘就是這麼告訴我的。可自從我被太子爺從床上轟下來後,我就覺得我娘說的話不一定對,至少太子爺只認您一個人的門兒。”

  星河訕訕的,“就別提門的事兒了吧。”心說太子爺一個連門閂都未必卸得下來的人,有什麼資格談門呢。

  茵陳是極聰明的,她知道星河漏夜過外命婦院來,必定抱著什麼目的。吃完了鴨信便端正坐著,“好啦,東西也吃了,吃人的嘴軟,姐姐有話就說吧。”

  星河訝然,“你猜著我有事兒找你?”

  “要不這麼晚了,太子爺也不能放您過來不是?”她齜牙一笑,“說吧,我扛得住。”

  星河聽了發笑,“這事兒對你將來有益,弄得誰要坑你似的。我且說給你聽,你瞧瞧怎麼樣。”

  茵陳有了不好的預感,當然她父親現如今手裡有實權,她也不怕誰算計她。怕只怕落單,怕再見不著星河了。

  她扭緊了裙帶,“是什麼事兒,您就直說吧,我心裡砰砰跳呢。”

  燭火下的星河有張溫柔甜美的臉,她輕輕微笑,唇角梨渦深深,像兩個糖盞。探過手來牽她,“侍中來東宮也有個把月了吧,你瞧太子爺怎麼樣?你對他有意思嗎?”

  茵陳直搖頭,“他和我不對付,我也不待見他……”說著捂嘴,“我的心裡話,您不會告訴他吧?”

  星河搖頭,“我不告訴他,其實他也知道。就認門那事兒,你也瞧出來了,主子爺不將就。沒法子,人家是太子,是這江山日後主宰,自然是有些性子的。他再三和我說過,說你年紀太小,怕在東宮蹉跎了,十來年差事當下來,沒的耽誤大好年華。你進宮是皇上的意思,原想撮合你們倆的,可他不情願,那也是沒法兒。他總說你們年歲不合適,他大了你八年,跟長輩兒似的,說你和信王正相配,一樣的年紀,到了一處也有話說。”

  茵陳一臉震驚,“怎麼個說法兒,想給我做媒?信王是誰,我壓根兒不認識他。”

  星河見她急得小臉通紅,忙好言安撫她,“你忘了麼,信王是太子的同胞兄弟呀,四兄弟裡唯一落地就封了王的。先皇後大行後,一直是皇上親自帶在身邊照顧,和你年紀相仿,模樣生得也周正。年前他從立政殿搬到武德殿去了,身邊沒有貼心的女官,太子爺想派你過去照應,你願意嗎?”

  茵陳很快說不願意,“我自己還伺候不好我自己呢,怎麼能照應別人!我上東宮來,又不是衝著太子爺,我是衝著您。我還小那陣兒,就聽人說起您,說宿家的女兒多了得,您在我心裡,可比太子爺局器多了。橫豎我也沒預備和太子爺怎麼樣,別著急打發我啊,就讓我在東宮呆著,不過多副碗筷,不行我湊份子還不成嗎?”

  她眼淚巴巴兒,星河卻無可奈何。心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啊,一心和女孩兒作伴,沒有想過將來的前程。

  她移過去,把她摟進了懷裡,“你聽我說,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什麼樣的男人可以托付,肯定是打小兒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就像我和太子爺,我十二歲進宮伺候,被他欺負……不是,和他作伴十年,彼此是主僕,又是朋友。要是我想找人嫁了,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畢竟他多好多壞我都知道,總比盲婚啞嫁強,你說是麼?”

  茵陳不高興,低著頭,鼓著腮幫子不言語。半晌才蹦出一句話來,“讓我去伺候信王,這是太子爺一個人的主意,是嗎?”

  星河說不,“也是我的主意。憑借信王和太子的關系,他日必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在他跟前,不比在東宮吃虧,你明白麼?”

  如果單是太子的想法,茵陳尚且還遲疑,但既然連星河也這麼說,那就沒什麼可掙紮的了。其實在誰身邊都不要緊,爺們兒她看得多了,一點意思都沒有,只要還能在大內,能見到星河,她的心願就滿足了。

  “武德殿離東宮不遠吧?我可以常來找您麼?”

  星河頷首,“當然,從通訓門往北就是武德門,近得很。你得閑了,可以常過東宮來坐坐,到時候連大總管都會對你以禮相待的。”

  茵陳聽了長長哦一聲,“我去了武德殿,就是信王跟前女官,是人家的人了,所以大總管不能對我做臉子。”

  星河說是,一面又矮下了嗓子,“武德殿和立政殿中間只隔一所大吉殿,前朝的消息傳得比到東宮更快……你在那裡,要處處留心,萬一有什麼拿不了主意的,只管來同我商量。”

  茵陳說好,扭身摟住了她。小小的人兒,其實什麼都知道,“我以後就當姐姐的耳報神,不管前朝有什麼動靜,我都會來給您報信兒的,您放心。”

  茵陳走後,太子爺心滿意足,這點滿足表現在後顧無憂之後的勤政上。

  休沐還沒結束,他就提前開始理政。外地的奏報陳條,每天都有無數,凡與南北戰事有關的,挑揀出來逐一歸納好,送至御前請皇父定奪。

  皇帝的精神倒還不錯,就是頭疼得厲害起來,刀劈斧砍似的。保暖做得好些,症候就輕些,保暖做得不好,那一痛,非吐不能解決。

  他進門的時候,皇父正坐在南炕上批折子,頭上戴著抹額,半邊臉頰被炭火熏得微微發紅。接過了奏報細看,南疆的叛亂逐漸平息了,其中兵馬調動的政令都由東宮發出,安排得當,損耗減到了最低。皇帝看後很歡喜,“朕原還有些擔心,唯恐你頭一回調兵,不知其中利害,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太子道:“一切有賴東宮幕僚,兒子有不審慎之處,他們指點糾正,才令駐軍和援軍順利交接。”

  皇帝點頭,“為君者,最忌閉目塞耳,一意孤行。前方戰事多變,仰聽成旨也是不智之舉。我朝有將才,放放手,讓前方將領隨機應變,早些結束戰事為好。”

  太子瞧皇帝一手揉額,遲遲道:“兒子也是這樣以為。現如今邊軍已至,如何作戰,悉在將領。京中的詔命送達前方,只怕‘詔從遠來,事勢已異’。兒子已經發了手諭,命上官淳為副帥……皇父,疼得厲害麼?”

  皇帝擺了擺手,“疼慣了,過會子就好。朕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兒還在想,等朝會上頒令,太子監國,朕肩上擔子也好減輕些。”

  太子站起身來,“皇父人在京裡,兒子監國不合規矩。”

  皇帝說不,“這家國天下,總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你理政這麼久,有沒有能力,朕都看在眼裡。讓你監國,不過是給你機會多多歷練。朝中風雲變幻,朕只盼你能巋然不動,等將來接掌了這江山,創出一個盛世來,不要辜負皇父對你的期望。”

  天家親情淡薄,其實有時候是因為好些話不輕易說出口。皇帝對兒子的愛,更多是放在扶植上,至少這些年來從未動搖過初心,也沒有想過放棄這個兒子,另立儲君。

  太子心裡沈甸甸的,向父親長揖下去,“兒子遵旨。皇父切要保重龍體,兒子理政終究多有不足,還要皇父提點兒子。”

  從寢宮退出來,在廊下立了有陣子。檐外細雨紛飛,過完年後的每一場春雨,都是一個轉暖的節點。身後傳來腳步聲,輕輕叫“二哥”,他回頭瞧了眼,“皇父的頭風還是不見好,早上用過藥了麼?”

  信王說辰時才用過,“太醫院重又換了方子,再吃兩劑看看吧。我先前隱約聽見一點兒,皇父要讓你監國麼?”

  太子監國,又是皇帝在京的情況下,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他負手遠眺,信王向他道賀,他卻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君王放權,是日暮黃昏的前兆,哪天社稷完全交付給他,那麼皇父便不復存在了吧。

  年輕的一輩逐漸長大,老的一輩慢慢故去,沒有認真體會時,一切仿佛順理成章。可是改變一旦那麼清晰地擺在你面前,你會覺得恐懼,會害怕失去,會敬畏生命那麼無情和不可逆轉。有時候不敢想像,母後沒有了,有一天皇父也會離去,剩下他該怎麼辦。不管長到多大年紀,那種失去怙恃的痛,都會讓人窒息。

  他悵然長嘆:“你這兩天辛苦了,歇著去吧,下半晌的藥我來煎。”

  信王略遲疑了下,說好,“我恰巧約了來之他們,過會兒要出宮……那皇父這裡就交給您了。”

  太子侍疾不是一回兩回了,讓信王忙他的去,自己入西邊的暖閣裡,一面批閱奏疏,一面看守爐火。

  宮裡樣樣都講究精準,幾時幾刻用藥,有他雷打不動的規矩。下半晌就在這小小的方寸間消磨,等到太醫說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時,案上的西洋鐘也擺動起來,接連幾聲沈重的響,太子拿布裹住了藥盅的把手,起身仔細把湯藥濾進了杯盞裡。

  伺候皇父用過藥,又勸他小睡,待一切安排妥帖了,他才從立政殿返回東宮。

  問星河人在哪裡,德全上來回稟,說宿大人上武德殿去了,“上官侍中才遷到那裡當值,不知能不能習慣,宿大人不放心,過去看看。”

  這一看,必然會繞到北宮見惠後吧。太子默然坐在圈椅裡,西邊的檻窗開著,雨早停了,日頭一點點沈下來,泛起厚重的紅色。他看著那輪殘陽,腦子裡空無一物,慢慢握緊了雙拳。

  星河也確實如太子預料的那樣,去了中朝,順道繞進了北宮。

  春假的前兩天沒能去溫室宮探虛實,心裡終究記掛著。昨兒回來彤史又打發小太監給她傳了口信兒,初一十五按例是由皇後承幸的,御駕照舊臨幸溫室宮。只不過這回聞長御並未在內寢伺候,由頭至尾是皇後一人,所以一切還算如常。

  龍體欠安麼,回回夜御二女,恐怕身子吃不消。不過惠皇後的心思,她倒也瞧出分毫來了,唯恐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人心。捧出個年輕的姑娘,萬一出了紕漏,在自己宮裡就能處置。倘或有好信兒呢,皇後是頭一個受益人,果然這項謀算有百利無一害。

  她在溫室宮安插的二等宮女把她引進了宮門,一面走,一面小聲稟報:“聞長御近兩天不在外面走動,宿大人今兒怕是見不著她的。”

  說到把人藏起來,她心裡便有底了,看來最後是要在這個宮人身上做文章的。她不動聲色,進門先向皇後行禮。皇後依然很客氣,起身一扶道:“宿大人新禧啊,我派人送去的香料和緞子,都收著了吧?”

  她忙說是,“臣就是來向娘娘謝恩的,回宮後瞧見這一桌的東西,真叫臣受寵若驚。臣不過小小的東宮尚書,怎麼配得娘娘這樣厚愛!”

  皇後說宿大人自謙了,“往後我倚重宿大人的地方多了,那點東西不過是我的心意。”

  論做人,新後小恩小惠地拉攏,比起左昭儀的“以罰服人”要討巧得多。彼此坐著說話,星河有意提起了節下和騎都尉的往來,惠後心裡是有數的,含蓄一笑道:“我娘家人丁單薄,至親的不過一個兄弟。我封後也有幾天了,榮耀並未澤被家門,想起來真叫人臊得慌。”

  通常皇後一旦冊封,娘家都應當受封賞,然而皇帝不知是疏忽了,還是有意控制,並未對惠氏有任何的提拔和嘉獎。人的欲望,越是壓制,爆發起來便越蓬勃,星河做出納罕的樣子,“這倒奇了,娘娘是否在皇上面前提起過呢?興許皇上疏漏了,娘娘略一點撥,事兒就成了。”

  皇後苦笑了下,“世上哪來給娘家要官的皇後,主子眼裡沒人,是我做得不夠好。原本這位分就不該是我的,白占了便宜還要這要那,豈不叫人笑話!”

  皇後賣慘是手段,不過她也確實有自知之明,知道皇帝不願抬舉惠氏,終是因為這後位並不是為她準備的。她拋出了線,星河就該接著,她慢吞吞道:“娘娘千萬不要妄自菲薄,無論如何您已經在這位置上了,您就是這大胤朝的皇後,誰也不能輕易撼動您。只是封賞皇後母族,本來是例行的,可朝廷至今沒有任何動作……”說著頓下來,頗難為地笑了笑。

  皇後抬抬手,命左右人退下,這才敞開了同星河討主意,“依宿大人說,如今我應當如何自處?”

  星河道:“娘娘別急,再等一程子看看,也許是皇上沒找見封賞的機會。可要是兩個月後再沒動靜,那娘娘就要多為自己考慮了。自古以來,沒有母族撐腰的皇後頂吃虧,不說旁人,就說漢宣帝的許皇後,最後怎樣了局,娘娘都是知道的。”

  惠後聽了惘惘的,想起皇帝愛重的皇後尚且如此,她這樣的,多少個也不夠瞧。

  她打了個寒顫,惻然道:“我何嘗沒有想過,前車之鑒擺在眼前,登高必跌重,有人等著瞧我的好戲,我心裡明白。可說到根兒上,終歸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人口,縱然有再顯赫的爵位,誰來受用?”說著望向星河,“宿大人,我有結盟之意,不知大人是什麼想法?”

  星河提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下了,這當口不能急吼吼貼上去,也不能率先捅破窗戶紙。她迂回道:“娘娘請放心,臣與太子殿下一樣,至始至終只擁戴娘娘。”

  皇後說不,“我所指的結盟,同太子不相干,只針對你宿家。太子並非我親生的,這點宿大人知道。你是聰明人,有些話我不說破,宿大人也定能領會。”

  星河沈默下來,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吊著她的胃口。良久方站起身來,長長向座上一揖,“宿家蓬門小戶,得娘娘器重,敢不如命。”

  所以這是各取所需,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弱者只有通過結盟,才能使利益最大化。宿家明白這個道理,單槍匹馬的惠皇後當然也明白。

  事情辦得很順利,從北宮辭出來,恰好還余半面殘陽掛在天邊。待她入宜春門,也到了宮門下鑰的時候。前頭麗正殿這會兒不缺人照管,她先回他坦換了身衣裳,一天奔忙下來有些乏累了,歪在南炕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正睡得糊塗,聽見蘭初尖利的嗓門大喊大人。然後便是地動山搖的推搡,差點沒把她腦子晃出來。

  她懵了片刻,睜眼看,外面天色已經墨黑了。掙紮著坐起身來,不知這丫頭又發什麼瘋,氣惱道:“我現在不餓,晚點兒吃不行嗎?”

  蘭初驚慌失措說不是,“誰同您說吃的呢!您快上前頭瞧瞧去吧,麗正殿裡都亂了套了,太子殿下不知怎麼睡過去,任誰都叫不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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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1:06


  星河覺得腦子像被一記重拳擊中,頓時嗡嗡驟痛起來。

  “你說什麼?”

  可是蘭初還沒來得及再重復一遍,她便奔了出去。

  從命婦院到麗正殿,明明不算遠的距離,卻像跑了千百年,跑出了滿身狼狽。那像征著莊嚴和尊貴的丹陛,竟也如陡峭的山巔,讓人難以攀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抵達頂端的,正殿近在眼前時,朱紅的菱花門內已經聚集了好些人。她心急如焚,也找不到可以詢問的太醫,推開了慌亂的人群進內寢,看見太子臥在床榻上,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她腳下忽然站住了,仔細看過去,仿佛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了。

  德全慌慌張張上前來,“宿大人您怎麼才來啊,您快瞧瞧主子爺……”說著就哭起來,“從立政殿回來還好好的,只說有些累,讓我別去打攪他。才剛中朝傳話來,事態緊急我就進去通稟了,可叫他他不言聲兒,到了正面一瞧,就是現在這模樣,連人都認不得了。”

  他說了一長串,星河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就在琢磨,得上去瞧真周了,萬一這人不是太子呢。

  她僵著手腳登上了腳踏,終於看清楚他的臉,奇怪,的確是他。她心裡亂了,腦子也懵了,切切叫了聲主子,“您這是怎麼了?”

  前兒還活蹦亂跳壓塌了床,今天怎麼就成這樣了?星河覺得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兒裡,怎麼都上不來。她緊緊抓住他的手,明明不懂醫理,也扣那脈門,試圖看出些端倪來。他的脈搏急切雜亂,她知道不大好,回身叫太醫,“太子爺究竟是什麼症候,有個說法沒有?”

  可是太醫搖頭,甚至連病症因何而起都說不清楚。

  她拍拍他的臉,“主子,您聽得見我說話麼?”

  觸手除了滾燙一片,再沒有別的了。她愈發焦急起來,衝那些太醫呵斥:“你們究竟是干什麼吃的?五六個人會診,連病因都說不出來?”

  太醫面露難色,“看太子爺的脈像,脈來急速,節律不齊,止而復發,倒像是雀啄脈。這種脈像凶險,醫書上謂之十怪脈之一,到現在都沒有一個起因定論……”

  這算什麼?甩這種片兒湯話,難道怪他病得稀奇麼?找不著病因,就沒法對症下藥,星河看他氣息急促,心上猛叫一只無形的手捏了一下。這個時候雖然急,卻不能慌。她勉強定了定神,問德全回稟御前沒有,德全的話讓她大吃了一驚,“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您呢,皇上那頭也出事兒了,據說四肢抽搐,半身僵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會子禁軍內外戒嚴了,內閣重臣連夜都被急召進宮,中朝也亂成一鍋粥了。”

  星河愣在那裡,一夕之間風雲驟變,簡直超出了她能應付的範圍。皇帝和太子接連發生意外,實在不可想像。她知道這背後必定有陰謀,然而這雙黑手出自哪裡,她也說不上來。這人當真高明,幾乎把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了,一旦皇帝和太子身故,那麼誰是最大的受益者?簡郡王遠在軍中,鞭長莫及,京裡除了少不更事的信王,就只有籌得糧草,即將回京復命的敏郡王。

  這麼一想,頓時又是一身冷汗,何去何從,她已經沒有方向了。皇帝那頭自身難保,短時間內是討不著主意了,這滿宮的人都在等她定奪,她必須得沈住氣。

  “即刻起宮中所有當值宮人,不許任何一個胡亂走動。這殿裡的一切用具,未經允許不得隨意搬動替換。善金上宮門外傳話葉近春,讓他通知控戎司,請南大人帶辦案千戶來,入東宮偵查取證。”她咬著槽牙喃喃,“我不信……世上有這麼湊巧的事兒。太子殿下身強體健,不可能會出這種意外。”

  然而病因難斷,無用的太醫們手裡捏著銀針,幾番猶豫都沒敢把針落下去。畢竟那是儲君,誰也沒膽量拿身家性命做賭注。這個時候往往就是多做多錯,不做不錯,官場上明哲保身無處不在,這些治病救人的也一樣,先是官,後才是醫。

  星河看他們畏首畏尾,氣得大罵,逼他們開方子抓藥。太醫們商量了半晌,最終方子是寫出來了,拿到手一看,一色清熱解毒的藥,沒有助益,但也絕對吃不死人。

  有總比沒有好,德全張羅著去煎了,殿裡的人也給驅散了,太醫被趕進配殿待命,天亮之前誰都不許離開。星河站在空蕩蕩的寢殿裡,只覺頭重腳輕,幾乎要暈厥過去。掙紮著開了窗發散濁氣,回到床前來,又不知自己接下去該做什麼了。

  盲目的人生原來這麼可怕,她忽然發現這些年來,太子一直是她全部的目標。如今這目標撂下了,也許還會死因不明,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其實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強大。

  跪在踏板上,她把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仿佛這樣能把自己的精氣渡給他,替他續命。他弼弼急喘,臉上潮紅,兩道長眉蹙起來,蹙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星河看了良久,看得淚流滿面,對他的感情一時全都翻湧上來,她討厭他、畏懼他、防備他、牽掛他、喜歡他,甚至還有些愛他……

  太復雜,有時連自己都說不清。必須考慮宿家存亡時,她只能小心翼翼保持戒備;可是一旦兩個人獨處,她就放松下來,和他插科打諢,說盡糊塗話。

  一輩子能遇見一個勢均力敵的人,也是種福氣。可這人現在躺下了,她比誰都想救活他。立政殿裡的皇帝是大頭,內閣重臣們必定一腦門子官司,照理她應該親自去看一眼,好調整接下去該走的路。但是再打量眼前人,外面的世界哪怕亂成一團麻,她也顧不上了。

  德全很快熬好了藥送過來,拿靠墊把太子上半身墊高,星河一勺一勺喂他,他還知道吞咽,總算是個安慰。橫豎這藥也不知有用沒用,這會兒全看造化吧!用完了小心替他掖了唇角,仍舊放他平躺下,星河到這時才想起來問:“今兒太子爺的日程怎麼安排的?”

  德全道:“也沒什麼特別,先頭在右春坊議事,後來整理了陳條上中朝見皇上。下半晌侍疾,等皇上用過了藥才回東宮,回來之後歇了一個時辰,中間我進來掌了個燈,他坐在圈椅裡時候長了,我勸他上榻來著,他還應了我一聲兒。後來……後來信王命人傳話,我進來通稟,怹老人家就這樣了。”說著又是聲淚俱下,喋喋自責著,“我是個豬腦子,要是早早兒發現不對勁就好了……”

  星河腦仁兒劇烈地疼起來,總覺得有什麼就在眼巴前,稍稍一撥就能看清了,可是奇怪,用盡了力氣也想不明白,急得她在地心直旋磨。

  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她拿拳頭捶打自己的腦門,越是急切越是不得要領。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轉頭問德全;“立政殿裡究竟是什麼說法?皇上的境況如何?這兩樁事裡頭,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德全只顧搖頭,“咱們哪兒知道這些呀,這會兒宮門都下了鑰,內外全戒嚴了。先前傳回來的消息,說皇上雖然也遇險,但症候不算重,就是身子麻了,舌頭大了,不好說話,神識還是清醒的。其實要說發作,是立政殿裡先發作。皇上小憩過後更衣,站起來直打擺子,手腳亂哆嗦,這裡頭有將近一刻,慢慢才倒下。那頭信王命人過來急報太子,發現主子爺成了這模樣,一前一後少說也有半個時辰……”

  一前一後……星河定定站著,再回身看床上人,喟然長出了一口氣。

  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到了門廊底下輕喚:“宿大人,控戎司的人來了,幾位千戶進了東宮,南大人這會兒先去中朝復命,請大人一同前往。”

  星河聽後吩咐德全照應,自己轉身出了內寢。

  徐行之和蔣毅帶著番子在偏殿前待命,見了她拱手作揖,“大人。”

  她點點頭,“我要先去中朝,東宮的事兒就有賴兩位了。務必要嚴查,邊邊角角都給我翻找一遍,瞧瞧有什麼可疑之處。”

  兩位千戶躬身領命,她透過半開的檻窗遙望了太子一眼,提起袍裾匆匆往麗正門上去了。

  小太監挑著羊角燈在前面引路,宮裡眼下正亂得厲害,到處都是隱約的腳步聲。穿過立政門往內,一撥重臣一撥太醫,再進前殿,便是淌眼抹淚的夫人們,和面含怒容的左昭儀。

  皇帝病榻前自有皇後照應,見她來了,回身澀然看了她一眼。

  星河立在南玉書身側向上揖手,復偏過頭拿眼神詢問,南玉書壓著聲兒說:“太醫院檢點了上用的藥渣,發現裡頭附子的用量遠超平常,是有人在藥裡動了手腳。”

  她愕然,“有這樣的事兒?”

  左昭儀掖著手哼笑,“有沒有這樣的事兒,拿住了侍藥的人拷問一番不就知道了。”

  星河知道她指的是太子,並沒有理會她。回身上前殿看物證,煎成了一個色兒的藥渣子分門別類都給挑揀好了。太醫正從旁解釋:“皇上的頭風斧劈難忍,原先是照著《集簡方》上的法子,以川烏頭末燒煙熏碗內,溫茶泡服,可惜服了七日,一點兒成效都沒有。後來太醫院多次會診,重新定了藥方兒,以川芎、香附、香白芷 、明天麻、白鯗頭、西秦艽等煎服,裡頭每一味藥的用量都是有定規的。大人請看……”太醫正指了指那堆明顯多於其他藥的附片,“藥方上寫得清清楚楚,附子五分足矣,可現如今何止五分,十分都是往少了說的。咱們太醫院出的藥,尤其上用的,需經五位醫官再三核對後才敢出庫,我敢打保票,抓藥上頭絕對沒有半分錯漏。”

  可照眼下的情況看來,問題恰恰就出在藥上了,星河回身問南玉書:“大人有什麼看法?”

  南玉書的想法很直接,將一干有牽扯的人全部押解昭獄,嚴加審問。

  目前的形勢也只有如此了,星河附議,同南玉書一道進內寢乞旨。誰知左昭儀並不願意就此錯過好時機,厲聲道:“你們抓人,抓不抓禍首?昨兒是誰看的藥,難道此人不是首當其衝?皇上一旦有個好歹,究竟是誰最得益,想必大家心裡都明白。依我的意思,東宮嫌疑最大,他當了二十多年太子,怕早就不耐煩了。皇父尚在,阻了他的登極之路,他這樣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誰叫他不舒心,他就敢動手腳,圖謀弒君!”

  果然是好大的一盆髒水啊,如果太子這會兒還好端端站在這裡,可不渾身長嘴都說不清麼?因果利害誰都會推斷,推來推去,太子便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因為不論是動機還是時機,他都具備,老皇帝一下台,大胤就是他的天下,說他是主謀,簡直合情合理。

  星河忽然明白了,有些事,真是不得已而為之。信王在這當口上忽然蹦出的一句話,也令她感到驚訝,他說不可能,“皇父才把監國的重任交給二哥。”明著是開解,暗中卻狠狠坑了他一把。

  難怪他說過,這世上沒有人真正愛他,所以他只能在反他的人裡盡量尋找還有機會扭轉拉攏的,比如她。

  左昭儀因信王的那句話愈發稱意,“看看,原來是要監國了,這下更是一目了然。”

  皇後厭惡她的猖狂,沈聲道:“左昭儀斷案如神,不進控戎司真是可惜了。當朝太子有沒有罪過,難道單憑你的推斷嗎?這會兒東宮也出了事兒,太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呢,究竟從中獲利的是誰,還真不好說。”

  左昭儀滿臉不屑的樣子,“誰知是不是畏罪自盡,又或者是苦肉計,轉移大家的視線。”

  星河拱了拱手,“娘娘們且稍待,依臣之見,世上還沒有篡權篡得先賠進自己性命的。臣不懂醫理,但從淺表上看,太子症候遠重於皇上。臣剛從東宮來,太醫束手無策,連病因都找不出來,只敢開些清熱解表的藥隨意應付,這會兒人還不知怎麼樣了。”

  皇帝雖然口不能言,但他心裡都明白,聽說太子病重,顫著手奮力捶擊床褥,把一干人都捶得栗栗然。

  星河忙上前安撫:“皇上放心,太子爺雖然脈像紊亂,但目下還是有知覺的。太醫正會診,控戎司也進東宮盤查了,如果能找到病因,就還有救治的希望。”她說著哽咽了下,復哀聲道,“皇上明察,太子都成了那模樣,還有人往他身上潑髒水,實在叫臣痛心。臣是控戎司官員,也是東宮尚書,太子的性情臣最知道。他愛戴皇上,皇上於他來說是父更是天。皇上遇險,多少人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如今他遇險,這朝堂之上又是誰最得意?臣鬥膽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這滿室貴胄,人人都有嫌疑,就連那些不在跟前的,恐怕也難以自證脫得了干系。”

  她才一說完,信王便接了口,“兒子覺得宿大人所言極是,這事當嚴查,不光今天出入立政殿的,前三日的都應當仔細盤問。我險些忘了,昨兒大皇姐進宮面見了皇父。期間說了什麼我不知情,但我是親眼瞧見皇姐氣急敗壞跑出宮門的。皇父平時那樣疼愛她,這闔宮上下誰不知道?她那一身驕縱的脾氣,立起眼來不認親爹也不是不可能。況且大哥在諸兄弟中鋒芒畢露,取太子而代之也是你們母子的夙願。皇父遇險,東宮失主,霍青鸞身在軍中可洗清嫌疑。至於宮廷內外,自有昭儀娘娘為他打典,等他回朝之日,就是登基稱帝之時,難道你們不是這麼打算的麼?”

  事兒不落到自己身上,還有閑心踩別人兩腳。一旦自己牽扯入內,那情形可就不一樣了。左昭儀銳聲呵斥信王,“你一派胡言,三寸不爛之舌,死的都能叫你說成活的。暇齡雖然刁蠻,但絕不會做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來,請主子明鑒。”

  “那可說不準。”信王涼涼一笑道,“她當初能夥同高知崖害死駙馬,今天也能因一點不稱心的小事,往皇父藥罐子裡填附子。老手了麼,辦起事來不費勁。剛才昭儀娘娘就是這樣揣度我哥哥的,現在如數奉還,請娘娘想好了應對之策,再替大公主狡賴。”

  左昭儀被氣得打噎,皇帝看見這番同室操戈的氣像,早就灰心得閉上了眼睛。

  攪得越亂越好,所有人都忙於撇清,就不會盯著太子不放了。星河聽見左昭儀指責信王一石三鳥,未必沒有奪嫡野心,趁著皇帝不能說話,在御前發表了一通人人皆有罪的高論。

  她不能再在這裡耽擱下去了,轉身向皇後拱手,“東宮正由千戶翻查,臣要趕回去督辦,但凡有一點進展,即刻入中朝來回稟萬歲和娘娘。”

  皇後道好,皇帝面前樣子還是要做的,千叮嚀萬囑咐著:“叫他們好生治,這會兒人還不清醒呢,可怎麼得了……”

  星河從正殿辭了出來,遠遠見她父親和幾位軍機大臣立在偏殿前喁喁低語,抬眼看到她,快步趕過來,壓聲問:“東宮眼下境況如何?”

  她一臉凝重望著她父親,“爹,是不是……”

  她父親斷然說不是,“難道別人都是傻的?”

  確實啊,局勢還未大定前,輕舉妄動都是自尋死路。她心頭紛亂,她爹還要囑咐她話,她不耐煩道:“他都這個樣子了,我哪兒顧得上別的,您別說了!”把身一擰,丟下了目瞪口呆的宿大學士,往東宮去了。

  一進門,竟然有了好消息,幾塊辨不清顏色的炭疙瘩拿銀盤托到了她面前,徐行之說請大人過目,“從博山爐裡發現的,恰好還有一截沒有燃盡,經內造局辨認,是牛膝草和肉豆蔻。”

  星河怔了下,“熏香?”原來先前搜腸刮肚想不起來的就是這個,太子用香嚴苛,他對氣味是極其敏感的,稍有偏差脾胃就出毛病。這牛膝草加肉豆蔻,燃起來並沒有太明顯的特征,但人人知道兩者重合毒性巨大,能麻痹人的神識。既然找出了因由,那解毒應當不難,她問徐行之:“那些太醫拿出對策來沒有?開新的方子了嗎?”

  徐行之道是,“已經煎了送進去,想必這會兒也喂完了。大人瞧,咱們接下去該如何處置?”

  她說把伺候香料的宮人拿進控戎司去,“還有門上站班兒的,進過西暖閣的,全部押走。”

  千戶和番子領命去辦了,她這才進內寢。心裡盼著他已經醒了,可進門一瞧,還是如舊的樣子,只是面色稍稍和緩了些。她拿眼神詢問德全,德全耷拉著眉眼唉聲嘆氣,“太醫說過會子就醒的,已經一炷香的工夫了,怎麼還不睜眼呢。”

  她也覺得沒底,惴惴不安地接了他手裡的蒲扇道:“才一炷香,藥效想是還沒到呢,再等等吧。這裡我來伺候,你上外頭幫著千戶清點宮人去。”

  德全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寢宮裡只剩下她和太子,她看著那張臉,看了好久,一面打扇一面感慨:“您真是我見過最會抖機靈的人了,就是下手不知道輕重。萬一不小心把自己給熏死了,那這江山可真要拱手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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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1:26


  床上的人嗓音聽上去有些不忿,“被你瞧出來了?”

  她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那麼容易就能看穿他的把戲。可能因為認識太久了,有些事上真的心有靈犀。還有最大一個原因,他幾乎要修煉成精了,這天底下能算計到他的人不多,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發現。

  無論如何,他能醒過來是件好事,這一晚上的折騰,委實讓她精疲力盡。她看著他,有很多牢騷想發,可是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變成了無奈的嘆息和頷首。她偏過頭,悄悄蹭了眼角的淚,“您在做這件事前,能不能先知會我一聲兒,好叫我有個準備。我先前以為您真的要死了,我這心裡……”

  “有沒有殉情的打算?”

  她瞥了他一眼,“沒有。您現在覺得怎麼樣?”

  他靠著床架子,畢竟傷筋動骨,鬧得不好就如她說的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了。這會兒身體還很虛,眼皮掀久了,都有種體力不支的感覺。他輕輕喘了兩口氣,說很累,“這樣的死裡逃生,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她仔細看他的臉,蒼白羸弱,將要油盡燈枯似的,心裡大大酸澀起來,“做做樣子不成麼,您挺聰明一個人,怎麼不知道偷奸耍滑?”

  那淺淡的唇抿出一個無奈的笑,“如果騙過了你,就能騙過這宮裡所有人。我處在這位置上,每天過得提心吊膽,你何嘗知道。”

  怎麼不知道,他周歲冊封太子,二十多年的眾矢之的,如果能無憂無慮,大概只有上閻王殿裡逍遙去了。像這回的事兒,她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皇帝的湯藥是他伺候,他在立政殿裡整整半日,附子的毒發作前,皇帝沒有見過任何人,跟前只有他,屆時矛頭一致指向他,叫他怎麼解釋?那個下毒的人,並沒有真的想毒死皇帝,因為火候拿捏得不好,皇帝一旦駕崩,就真的便宜太子了。所以往藥罐子裡添的是附子,附子過量雖有毒,但那量也有講究,五分變十分,還不足以致命。對方的目的僅僅是想把火引到他身上,一位意欲弒父的太子,即便將來僥幸繼位,也會像宋太宗一樣,一生飽受爭議。

  人要立於不敗之地,就要耳聰目明,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最新消息,並且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最合理的應對。今天這樣險境,拿什麼手段去解釋,去表忠心,都是枉然。唯有這個辦法,能立刻洗清自己的嫌疑,從人人得而誅之的無德之徒,變成受盡迫害的無依儲君。

  其實他是走投無路,他很可憐,可是偏偏錦衣玉食,享盡榮華。人生就是這樣充滿矛盾,像富貴叢中開出了爛玫瑰,明明腐朽到了根上,依然有人揣測它盛放時是何等嬌艷欲滴。

  她垂下頭說:“您因香中毒是真的,誰也不能懷疑您。只是您是怎麼知道立政殿裡出了變故的?”

  他粗喘了下道:“你有耳目,我就不能有麼?皇父發作得並不快,裡頭有一刻時間,足夠我自救了。”

  “那您知道是誰往藥罐子裡下了毒麼?”

  他看著他,沒有說話,半晌才道:“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希望是誰。”

  她枯著眉問:“今天這事兒,果然是衝您來的,還是裡頭另有門道?”

  他牽唇冷笑,“你說呢?皇父遇險,還有誰能比我更得利?到時候用不著皇父下令處置我,朝野上下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你信麼?”

  如果說這招險棋是為幫他,那也太牽強了。所幸他腦子轉得夠快,雖然自損八百,但把爛攤子又扔了回去,接下來該頭疼的就是那個真正下毒的人了。

  星河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她說:“您真聰明,這樣化險為夷……”想起左昭儀剛才那頓混淆視聽的搶白,到現在還是覺得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問,“藥性上來後,您不擔心麼?萬一還是擺脫不了嫌疑,您又沒法子開口替自己辯護,到時候可怎麼辦?”

  他乏累而沈重地閉了閉眼,答得理所當然,“不是還有你麼。”

  星河鼻子驀地一酸,心說自己這個問題確實蠢,她不來千方百計維護,他們兄弟相持的局面一旦失衡,對誰都沒有好處。他深知道這一點,所以半分也不著急,只是輕輕喚了她一聲,“星河,我覺得好冷。”

  宮裡從年後就開始停止燒炭,這是歷年來的規矩。火炕和炭盆都撤下去了,殿裡要見火星,唯有熏爐而已。他說冷,是因為先前虛大發了,星河連想都沒想,脫下罩衣便上床,“臣來暖著您。”

  夜已經很深,這半宿的折騰,早過了子夜時分,只要內寢沒有傳話出去,所有人只在外面等候,可以不必擔心誰會闖進來。星河簡直像只護蛋的母雞,敞開懷抱兩臂一展,就把他摟進了懷裡,邊搓他的脊背邊問:“這樣能不能好些?您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餓不餓?”

  太子嘗到了比先前中毒更強大的窒息感,他紮煞著雙手,險些沒喊救命。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臉從她胸脯間搶救出來,他尷尬地笑了笑,“星河,你可真大。”

  她起先沒鬧明白,等會意了怨懟地瞪了他一眼,“我是為了焐著您,不是您說的冷麼,這會兒又嫌我大?”

  他說不,“我從來沒嫌,愛都愛不過來。”

  所以這算什麼呢,以前相處起來也這麼隨意,可眼下細品咂,又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兒。

  他散亂著頭發,她低頭打量,替他捋了捋,“先前立政殿裡的情形,真叫我捏了一把汗。左昭儀是得了失心瘋,當著眾人的面就敢直指是您干的,勒令控戎司拿人。”

  他閉著眼睛一哂,“畢竟這樣的好機會不多,此時還隱而不發,豈不是對不起他們母子多年的謀劃?許是最後一擊吧,順勢而為,成事在天。”

  星河還在嘟囔:“這件事究竟是誰做的?會不會是左昭儀?還是皇後?”

  他抿唇不語,看他臉上神情,是不願意再尋根究底了,只是悄聲抱怨著:“我昏死在那裡,終究沒聽見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難道你從來不擔心麼,萬一我這回在劫難逃,沒有什麼心裡話想告訴我麼?”

  她被他問得語塞,可是有些話,自己心裡知道,到底不能說出口。

  她解嘲一笑,“您都暈了,怎麼還能聽見我說話?”

  他嗯了聲,“每個人說的話我都能聽見,你在我跟前只說了一句,‘主子,您這是怎麼了’……我以為你會嚎啕大哭,總算我們倆情分不淺,可是你一點都不慌,可能我真的死了,你也不會覺得難過。”

  星河心頭忽然一片寒涼,他聽得見,但是他看不見。她說的確實不多,這樣的環境下,哭天搶地一點用都沒有。他願意享受她六神無主的呼號,可她能做的,只是奔走在兩宮之間,找出那個試圖嫁禍他的人。

  “您真的死了,我會很難過的。”她捺著嘴角,沒法和他描述她當時有多著急,說得太明白了,有做戲的嫌疑。既然他覺得她不在乎,那解釋也沒什麼意思,就這樣也挺好,她沒有在別人面前示弱的習慣。她替他塞了塞頸後的被褥,“您的身子還沒緩過勁兒來呢,好好歇一歇,明天不見得天下太平了。”

  太子沈沈睡過去,但因吸了過量的熏香,第二天並沒有立刻好轉。星河從殿裡出來時,他還是昏昏的樣子,德全領著代皇帝前來問疾的御前總管太監進了內寢,滿帶哭腔道:“高諳達您瞧,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太醫那裡開的方子也是湊合吃著,鼻子眼兒裡進去的煙,早跑遍五髒六腑了,用幾味清熱的藥就是圖個心安,據說鬧得不好人還會傻呢……請諳達如實稟報萬歲爺,這可不是件小事兒,關乎社稷的。”

  高無憂掖著兩手只顧嘆氣:“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呢,好好的一位爺……”邊嘗試著喚他,“太子爺,太子爺……皇上打發奴才瞧您來了,您好點兒沒有?”

  太子一向克孝,聽見呼喚勉強睜了睜眼,掙紮了一下,復又闔上,看得高無憂眼淚都下來了,“哎喲天爺,這可怎麼好!皇上那頭記掛得厲害,怹老人家這會兒沒法子走動,信王爺寸步不離地伺候著呢。知道太子爺症候重,自己也說不了話,不住給我比手勢,讓我上東宮來瞧瞧。如今太子爺這模樣兒,叫我怎麼回稟,不得嚇著老爺子嗎。”

  德全說沒法兒,“就是嚇著也得往上報,這是多大的事兒啊,能瞞著嗎?萬一出點兒紕漏,咱們草芥子一樣的人,誰也擔待不起。”一面說著,一面把人往前殿引,掃聽中朝的情況,問皇上現在怎麼樣了。

  高無憂說:“附子的症候一裡一裡退了,太醫那頭也有明斷,明兒差不多就能下地走走了。可太子爺這兒……這可怎麼辦呢。”

  德全擦了擦眼淚,“盼著也能快些兒大安吧,主要是咱們太子爺毒走肌理,不像萬歲爺的症候,排出來慢慢也就好了。咱們這會兒是叫天天不應呢,只求皇天菩薩保佑,讓我們爺順順當當過了這個坎兒,奴才就是折十年陽壽也願意。”

  “唉,誰說不是呢。”高無憂拍了拍他的肩,“菩薩瞧著您的孝心,太子爺終會好起來的。我這就回去往上稟報,實在不成張榜廣招名醫唄,一定得治好太子爺的病。”

  德全嘴裡應著,把人送到了宮門上。高無憂回去之後如實把在東宮的見聞說了一遍,太監大多嘴皮子利索,一頓聲情並茂的渲染,把皇帝說得老淚縱橫。

  恭皇後大行後的這些年,皇帝可說是又當爹又當媽,在這個兒子身上傾注了無數的心血。培養一位帝國儲君,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這些年看下來,四兄弟裡也確實只有他,能負重,有委屈自己的度量,且深藏不露。大胤到現在,早不是當初金戈鐵馬,中原逐鹿的年代。王朝存在得越久,越需要守成,青主就是那個守得住祖宗基業,甚至能夠重現輝煌的人。儲君可以死社稷,但如果隕落在朝堂傾軋,或是內闈爭鬥上,那就太冤枉了。皇帝心裡痛得刀絞一樣,卻苦於自己暫時不能走動,急出了滿頭的冷汗。

  信王在一旁看著,小聲道:“皇父,兒子去東宮瞧瞧吧。二哥出了意外,我到這會兒還沒見過他,心裡實在放不下。”

  皇帝衝他點頭,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可以留下照看,不必急著回來。

  他辭出立政殿往東去,一腳邁進東宮時抬眼看,不知怎麼,今天這連綿的殿宇,好像和往日不一樣了。

  午後的宮掖,常給人一種寂靜美好的錯覺。日光暖暖照著,照在絢麗繁復的和璽彩畫上,明黃的琉璃瓦面蹦出小小的金芒,像孩子玩兒的打水漂,一點跳躍,迅速擴散。麗正殿便籠罩在一片盛大的狂喜裡,老神在在的,不問喜從何來。

  宮門上的小太監例行上前請安引路,信王腳下踩著墁磚,視線向寢殿方向眺望,“宿大人今兒在宮裡上值麼?”

  小太監說沒瞧見,“奴才是門上伺候的,不管裡頭的差事。就看見五更那會兒,偏殿裡有人出來,把上夜的太醫們都放出去了。後來人影往來,裡頭大概有宿大人。她出宮不走麗正門,都是從崇仁殿往北入宜春宮門的,所以奴才並不知道她眼下在不在東宮。”

  信王聽了慢慢點頭,“太醫都被遣走了麼?那太子的病怎麼料理?”

  小太監直搖頭,“王爺問這個,奴才實在答不上來。”

  算了,信王調開了視線,一個看門的,哪裡知道那些。

  遠遠看見德全上來迎接,抱著拂塵向他長揖,“王爺您來啦?”

  信王快步上前道:“高無憂向皇上回稟了二哥的情況,我聽在耳裡,心急如焚。他這會兒怎麼樣了?聽說一陣清醒一陣糊塗,太醫有什麼說法沒有?”

  德全也沒有具體回他,只是籠統說:“先前高大總管來時確實不大好,這會兒……您進去瞧瞧吧。”

  進了內寢,穿過低垂的帷幔,見到他時他已經坐起來了,正靠著床架子喝粥。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把碗交給伺候的宮人,回手把跟前侍立的都屏退了。

  信王見狀大大松了口氣,“您可太能嚇人了,我才剛真給唬得不輕呢,敢情您是在用計?”

  太子淡然看了他一眼,“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兒,差點回不來,你瞧是假的麼?”

  信王臉上訕訕的,“我就是聽高無憂說得那麼嚴重,以為您真不成了呢。過來一瞧您緩過來了,可不是好事兒麼。”一壁說著,一壁靠過來仔細端詳他的臉,“二哥,您現在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爽利的?我聽說是牛膝草和肉豆蔻,心裡還在琢磨,沒聽說這兩種東西擱在一塊兒燒能把人毒倒的,果然的麼,您現在不是好端……”

  可是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卻把他後面的話堵了回去。

  “我也不相信,不相信世上人心是黑的,不相信這宮闈之中親情寡淡,有那麼多的明槍暗箭。可事實擺在眼前,叫我不得不信,你自小長在御前,難道還沒有看明白麼?牛膝草加肉豆蔻,量多能致命,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試試。”

  信王被他說得愣住了,等回過神來忙擺手,“我可不干那傻事,萬一有個好歹,不知便宜了誰呢。”說著在他床邊的圈椅裡坐下了,擰著眉自責道,“早知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昨兒不上外頭去倒好了。皇父的藥這一向是我在看守,倘或有了閃失,也應該是我的責任。”

  太子搖頭,“咱們應該慶幸,這做手腳的人太笨。事出在我侍疾之後,我還能想法子自證,可要是你那頭出了紕漏……就是你為助我登基,不惜弒父。到那時候咱們才有口難辯,真要叫人一網打盡了。”

  信王臉上神色有些難堪,“這麼說來是咱們運道高?”

  太子調開視線,空空的目光移向外面碧清的長空,“也或者是母後在天有靈保佑咱們,畢竟這世上只有咱們兄弟相依為命了,你和我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是血濃於水的至親骨肉。”

  信王聽後半晌未語,最後不過長嘆了一聲,“時也,運也……”也不知是在為誰感慨。

  兄弟兩個默默坐著,看窗外鳥聲啾啾,年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春天就這樣來了。

  宮人進來伺候太子喝水,信王接了親自服侍他,這當口仍是追問,“依您看來,這回的黑手是誰下的?”

  太子慢慢把杯裡的水喝盡了,放下茶盞道:“左不過那幾個人。我不管是誰的手筆,有些人務必除之而後快。我厭煩了這樣貓捉耗子的遊戲,也等不到將來了,現在就要立竿見影。”

  信王遲遲問:“二哥的意思是……左昭儀?”

  他涼涼一笑,“還有暇齡。這個黑鍋就由她們背吧,你原先的設想不就是這樣的麼?”

  信王竟被他說的噎住了,他這哥子太聰明,腦子轉起來飛快,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常會被他繞進去。

  他猶豫頷首,“倒也不是我的設想……是昨兒夜裡,左昭儀拼盡全力要拉您下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除掉她們母女,霍青鸞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信王說是,“左昭儀死有余辜,這些年來她坑咱們兄弟的地方不少,這回明著針對東宮,不管附子是不是她加的,皇父都容不下她。只是暇齡……”

  太子看著他,冷冷笑道:“怎麼?她就無辜麼?你忘了她把你吊在門框子上,差點勒死你,轉頭告訴皇父是你自己玩兒上吊的仇了?你忘得了,我卻忘不了。再加上上回,她攛掇她娘打了星河,這筆賬我還記著呢,也到了該償還的時候了。”

  肅清政敵,原就是不講情面的。今天她們栽在他手上是這樣,如果換個處境,他的生死必須靠她們定奪時,她們一樣不會給他留活路。他知道皇父再鐵血,仍舊舍不得動他的皇長子,那就留著霍青鸞的命,折斷他的兩翼。不管他如何拉攏朝中官員,做了多少的準備,只要他母親背上毒殺皇帝,陷害太子的罪,他一輩子就別想再站起來。這招釜底抽薪,好像遠比鈍刀割肉決斷也痛快得多。太子想起這個,笑得心滿意足,可是在信王看來卻有些可怖。

  他從來不做無用功,好些看似吃虧的事,到最後都能連本帶利地討回來。這次的熏香中毒事件,實情雲裡霧裡,他可以不去理會那個真凶,也可以為達目的順水推舟,將來呢?依舊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麼?

  信王怔怔的,太子也不言語,不過靠著引枕默默看著他。良久才叫了聲青葑,“這事我交星河去辦了,你可以不必操心。皇父跟前你要周全,還有惠後,多多留意她得一舉一動。”

  信王茫然點了點頭,想起宿家和簡郡王府的糾葛,躊躇道:“宿星河會依您的意思辦嗎?”

  他說:“這回由不得她了,不辦也得辦。我知道宿家的立場,諸皇子勢均力敵,是他們目下追求的平衡。可這朝堂風雲變幻,不可能永遠讓他們稱心如意。終要分出個勝負來,能者順應天意,無能者匍匐歸附,泱泱幾千年,不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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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1:53


  夾縫求生是件很難的事,有時候事態發展違背了你的意願,你沒有選擇的權利,那就只能順勢而為,再想退路。

  太子其實從來不是個極致的人,或者是多年對儲君量身定制的教誨,他善於智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打破當前穩定的格局。然而時至今日,不得不為,也許是忍耐已經達到極限,他終究是這王朝最尊貴的人,一味的謙讓,中庸過度,剩下的就是地位的岌岌可危,和尊嚴一次復一次的被踐踏。左昭儀的迫不及待給了他最好的理由,皇帝還是那個時刻保持清醒的皇帝,在社稷和女人之間,永遠選擇前者。所以太子安然度過這場風波後,接下來所有蕩平前路的舉動都會得到支持。那位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娘娘,至此大約真的要退場了。

  星河靜靜坐在值房裡,控戎司打從她第一天進駐,就是灰磚灰瓦,室內光線晦暗。這樣也好,從暗處看外面的天光,有置身事外的透徹和清醒。

  太子下的令,一直在她腦子裡翻滾,他是個手腕高超的政客,讓她處置左昭儀母女,就是有借力打力的意思。宿家和郡王府牽扯太多,這個時候她比他更想封左昭儀的口。接下來呢?遠在前線的簡郡王肯定是廢了,除非他有決心學一學玄武門兵變。他們這些曾經依附在他帳下的家族,尤其是宿家,最終會因為牽扯進左昭儀事件中,處於裡外不是人的尷尬境地。辦得不好太子會秋後算賬,辦得太好,簡郡王回來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到時候狼煙四起,只怕再也沒有活路了。

  最好的辦法,就是連同簡郡王一道鏟除,這樣宿家才有繼續存活下去的可能。她之前一直覺得控戎司衙門裡需要有個男性指揮使頂頭,留著南玉書占了那個銜兒,以免朝廷重新委派官員來,不知道人家深淺。可照現在的局勢看,不冒頭是不行了,她必須拿下控戎司所有的大權。屆時宮城之內戍守有她調度,宮城之外駐防有星海負責,如此內外相持,太子哪天要想全力鏟除宿家時,至少他們還有一點招架的余地。

  她嘆了口氣,喚金瓷進來聽命。金瓷壓刀上前,拱手說:“請大人示下。”

  輕攏的拳擱在闔起的文書上,她眯眼向外眺望:“安排個生面孔喬裝,就說是奉了樞密副使的命入公主府送信兒。說東宮有意嚴查初二她入宮面見皇上一事,倘或有可疑,要辦她個暗鴆皇上的罪。”

  金瓷聽了大惑不解,“大人這是什麼意思?給暇齡公主送信兒?”

  她沒有多言,只道去吧,“回頭你就明白了。”

  金瓷辦事一向靠得住,很快一個穿著貧民衣裳,背著背簍的人敲開了公主府的阿斯門,裡頭探出個不耐煩的腦袋,惡聲惡氣問:“找誰?”

  番子陪著笑臉說:“我是樞密使宿大人門下,有件生死存亡的事兒,要回稟暇齡公主。”

  一聽是宿星海派來的人,門上不敢怠慢,即刻傳話裡頭,不一會兒就把人帶了進去。暇齡公主聽他一長二短地轉述,本來就得知自己無端被牽扯,正處於冤枉又慌張的當口,現在一聽大事更不妙了,頓時怒極狂躁起來。

  “我害了皇父……是我暗鴆皇父?真是天大的笑話!分明是霍青主想順勢栽贓,拉咱們當墊背的!”

  美麗的臉因憤怒變得格外猙獰,她在室內焦躁地踱步,猛地一回身,“我現在就去面見皇上。”

  番子忙攔住了,“公主聽卑職一句勸,皇上眼下正在病中,連話都說不利索,跟前又有信王寸步不離地照應,您進宮去,能不能見著皇上還兩說。照卑職的拙見,您還是趁著有時間,四下活動活動吧。咱們大人是念公主的一片情兒,得了消息就派卑職過府來傳話。這回的案子是控戎司大案,以南大人為主,錦衣使為輔……您明白我們大人的意思嗎?這會兒還沒定案呢,就是先查您有沒有作案的嫌疑。要說有,皇上也保不了您,要說沒有……那您不就平安無事了嘛。”

  番子說的也是真話,太子要栽贓左昭儀母女的真實想法,只知會了星河,連南玉書都不知情。在控戎司全員看來,這僅僅是一場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帝王家爭權奪利的鬧劇。等風頭過了,皇帝的余怒也消了,又是一片河清海晏,大家各顧各的快活。

  所以周旋一下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通融通融就過去了,番子覺得上頭讓他此番前來的目的不過如此。暇齡公主也慢慢冷靜下來,讓人給他看賞,“代我謝謝你家大人,他眼下人在哪兒,我這會兒去見他方便麼?”

  番子本來就是假借樞密副使的名頭去傳話的,怕見了人就穿幫了。忙說副使這會兒不得閑,上外頭監軍去了,“留給您的時間可不多,您趕緊想轍吧。”然後匆匆辭出來,回衙門復命去了。

  暇齡公主坐在窗口照進的一線日光下,兩眼盯著空氣裡上下浮動的粉塵,腦子裡空蕩蕩的。嬤兒進來喚她,問:“宿大人托人給您傳話了?說的什麼呀?”

  她把先頭來人的話都告訴她,臨了狠狠咬牙,“太子想徹底扳倒咱們,這回是打算下狠手了。”

  嬤兒慌了手腳,“阿彌陀佛,好在宿大人不絕情,這消息九成是從他妹妹那兒聽來的,一準靠得住。您趕緊想想法子,怎麼把自己擇出來,沒的叫太子揪住了辮子大做文章。”

  暇齡因以往受盡溺愛,並不覺得皇父會相信太子的鬼話。控戎司雖然捏在霍青主手裡,但終歸直屬御前,宿星河左右搖擺,也還是青鸞門下人。當初宿寓今坑害兩江總督,把自己門生填上鹽糧兩道的舊賬還擺在那裡,其他諸如弄權受賄也不在少數。事到如今太子雖發話,量宿星河也不敢輕舉妄動。至於南玉書……現在去套交情恐怕是晚了,但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他上報內閣時輕輕帶過,皇父聽個響兒也就完了,畢竟捉拿真凶才最要緊。

  “皇上中毒,太子也中毒,事兒真湊巧。說是我下的毒,初二那天我的確進了立政殿,可我沒去東宮,難道太子的毒也是我下的麼?霍青主要是死了,我就信他不是為了篡位謀害皇父。可他不是沒死麼,天曉得是不是苦肉計,賊喊捉賊!”

  公主分析得頭頭是道,打發了跟前長史去了趟南玉書府上。南大人正在衙門辦差,只有他夫人在家。長史自報了家門,“在下是暇齡公主府上人,奉主子之命拜訪南夫人。”扭頭一撇嘴,小廝把一抬食盒送到了面前,長史掖著手呵著腰,說,“一點兒吃食,還請夫人不要嫌棄。回頭南大人回來了,請夫人替咱們公主帶個好兒,這程子想來拜會,總也抽不出工夫……”

  南夫人一頭霧水送走了公主府長史,轉頭打開食盒,上下三層的名貴首飾晃暈了她的眼。不說旁的,光說南珠,個頂個兒的鴿子蛋大小。

  南夫人把盒蓋兒蓋上,直拍胸脯。魂不守舍坐在這抬食盒邊上,從中晌一直坐到夜裡掌燈。

  南玉書回來了,脫了褂子叫人打熱水來。回身看見夫人狍子似的愕著,不知她又犯什麼毛病,走過去叫了一聲,“誰送吃的來了?”

  他夫人仰起頭,逸出了一句:“親娘。”

  南玉書一愣,“撒什麼癔症呢,我不是你娘。”

  南夫人把食盒蓋子打開讓他看,裡頭貓眼兒、祖母綠叫燭火一照,在他們臉上投下了斑駁的光,果然這聲“親娘”喚得事出有因。

  南玉書問:“究竟是誰送來的,你別光捯氣兒,說話呀!”

  他太太緩了緩神,說是暇齡公主。

  這麼一來南玉書就明白了,“這主兒,不是有求於人,可沒那閑工夫搭理你。她這是什麼意思?宮裡的事兒要徹查,想把自己擇干淨?”

  他太太這會兒一心向著暇齡公主,“世上也沒個閨女毒死親爹的道理,那得多壞的心腸啊,我料她不能夠。”

  南玉書看了眼食盒裡層層鋪疊的好東西,沈吟著:“要不是她干的,為什麼想要買通咱們?”

  他太太問:“太子爺授意往她頭上按罪名了嗎?”

  “那倒沒有……”

  “這不就結了!”他太太一撫掌,伸手把一串多寶瓔珞撈了起來,兩手一繃,往自己胸前比劃,“就這,能在前門大街上開間鋪子。”

  有時候賄賂無法撼動人心,並不因為這人剛正不阿,只是因為你下的本錢還不夠大。一旦叫人滿足,叫人移不開眼,那你的事兒就成了。南玉書這些年在控戎司當一把手,抄貪官汙吏的家都是他領人去干,造冊上隨意少填幾筆,回來次次盆滿缽滿。這樣的贓官兒,心得有多黑呢,想買動他,真得把家底兒都掏空了。幸好暇齡公主出降那陣兒,宮裡的陪嫁足夠多,這點東西於公主是九牛一毛,於南玉書是替天行道,不拿白不拿。

  這裡頭有個知情的前後順序,星河就用那一點兒可以活動的余地,把暇齡公主和南玉書一網打盡了。

  多大的事兒啊,公主為了脫罪,買通辦案官員,這消息報到御前,腿腳仍舊不大靈便的皇帝果然龍顏大怒了——不是你干的,你何必多此一舉?心虛即是有鬼,沒想到自己那麼疼愛的女兒,到頭來想要他的命,就因為一次沒稱她的意麼?

  二十年光陰養虎為患,想起來真叫人慚愧。還有那個南玉書,他的貪得無厭為皇帝的慚愧雪上加霜,這樣的人,還能在朝堂為官嗎?下一個被查抄的,就是南玉書的府邸。

  星河在一片火光中聽南府上兒啼女哭,臉上的表情平靜如水。金瓷站在她身旁,隔會兒就看她一眼,想必心裡正嘀咕最毒婦人心吧。

  她轉頭看他,慵懶地笑了笑,“千戶,離控戎將軍的職務又近了一步。”

  是啊,戍守宮門的美差就在眼前了,除掉了南玉書,錦衣使就是控戎司一把手,將來她想調誰守宮門,就是誰守宮門。

  一直追隨她的人當然興高采烈,南玉書往日的部下又輪轉到了上任指揮使藍競親信的尷尬境地。頂頭上司一夕倒台,他們這些人不得重用,大概也只剩在廚房幫幫忙,偶爾當當閑差的作用了。

  人影往來,他們插不上手,星河看在眼裡只一笑,“你們終究跟過南大人一程子,親自押人難免尷尬,這事兒就交給徐千戶他們吧。”

  南派那夥人臊眉耷眼的,站在角落裡,垂首應了個是。

  拿人的時間定在夜裡,徐圖之一腳踹開二門的時候,南玉書正抱著小妾睡得香甜。大概沒想到驟然之間禍從天降,被趕出羅帳後顯然還懵著,光著膀子只穿一條杭綢長褲,幾根胸毛在夜風中招展,惶然問星河,“宿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星河摸了摸鼻子,“卑職奉命行事,南大人收受賄賂一事被捅到皇上跟前了,皇上下令捉拿,命卑職嚴加審問。”

  南玉書終於明白過來,看著她冷笑:“這回宿大人可算稱心如意了。”

  她嘖了一聲,“大人此言差矣,暇齡公主的賄賂可不是卑職讓您收的。要說您的胃口,也忒生冷不忌了,皇上才被毒倒,暇齡公主有重大嫌疑,您連她的東西都敢收,您到底是怎麼想的呀?要是我這會兒說您和她是同謀,您猜猜會怎麼樣?這腦袋還保得住嗎?”

  南玉書自知大勢已去,走了那麼多夜路,這回終於遇見鬼了。他深深嘆了口氣,聽天由命的樣子。星河還是顧及他朝廷命官的臉面的,吩咐江城子:“先別忙,讓南大人穿上衣裳再說。天兒還沒暖和起來呢,沒的著了涼。”

  這回的案子不簡單,又是捉拿指揮使,又是扣押公主的,光一個控戎司沒那麼大的職權,須與樞密院通力合作。從南府出來後,就看見霍焰在馬上坐著,控戎司的內務他不便插手,但他身為宗室,捉拿皇家的公主一定要在場。

  星河仰頭看他,他身後火光成陣,這樣的人何時何地都高高在上。她擠出個笑容,“霍大人,咱們上公主府吧。”

  他看她神情乏累,問:“你的官轎來了麼?”

  她搖搖頭,“忙著辦差呢,誰還坐轎。倒是煩勞霍大人了,大半夜裡出手,害您也跟著奔忙。”

  他說不打緊,“都是替皇上辦差。那天夜裡我也奉召入宮了,你來去匆忙,沒瞧見我。”

  星河啊了聲,“想是忙糊塗了。”一面指派人先行包抄公主府,自己慢騰騰上了馬,勒轉馬頭和他同行。

  霍焰問太子現狀,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說還好,“就是有時候喘得厲害,他用香一向考究,這回的兩味香差點要了他的命。”

  霍焰點頭,“帝王家的事向來說不清楚,這回的風波過後,大內應當太平一陣子了。”

  她偏過頭瞧他,“您不也是霍家人麼,聽這話頗有些冷眼旁觀的意思來著。”

  他輕輕笑了笑,“我是宗室,但不是正枝兒,帝王家的習氣早就沒有了。開個府,過著普通人的日子,僅此而已。”

  這不是星河頭回看見他笑,可是每回他一笑,就給她一種什麼都不是事兒的感覺。有時候她也覺得累,勾心鬥角得太久了,很希望能夠找個地方歇一歇。不知為什麼,這個不算相熟的人,卻能讓她把心安放下來。可能是因他年長的緣故,讓她生出一種錯覺來,不管辦砸了什麼事兒,只要求他一求,他都可以輕而易舉替她想法子化解。

  晚風習習,先前沸騰的腦子慢慢冷卻下來,她舒展肩背打了個呵欠。想起曹瞻的那個兒子,問現在好不好,娘不在身邊了,吵不吵鬧。

  霍焰唔了聲,“不滿周歲的娃娃,起先認人,時候一長只要吃飽穿暖,沒有那麼多的要求。你得了空可以過去看看,隨時查驗人犯,不也是你控戎司的職責麼。”

  星河笑起來,“我上回原說要去您府上的,可太子爺在,後來就作罷了。”

  霍焰臉上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我聽說太子爺上宿府過節了……”

  好事不出門,太子爺壓塌了床的事兒不脛而走,現在恐怕已經無人不曉了。

  星河覺得很窘迫,“我知道您的意思,就是太子弄斷了我家床板的事兒啊……真不是您想的那樣。”

  霍焰微微挑起了一點眉,成熟的武將,對這種小道消息似乎也很感興趣的模樣。

  星河想解釋,可又發現說不清,最後懊惱地抹了一下臉皮,“總之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和他什麼事兒也沒干。”

  這麼直白的話,起先讓霍焰意外,後來又明白過來了,橫豎沒有那檔子事兒,僅僅是發小間的情義。

  星河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笨嘴拙舌過,辦起差事來六親不認的主兒,見了霍焰就不願意背黑鍋了,上趕著急於澄清。可能自己有些喜歡他,那種喜歡和對太子的喜歡不一樣,帶著一點敬畏和討好,很在乎他的看法,害怕自己不夠出色,害怕惹他看不起。她也偷偷想過,將來和太子未必能夠走到一起,她曾經對樓越亭的想入非非,被太子無情扼殺在了襁褓裡,萬一有希望……她覺得霍焰似乎是不錯的人選。她喜歡他這種款兒的男人,理智、冷靜、辦事果決、手握重兵。

  星河低下頭,對自己的懷春感到羞愧。兩手使勁勒住馬韁,宿家生死存亡的關口,她居然還有閑心去想那些。

  霍焰發現她神色有變,微微偏過身打量她,“你怎麼了?”

  她倉促哦了聲,“我在琢磨這樁案子應該怎麼審,暇齡公主畢竟身份尊貴。”

  霍焰臉上淡淡的,轉過頭目視前方,緩聲道:“階下之囚,從來沒有身份尊貴一說。控戎司多年來承辦的一直是皇親國戚的案子,宿大人應該見怪不怪才是。公主以往再了不起,到了過審的時候,還是得老老實實回答你的問話。她答得不好,你可以在文書上寫明,她態度傲慢,你可以讓她明白現在的處境。控戎司多的是辦法,難道還制服不了一位嬌滴滴的公主?”

  星河心裡忽然有了底,一面還慶幸著,好在他不是控戎司指揮使。倘或換他坐在南玉書這個位置,她想扳倒他,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壓著胸口輕喘一口氣,“多謝霍大人提點,不瞞您說,我這回確實遇著難題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是聰明人,她些微提及,他便已經明白了。

  黨爭這種事,大家口中不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朝堂上涇渭分明,今兒你明兒他,不是立世之道。宿家和簡郡王剪不斷理還亂,現如今太子要以宿家之手斬斷舊主的政途,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太子的意圖目前還不好說,究竟是想把宿家推到風口浪尖上,還是借此機會讓他們投誠。若果真投誠,以往的事是一筆勾銷,還是會有更大的風浪接踵而至,誰知道呢。

  他抖了抖韁繩,“後話暫且不論,先完成太子的吩咐。簡郡王遠在軍中,鞭長莫及,回京之後大勢已去,鬧不出什麼動靜來。你目下要防的是太子,看他回朝後有什麼動作,是暫且蟄伏,還是大刀闊斧肅清政敵。”

  星河頓覺意外,她一直以為霍焰很反感宿家的立場,沒想到他竟還願意指點她。她滿心感激,想同他道謝,剛要開口,他抬了抬下巴,“到了。”

  星河聞言轉頭看,一所宅邸堂皇佇立在長街盡頭,分明顯貴的門臉兒,這在銀鉤一線的月色下,竟顯得格外淒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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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2:23


  “我就不進去了,大人是宗室,由您去辦,也好替公主留點臉面。”

  女孩子終究心軟,不忍見金枝玉葉就此一敗塗地,還想著替她留臉面。然而當初暇齡煽動左昭儀掌她嘴的時候,可是半點未留情面。

  路終究是靠人走出來的,有的人能走出康莊大道,有的人卻拐進死胡同裡,就此出不來了。原是同盟,內鬥本來就是加速滅亡的推手,現在好了,分崩離析,他人漁利。霍焰也體諒星河的處境,她不願去,就在外等候好了。他帶人直入公主府,門房又驚又恐,在後面無措地緊跟著,哆哆嗦嗦說:“這是大公主府上,你們是什麼人,總得報個家門吧……”

  一行甲胄加身的武將,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境。門房還在聒噪,被他身後副將揚手一格,格開了好幾步遠,“樞密院連同控戎司捉拿反賊,識相的就讓開,否則就地正法。”

  門房嚇得不輕,在抄手遊廊下停住了,府裡當值的丫頭小廝們,像雨後的蛤蟆骨朵兒紛紛冒頭,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亂子,一個個竊竊私語著,向銀安殿不住張望。

  王府是縮小的宮城,銀安殿就如太極殿,是這府邸的正殿。公主接受封賞或有重大儀式,都是在這裡進行,如今要入罪了,應當也是在這裡。人到了一定時候,對將來的一切都會有強烈的預感。行賄南玉書一事被揭發,從抄沒南家到重兵包圍公主府,裡頭有一刻時間容她準備。拿人拿進二門裡,那是尋常犯官的境遇,至於皇親國戚,入昭獄之前向來都有寬待,至少不像南玉書似的光著膀子被拖出來,那是留給這些貴胄最後的體面。

  公主在銀安殿恭候,霍焰帶人行至殿門前,抬手示意眾人止步。一大幫子赳赳武夫闖進去捉拿一個女人,實在沒有必要。他提起袍裾獨自進門,邊行邊喚了聲公主,“霍焰奉命,請公主移府問話。”

  可是銀安殿內寂寂無聲,唯有更漏滴答,泛起輕輕的一片回響。

  燭火顫動,照出滿殿華美的陳設,濃艷到了極致,有種靡廢的氣像。厚重的帳幔垂掛著,偶爾有風吹過來,吹動杏黃色的流蘇,回龍須蕩漾,如同美人撥弦的玉指,柔若無骨,纏綿悱惻。

  然而美則美矣,死氣沈沈,並且這種氣息越來越濃,直到他行至落地罩後,發現了頭頂飄蕩的裙裾。

  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個曾在三軍發兵戍邊前,在看台上大喊大叫胡亂奔跑的小女孩,現在靜靜懸在一根綾子上,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要說這帝王家,可能她是唯一一個敢於顯露真性情的人。可惜這真性情太過鋒芒畢露,最後變成了繞在頸上的索子,二十年的人間之行,是一場孤獨的旅行。

  他輕輕嘆了口氣,回首叫來人,“暇齡公主畏罪自盡,報錦衣使,可以就此結案了。”

  底下人領命去了,他扯落一片幔子鋪在地上,讓人把屍首放了下來。盛極一時的公主,以前誰敢定眼瞧她都是罪,現在卻躺在這裡任人搬弄,細想起來確實悲涼。

  他蹲踞一旁,查看她頸部勒痕,倒發現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地方。自縊因自身體重的關系,分量下壓,勒痕應當位於頜下靠近耳根這一片,可她的分明有異,勒痕不是縱向,走勢竟然是平的。這就說明死因未必是懸梁所致,更像是勒斃。死後血液凝固再被送上房梁,所以至始至終只會產生一道淤痕,這位公主也許本身並沒有想去死,一切都是別人強加的。

  他站起身,越發感到悵然,爭權奪利,戰敗後就是這樣結果,不過早些晚些罷了。死因蹊蹺,凶手不明,是太子的手段還是宿家所為,恐怕不會有論斷了。

  中路上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他回身看,星河提著袍角匆匆趕來,到了跟前神色怔忡:“怎麼自盡了?”

  終究是辦過案的,頭一件就是驗屍。公主頸上的勒痕她也看見了,咦了聲待要翻看,被他阻止了。帷幔一掀,把屍首嚴嚴蓋上,他說:“就這樣結案吧,如實呈報皇上,公主畏罪自盡了,宮裡至多發內府料理喪事,別的不會再管。”

  星河怔怔立在那裡,早知道帝王家是沒有什麼冷暖可言的,但是親眼見證了,還是忍不住感到淒惶。

  公主被隨意包裹起來,像個物件似的讓人抬了出去。霍焰見她還回不過神來,調侃道:“怎麼?生死之於宿大人,有那麼重要嗎?”

  她勉強笑了笑,“霍大人何必呲打下官呢,我也是奉命行事。”

  從殿裡出來,晚風很涼,夜已經深了。公主的身後事要等內廷下令料理,這府邸不能放任不管,那些僕役也不能讓他們四散。星河命番子把內外都看守起來,該帶走的人都帶走,偌大的公主府一瞬冷落下來,變得毫無生氣。

  “霍大人瞧見公主脖子上的勒痕了麼?”她不死心,尤在問。

  霍焰慢慢下了台階,在中路上負手緩行,一面道:“公主是自縊,自縊當然有勒痕。不管過程如何,結局注定,她已經死了。活著解決不了的事,死了就全有了交代。其實這樣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不用進你的昭獄受辱,你也不必去尋根究底,因為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我不說透徹,你也應當明白。”

  星河當然是明白的,公主一個人背負所有的罪名,任何不得其解的問題就都有了答案。對於宿家來說,她永遠閉上了嘴,再也不必擔心她胡言亂語拉人墊背,可說死得正是時候。她一死,真相無人深究,就能還朝堂一片太平,大家都能各歸其位,安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點了點頭,自己酷吏一樣的人,這時候做出心慈手軟的樣子來,未免矯情。她垂首喃喃自語:“我回去就準備奏疏上報,今天多謝您了,您要不來作這個見證,我辦事不力的罪過不擔也得擔著。”

  “所以你是謝我陪你一同承擔罪名麼?”

  他玩笑式的問了一句,星河忙擺手說不,“我是顧忌,控戎司眼下只剩我了,這頭一樁案子就辦砸了,只怕皇上怪罪。”

  晚風撩起他的袍角,輕甲之下白衣勝雪。他臉上神色平淡,一字一句道:“皇上如今再不會過問暇齡的事了,比起朝綱穩固來,一位公主根本不算什麼。暇齡之罪,罪在她不知深淺,試圖與太子抗衡。”說罷調轉視線來看她,“星河,你不要步暇齡的後塵。”

  星河心頭一驚,愕然望向他,“霍大人……”

  可他似乎不願意再深聊下去了,出了公主府的大門,夷然道:“今天的差事辦完了,你回宮復命吧。接下來要是有其他差遣,你再打發人來樞密院知會我。”

  他要上馬,她急急追了兩步,“霍大人,您剛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把馬韁牽在手上,倒叫他不好離開了。他無奈地看著她道:“本來我沒有立場說這樣的話,但看在你我共事過兩次的情分上,少不得提醒你幾句。女人不該參與黨爭,不是瞧不起女人,是女人的肩膀單薄,擔不起萬鈞重擔。硬要強撐,最後會被壓垮的。”一面說著,一面接過了她手上韁繩翻身上馬,拔轉馬頭臨要走時,又垂首打量了她一眼,“以你的年紀,差不多該出宮了。倘或有法子早些出來倒也好,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呆久了不知哪天死的就是你自己。”

  他揚鞭一揮,領著他的部下颯踏而去。星河心頭只顧震撼,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這位樞密使大人,原來還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呢。

  暇齡公主的屍首不大好處置,放到義莊去,畢竟身份尊貴,義莊裡蟲吃鼠咬的,擱在那地方褻瀆了。星河沒法子,讓江城子先行回去架起了簀床,讓幾個番子看守著,明天一早稟報御前再作打算。

  辦了大半夜的差,回到東宮已經快要四更了。囫圇睡了一會兒上前面殿裡去,太子因還沒大安,這兩天免了出閣讀書的日程,專心在宮裡調息。

  天還沒亮,殿裡上夜的宮人前仰後合著,猛看見她出現在前殿,頓時嚇了一跳。她問司門:“裡間有響動沒有?”

  司門搖頭,“半夜喝了一回茶,問您回來沒有,後來就睡了,一直到現在。”

  銅茶炊上響起了蒲扇輕搖的聲響,到了生火給太子爺準備杏仁茶的時候了。星河回身看東方,天邊隱約露出了一點蟹殼青,天光雖然昏暗,但已不像先前她回宮時那樣伸手不見五指。她輕輕推了菱花門閃身進去,寢殿燃著安息香,她現在提起香就後怕,忙打起簾幔進內寢,又手忙腳亂撩了帳子,看見他安然睡著,才長出了一口氣。

  床上的人動了動,大紅遍地金的軟枕稱著那白淨的皮膚,微啟了眼,眼眸深深看向她,“回來了?”

  她嗯了聲,在他床沿坐下來,“我吵著您了?”

  他說沒有,病氣兒還沒散,面色總有些萎靡,看上去病西施模樣。撐著坐起來,問差事辦得怎麼樣,星河道:“南玉書收了監,明兒交刑部和督察院審理。至於暇齡公主……咱們去的時候已經吊死在銀安殿裡了。這會兒屍首暫時安放在控戎司,等回頭天亮了,我再上御前回稟。”

  他聽後一怔:“死了?”

  星河說是,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其實她心裡總懷疑是他命人下手的,可這會兒再看他的反應,那一瞬的驚訝,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偽裝的。

  “公主死了,您說皇上那頭會是怎麼個反應?”

  他倚著床頭道:“至多厚葬罷了,還能怎麼樣。死了……倒也好,死了大家太平,這事兒就算完了。”

  他似乎一心盼著這件事平息,所以那個下毒的人引發了她更大的興趣。

  她搖了他一下,“主子。”

  他調過視線來看她,“干什麼?”

  “我和您探聽個消息。”她靠過去一些,“藥罐子裡的毒,是不是您下的?”

  太子狠狠瞪了她一眼,“換做你,你會給你爹下毒嗎?”

  看來不是的,她悻悻然眨巴了下眼睛,“我覺得左昭儀是不會下那個毒的,簡郡王人不在京裡,皇上有個閃失,對他是極大的不利。”

  “所以是敏郡王。”他笑了笑,“霍青霄不是籌糧回來了麼,明天必定入京。你看皇上毒發時他不在宮裡,無論如何牽連不到他身上。等事兒一過,你們自相殘殺完了他再回來,坐收漁人之利,多聰明!”

  她一臉呆相看著他,“那咱們引把火,把敏郡王也燒了吧,您覺得呢?”

  他似笑非笑凝視她,“現在不成,一氣兒打倒了兩派,滿朝文武就該懷疑我了。”

  這個人真是壞到了根兒上,星河嘴唇翕動著,嘀嘀咕咕編排他。他發現了,把被一掀,“進來躺會兒?”

  老想把人往床上引,星河不上他的套,太子爺的床板可沒那麼容易就舂斷了。她說:“我睡醒了來的。”

  太子摸了摸她的手,“有點冷,外面又下霜了吧?你進來躺會兒,我捂著你。等宮門開了我陪你上立政殿裡見皇父,南玉書罷了官,指揮使總得有人填上去。你想當麼?想當就上床來。”

  這下她猶豫了,很心動,又怕被他占便宜,“您是想讓我以色易權?”

  太子嫌棄地看著她,“你有色麼?我怎麼沒瞧出來?那天病糊塗了說了你一聲大,你還當真了?你上不上?不上我叫德全來,讓他當控戎司指揮使,你看他上不上……”

  話音才落,德全的聲音竟然響起來,“主子,您說話算話?”聽得太子略顯尷尬。

  這頭星河麻利地蹬了鞋上床,伸著脖子叫了聲,“大總管,主子的玩笑您別當真,太監是不能出宮當官的。”

  德全嘀咕起來,“我就知道,沒事兒拿我開涮。”

  星河嘻嘻一笑,感慨著:“被窩裡可真暖和。”想起暇齡公主來,又有些傷嗟了,“您說一個人,有口氣的時候算人,氣兒沒了,跟物件一樣叫人搬來搬去的,真可憐。”她伸出兩手朝他晃了晃,“我先頭摸了一下,好像忘了洗手了……”

  太子驚得往後蹭了老遠,“你說什麼?”

  這愛干淨的主兒,怕她拿摸了屍首的手去碰他吧!她有意逗他,往他胸前抹了一下,他說不,不許她碰他。她縮回手想了想,“您膽兒太小了。”說著又觸觸他的指尖,“您才剛還摸我來著……”太子把她推開了,她愈發興起,兩手一抄,捧住了他的臉。

  冰冷的手捂上了溫暖的臉,太子打了個寒戰,“宿星河,你別欺人太甚。”

  她說就欺負你怎麼的,“您不也老欺負我麼。”

  一雙手在他臉上描畫,從眼睛到鼻子到嘴,沒有一個地方錯漏。描完了還感慨:“您長得真好看,要是脾氣再好點兒就更好了。”

  他的脾氣還不夠好嗎?至少對她是用盡了全身的修為了。他可以算盡天下人,可她不在天下人的範圍內,在他心裡她就是他。兩個人廝混了十余年,這是多大的緣分呢,她不在乎,他卻時刻牢記在心上。其實他們在某些方面很像,一樣的孜孜不倦,甚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喜歡她這樣的性情,他不需要小鳥依人整天依附男人而生的女人,這樣的無能之輩宮裡太多,比比皆是。他需要獨立的靈魂,帶著野心和野性,難以馴服,隨時可以跳起來作戰。他對將來也有設想,百依百順的女人他從來不需要,他要一個能夠和他一起使壞,一起攪動風雲的皇後。而不是他在朝堂上勵精圖治,他得皇後在後宮剝蒜炒菜拍黃瓜。

  指尖移過來了,她有時候又傻又幼稚,還以為他真的怕。忽然一口叼住了她的手,她愕然看著他,他捧住那手,從指甲蓋兒一路吻到了手肘。

  她臉紅了,“您這是干嘛,咱們雖要好,您也不能這麼親。”

  他說為什麼,“嘴都親完了,不許我親胳膊?”

  她說不一樣,“嘴是嘴,胳膊算身子。”

  真奇怪,嘴就不是身體的一部分,是用來吃飯說話的器官,沒有絲毫隱秘性麼?他有時候確實不能理解她的思維,說她糊塗,精起來比猴兒還精;說她機靈,犯起混來腦子趕不上趟兒,叫人想掐死她完了。

  太子這兩天頤養得不錯,借著中毒好好休息了兩天,有些飽暖思淫欲的意思。他順勢把她往底下一壓,“星啊,咱們做飯吧。”

  星河卯起來把他掀翻了,“天都亮了,您還想著做飯呢?”

  太子說早飯,早飯吃飽,一天有勁兒。

  她才不理會他的謬論,一攤子的事兒還忙不過來呢,誰有閑心做飯。再說親親就算了,做了飯她就真得死心塌地跟著他,誰還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現在他不動聲色,正把宿家往懸崖上引,將來時局一變,人心變了,怎麼收拾宿家還不一定呢。

  是啊,不管皇帝還是太子,鐵了心的要除掉誰,都是輕而易舉。她無法力挽狂瀾,但至少避免賠了夫人又折兵。

  畢竟誰也不能指著別人的良心過一輩子。

  忽然想起霍焰的話,她昂起腦袋問他:“主子,您說我這輩子到底能不能出宮?”

  太子滿含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不能了,除非你把我拱下台。別人當了皇帝,興許你就能出宮了,你可以試試。”

  她臉上神情一黯,“那要是我拱不下來您呢?”

  “沒本事還有那麼多想法?給我老老實實當奶媽子,看孩子。”說罷低下頭,把唇貼在她耳朵上,小聲說,“還有一件事兒要告訴你,我這人心眼兒小,誰要是和我搶女人,我會摁死他的。”

  說得她惶惶不安,一雙手緊緊攥住了他中衣的前襟。

  太子說:“干什麼?我說錯了?瞪著牛眼瞧我。”

  她不大高興,“您怎麼老說我是牛眼!”

  “說馬眼也不好聽啊。”太子無辜地笑了笑。

  她一愣,品出味兒來後,在被窩裡向他拱起了手,“您耍流氓的道行是越來越高啦,臣深感佩服。”

  他說哪裡,臨時起意罷了。

  於是床上扭成了一團,忽高忽低的叫喊,聽得德全百感交集。

  唉,年輕人啊,有個一塊兒賣呆的小夥伴就是好。情分到了,什麼都能說,哪怕打起來,也還是念著對方的好兒。想想自己,一把年紀,在這深宮中苟活,沒個知冷熱的人不說,就連那馬眼……他也沒了,注定可憐到地老天荒。

  站在檐下瞧天色,東邊亮起來了,從鴨蛋青變成了魚肚白。沒過多會兒鴨蛋黃也蹦出來,德全靠著牆,敲了敲窗欞子:“主子,宿大人,該起啦。”

  身為宮廷總管,多少羞人答答的事兒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剛才他們還商量做飯來著,這會兒差不多熟了吧,再久就該糊啦。年輕人,快活起來不管不顧。太子爺的身子還沒大安,等精氣恢復了,來日方長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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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2:52


  暇齡公主的情況最終被報至御前,和星河事先預想的一樣,皇帝痛失愛女,怔忡了好一陣兒。

  畢竟自己看顧大的孩子,就算換作普通人家,尚且痛斷肝腸,何況是親情彌足珍貴的帝王家。

  皇帝坐在龍椅裡,顯出一種近乎日暮的氣像,低著頭,神色黯然,一言不發。星河和太子肅立在一旁,很久才聽見他問話:“放下來的時候,一點兒氣息都沒有了麼?”

  其實他還是不舍的,盼著有轉圜。天下哪個父母會和自己的孩子計較?犯了大錯是要罰,但心裡終究還是顧念著,不願意她就此死了。小時候多可愛,抱在懷裡,仰著甜美的笑臉叫皇父。現在到了末路,死了,再也見不著了……

  星河垂手道是,“臣當時在院裡清點府內僕役人數,樞密使入銀安殿傳皇上旨意。進去的時候公主已經氣絕多時了,臣上前查看了,沒有救治的希望。”

  皇帝靠著椅背,長長嘆息:“這孩子,一生驕矜,脾氣又壞。每回犯了錯,朕都替她遮掩過去,弄得她膽子越來越大,直到萌生弒父之心……朕長久以來對兒輩的教養,終是不足。只知道皇子要耐摔打,皇女卻如嬌花一樣捧在手裡,沒有好好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暇齡走到今天這步,朕難辭其咎,朕一直以為她會是公主裡頭過得最幸福的,沒想到……”

  太子見他傷懷,寬慰道:“皇父節哀吧,若說父親疼愛子女有罪,那普天之下豈非人人有罪?皇父育有四子六女,大逆不道者只出了這一個,雖說父精母血,但落地為人性情天定,皇父也不必過於自責。”

  皇帝聽了微微點頭,悵然說:“朕是老了,近來總懷念以前的事,想起你母親在時的情景兒。現如今暇齡也離世了,再看這人生,回頭一想是何等的空洞呢。”

  太子戚戚道:“皇父說這話,叫兒子惶恐。近來確實事兒多,大樁小樁全攢到一處了。加上皇父龍體受損,心境難免有些低落,不要緊的,等天兒暖和起來,枝頭抽了新芽,地上長出了嫩草,您出去看一看,一切就都雲開霧散了。兒子活的年紀不大,見識的東西也少,但兒子堅信,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兒子知道皇父因暇齡的作為大感寒心,但咱們家和尋常人家不一樣,皇父是大胤脊梁,倘或出了岔子,暇齡就是萬死也難贖其罪。兒子因骨肉親情可惜她,但也因法度人性恨透了她。怎樣的野心才能做出此等喪盡天良的事來?他們容不得兒子,兒子知道,但皇父待他們不薄,他們竟能罔顧人倫,實在令人切齒。”

  星河靜靜聽著,太子這樣的一番慷慨陳詞,換了她是皇帝,就算再悲痛,此時也該醍醐灌頂了。

  社稷為重,君為輕,這場風波動搖的是國之根本。皇帝和太子先後遭難,萬一做成了,這天下將會是誰的天下,便很難說清了。還要為一位公主的死而傷情麼?還不去將嫌犯一網打盡麼?星河抬眼向上望,看見皇帝果然松開了緊握的拳:“鳳雛宮裡……該當處置就處置了吧。”

  所以女人,對江山社稷來說算得了什麼?哪怕同床共枕二十年,哪怕生兒育女操持宮務,還不是說舍棄就舍棄了。

  星河俯首領命,太子又同皇帝提了南玉書的案子,說如今控戎司一盤散沙,無人統管。皇帝當即看了星河一眼,“錦衣使是副指揮使,怎麼就一盤散沙了?目下先交你代管,等過程子預備回內廷了,再著人填補上去。”

  雖沒一口氣提拔成正使,但上頭無人,她就是一把手。當然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女人沒有一輩子做官的道理,終究還是要回東宮去的。預備回內廷干什麼呢,必然是待產,干女人該干的活兒。

  星河反正背慣了黑鍋,並不在意這些,沒曾想太子在邊上幽幽接了口:“左不過今年吧,讓她先代掌一陣衙門,好在她辦事還靠得住。年後兒子勤勉些兒,皇父也該抱皇孫了。”聽得星河一腦門子汗。

  從立政殿出來,她臉上就有些別扭,小心翼翼說:“皇上沒提那茬,您干嗎主動往槍口上撞呀?”

  太子說沒什麼,“讓老人家高興高興。”

  可是現在高興了,回頭沒動靜,豈不是白高興一場?星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太子高深一瞥她,“別琢磨了,我從來不說大話。兒子是一定要生的,和誰生不一定,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女人。”

  他說完了,背著手揚長而去。星河看著他的背影直發怔,把他的話重新再在腦子裡過一遍,他說要和別的女人生孩子麼……也好,確實不能再拖下去了。

  偏過頭吩咐底下當差的小太監,讓他上掖庭局傳話掖庭令前往溫室宮。內闈的事不能照宮外的法子解決,宮裡有皇後,也有專管嬪妃的衙門,她的作用不過從旁協助,不能一個人把全部事都包攬下來。

  小太監撒腿承辦去了,她先去了溫室宮,不知怎麼總有些心不在焉,連皇後同她說話,她也有些遲蹬蹬的。

  皇後細看她臉色,“宿大人怎麼了?身子不好?”

  她哦了聲,忙打起精神來,“是昨兒夜裡連夜辦差沒睡好,謝娘娘垂詢。”

  皇後這回是志得意滿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口鳥氣憋了那麼久,總算可以好好發泄一回,臉上便滿含了勝利者的微笑。

  同樣的位分,分屬左右,常讓人拿來作比較,二十多年從無勝績,這是何等的憋屈!先皇後大行後,左昭儀一人獨攬宮務,每回給她分派月例用度,竟然和三夫人無異。這些年來她一直隱忍,這宮廷局勢多變,太過拔尖了,總有一天要被鏟除的。果然,該封後的時候左昭儀一敗塗地,後冠落到了她頭上。後來又打算指著兒子翻身,結果出了這樣的事兒,不管是不是局,鳳雛宮那位算是徹底完了。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自己呢,吹虧在沒兒子上,不過再等一程子,兒子無論如何都會有的。

  皇後閑適地坐在南炕上,一手搭著紫檀炕桌,一手捏著精巧的銀匙,舀糖蒸酥酪吃,“讓她們給棗兒去了核,剁得碎碎的加進去,好克化,味道也比先前妙。你吃呀,姑娘在外奔波,少不得受寒,多吃些棗兒有好處。”

  星河托著荷葉盞謝恩,縱然不喜歡,也得領人家這份情。

  皇後在深宮,外頭的耳目暫且沒有那麼靈便,剛從星河這裡得知暇齡的死訊,細細打聽經過之余,竟還能吃得下去東西。

  “這位大公主,往常也是受慣了恩遇的。當初和延齡她們一塊兒學女紅,旁的公主都老實,怕做得不好叫師傅訓斥,只有她,不歡喜了敢反過來罵師傅。過節那陣兒皇上查驗課業,她應付不了,讓宮女幫著繡,誰敢說她一句不是?”言罷復抿唇一笑,“倒不是編排死人,我只說慈母多敗兒,要是左昭儀那陣子就嚴加管教,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

  說得雖謙和,裡頭未必沒有牆倒眾人推的嫌疑。問問這位惠皇後的意思,這會兒拍案大喊一聲“你也有今天”,恐怕才遂她的心意。星河只管說順風話,酥酪甜得起膩,到底還是放下了,掖著兩手道:“左昭儀這回自身都難保,暇齡公主自盡後,下一個便輪著她了,一切還得娘娘做主。”

  正說著,宮人立在廊下回稟掖庭令來了。皇後放下甜盞站起身,撫了撫裙門扭頭衝她一笑,“還是咱們過鳳雛宮吧,我怕左昭儀腿軟,走不得道兒。”

  星河應是,這時候不該她衝在前頭,只挨在一邊做個陪襯就行了。掖庭令是個話多的,見了她不住寒暄,問那個被霍焰收養的孩子好不好,星河答得三心二意,“那次之後我沒去過國公府,這程子怪忙的,也不知那孩子怎麼樣。昨兒遇見樞密使順嘴一問,說挺好。”

  掖庭令抱著袖子晃腦袋,“可憐見兒的,也算他命好,否則給賣到外邦去,誰知道會不會叫那些野人當菜吃嘍……”

  說話兒進了鳳雛宮,可是以前那樣祥和精致的宮室已經不見了,進門便是滿地狼藉。披頭散發的左昭儀抱著枕頭席地而坐,語不成調地喃喃著:“我的暇齡……我的女兒……”

  皇後看了星河和掖庭令一眼,“這是怎麼了?”

  掖庭令說:“別不是瘋了吧!”一面上前問話,“娘娘,您哪兒不舒坦呢?皇上有旨意給您,您得接旨啊。”

  可是她置若罔聞,連視線都沒調過來一下。

  面對一個瘋了的人,新仇舊恨都報不了了,皇後有些敗興,原本還想見識一下這位昭儀娘娘喪家犬般的落魄,現如今她連人都認不得了,再多的失態都不能令人解恨了。皇後輕輕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就不拘那些俗禮了吧。皇上的旨意是怎麼說的,照著上意承辦就是了。”語畢愁苦著臉道,“終歸姐妹一場,我不忍心瞧,宿大人和仇大人看著辦吧,我就先回了。”

  星河和掖庭令長揖送走了惠後,轉頭看時,左昭儀眼裡分明滿含了淚。那眼神是清醒的,不過不肯在死對頭面前示弱,寧願裝瘋,也不願意挺腰子讓她往臉上啐唾沫。

  掖庭令和星河交換了眼色,“娘娘……”

  左昭儀站起身,抿了抿發,理了理裙裾,“上意如何?賜死麼?”

  星河猶豫了下,說是。

  她笑起來,“我十七歲進少陽院,整整二十五年,隨王伴駕享盡榮華,今天固然一死,這輩子也沒什麼可惜的。我只是覺得不甘,受了這樣的冤枉,女兒不明不白先走了一步,兒子遠在千裡之外,連娘和妹妹的死訊都不能及時得知。霍青主……這招釜底抽薪果然是高,我要是早知今日落得這樣窘境,當初就應該先下手為強。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晚了……”緩緩轉過頭來,看著這個心狠手辣的女官,嘲訕一笑道,“宿星河,別以為現在倒戈,太子就能放過你們宿家。他暫且不動你們,不過是為搏一個寬宏的好名聲。宿寓今當過日講的總師傅,太子欺師滅祖,說出來總歸不好聽麼。等著瞧,等他登基,他會一個一個收拾你們,到時候你們宿家還不如咱們呢,你信麼?”

  掖庭令像聽見了了不得的大新聞,直勾勾看著星河。太監就是事兒多!

  星河原本還忐忑,但在聽了她的這些話後,反而平靜下來了。轉身微微一頷首,後面端著金屑酒的宮監上前來,杯盞還是華美的杯盞,裡頭的酒,泛出了沈沈光暈,如同繚綾般絢爛。

  星河依舊恭敬,但話卻說得入骨,“這就不勞娘娘費心了,將來太子如何處置宿家,都是後話。臣只知道娘娘對下並不和煦,倘或娘娘有機會高坐鳳椅,宿家恐怕敗落得更快,臣說得對麼?”

  左昭儀臉上的肉絲兒猛地一抽,她膽敢直言頂撞她,然而自己卻再也指派不動任何人來掌她的嘴了。

  年世寬從門後露出了半張哭笑不得的臉,這種奴才,樹倒猢猻散時,連屍都沒法替她收。左昭儀輕蔑地轉過了臉,伸手拿托盤上的酒盞,也許多少還是有些懼意的,可尊嚴不容她卻步。她的臉白得發涼,默然凝視了良久,最後橫下心,仰脖一飲而盡——杯子從她手裡脫落下來,撞擊青磚發出一聲輕響。她轉過身,從容坐上南炕,在一片日光下,戴上了她的鏤金菱花翡翠護甲。

  狸奴跳上來,還如往常一樣盤身臥在她腿上。她低頭,一下一下慢慢撫摸它,走到末路上,只有畜生對她不離不棄。

  毒發作的時候,疼得冷汗淋漓,她依然咬牙坐得筆直。星河最後不忍看了,和掖庭令交代一聲,匆匆走出了鳳雛宮。

  站在大太陽底下,還是會覺得徹骨寒冷,這皇宮大內就是這樣,看著花團錦簇,其實輝煌與冷燼僅一線之隔。她這回弄垮了左昭儀這一支,簡郡王回來不知會怎麼樣,說不定會生吃了宿家。接下去她還得想轍禍害他,她自暴自棄地想。打蛇不死後患無窮,生了反心的奴才,不一口氣滅了舊主,終日都不會安心。

  腿裡好像沒力氣了,她背靠宮牆緩了緩。如果說生死,控戎司裡看慣了,有什麼了不得。可是左昭儀母女的下場,讓她徒然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來——宮裡的女人,性命都系在一人身上,哪天叫你去死,不過一杯酒的工夫而已。太子說要和別的女人生孩子麼……她顛來倒去一直在想,可能他先前說過看上的姑娘那裡有了新進展。因為政敵掃清後,他就可以許人家穩固的地位,這麼看來用不了多久,東宮就該進人口了。

  也好,人家未必容得下她,出宮求太子不成,換個人來求,沒有不答應的。到時候她就找霍焰去,問問他願不願意收留她,她去給他當填房,如果他不怕惹上宿家那一身騷的話。

  說真的,她的出路並不多,倘或能把敏郡王扶上位,將來攝個政,養兩個面首,日子倒也愜意。

  不行、不行……兩個似乎太少,至少三五個,天天翻牌子,非得弄個夠本兒。她邊走邊胡思亂想,想得精神渙散,摸了摸發燙的前額,四肢無力,別不是要生病了吧!

  強撐著回到東宮,鑽進配殿眯瞪了一會兒,醒來後想起暇齡公主的屍首還在控戎司放著,忙一個打挺翻身而起,火急火燎趕回了衙門。進了堂室發現空空如也,問江城子,江城子說:“太子爺打發內府的人,把公主給收殮了。這公主也怪可憐的,身上擔著罪名,不能再照帝王家的派頭辦事了。悄沒聲兒的裝裹起來,也入不了祖墳,可能隨便找個地兒就埋了。”

  公主園肯定是入不了的了,但終究出身尊貴,也不至於隨意發送,皇家的臉面還是要顧全的。

  可是後來打聽明白了,太子真是個損到家的人,他說公主入不了皇陵沒關系,本來就下降了高家,應該入高家祖墳。於是收拾收拾塞進了高駙馬的墳圈子裡,活著不對付的夫妻,死後竟然合葬了,要是暇齡公主能說話,大概會氣得吐血三升吧。

  星河在樞密院衙門蹭了一頓飯,咬著窩頭說:“不合規矩吧!”

  霍焰說沒什麼不合的,“公主是高家的媳婦,駙馬沒有休妻,公主死後當然要和他合葬。”

  其實她是覺得,讓公主和高知崖合葬,更合公主的心意。畢竟公主喜歡的是他,兩個人又都死得悲淒,到那頭作伴也不錯。

  “高仰山就不悲淒嗎?再說也沒有嫂子和小叔子合葬的道理……”

  霍焰話音才落,門外就有人接了口,“可不是嗎。”一腳邁進門檻,流雲暗紋的圓領袍外罩著玄色紗衣,襯得來人意氣風發,眉眼蔚然。一面笑著,一面向霍焰拱手,“朝裡天天相見,總沒有機會說上話,七叔這一向可好?”

  霍焰忙離座起來迎接,輩分事小,首先君臣之禮是不可廢的。震袖長揖,“殿下駕臨,有失遠迎了。”

  太子笑著抬了抬手,“不在朝裡,沒那麼多講究,七叔免禮。”

  所謂的七叔,裡頭關系兜兜轉轉,說起來也繞得慌。大抵是太子的曾祖父和霍焰的祖父是兄弟,到了皇帝這輩關系已經遠了。反正大胤王朝姓霍的人人有官做,霍焰又襲了他父親的爵,再加上軍功,他算上一輩裡最有實權的宗室。

  太子扭頭,看了看對他的造訪驚得合不攏來的星河,她叼著窩頭的樣子真是滿臉蠢相。他皺著眉說:“怎麼的,御菜不夠你吃的,隔著衙門你也能蹭飯?”

  她打了噎,噎得直伸脖子。忙倒水順了順,站起來道:“臣是有事兒上樞密院來,正好走在飯點兒上,霍大人請我用口便飯……”衝霍焰擠擠眼,“霍大人您說是不是?”

  霍焰被弄得尷尬,點了點頭忙說是。引他落座,料他不是為捉拿星河而來的,趨身問:“殿下此來是有公務麼?”

  太子一笑道:“也不是什麼公務,”隨手衝星河指了指,“主要是來找她。另外還有一件事想托付七叔。”

  霍焰說是,“殿下請講。”

  太子一點也沒有想要掩飾的打算,直言道:“北邊的戰事還算順利,青鸞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班師回朝。宮裡出了這麼多的事兒,我料他回來不肯善罷甘休。大胤京畿內外的駐防目前還由樞密院調度,萬一他有心執掌兵權,請七叔給他小鞋穿,以免社稷動蕩,又生出其他麻煩來。”

  星河聽得一頭汗,再看霍焰,他大概也被他的單刀直入弄得找不著北了,那張正氣的臉上隱約透出了一點迷茫,但依舊拱手,“請殿下放心,臣為社稷肝腦塗地。”

  太子說甚好,轉頭吩咐星河:“我來的路上看中一匹緞子,不知道做成褲子好不好看。時候還早,你陪我過去看看。”說罷衝霍焰拱手,“咱們就不打攪了,七叔請留步。”

  星河本想揮個手道別的,結果被他往腋下一夾,連拖帶拽弄出了樞密院大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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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3:10


  路上星河還是嘀咕:“您正大光明的讓外人給您兄弟小鞋穿,這樣真的好嗎?”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有什麼不好,我想這麼做很久了,現在終於有了機會,既能讓霍青鸞不得志,又能拉攏霍焰,一舉兩得的事兒,何樂不為?至於兄弟……兄弟有時候就像夫妻,處得好是一家人,處不好是生死對頭。再說那些所謂的兄弟,幾次三番想置我於死地,我還拿他們當兄弟,除非我是個傻子。”

  星河當然知道,處在這個位置上,談七情六欲簡直是奢侈。她只是料定他今天衝進樞密院肯定不懷好意,不過礙於霍焰好賴是個長輩,他不能把他怎麼樣罷了。

  這人真是稀奇,不去好好籌劃他的生兒子大計,總是想盡法子壞她的好事。她廢了好大工夫才算準時間進樞密院蹭飯的,剛吃了兩口,他就來了。

  心裡不痛快,老是在琢磨他的那個內定太子妃人選到底是誰。真的有了人,能像他這麼閑?還不一得空就往人家那頭跑嘛!

  “我不信。”她自己嘟囔著,“我是干什麼吃的,天底下還有事能瞞得住我?”

  她著三不著兩,所思所想完全和他的話對接不上。太子覺得奇怪,“你一個人絮絮叨叨,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她瞥了他一眼,“沒什麼,我在琢磨衙門裡的案子。南玉書這回是輕省了,手上的爛攤子都砸在那兒,我還得從頭查起。最近且有一程子要忙,恐怕不能常在主子跟前伺候了,您找個人替我吧,沒的無人可用。”

  他說嘴臉,“東宮那麼多人,缺了你還無人可用了呢。”

  她尷尬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萬一您興起了,想干點兒什麼出格的事兒,總得有人陪您不是?說實在的,我往後不能和您玩兒那套了,忒不像話。您正經找個人吧,就您上回說的,您盯了挺久那個,想讓人當您太子妃那個,好好給個說法……”她咬了咬唇,歪著腦袋遲疑了下,“其實我還是想知道她是誰,您不告訴我,我動用控戎司的暗線查一查……”

  “你敢!”他立刻截斷了她的話,“控戎司在我轄下,你敢動用我的人來查我?”

  她很有打商量的耐性,“這不是我在替您掌管著嘛……”

  “連你都是我的人。”太子炸著嗓門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該你知道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先前說忙,要辦案子,我仔細想了想不成,還是得安排個指揮使,好給你分擔點兒。”

  這下她著急了,“我一把手的座兒還沒坐熱呢,您打算出爾反爾?”

  他的威脅從來都是赤裸裸的,哂笑著:“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交給千戶去辦,提拔一個你看得上的全權負責,你還是得以我為重,懂不懂?主子的歡心都不會討,還想升官發財?世上的好事兒都叫你占盡了。”

  所以爬得多高都擺脫不了他的魔爪,她鼓著腮幫子置了半天氣,最後說:“您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其實壓根兒沒有那個人。您是閑得發慌,這才賴著我不放。也只有我,不能嫁人不能有相好的,有那閑工夫陪您可勁兒的折騰,對不對?”

  反正這回她是說痛快了,心裡的陰雲也隨即消散了。走出去好幾步遠,忽然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猛回頭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錦衣華服像根旗杆兒似的佇立著,這樣的人才相貌,連街面上的幌子都黯然失色了。

  她折了回去,“怎麼了?叫我戳著痛肋了?”

  他哼哼冷笑:“什麼痛肋,我只告訴你,這個人是肯定存在的。你給我等著,將來人家做太子妃,你就當嬤嬤,奶著我兒子,奶一輩子!”

  這也太狠了,奶媽子可不是說當就能當的,還要奶一輩子。老子伺候完了伺候兒子,這如意算盤打得也太響了。星河發現這麼下去不行,得爭取一點權益,“讓我當奶媽也行,我得嫁人,自己有了孩子才能奶您的兒子。”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一天到晚想著嫁人,不害臊!放心吧,我會讓你有孩子的,你要幾個我都給你。”

  他說完抹頭就走,星河站在那裡想了半天,腹誹著這心肝也太黑了,生了孩子還當嬤嬤,至少給個寶林的銜兒吧。東宮這碗飯是越來越難吃了,還是樞密院好,窩頭夾肉,味道不錯。

  他已經走了老遠,她回過神來忙追上去,“主子,您等等我呀。”

  太子也負著氣,別以為他不知道,她老往樞密院裡鑽,究竟是懷著怎樣不可告人的目的。霍焰好麼?老男人,中年喪偶,皮囊雖不錯,但人家已經是奔四十的人了。早年又在邊關,塞外的朔風是鬧著玩的?沒準兒寒氣入骨,連孩子都生不出了,所以才裝好心收留曹瞻的兒子,其實是在為自己將來養老做準備。這個宿星河,就是個豬腦子,放著貌美如花的他不肖想,整天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他一直沒好意思發作,叫人說起來怎麼和老一輩的吃味兒。偏偏她還不識相,想脫離東宮,想打發他……憑什麼?他不問情由地縱容她,難道就是為了成全她到處相看男人?

  太子越想越氣惱,她追上來拽他的手,也叫他無情地甩開了。

  “我這會兒有點生氣,你別靠近我,仔細我不留神傷了你。”

  她碎步在邊上跟著,小心翼翼說:“別介啊,您為什麼生氣呢,今兒天氣多好,您瞧瞧枝頭的新綠就不生氣了,這可是您勸皇上的話。”

  太子轉過頭狠狠瞧她,“我娶不著媳婦,你說我生氣不生氣!”

  這不還是讓她戳穿了嘛,她心情不錯,說不會的,“再過一程子有采選,您還有機會。”

  有時候她這滾刀肉的模樣真的很欠打,官袍的團領上露出一截纖細的脖子,伸手一掐沒準就斷了。他要是狠得下心,弄死了一了百了,接下來就能痛快收拾宿家了。可現在呢,還得再忍忍,再待時機。這個丫頭其實才是他政途上最大的絆腳石,其他諸如那些兄弟,根本不值一提。

  調開視線不去看她,沒的看了窩火。她還在邊上沒話找話,說:“主子,您心眼兒真好,還給暇齡公主收殮。”

  他氣哼哼的,“要不怎麼的?畢竟是同父的兄妹,皇上不過問,左昭儀也已經死了,我再不管,真叫你們收拾起來埋在荒郊野外?她活著的時候的確看不起高家,死了以後卻也只有高家的祖墳能容得下她。好在她聰明,走在定罪之前,倘或在定罪之後,恐怕連高家的墳地都進不去了。”

  認真論,左昭儀母女很可憐,昨天還威風八面,今天就落得屍骨無存。昭儀娘家曾經因她的成就顯赫一時,現在呢,滿門獲罪,沒有株連九族,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其實男人有時候真叫人信不實,據說皇帝下令控戎司捉拿暇齡公主時,左昭儀曾經叩門求見,但那又如何,以往情意綿綿的人,不願意再見你,不願意聽你的辯解,那麼以前的一切就都是空的。鴛枕同臥,耳鬢廝磨,親密起來不分你我,一旦大局當前,那個人操控著生殺大權,他要你死,你依然不得不死。所以帝王家的愛情,值幾個錢?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一切感情的前提是無損社稷的利益。像左昭儀說的,宿家既然行差踏錯過,沒有補救的余地,究竟什麼時候算賬,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星河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倘或能夠破釜沈舟,殺了太子,事情就會簡單得多。可是下不起那個手,不單是她,就算她父親或者哥哥動了這個念頭,她也決不能答應。有時候發現自己真是矛盾,左手要權,右手又抓緊了小時候的情誼不放,兩頭都想兼顧,也許最後兩頭都落空,誰知道呢。

  他看她那模樣,官帽壓得低,瞧不清她的臉。他伸手摘了那笠帽,順便抬了抬她的下巴,“想什麼呢?”

  她才眨掉淚,陽光下的眼睛尤其明亮。他一瞬看迷了,那雙眼睛裡有漫天層疊的星輝,也有月升瀾海的波光,當她望著你的時候,能融化你的心。

  她勉強笑了笑,“我就是覺得宮廷傾軋可怕,如果我處在左昭儀的位置上,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應對,除了喝金屑酒,沒有別的辦法。”

  他沈默了下,廣袖下的手把她牽進掌心裡,“你比她聰明,不會讓自己走到那步。就算你也笨,不是還有我麼,我會顧念你的。”

  僅僅是顧念她,從沒松口說顧念她的娘家,她有幾次險些衝口而出直言問他,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這件事是插在心裡的刀,彼此都害怕提起,不去觸碰,至少還能維持表面的平靜。如果說破了……叫她怎麼說?說我宿家曾經投靠簡郡王門下,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她吃不準他是怎麼想的,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夠不夠讓他寬宏大量既往不咎。萬一他借此發作,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星河悲哀地想,最近自己考慮得越來越多,不像以前似的一往無前了。她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優柔寡斷不是她的性格。都怨他,一切的掙紮都是他造成的。這個讓她想愛不敢愛,想恨又恨不起來的人!

  他還拽著她走,她有些委屈地問:“您看上什麼料子了?宮裡往年的御供用都用不完,您還上外頭看。”

  太子先前其實順嘴一說,為了顯示她和他的親密,讓霍焰知難而退,連褲子這樣私人的東西都拿來和她共同討論。現在從樞密院出來了,他又不好改口,恰巧看見路邊上有個綢緞莊,他隨手一指,“就是這兒,進去瞧瞧。”

  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一塊兒逛逛鋪子,都是增進男女感情的上佳手段。女人啊,即便見識再廣,面對琳琅滿目的精致玩意兒時,腦子都會停工,就像傻子一樣。太子看見她在五顏六色的腰帶和香囊中間轉圈,嘴裡招呼著:“您挑您的,挑完了再商量。”自己摘下喜歡的東西,在鏡子前搔首弄姿地比劃。一身控戎司的打扮,別人眼裡閻王似的,那點愛美之心也如豬八戒戴花,頗有令人肋叉子疼的驚恐。

  太子不管她,轉過身真的挑起緞面來。小本經營做的都是平民買賣,沒有特別貴重的料子,太子翻找半天,驚奇地發現了好東西,忙喊:“星河你快來。”

  星河提著一串香囊過去,探頭一瞧,“螃蟹?”

  螃蟹紋的杭綢面料真是不多見,店主猶猶豫豫上來解釋:“回大人,這是‘黃甲傳臚’的意思。”

  星河在宮裡的差事,和內造處常有往來,對傳統的吉祥紋樣多少了解一些,“黃甲傳臚不是得有蘆葦和鴨子嗎,這兩樣都沒有,說起來可不通。”

  顯然是民間仿內造,仿著仿著把一些東西漏了。星河在那螃蟹上摸了一把,“花樣兒稀奇,咱們買一匹吧,回去給您做褻褲,好不好?”

  太子看著那蟹螯,隱隱感覺有些疼。星河才不管那許多,爽快地給了錢,扛起布匹就出門。太子在後面跟著,發現這女人真是惡毒,“我沒說要做褻褲……”

  星河不以為然,“這種紋樣不做褻褲,做長褲也不好意思穿不是?您只說做褲子,眼光又那麼獨到,叫我怎麼辦?”

  “我就是讓你來瞧花樣,沒說要買這個。”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您不是說早就看中了,讓我來作參謀嗎?料子雖不怎麼樣,但勝在奇巧,買回來做條褻褲穿,其實也無不可。”

  他對她的奇思妙想再也沒有招架之力了,好好的太子爺,被她弄得這樣不尷不尬。他背著手說:“早知如此,就該在樞密使跟前說做褻褲的。那會兒還顧及你的面子,怕人家笑話你。”

  星河也是事後嘴硬,大而化之一揮手,“我是您的女官,吃喝拉撒樣樣都管,您就是這麼說,我也不怕。”

  夕陽西下了,該收攤兒的商戶都開始關門打烊插排板,落日裡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往宮門方向去,空曠的天街上打鬧兩下,不多會兒矮個兒肩頭的布匹換到了高個兒肩上。太子爺扛著他的螃蟹紋褻褲料進了北門,在一眾宮人的目瞪口呆裡,把料子放上了正殿的寶座上。

  “今晚我就給您做。”星河發下了宏願,“我親手給您做,保準合適。”

  太子抱著胸滿臉質疑,“就你那女紅?”

  她嘖了一聲,“我繡花不行,針線還是可以的。”

  找出太子以前的褻褲,平鋪在新緞子上。因為要對花,翻來覆去不住調整,太子眼看著自己的貼身私服被她這麼揉搓,實在心浮氣躁難以自持。最後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打了退堂鼓,“我去看會兒折子,回頭再來瞧你。”

  她沒理會,全部心思都在面前的活計上。別人要幫忙,她沒答應,仔仔細細照著原來的尺寸多放了一道邊的寬度,穿針引線開始忙碌,盤著腿,坐在燭火下,忙得連晚膳都沒顧上吃。

  太子站在門前看了一回,心裡莫名升起淡淡的感動,仿佛看見了婚後的星河,將來他們成了親,她應該會有更多的時間處於這樣的狀態吧!給男人做衣裳是別指望了,她連裁衣都裁不利索,縫縫補補大概可以。

  他的新褻褲在她手裡顛過來又倒過去,忽然抬起手咬斷線頭,紅艷艷的嘴唇碰上去了,太子頓時臍下一熱,腦子裡有種暈乎乎的感覺,慌忙扒住了門框,才勉強穩住身形。

  這種時候,窗戶紙要破不破的時候,真是又煎熬又銷魂。太子感覺自己就像個容器,裡頭填得越來越滿,如果決堤,大概就是汪洋大海。

  德全在邊上探頭探腦,“主子,宿大人是個好女人。”

  太子嗯了聲,“我也這麼認為。”

  “既會殺人又會針線,這種能干人兒上哪兒找第二個去……”

  德全確實是由衷贊嘆的,但太子卻聽出了別的味道,他拉著臉衝他虎視眈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橫豎半句不是也不能說,德全嚇得縮脖子,“奴才沒什麼意思,就是誇宿大人來著。宿大人不是一般的女人,針線人人會做,經營起一個衙門,卻不是哪個女人都行的。”

  太子這才剎住了性子,但仍舊警告他:“話要說清楚,記住了禍從口出,別到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德全說是,哭喪著臉跑了。太子又看一陣兒,復回到書房理政,良久聽見她在偏殿裡喊,說做成了。他興衝衝過去看,她提起大褲衩晃了晃,大小瞧著還行,針腳也不去計較,但正中央舉著一對夾子的大螃蟹實在太顯眼,光線往來間那螃蟹就跟活了似的,張牙舞爪,蓄勢待發。

  她嘻嘻發笑,邀功請賞,“布局多好,簡直巧奪天工。”

  太子嗤地一聲,費了大力氣才忍住沒給她潑冷水。她慫恿他去試試,他為難地說:“試就不必了吧,你做的東西,哪能不合適呢。”

  可這是她頭一回獨立完成的大件,對她來說意義不同於一般。再說又是做給他貼身穿的,裡頭有她的一片心意。她扭捏了下,“您穿上我瞧瞧好麼,瞧一眼就行了。”

  太子萬般無奈,到底還是答應了,邊走邊回頭,“準你進來瞧,在屏風外頭等著我。”

  星河歡歡喜喜跟了進去,滿心的期待早勝過了細若遊絲的矜持。太子脫衣的速度有點慢,她敲了敲紫檀木的架子,“主子,您好了沒有呀?”

  太子說等等,“就快好了。”

  她耐著性子靜靜等候,又等好久,不見他出來,她頗有微詞:“您這麼個換法兒,我又能做出一條來了,您信嗎?”

  可是裡頭傳出了絕望的嗓音,“星河,我卡住了。”

  她一驚,想不出哪裡能卡他,也許是紐子,也許是腰帶吧!她說:“我進來幫您的忙。”

  他沒反對,星河便繞過了屏風。屏風後的太子爺光膀子披一件明衣,螃蟹褻褲勉強拉到了胯部,再往上,上不去,針線都快炸開了。於是那楊柳細腰就袒露在她面前,線條分明的肌肉看得出他從未懈怠錘煉。

  這種時候視線總是難以控制,她很自然地往下溜了一眼,隱約的一片陰影,叫她小鹿亂撞起來。她訕訕笑著:“我明明是照著那條裁剪的……尺寸好像小了。”

  太子說不,“不是褻褲小了,是我太大。”

  兩個到了年紀,又紙上談兵慣常猥瑣的人,簡直心有靈犀似的通透。星河開始認真研究,邊研究邊搖頭,“不該、不該……”

  太子就那樣叉腿站著,又扥兩下,實在拽不上去,抖了抖垂掛的飄帶說:“這麼小的腰,你還裝上褲腰帶,拿我當女人了?橫豎這褲子我是穿不了了,扔了怪浪費的,你留下自己穿,再給我做條一模一樣的。”

  星河說不好吧,“這是男人的款兒。”

  太子的意思是女人穿上就是女人的款兒,“實在不行在邊上繡個醋碟,再加一雙筷子。這麼簡單的繡活兒你要不會做,也別說自己是女人了,穿男款兒一點都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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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3:41


  “噫,您穿過的讓我穿,我下不去那手。”

  太子說大膽,“你敢嫌棄我?”

  天底下還有人敢嫌棄太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星河討好地笑著,“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來給您拽,您手上勁兒不行。”說罷沒等太子答應,兩手上去,拇指使勁往腰上挖。結果挖了半天,連一根指頭都沒能嵌進去,太子的油倒揩了不老少。

  太子垂眼看她,“瞧見了嗎,這就是你做的褲子。”

  她半蹲著,仰頭望他,訕訕道:“我已經十來年沒做過女紅了,今天這手藝全靠童子功,您還挑揀呢,讓別人做去吧。”

  太子不悅,“貼身的東西讓別人做,那要你何用?你都已經做過一回了,再做一回總該知道裡頭乾坤了吧。要是還做不成,那只能說明你笨,我也不好意思替你找藉口了。”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分明是照著以前的模子做的,為什麼偏偏拽不上去。忽然想到了一個理由,一拍大腿,“肯定是您長胖了,屁股大了,所以卡在這裡上不去。”

  太子氣結,“你是瞎了嗎?我這樣的身條兒你說胖?我看你才胖呢!”一面不屈地拉過她的手擱在自己腰上,“什麼都別說了,你捏捏,硬不硬?”

  她眨巴著眼睛說硬,“都是腱子肉啊。”

  其實這些都是小意思,還有更硬更腱子的地方,他沒好意思拿出來炫耀而已。她的手指撥弦似的,在他腰上來回走,他本來想繃住的,可最後還是怕癢,縮成了一團。

  他閃躲著,笑得眼淚巴巴,星河看他這樣,越發要逗他,追著上下薅,太子因邁不開腿,只好蹲下了。

  “住手!”他氣喘籲籲,含著淚一臉正色道,“你再這樣,就別怪我不客氣。”

  她還是頭一回發現,原來太子爺怕癢癢。她也蹲下了,小聲說:“您有癢癢肉,將來怕老婆啊。”

  他銜恨瞥了她一眼,遇見她這樣的混賬,誰能不怕?

  “過來,”他伸出手勾了勾,“讓我抱抱你。”

  她偎過去,勾著他的脖子問怎麼了,“說您胖,傷了您的心了?”

  他說也不是,“今天一天在外奔走,有點兒累了。暇齡和左昭儀的後事都是我吩咐料理的,你說天底下怎麼有我這樣的政敵,收拾了對手,還得負責給人收屍。”

  她緊了緊胳膊,“這也是您難能可貴的地方啊,左手殺人,右手慈悲。您說到底還是個好人,只不過身在其位,不得不硬著心腸鏟除異己罷了。”

  他聽完了,慢慢嘆了口氣,“也是,我收拾完了她們,覺得她們也怪可憐的。但她們要我命的時候,又那麼可恨可殺。”

  可能太子是需要一點心理安慰吧,星河作為得力的膀臂,適時吹捧他一下,能讓他干壞事的時候更加心安理得。

  一手在他脊背上捋了捋,薄薄的一層明衣,底下的肉體溫暖有力。雖然這擁抱的姿勢有點怪異,兩個人都是蹲著的,星河依然很努力地把下巴抵在他肩頭,這樣可以抱得更加貼心。

  宮裡的物件陳設是這樣,每一個空間的劃分都有它特定的功能,地位越高的人,每天按照場合更換衣服的頻率就越高。這屏風之後有螺鈿高櫃,有衣架子,還有全身大銅鏡,是專門用來更衣的小天地。星河抬起眼時,恰好看見了銅鏡裡的自己,那張熟悉的臉溫馴地依附在這個男人肩頭,男人結實的輪廓在紗衣下若隱若現……光溜溜的脊背,光溜溜的腰,拽不上去的褻褲發揮了它的巨大功效,她把眼兒細看,看見了太子爺的半拉屁股。再瞧真周些,連溝兒都看見啦,霎時覺得以往的爺不管多威風,都是她的錯覺。這才是真正的、現眼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太子爺。

  她嘿嘿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太子爺一臉莫名其妙。

  “你怎麼了?”他推開她,仔細打量她的臉,“和我抱上一抱,叫你這麼高興?”

  她扭捏了下,“我就是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實在又傻又好笑。”

  太子聞言回頭看,果然倒映出來的兩個人都不怎麼機靈的樣子,真不明白摟摟抱抱的時候,為什麼要采用這樣的姿勢……等一等,脊梁往下那是什麼?他心裡一驚,忙站起來拽褲子,可是拽又拽不上,這下子太子尷尬壞了,星河還要哈哈大笑:“主子,我看見您的屁股蛋子啦。”

  殿裡的兩個人,是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個洋洋自得,一個氣急敗壞。殿外的德全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什麼都敢干。露腚這種事兒不能低調一點兒嗎?露就露了,還喊,叫人聽了多不好。指定是宿大人手藝差,害得主子出醜了。不過也不一定,沒準兒是太子爺自己使的壞,有意露一露,這不春天到了嘛。

  最後的結局是,星河在太子的強壓下乖乖又做了條新的,一雙大螯,兩只對眼,螃蟹依然威風凜凜,獨占半壁江山。他還仗著自己是主子,非讓她穿他穿剩的,星河腰上系著褲帶,感覺涼風透體而過,兩條腿簡直像被扔在了寒冬臘月裡。說了男人的款兒和女人的款兒不一樣,他偏不信。沒辦法,她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自己一個人躲在他坦裡,把褲腿上的針線都拆了。兩邊接縫各剪掉兩指寬,再重新縫合上,這下子合適了——男人和女人的身形啊,看著好像差不了多少,等穿上同一條褻褲,才有切切實實的比對。

  多要好,連貼身小衣都夥著穿,這回太子可有話說了。比這更不幸的是,消息不知怎麼傳出去了,茵陳過來串門的時候,見了她的頭一句話就是“姐姐您日子過得這麼緊巴兒?沒褲子穿,您還穿太子爺穿剩下的?”

  星河眼裡有熱淚,她說不是,“我手藝不佳,給怹老人家的褻褲做壞了。他說扔了怪可惜的,賞我了,這是主子的恩典。”

  茵陳聽完之後倒也認為合理,太子不就是這樣的風格嗎,“早前吃西瓜皮,這會兒改改讓您穿,摳門兒都摳到家了。”

  星河難堪地笑,問她在武德殿好不好。茵陳臉上有些惘惘的,低頭說:“信王待我倒是挺好,就是那種好,好得不誠心,都趕上巴結了。我知道裡頭緣故,不就是因為我家裡有兵權嗎。我爹是將軍,我幾個叔叔伯伯也是,雖說不管京畿這片,可擱在外頭也算封疆大吏。”

  所以人活著,各有各的苦惱。沒權的過完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何去何從。有權的又時刻傷嗟,不管是人事也好,婚姻也罷,得不到真心實意的相待。人家看重的只是你背後的勢力,並不是你這個人。

  星河只有安慰她,“想得太多,人活一世處處陷阱,那路就走不下去了。你只要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信王,他可是少年才俊,出身不亞於太子爺。”

  茵陳的回答也很直接:“我才不管他出身高不高呢,反正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太子,我就喜歡您。如果您是男的,我一準兒嫁給您,您信麼?”

  都是孩子氣的話,星河撫了撫她的發,“可惜我不是男人,要不我就娶了你。”

  可惜不是男人,她在控戎司當值時,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感覺。至於茵陳的現狀,背後的勢力不容小覷也是事實。雖然星海的觸手已經深入上林屯兵,甚至北軍新任的衛將軍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舊部,但比起上官家光明正大的大權在握,終究差了一程子。

  誰迎娶茵陳,誰就如虎添翼。當初太子是這樣設想的,自己的親兄弟,能得此助益,就如同他自己得了一樣。現在不知還是不是同樣的想法。人到一定程度時,欲望會膨脹,那位長於皇帝之手,天天近距離接觸權力的信王,還能不能一心向著他的太子哥哥,誰也說不準。星河多年來經手的案子不少,吃這碗飯的人天生就有靈敏的嗅覺,所以她說滿室貴胄個個都有嫌疑,信王自然也包含其中。

  做個假設,如果這事背後真凶是信王,成與敗各有怎樣的結果呢?辦得妥帖,一口氣除掉太子和簡郡王的勢力,剩下一個敏郡王容易對付,不論能力還是親疏,都是他勝出;辦得不圓滿呢,有暇齡公主為他頂缸,畢竟牽扯出公主入宮,與皇帝不歡而散的人是他。先除掉簡郡王那一支,對手當然越少越好,余下的可以各憑本事,緩緩再圖後計。

  所以茵陳現在在信王那裡,星河也有些不放心,只是不好明說,唯有囑咐她多加小心。實在不願意,等再過段時間想法子斡旋,或者謊稱自己得了重病,到時候宮裡為保太平,自然就放她出去了。

  天漸漸暖和起來,宮牆外的柳樹上抽出了新的枝條,宮裡也到了換春衫的時候了。

  一年之中還是春天最叫人心生歡喜,漫長的冬日過後總會迎來新的生機。身體不好的人,熬過了嚴寒就有轉機,比如皇帝。先前的變故令他消沈,但日子還要繼續過。彤史又傳來消息,左昭儀的事發生之後,皇帝御幸過溫室宮兩回。本來一切都是照規矩辦事,她得在寢宮外掐時間記檔,但惠皇後體恤她整夜侍立太辛苦,把她調到配殿裡去了。因此接下來的彤簿都是籠統記載,只知道宮裡哪位主兒得了聖眷,但諸如究竟幸了誰,歷時多長,再也沒有詳盡錄入了。

  星河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人人都在使勁兒,看著紅牆綠瓦,處處明媚,其實哪一處不是暗藏殺機呢。近來她也鬧起頭疼來了,梁夫人因敏郡王封王的事兒,見縫插針地和她哭訴。一樣的兒子,青霄在外頭籌糧,受盡那些人的白眼,回來又得不著好處,反叫皇帝訓斥。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多大的責任落在他一肩,到底誰能知道?”梁夫人說到傷心處,抽出手絹來抹淚,“我的兒子不是正根正枝兒,是我外頭和人生了帶進少陽院來的,這麼不受人待見。青主能干,怎麼不讓他去辦?人家是千金萬金的太子爺,我的兒子是小老婆養的,合著就該咱們費心吃掛落兒?宿大人你給評評理,往後這差事辦是不辦了?老三本來就膽兒小,昨兒在御前又受一通喧排,要不是你父親幫著解圍,後頭還不定怎麼樣呢。”

  星河笑得無可奈何,扶植一位不成器的皇子,將來事成便可挾天子令諸侯,但這一路走來的艱辛,也確實夠人喝一壺。她不住安撫她,“娘娘息怒,氣話在臣跟前說,咱們是自己人,不打緊的。可要是不留神讓別人聽去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過。什麼帶進少陽院的,什麼小老婆養的,都不是給自己臉上增光的話,往後就不說了。這宮裡哪個是大老婆?就連現在的皇後主子不也是小老婆提拔的麼,您置什麼氣呢。您目下要做的,還是同皇後處好關系,要防著信王和皇後接上頭。您想想,皇後無子,信王又未及弱冠,站在皇後的立場上看,信王比太子更容易控制。咱們呢,郡王有母,優勢雖不及他們大,但咱們郡王純質,不像他們渾身心眼子,皇後也明白這個道理。”

  梁夫人臉上掛著淚,“如果到了那一天,兩宮太後怎麼處置?”

  星河眼下只想打發她,陪著笑臉說:“天下都在您和您兒子手上了,處置一個沒人撐腰的太後還不容易?”

  梁夫人琢磨了下,發現她言之有理,便慢慢平靜下來。說真的,至親之間性情的傳承,真是充滿了無比的玄妙,敏郡王是個老實頭兒,他母親也差不離。這樣的人拿來頂頭是極好的,但要順利送上高位,確實不是件容易事。

  “您常往皇後宮裡跑吧?近來見著她身邊長御了麼?”

  梁夫人想了想,緩緩搖頭,“說起來將有三四個月沒見著她了……”

  星河隱約覺得不大妙了,進出宮門的記檔,她也走人情查看過,並沒有聞啼鶯的名字。這就說明人還在宮裡,既然在宮裡,沒有不上值的道理,可見皇後是把人藏起來了。年下宿家通過騎都尉的關系和惠皇後結了盟,但這位惠後並沒有全然信任他們。她也發現了,最近延齡公主入宮較勤,皇後娘家雖不得力,但駙馬都尉燕雲深的家族,卻在大胤門閥中排得上號……只盼著延齡公主不會成為下一位隕落的公主,大權當前,能做到無動於衷的,大概只有死人了。

  宮中瑣事紛雜,有時候星河寧願窩在衙門裡。一門心思辦差,比那些勾心鬥角要容易得多。

  星海打發心腹來傳話,先命人盯著燕家,暫且不去攀搭他。總會有機會的,讓人有求於咱們,這樣的關系才香甜。

  隨他們外頭怎麼做局,星河不想過問,不知怎麼的,最近越來越疲乏,遊興倒濃了。陌上花開,該出去走走了。她著人預備上了一壺好酒,自己夾著一塊薄氈上樞密院找霍焰,站在門廊上招呼:“霍大人,您今兒忙嗎?”

  霍焰剛議完事出來,立在箭道盡頭的細墁地面上。她離這裡很遠,拔高了嗓門叫喊,喊得他麾下諸將都側目,他忽然心頭一亂。

  已經到了沈穩的年紀,不像年輕人那麼張揚了,他沒有應她,只是偏頭把手上的公務囑咐副將,然後才舉步往臨街大門上去。

  她站在檐下,眉眼彎彎,“年下說要請您喝酒的,到現在都沒兌現。明兒是花朝,也是太子爺的千秋,恐怕東宮要辦宴。我提前一天請您出去踏青,沒的一耽擱不知又拖到什麼時候。”

  踏青?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當初在邊關的時候,每個節氣都算得很準,因為沒有戰事,全軍無聊。後來回京,掌了樞密院,反倒忙忙碌碌沒有時間了。

  他有些猶豫,“我這樣的,踏什麼青……”

  星河失笑,“您這樣的不能踏青麼?”或者他是因為沒了夫人,喪失了遊玩的興致,這麼一想真替他心酸,於是極力地攛掇起來,“我可是放下差事專程來約您的,您不能不賞臉。”

  他沒有辦法,只能答應。同門上站班的知會一聲,牽了匹馬,同她信馬由韁往城外去了。

  不走一走,不知道外面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花朝的廟會一向熱鬧,姑娘們在枝頭掛滿五顏六色的彩帶,還有各種花樣的花朝燈,等到了夜裡紛紛點亮,從一冬蕭條裡掙脫出來的街道才真正有了人氣兒,變得鮮活起來。

  看她一眼,她為踏青做了準備,雖然冠服儼然,但眉眼間有盈盈笑意。一手提壺,一手籠著氈毯,說找個好地方,再席地而坐和他共飲一壺春。

  “兩回辦差,都勞您幫忙了。其實咱們之間不算相熟,可是見了您,我總覺得很踏實,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覓得一處清淨地,綠草成茵的小山丘上,恰好有株梨花樹。梨花還沒開,但扶疏的枝葉在頭頂鋪陳,間或有光點灑下來,愉快地落在她的肩上和頭上。她把酒壺遞給他,自己揚手鋪氈子,嘴裡絮絮說著,一面抬頭衝他微笑。鋪好了崴身坐上去,伸直了兩條腿長嘆:“好山好水好風光啊,身邊還有個好人兒,這日子真愜意。”

  赳赳的武將,別人見了總含敬畏之心,像她這樣甜言蜜語的不多。他心下好笑,但並不反感。她開始大口喝酒的時候,他甚至勸她少喝,怕姑娘家酒量不行,喝多了傷身。

  她沒好意思說,自從上次太子爺喝趴下後,就再也沒敢勸她別貪杯,但凡知道她厲害的,看見她喝酒都繞開了走。她是深藏不露,也準備好了,回頭借酒蓋臉,來個酒後吐真言,拉近一下彼此的距離。

  霍焰這人,真是她見過最沈得住氣的。他話不多,但說起時局見解來,句句都在點子上。她就那麼聽著,覺得比家學裡的先生打動人心得多,別人勸她的話可以不進耳門,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她便要細細斟酌咀嚼。他說日後局勢會變得越來越復雜,一個左昭儀就讓太子傷筋動骨,接下來的路也不好走。

  她問:“怎麼才能平衡四方,讓干戈止息?”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只有太子登基,塵埃落定後各歸各位,這朝堂才能安定下來。”

  可是在這之前,還會有多少風波,誰說得清呢。她低下頭撫了撫酒壺的把手,“那天你說的,讓我不要步暇齡公主的後塵,我一直考慮到今天。”

  “那麼考慮得怎麼樣了?”

  她搖搖頭,“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停不下來。”

  他聽後悵然,別過頭看遠處扯著風箏線奔跑的人。這種事確實不是說停就能停的,像人穿衣裳,穿得好增色增輝,穿得不好,人就變成衣架子,只做撐衣之用。他無意攪進黨爭裡,霍家的王朝,誰當皇帝對他來說都一樣。他只是看她難得,有意提點她一下,盡到了那份心,一切便到此為止了。

  喝酒吧,清風伴酒,與山水為鄰。他舒展四肢,挪手向後撐著,落下那一霎,碰上了溫暖玲瓏的指尖。他愕然回頭,她臉上有羞赧之色,還沒來得及開口,風中傳來極細的,哨聲一樣的嗡鳴。

  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人,對這種箭嘯刻骨般的熟悉。

  她的眼裡浮起驚惶,凝住的眸中一線陰影穿雲破霧而來。他一躍而起,抽刀便斬,錚然一聲如弦斷。那刀鋒掀起的氣流拂動她鬢邊垂落的發,等她回過神來,他已經騰身追出去了。

  面前的輕氈上躺著一支斷箭,身首分離,寂靜無聲。

  她打了個寒顫,頹然跌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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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3:59


  霍焰追出去很遠,但並未發現那個放箭之人的蹤影。返回的路上還在擔心調虎離山,唯恐她被人劫走,唯恐她害怕。可回到梨花樹下時,發現她正擺弄那支斷箭,從箭尖到尾羽,仔仔細細翻看排查。

  怎麼會有這麼心大的女人,他站在那裡輕嘆了口氣,“看出什麼來了?”

  她說:“箭身木制,箭首也不是特造的,尋常的烏龍鐵脊而已。可是這翎有些說頭,大人在邊關多年,應該認得這種羽毛。”

  霍焰把箭接了過去,“這翎不是一般的鵝毛或雁羽,質地堅硬,穩定性強,戰鬥中作遠程射殺所用,應當是產自北疆的一種猛禽。”他抬眼看她,“霍青鸞?”

  她點頭又搖頭,“照這支箭看來,必定和他有干系,但這麼昭彰的幌子,卻又叫人心生懷疑。什麼箭不好殺人,偏要選這樣一支?霍青鸞將要從北疆平亂還朝了,這滿朝文武,只有他會用這樣的箭,也只有他會因左昭儀和暇齡公主的死記恨我。”

  所以她真的不笨,如果收作門生,會是個令老師倍覺榮耀的高徒。

  這世上殺人的手法有很多種,最毒的一招不是血濺五步,而是移花接木。那個放冷箭的人,並非真的要殺她,不過是想把火往霍青鸞身上引罷了。母親和妹妹慘死,這樣的仇怎麼可能不報?他也許會追查真凶,也許圖謀大計一不做二不休。為了防止他實行其中任何一項,索性先下手為強,利用控戎司來對付他。這樣成與敗,背後點火的人都可以片葉不沾身,風險也能減輕到最低,真可謂機關算盡。

  他把箭羽遞還回去,“接下來你打算如何應對?”

  她沒有說話,心裡自然有她的道理。

  同上回的附子案一樣,並非萬事到最後都有說法,有的是無權深查,有的是不能深查。橫豎簡郡王本來就是她的下一個目標,即便沒有今天這出,她也要鏟除他。不過動手之前,最好還是弄清幕後的人究竟是誰,如果是信王,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是惠後,往後打交道的機會多了,總有讓她揪住小辮子的時候;但如果是太子……她心裡隱隱作痛起來,為了徹底讓宿家和簡平郡王府翻臉,這種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存在。

  她分明低落,手裡絞著斷箭,臉上神情泫然欲泣。

  霍焰只是看著她,“我給不了你任何好意見,只是想告訴你,這朝廷越攪水越渾,你陷在裡頭,也只會越爬水越深。太子不是無德之人,他也並不昏庸,如果能夠找個時機化干戈為玉帛,一定要盡量爭取。”

  話說到這裡,已經完全用不著掩飾了。星河這些年沒有同誰說過心裡話,某些目的即便天天翻來覆去咀嚼,也沒有勇氣拿到青天白日下來。因為那點圖謀是見不得光的,必須背著所有人,她除了家裡父親和哥哥,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商量的對像。霍焰原本是想設法拉攏的,但這人太冷靜,要多深的感情才能鼓動他改變立場呢,她已經放棄嘗試了。現在他願意和她深聊,也算是一點小小的成就吧。

  她有些氣餒,“化干戈為玉帛,只怕很難。太子睚眥必報,他現在隱忍,未見得登基之後還會隱忍。”

  他說:“那就要靠你從中斡旋,勸你父兄棄權投誠,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棄權投誠,確實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但棄權之後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萬一屆時太子決心殺一儆百,誰來保障宿家的安危?

  所以還是個無頭公案,沒人幫不了她的忙。

  她掖著手,對他微笑,“今天咱們見面後說的話,發生的事兒,能否請霍大人不要向第三個人提起?”

  他點了點頭,“當然。”

  “您給我的忠告,我也記在心上了。且走且看吧,時局萬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全家人同生死,共存亡。”言罷忽然嬌俏一笑,“如果我哪天出了事兒,太子爺不給我收殮,您能幫我這個忙嗎?就看在……咱們今天喝過一場酒的份上。”

  他面上神色凝重起來,“不要說胡話。”

  她笑得愈發燦爛了,嘆著氣說:“是我糊塗了,霍大人千萬別見笑。今兒不湊巧,原本我還想和您一塊兒看燈的呢,剛才那一箭嚇著我了,其實我還是很怕死的。”她提溜著酒壺說,“我這就得回去,查一查簡郡王行至哪裡了。那支箭的來歷雖然欲蓋彌彰,但也未必一定不是他,萬一是他手下人疏忽了呢?”

  他說好,陪她去遠處的樹下牽馬。她沒再逗留,拔轉馬頭揚鞭而去,回到控戎司後把斷箭交給徐行之,讓他打發人去查這箭的來龍去脈,自己又入昭獄審問了節前刺殺官員的嫌犯,一通忙下來,天都快黑了。

  葉近春從轎房裡出來,他奉了太子的命,每天掐著點兒提醒宿大人下值,“明兒是主子爺千秋,您肯定是沒法兒上衙門來啦。”

  星河哦了聲,“險些忘了。”轉頭囑咐金瓷,明天衙門裡的事兒壓後再議,“後兒吧,後兒宮門上的駐防重新安排人頂上,等我回來再分派。”

  坐轎回宮,上麗正殿看了眼,太子還在兩儀殿議事,沒有回來。宮裡掌起了燈,她朝東張望,看見一隊小太監又舉著紙撚子跑過去,她提袍下台階,往隨牆門上去了。

  尚衣局送衣裳的時辰照舊雷打不動,魏姑姑領著三名宮婢到了門上,客客氣氣叫了聲宿大人,“太子爺明兒的朝服送來了,請大人查驗。”

  她仍是一絲不苟例行公事,檢點完了抿唇向魏姑姑一笑,“我這兒還有事兒麻煩姑姑。”一壁說,一壁轉身朝配殿值房去了。

  魏姑姑跟上來,肅了肅道:“大人的吩咐,奴婢後來仔細留意過,原本尚衣局熏好的衣裳被褥送至溫室宮,都是皇後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人接應的。前陣子聞長御悄沒聲兒的不見了,昨兒倒奇,又上院門上接應來了。奴婢為了多瞧她兩眼,有意和她搭話,瞧她那模樣,似乎也沒什麼變化。後來借著說她坎肩做得寬大,要給她改改,奴婢順帶便扯了扯她的袍子,這一扯扯出寶貝來了——您猜怎麼著?聞長御的身腰粗壯起來了,瞧那模樣總有四五個月大,指定是懷上了。”

  其實之前就隱隱有了預感,真要說確有其事,也不叫人覺得意外。只是這惠皇後不知在下什麼棋,分明結了盟,這麼大的事兒也沒知會她這頭。既然皇後有了自己的成算,宿家早晚要被拋下的。羽翼還沒豐滿,倒比左昭儀更有主意,宿家想從中獲利,看來是癡心妄想了。

  星河頷首,對魏姑姑道:“這麼大的事兒,東宮一直蒙在鼓裡,多謝你今兒給我報這個信。”

  魏姑姑說:“應當應分的,咱們雖是齏粉一樣的人,也知道知恩圖報。當初值上的那點差池,要不是宿大人包涵,這會子我八成在下三所刷官房呢。我得報答您的大恩,往後您還有什麼差遣盡管吩咐,只要奴婢能力所及,必定赴湯蹈火為您辦成。”

  這就是小恩小惠積蓄下的力量,宮闈人多事雜,這些底層的宮人分布在四處,雖然不起眼,但緊要關頭積沙成塔,能頂千軍萬馬。

  人走了,星河靜靜站在廊廡底下等待,等了很久才等到太子回來。他公務忙,進門後梳洗一遍,便要上前殿理政。她替他脫下罩衣,向上一覷道:“剛才尚衣局的人送朝褂來,臣趁機打聽了溫室宮的情況。皇後跟前有個長御,伺候了她十來年,前陣子忽然不知所蹤了。臣四下打探,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剛才魏姑姑來回稟,說今兒是她出面接應皇後冠服。魏姑姑留了個心眼兒,有意同她套近乎,發現長御腰身鼓脹,像是有身孕了。”

  這樣令人震驚的消息,應當會讓太子勃然大怒吧。這宮裡只有三個健全的男人,除了他和信王,就是皇帝。剛冊封皇後那會兒彼此也商量過,萬一皇後老蚌生珠怎麼辦。如今皇後是沒動靜,她身邊年輕的女官倒懷上了,皇帝那麼大的年紀了,說起來真有些臊得慌。

  星河仔細觀察太子的表情,琢磨著萬一雷霆震怒,她應當怎麼去規勸。可是看了半天,太子臉上神色如常,如果非要品味,大概就是那一點點極易被忽略的惆悵吧!

  “唉……”他沈沈嘆息,“你瞧我皇父又要當爹了,我呢,媳婦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星河愣了下,“您不生氣嗎?”

  他說為什麼要生氣,“這宮裡冷清了八九年,一位嬪妃都沒有生養。現如今皇父將到耳順之年,沒有孫子,生個兒子玩玩也無不可。”

  星河被他的態度弄得找不著北了,“您一點都不擔心嗎?這孩子將來八成是要記在皇後名下的。”

  “那又怎麼樣?”他漠然道,“記在她名下也不能算她生的,想弄個嫡子出來,除非她謊稱自己懷上了。”語畢在她肩上拍了兩下,“反正時候還早,孩子沒落地前,咱們有的是時間。”

  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有些參不透。回身追問他:“主子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他溫和地笑了笑,“大局才穩固,這會兒一動不如一靜。”

  看來是有了打算,不過不明說,暗中示意她時機成熟再動手吧。星河沈默下來,他往正殿去,她垂著兩袖跟在他身後。總覺得他心頭有不滿,不過一味勉強憋著。該發的火還沒發作,叫她心裡不大踏實。她就那麼亦步亦趨尾隨他,他走到東,她跟到東,他走到西,她就跟到西。

  太子被她弄得發毛,轉身問:“宿星河,你又吃錯藥了?”

  她齜牙笑著:“我今兒一天沒見您,怪想您的。”

  太子面有喜色,“真的?”

  她嗯了聲,“那您呢?想我不想?”

  她自覺這是開了個好頭,接下來就可以順利牽扯到她和霍焰外出踏青的事兒上去了。她心裡還是懷疑,那個放冷箭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要是他和她鬧,反倒一切正常,可他一直閉口不談,那就愈發可疑了。

  她眼巴巴看著他,他皮笑肉不笑,“我亦甚想你。可你一頭和別人談情說愛,一頭又想我,不覺得腦子不夠使嗎?你們宿家的兒女,都是這麼花心。你就像你哥哥似的,要是個男人,必定三妻四妾,還得你爹媽給你騰院子。”

  她噎了一下,心說這就正常了,她挨慣了呲打,無風還要三尺浪呢。今天一塊大石頭砸進水裡,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來,實在說不過去。

  其實這一箭,總給她很不好的預感。宿家自從上了簡郡王那條船,一舉一動都沒逃得過太子的耳目。就像霍焰說的,官場上拉幫結派涇渭分明,只要留心,想看出來並不難。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動宿家?慎齋公的冤獄在前是其一,其二宿大學士當過他的總師傅,其三,大概就是不願意兄弟鬩牆鬧得這麼明顯。既然宿家在郡王府門下,用宿家對付舊主,那所有一切就同他不相干了。最壞不過他們窩裡鬥,太子還是干干淨淨的太子。

  細想想,一路走到今天,左昭儀和暇齡公主先後都毀在了她手上,不久之後的簡郡王大概也一樣。太子呢,一場苦肉計,成了十足的受害者。說到根兒上,他由頭至尾都在利用她和宿家。私底下的些些小情義,不過是主子閑來無事時的突發奇想。說感情,必然是有的,養只貓狗還有感情呢。但要涉及到了政治,她可不覺得她那一摟一抱一親嘴兒,能叫他放下芥蒂,高高興興和宿家滾作一團。

  他尖酸了兩句,最後都沒有談及那支冷箭。也或者當時邊上是一片開闊地,他的探子不能近距離監視,因而疏忽了。他不提,她當然選擇沈默,只是心裡隱約感覺失落,待得蕩平前路,她再也沒有利用價值時,他會如何處置她?

  “主子……”她茫然喊了他一聲,可是接下去要說什麼,腦子裡卻空空如也。

  他凝視她,眼神一如情人間的專注。

  星河忽然無話可說了,她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猶豫了下,又盲目重復了句:“我真的很想您。”

  沒有山崩地裂呼天搶地,只這簡單的一句,就叫他心上痙攣一下。她有種小媳婦式的輕輕的哀怨,太子想了好多,無數的話在腦子裡來回奔走,卻找不到一句恰當的回答。他掙紮了片刻,上前牽住她的手,“好了,我不怪你和霍焰私會了,但是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半張著嘴,看那表情簡直有點傻。太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刮子,明明那麼多煽情的話,為什麼最後挑了這一句!

  溫情的時刻稍縱即逝,再想回頭尋找,找不見了。太子眼睜睜看著她給燈樹上的蠟燭剪了燈芯,說“主子夜裡別忙太晚,早點兒睡,明兒是您的喜日子”,說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剩下他一個人,仿佛和什麼失之交臂,由不得失魂落魄起來。

  第二天的宮掖自然熱鬧非常,太子爺的千秋,每一年都要操辦一回,雖然不是什麼逢整的大壽,但闔宮借著主子們的壽誕大肆歡慶的熱情卻絲毫未減。

  一大清早,太子上奉先殿祖宗牌位前磕頭,上太後和帝後跟前磕頭,然後再回到東宮,接受所有女官和宮人們的賀壽。這一圈下來,盡是額頭和青磚的邂逅。等到大禮都走完了一遍,宜春宮裡已經備好了雅樂和席面,恭請太後、皇父及母後駕臨。

  本來太子的壽宴,應該和樂為主的,皇後到底也湊了個趣兒,低聲喁喁和皇帝細語。皇帝起先滿臉驚愕,後來便笑起來,“是件好事兒。”

  什麼好事兒呢,是皇後有孕了。這著棋下的,雖在意料之內,卻也讓人摸不著北。

  太子起身,大大方方道賀,才賀完,皇後又有了另一個好消息,說她跟前長御也懷上了龍種。

  這下皇帝鬧了個大紅臉,那點風流韻事一點兒不剩全給抖落出來了。殿上眾妃嬪,包括信王和敏郡王都是一臉莫名。還好老太後見多識廣,“皇帝正是春秋鼎盛,雙喜臨門,國之大幸啊。”

  這算什麼幸?證明皇帝精力不減,勤政多情?眾妃嬪相視,笑得尷尬。一旁侍立的星河鬧不清皇後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如果單說自己有孕,那肯定是預備借腹生子。現如今連長御的喜信兒也一氣公布了,難道是打算來個數量取勝,徹底叫板太子麼?

  皇帝經歷了一開始的回不過神,到後來的接受甚至喜形於色,只花了不過一彈指的工夫。有什麼比老來得子更能證明男人的能力?皇帝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連身板兒都挺得比以前直了。這一場壽宴,不單是太子的壽宴,也成了龍種們的接風宴。在皇帝看來,這是失去暇齡後老天爺對他的補償,有稚子繞膝,尚可以妝點晚景。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妃嬪們紛紛恭賀帝後,只有信王抬眼看向太子,眼裡有恍惚的憂色。

  太子倒如常,來一個是這樣,來兩個也是這樣。宴散後信王壓聲問他對策,他仍舊不以為然,“懷了就生,皇父老當益壯,咱們做兒子的應當高興。”

  可皇後有所出,局勢又不一樣了,信王同他說了心裡的擔憂,他淡淡一笑,“咱們這樣的年紀,還怕兩個奶娃娃?你要記住了,咱們的母後是元後,現在的皇後是繼皇後,就靠那兩下子想翻雲覆雨?還早著呢。”

  所以太子的喜日子,並不因這稱不上好消息的消息,而有任何的陰影。歌照唱,舞照跳,只有到臨近尾聲的時候,才被簡郡王的入宮復命擾亂了章程。

  一個人的出現,霎時澆滅了皇帝心頭所有的喜悅。青鸞凱旋回朝,然而他的母親和妹妹都被正法了,這樣的打擊讓他崩潰。他長跪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大約天也瞧不過眼,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他身負重甲,嚎啕大哭,御前的行燈在丹陛下排成長陣,皇帝立在那裡,竟不知應當怎麼面對他。

  沒有人敢上前相勸,太子也冷眼旁觀。敏郡王以前同他交好,但自從被宿大學士灌輸了一腦袋“皆為皇子,無分貴賤”後,就與他漸漸疏遠了。信王左右看了看,見眾人都無動於衷,不由嘆息。拱手道:“皇父先入殿吧,兒子去勸勸大哥哥。他長途跋涉剛回京,昭儀和公主有罪,但罪不當連坐。倘或他有過激之處,還請皇父寬宥。”

  他說完往廣場上去了,太子望著信王的背影,忽然發現羸弱的幼弟不知什麼時候長大了,有了男人魁偉的身形,和足以負重的肩背。以後,大約再也不需要他的庇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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