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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1-23 07:44:30


  “事已至此,大哥哥節哀順變吧。”

  細雨霏霏裡,信王俯身安撫簡郡王。這炎涼的世道,太監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凱旋歸來的皇子因為身無可依了,連傘都沒人送一把。這樣的悲淒,除了身在其中的人能切實體會,別人至多看個笑話,笑過就散了。

  信王也是這麼安慰他:“天災人禍,說不清楚。大哥哥起身吧,有話咱們上裡頭說去。你的委屈也好,悲痛也好,都告訴皇父,跪在這裡不濟事,叫人掩嘴葫蘆笑罷了。”

  簡郡王抬眼看他,“天災人禍?兩條人命,就這麼糊裡糊塗沒了,什麼叫天災人禍?天災我沒看見,我看到的是人禍。你別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和霍青主是一個媽生的,你們本來就是一夥。動了那麼多的手腳,別打量誰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坐上皇後寶座的會是右昭儀?太子手裡掌握著控戎司,有意往暇齡身上潑髒水,這樣還不夠麼?一定要把她們的命算計沒了才滿意?你們究竟長了怎樣一副心腸,為什麼會惡毒至此?”

  這大概就是勝利者和失敗者所處的立場不同,獲得的感受也大不相同的緣故吧。

  哪起政鬥不要人性命?這不是小孩兒過家家,有人活下來,當然也有人死得不明不白。於信王來說呢,這場混戰最後的勝敗,沒有對他產生切身的影響,事件告一段落後,他就可以站干岸看熱鬧了。簡郡王對他的遷怒,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但他還可以扮一扮好人,畢竟他只是個一沒權,二沒勢的閑散王爺。

  他說:“大哥哥你不能這麼說,控戎司和我可沒有半點關系。再說一個媽生的是不錯,落地之後各長各的,霍青主是太子,我霍青葑不過是個王,生來地位就有高低之分。其實說到底,咱們兄弟的處境一樣,誰又比誰好呢。還有一件事兒,你剛回來可能不知道。今兒不是二哥的千秋嗎,北邊宜春宮裡設宴,北宮所有人都參加了。皇後宣布了個好消息,說她和跟前長御都懷了龍種,皇父老來得子高興壞了,大哥哥聽來好笑不好笑?”

  好笑?簡直就是雪上加霜!他萬裡迢迢趕回來,至親的兩個人都不在了,別人卻在慶賀得子。皇父不是最疼愛暇齡嗎,不是最寵信他母親嗎,為什麼現在她們死了,他卻高興得起來?帝王之心,果真冷硬如鐵,他為她母親不值。含辛茹苦二十年,最後就因那莫須有的罪名葬送了性命,而皇父卻和別人生孩子去了。

  被雨水衝刷得一塵不染的青磚上,漸漸倒映出人影。模糊的面目讓他一陣恍惚,這個人已經不是他了。他慢慢握緊雙手,狠狠一拳砸在地上,血流如注,也不覺得疼。有一瞬他甚至後悔生在這帝王家,苦心經營,轉眼成灰,最後到底圖的什麼?心裡有一簇火,越燒越旺,快燒破皮囊,燒毀他的骨架了。他忍,忍得肝膽俱裂,忍得萬箭穿心。他想殺,殺光這宮廷中的所有人,來祭奠他母親和妹妹的亡靈。

  信王在邊上嘆息:“大哥哥,咱們雖不是一母所出,但好歹一處長大的。聽弟弟一句勸,忍字頭上一把刀,過了這個關口,後話可以再議。別忘了,你現在越失態,別人就越高興。你瞧得見的是咱們兄弟,瞧不見的還在人家肚子裡呢,萬萬要三思而後行。”

  他知道沒有一個好人,也沒有任何人真心對他,但信王這幾句話還是在理的。下定了決心一往無前,但目下終究要忍,留得青山在,才有翻盤的機會。現在的皇父,老來得子的皇父,恐怕再也不在意會不會多損失一個兒子了。那麼他的一切痛苦和掙紮都是無用功,只會成為政敵的有力把柄,緊要關頭給他致命一擊。

  兩拳撐地,他站了起來。因為跪的時候太長,腿彎子沒有力氣,狠狠趔趄了一下。信王在他摔倒前適時摻了他一把,他轉頭看他,少年眼裡神色復雜,以前的不識愁滋味,似乎再也找不見了。

  人終究是要長大的,誰也不能天真一輩子。

  他推開他,舉步往正殿裡去,進了這滿室輝煌的權力中心,一簇簇燈火全晃動起來,照得他眼暈。他曾經愛戴的皇父高坐龍椅,眯著眼睛看向他。他屈腿跪下來,重重把額頭抵在金磚上。

  “兒子不辱使命,得勝還朝,特進宮來,向皇父復命。”

  上首的皇帝連連說好,卻不知應當以什麼態度來面對這個兒子。

  每個人活著,都有不同的無奈,黨爭越來越分明的今天,已經到了選擇是保車還是保帥的時候了。作為帝王,不能眼睜睜看著朝綱被攪亂,發生的那些不愉快,也不能只當做不愉快來看待。無論如何,他藥罐子裡的附子,太子香爐裡的牛膝草和肉豆蔻都是切實存在的。左昭儀在時,曾經多次要求改立太子,也是不爭的事實。他一直周全,想多方兼顧,後來事情鬧得越來越不可收拾,要不是看著往日的情分,連這個皇長子也不該留。

  只是為什麼會心生愧疚呢,大概是因為發生種種一切時,這個兒子正保家衛國征戰沙場吧。但換句話說,要不是因為不在,他也逃不過這一劫。所以萬事皆有定數,半點勉強不得。

  皇帝漸漸平靜下來,依舊是高高在上君父的做派,尋常問了前方的情況和損耗,最後道:“你長途跋涉辛苦了,暫且把虎符交還樞密院,這陣子你先好好休整,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最寒心是什麼?是你凱旋而歸物是人非,是你立下汗馬功勞兵權卻被繳。封王封侯暫且也不去想他了,連帶過的兵也不留分毫,出生入死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他兩腿戰栗,幾乎要站不住。本想隱忍,可最終還是脫口而出:“皇父,我母親和暇齡究竟犯了什麼過錯,要招致這樣的收場,還請皇父明示。”

  皇帝臉上顯見厭棄,“你遠在邊疆,大約還不知道內情,暇齡那天進宮,要求朕為她做主……因為她看上了有婦之夫。朕沒有答應,她懷恨在心,往朕的藥罐子裡下毒,險些害了朕的性命。”

  他聽著,苦澀地點頭,“暇齡有時候確實荒唐,但說她弒父,兒子萬不敢相信。退一步講,就算毒是她下的,我母親呢?她何罪之有?”

  如果說皇帝先前對這長子還有一點虧欠,那麼他現在的咄咄質問,也把那僅剩的一點情義都消磨光了。這世上何嘗有人敢這樣逼迫他,原就是不堪回首的事,為什麼還要翻扯一遍,難道嫌他不夠痛嗎?

  皇帝拍案而起,“因為你母親教女無方,到最後還在袒護那個不孝女,欲圖栽贓青主,為你肅清前路。朕自龍潛起到今日,二十多年了,什麼樣的朝局傾軋沒有見識過?當初兄弟間的勾心鬥角,在朕身邊也發生過,朕只想同你們說,安分守己才是立世之道,不要試圖扭轉乾坤,誰有登極之命都由天定,是你的,早晚跑不了。二十多年前的奪位大戰,朕的十個兄弟,折進去六個,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朕曾對自己說過,不能讓這樣的慘劇發生在朕的兒子們身上。朕對你們兄弟,也算費盡了心力,可是到頭來手都伸進朕的藥碗裡來了,朕活著,就這樣招你們不待見麼?”

  皇帝的這番話無異於悶雷,壓抑卻又重如萬鈞地罩在眾人頭頂。沒有人再站得住了,紛紛跪地叩拜,乞求聖駕息怒,唯有簡郡王還立在那裡,他顫抖著,搖擺著,泣血般哀嚎:“皇父當初為什麼要生兒子?兒子現在多後悔來人間走了一遭,讓我看著至親的人接連離我而去。我給母親做的骨笛,給妹妹帶的灰兔,如今應當怎麼處置……她們都不在了,我離京短短半年,她們都不在了……”

  他踉踉蹌蹌奔出太極殿,奔進了瓢潑的大雨裡,直到人影消失,眾人才從如夢的情境裡掙脫出來。

  太子見皇父臉色發青,忙上前攙扶,“皇兄是氣急攻心才會出言不遜,皇父千萬別和他計較,保重龍體要緊。”

  皇帝閉上眼睛長嘆:“是朕的不是,一切都是朕的錯。”

  他終究是個心軟的皇帝,不如先輩鐵血,總想著顧全,卻不知不覺傷害了所有人。

  這樣無邊的悲傷,還能用什麼話來安慰呢。太子掛心皇父,愈發的憎惡霍青鸞,其實他並不是個容不下兄弟的人,可過去的十年間,從他母後染病起一直到今天,左昭儀母子從來沒有停止過算計。一個太子的頭銜就那麼重要嗎?要不是他自小受封,離開這位置就是死路一條,他真想將這把寶座讓給他們,自己捆上星河,帶她遊山玩水去算了。

  然而騎虎難下,每個人都是騎虎難下,每個人都知道,一旦放棄便屍骨無存。所以要繼續戰鬥,他是這樣、霍青鸞是這樣、宿家也是這樣。

  “兒子送皇父回去休息。”他低低說,“接下來的事交給兒子,青鸞恨的是我,我去向他賠罪。”

  皇帝立刻便斷了他的念想,“和你不相干!”

  兒子攙著老父往中朝方向去了,信王看著那一父一子的背影,忽然感到深深的無力。

  在皇父的心裡,誰才是至親骨肉,是割不斷拋不下,想要一力維護的人,現在總算看分明了吧?從來只有太子,永遠只有太子。母後大行後他摟著他們兄弟說的話,在太子這裡全數得到了應證。他果然是處處向著這個接班人的,他對得起母後了。

  他轉回頭,見敏郡王還在,“三哥,今兒上我的武德殿將就一晚?”

  敏郡王搖頭,“不了,我腦仁兒疼,得回家找個人給我拔火罐。”說著背起手,悵然往宮門上去了。

  這前朝走得沒人了,信王往那空空的髹金龍椅上看了眼,即便宮燈一盞盞熄滅,它還是晦暗處最耀眼的存在。權力這東西真的會亂人心智,靠得越近,心就膨脹得越大。他看了太多的生殺予奪,從一個小吏的逐步提拔,到一個門閥的倏然隕落,都是從那方寸之間發出的政命。皇父像一面鏡子,皇權愈強大,愈反射出他的渺小。這種可怕的撞擊讓他時刻如坐針氈,擔心時局一旦變換,將來不知會怎麼樣。

  他提袍邁出殿門的一剎那,身後的燈全都熄滅了,深廣的大殿又變成洞開的虎口,讓人感到畏懼。他快步離開太極殿,邊上太監為他打著傘,撲面而來的水汽讓他打了個寒戰。待走進立政殿時,太子恰好從內寢出來,他向菱花門內看了眼,“皇父歇下了?”

  太子點頭,“大夥兒都累壞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

  太子說著往立政門上走,信王追了兩步,“哥哥,看青鸞這架勢,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太子頓下步子望他,眼神溫柔,“我不要緊,那點小事我還應付得了。你這兩天好好陪陪皇父,他太不容易了。”

  信王頷首,回身看見宿星河舉著傘候在宮門上,等太子出去,兩個人並肩走遠了。

  他哂笑一聲,女人啊,就是沒骨氣。宿家現在可算裡外不是人了,都是拜她的好主子所賜。這場皇權的逐鹿,誰能置身事外,誰又是無辜的?到底各憑本事,官場上見真章。

  回到武德殿,殿裡燃著香,更漏滴答,和外面的風雨交加有鮮明的對比。底下太監伺候更衣,他用了一盞茶才往後面寢殿去,別人的女官不論多晚都要等主子回來,只有他的女官,長了顆石頭疙瘩一樣的心。

  茵陳抱著軟枕,已經在南炕上睡著了。她來武德殿後唯一的差事,就是在他入寢前說一句“您睡吧,我也回去了”。這麼不盡職的人,難怪東宮不要她,給打發到他跟前來了。不過身家背景倒真是好,上官道一門武職,官銜都不低,如果東宮留下她,封她當了太子妃,那東邊就真沒什麼可怕的了。皇父在婚配上極力照顧東邊,可惜太子並未領情。

  他彎下腰,叫了她一聲:“侍中?”

  從沒見過睡得那麼死的人,不過圓而稚氣的臉和嫣紅的嘴唇,倒甚是可愛。

  他站在那裡,思量了良久。垂手把她攬進臂彎裡,再輕輕拗起來。她依舊沒有要醒的跡像,他便托著她,往內寢去了。

  外面侍立的人見狀,把殿門闔了起來,後頭的事兒就不歸他們管了。

  嘖,二月二,龍抬頭。逢著花朝,又是驚蟄,難怪一天之內發生了那許多事呢。其實天氣還沒真正暖和起來,夜裡夾了雨絲兒,拍在臉上涼颼颼的。

  站班兒的緊了緊領子,痛快地哆嗦了一下。
 
  星河昨晚給凍了個傷風,坐在炕上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散朝回來的太子靠著門框笑話她:“讓你回去你不願意,長行市啦,在那兒傻站著,不多會兒就凍成了這狗模樣。”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已經夠難受的了,您能別給我添堵嗎?”

  恰好德全端著藥碗過來,他順手接了,踱著方步進去,擱在炕桌上,“要我伺候你嗎?”

  她擤了擤鼻涕,把鼻子擦得通紅,說不必了,“我自己能成,您離我遠遠的吧,沒的過了病氣兒。”

  藥不好喝,她橫著心咽下去的。喝完了人也癱倒了,哼哼唧唧說難受,滿炕打滾。

  太子也有過生病的時候,伸手摸摸她額頭,滾燙一片,他說:“發熱了,身上疼吧?我給你從上到下捏捏好嗎?”

  這一捏還能好?別以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她得忍著疼,還得防止他揩油。她裹緊了被子說不,“您別管我,我睡一會兒就好了,今兒忙,還得上衙門裡去呢。”

  太子嘟囔了兩句,剛要呲打她,德全在門上喊起來:“侍中來啦……喲,您的眼睛怎麼了?”

  星河聽了忙推窗,一看之下心頭發涼,茵陳白著臉,腫著眼泡兒,像是哭過的樣子。她忙喊她進來,抬眼瞧瞧太子。太子表示不願意參與她們女人的事兒,轉身便出去了。

  茵陳和他擦肩而過,連禮都懶得行,直奔裡間了。他暗暗腹誹,但因為星河和她交好,沒好意思計較。頭天晚上下雨,第二天天氣倒不錯,他迎著陽光往東去,路過檻窗下時,聽見裡頭傳出哭聲,嗚嗚咽咽語不成調,不知在說些什麼。給德全使個眼色,示意他聽壁角,德全立馬領命,縮著脖子溜進了西配殿。

  茵陳的意思很分明,不活了,來和姐姐道別。

  星河嚇得不輕,拽住了她的手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細細告訴我。天塌了不是還有我呢嗎,咱們一塊兒想轍,世上哪有過不去的坎兒?”

  茵陳哭得打噎,“就是昨兒晚上,信王趁我睡糊塗了,把我抱上了他的床。”

  耳朵貼門的德全聽了,忙捂住嘴才免於笑出聲來。這個耗子爪,到底還是孩子,這不是好事兒嗎,兩個人有了說法兒,轉天就能請旨封王妃啦。

  可是茵陳哭得傷心,“我不願意,他就用強的,先使勁扒我衣裳,後來拿腰帶把我手捆上了……”擼起袖子讓她瞧,深深的兩道淤痕,看上去觸目驚心。

  星河心裡發沈,牽過她的手看,一時竟不知道應當怎麼評價信王的這種行為了。

  原本小兒女情熱的時候,想要更親密的接觸是人之常情。當初太子送茵陳到信王跟前,也是本著玉成的美意。可是一切的發展,都要基於互相愛慕的基礎。確實,女官得做好隨時被臨幸的準備,但若極力不從,作為主子就應當放棄,好歹成全一個男人的氣度。現在算什麼?霸王硬上弓麼?她一霎那麼後悔聽了太子的話,把她送去了武德殿,要是留在東宮,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該怎麼規勸她呢,姑娘遭遇如此不幸,再多的話都不能緩解她的傷痛。她只有含蓄地問她:“你現在對信王是什麼想頭兒?終歸一夜夫妻……他應當會向皇上上疏,迎你做王妃。”

  茵陳卻冷笑起來,“我要是真跟了他,恐怕將來少不得有一場軒然大波。信王狼子野心,我在他跟前兩個月,瞧得真真兒的。這人狠起來,至親亦敢殺。回頭你們都好好的,把我撂在外頭,還要連累我家裡……我有什麼不足之處,招姐姐這麼嫌棄?”

  星河忙說不,“我絕沒有那個意思,這不是問你麼,終究那事兒……我一個外人也不好置喙。”頓了頓復問她,“你先前說的,信王狼子野心,是真的?”

  茵陳嗯了聲,“我同您做個交易,只要您答應,等必要的時候我可以站出來,作證揭發他。”

  這倒不錯,信王的不安分,想必太子也有所察覺了。星河說好,“你的條件是什麼?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替你辦成。”

  茵陳目光如炬,一把緊緊扽住了她,“我的條件很簡單,將來您嫁給誰,帶上我。我不會和您爭寵,反正我想到男人就犯惡心……我只要和您在一起,讓我一輩子看得見您就成了,您能答應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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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4:47


  星河聽了她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她倒是一派安然,“橫豎我是不可能跟著信王的,他想掌握兵權,對我下這樣的手,我絕不能讓他如願。這會兒我破了身子,也不指望再能找著什麼好人家兒了,就跟著您。您嫁誰,稍帶上我,我做偏房就成,和您做個伴,往後不會寂寞。”

  “可是……”這種感覺真是一言難盡,從沒遇上過這樣的。要是像星海家的那兩個嫂子似的,一主一僕同嫁一人倒也算了,可她們不是。茵陳是上官家三代單傳的寶貝,跟著她做小,太委屈她了。再說她也有私心,沒打算讓自己的男人娶別的女人。況且又是如此出身不簡單的女人,她要是不入帝王家,哪一家放得下這麼大尊菩薩?

  星河結結巴巴:“我……我嫁誰還不一定呢。你要跟著我,那也難辦。萬一我找的是你不能嫁的呢,比如……霍焰?”

  茵陳愣了下,“他?他是太子爺的叔輩兒,拉不下臉來娶您的。您就跟著太子爺得了,將來您做皇後,給我個夫人當當就行。你們生的孩子,我幫著一塊兒養,咱們一家子和樂融融的,有什麼不好?還有……”她又加了注,“我們上官家有兵權,將來一力擁戴您的兒子當太子,誰敢生二心就砍了誰。”

  星河訕訕摸了摸後脖子,“你想得也太長遠了……”

  茵陳見她猶豫,復又哭起來,“您也嫌我!我不干不淨了,您也嫌我!”

  星河嚇得忙伸手攬她,“我沒有這個意思,你誤會我了。我只是覺得這事兒不由我一個人說了算……”

  “那也不要緊,您一輩子不嫁人,我一輩子陪著您。沒有男人,就咱們倆,那才好呢。”

  星河愁眉苦臉的,發現這又是一步死棋,叫人走不下去。這孩子是跟定她了麼?這得要好成什麼樣兒,才能這樣不顧前程死不撒手啊。

  她無奈,卷著袖子給她擦眼淚,“好了、好了,往後要是沒人娶我,咱們就搭夥過日子。要是有人娶我呢,這人未必一定是太子,咱們就問問他願不願意兩抬轎子一塊兒進門,他要答應咱們再嫁,你看成不成??”

  這回茵陳是高興了,可把門外的德全嚇出了一身冷汗。了不得,這耗子爪要撬牆角!主子爺不容易,防著男人已經夠累的了,這會兒連女人都要防,這世道全亂了套了。

  他抱著拂塵,一溜煙似的跑出去,上前面的崇教殿找太子去了。進門見太子爺正和詹事府的官員說話,他縮到一旁,沒敢上前回稟。

  太子當然看見他了,不疾不徐處置好了手上公務,把外人打發了,才招他上前問話,“出什麼事兒了?”

  德全一臉別扭,手指絞著那馬尾毛說:“奴才聽了個大概,就是昨兒夜裡信王爺把耗子爪給幸了,耗子爪今兒不痛快,來找宿大人哭訴,說信王爺不溫存,把她綁上了,她決意和信王爺勢不兩立。其實照奴才說,年輕輕的男女,玩兒點兒出格的,也是小情趣……”看見太子側目瞥著他,他忙正色咳嗽了下,“橫豎就是信王爺在耗子爪不答應的情況下,強行把她弄上床了。”

  太子是文雅人,對奴才說話不恭敬深為反感,“上官茵好歹是女官,別一口一個耗子爪的。”

  德全啊了聲,“是,奴才嘴上沒把門兒的,謝主子教訓。其實這些都不是奴才急來回稟您的原因,大頭在後頭呢,侍中這人太沒溜了,她和宿大人談了個買賣,就是這買賣,把奴才嚇到您這兒來了。”

  他說話一截一截的,太子聽得糟心,“你能不能一氣兒說完?還要且聽下回分解?”

  “不不不,”德全忙擺手,“奴才就是覺得不太好開口……上官侍中說了,她看見男人犯惡心,願意幫著宿大人對付信王爺。事成之後她有個要求,跟著宿大人一塊兒嫁人,宿大人嫁給誰,她就給人當小老婆。宿大人不嫁人,那正好,她們倆可以湊作堆兒,高高興興過上沒有男人的日子。”

  這回不用德全煽風點火了,太子一蹦三尺高:“這個耗子爪!”

  德全看著震怒的主子,悲哀地點了點頭,“您瞧瞧,這叫什麼話!”

  確實太不像話了,太子氣得肝兒疼。青葑這程子讓他操碎了心,現在又來個茵陳,明著和他搶星河,這還有王法沒有?都是女人,就算再喜歡,也應該各有各的生活。沒見過因為喜歡就要同嫁一個人的,那人家算娶了一位夫人,還是連夫人帶情敵一塊兒娶進門了?

  他怒極反笑,“真是荒唐,怎麼能有這麼荒唐的事兒!我早看這耗子爪賊眉鼠眼像個陰陽人,現如今可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德全悻悻的,“這姑娘八成是糊塗啦,說什麼對付信王爺。王爺是什麼人呢,是主子親弟弟!她這一通胡說八道,連宿大人都叫她繞得找不著北了,只管安慰她,讓她別難過。有什麼呀,是女人總要出閣的,上回還不是老老實實上了主子的床。這回是信王,又不缺胳膊少腿,難道還配她不上?”

  太子沈默下來,心裡覺得淒涼,他們兄弟間的事不足為外人道。老大也好,老三也好,他們敢生反心,他就能下狠手懲治他們。可換了青葑,叫他怎麼辦?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母後大行,兩個人相依為命那麼多年,在他眼裡,青葑是另一個自己。可是之前發生的種種,逐漸讓他感覺心寒,他不說不表示他不知道。幼弟長大了,他長在皇權的泥沼裡,眼見的,耳聽的,只有一呼百應。那個天下無敵的位置讓他迷失,也許在他看來,同樣是一個母親生的,憑什麼哥哥被立為儲君,自己卻要屈居人下。

  年輕的孩子,總有一段時間目空一切,以為自己能夠翻雲覆雨,以為這乾坤憑他一己之力就可以顛倒。

  他嘆了口氣:“宿大人呢,她究竟是什麼說法?”

  德全說:“宿大人也是奇,她答應啦,說往後要兩抬轎子一塊兒進門。”

  “糊塗。”太子唾棄,“她們這就商量定了?還得看爺答不答應呢。”

  結果德全又訕笑:“宿大人說了,‘嫁誰還不一定’。問上官侍中,要是她嫁樞密使怎麼辦。侍中管人家叫表舅,總不好一塊兒過去……”

  太子臉都綠了,“賊心不死,還惦記霍焰呢。嫁誰不一定……”他冷笑一聲,“她以為自己能蹦出東宮,蹦上天去?”

  然後政務也不管了,轉身就朝麗正殿走。這會兒茵陳已經回了武德殿,星河一個人躺在南炕上。日光從西邊檻窗照進來,她就橫陳在一片光帶裡,可能害怕被曬黑,拿手絹蓋著臉,看上去有點瘆人。

  太子走過去,像驗屍似的,伸出蘭花指捏住帕子邊角,往上掀了掀,“沒臉見人了?”

  星河喝了藥,悶出一身汗來,燒是退了,不過渾身沒力氣,看人也朦朧著兩眼。

  她往上一覷,“我又沒干什麼缺德事兒,怎麼沒臉見人?”

  “嗯,你可有臉了。”他陰陽怪氣道,“男人女人都愛你,你不光有臉,臉還大得像盤兒呢。”

  她看他半天,嘁了一聲,重新蓋上了手絹。

  太子因她這個態度,覺得心裡不大痛快。她蓋上的手絹又被他掀開了,他一副捉奸在床的架勢,吆五喝六的,“你說話,得給我個交代。”

  她被他吵得沒轍了,氣哼哼說:“您還要我給您交代,您想要什麼交代呀?您那兄弟,還是人不是?人家姑娘不願意他就來硬的,沒瞧見茵陳手腕子上的淤青,比昭獄裡上刑還厲害呢。”

  太子語塞了,心說老四房裡的事兒不歸他管,她衝他發火也不濟事。不過他內心還是有些佩服老四的,目的明確,敢想敢做。雖然手段不入流,但對付女人那股子狠勁兒,值得他學習。

  就眼前這女人,他要是有老四一半的果決,早就把她辦了,還等到這會子,容她衝他呲牙?

  “那怎麼的呢,本來女官就得做好準備,將來是要受冊封的。”太子借機鞭策她,眼波一轉,“你干了十年尚書了,難道還不知道?”

  她說知道,“可也不是個個女官最後都晉位的,人家不願意,他就來硬的,這還是王爺的做派?不是外頭流氓?”

  太子耍橫:“反正和我沒關系,我管不了。我能管的只有一點,她上官茵打我人的主意,就是不行。”

  星河看著他那倒竈的樣子,直想搖頭,“我和男人走得近了,您說敗壞您名聲。如今和姑娘走得近點兒,您又這樣,還讓不讓人活?”

  太子把他心裡的不滿,極盡所能地展現在了臉上,“他要是個男人,我心裡倒還踏實了,正因為她是女人的殼裡裝了男人的芯兒,我才摸不準她的路數,不知道打的是什麼主意。”

  星河已經不想和他爭辯了,閉著眼睛說:“我身上不舒服,您別和我鬧。咱們來談談信王,我原以為他一片丹心只向著您的,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兒……”她說著,太子蹲在她邊上,巴巴兒看著她,趁著她指點江山的當口親了她一下。她談興正濃,不願意被打攪,把他的腦袋推開了,繼續侃侃而談,“據茵陳所說,信王似乎有培植勢力之心,對她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拉攏上官家,將來有人可……”說得眉飛色舞時,太子又上來啄了一口,把她的話打斷了。

  星河有點生氣,“您干什麼呢,我和您說正經的,您老親什麼?”

  “我願意。”他笑了笑,“你說你的,我親我的,礙著你什麼?”

  怎麼不礙著了,親得她話都說不完整。

  眼見他又要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有病氣兒,看過給您啦!”

  “咱們倆一塊兒傷風,誰還不明白?”他把她的手拽下來,一本正經道,“你發現什麼了,繼續說,別停。”

  星河是個一談公務就渾身來勁兒的人,她擺動著手說:“您看,昨兒簡郡王回來了,在太極殿那一通鬧,信王瞧在眼裡,還自告奮勇上去勸解。加上皇後宣布的所謂喜信兒,對他就沒一點觸動嗎?當然,他和您一母同胞,我這麼說……”抬手把他腦袋撥開,“我這麼說可能叫您心裡不大好過,可我都是為您著想。大火燒在城外頭,還能救。要是燒在炕頭上,那才……”又想撥開,他這回壓住了她的手,嚴嚴實實把她的嘴封上了。

  一通繾綣,唇齒相依,如火如荼。她被他親得氣喘籲籲,好不容易把他推開了,嘟囔道:“就不能讓我把話說完嗎?”

  他把她的手抓起來,壓在自己臉上,“星河,我只有你了。”

  她愣了愣,怎麼聽他這意思,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

  掌下的皮膚又軟又溫潤,像水頭極好的玉,她輕輕摩挲了下,“您的心裡呢,有什麼打算?”

  他垂下眼,濃重的眼睫下湧起迷茫和哀傷,“我有什麼打算……那是我親兄弟。”

  帝王家的骨肉親情,從來都是不堪一擊的。雖然他已經習慣了那些異母兄弟的蠢動和傾軋,但對像換成信王,又是不一樣的滋味在心頭。

  “他還小,也許是一時糊塗,走錯了道兒。”他自己安慰自己。

  她撐起身來,“可是這一時糊塗,對您可能是致命的。上回藥罐子裡的附子,誰能保證不是他下的?他把火引到暇齡公主身上,如此從容淡定,要真凶是他,那可太叫人害怕了。”

  太子不說話,最可怕的還不止這些,昨晚上他能置身事外地去勸慰青鸞,這樣的沈沈心機,才讓人不敢細想。

  他撫撫她的頭發,“好在他羽翼未豐,還不足畏懼。我已經派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了,要是我料得不錯,這程子他和霍青鸞還有接觸。”說著坐上炕,往後一仰,背靠著引枕道,“這樣也好,反正該來的總要來的,晚來不如早來。讓我一氣兒鏟除他們,以後高枕無憂君臨天下,也是快事。”

  他嘴裡說得輕松,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沒人知道。她問:“皇後那頭呢?也棘手得很。”

  太子想起細作探來的消息,抿著唇笑起來。真是一出好戲,這惠後的奇思妙想,簡直令人咋舌。

  星河看他的模樣覺得稀奇,不住追問他究竟在笑什麼,他搖搖頭,守口如瓶。這可是最後掰正宿家路子,讓她徹底賓服的一次機會,錯過了就再難找了。他為這女人,可算是費盡了心思,要兵不血刃削了宿家的權,讓她無從恨起,這樣她才能老老實實當他的太子妃,留在東宮奶孩子。

  原本一切都規劃得很好,可半道上蹦出來的上官茵算怎麼回事?防著男人還說得過去,但防著女人……難怪她惱起來說他撒癔症,他有什麼辦法?只好承認。

  “您這麼笑,我就覺得您又要耍什麼心眼子了。”她問不出所以然,有些惱羞成怒。

  太子瞥了她一眼,“我這是苦笑。”

  星河腹誹不已,但他說到一氣兒鏟除他們,她心裡便悸栗栗的,一母的同胞,他真能下得去那個手嗎?

  正思量,隨意一瞥他,他又換了個神情,哀致地看著她,慢慢靠了過來,“星河,我很難過,青葑最後也因權力算計我,叫我覺得活著都是空的,人心那麼可怖。”

  本來就是,人心是井,又深又黑,這點她早就看透了。想想他確實可憐,她輕輕把他圈在懷裡,愛憐地撫他的臉頰,“一切都會過去的……”可到了結局那天,大家是什麼收場,她也不敢細想。

  他伸出兩臂,凝重地摟住她,“為了安撫我的情緒,咱們找點兒能分心的事兒干好麼?人一難過,一緊張,不是就要發泄嗎,我也想發泄一下。”

  星河一臉嫌棄地看著他,“您可真是……沒白天沒黑夜的琢磨。”

  太子不屈服,“你這種人,就該去伺候老四那樣的主子,不從也得從。”

  可她卻軟化下來,偎著他說:“我想了好半天了,一直在慶幸,您不是那樣的人。我能遇見您,真是我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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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5:19


  太子咽了口唾沫,本來想趁她病,要她命的,結果這樣一頂高帽子扣下來,還叫他怎麼下手?

  做個好人可真難,太子看看懷裡的女人,病裡的小模樣真可人。紅撲撲的臉,柔若無骨地依附著他,他長到這麼大,最舒心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星河這人,說不清是個什麼性子,冷血起來像男人。他曾經悄悄潛伏在控戎司昭獄裡,看著她審案子,上重刑。滿世界的嘶吼哀嚎,血像開了閘的水,她至多拿手絹掩住鼻子,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妖怪!他那時候想,這女人肯定是個妖怪,不干酷吏可惜了。可是她回到宮裡,見著他,她又像缺根弦兒似的,一肚子傻氣直往外冒,摁都摁不住。她曾評價過他,說他左手殺伐,右手慈悲,其實他們都一樣。你所處的位置,決定你是個怎樣的人,人性也可以隨環境發生變化。身為皇族,他可以是稱職的太子,但要是長於山野,他未必不是個合格的放牛娃。

  “其實……你可以不用把我想得那麼善良,我的心裡也住著猛獸。”

  星河嗯了聲,“我知道,肯定是只熊瞎子。”

  太子噎了下,“我發現你對我好像有什麼偏見。”

  她說絕對沒有,“臣對您一直心懷感激,這是我入宮的第十一個年頭了,這十一年裡您除了拆我頭發,不經我允許親我,其他出格的事兒您一樣都沒干。以前不覺得什麼,好像這麼著都是應該的。可今兒見識了茵陳的事兒,就發現您這樣的正人君子太難得了,您的脾氣肯定隨您母親,恭皇後在我眼裡,就是這麼深明大義的人。”

  這可好,把他娘都搬出來了,太子的心徹底沈進了地心裡。

  “你別這麼誇我,害得我想做出格的事兒都不好意思下手。”他粗喘了兩口氣,“我問你,今天穿的什麼褻褲?”

  這人,真是個不經誇的。星河鼓著腮幫子說:“螃蟹那條,干什麼?”

  太子表示不相信,“我要親眼查驗。”

  星河嚇得揪住了褲腰,“讓您驗,那我肯定是個傻子。”

  太子倒也沒來搶奪,只是痛苦地喃喃:“我羨慕老四……”

  羨慕那一霎兒的快活?快活完了呢?沒看見茵陳咬著槽牙要弄死他?

  星河嘆息:“您怎麼不學好呢,這種事兒有什麼可羨慕的。男人倒是痛快了,可對女人來說,是莫大的傷害,您知道嗎?”

  既然是傷害,那暫時還是作罷吧,反正他有辦法讓她也痛快。他好聲好氣問她:“星啊,依你看來,男女什麼時候煮飯比較合適?”

  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兩情相悅的時候,得是自發自願的。男人高興,女人也高興,這麼著最好。”

  太子扭捏了下,“反正我隨時都自願,就看你什麼時候方便。”說著巴巴兒盯著她,“星河,你能不喜歡霍焰嗎?別老想著嫁給他行嗎?還想帶上耗子爪嫁她表舅,你缺德不缺德?”

  這人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氣得她大喘氣兒,閉著眼睛說:“我頭疼,再睡一會兒。”

  他在邊上鬧,“你不答應,我又要親你了。”

  結果她完全不為所動,依舊閉著眼,唇角卻漸漸仰起來,仰成了一彎銀鉤,一朵花兒。

  太子看迷了,這回沒親她的唇,移向了她的耳朵。她的耳垂豐腴,含在嘴裡又糯又軟,恰到好處地在他心上撓了一把。他舔得嘖嘖,大有吞吃入腹的意思。星河終於忍不住笑起來,縮著脖兒,滾到了南炕最裡邊。

  “您不能這樣!”她義正言辭指責他,“男女有別,您不能瞎來。”

  他爬上炕,肩頭金銀絲的京繡團龍衝她虎視眈眈,“來都來了,這會兒撇清關系太晚了。你說,你喜不喜歡我?”

  星河心頭一震,起先還笑著呢,後來反倒笑不出了。

  戲謔的氣氛忽然消散,空氣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遲重起來。笑容從彼此臉上褪盡,原本可能只是玩笑,可這玩笑最後都當了真。

  他問得真切,要她一個明確的回答。她的手不自覺握緊,答得也很真切:“我喜歡您。”可是又怎麼樣?他還不是照樣把宿家頂在槍頭上,利用她栽贓高知崖,利用她收拾了暇齡公主和左昭儀。

  太子已經心滿意足了,他不會去問她愛不愛他,因為即便問了,問題照舊存在。他心裡知道,她應當是愛著他的,否則不會在他身邊時腦子就不夠用。真正依賴一個人時,大殺四方的錦衣使才會憊懶,才會變笨。這是他唯一掌握的,她對他有情的佐證。

  所以他只有一個要求,“以後不許再肖想霍焰,我好歹叫他一聲七叔,你不能禽獸不如,打長輩的主意。”

  她囁嚅著:“我瞧霍焰這人有內秀,和他說話腦子可以變得清明。”

  太子頓時振奮起來,“是變清明,不是變糊塗?”

  星河乜了他一眼,“越說越糊塗,還有什麼說頭?我覺得他就像我們老宅裡的那個胖西席,說話有條理,常讓人有醍醐灌頂之感。”

  那就好,太子暗暗撫胸,能讓女人感覺醍醐灌頂,這人大抵是沒戲了。只有那種有魅力的男人,才能讓女人找不著北,比方他。從她嘴裡說出像胖西席這種話,霍焰這輩子也就只能當盞發福的指路明燈了,如此一想,怎不令人歡喜!

  他高興了,就炕一滾,躺在她身邊,“說好了,往後看見他,不許霍大人長霍大人短,直接叫七叔。”

  星河不樂意,“沒有這麼套近乎的,人家是皇親國戚。”

  他牽著她的裙角,在指尖含蓄地盤弄,“皇親國戚有什麼了不起,將來你也是。”

  她慢慢紅了臉,和他搶奪裙角,“將來的事,將來才知道。”

  太子心裡卻是有把握的,不靠譜的事兒他從不干,不靠譜的話當然也不會說。之前一直害怕她對霍焰有非分之想,說真的不同的兩款男人,他也不認為霍焰比他差多少。太過勢均力敵,總是叫人不安,現在她說了這番話,太子充分發揮了細致入微的推理天賦,從源頭上把霍焰入侵他和星河感情的可能性排除了。

  有什麼比一家獨大更叫人痛快的?他喜滋滋拽著她的裙角不放,連青葑窩裡反的事兒也不讓他那麼難過了。他就這樣死乞白賴著,把她的裙片蓋在臉上,聞見那幽幽的茉莉香,開始盤算以後殿裡要換這種香了,因為這種香她喜歡。

  通常來說她的心思比他重,他在琢磨小情小愛的時候,她還在計較信王的立場問題。

  “怎麼辦呢,換了我在您這個位置上,我想不出能夠確保各自平安的好辦法。”

  他說:“你記好了,做不成兄弟就是敵人,沒什麼可慌的。你想立於不敗之地,靠別人不成,只能靠自己。”語罷又轉了話鋒,衝她一笑道,“當然,你例外,你還可以靠我。至於那些兄弟,小打小鬧我可以不去計較,但做得太過了,就要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價。”

  信王的所作所為,他沒有賦予她權力去深查,所以一切只能停留在揣測上。

  身上略好一些後,星河入控戎司,開始著手宮門上的人員調度。控戎司掌內城警蹕,南玉書在時,一應都是他的親信。現如今衙門內主事者更叠,那麼這些相應的環節一定也會重做調整,換成現任指揮使信得及的人。

  徐行之和金瓷,填補了那兩個被換下來的控戎將軍,代為戍守承天門。余下的人還是照舊留在衙門裡辦差,南玉書麾下的千戶,她也沒有冷落得太過明顯,擇了個晴朗的好日子和他們喝茶敘話,“南大人雖然獲罪,但留下的人何罪之有呢。咱們小小的衙門,別學那些黨爭,自己人窩裡還分成兩派,沒的招人笑話。以前怎麼當值,現在還是照舊。當初南大人棄用藍競的人,諸位應當都深有體會。風水輪流轉,今兒轉到自己跟前了,才知當初徐千戶他們的無奈。我呢,不興這套,只要大家兢兢業業,沒有嫡系旁系之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和睦最要緊的。”一壁說,一壁笑著,可能蔣毅他們暗中也在腹誹,說得漂亮,還不是把宮門上的人換了。可那又怎麼樣?今時不同往日,不服氣也得給她憋著。

  江城子入內稟告,說盯著簡郡王府的探子發回密報,親王官署裡有人漏夜出入郡王府,與簡郡王密談時把人都支開了,不知在商議些什麼。

  星河沈吟了下,“繼續盯著,狐狸尾巴總會露出來的。簡郡王回京後有什麼動向?”

  江城子道:“一直稱病,快一個月了,閉門不出,也不見外客。”

  “那他手上虎符呢?還沒有交還樞密院?”

  江城子說是,“都病得不能出門了,總不好樞密使登門去取。皇上沒發話,就是一筆糊塗賬。”

  這可好,太子不可能這時候諫言,督促皇上繳了他的兵權。瓜田李下的,總要有些避諱。可他留著兵權干什麼?不想交還虎符,就得一輩子躲在郡王府裡,既然一輩子不出府,虎符在手又有何用?

  也許是要破釜沈舟了,她暗暗想。這樣倒也好,不破不立,來一場大變革,讓這照妖鏡照一照皇城吧。

  皇帝有四子,每一個都在打著算盤,今天是勢不兩立的仇人,也許明天就結了同盟。曾經敏郡王是簡郡王的跟班兒,自從受了宿大學士的點撥,最近倒愈發沈穩了。他在四兄弟中資質不算最好,性格上也沒有什麼閃耀之處,不過他有個優點,踏踏實實的辦事王爺,雖然不那麼機敏,但頗具孺子牛的耐力和韌勁兒。

  天氣暖和了,雨水也多起來,他跑到黃河邊上去治水,趕在汛期來臨之前,把最易決口的地方都加固了一遍。年久失修的閘口,因朝廷撥款遲遲未下,他自己親力親為,帶著隨行的侍衛光著膀子鏟沙裝袋。地方官員把這項感天動地的事跡大書特書了一番,上報給朝廷,皇帝本來倒沒覺著什麼,口頭上稱贊稱贊就罷了。沒想到太子領頭上疏,說敏郡王心系萬民,緊要關頭身先士卒,這樣的操行實屬不易,懇請朝廷嘉獎。

  皇帝是無可無不可的,反正是自己的兒子,眾人說要嘉獎,那就嘉獎吧。於是敏行郡王變成了敏親王,升了一等,終於和信王平級了。太子長史後來也質疑,說這麼一點功績,遠遠不到封王的程度。

  太子只是一笑,轉頭看浩浩長空,他所做的一切,自然有他的用意。讓文武百官看見他友愛兄弟,這不過是最淺表的東西。還有隱藏在深處的,只需輕輕一吹,就能點著的火,經過這次青霄的擢升,應該要迫不及待燃燒起來了。

  簡郡王的府邸,充斥著莫名的壓抑和詭譎。信王借著探病登門的時候,被銀安殿前的兩條獒犬嚇得不輕。

  好在是牽著的,他一腳踏進殿裡,還有些後怕,拍著胸脯道:“這是哪兒踅摸來的?壯得像牛犢子。”

  簡郡王陰沈地看著他,“只要放出去,咬斷人的脖子不成問題。”

  信王眼裡浮起興味,哦了聲,“果然有這樣神通?”

  簡郡王哂笑道:“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試試。”

  試當然是不必了,上回他就聽官署的人說起過,別人養的獒犬至多喂活雞,郡王府的獒犬是喂活羊的。今天一見,真被那壯碩的體型和獅子般的吼叫聲嚇了一跳。上駟院常年也養各色獵犬做秋狩之用,但從沒見過這麼凶悍烈性的。這種犬,養來是心血,別瞧它們一副要吃人的架勢,對待主人卻絕對服從和忠誠。

  信王戀戀不舍地,從那兩條獒犬身上移開了視線,到這時才得空細細打量青鸞。一看之下又吃一驚,往日意氣風發的大皇子早就不見了,現在是一臉胡子拉碴,盡顯疲態的頹敗樣子。

  “大哥還沒緩過神來麼?回京都快兩個月了,這麼下去可不是辦法。我今兒來,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老三獲封親王了。皇父當朝頒的旨意,郡王府也改親王府了。”

  這世上有什麼比遭受不公更叫人窩火的?還有嫉妒,嫉妒使人瘋狂。以前最瞧不上的老三居然先他一步封了王,細想之下真讓人覺得恥辱。

  信王繼續不輕不重地敲著缸沿:“要是什麼了不起的功績,封王就封王了,結果不過是在黃河邊上掘了兩袋泥。這我可要替大哥鳴不平了,你征戰沙場九死一生,才把烏達汗王趕出大胤疆土。結果落下了什麼?非但沒封王,連兵權都給繳了,一樣的兒子,皇父未免太不公平。還有我那二哥,他極力保舉老三,這不是磕磣大哥是什麼?照我說,封不封王是後話,要緊是一碗水端平。皇父如今叫溫室宮那個聞長御弄得五迷六道,皇後也樂得如此。眼下太子監國,皇父偶爾還臨朝,再過一程子,恐怕且有休朝的時候呢。”

  他多說一句,就是在他心上多鑽一個窟窿。簡郡王怒極了,渾身遏制不住地打起了擺子。

  挖泥的封了王,領兵打仗的卻沒有。非但沒有,還被處死了母親和妹妹,凱旋後沒有半句褒獎,頭一條就是卸了軍職和兵權。原來皇子落魄起來,遠比普通人可憐得多。皇父何以昏庸至此?他人好好的,憑什麼要讓太子監國?可見當初右昭儀的上位並不是偶然,甚至今天忽然蹦出來的聞長御,可能也是霍青主擾亂聖聽的手段。

  如此一想,郁悶、憤恨、仇視一切,就連那位曾經可敬的皇父也該死。他像困獸,在地心絕望地轉圈,狠狠一腳踹翻了郡王的地屏寶座。可是這淩遲一樣的痛苦,再也沒有誰在乎了。

  信王掖著手,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在他看來這位兄長所受的折磨,他們在幼小的時候就已經經歷過了。他比他們晚了十余年,心也長得足夠強大了,依然感覺到無邊彷徨,那麼他們那時候呢?母後大行,左昭儀統領後宮,他們兄弟所受的冷落,何止他今天體會到的這麼一點兒!他越錐心,他就越痛快。嘴裡說著安撫的話,可每一句都是火上澆油。帝王家有什麼親情可言,在那四方城裡生活了十幾年,要是還有奢望,早活不下去了。

  他說:“早知道我走這一遭兒,讓大哥哥這麼難過,我就不來了。喪母之痛兄弟也有過,走了的人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老三這一封王,你重返朝廷時地位尷尬,但……路總得繼續走,你說是麼?”

  簡郡王慘笑起來,“路?還有什麼路可走?我知道皇父的意思,他是想逼死我。兄弟四個,一位太子,兩位親王。我這個當老大的,軍功最多,爵位卻最低。若是有朝一日重回朝堂,滿朝文武怎麼看我?何況……“他失魂落魄遊走著,垂著袖子道,”何況我還有沒有這個機會重回朝堂,真說不準。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在勸自己,罪魁禍首不論是誰,橫豎我不怨皇父。可是今天,又給那個未立寸功的老三封王……我知道,這些都是老二的主意,他從小就蔫兒壞,壞得腸穿肚爛!他害死了我娘和暇齡,現在又想逼死我,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他的話已經顛三倒四,毫無章法,所以火候應當差不多了吧!

  信王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以往瞧著兄弟之間好像不對付似的,其實咱們從來沒有紅過臉。兄弟這回是真的同情你,畢竟骨肉,總比外人要親。咱們雖不是一個媽生的,畢竟一處讀書十來年,不像二哥,他出閣之前在東宮習學,有專門的大學士教授他。我原本年紀最小,兄弟間的爭鬥和我沒什麼相干,但近來的事我瞧在眼裡,很替大哥不值。”他喟然長嘆,“想想轍吧,這麼下去真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青鸞慘然望著外面的天,分明艷陽高照,他頭頂上那一片,卻再也照不進陽光了。

  有些話不能說得太分明,信王站了會兒,見他總不回神,便拱手打算告辭了。才走了兩步,聽見青鸞叫他,回身望,他說:“多謝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哥哥,願意來走這一遭。”

  信王笑起來,笑得慈善,“我也是閑來無事,來瞧瞧你最近怎麼樣。”一面說,一面下台階,停在石鶴邊上看那兩只獒犬。那狗先前因為主人不在,凶狠得要吃人模樣,一旦見了主人,便懶洋洋只管曬它們的太陽去了。

  他回身道:“我聽說這狗記仇,誰要打過它,即便時隔幾年,它也能找到仇家,把人撕得粉碎?”

  青鸞說是,“它記得那個味道。”

  信王揚起唇角,“只認味道,認臉麼?”

  青鸞不語,打的時候把臉蒙起來,畜生畢竟是畜生,可不只認氣味和衣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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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5:39


  要做交易,難免會有犧牲。

  你希望得到什麼,你盼著過怎樣的生活?現在的蟄伏,是在為以後的幸福鋪路,這麼想來,就沒有什麼豁不出去的。

  武德殿的太陽暖暖的,照在身上和太子東宮一樣。茵陳以前三飽一倒,現在也差不多。剛來那會兒,因為她那可笑且丟人的經歷,被信王跟前的人瞧不起。上了太子的床又給擠兌下來了,灰溜溜的,可見這姑娘不招人待見。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裡有權有勢,沒有一個人敢明著笑話她,連他們正經主子都巴結她呢。後來花朝那天出了那件事,她現在在武德殿的地位,終於和星河在東宮的地位相當。

  原來要爬得高,就得委屈自己,只是好可惜,這地位並不是她想要的。不過那天和星河的約定,算是達成了共識,為了這個目的繼續紮根在武德殿,雖然非她所願,但為了將來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坐在南炕上,兩只腳伸進一片光帶裡。炕桌上的博山爐剛投進香餅,絲絲縷縷的青煙從爐頂的孔洞裡升騰起來,她拿手指撥了撥面前的迦南佛珠,本來想定定神的,無奈她與佛無緣,總靜不下心來。

  武德殿離立政殿很近,中間只隔一所大吉殿。西邊的隨牆門開著,可以直通立政殿,這三殿本就在一條直線上,所以信王所謂的不隨聖駕而居,其實不過多了兩道宮牆而已。皇帝很疼愛這個小兒子,給了太子以外最高的爵位。恭皇後去世之後,幼子無依,也是他親自帶在身邊教養。只不過皇帝機務忙,生活瑣碎上沒有那麼面面俱到,這時便由左昭儀代為料理。信王因此沒少吃暗虧,但恨左昭儀應當,憎恨皇帝,未免太不講道理了。

  一個人該有多狠心,才能對養大自己的父親下狠手,想起來真叫人不寒而栗。

  年後驟起的那場軒然大波發生前,她恰好進了武德殿。信王大概還沒習慣跟前有貼身女官的日子,有些要緊的東西沒有藏好,被她發現了。茵陳這人呢,大事小情上都糊裡糊塗,唯有一點值得驕傲——她六歲就認得上百種藥材,不管是原樣的,還是切成了片的。

  第二天立政殿裡發生了暇齡公主往藥罐子裡加附子的事兒,她得知了消息,心頭茫茫一片。只是琢磨這兄弟倆雖然同樣不招人喜歡,但比起陰毒的信王,太子還是略微強了那麼一丁點。

  其實她知道,他們把她送到武德殿,就是想把她配給信王。結果到頭來信王竟是這樣的人,敢情太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她本來就不怎麼待見信王,後來又見識了他的不擇手段,這會兒看見他就想吐,回到武德殿,僅僅只為遵守和星河姐的那個約定。

  忍辱負重,茵陳覺得自己現在頗能體會這個詞兒的含義。她得繼續做戲,還得不讓信王看出來。從來女人都是嫁雞隨雞的,所以她也學一學別人的認命,信王自然就信任她了。

  他從宮門上進來,先是朝南窗上看了一眼。兩個人視線相接,各自都有些尷尬。上回花朝之後,她在他坦裡躲了幾天,今天是事後頭一天回來當值,信王的眼裡有快樂的光,在他看來她是已經屈服了。

  本來就是,女人的小脾氣,鬧了兩天就該消停。畢竟木已成舟了,往後他才是她仰息寄生的天。不過哄還是得哄的,不光因她的家世,也因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她沒迎出來,他只好進配殿。叫了她一聲,她才扭捏下炕,屈腿向他肅了肅。

  信王年輕白淨的臉上蔓延起了笑意,輕聲問她:“身上還好麼?”

  茵陳的心在打顫,如果可以,這會兒就想拿刀結果了他。可是不能,她身後還有整個上官家,再多的恨意,時機不到,只能忍著。

  她垂下眼,點了點頭,所有的不甘都很好地掩藏起來,看著倒像是姑娘的羞赧。

  “讓我瞧瞧。”他伸手來拽她的腕子,不等她答應就撩起她的衣袖。她心裡怕,瑟縮著,最後還是咬緊牙關,沒有把手抽回來。

  指尖在凝脂一樣的皮膚上揉搓,那晚的淤痕逐漸消退,只余一點淡淡的黃影,他邊揉邊道:“是我過於急進,弄傷了你,今天向你賠罪,請你原諒我。那天喝了點酒,又遇上那麼多事兒,所以……”

  茵陳道:“王爺別說了,我本來就是女官,您哥哥瞧不上我,才把我打發到您這兒來的。”

  聽聽這話,話裡不無幽怨。對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侍奉枕席卻被趕出來,更叫人沒面子的了。尋常女官都知道臉上掛不住,她是嬌養的將軍府小姐,她的自尊心應當比旁人強千萬倍。

  信王笑了笑,輕輕把她的手合在掌心,“二哥眼裡只有宿星河,你應該慶幸離開了東宮,否則只會受更多的屈辱。留在我身邊,我會好好待你,那天的事對你造成的傷害,也讓我以後慢慢補償你。你瞧事已至此了,倘或你答應,我過兩天就面稟皇父,請他為咱們賜婚。外頭信王府也在建造,你要是願意,得閑也可以過去瞧瞧。”

  茵陳茫然抬起眼來,“信王府?咱們要出宮了麼?”

  他有些惆悵地點頭,“最後留在宮裡的,只有太子。我年紀小的時候還有一席之地,現在大了,再在這裡不合規矩,必須開牙建府。”

  茵陳很不舍的模樣,有意試探他,“可是我才剛習慣這裡的生活,這麼快又要挪地方……”

  他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暫時離開罷了,將來說不定還能回來的。”

  瞧瞧,這就是堂而皇之的野心。一個連父親的生死都能利用的人,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有時候想想太子也艱難,人嫌狗不待見的,除了皇帝堅定不移地抬舉他,一母同胞都在算計他。男人間的勾心鬥角,和女人間不一樣,女人傷筋動骨的不多,男人每戰卻必要見血。

  接下來的幾天,茵陳忍著惡心同他親熱,雖沒有再做那樣的事兒,但耳鬢廝磨也不少。他開始逐漸信任她,總歸有過那種關系,在他看來她是沒有退路了,不幫襯自己的男人,難道胳膊肘還往外拐嗎?

  立政殿裡這程子倒有了笑聲,武舉的春闈快要到了。大胤文武會試定在春夏之交,武舉除了前兩天,每天三場的生員選拔,剩下的最後一天,作宗室子弟騎射考核之用。

  離春闈還有七天。

  傍晚時分,一個高個兒太監疾步從武德門上進來,茵陳那時正掌燈,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太監把一方蓋著罩布的大紅漆盤呈上來,垂手向信王復命:“才收進尚衣局的,沒有漿洗過。”

  信王頷首,探手要掀那蓋布,太監笑著阻止了,說:“王爺且慢,沾上了您的味兒就不好了。大件的東西實在不好動,每日收庫都有記檔,魏姑姑這人揪細,萬一鬧起來,奴才吃罪不起。只有貼身的小件兒,庫房裡有盈余的,隨意往上一添,能夠糊弄過去。”

  茵陳聽得心裡發毛,因為牽扯上了尚衣局和魏姑姑,她知道必定和東宮有關。這麼看來,信王怕是又要出麼蛾子了。她手裡照舊忙她的,拔長了耳朵貼在落地罩後的帷幔上細聽,聽見信王把那個太監打發走了,又招跟前總管來。說青鎖門下鑰前,把東西給夕郎送去,讓他帶出宮。後頭又要再吩咐什麼,御前派了小太監來,說萬歲爺胸悶氣短得厲害,請王爺即刻過去瞧瞧。

  信王匆匆便出門了,茵陳扒開帷幔看,總管以為殿裡沒人,放心站在東邊廊下分派入夜的差事。她躡著手腳過去,漆盤還在案上擺著,她順了順氣兒,掀開蓋布看,是一件杭緞的裡衣。先前尚衣局的人說才從東宮收來的,沒有漿洗過,看來是太子的東西。不讓信王沾染,怕留下他的味兒,他們越避忌的,越讓她覺得當從此處下手。

  看看天色,離青鎖門下鑰只有一炷香的工夫,要快。

  她回身進內寢,打開螺鈿櫃,翻找出了信王的裡衣。好在王爺和太子在規制上差了一截子,如果要專等尚衣局送換洗衣裳來,那就麻煩了。

  男人貼身的裡衣,基本沒有什麼分別,一樣的材質和款兒,即使調換了也沒人分辨得清。她看準了總管暫且不會進來,把漆盤上的東西換了,再蓋上蓋布,悄沒聲兒地潛回了內寢。也就是前後腳的工夫,總管領人進了前殿,把漆盤上的裡衣包進包袱,交給一個太監帶了出去。茵陳透過半開的檻窗朝外看,直到那太監出了武德門,她才松了口氣。

  低頭嗅嗅手上的裡衣,其實也沒什麼味道,不過想起太子那人,連衣裳也不待見,厭棄地疊好,塞進了螺鈿櫃裡。

  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故,她不知道。第二天趁著信王去官署的當口,她上東宮給星河留了封信,把昨天的來龍去脈都寫在信裡,讓德全親手轉交星河。

  星河晚上下值回宮,德全把信遞給了她,“那耗子爪,神神叨叨不知又想干什麼。”

  星河查驗了封口的青泥,都是完好的,也沒多言,舉步往值房去了。

  從頭到尾通讀一遍,讀出了滿心的驚惶。坐在窗下定神,太子還不回來,她等不及了,起身便往隨牆門上去。

  自夾道往北,過了內坊就是東宮尚衣局。這時天將要黑了,她獨自挑著羊角燈疾行,各道門禁陸續開始落鎖,唯有尚衣局至東宮的這條路上,石亭子裡點起了燈,錯落的光點,像起伏的浪。

  她邁進尚衣局的門檻時,裡頭各處宮人正忙著織補熨燙,見她出現都無措地站了起來。

  魏姑姑已經預備好了太子的朝服,剛轉身要出門,咦了一聲道:“宿大人怎麼來了?”

  星河讓她借一步說話,於是進了她的值房,把來意說明了,讓她查驗昨天東宮歸檔的裡衣。魏姑姑慌起來,“按理不會錯的,主子用過的物件大到朝冠,小到香囊,入庫時一樣一樣都要檢點……”

  星河示意她別嚷,“不論是與不是,都別聲張。你先沈住氣,親自把庫存清點一遍,等查完了咱們再做計較。”

  魏姑姑哆哆嗦嗦去了,她留在值房聽信兒。原本裡衣至多不過幾十套,翻找起來也不費事,等了兩盞茶工夫魏姑姑回來了,白著臉說的確少了一件中衣,“怎麼辦呢,這要是出了差池,咱們的人頭就得落地。都是奴才們辦事不力……這回是沒轍了,往上報吧,先把東西找回來要緊。那是主子的貼身衣物,要是叫人偷去弄什麼魘勝之術,那奴才一門的腦袋還不夠砍的。”

  魏姑姑亂成了一團麻,一頭說,一頭幾乎要站不住了。尚衣局這回罪過是不小,大肆追查也不是不行,但茵陳那頭只怕不好交代。

  橫豎已經偷梁換柱,將來出什麼事兒都是業報,怨不得別人。

  青鎖門上的夕郎……她吩咐魏姑姑一切如常,把事兒爛在肚子裡。自己從青鎖門上出來直奔北門,那裡的戍衛已經換成她的人,點了千戶和幾名衛士,上馬入城,連夜尋訪夕郎的宅邸。

  白天人多眼雜,晚上反而好行事。控戎司別說找一個人,就是北京城裡的耗子,隨便拎起一只來,也知道公母。

  夕郎的住處很快就找到了,番子上前敲門,門房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一腳踹翻在地。

  控戎司的官袍是最好的通行證,一行人長驅直入,但行動卻是悄無聲息的。進了堂室,星河在上首坐定,已經入寢的夕郎才衣衫不整出來迎接,結結巴巴說:“不知……不知錦衣使大駕光臨,所……所為何事。”

  燭火下的女官笠帽壓得很低,不見眉眼,只見一張檀口紅得悍然。她說:“桂大人不用怕,本官深夜登門,不過有樁事想請教。”

  這是先禮後兵,桂如蘭出入宮門多年,深知道這個道理。他抖抖索索道:“不敢不敢,宿大人有話只管問,桂某定然知無不言。”

  “好。”那單寒的聲線像薄薄的刀片,削過人耳畔,“本官沒有別的要問,只問桂大人一句,武德殿送出來的東西,你交給了誰。桂大人,想明白了再回話,本官得到答案立馬就走,絕不在貴府多留一刻。”

  控戎司登門,比閻王登門好不了多少,這樣的瘟神,當然是越快送走越好。桂如蘭急得鬢角濡濕,他說:“下官並沒有……”

  話還沒說完,千戶噌地抽出雁翎刀,抵在了他夫人的脖子上,“桂大人可能記不清了,沒關系,再好好想想。”

  桂夫人白淨的肉皮兒被那刀鋒一蹭,漸漸滲出血來。她大氣兒不敢喘,嗚咽著叫當家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

  笠帽的帽沿緩緩抬起來,露出一張姣好的臉,臉上笑意盈盈,曼聲道:“您看,您夫人比您懂事兒。這種時候命比人情金貴,別叫我問第二遍,無關緊要的東西,咱們也不能漏夜登門。”

  桂如蘭渾身直哆嗦,“下……下官也不知道到底是給誰的,有人半道上接應……”

  千戶揮刀便砍,一刀剮開了桂夫人的小腿肚。室內瞬間充斥了血腥味和桂夫人的哭喊,桂如蘭嚇得臉色慘白,身形一晃便跪倒下來。

  星河冷笑:“前言不搭後語,真要是不知道,頭一句就不會抵賴。”

  桂如蘭額頭冷汗淋漓而下,很快滴得青磚表面斑駁一片。文官嘛,見了血方寸就亂了,他沒有再掙紮,頹然道:“簡郡王……簡郡王的人把東西拿走了。”

  答案有了,星河站起身來,寒聲道:“夫人受苦了,好好養著吧,不要聲張。明天桂大人照舊上值,今晚的事不許泄露半句,否則下回可不是小腿肚,後脖子就該離縫了。”

  她說完揚長而去,身後的世界亂作一團,她什麼都聽不見,只聽見雁翎刀的刀把上宮鈴相擊,琅琅作響。

  回到麗正殿時,太子正立在鸚鵡架前逗鳥兒。身上一襲天水碧的廣袖燕服,手裡捏著草棍兒,長長的頭發隨意束著,一片芝蘭玉樹的清華氣像。聽見腳步聲回身望,“你回來了?上哪兒去了?”

  她什麼也沒說,帶著滿身涼氣撲進他懷裡。太子一愣,不知道她究竟怎麼了,手卻自覺攬起她,笑著說:“一天沒見,就這麼想我?”

  她忽然伸出兩手捧住他的臉,踮起腳尖來吻他,把太子吻得一頭霧水。當然了,美人索吻,這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兒。他扔了草棍兒緊緊摟住她,被她親得找不著北可不像話,太子何時何地都必須占據上風,於是他反客為主,把她親得找不著北了。

  只是一邊吻,一邊還琢磨,八成她是受了什麼刺激了,要不也不能這麼豪放。這女人,心裡該有多愛他啊,平時憋著,今天憋不住,打算一氣兒齁死他了。

  反正吻得如狼似虎,差點沒把嘴給啃破。太子招架不住了,唉唉叫著,“等……等等,你今兒是怎麼了?難道想明白了,打算煮飯?我已經梳洗了,要不咱們進去……”

  可是她卻抓住他的衣襟,強行抱著他。錦衣使官袍的一身綾羅繡花,蹭著他嬌貴的肉皮兒,又辣又麻。

  她說:“您閉嘴,讓我摟一會兒。”

  讓他閉嘴,這樣的態度,換做平時太子可是要生氣的。今天看在她這麼熱情的份上,就不和她計較了。

  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撼了一下,“德全說你回宮後又出去了,是出什麼事兒了嗎?”

  她覺得難以啟齒,如果告訴他信王想害他,他心裡會很難過吧!

  “您等等,現在別問,讓我想想怎麼回稟您。”

  是還沒組織好語言?太子有些納罕,“星河,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她仰起臉來,執拗地說:“您往後出門,身上帶著匕首好嗎?我那兒有把做工精美的,很襯您的身份,回頭給您拿來,您隨身攜帶好不好?”

  她的眼睛裡有深深的恐慌,看來事情不簡單。他沈默了下,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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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6:03


  生於帝王家,父子反目,兄弟相殺,這樣的戲碼兒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演,其實一點都不稀奇。可是見得再多,也不表示能夠習慣,太子靜靜聽她說完,臉上浮起了哀傷的神情,悵然說:“我知道他心裡不平,一樣的出生,他只輸在晚生了幾年而已。可是太子的位置只有一個人能坐,我讓給他……憑他這樣的秉性,也不可能容得下我。”

  至親骨肉,欠缺就欠缺在相處太少上。雖然同在一座皇城,但儲君的培養和諸皇子大不相同。幼時讀書,東宮之內有他專門的習學場所,教授課業的,都是當朝最有學問的人。後來弱冠後出閣升座,廣招天下名師,皇子們的書房和他又隔著重重宮闕,如果不是在立政殿裡相見,幾乎沒有什麼共處的時間。各忙各的,當皇子真的不容易,課業、騎射、政見,面對的不單是皇父一個人的考核,更是滿朝文武。誰都不願意落下成,誰都較著勁兒往上爬。小時候他和青葑還像牛郎織女似的念念不忘,後來慢慢長大,男人的感情又內斂,心裡明白那是親兄弟,以為這樣就夠了。

  其實根本不夠,人心是會隨所處環境發生變化的。

  當身份和見識日漸懸殊,領略到的東西又不可轉移,那麼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身份弄錯了。皇父對幼子的關愛,變成了最大的錯,他不應該把老四養在立政殿,不應該讓一個年輕的親王,見識到毫無遮掩的皇權的威力。

  難過到極點,無話可說。不願意讓她看見他的痛苦,揉著額角說:“我還有一大堆奏疏要批,今晚上得忙一整夜。你今天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不放心,喃喃叫了聲主子,知道他心思沈重,也不好多說什麼,“我在偏殿值夜,您要是有吩咐就叫我。”

  他點點頭,這會兒再也想不起煮飯的事兒了。送走她,抬袖擦了擦嘴,唇峰上麻麻的,唯一的安慰是她不忍心看著他遇險,這樣的生死關頭她終究向著他。還有那個耗子爪,這怪胎不知道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按理說已經和老四那樣了,應該同男人一條心才是。可她偏不,死乞白賴纏著星河,為了她多危險的事兒都敢做,這讓他感覺棘手,往後要想甩掉她,恐怕很難了。

  現在的女人,怎麼都那麼古怪,他有些看不懂了。他這頭出了個死要當官的,老四那頭弄了個吃裡扒外的,本以為已經睡服了,沒想到後院起火,鬧得不好恐怕連小命都要搭進去。

  夜很深了,白天的繁華都褪盡,殿裡燭火搖曳,莫名有種淒清的味道。他坐在案後良久,腦子裡亂糟糟的,平不下心緒。半是憤怒半是愁苦,自小相依為命的兄弟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何苦來哉呢。老四的心比他狠,他敢於孤注一擲。如果事成,青鸞頂缸,儲君寶座也空出來了。剩下他和那個無能的青霄……再生一計把青霄和溫室宮都除了,到時候可真是千頃地一根苗,這江山社稷,不是他的也是他的了。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如常,太子心裡不大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處處留意老四,可他卻是談笑風生,好不快活。太子一直盼著他能迷途知返,來同他認個錯,就說後悔私底下所做的一切,親兄弟,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可他始終沒有。

  春闈很快到了,各州縣層層選拔上來的武進士齊聚京師,先經兵部一輪軍事策略的篩選,然後才是武舉殿試。當然所謂的殿試不在大殿內舉行,那麼多的弓馬騎射,需要一個巨大的場地來施展拳腳。因此朝廷提前幾天就肅清了城外林場,派禁軍嚴密把守起來。文舉有三甲,武舉也一樣。屆時吏部、兵部,甚至樞密院都來觀考。一天三場的篩選,凡是可造之材,即便不及第,各衙門也可以酌情留用。

  說是春闈,對於宗室來說,最後一天卻是難得的一次角逐的機會。像圍場秋狝,上駟院預先投進相當數量的雄鹿,大家放開手段狩獵。到最後統計一番,誰獵得多誰就獲勝,不像武舉那樣,步射、馬槍一板一眼,鬧得大夥兒人心惶惶。

  控戎司作為皇帝儀鑾司,掌皇帝出行的儀仗和侍衛事宜,所以今天的會試,帝王周圍的警蹕都由星河負責。通常不和太子在一起時,星河的腦子是很夠用的,她麾下二十位千戶,每人領命各守一方,哪方出了差池,只和哪一方算賬。不是亂糟糟的大鍋飯,也不會出現罪過均擔的情況,因此人人都恪盡職守,林場一圈固若金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她一身戎裝,壓刀伴駕,目光平視遠方,那形容兒有模有樣的,可是在太子看來卻有些好笑,像小孩兒穿了大人的衣裳。霍焰就站在他邊上,他扭過頭噯了一聲,“七叔你瞧,我的女人就是不一樣。”

  霍焰聞言,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是對太子話的贊同,也有對她的贊許。

  一個女人要在外朝立穩腳跟不容易,太子的縱容雖然占據了一部分,另一大部分還是在於她自己的能力。嬌滴滴的姑娘根本沒法令控戎司這樣的衙門順利運轉,她要是沒有手腕,那些窮凶極惡的千戶和番役,也沒有一個會買她的賬。

  聰明的女人,男人都欣賞,只可惜了……他心裡湧起惆悵,只有一再微笑,“今天的警蹕文絲不亂,錦衣使做得極好。”

  太子莞爾,視線一轉,看見老四挎著彎弓過來。他枯了眉,眼梢的笑意也逐漸隱去了。

  信王意氣風發,“二哥今兒也下一回場子吧,大家一塊兒玩玩嘛。”

  連年第一的太子早就是巴圖魯①,為了給宗室子弟留點兒獵物,除了木蘭圍場的秋狝,他已經不下場子了。

  今兒老四是懷著目的的,所以一徑鼓動他,連弓都給他預備好了。故作輕松地遞過來,他不得不伸手接了。

  太子低頭彈了下弓弦,“好弓啊,遠射絕佳。”一面試探問他,“聽說青鸞也來了,他不是一直稱病嗎,今天倒肯出府?”

  信王笑了笑,“我和他沒什麼來往,就上回去瞧了一眼,瞧著精神頭確實不濟,今兒怎麼來了,我也鬧不明白。”

  太子聽完他的話,看著他眼裡近乎癲狂的喜悅,輕輕嘆了口氣。

  也許事到如今,只能聽天由命了。

  太子把弓挎在肩上,還欲挽救他,“你別下場子了,皇父喘症還沒好,你留下侍駕。”

  信王似笑非笑看著他,“咱們哥兒們很久沒有比試騎射了,今天是個好機會,哪兒能不去呢。皇父那頭二嫂不是在嗎,讓她支應一程子,這您都舍不得?”

  去,其實是為了洗清嫌疑,兄弟四個一塊兒下的場子,萬一出了事兒,只能怪出事的那個運道背。

  太子打量了他一眼,這幼弟,曾經和他心貼著心的。可惜權力迷了他的眼,如果眼睜睜看著哥哥遇險,不知他會不會感到難過。

  也許不會,他不無哀傷地想,如果有悔意,這會兒就應當有所表現了。可是他觀察了很久,他眼裡只有沈沈的算計,還有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決心。

  罷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說的。太子朗朗一笑,“那今兒咱們兄弟就分個勝負,不管輸贏都不許哭鼻子。”

  皇子們和宗室子弟依次上了馬,威風凜凜的年輕人們,勒著馬韁個個英姿勃發。御座上的皇帝看著很歡喜,遙想當年,自己也曾策馬馳騁,奔走在萬裡疆土上。可是後來御極一舉一動關乎社稷安危,便再也沒有這個機會像他們那樣了。

  春天風大,吹得華蓋噗噗直響。星河站在那裡,很想過去再叮囑他,可是每個人都有特定的位置,等閑不能胡亂走動。她只能留在原地,心裡牽掛著,知道這是一場生死考驗,即便茵陳把那件裡衣換了,她也還是不放心。

  不會出什麼意外吧?她緊緊抓著刀把,視線尾隨他。忽然覺得眼眶酸熱,她努力睜大眼睛,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發令的號箭對空射了出去,尖厲的長嘯後,戰鼓也隆隆響起來。一時萬馬奔騰,揚起漫天黃沙。勇士們紮進了密林,馬鳴狗吠此起彼伏,林外的人只隱隱聽見風裡傳來的喧囂,再看向那林子,卻只有風吹葉動,偶見驚鳥罷了。

  除了等,她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妄動,更不能在皇帝邊上顯出異樣來。每個人都覺得這是一場無關痛癢的遊戲,皇帝和老臣們憶起了當年,將近花甲驀然回首,年少時候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滋有味的。

  霍焰走過來,瞧她心不在焉,低聲問她怎麼了。她遲遲轉頭看他,心裡的話一句都不敢說出口,不管接下來局勢怎麼樣,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風裡的狗吠越來越密集,她喃喃道:“怎麼有那麼多狗……”

  霍焰雖然覺得她的表現有點奇怪,但依舊回答她:“上駟院養了很多御用的獵犬,專供狩獵時用的。星河……你還好吧?”

  她一驚,料想自己可能失態了,忙擠出個笑容來應付:“今兒是我頭一回隨扈,心裡難免緊張,等回頭差事完了也就好了。”

  霍焰將信將疑,“要是有什麼事,一定要同我說。”

  她胡亂點了點頭,目光依舊遠眺,緊盯那片林場。鹿哨響起來了,風裡又傳來獵人圍捕獵物時的哄鬧,她沈重地眨了眨眼,這樣的等待,簡直比架在火上烤還要痛苦萬倍。

  她的腦子裡一團亂麻,一瞬想盡了所有可能,如果傷的是信王,他咎由自取之余,恰好把簡郡王拽下來。如果傷的是太子,甚至他因此殞命,那她應該怎麼辦?還能踏踏實實坐鎮控戎司,繼續為敏親王繼位賣命嗎?無論如何這件事裡最該死的就是信王,萬一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她一定會想法子為他報仇,手刃了信王。

  可是……他回不來了怎麼辦?她想得腦仁兒都快炸了,從大帳到林場有很長一段距離,高低起伏的地勢,人馬踩踏不到的地方開滿了野花。本來是個大好的春日,卻被這可怕的陰謀蒙上了揮不去的陰影。

  競借是有時間規定的,收梢將到時,閑聊的人也沈默下來,望向前方。忽見大隊人馬雜亂無章地奔湧而來,御帳這裡的人不明所以,可星河的心都快從腔子裡蹦出來了。

  下場的人個個穿著輕甲,從遠處看上去分不清誰是誰。她咬緊牙關站在那裡,聽見人群裡傳來聲嘶力竭的吼,“快!快傳太醫……”那聲音,聽著仿佛是太子的。

  她像被點了機簧,發足狂奔出去,身後控戎衛也呈包抄之勢,從兩掖橫掃過來。太子渾身是血,抱下馬上的人失聲嚎啕,那模樣連星河都嚇著了,不是裝的,是真的方寸大亂,走投無路了。

  她不敢上前,好在霍焰接下了他手裡的人,那人四肢癱軟,已經沒有意識了。一時兵荒馬亂,皇帝從御座上跑下來,大群隨扈的太醫也圍上來,翻轉過受傷的人,星河腦子裡嗡地一聲如滾水沸騰,她雖知道那人必定是信王無疑,可是沒有想到,他會傷得那麼重。

  渾身上下,但凡裸露在外的部分沒有一塊好肉,那張臉也被撕扯得不成樣子了。頸上有裂開的口子,汩汩向外流血,太子撕了袍角用力摁壓,然而沒有用,從林場回到這裡,有多少血都流盡了,信王死了。

  兜頭的一盆涼水澆下來,所有人都愕住了。星河顫抖著,聽見皇帝悲聲哭喊,她的心裡卻在暗暗慶幸,還好,這個人不是太子。

  一場春闈,最後以這樣血腥慘烈的方式收場,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徹查那兩只獒犬的來歷,以及處理信王的身後事。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那狗出自簡郡王府邸,不費什麼力氣就查明了。

  一頓毒打,把來龍去脈打得大白於天下。訓犬人招供了如何用裡衣蒙住狗頭,如何讓狗對某種氣味恨之入骨。最後的那句尤為驚人,原本要對付的人,應該是太子。

  皇帝驚出了一身冷汗,最後仰天苦笑:“作孽啊,朕竟生出那樣惡毒的畜生來……”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件裡衣會從宮內流出,更不知道信王為什麼成了替死鬼,武德殿的太監不會說,青鎖門上的夕郎當然也不會說。

  和這件事有牽連的各司,都沒能逃過這場浩劫。按例頭一個發現太子裡衣遺失的星河也不能幸免,但掖庭令是聰明人,知道什麼環節該深查,什麼環節該一筆帶過。

  武德殿的人,除上官茵全部獲罪。本來茵陳也在其內,但不久前信王的上疏請婚救了她一命——感情日深的小兒女,一個不幸罹難,另一個痛斷肝腸,怎麼叫人忍心責備。

  一場風波,醞釀已久,慘敗落幕。太子坐在花窗下喝悶酒,本來酒量就不佳的人,喝多了迷迷滂滂,最後低聲抽泣起來。

  星河什麼都沒說,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他。他一手比劃,艱難地描述當天的場景,“那狗,咬住了就不撒口……哪怕打斷脊梁,也不撒口。我原本只想讓他受點教訓,沒想到……我救不了他,眼睜睜看著他被咬死,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嗎?”

  她卻冷冷道:“總有一個人要死,不是他就是您。我寧願死的人是他,不願意今天辦喪事的是您。”

  太子抬起眼,怔怔看她,“星河,咱們的心,是不是太狠了?”

  也只有在半醉半醒間,他才會問這麼傻的問題,星河說:“如果當時他想過手下留情,就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局面。要怪只能怪他做得太絕,明知道獒犬不咬死人不罷休,還把您的裡衣送出去。”她頓下來,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人在犬齒下,真的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從林場上拖回的那兩條獒犬的屍首她也看見了,當真是刀劈斧砍,半截身子都快爛了,就是死死咬住不松口。可見當初他們為了讓狗憎恨這種氣味,下了怎樣的狠手。狗是恨毒了才會這樣,這狗養於草原,連狼都能咬死,何況人。

  只是說來遺憾,一母同胞自相殘殺,最後只能活一個,多叫人無奈。信王對他哥哥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用他的死,把簡郡王拉下了地獄。如果沒有這次的事,他霸攬著兵權不交還,恐怕還有一場兵變。現在也好,干戈止息,承天門內外都太平了。奪嫡的路上一下少了兩位皇子,這條路瞬間就寬綽了,對太子也好,敏親王也好,都不算壞。

  可是信王的喪禮上,星河卻看見了她父親的憂慮。宿家往後的路是越來越難走了,現在最大的敵人只有太子一個,然而這個敵人,恐怕是傾其所有都難以打敗的。

  “你相信信王的死,太子完全無辜嗎?看看這朝堂之上,如今最大的受益者是誰。我告訴你,一個太子,比十個簡郡王都難對付。信王是他的手足,尚且死得這麼淒慘,咱們呢?將來恐怕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星河腦子發懵,剛經歷一場風浪,暫且不能考慮那些。她扶著額對她爹說:“您就讓我喘口氣吧,您也不想想,要是這回死的是太子,我身為女官,能不能脫了干系。一個信王就處死了武德殿那麼多人,換成東宮,滿門抄斬都不是嚇唬您的。”

  把她爹說得直捯氣兒,“女大不中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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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6:21


  信王死後,她爹說的這些話,其實她都考慮過。若說太子是全然無辜的,當然不可信。茵陳那裡的消息傳過來後,她連夜徹查,接下來大致會是怎樣的走勢,她也同太子交代了。如果他不願意慘劇發生,憑他的本事,可以有一百種法子阻止,可是他沒有。信王固然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可說到底這個哥哥還是狠下了心腸。他曾經同她說過,不與他一心的,縱然是兄弟也要徹底蕩平。他確實這麼做了,可是不這麼做又能如何?這世上權勢地位都是後話,首先得活著,活著才有資本去談其他。

  然而活著,有時候又和權力密不可分,要活著就得集權,所以連親弟弟都可以放棄。那麼像宿家這樣曾經上錯了船,航行途中又換乘的人家,他能不能容得下?

  各自都在觀望,宿家怕投誠不成反被削權鎮壓,畢竟信王的下場血淋淋擺在面前;太子呢,記仇,且不欣賞左右搖擺的門閥。當初左昭儀盛極一時,大皇子又開始從政,各項表現都上佳,內閣曾經有過一次改立皇太子的主張。雖然後來因太子出閣,敬獻了耗時三年繪制的大胤水利圖,讓內閣官員們閉上了嘴,可是那場風波的後遺症從未間斷。這些年內閣官員換了又換,到現在僅剩宿大學士一個老人兒,留著他,是為了利用宿家對付舊主。一個人太過鋒芒畢露了終不好,太子有時候也願意藏一藏拙的。

  現如今朝堂上只余兩位皇子,平衡一旦徹底打破,大家都要重新想好對策。因為敏親王不像簡郡王,他不具備任何奪嫡的能力,即便宿家現在選擇息事寧人,也要看太子願不願意苟且。

  仰天長嘆,星河事後也自責,如果接到茵陳那封信時,她選擇沈默會怎麼樣。曾經有那麼好的機會,敏親王和宿家都可以一步登天,結果她一攪合,局勢又逆轉了。於家來說,她真是個不孝女,一念之差,讓父兄處境尷尬。可是於太子,她沒有後悔她的決定,她對得起他,也對得起自己的心。

  茵陳去武德殿走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了東宮。

  信王的喪禮籌備起來,論理未及弱冠的少年,不當以成人的儀制發送。而且皇宮大內,除了皇帝和太子,也不該為以外的人大肆操辦任何事。不過信王終究由皇帝養大,況且又是太子胞弟,這兩個人沒有異議,別人聽差辦事就好。

  太子最後到底為信王留了體面,和青鸞合謀的那部分,他有意遮掩了,所以信王死後有哀榮,還得了個謚號曰“誠”。

  停靈停在武德殿,之前殿裡的人全被處置了,現在還喘著氣兒的只有茵陳。皇後的意思是,信王生前已經和她到了輪婚嫁的地步,現如今信王薨了,身後又沒有子嗣,上官侍中作為他最親近的人,應當為他披麻戴孝。

  茵陳臉上神情寡淡,“王爺薨了,臣按制成服是應當的,但是披麻戴孝,恕臣不能領受。”

  皇後十分驚訝,“侍中,人走茶涼,不是立世之道啊。”

  她聽了冷冷一笑道:“請旨賜婚是王爺個人的主意,和臣並不相干。況且賜婚的旨意當時沒有頒布,那麼臣也不算未亡人,更沒有必要擔這望門寡的虛名。”

  皇後被她一番話回得愣神,星河忙上前解圍,“娘娘最是體天格物,信王早逝固然令人扼腕,但也不必為此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上官侍中原本就是東宮的人,只不過信王搬離立政殿後,太子爺怕他沒人照應,才把侍中暫且撥過去的。現在信王爺不在了,侍中也該回東宮,畢竟侍中當初是皇上欽點侍奉太子的,正經不算信王那頭的人。”

  皇後聽完了,顯然對星河的態度覺得納罕:“宿大人的心胸,真是連本宮都不得不佩服。其實任何話都能兩說,如果上官大人不是因為與信王爺的關系,今天也不能好端端站在這裡。現如今……”話說半截搖了搖頭,“罷了,我近來身子日漸笨重,也管不了那許多了。既然宿大人也覺得讓她戴孝守靈不妥,那就打發別的奴才辦吧。”

  一頭站起身來,袍下身腰鼓脹,再有兩個月,就該臨盆了。

  關於皇後有孕的問題,雖然他們都很懷疑,但那不是普通嬪妃,有中宮專門建檔的醫官。人家不會把攸關生死的實情告訴你,所以到現在一切都只能觀望,並沒有確切的定論。

  星河含笑逢迎:“娘娘不易,千萬要小心身子。”

  皇後抿唇一笑,“這麼大的年紀了,說起來也怪臊的。”

  星河說不,“這是您的福澤啊,宮裡這九年來一直冷清,這回一氣兒來了兩個喜信兒,連太後都高興壞了。您瞧延齡公主上年也下降了,您正是寂寞的時候,這會兒來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正給您錦上添花,多好!”

  她一向會說話,皇後雖對她不是太信得及,但場面上熱鬧熱鬧還是有必要的。當初因為娘家無依,倒是想過倚重宿家,但這種善於鑽營、應時而動的臣僚,絕不是能夠天長地久共處下去的。能依靠的,到底只有自己人,哪怕是親家,也比居心叵測的外人要好。

  皇後一搖三晃,走得有模有樣。武德殿的事兒寥寥過問一下,就該回她的溫室宮去了。星河把人送到門上,順帶問了一句:“頭前兒常見公主的,這程子怎麼不上宮裡來了?”

  皇後哦了聲道:“她身上不大好,大夫說不讓見風,將養一春,等交了夏就痊愈了。”一面說,一面騰挪出了配殿。

  俯身相送,把皇後送出了武德門,茵陳看著她的背影喃喃:“真的懷上了?”

  星河沒言聲,真真假假,恐怕連皇上都不能知道,何況他們。

  回身看前殿,白幡漫天,陸續有官員進來祭奠,但終究只是個親王,上了一炷香,灑上一杯奠酒,也就完了。剩下是僧道的事兒,嗡嗡地,梵聲震天。星河忙了半天頭疼,說要回東宮,茵陳忙不叠跟了上來,“我不能一個人留在這裡。”

  怕嗎?其實還是怕的。信王如果在天有靈,可能會活撕了她。星河明白她的苦衷,便吩咐管事的支應,帶她一同回了東宮。值房的爐子上吊著茶吊子,取下來泡了一壺茶,兩個人坐在窗下休息,外面有風吹進來,風裡也帶著麻布和紙錢的味道。

  星河還在考慮皇後的事兒,設在溫室宮的人回稟,近期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一切都如常。她想了很久,皇後身上沒法突破,只有把勁兒使在聞長御那頭。

  招了近身的太監,讓他想轍給那個眼線傳話,從今天起只盯聞啼鶯。到了臨盆的時候也是,看緊了聞長御和孩子,倒要看看皇後能下出什麼蛋來。

  茵陳自此算是真正成了自己人了,有事兒也不背著,這讓她很高興,“姐姐平時就是這麼操持的?”

  星河頷首,“在太子爺繼位前,都得這麼小心。”

  茵陳沈吟了下,看左右沒人才道:“您家不是不盼著太子爺繼位嗎,您家現在支持敏親王。”

  星河怔了怔,這種事兒連她都知道了,太子又不傻,能容宿家作亂才怪。

  她嘆了口氣:“沒有,我們宿家忠於朝廷。”

  茵陳齜牙一笑道:“沒事兒,您支持誰,我都站在您這邊。不過我在想,真要是這樣,當時那件裡衣不換倒好了,後頭才是一場好戲。”

  這孩子,對那些男人真夠冷酷無情。反正她不在乎最後誰做皇帝,小小舉動要了誰的命,對她來說也並不重要。

  星河撐著腮幫子看她,天光下的小姑娘,圓圓的臉龐天真可愛。她忍不住問她:“走到這步,你覺得可惜嗎?”

  茵陳說不,如果信王能規規矩矩和她相處,她還可以和他做朋友,畢竟家裡年歲相當的兄弟子侄多得是。可他太可恨,不問她願不願意就玷汙她,愈發讓她害怕男人,憎惡他們的醜東西。

  還是姑娘好,姑娘干淨,心腸也不像男人那麼壞。她這回是豁出命去的,如果星河不顧念她,把事兒抖出來,既可以除掉她一了百了,也可以讓信王遺臭萬年。可她還是費心周全了,兜個大圈子又查武德殿,又審訓狗人的,最後才挖出簡郡王,讓她有命坐在這裡喝茶。說明自己沒瞧錯人,今後能和她永遠在一起,冒險也是值得的。

  這頭正說話呢,外面傳來德全的聲音,說:“主子爺回來了?享殿都預備好了?”

  太子嗯了聲,沿丹墀上去,不經意間一轉頭,看見配殿的菱花窗前坐著兩個人,誰也沒動,眼巴巴看著他,完全沒把他當回事。

  太子覺得不大妙,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將來的歲歲年年,他都要過這樣的日子了。

  這個上官茵是什麼意思?真打算纏著星河不放了?他以前聽說過,達官貴人喜歡養個孌童什麼的,作為日常消遣。男人和男人之間弄那套已經沒什麼稀罕了,女人也興這個?上官茵思想齷齪,會不會對他得星河存著歪心思?太子一想到這個,就火冒三丈。

  他調轉槍頭直指配殿,質問茵陳,“武德殿裡忙成那樣,你怎麼還躲在這裡?”

  茵陳在他面前完全用不著偽裝,她說:“信王是臣間接害死的,您還讓臣待在那兒?臣怕鬼。”

  太子窒了下,“混賬,口無遮攔!”

  茵陳訕笑:“臣也是為了您啊,要不是臣,您看……”躺在那兒的就是您太子殿下。

  太子想想也罷,暫且不和她計較這個,“既然回了東宮,照舊好好曬你的太陽。星河很忙,別老是拖累她。”

  茵陳看了星河一眼,悄悄抱住她的胳膊,“姐姐,我就喜歡和您在一起。”

  星河很疼惜她,只管點頭,太子卻不干了,“你要是知情識趣,可以繼續留在東宮。要是討人嫌,就請你出宮回上官家去。”

  這句話捅到了茵陳的肺管子,她做這麼多,都是為了履行和星河的約定,要不然她才懶得管他霍青主的死活。這會兒倒好,他打算過河拆橋了,她也不急,嬌憨笑道:“您別忙攆臣,臣將來還要給您充後宮呢。”

  太子斷然拒絕:“我不答應。”

  她想了想說也行,“那讓星河姐別嫁給您,反正臣只要跟著她,她嫁誰臣都沒有意見。”

  太子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也就是說將來必須過這種三人行的日子,再湊個德全,就可以天天開牌局了?他絕望地看向星河,“你說句話啊。”

  星河也很為難,“您讓我說什麼?”

  這回的事兒,真的要感謝茵陳,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裡衣從入武德殿到交付夕郎手上,裡頭至多不過兩柱香,這麼短的時間,任他們通天的本事也來不及動手腳。做人不能喪良心,答應的事兒就應該做到,又不要誰上刀山下油鍋。況且和茵陳做買賣的是她,本來和他也沒多大關系。萬一將來真的有幸,能和他走下去,他兩個一塊兒接受也不吃虧,反正茵陳對他不感興趣。

  太子卻覺得生受不起,知恩圖報有很多辦法,不一定非得捆綁在一起。別的男人三妻四妾,自己卻要和女人爭寵,一瞬發現這世界都顛倒了,他這個太子當的,終於有了混不下去的錯覺。

  “你是女人,學學你星河姐,將來正常找個男人嫁了不好嗎?”

  茵陳輕輕微笑,“如果臣這麼想,信王不是現成的麼,何必舍近求遠?”

  面對一個有恩於你的人,太子自發就落了下乘。他滿臉的不甘,拽著星河的手說:“走,跟我上麗正殿去。”

  進了正殿,太子直言不諱,“這樣不是辦法,她又不是你的尾巴,就是親姐妹也沒有非嫁一個人的道理。”

  星河皺了皺眉,“我不想為這事兒和您爭執,她已經夠可憐的了,葬送了前程保全您,您還擠兌她。”

  太子支吾了下,發現自己好像確實有點不近人情。要留下她,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先得約法三章,“我沒有旁的要求,只要她不妨礙咱們親熱。我在的時候,不許她戳在我眼窩子裡。”

  星河紅了臉,“什麼親熱,您說話都不帶拐彎兒的。”

  太子決定做一下示範,撅著身子在她嘴上親了一下,“就是這樣。”尤覺不足,伸手在她胸前又抓了一把,“還有這樣。”

  春天將要交夏的當口,衫子都很薄,薄薄的一層罩衣,裡頭是薄薄的一層抱腹。不像冬天那會兒,一拳打上去都無知無覺的,這會兒是圓是方,全在掌心。

  總之是惹毛星河了,她蹦起來連揍他好幾下,“不要臉!臭不要臉!”

  太子手忙腳亂抵擋,“我早就想這麼干了。”

  死不認錯,這種人通常多揍兩下就服帖了。那無恥的一握,力道總在她心上,她氣得面紅耳赤,兩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警告性地一掐,“我也早就想這麼干了。”

  可他反而不掙紮了,攤著兩手說:“你掐,我知道你舍不得。你要是真那麼狠心,這次就該站干岸。”

  她一瞬心頭茫然,想起武德殿裡的信王,雖說自上回他帶人臭揍年世寬起,她就察覺他目的不單純,可年紀輕輕的,死得又那麼慘,難免讓人唏噓。

  她把手從他脖子上拿下來,怏怏說:“別鬧了。”

  他攬她入懷,“事兒過去了就不要想,他說過,時也運也,誰棋差一招都是死,今天躺在那裡的人換做我,他也不會懊悔。兄弟情義到這裡就盡了,我都不難過,你有什麼好難過的?”

  她把臉埋進他衣襟,聞見清淺的茉莉香,心裡慢慢安定下來。

  日影移過來,照在她的妝花官靴上,她仰起頭喚了他一聲,想和他談談宿家的事兒。他也應她,低下頭認真看著她。可是她忽然又不敢了,這事兒太大,沒有征得她父兄的同意,她不能擅作主張。

  算了,暫且就這樣吧。她說沒什麼,“信王回頭怎麼發送,太常寺定下流程沒有?”

  太子說:“入雍陵,在享殿停上四十九天再下葬。那裡有母後,這樣他下去就不會孤苦無依。也是因為這個,我沒把他做的事抖露出來,否則他連皇陵都進不去。終究兄弟一場,我不忍心讓他當孤魂野鬼。”

  所以才有了那個諷刺的謚號,皇帝始終被蒙在鼓裡,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太多打擊,短短半年,失去兩子一女,如果個個罪有應得,那這個皇父就當得太失敗了。

  她嗯了聲,偎著他說:“今兒皇後上武德殿來了,我許久沒見著她,今天乍一看那肚子,大得厲害。”

  “像真的嗎?”

  她遲疑了下,“說不上來,我進宮後也沒見過誰懷孕,就看她行動笨重的樣子,好像有幾分真。”

  太子嘆息:“你啊,什麼都能,就是這上頭欠缺點兒,沒什麼見識。最好還是得自己懷一胎,這麼著就知道真假了。”

  他見縫插針占便宜,她怨懟地白了他一眼,“我說真的。”

  他無賴道:“我也說真的。至於皇後是否懷孕,我可以告訴你,沒有。”

  她有些納罕:“為什麼?”

  “因為我指使人在她的吃食裡加了碎骨子啊,那東西平常人用了能清熱除煩,孕婦服之有墮胎奇效……”他在她震驚的目光裡笑得坦然,“你別這麼瞧著我,橫豎連服了三天她還健在,就只能說明她的肚子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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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6:51


  “您可真是……什麼事兒都干得出來。”

  幸好皇後沒有真的懷孕,萬一那味藥下去把孩子打下來了,又是一出慘絕人寰的人倫悲劇。

  太子臉上神情淡然,“我被人坑害不只一回了,明裡暗裡,九死一生,到今天還活著,算我命大。右昭儀之所以登上後位,我記得還是咱們那天閑聊定下的,要不憑她?人老珠黃,聖眷不再,沒有我在皇父跟前舉薦,恐怕八百年後都輪不著她。可人就是這麼得隴望蜀,剛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兩天,飄飄然覺得自己長行市了,開始滋生別的欲望……”他無奈地衝她笑了笑,“這就是人性。”

  所以對付惡人,使善的手段,壓根兒沒用。

  星河琢磨了下,“皇後和聞長御同時宣布有孕,是為了將來狸貓換皇子?”

  他依舊高深地微笑,“也許吧。”

  什麼叫也許呢,除了這個,也沒有旁的說法了。只是這事兒,最後也得看天意,萬一生出來的是女孩兒,想必皇後也沒什麼奔頭了。不過孕婦有兩個,孩子只有一個,到最後聞長御都是被犧牲的那個,說起來也怪可憐的。

  她扒著他的衣襟道:“橫豎碎骨子都預備了,怎麼不干脆往聞長御碗裡也加點兒?”

  太子搖頭,“那不成,萬一真打下兩個孩子來,皇父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我,這回再使苦肉計可沒人相信了。”再說聞長御的那個孩子留著有用,他最後卸了宿家滿門職務就靠那個孩子,所以這孩子在落地前都得好好的。惠後小算盤打得劈啪亂響,大概沒想到黃雀在後,有時候人不能太自作聰明,做得越多,紕漏越多。現在就等著皇後宣布臨盆,到那天才真叫精彩。一舉肅清政敵,最後還能抱得美人歸,光是想想,就叫太子爺心花怒放。

  他喜滋滋的,高興起來還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星河不知道他想干什麼,一味地打聽:“您打算怎麼處置?光探出皇後沒懷孕也不頂事兒……您是打算她抱走聞長御的孩子時戳穿她?”

  太子同情地看看她,虧她還是控戎司指揮使,能想到的就只有這些嗎?聞長御起先的孕事,可能確實讓皇後動了抱養的心思,但後來情勢急轉直下,她就改主意了。現如今留著長御無非兩點作用,一是多一成得男的勝算,二是用來栽贓害人。至於害誰,普天之下只有東宮是絆腳石,對惠後來說,他日青霄登基也比他登基要強。誰讓他不好控制呢。

  他滿腹算計,面上卻一派自然。星河這麼問,他便不住點頭,“就是這樣,抱養畢竟和嫡出不一樣,讓她弄個孩子熱鬧熱鬧就完了。一個四十來歲沒兒子的繼皇後,萬事還都喜歡爭一爭,早知今日,當初不如保舉梁夫人,畢竟老三一看就不是當皇帝的料。”

  他可能有點敲打的意思,星河倒不以為然。本來就是,敏親王要是也和簡郡王一樣精明,宿家也不會臨時換了方向。

  宮裡忙於操持信王的喪事,宮外的簡郡王府冷落且蕭索。

  因為北地戰事剛結束不久,簡郡王在這次大戰中立有軍功,因此府邸得以保留下來沒有收繳,用來安置他的家小們。

  王府距離皇城並不算遠,但兩邊的喪事卻是天壤之別。簡郡王被勒令自盡,負罪而死的人沒有資格大肆舉喪,也沒有信王那樣的福氣進皇陵。分了府的皇子們薨逝都是單獨建墓園,但二十多歲,誰會想得那麼長遠?禍事從天而降,簡郡王卻連快像樣的葬身之地都沒有。

  星河坐在衙門裡,聽說了心頭也有些悵然。那些女眷們處理家務尚可以,外頭興土動工什麼的就褶子了。家裡缺了個人,又是獲了罪的,根本沒人敢上門幫忙。墓地弄不好,就不能順利下葬,不下葬停在王府裡,簡郡王就該腌鹹魚了。

  “還好,”江城子說,“霍家出了一個不怕惹事的,樞密使幫著料理了,在城外擇了一塊地,一氣兒指派了二十多個泥瓦匠修園子,勒令三天內就修成。”

  星河聽了才覺踏實,轉頭想想霍焰其人,起先覺得不好攀搭,武將出身的必定心腸很硬。可是後來才慢慢發現,這人正氣,哪頭也不沾,但緊要關頭能夠伸手拽你一把。

  就說簡郡王這回的事兒,朝野上下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他能站出來救急。其實他還是摸準了皇帝的心思,青鸞雖可恨,但人死債消。終歸皇家血脈,總不能讓他暴屍荒野。

  “人犯正法到落葬,都歸控戎司管。”她指派江城子,“上城外瞧瞧去,簡郡王已經給奪了爵位,墓園的規格不能逾越,否則不好向上頭交代。”

  江城子道是,壓著刀匆匆出去了。

  星河朝外望了眼,明朗的日光下,漫天都是飛舞的柳絮,乍一看艷陽大雪似的。中晌有點犯困,她撐著書案打瞌睡,剛要入夢,聽見外面千戶的聲音,恭恭敬敬叫了聲“宿大人”,她略微一愣神,知道八成是家裡人來了。不多會兒就報到了門上,番子隔窗說:“回稟大人,樞密院副使到了。”

  她忙說“請”,起身到門前相迎,星海絳袍銀甲從抄手遊廊上過來。她喊了聲“哥哥”,星海遙遙頷首。她抬手一擺,把內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接他進門,給他斟了杯茶才問:“今兒怎麼上我這兒串門子來了?”

  星海說:“衙門裡事不忙,得空過來看看你。這回的事兒不小,一下子折進去兩位王,我就想問問你,對這事兒有什麼看法。”

  有什麼看法,她也參與其中了,能有什麼看法?星河摸了摸鼻子,“事態嚴重。”

  星海點頭,等她下面的見解,可是她搖著扇子扇起了風,嘀咕著:“天兒越來越熱了。”

  星海有些無奈,要不是形勢嚴峻,他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朝堂上如今只剩兩位皇子了,本來四人相互制衡,只要簡郡王和太子鬥個兩敗俱傷,剩下的信王無兵無權尚且好對付。可是如今最厲害的留到了最後,繼續下去壁壘分明,大夥兒的立場就只能放在台面上了。

  “想個轍補救一下吧,如果能證明這次的陰謀和太子有關,那麼敏親王就能立於不敗之地。”星海灼灼看著她,“星河,我知道你有辦法。”

  星河一驚,心頭作跳起來,“我能有什麼辦法?”

  星海並沒有同她說旁的,只道:“爹昨天和我詳談了,太子即位是大勢所趨,可一旦他登頂,接下來必定大刀闊斧肅清朝綱。哪個皇帝能容忍內閣裡有個反過自己的臣僚?爹會是頭一個開革的,接下去就是我,然後是宿家旁支的兄弟子侄。你和他有情,家裡人都知道。”他臉上有尷尬之色,兩個人壓斷了鋪板的事兒,確實也鬧了一天星鬥,“可即便有情,他也不可能縱著外戚坐大,除非他是個昏君。想來想去,只有這樣,打鐵要趁熱,趁著皇上還沈浸在悲痛裡,把太子拽進去。如此不費一兵一卒,咱們就能穩坐釣魚台。”

  確實,這是個萬全的法子。不用捏造太多,只要說太子本來就知情,是他命茵陳換了信王裡衣的,如此一來他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然而如果她一開始追求的就是這樣的結果,當初何必還要費那麼大的力氣?

  她心裡不贊同星海的做法,囁嚅著:“家裡好了……好得起來麼……”

  星海愣住了,“你當初不是立下豪情壯志,說想攝政的嗎,怎麼現在改主意了?”

  星河說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兒已經過去好幾天了,現在揭發,只怕會被視為同謀。太子本來就是太子,他犯不上去害信王,這種做法於理不通。如果非要這麼牽扯,我料皇上也未必會拿太子如何,畢竟死的已經夠多了,再有人出事,就真的要動搖大胤根基了。太子緩過神來,到時候宿家怎麼收場,你想過沒有?他這人可不好糊弄,回頭再落個滿門抄斬,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呢。”

  事兒都有兩面性,你這麼說,他那麼說,各有各的依據。可星海心裡門兒清,他這妹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說起權力就血紅著兩眼的戰士了,年紀不大,大約想歸隱了,實在可惜。

  她不答應,也沒辦法,星海退一步說:“我琢磨過,這條路走不通,那就只有投誠示好。你先沈住氣,我這頭找機會探探他的口風。不過探不探結果都是一樣的,要想相安無事,只有辭官。”

  他慘然一笑,讓星河感覺到了末路的恐慌。

  辭官……說得輕巧,哪裡那麼簡單。多少盛極一時的官員在回鄉的路上被殺,就算他們這支放棄了,其他宿家子弟,也願意落個慎齋公那樣的下場嗎?

  星海帶著沈重的心情離開,星河一個人呆呆坐在公堂上,兩旁劍戟林立,她忽然很怕,害怕有朝一日星海被收繳了兵權,結局遠不如簡郡王。

  哥哥既然讓她暫且沈住氣,她也就沒有聲張。接下來的半個多月太子日漸忙碌起來,經常是她回東宮看不到他身影,等他回來,她已經往他坦裡去了。

  也許這才是一位儲君正常的狀態,既然監國,那朝堂上的事都要靠他決斷。他經手的不單是稅賦營田等,也有布軍屯兵。樞密院被分解成五軍都督府後,正副使的職權略有高低,但不至於哪一方獨大。但隨著宵禁的完全被取締,五軍都督府的權力開始正式分割,正副使的職權有一部分被轉移到了新設的樞密同知手上,霍焰交付了兩成,星海卻損失了近一半。

  她再見到星海時,他目光微漾,什麼都沒說。太子為京畿軍事分流的決心擺在眼前,國事上他不賣任何人的賬。

  所以有些事根本不能說,撒個嬌抱一抱就能讓他昏頭,那他就不是霍青主了。

  茵陳看她憂心忡忡,問她怎麼了。她把太子削星海兵權的事告訴她,她哦了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太子這人記仇嘛。做京官兒本來就不容易,像我們家似的,外放在邊關倒還好些,畢竟看不見就想不著。”說罷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要是太子敢把您家趕盡殺絕,我就回去鼓動家裡擁戴敏親王。就說信王本來要娶我,太子逼我動手腳害死了他,等太子將來繼位,一定不會放過上官家,這麼一來您這頭勢就大了。”

  星河聽了,簡直要驚嘆於她的城府,其實這孩子一點兒都不傻,她只是沒把心思用在正途上罷了。往好了說,她確實可以助她;但往壞了說,如果哪天她倒戈一擊,倒也是件十分棘手的事兒。

  茵陳眨著一雙晶亮的眼睛,見她這麼看她,乖巧地依偎過來,“姐姐您不用怕。”

  星河在她發上捋了捋,“你是個好姑娘,應該過上好日子。”

  她嘻嘻笑道:“我的好日子就是和您在一起,太子想抬杠時奉陪一下。”說罷頓下來,覷著她說,“您答應我的,難道要反悔麼?”

  自然不能,一口唾沫一個釘,她從小就這麼局器。

  茵陳滿意了,笑道:“您瞧太子爺多忙,以後他整宿處理政務,您一個人也不怕寂寞。反正有我陪著您呢。”

  她是拿她當全部了,星河一瞬感覺責任重大。可她也不是全然信任她,到底這樣的喜愛來得太莫名,愛親近是一回事,親近到赴湯蹈火,那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可太子說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上官茵這個怪胎喜歡你,就像女人喜歡男人那樣喜歡你。”

  星河被他說得一臉茫然,“可我是女的啊。”

  “那也沒關系,她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你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但她什麼也給不了她,也許還會拖累她一輩子。她想去和茵陳好好談談,太子卻說:“沒什麼可談的,她要的只是陪伴,還有以後沒有男人往她床上鑽。”當然後面一點更重要,前面一點倒不難解決,本來她在東宮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她也會給自己找樂子,活得十分瀟灑滋潤。

  一個姑娘單純地想找個女孩兒作伴,在星河看來很難理解。她雖然不渴嫁,但還知道年紀到了要找個合適的人家。約定必須遵守,茵陳想留下就留下,等將來想明白了,再想嫁人也不是難事。

  至於她自己,最近一腦門子官司。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她感受到了,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意同太子撕破臉,但他如果真把宿家逼進死胡同,那她也只好拼死搏一搏了。

  你死我活,原本政鬥就是這樣。靠著兒女情長討人情,討得了一時,討得了一世嗎?連惠後都知道,主動權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裡,她在官場上混跡了這麼多年,這點從來沒敢忘記。

  近來衙門不忙,自從上次春闈的事過後,著實太平了很長一段時間,頗有河清海晏的氣像。星河從衙門下值得也早,入了夏,幾乎要到酉末天才暗下來。從什剎海到皇城的這一段,路上有各式的小攤兒,有賣豆腐腦的,還有賣果子的。她經常租上兩只碗,給茵陳和蘭初帶吃的回去,每回她們都很高興,可這回茵陳吃了腦花兒不大舒服,仰天躺在躺椅裡,肚子鬧起來,頭上冷汗直流。

  星河張羅叫太醫,東宮有專門的太醫署,和溫室宮一樣,造冊記檔,不和宮裡別處夥著用人。茵陳躺在那裡哼哼,星河把太子也鬧來了,他本來就不待見她,幸災樂禍說了聲該,“誰讓你們饞,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敢往嘴裡塞。這回好了,饞蟲要給毒死了,阿彌陀……”

  佛字還沒說出來,太醫回身看向他,手拱了放,放了想想又拱起來,“主子爺,臣把出喜脈了。”

  “什麼?”太子瞠目結舌,連星河都呆住了,“喜脈?不可能,再細瞧瞧。”

  太醫舔唇坐在杌子上,並著三指,歪著腦袋又查驗了一遍,“沒錯兒,臣剛進太醫院的時候,學過兩年女科。這種脈像太容易分辨了,絕對是喜脈。”

  就那麼一回,還是在不情不願的情況下,就懷上了嗎?茵陳嚎啕大哭,星河為難地看著太子,怎麼辦呢,要是往上報,茵陳這輩子就完了,真要給信王守寡帶孩子。可不報,將來顯懷了瞞不住……皇上不是一直盼著皇孫嗎,這個也算嫡親的。

  “要不回皇上一聲兒,正好讓您交差,兩全其美。”

  太子寒著臉說胡鬧,“血脈是能混淆的嗎?你可別給自己埋禍根,二十年後又是一出長子奪嫡的好戲碼兒。”

  他的話說得毫不避諱,除了把太醫弄得一頭霧水,也給了不知何去何從的茵陳一場沈重的打擊。

  茵陳還小,遇上這種事難免慌手腳,其實她也害怕,希望這時候有個人能撐一下腰,結果太子這人良心太壞,不給她接濟就算了,趁亂還踩了她一腳。倒是星河不忍心,打發走了太醫說:“不著急,咱們從長計議,總有辦法的。”

  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算在太子頭上嗎,可他不答應。茵陳也爭氣,她說:“我好好的女孩兒,用不著糟蹋名聲倒貼人家。我的事兒您別管,太子爺只管站著瞧熱鬧就行,我自有辦法。”

  結果她連夜煎了紅花,整整灌下去兩大海。

  第二天星河去叫門,叫了半天她總不開。急起來破門而入,才發現滿床滿地的血,她躺在血泊裡,只余微微的一點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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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7:12


  星河嚇得頭皮都麻了,失聲尖叫,叫來了命婦院裡當值的嬤嬤。

  她見過血流成河的場面,對於控戎司裡行走的人來說,實在是太尋常了。可是茵陳和那些人不一樣,她是嬌滴滴的姑娘,小小的身體流了那麼多血,她覺得她的血可能已經流盡了。

  大家齊力把她抬上了炕,一屋子亂糟糟的,似乎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侍中啊……”派來近身伺候她的嬤嬤急得眼淚都下來了,當然不全是因為她的生死未蔔,還有對自己前途的擔憂。她抹著眼淚試圖為自己開脫,“昨兒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今兒怎麼就……”

  星河扭頭狠狠看了她一眼,“人從床上爬到地上,你沒聽見響動,睡死過去了?侍中要有個長短,你就跟著伺候去吧。”

  探探鼻息,雖然微弱,但還未盡。真恨這幫不經事的奴才,她厲聲呵斥:“還愣著干什麼,快去傳太醫!”

  眾人終於回過神來,找太醫的奔出門,余下的人開始忙著清掃血跡,更換鋪蓋。那血跡一碰著水,像稀釋開了似的,一蓬蓬的腥氣彌漫了整間屋子。星河心裡鈍痛起來,只怪這孩子太傻了,也因有了這件事,知道捆綁在一起的命運是再難更改了。

  她輕輕叫她,“茵陳……”

  可是她不回她,星河到這刻難免有些遷怒太子,如果他說話留情一點兒,也不至於把她逼成這樣。

  茵陳的手冰涼,要不是頸間還有脈動,真要以為她已經死了。星河盡心替她捂著,一面摩挲一面喚她:“你睜開眼說句話吧,有什麼不痛快的都告訴姐姐,我去替你辦。你還年輕,怎麼這麼糊塗……”

  她依舊無聲無息,星河止不住抽泣起來。

  這事兒太大了,很快便驚動了太子,他從中朝趕回來的時候,太醫恰巧也到了。忙讓診斷,太醫說氣血兩虧,要調息,要大補。這些其實都是套話,即便不懂醫術的,也知道這兩句。可是後面的一席話才讓人驚訝,太醫說:“能留住一條命真是好大的造化,但侍中損耗巨萬,且是強行墮胎,根基傷得太厲害,今後只怕再也不能坐胎了。”

  這席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這深宮之中誰都知道,不能生育意味著什麼。別說注重子嗣的帝王家,就是尋常人家,生不出孩子也是犯了七出的。她小小的年紀,一輩子就這麼毀了,等她醒後會是怎樣一副慘況,沒人敢去細想。

  星河追問:“有沒有什麼法子可挽回?或是用什麼藥先固住元氣。”

  太醫搖頭,“元氣都散完了,這會兒補也來不及了。”說著又去看藥吊子,“這麼重的劑量……侍中對自己也太狠了。”

  大家都怔怔的,宮裡最近風波不斷,多少性命須臾之間交代了。如今看上官侍中,雖然還剩半條命,其實和死了也沒多大分別。

  宮裡便開始流傳這樣的說法,說宿大人容不得人,上官侍中這樣的家底兒,都叫她擠兌得活不下去,這宿大人的妒性兒實在是太大了。

  星河又背了黑鍋,反正她的名聲一向糟糕,也不在乎多這一項。

  可這事兒私下傳倒罷了,傳到了皇後耳朵裡,她便借著機會大驚小怪了一番。

  “早前信王舉喪那會兒我就說了,上官侍中應該盡一份心力的,哪知她一口咬定了沒牽扯,誰也沒法兒不是?這會兒來了個孩子算怎麼回事?倘或是太子的,那可是咱們大胤的皇長孫,就這麼沒了?還是因宿大人的緣故?這事兒應該呈報皇上,可不能就這麼囫圇帶過了。”

  於是星河和太子都被傳來面聖,皇帝對星河的小肚雞腸大為寒心,從她的無所出,一直懷疑到了她任錦衣使的能力。

  星河跪在地上只管受訓,她終歸是要保全茵陳的,讓上頭知道她打了信王的孩子,那還得了麼?

  一直被夾在中間的太子沈默了良久,忽然道:“這孩子確實是兒子的,不過先前一直沒注意到罷了。前天夜裡侍中睡覺不老實,從床上摔下來了,孩子也因此不保,和星河沒有半點關系。”

  他這麼認下了,星河心頭倒一松,皇帝卻懵了,“你……那為什麼還要送到武德殿去?不就是因為你不喜歡她,才打發她的嗎?”

  太子耷拉著腦袋嘆氣:“這事兒……說來話長。兒子有回喝醉酒認錯人了,並不是兒子情願的。事後兒子是打算把她要回來,可還沒等我開口,青葑就出了意外。她回來後誰也沒當一回事,要不是這回摔掉了孩子,大夥兒都蒙在鼓裡。”

  皇帝聽得惱火,“糊塗!”

  太子忙躬下了腰,“是,兒子糊塗,皇父教訓得是。”

  皇帝還在琢磨:“據說是用紅花打下來的,怎麼又成摔掉的了?”

  太子撒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他說:“大內紅花是禁藥,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開這味藥?兒子年後剛和皇父發下宏願,說今年要給皇父抱皇孫的,沒想到天不從人願。兒子為此難過了好幾天,皇父要怪罪,兒子也認了,但要是聽了小人讒言,那兒子就太冤枉了。”

  這麼一來皇帝也沒法子了,蹙眉道:“命裡無緣,不能強求。”看了跪地的星河一眼,“你起來吧,朕原說以你的眼界,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只是你自己為什麼不辯解?”

  星河俯首道:“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大家心裡都不痛快,怒氣總得找個人發泄。臣瞧皇上和主子悲痛,侍中這會兒身子又弱,臣受兩句責罵,也是不打緊的。”

  太子暗暗撇嘴,瞧瞧這深明大義,豈止是感天動地!她們倆做的那筆交易,最後還得他來承擔。

  果然皇父發話了,“事已至此,給人家一個名分吧。朕和她父親是幾十年的老友了,孩子鬧成了這樣,上官氏面上交代不過去。”

  太子眼前一黑,心說這輩子果然是擺脫不了了。上官茵的謀策和她的年紀不相當,她鬧得這麼大,無非是怕他只要星河不要她。這麼一來驚動了皇上,借皇上之口逼他就範。計是好計,但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瞥了瞥星河,這個缺心眼兒滿臉希冀地看著他。他把心一橫道:“那就遵皇父的令,封個良娣吧。”

  皇帝道好,良娣在太子妃之下,但已經是極高的位分。至於他究竟要把太子妃的位置留給誰,大概也不言而喻了。

  從立政殿出來,太子悶悶不樂。星河說讓他看樹上的唧鳥,他連理都沒有理她。

  “惠後多嘴的毛病,到今天都沒治好。”他邊走邊道,“這樣的女人,不光可恨還可殺。”

  有時候人做一些事,未必利己,只是為了讓對手難受。惠後上皇帝跟前告狀,除了想讓上官茵背負殺害信王遺腹子的罪過,就是暗指星河善妒,不容人。好在太子把事兒扛下來,最後不過賞出去一個位分,避免了其他損失。

  “你看,上官茵成了東宮內命婦第一人,你有什麼感想?”太子問星河。

  星河說:“您干得漂亮,腦子轉得也快。”

  太子臉上的不甘又擴大了一圈,“你答應上官茵要帶著她嫁人的,現在她充了我的後宮,接下來就等你了。”

  可是她笑了笑,沒說話。

  茵陳已經醒了,整天靠著床架子喝補血的湯藥,聽說自己封了良娣,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追著星河問:“姐姐什麼時候嫁給主子?反正我已經受冊封了,您再一進來,齊活兒啦。”

  星河無奈地看著她搖頭,“你就為了讓主子甩不掉你,這麼坑自己?”

  她被看穿了,紅著臉說:“其實我也不單是為了逼他發話,最要緊一宗是為了您。”她笑著,眼睛裡有淡淡的波光,“我從小識草藥,知道吃多少能永絕後患。您將來跟了太子爺,天長日久難免忌憚我,只要我生不了孩子,對您就沒有威脅。咱們高高興興在一起,您愛著太子爺,我愛著您,這樣多好。”

  星河被她這段話弄得尷尬,卻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這孩子,整天就在琢磨這些?一門心思要和她在一起,連以後可能發生的不快都預先杜絕了,只盼著心無芥蒂地相處。

  “你怎麼這麼傻呢。”星河甚至覺得愧對她,“你這麼做,叫我拿什麼臉面對你?”

  茵陳卻笑起來,“您別這麼想,我原先正發愁,怎麼向您證明我的心呢。這孩子來得正好,這回我可踏實了。”

  星河不大能理解她的想法,即便再不喜歡信王,孩子不光是信王的,也是她自己的。

  “你不會舍不得孩子嗎?”

  茵陳傻傻看著她,“為什麼要舍不得?生下來處境也尷尬,襲他父親的爵,還是給太子爺當長子?既然怎麼著都不好,還不如不生呢。再說我才多大年紀,讓我生孩子,真是怪臊的。”

  星河哭笑不得,“這有什麼臊的,四十來歲喊得滿世界知道要生孩子,這倒不臊?”

  茵陳知道她在說皇後,嗤地一聲笑起來,“我沒人家那麼大的心,所以我也當不成皇後。”一面說一面伸胳膊攬住星河,有些委屈地在她耳邊細語,“姐姐,我太喜歡您了。”

  這份喜歡來得沈重,星河捋捋她的頭發道:“這會兒什麼都別想了,好好養身子。身上虧得那麼厲害,小月子裡沒調理好,將來要留病根兒的。”

  太子對茵陳的做法只有拜服,他靠著落地罩嘆氣:“你這孩子……真叫人沒法說。”

  茵陳乜了他一眼,“那您就什麼也甭說,反正我也不樂意聽。”

  兩個人烏眼雞由來已久,即便今天她成了他的良娣,關系還是沒有半點緩和,依然不對付。

  其實很好理解,太子東宮的內命婦職位,就和外朝的官位一樣,有時候你有錢有人,還可以買官。買來的官位當然沒有那麼金貴,以物易物嘛。所以良娣的位分在茵陳眼裡和侍中沒有太大區別,可能就是官服的服色有變化吧。

  她剛受了苦,還在月子裡,太子知道不該和她置氣。被她呲打了兩句也只好包涵,摸摸鼻子回麗正殿去了。

  德全很同情主子的境遇,抱著拂塵說:“侍中這人狗啃月亮,瞎來一氣,您別和她計較。就是瞧她那架勢,宿大人儼然就是她的。這手段,嘖……要是個男人吶,您可說毫無招架之力。”

  太子白了他一眼,“就因為她是女的,爺不和她較真。再說她畢竟救過爺的命,爺心眼兒好,得饒人處且饒人了。”

  德全嘿地一笑,“可不,咱們主子爺們兒家,還和小姑娘爭風吃醋不成?不過這耗子爪啊,心狠意狠,真不是善茬兒。翁太醫說起這事兒都快哭了,說好在主子沒怪罪,那天診完了脈,您幾位當著人家面爭起來,當時他就知道孩子是信王爺的。晚上耗子爪去了東宮太醫署,管人家要紅花,說是太子爺答應的。這種事兒,誰也不好參與,畢竟當初人家是上過您床的。如今轉了一圈回來,還是您跟前人,懷了別人的孩子也說不過去。他就把藥給人家了,囑咐好了用量的,沒想到她一氣兒全煎了,總算老天保佑沒死人,要不事兒就大發了。”

  是啊,好在沒死人。上個侍中落進井裡,以自盡結的案,這個要再不明不白死了,倒也不是怕上官家有什麼異動,只是話說起來不好聽,星河又得倒黴催的背一世黑鍋。

  太子垂首嘆了口氣,“這倆人湊到一塊兒,夠我受的。”

  德全眨著小眼睛說:“哪兒能呢,說破天您是主子,是您縱著她們,且輪不著她們欺負您。”

  太子只有從他這兒尋著一點安慰了,拍了拍德全的肩說:“你聽著,往後但凡我和宿大人在一塊兒的時候,你就給我盯緊耗子爪,別讓她出門。這個沒王法的,急起來我的寢宮她也敢闖。”

  德全點頭不叠,心裡暗暗嘀咕,情敵換成了女人,可憋屈壞主子啦。不能打不能罵,得看著宿大人的面子。不過這個半路出家的侍中先一步得了位分,世上的陰差陽錯真是叫人猝不及防啊。

  雖然誰也沒把她的良娣當回事兒,但見了她要行禮那是一定的。畢竟人家如今是東宮第一女主兒,耗子爪背後還能瞎叫,當著面是萬萬不成了。

  天上一輪明月,太子背靠著丹墀石鶴上的墩子,側臉看上去有些憂傷。德全窩窩囊囊坐在台階上,挖空心思開解著:“主子您往好的方面想想,宿大人到這會兒也沒松口說跟您,她和宿大人有這個約定,眼下她晉了位,宿大人要說話算話,往後就得辭官跟您過日子。您看開點兒,齊人之福多好!奴才知道您認門兒,可您由頭至尾只有宿大人一個,說不過去。必要有個人頂頂缸,臣工們才不說嘴。往後您就一位皇後,一位昭儀娘娘,也甭分什麼左右了,一後一妃,怎麼樣,不賴吧?”

  其實這麼說來耗子爪是他的福將,但要是這福將將來別整天肖想他的皇後,那就沒什麼不圓滿了。

  太子又嘆一口氣。

  德全撓了撓頭皮,“奴才也得想想轍,怎麼討她的好兒。奴才是狗眼看人低了,本以為她沒這個造化跟您的,以前沒少給她小鞋穿。這會兒人家屎殼郎變知了啦,我得服個軟兒。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過去就過去吧,免得人家讓我上東北五所刷官房,我也得乖乖聽命不是?”

  太子看著他那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兒,不厚道地笑起來:“劉大總管也有今兒!”

  德全臊眉耷眼說:“那怎麼的呢,要不人家說姑娘是家裡的祖宗奶奶,誰也說不準將來有多大出息。您瞧您能封她個良娣,也沒說賞奴才個寶林當當……”

  話沒說完就挨了太子一記踹,他說滾,“少來惡心我。”

  那頭配殿裡的星河站在檻窗後面,手裡盤弄著他給的蜜蠟手串,遙遙望著月色下的人影。

  今兒是十五,清輝照著殿宇和丹陛,放眼過去滿世界籠上了一層稀薄的藍。

  藍上有銀霜,不是真的霜,這入夏的天兒,霜早就沒了蹤影。有的只是蟲袤連綿不絕的鳴叫,從牆根兒下,從草叢間,從磚縫裡……不住地往外傾瀉著暑氣,聽上去氣急敗壞。

  茵陳已經能下床了,挨在她身後看,輕聲說:“姐姐,您心裡想的那些,和主子說吧。我知道您顧忌,家裡幾十口人呢,鬧得不好全完蛋。可是朝廷這會兒革新,他監國,新官上任,要緊頭一條就是立威。聽說樞密院又設了個什麼同知,把正副使的權給分了,他這人有長性,今兒一點兒,明兒一點兒,早晚把兵權全給您哥哥卸了。那哥兒四個,本來只有簡郡王能和他爭個高下,現如今那位投胎去啦,敏親王又是個忤窩子。您和他好好說說吧,看他怎麼答應您。要不讓您哥哥和我們家似的,領兵戍邊去,回頭軍功卓著也是個出路,您說呢?”

  星河回身笑了笑,“我這兩天也這麼想,敏親王那頭能倚重的只有我們家,他又是個沒決斷的人,扶植這樣的主兒,成了滿門顯貴,敗了人頭不保。說一千道一萬,是我當時不夠狠心,要是憋住這口氣,事兒不就成了麼。我哥哥那天探了他的話頭,可惜他有意繞開了說,壓根兒不接茬。我現在就是和他詳談,他的態度無外乎兩點,一讓我跟他,二讓宿家歸隱,有什麼可談的。”

  茵陳說:“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得想轍。”

  她點了點頭,復悵然:“騎虎難下,路越走越艱難了,怨我。”

  琢磨一夜,頭昏腦漲。第二天上衙門裡辦差,又接了上頭的密令,叫嚴查戶部尚書桂佛海。上回南北兩場戰事,把個空空的國庫扒光了呈現在所有人面前。窮人家過不下去了,還能上闊親戚家打秋風,一個國家沒錢沒糧,誰來賑濟你?這兩年沒有大興土木,也沒鬧過災,錢糧不知所蹤。戶部官員拿了幾摞無頭爛賬來蒙事兒,太子忍無可忍,決定掏一掏池塘的老淤泥了。

  控戎司本就是領皇命辦事,既然說查那就查吧。星河坐在堂室裡分派人手,徐圖之進來回事,一看人多暫且退到了一旁。等人都散了才壓聲道:“大人,延齡公主進宮了。”

  她哦了聲,“幾回探了都說重病不見人,怎麼進宮了?”

  徐圖之說:“見不得風,一抬小轎直接抬進宮的。”

  她凝眉算計,看來皇後的“產期”將到了,公主進宮,還是為了便於操作。目下皇後跟前是安插不進任何人手的,只有寄希望於聞長御那頭。

  她坐在圈椅裡,慢慢長舒一口氣:“傳令下去,讓徐行之和金瓷嚴守安禮門和內重門。皇後誕下皇子之前,片刻不許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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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7:41


  徐圖之領命承辦去了,她在空空的堂室裡坐了良久,看外面日光如傾,左右覺得不安心,拿起涼帽走了出去。

  回東宮,現在手上的差事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皇後的孕事。可她是東宮女官,管事管不到北宮去,必要找茵陳頂著良娣的銜兒,才好以串門子為名,探一探延齡公主的虛實。

  正坐在窗下吃果脯的茵陳聞言,立刻整了衣冠說走。東宮和北宮是沒有捷徑可直穿過去的,兩個人打著傘一路往北,過了佛堂院的隨牆門入安禮門,挨著金水河搖搖晃晃遊玩似的,遊進了溫室宮。

  皇後的寢宮麼,早就不是先前那個可有可無的右昭儀的規制了。茵陳這是頭一回來,看看滿壁的金碧山水,直覺得眼暈。

  皇後顯然對外客的造訪並不歡迎,但因為上官茵有了正經的封號,也算半拉婆媳的關系,所以且要讓她三分面子。

  她前腳進門,宿星河後腳就跟了進來。原本結成同盟時,她可以是很好的一柄利刃,但自己中途改了主意,有些事不需要借助外人之力也能辦成,就擅自把這柄利刃閑置了。現在看來,請神容易送神難。當這柄利刃扭轉刀鋒時,確實變成極大的阻礙,讓她不得不費心思去應付。

  茵陳臉上一派純質,坐在玫瑰椅裡,笑著說:“娘娘如今身子是越來越沈啦,我前陣子身上不好,晉位後也沒來瞧過娘娘。今兒趁著得閑,上您這兒給您請安來了。近來天氣燥熱,娘娘要防著暑氣兒,大喜也就是這兩天的工夫了吧?瞧娘娘精神頭很好,小皇子落地必定結結實實的。”

  她一頓客氣話,皇後也不好做臉子,只是虛應著:“承你記掛,我這兒一切都好。上回讓人算了時候,左不過也就這兩天罷了,要是趕得巧,怕正和聞長御同天呢。”

  茵陳哦了聲,回頭衝星河一笑,“那倒確實是巧了,我年輕,也不懂這個,聽老輩兒說,就是同天有孕,同天生產的也不多。說有的孩子性子急,早早出來了;有的孩子性子慢,願意在娘肚子裡多呆兩天。”

  星河莞爾,沒好說只有催生才能掐得那麼準。為了讓皇後下台,她周全著:“那也沒準兒,天底下巧合的事多了,鬧得不好哥兒倆一樣的脾氣,湊個好事成雙,也是有的。”

  茵陳笑得兩眼彎彎,“那是那是,這麼著可真是天大的福氣了。”說著左右看,“聞長御怎麼不見呀?我還想給她問個好呢。”

  皇後不大耐煩,隨口應了一句:“先頭還在的,吃了一塊蒸糕,說堵在心上了,想是回去歇著了吧!”一面有意衝底下人吩咐,“把長御叫來,就說上官良娣要見她。”

  “不不……”茵陳忙道,“娘娘代我問個好就成了,怎麼能讓懷著身孕的人遷就我呢。不過……長御畢竟懷著龍種,這麼長時候了,還不晉位,這是為什麼呀?”

  橫豎茵陳是不怕得罪人的,她說話直籠通,專捅人肺管子。

  不讓長御晉位,當然是為了便於控制。一旦有了名分,就得另外指派宮室。一個懷著皇帝血脈的女人,脫離了掌握就像魚入大海,到時候誰又買誰的帳?所以這聞長御也是個可憐人,正經懷著龍種,皇後卻不松口。皇帝又不管內闈的事兒,她落在皇後手裡,將來是個什麼了局,誰也說不上來。

  皇後對外自有一套合理的說辭,“位分不過一句話的事兒,我是想著等她生完了,給她來個雙喜臨門。長御跟了我十來年了,換了不知冷熱的人伺候她,我也不放心。索性留在我這兒,底下人熟門熟道一塊兒照應了,也省得麻煩。”

  茵陳立刻做出了滿眼的崇敬:“娘娘這心田真沒說的,長御多大的福澤啊!”說罷又抿唇一笑,“我中晌聽說延齡公主入宮了,小時候公主還給過我糖吃呢,多年不見,公主好麼?”

  皇後說好,“她瞧聞長御去了,她們自小交好,有好些私房話要說呢。”

  這麼一來就斷了念想了,人家說私房話,哪個不知趣的硬往前湊?反正溫室宮就是這麼個情形,要見長御見不著,要見公主也見不著,那還在這兒干什麼?瞧皇後那張要死不活的臉?

  茵陳回身對星河說:“我坐的時候長了,小腿肚子轉筋了。”

  星河忙道:“我給你捏捏。”

  她說不,“活動活動就好了。”邊說邊起身,對皇後拱手道,“來了這半天,擾了娘娘清淨,您目下可得好好休息。那咱們就走了,等小皇子落了地,再來給娘娘賀喜。”

  皇後巴不得送走瘟神,因此連句“常走動”之類的客套話都沒說。只是偏過頭吩咐跟前宮女:“替我送送上官良娣。”

  行完了禮,茵陳和星河從溫室宮退了出來,茵陳咂咂嘴,“這皇後,真是好大的做派。上年冬至我在山池院看見她,那時候還是個謹慎周到的模樣,這會兒搖身一變,充上大鉚釘啦。”

  星河轉過視線看向遠處宮闕,嘆息道:“人嘛,在什麼位置擺什麼姿態。先皇後大行後,她叫左昭儀壓了整整八年,這八年來後宮誰記得還有個她?等到一朝揚眉吐氣,可得好好松快松快,擺架子,翻臉不認人了,什麼都干得出來。”

  “不就是窮開心嘛,我看皇上到這會兒也沒把她當回事,要不她那肚子裝得了才怪。還有她娘家,一個兄弟從騎都尉提拔成了射聲校尉,從六品換正五品,這算什麼?皇後外家每必封公侯,到她這兒全不算數了,這皇後干得也窩囊。”

  大概正因為窩囊,才會生出蠻橫的野心。不甘於逢年過節才被搬出來,就得憑借為數不多的機會努力爭取。

  回到東宮時,天色已經不早了。這會兒上衙門,坐不了多久還得回來,索性不去了。她進麗正殿,在裡頭美人榻上眯瞪了一會兒。茵陳是個通透的姑娘,她不會沒頭沒腦纏著人不放,知道什麼時候撒嬌討巧,什麼時候各玩兒各的。

  夏日的午後,四面檻窗洞開。窗上垂掛著一層薄薄的綃紗,從暗處往明亮處看,有種如夢如幻的味道。殿前的廊廡外金絲竹簾半卷,高低錯落的光越過金紅闌檻投在細墁上,偶然一陣風吹來,一排竹篾發出輕輕的脆響。

  如果無事,這樣的時節正是最好的時節。

  星河還記得自己初入宮那會兒,太子沒到肩挑社稷的年紀,她伺候他練完了字,就趴在旁邊的小桌上午睡。初夏已經熱起來,穿著薄薄的衫子,身上捂出一身汗,連頭發都濕津津的。夢裡感覺到無邊的涼意,夢見自己在花樹下挖酒,醒來卻發現太子正在給她打扇。

  小小的少年,眉目朗朗,她剛醒來迷迷糊糊的,辨認不出他是太子還是越亭。懵了半天才回神,正要開口說話,太子指了指她臉頰下的桌面,“夢見什麼好吃的了?瞧瞧這一臉的唾沫!”

  唉,青梅竹馬,兩無猜疑。雖然後來知道是他有意倒水誣陷她,回想起來依舊感覺溫暖。

  其實他們都是渴愛的人,要不是和她一同進宮的那個女侍中的死打醒了她,她會覺得這樣的日子也很好。權力的中心,沒有一天是太平的,皇子的女官將來終究是最親近的人,自然不能容一個不在掌握中的姑娘存在。簡郡王力壯,左昭儀盛極一時,當初她曾經一度活在恐慌裡。後來漸漸長大,壓抑得太久便生反心,畢竟誰也不願意受人控制一輩子。

  她翻個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迷迷糊糊中還在琢磨,明天得打探好,最後由哪一處的人替溫室宮接生。

  午後偶有涼風吹拂進來,這一覺倒睡得舒爽,一氣兒睡到了擦黑。要是沒有德全大呼小叫指派人掌燈,她大概能接著睡下去。

  太子該回來了,她揉著眼睛走出正殿,本來就發福的德全穿著油綠的袍子,從背後看上去像條肉蟲。

  他一回身,看見星河,喲了聲:“宿大人好眠啊,睡到這會子。”

  她嗯了聲,“主子還沒回來?”

  德全說是,“中朝又有政務要商議,聽說內閣的人都沒散呢。您先前睡著,我沒進去叫您,西邊溫室宮裡有消息傳出來,說發作啦,要生。”

  她腦子裡嗡地一聲,“是誰要生?”

  德全說不知道,“橫豎就是有人要生了,這會兒宮門下鑰了,沒法子探到外頭的消息。主子爺那頭應當是知道的,太醫院肯定會往御前報,等怹回來就知道是誰著床了。”

  星河粗喘了口氣,“這麼快……下半晌還沒什麼動靜呢。”

  德全說:“我是沒生過孩子,可我見過豬跑啊。我們鄉裡的娘們兒,生孩子說來就來。哪怕走在地頭上呢,肚子一疼躺下就能生。通常快的,像皇後那樣兒生過的,也就小半天功夫吧。可要是頭胎,那就說不好了,七八十來個時辰,都算快的。”

  星河站在丹墀上向西眺望,宮牆太高,什麼都瞧不見。

  靜下心來細想想,可能有些草木皆兵了。不管皇後出什麼麼蛾子,剛落地的毛娃娃,得長多少年的道行才能和太子比高下啊。就是怪叫人不忿的,皇後辦事忒不地道,原想著左昭儀野心大,換個老實頭兒給她尊榮,大家相安無事,沒想到最後養虎為患。真要懷著皇子,生下來也沒什麼,太子和他差著二十多歲,未必不疼愛這個幼弟。可問題出在皇後謊稱有孕上,這就說明她不會就此罷休,將來必定有更大的動作……

  奇怪,星河忽然發覺有些無奈,她好像完全站在太子的立場看待這件事了。如果以她自己或是宿家的角度,看熱鬧不嫌事大,再添兩位皇子也沒什麼不好。

  茵陳立在角門邊上叫她:“姐姐,尚衣局送朝服來了。”

  她忙過去接應,上回的事她使大勁兒保住了魏姑姑,否則夜間消息傳遞就要斷了。

  她問:“是誰發作了?”

  魏姑姑道:“是皇後主子。”

  “那聞長御呢?有沒有她的消息?”

  魏姑姑只管搖頭,“那回過後就不怎麼見她了,今兒奴才送被褥進溫室宮,還特意留心了,到皇後著床,都沒見聞長御露臉。”

  星河對聞啼鶯的印像只有依稀的一點兒,幾回想見都撲了個空。要不是這個名字時不時蹦出來,她簡直要懷疑這人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了。

  打發走了尚衣局的人,她忡忡坐在值房挑菜色。茵陳看見她這模樣就竊笑,“太子爺越麻煩,您越應該高興才對。這是怎麼了?皇後就是養出個鵪鶉來,也和您不相干。”

  她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太過兒女情長了。反正北宮的兩道宮門讓徐行之和金瓷死死守住了,宮裡的人出不去,宮外的人進不來,要是出鬼,也是宮裡的內鬼。

  不管那許多了,她喚茵陳過來,太子爺飯桌上的膳食挑完了,她們自己的也可以挑一挑。茵陳想吃百合,星河說:“百合不好克化……”

  茵陳笑道:“我早出了小月子了,您還這麼養著我,瞧我腮幫子上的肉……”

  話才說完,便聽見外面傳來沈重雜亂的腳步聲。到門上一看,一隊禁軍穿著重甲,壓著佩刀,穿過麗正門直撲這裡而來。

  星河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禁軍雖然戍守皇城,但宮門如天塹,宮苑深處是等閑進不來的。忽然來了這麼一幫子武將,想必是哪裡出了事了。

  她走出門,卻又在人堆兒裡發現了掖庭令,遲遲叫了聲仇大人,“深夜過東宮,是有什麼公務?”

  掖庭令嘆了口氣,“宿大人,您惹上麻煩了。什麼都別說了,跟著走吧。”

  星河腦子都糊塗了,向來只有她抓人,沒想到這回自己要被別人抓了。可要帶人,總得有個說法,她朝掖庭令拱了拱手,“沒有罪名,恕我不能從命。”

  掖庭令嗐了一聲,“您還要罪名吶?溫室宮的聞長御死在寢宮裡啦,一屍兩命啊!掖庭局奉命勘察,從南炕的腳踏下發現了一支簪子,您猜猜那簪子是誰的?”一手抬起來,朝她面門不情不願地指了一下,“是您的蝦須簪。”

  這從天而降的大罪,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蝦須簪?被撅斷了須的那一支?她說:“大人是不是弄錯了,我的那根簪子上年就丟了,我還派了跟前宮女特特兒上您那裡報失的,您忘記了?”

  掖庭令聽她這麼說,臉上顏色就不好了,寒著聲道:“宿大人,我一向敬您正派,事兒不是您做的,您不用怕,交代清楚就完了。我知道您慌神,可咱們有一說一,不能混來。您說簪子早就遺失了,打發宮人上我那裡錄了檔,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一點兒印像都沒有?”

  星河想要好好同他掰扯,可時間過去太久遠,三言兩語真說不清了。再琢磨,還有轍,“這事兒能問明白,傳伺候我的宮人就成。”

  掖庭令點頭,“您放心,大夥兒都是為公家辦事的,回頭一定給您自證的機會。可眼下對不住您,不得不請您走一趟,您瞧這麼多人,大夥兒都得交差。”

  茵陳眼見不妙,在她身前打起了橫,攤著兩臂說:“她今兒半天沒有離開東宮一步,我能作證。況且她又是太子跟前女官,你們要動她,得先問問太子爺的意思。”

  掖庭令無奈地掖著兩手說:“良娣就別難為臣了,宿大人是太子跟前人,沒錯兒。可正因為她是東宮的人,這回連太子爺都要吃排頭啦。您還等太子吶,太子在兩儀殿裡受訓斥,不知道多早晚才回來。”說著又是一嘆,衝星河比手,“走吧,宿大人,您是有臉面的人,別叫他們動手,鬧起來不好看相。”

  茵陳再要阻擋,星河說不必,“這會兒說什麼都沒用。中朝你去不了,留在東宮等太子回來,一切再從長計議。”

  夜很深了,她舉步跟他們走出東宮。白天一蓬蓬的熱浪消退下去,變得極矮極矮,只堪堪拍打在小腿肚上。官袍的下擺開闔,金銀絲繡成的膝襕,在燈籠光的映照下錯綜跳脫。這一身錦繡,最後沒入了陰森的甬道裡。

  掖庭局的囚牢在永巷,專作收押犯罪的宮人所用。星河曾經來過這裡交接人犯,這冷冷的青牆和森嚴的牢門還和記憶裡的一樣。不同的是以前在牢外,這回換在了牢內。

  掖庭令說:“暫且委屈宿大人,目下北宮亂得很,審問得過了這個節骨眼兒,我一個人沒法給您做口供。您也別急,稍安勿躁,您自己就是掌刑獄的,應當知道流程。”

  是啊,她自己掌刑獄,但這個案子不由控戎司承辦,也許是不想交宮外辦理。如果太子也因這事兒折進去,那可真如了惠後的願了。

  她忽然明白過來,之所以留著聞長御,原來是派這個用場。她心裡急切起來,“仇大人,聞長御的孩子沒有生下來嗎?還在肚子裡?”

  掖庭令因和她有些交情,也願意透露給她一些內情,壓著聲兒說:“可不嘛,溫室宮裡皇後主子正鬧生孩子,一頭又牽掛聞長御。打發人去看時,聞長御倒在地上,已經不成事了。”

  所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聞長御死在這當口,皇後首先就給自己洗脫了嫌疑。至於她那假肚子怎麼圓謊,是個難題。宮門看死了,連陰溝洞都派人把守了,這種情況下還能無中生有,除非那個懷了身孕的女人已經在宮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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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8:44


  “仇大人,能否讓我再見太子一面?我有要事向他呈稟。”

  掖庭令搖了搖頭,“暫且不能夠,太子爺這回恐怕自身難保啦,我先頭從北宮來,皇上龍顏大怒……前陣子接連發生那麼多事兒,連信王都折進去了。先是長大成人的皇子,這回是肚子裡的皇子,敏王爺這主兒沒什麼魄力,不就剩太子爺一個能辦事的嗎,所以太子爺……處境很尷尬。”

  是啊,只要等皇後緩過勁兒來,證明太子想害的是她的兒子,於情於禮就說得通了——太子忌憚繼皇後嫡子,欲除之而後快,派她來行刺。誰知聞長御撞在槍口上,成了替死鬼。這麼一來中宮一舉除掉了太子和聞長御肚子裡的孩子,皇帝膝下便只剩敏親王和惠後的孩子。敏親王娘兩個都沒算計,要給他們扣帽子太容易了。退一萬步,就算皇帝忽然駕崩,敏親王繼位,那麼梁夫人也矮她這個正牌太後一頭,到時候這朝堂和社稷,還是她惠氏說了算。

  這就是後宮爭鬥啊,女人多,心眼子也多。要防患於未然,這道理她知道,奈何東宮女官無法插手北宮的事,一切只能暗中進行。她還是算錯了一步,一直以為皇後會打長御肚子裡的孩子主意,結果聞啼鶯一死,安插在那頭的人全成了無用功。她自己又受誣陷被關進這裡,外面的事一點插不上手,越著急,越焦躁,恨不能衝破這牢籠,一氣兒飛進北宮裡去。

  她兩手緊緊扣著珊門,木柵上的毛刺刺痛了掌心也顧不上,急切道:“仇令替我想個轍,帶話給皇上,宿星河能自證清白,請皇上準我調查此事。”

  戴罪查案這種事,以前倒不是沒有,可一般都是官員自身不牽涉其中的。這回殺人的嫌犯就是她自己,自己查自己,皇上未必有那個心胸。

  掖庭令無奈點頭:“成,瞧在咱們以往的交情,我給您帶這句話,但皇上什麼想頭兒,真是天知道了。”

  一壁說,一壁搖著腦袋走出了牢房。

  抬頭瞧瞧,月在中天。小太監過來回稟,說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都已經入宮了。

  他抬了抬下巴,“走吧,過去聽示下。”

  掖庭令是個靠譜的人,他受人之托,就想著要忠人之事。趕到北宮時,還四下搜尋皇帝,想上前代錦衣使傳話,可一瞧皇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又有點露怯了。

  聞長御的屍首停在了凝陰閣裡,她生前居住的寢宮也被封了,等待刑部衙門派人查驗。這不是掖庭令頭一眼看見長御的屍首,但即便第二次過目,也還是叫人五味雜陳。

  死了的人可再也用不上高床軟枕了,一塊硬鋪板,首尾拿兩張春凳支著,身懷六甲的長御仰天躺在那裡,身上蓋著白布,肚子像山似的,墳起來老高。

  宮人覺察她出事時,第一時間報了掖庭局。為什麼不先試著救治呢,因為一瞧那模樣就知道救不了了。她是仰面朝上跌在那裡的,眼睛半睜著,瞳仁兒都擴散了。掖庭令趕來勘察時,發現她面部有細小的出血點,按照常理推算,應當是死於窒息。

  輕輕掀了掀她的衣領,果然發現一根極細的勒痕,不過這種勒痕想致命,徒手是辦不到的。於是領著幾個偵辦的人在殿裡搜查,最後牆上那柄用以裝飾的寶弓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弓掛偏了,顯然有人動過。觀察弓弦,牛筋為質,上擦黃蠟,這麼強的韌性,想勒死個人太稱手了。

  凶器找到了,比對一下弓弦和勒痕,正好吻合。但是之前的一通搜查,也查出了那支蝦須簪,問遍溫室宮,沒人認領。最後有人指出曾看見錦衣使戴過,更巧的是錦衣使之前造訪過溫室宮,但並沒有見聞長御。所以這支簪子為什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管他是誰,有嫌犯就必須抓,雖然他也不認為一個管理控戎司的女官會那麼蠢,把這樣的證物留在現場讓人拿住。況且想殺人,根本用不著她親自動手,隨便指使個心腹就辦成了。但這種推理不由他掖庭令來做,他只管照著牌面上的疑點辦差,接下來的生殺大權得聽主子定奪。

  可是很奇異,皇帝臉上沒有悲痛,沒有震驚,有的只是無邊的寒意。

  掖庭令有些吃不準眼下的形勢了,看看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那些官員也是耷拉著眉眼,不聲不響。作為內廷的官員,又是主子和其他高官皆在場的情況下,掖庭令決定繼續觀望。

  觀望了半晌,果然事情又有了新進展,御前的高無憂入殿回稟:“尚藥局派醫女入宮了。”

  掖庭令回身看,看見負責皇帝醫事的醫正,領著兩名頭戴方巾的醫女立在南北夾道上候旨。關於醫女他是知道的,當初掖庭領命從官戶中挑選工巧者,送進太醫署學醫,處所安置在別院,不和太醫署學生混在一起。等學成之後分派各個公主府,以伺候公主們的疾病和飲食,所以她們和宮廷內後妃是沒有任何往來的。

  這時候招醫女進來做什麼?掖庭令有點懵,再看太子,他向皇帝俯身拱手:“究竟是真是假,派人一驗就知道了。”

  皇帝看太子的目光,透出一種悲涼的味道。掖庭令進宮近二十年,從沒見過皇帝流露出這樣的氣像。是因為太累太絕望嗎?後宮接連出事,終究血肉之軀,桑榆向晚的年紀不得安寧,這皇帝當得也甚淒苦。

  溫室宮裡隱隱傳來嬰孩的哭聲,聞長御出事時皇後已經誕下皇子了。皇帝隔著宮牆向南眺望,喃喃道:“青主,皇父再相信你一次,只願你不要令皇父失望。”

  太子愈發底下身子,火光映照下的側臉白得出奇。

  畢竟皇後寢宮,能進去的人不多,皇帝和太子率先邁入,後面跟著督察院院使和刑部尚書。掖庭令左右看看,再想想自己的職位,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了進去。

  前殿已經是最後的底線,不能再入了。悄悄偏頭看,珠簾和輕紗後隱約可見鳳床,皇後的聲氣兒悠悠傳過來:“皇上,恕臣妾不能下地相迎了。您瞧瞧孩子吧。”

  新生的皇子包在朱紅的襁褓裡,由奶嬤兒抱到皇帝面前,孩子一只眼睛剛睜開了一道縫,從那縫裡乜著他的“皇父”。皇帝看了一眼,有些悵然。想了想,又伸手逗弄孩子,“皇後,這真是朕的皇子嗎?”

  床上的皇後怔了一下,立刻說當然。又不無哀傷地嘆息:“如果長御在,哥兒倆一邊兒大小,將來不知多熱鬧。長御死得冤枉,要不是她,該死的人就是我……”

  掖庭令覷覷太子,他臉上喜怒全無,偏身一個眼風示下,殿外的醫女領命,一前一後進了皇後的內闈。

  重重帳幔接連放下,菱花門也闔了起來。延齡公主一直伴在皇後左右,見生人進來,厲聲呵斥:“你們是什麼人!”

  一名醫女應答:“奴婢們是太醫署人,奉旨入宮,為皇後娘娘調理。請娘娘寬臥,容奴婢們上藥。”

  結果皇後堅決不許,鬧得內寢一片雞飛狗跳。

  皇帝在前殿聽著,沈重地閉了閉眼。這殿宇的溫度隨著內寢的吵鬧不斷升高,皇帝的怒火也不斷積累升騰。掖庭令看見他手裡的佛珠盤弄得越來越快,面皮也從青白轉成了紫紅。

  不需要假他人之手,忍無可忍時,皇帝一腳踹開了內寢的菱花門。寢宮裡的眾人驚訝地看過來,皇帝死死盯住了皇後,一步一步逼近,語氣陰鷙可怖。他說:“這是為你好,你傷了身子,需要調理。她們是正統的女醫,給你驗一驗,也好對症下藥。”

  這時的惠後已經嚇得面無人色了,可她還在咬牙堅持著:“多謝……主子厚愛,臣妾沒什麼大礙,用不著上藥。”

  “你在怕什麼?”皇帝又欺近一步,二十年的老人兒了,對面卻如不相識似的。

  皇後唇角浮起一點勉強的笑,“臣妾是皇後,臣妾有臣妾的尊嚴。”

  “皇後?”皇帝聞言發笑,“可是皇後連朕的話都不聽了,尊嚴還顧得成嗎?”

  延齡公主見勢不妙,站了出來。她對皇帝肅禮道:“皇父,母後才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請皇父顧念則個。”

  皇帝轉過視線打量她,“延齡,你不是身子不好嗎,要好好休息才是。”

  六個月沒露面的公主,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她以前身形很清瘦,生來骨架小的女孩兒,即便胖了些,也不過稍顯圓潤。她自小到大是公主裡最不起眼的,性格不出挑,長得也不出眾。皇父眼裡從來只有暇齡,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無聲無息地存在著,一個不留神,經常會被忽略。

  她以為皇父從來不在意她,所以被問及身體,她便陡然一驚。一時酸甜苦辣都湧上心頭,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低下頭,應了句:“多謝皇父垂詢。”

  醫女還想上前,皇後的反應激烈如初,皇帝慘然望著她道:“孩子真是你生的,你有什麼可怕的?”

  皇後被戳到了痛肋,簡直像個戰士,“皇上又打算聽別人的挑唆了嗎?從年下開始,這宮裡就不太平。先是暇齡公主莫名其妙地投毒,後又有信王之死牽扯出大皇子。現如今主意打到我們母子頭上來了,皇上難道一點都沒有懷疑,這幕後究竟是誰在操控嗎?”

  前殿裡的人懸著心,側耳聽裡間動靜。掖庭令小心翼翼觀察太子,他青竹一樣站著,可當皇後終於將戰火引向他時,他忽然接過了奶嬤兒手裡的孩子,轉身邁進了皇後的內寢。

  “母後這是在暗指兒子嗎?”他臉上帶著笑,和風細雨道,“暇齡的死、青葑的死,還有青鸞的死,依母後之見,怕都應該算在兒子頭上吧?兒子是儲君,在儲君地位受到威脅時,我也許會出手。但母後也瞧見了,皇父愛重兒子、信任兒子,兒子沒有理由為這種莫名的猜忌,去坑害至親手足。母後知道,這些人死於什麼嗎?死於欲望和野心。他們想盡辦法試圖把兒子從這個位置上趕下去,其實何必麻煩,只要來同兒子好好說,兒子可以把太子寶座讓給他們。”語畢,垂下眼看手裡的孩子,不無憐惜道,“他太小,沒法兒開口……孩子就是這樣,哪怕再想哭,蘸上一點兒糖水,他就不哭不鬧了。”

  皇後呆坐在床上望著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等回過神來,掙紮著想把孩子要回來,他退後半步道:“母後這孩子是從哪裡弄來的?欺君罔上可是死罪,您以前膽子那麼小,當了兩天皇後就學會了瞞天過海,真叫兒子刮目相看。”

  皇後惱恨,說他血口噴人,轉而向皇帝哭喊:“主子,您不能相信他的話,他是有預謀的,想除掉中宮……”

  皇帝沒有說話,倒是太子接了口,“母後,您當上這個皇後,還是兒子舉薦的呢。”

  皇後臉上一霎五顏六色,然而還沒來得急反駁,卻看見他把手裡的孩子高高舉了起來。

  殿裡眾人,連同皇帝也被他這個舉動唬著了,他只是定眼看著延齡公主,“來歷不明的孩子,欲圖混淆皇家血脈,留著也是禍害,不如當場砸死。”

  皇後亂了方寸,慌忙從床上下來,延齡原本就慘白的臉,一下變得宣紙一樣。她往前兩步,雙手慢慢高擎,跪在他面前哀求:“二哥,別呀……千萬不要……”

  太子臉上露出陰狠的笑,“延齡,你還想儀仗這個孩子當長公主呢,是麼?”

  他做出摔打的動作,延齡公主終於失聲痛哭起來:“不、不……別摔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

  殿裡一時寂靜下來,只聽見延齡公主悲苦的嗚咽。剛生完孩子,到底體虛,強撐著以為只要應付過皇父的探視,就可以出宮靜養。沒想到事情變得那麼復雜,分明安排得極為縝密,不知為什麼,緊要關頭功虧一簣了。

  延齡公主昏死過去,惠後癱坐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究竟哪裡出了錯?也許是出在太性急上。本來留著長御,是萬全之策。兩個孕婦,生兒子的幾率就會變高,無論誰先臨盆,只要得男就歸到她名下。事兒那麼湊巧,上官茵和宿星河來時,延齡已經著床了。從巳時一直折騰到酉時,整整四個時辰,孩子落地,是個男孩兒,便再也用不上聞長御了。

  其實不管最後生沒生男孩兒、誰生男孩,她就沒打算讓聞啼鶯活著。這樣天大的秘密,怎麼可能留下把柄讓別人攥著?延齡的孩子一落地,她就下令把長御殺了,這樣既可栽贓太子,也可洗清自己的嫌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兒一下收勢不住了。只是她不明白,長御的死鬧得再大,應該禍不及中宮的,為什麼她寢宮裡謀劃已久的事兒,一夕敗得那麼徹底?

  她愕著,回不過神,皇帝對她失望透頂,“拿外孫充兒子,你可真要臉啊。你這麼做,把朕置於何地?把你自己的女兒置於何地?這孩子是流著你的血,可另一大半兒是燕氏的!你這腳夫的閨女,想顛覆朝綱,謀朝篡位!”

  皇帝抬腿把她踢翻了,這個秘密,過去的二十年從來沒有人知道。

  當初他還是太子,外出辦事遭遇刺殺,走投無路時,一個窮苦人家收留了他。這家有個年少貌美的女兒,在他養傷期間對他生了情愫,他為報恩謊稱她是某縣小吏的女兒,把她接進了少陽院。命運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驚人逆轉,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最後她竟然成了他的繼皇後。如果她安分守己,對他這個年紀的皇帝來說,無非是將來下地宮時,身側多留一個位置。結果呢,出身卑賤的人,卻有如此野心,果真是應了那句窮形而盡相。

  皇帝晃了晃,頭暈得太厲害,幾乎站立不住。太子上前來攙扶他,低聲道:“兒子送皇父回立政殿吧,還有件事,兒子要向您稟告。”

  大抵又是噩耗,皇帝艱難地挪動步子,挪了兩步停下打量惠後母女,“惠氏……送到北邊排子房去,至死不得踏出院門一步。駙馬都尉燕雲深與延齡公主,欲圖混淆皇室血統,罪大惡極。著革去爵位、抄沒其家產,終身圈禁碾子胡同。燕氏一門充軍流放……叫他們看著辦吧。朕瞧這陣子死的人太多了,也下不去那狠心……”胡亂擺了擺手,“叫他們辦吧。”

  一連串的打擊,縱是君王也招架不住。回到立政殿人還是惘惘的,倒在太師椅裡緩了半天,待漸漸平靜下來,才道:“皇後借腹生子的事兒辦完了,接下來該輪著聞長御的死了。說說吧,為什麼你那寶貝疙瘩的簪子會遺落在那裡?”

  太子直言不諱:“是兒子派人扔在那裡的。”

  皇帝原本心灰意懶闔上了眼,聽他這麼說頓時一驚:“什麼?”

  “兒子原就打算殺了聞長御,嫁禍宿星河,可惜去的人回來稟告,說皇後已經先我一步下手了。”

  皇帝聽後勃然大怒,拍著扶手罵混賬,“這就是你作為儲君的心胸?虧你有膽子,跑到朕跟前老實交代,打量朕奈何不了你了嗎?”

  太子忙道:“皇父息怒,兒子這麼做,自有兒子的道理。皇父還記得是哪天臨幸聞長御的嗎?”

  提起這個皇帝就有些尷尬,那次的事不能拿到台面上來說,彤史的造冊上當然也不會有詳盡的記錄,因此究竟是哪天,他也記不得了。

  太子笑了笑,頗能體諒皇父作為男人的一時衝動,“其後皇父有沒有再點過長御的卯?”

  皇帝搖頭,“只此一次。”

  “也就是這次之後,聞長御從北宮消失了,直到三個月後才現身,此時皇後宣布她與長御同時懷了龍種……皇父不覺得事兒太湊巧了嗎?”

  這個……怎麼說呢,惠氏也好,長御也好,他都沒往心裡去。或者正因為不上心,才給了她們更多興風作浪的機會。

  太子知道老來得子對於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是怎樣一樁有面子的事。人一飄飄然就容易犯糊塗,貴為天下之主也不能免俗。關於長御這事兒,有點難以啟齒,但不說也不成,畢竟她名義上懷著皇子。太子斟酌了下才道:“她不在宮裡的那段時間,兒子打發人踅摸到了她的落腳點,發現有個男人經常出沒,如今那人被兒子逮起來了,隨時可以過堂審問……皇父,要是讓聞長御的孩子落了地,那還不及延齡的兒子冒充皇子。至少延齡的兒子身上流著霍家的血,長御的兒子,真和咱們八竿子打不著了。”

  一番話差點讓皇帝背過氣去,“朕的後宮,出了這麼一群妖魔鬼怪?”

  太子只好替他順氣兒,“皇父息怒,兒子也有錯,當初是兒子說右昭儀不賴的,這會兒打嘴了,對不住皇父。”

  這是什麼狗屁倒竈的事兒?父子兩人一個躺著一個蹲著,相顧無言。

  良久皇帝長長嘆了口氣:“那麼你有意栽贓宿星河是什麼意思?她不是你的人嗎?”

  太子支吾了下道:“兒子想借此繳了她的錦衣使,讓她老實留在東宮生孩子。還有宿家的立場……皇父心裡應當也明白。這種門閥,手上有權兒子不能安心,最好是借此機會株連免職,永絕後患。不過星河那裡怕不太好交代,只有把戲繼續做下去,兒子先同皇父言明了,後頭甭管怎麼折騰,都別戳穿我,成嗎?”

  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成不成的?皇帝只是覺得他為了個女人這麼費心不上算,但看在有望生皇孫的份上,勉強也包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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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9:07


  外面怎麼樣了,牢裡的人全然不知。這與世隔絕的地方,進來了就像落進了海心裡,不管你曾經多有能耐,沒有了船、沒有了槳,你徒手能干什麼?

  所有的體面和榮華,都是千千萬萬於細微處的迎合促成的。這牢獄裡根本沒人來奉承你,你算老幾?

  星河所在的這一間,窗上破了個窟窿,橫七豎八釘死的木板間有光透進來,雖看不見人影來往,但尚且能分辨白天黑夜。她一直在等待有人來提審她,可是兩天了,黑不提白不提的,簡直叫人懷疑是不是外面的人把她給忘了。

  她自己干刑獄這行,知道最怕就是無限期地關押,既不定罪,也不釋放。之前托付掖庭令的事,恐怕打了水漂兒,他連面都不露,想必是有負所托了。甬道裡有人經過,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懶散地傳來,她扒著牢門往外看,一個老太監提著水桶經過,她揚聲叫他,“仇令在不在永巷?替我傳個話,說我要見他。”

  老太監駐足看了她一眼,“外頭變天兒啦,仇令忙得很,恐怕沒空來見您。”

  星河心頭一激靈,變天是什麼意思?是皇帝出了岔子?還是太子被拱下台了?她心裡急切,再想追問,可那跛腳的老太監不再理會她,一瘸一拐往甬道那頭去了。

  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急得直想哭。那些說好了誓死效忠她的千戶上哪兒去了?好歹讓她走出這裡,接下來才好行事。哦……她忘了,控戎司本就屬太子管轄,一旦東宮有變故,這個衙門就該別人接手了。她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家裡人,朝堂上歷來講究一損俱損,她要是以這種罪名入獄,闔家都脫不了干系。

  不大的牢房裡,她困獸一樣遊走,身上發餿的衣裳讓她受不了,腦袋疼得也要炸開了。

  時間真難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到天黑的,猛聽大門發出沈重的吱呀聲,終於有人來了。

  她起身迎上前,掖庭令臉上表情澀然,“那啥……宿大人,準備一下,回頭要移交刑部。”

  從秘獄轉到刑部,那這罪名恐怕要往大了說了。她慌忙問他:“仇大人聽說前朝的動向了嗎?我家裡人眼下怎麼樣?”

  掖庭令嘆得很無奈:“您說哪兒還有好果子吃呢,都革了職,聽候發落呢。”

  她悵然站在那裡,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良久才問:“太子爺現如今怎麼樣了?”

  掖庭令一臉似哭似笑的表情,搖頭道:“不好說……不好說……”

  星河越發惆悵了,“真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刑部來領人了,一般重犯都是在夜裡交接的。邁出牢門,短暫的重回人間,才發現外面的空氣這麼好。她像個快要赴死的人,貪婪地呼吸,即便衙役催趕,她也毫不在意。

  那些辦差的,懂個什麼尺寸長短。他們只知道這是階下囚,別出麼蛾子,老實進刑部大牢就行。

  一個卒子嫌她磨蹭,推了她一把,“趕緊的!”

  她回身望他,眼風如刀:“我身上還有官職,你敢對我動粗?”

  錦衣使雖然虎落平陽了,但極盛時期的威勢還在。當初御道之上都敢橫著走,什麼刑部、督察院,在控戎司面前算個球!

  卒子被她申斥,膽怯地咽了口唾沫,但仍舊壯了膽兒說:“您什麼處境,您不知道?錦衣使好大的官威,可惜這會兒不頂用……”話沒說完被她抽手一個耳刮子,打得兩眼冒金星。

  她只是冷笑,“我就是不當官兒,也輪不著你這泥腿子呼呼喝喝。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對我動手?”

  卒子氣得臉色都變了,旁邊同行的人掩嘴偷笑,巴不得鬧起來,鬧起來才有好瞧的。可正如她說的,她身上有銜兒,在沒有定罪懲處前,她還是朝廷命官。

  挨了打又怎麼樣,自認倒黴吧!卒子揉了揉臉,“得得得,惹不起您這個大人物。您就甭難為咱們這些當兵的了,有能耐衝尚書大人呲牙去吧。”

  星河沒再理會他們,心裡總還有些小小的期待,那支蝦須簪這會兒也捆綁著太子的命運,除非皇帝完全放棄他,否則絕不可能草草結案。所以暫且靜候,只要有機會過審,就有機會澄清。但也得做好準備,如果這刻惠後已經占了上風,如此將太子和宿家一網打盡的良機,她是斷然不會錯過的。

  腦子裡亂哄哄,千絲萬縷沒有頭緒。從秘獄到刑部路程太近,剛喘上一口氣,轉眼從一個牢獄進入了另一個更大的牢獄。她原以為必定滿世界都是女犯的哭喊,可是奇怪,從進門直到大牢深處,一路都是空關著的,居然連半個人影都沒看見。

  也就是說這個天牢裡只關了她一人嗎?她左右觀望,光是沒人倒罷了,獄裡的潔淨也是秘獄不能相比的。

  她問典獄官:“為什麼這裡沒有別的女犯?”

  典獄官哦了聲,“新地方才修成,也不是單用來關女犯的,只是還沒啟用。您又是本朝唯一的女官,所以專門為您辟出來的,我們大人說了,總算同僚一場。”

  同僚情在這種情況下發揮作用,真是叫人道不出的滋味兒。還能說什麼?只能請典獄官帶話,多謝刑部尚書的好意。

  本以為進了刑部,離過審就不遠了,這件事的首尾不停在她腦子裡翻滾,她也想好了,怎麼回答才更有利。然而還是如舊,主審不傳訊,案子干晾著。期間得了旨意,她被削了錦衣使的頭銜,身上的官服穿不住了。

  獄卒送號服進來,她看看胸前,沒有印上大大的“囚”字。也許因為她還保有東宮尚書的職務,待遇也不錯,一日三餐之外還提供清水。她提溜著號服,在號子裡溜達了兩圈,擦洗擦洗,把囚服換上了。

  據說外面天翻地覆,宿大學士和星海的日子很不好過,受她的殃及,停職第三天也投入了大牢。她聽見這個消息頓覺灰心,坐在地上思量,謀劃這麼久,作了這麼多掙紮,機關算盡,最後無非這個下場。故去的慎齋公知道了,會坐在墳頭上痛哭吧!子孫無能,無法自保,十五年一個輪回,十五年前是受屈的慎齋公,十五年後輪到他們了。

  星河從沒覺得自己和祖父的心,貼得像此刻這麼近過。她是因那支遺失的蝦須簪下獄的,到底冤枉。背靠冷牆的時候她就在想,當年的慎齋公必定也有過同樣的心路歷程,氣惱、委屈、迷惘、無助、驚惶,甚至想到了死。

  可是不能死,死了便是畏罪自盡,更如了別人的願。然而無望地活著,真的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氣。

  星河覺得自己要瘋了,她開始在牢房裡轉圈子、刨磚縫,在牆上寫了好大的兩個字——冤枉。寫完了自己欣賞一下,發現用石子不及用筆,這兩個字有點丟她的臉。於是又費勁地劃花了,靠牆坐在地上,撐著腿、弓著身,把臉枕在了膝蓋上。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仔細分辨,這腳步聲是她熟悉的。她一下子蹦了起來,使勁貼在牢門上看,從這裡斜切過去,能看見一半的甬道。

  腳步聲近了,終於一片佛頭青的袍角飄進視線,那人一身便裝,腰上沒有繁復的配飾,頭上沒有累絲金冠。她只看他一眼,眼淚便下來了,像久旱逢甘霖,一半是喜悅,一半是希望。

  但哪裡好像又不大對勁,以往的太子很注重儀表,無論何時都是金光閃閃的。今天沒了配飾,雖然依舊晈若明月,但瞧那精氣神,仿佛大不如前了。

  她心頭鈍痛起來,一個牢外,一個牢內,相顧無言。

  過了許久,她把臉貼在木柵欄上,輕聲說:“主子,您怎麼來了?”

  太子說:“我來瞧瞧你,這世上只有我記得你了。”

  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她的喉嚨,那一瞬她險些大放悲聲。太子示意獄卒把門打開,臨了塞了塊銀子進那卒子手裡,“走遠一些,孤和宿大人說會兒話。”

  曾幾何時,太子必須靠這樣的賄賂才能令人受命了?星河看著那卒子捏著銀子走遠了,心裡愈發覺得悲憤,“您何必這樣?”

  他邁進來,示意她噤聲,“今時不同往日了,我這個太子如今算是掛名的,哪天說罷免就罷免。監國不再,東宮也不再,我就進來和你作伴,一起等死了。”

  他臉上帶著笑,眼裡卻苦海無邊。還同以往一樣,攤開兩手,空出胸懷等她。她很快便依偎過去,緊緊地貼著,瑟縮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寧靜。和他在一起,又覺得似乎一切都不是難題,總有一天會雲開霧散的。

  “可惜我這兒沒地方請您坐。”她悵然說,“也沒有香茶來款待您。”

  “你傻麼?這兒又不是你家,還來那套虛的。”他也不矯情,拉她在草堆裡坐著,拍拍身下稻草,奇道,“我看別的牢房裡沒你這麼多麥稭稈,你這兒都能堆成垛子了。”

  她說:“我和典獄官討的,反正這兒也沒旁人,那些草放著也是閑置。”

  太子啊了聲:“你這人,到死也不虧待自己。”

  她捶了他一下,“您來就是為了笑話我?”

  他說沒有,上下打量她,“你穿牢服比穿官袍好看,像中衣似的,隨時準備侍寢的樣子。”

  星河要被他氣死了,“這時候您還有閑心打趣呢!”

  他說:“要不怎麼的,哭嗎?除了死至親,老子從來不哭。”看她眼睫盈盈有淚,伸手替她抹了一把,“越來越沒出息了,你這樣的人還當官兒?讓你留在家裡帶孩子都是抬舉你!”

  她怨懟地瞪了他一眼,卻又緊緊依偎他,抱著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她枕著他的肩頭喃喃:“那支簪子究竟是不是我的,我到現在都沒看見。這事兒也絕對不是我干的,您相信我嗎?”

  太子心說當然不是你干的,因為是我干的。臉上卻扮出了彷徨:“我相信你沒有用,皇父不相信。”

  星河心裡氣惱,嘀咕起來:“皇上怎麼如此昏庸,光聽一面之詞!”

  阿彌陀佛,太子暗暗叫苦,罪過罪過,對不住皇父了。嘴裡敷衍著:“也不能怪他老人家,近來宮裡出了那麼多事兒,惠後心思又縝密,這回是真的叫她蒙過去了。至於那支簪子,我瞧見了,是你的。要不是以前被我撅斷了須,還真不好辨認呢。”

  她氣憤不已:“可那支簪子早丟了,就是您讓我搬進光天殿那回,晚上倒騰過來倒騰過去,打開妝匣發現它不見了。我生怕將來這上頭出差錯,特意吩咐蘭初去報掖庭令,結果掖庭令說他那裡沒有這一項的錄檔,不認這事兒。為今之計只有問蘭初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她這麼一說,太子忽然發現竟然把蘭初給漏了,那丫頭這會兒活蹦亂跳在命婦院呢。

  至於那支簪子,其實是他命蘭初昧下的。做人要講道理,憑什麼她能受左昭儀指派潛伏在東宮,他就不能把蘭初安插在她身邊?她這一提醒,他想起來得回去打發了蘭初,免得將來穿幫。一面哀戚地說:“蘭初是惠後的人,惠後這女人不簡單,即便她不做皇後,東宮的一舉一動也在她掌握之中。聞長御那裡的事一出,蘭初就被滅口了,昨兒才把人從井裡撈出來,你沒看見,泡得像胖大海一樣。”

  “果然的……”她哀致地說,“果然逃不脫。只是她這一死,死無對證,我要洗脫罪名,恐怕更難了。”

  她泫然欲泣,他把她攬進懷裡,安撫道:“我再想法子吧,了不得這個太子不當了。其實名利場上摸爬滾打那麼多年,我也厭倦了,要摘了我太子的銜兒,悉聽尊便,我不在乎。”

  星河卻不這麼想,當初宿家一心要把他拱下台,她心裡有底,因為有把握自己能撈他一把。現在她進來了,宿家也完了,今後惠後當道,廢太子就是眼中釘。也許他不會坐以待斃,但她不在他身邊了,無論如何心是放不下來了。

  她這頭正傷心,聽見咻咻的吸氣聲,扭頭一看,他把鼻尖貼在了她脖子上。

  “您這是什麼癖好?喜歡汗味兒?”她有些不好意思,“進來這麼多天,沒能好好洗一回澡,人都餿了。”

  他沒說話,只是緊緊抱住她。

  這種時候,頗有大難臨頭相依為命的感覺,原來一夕樓塌就是這樣的。她難過至極,擰過身摟住他的脖子,“您在外面一定要小心,小心暗箭,吃的東西也得仔細,一定讓人先試,記好麼?”

  他說好,復和她耳鬢廝磨,極低的嗓音慢悠悠遞進她耳朵裡:“星河,我算過,咱們走到今天,整整十一年零七個月。這些年你不論寒暑都伴著我,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你從來沒有害過我。你為什麼來東宮,奉了誰的命,我都知道。多少次我想和你細說,可是我不敢,害怕一旦戳破了,你會和我勢不兩立。我寧願你陽奉陰違,就算你滿腹算計,我也認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不單是咱們一同長大的情義,更因為我愛慕你——不是喜歡,是愛,我愛你。”

  他們之間,其實只隔一層窗戶紙,只要誰有那份勇氣,輕輕一捅就破了。可是彼此都咬牙堅持著,誰也沒這個膽子去碰觸。如果不是窮途末路,可能還要繼續下去,繼續到星河役滿出宮,嫁作他人婦,從此緣盡,錯過一生。

  在星河眼裡,女官的清白從來都是這些天潢貴胄的貢品,陪主子上演一些親熱的戲碼兒,是她分內。可是次數多了,也會鑿破堅冰直達內心。她能感覺得到,他是喜歡她的,即便他從來不說,她也知道。自己呢,拿什麼來回饋他?必是冒著巨大的風險,不顧一切周全他。

  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以後各自保命,誰能活下來,逢年過節在對方牌位前上一炷香,就盡夠了。沒想到他現在開口,挑在個時候,她不知道怎麼應他,只是吻吻他的唇角,“你可真傻。”

  不該說的,說了徒增煩惱,可是不說又覺得遺憾,沒準兒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太子說:“我哪裡傻?患難才見真情,現在說正合適。”至少這裡耗子爪進不來,說真的太子殿下夾縫中也活得艱難,想和心愛的人偷個情,還得挑這種地方。不過老天待他不薄,四下無人、滿懷悲涼時,說出來的情話才不摻水分。他正了正色道,“我對你掏心挖肺,你不能光說我傻,就把事情糊弄過去了。你得給我個說法。”

  星河忸怩了下,“叫我給你什麼說法?這麼又親又摟的,還不夠麼?”

  太子說不夠,把她壓在草垛子裡,咬著她的耳朵說:“和你在一起,怎麼著都覺得不夠,我說的都是實話。”

  星河慘然閉了閉眼,“我也這麼想,咱們都不是孩子了,用不著遮遮掩掩的。”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屁股。

  太子像被摁著了機簧,順勢往前頂了一下,看見她驚訝的目光,羞赧笑道:“星河,我問你個問題,如果咱們明天都得死,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星河想了想,又瞧瞧他,“死的時候還是囫圇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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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49:38


  要說太子最喜歡她哪一點呢,就是這種毫不做作的通透。你和她說話,用不著點到根兒上,只要你開個頭,她就能順順溜溜給你接下去。

  她不是個男人,其實挺可惜,如果能正經當官兒,必定是可造之材。她吃虧呀,就吃虧在這性別上。正二品的銜兒,連朝都沒上過一回,這天下終究還是男人的天下,她撲騰起了浪花也沒什麼用,最後還是會回歸內廷。她不是想過攝政麼,還想過自己當家。現在有個好機會擺在她面前,生了皇孫,好好帶大。如果有幸他死得早,兒子就由她輔佐,到時候她的願望就都實現了,既能臨朝,又能當家。

  唉,老天其實對她挺好,如果沒有那十幾年的感情積累,這種亂臣賊子落到他手裡,早就手起刀落了。可是現在沒法兒,誰讓他看上她了。好官常有,把好官變成賢內助的機會不常有。他有信心,星河會是大胤歷史上最最賢能的皇後,只要在她的宿姓前面冠上霍姓,再收拾了她那群不安分的娘家人,往後就基本無後顧之憂了。

  沒有妝蟒堆繡,也沒有錦帷飄香,這草垛子壓上去悉悉索索,十分具有野趣。他摸了摸她的大腿,有些心疼,“進來這幾天,瘦了。”

  她嗯了聲,“我等不來過審,心裡很著急。我這一落馬,連帶家裡也完了……”

  太子澀澀想,沒出嫁的姑娘,心裡果然只有娘家。等著吧,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向著自己的小家了。

  不過瞧在他那麼愛她的份上,可以先給她一顆定心丸吃。指尖在她全身遊走,遊啊遊,從右衽裡鑽了進去。玉山在手時,他依舊說得一本正經,“不用擔心家裡,只要我還在位,自然想盡法子保全他們……目下他們在控戎司昭獄,性命是無虞的。不過這事最後就算能過去,官復原職的希望也很渺茫……你爹有了年紀,倒也罷,要緊是星海,或賦閑、或轉文職……你說哪個好?”

  星河渾渾噩噩間還在考慮,星海年輕輕的,讓他賦閑在家肯定是不成的,沒的把人憋出病來。當文職……武將從文,前途恐怕也堪憂……要是能兩全其美多好,然而這世上並沒有這樣的圓滿。要風得風的時候一味的不知足,等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什麼也顧不得了,只要活命。

  視線恍惚裡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什麼時候把腰帶都解了。大熱的天兒,穿得也少,太子的落魄都體現在衣著上了。連裡衣都沒穿,只有一條螃蟹底褲,罩衣一脫就光膀子,看得星河心酸不已。東宮如今真是大不如前了,她在時,樁樁件件務必一絲不苟,連熏什麼香都要仔細查驗。現在呢,太子失勢,大家都隨便應付,他怎麼穿成了這樣?

  底褲還是熟悉的配方,雖親切,也無法讓她止住哀傷。她抽泣了下,“主子,您不容易。”

  太子說是啊,“我真是太不容易了,有誰知道我的艱難!”

  肉山疊肉山,滋味兒難以描述。太子哆嗦了下,心說果然牢裡日子淒苦,囚服下沒誰給你準備中衣,就這麼隨便掛一件,有衣蔽體就不錯了。所以他才覺得這裡好,又別致,又方便。別人是“看看朕給你建的金屋”,他是“看看孤給你騰出來的大牢”,奇思妙想簡直不亞於惠後。漫長的宮廷生涯,教會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宿家當初上了霍青鸞的船,這事本身就是一場賭局,願賭得服輸。他已經盡量減輕對這個家族的傷害了,至於星河,原本就相愛的人,即便有謊言,也是善意的。

  撐起身問她:“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她說知道,兩條筆直修長的腿,自發盤上了他的腰。

  太子差點破功,“我褲子還沒脫呢。”

  這麼多年道行的女官,伺候慣了人,看他兩臂撐著騰不出手,很馴服地放下腿,窩身拽他的褻褲。腰帶半松往下一扽,有物回彈,悶悶一記擊在她肚子上,像個小拳。她垂眼看了眼,“這是……小雞兒?”

  太子說:“去掉你那個小字兒好嗎?”

  她叼著手指,笑得靦腆:“咱們要在這地方弄嗎?”

  太子答得很堅定:“就在這兒弄。”

  這個弄字,說不清的,有種粗鄙卻刺激的況味。他覺得星河這回是豁出去了,他自己也一樣。

  把今天當做末日來過,至少星河是這樣認為的。不管還能不能從這兒出去,自己這回交代了,就對得起自己的心了。她和太子共處了這麼多年,對他的感情一向復雜。若說是朋友,每天都在算計防備;若說是對手,誰見過這樣的對手,心裡豪情萬丈,所作所為卻不肯傷害分毫。不單是她這樣,太子也是這樣。

  她摸摸他的臉,又摸摸他胸前精壯的肌肉,雖說那肉是他的,可多年下來太熟悉,就像自己的似的。也就那小雞兒還有些神秘感,可是她感到尷尬,視線不敢再挪過去了,因為那東西長得也不大好看。

  太子很慷慨:“別怕,我的就是你的。”

  她含羞點頭,兩個紙上談兵很多次,卻從來沒有實戰經驗的人,打算就在今天,告別那四六不懂的無知歲月了。

  彼此都做了很多思想準備,這種事也有商有量的,太子說:“忍著點兒,一下就過去了。”

  星河說好,還沒開始,就先皺起了眉。

  太子很忙碌的樣子,反正要緊一點是找對地方。活了二十三年,今天才算開了眼界,她不讓看,但可以摸索。輕攏慢撚復勾挑,她紅著臉咬著唇,鼻子裡逸出了細長的低吟,他知道就是這裡。

  說好的“一下就過去”,其實只是門外漢無聊的安慰。江渡了一半,行進得艱辛,她抓了滿把的草,見他面有難色,擦著汗埋怨他,“你愣著干什麼?這回真卡住了?”

  太子表示絕無可能,但心裡有預感,接下去要來真的了。

  他撈起她的腿:“宿星河,你不會後悔吧?”

  她煩躁不安:“都這樣了,還怎麼後悔?”

  那他就不客氣了,年輕力壯的男子,一味蠻干起來儼然就是耕牛。她咿咿呀呀低吟淺唱,他鼓點照打,越打越急。腥風血雨裡開疆拓土,每一下都帶著決絕。枯敗的草堆裡開出了妖嬈的花,認識了十幾年,頭一回發現她美貌驚人,比以往還美一百倍。

  盡量緩和一點兒,讓她喘口氣,太子覺得新工具再湊手,也不能往死了用。結果恰如棋逢對手,她盤著他的腰要個沒完,太子腦子一熱,險些就不成了。

  這上頭也要爭個高低嗎?他咬牙切齒想,今天不戰個兩敗俱傷,誰也不許討饒。

  原來壘得好好的草垛子,經過一番澎拜交戰,拋灑得滿地都是。七零八落的麥稭稈,能證明戰鬥有多激烈。半道上認識的男女,做起這個來也許還不好意思,像他們這樣操煉過多次的,完全可以拋下心理包袱輕裝上陣。甚至怎麼才讓自己高興,也可以毫不知羞地說出來。

  夜有多漫長?不知道,大概就兩三百個回合吧。短暫休兵,復起再戰,年輕就是好,各自負傷,永不言敗。

  最後酣暢淋漓,她癱軟在他身上,急促的喘息裡迸出了悲傷的嗚咽:“阿寶,我以後叫你阿寶吧。”

  太子鼻子也發酸,“請叫我妞妞的阿寶。”

  她枕在他胸前,眼淚流進胸肌當間兒的凹槽,變成了一小片淚海。她說:“今兒真痛快,你別怕我走不了道兒,反正我在這兒整天都躺著。你出去要當心,我就怕你一晚上沒走,想出去的時候出不去了……剛才腦子裡一直琢磨這事兒,實在害怕。”

  他聽得發笑,“害怕還那麼驍勇?差點兒沒把我給坐斷了。”

  她臉上一紅,低低道:“別拿這事兒說笑,由頭至尾我都很認真。”

  他兩臂緊緊扣住她,“我知道,也很滿意,活了二十幾年,就屬今天最舒坦。這會兒回頭想想,以前就跟白活了似的。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誰讓你是我最親的人。我還要讓你給我當太子妃,將來當我的皇後。”

  這時候宿家已經再不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阻礙了,反正權也沒了,人也進了大牢,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還管其他?

  星河耿耿於懷的是別樣,“我就問你一件事兒,你先前和我說的,你有心上人,那個人是不是我?”

  太子差點忘了這茬了,他有意逗她:“肯定不是你,不過眼下咱們都這樣了,那個心上人不提也罷,讓她嫁別人去吧,我只要你。”

  她側目不已,“別裝樣兒了,就你這心眼子,沒人敢和你夥著過日子。”她堅定地說,“這人一定是我,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打發人查過,一點蛛絲馬跡都查不出來,就說明壓根兒沒這人。”

  他無聲笑起來,“臭德行,還真查過……”起伏顫抖的胸膛,震得她腦仁兒晃蕩。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腦瓜兒不算笨,要是回頭纏著問我要人,那才叫我頭疼。別瞧我地位高,其實我的交遊只京城這麼一小片地方。我有一顆青梅,咬起來又甜又脆,別人的我夠不著,也不稀罕。做夫妻得講究旗鼓相當,弄個二五眼在身邊,我怕自己活不到四十歲就給氣死了。”

  她長舒一口氣:“那就成。”

  他順著玲瓏的曲線下移,摸了摸她大腿根上凝固的血疤,吻她的額頭:“還疼嗎?”

  頭一回就這麼不要命,要不是覺得沒有明天,也不能這麼糟蹋自己。疼是肯定疼的,但疼完了心裡舒坦。她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給自己愛的人,就算判她上斷頭台,她也能從容赴死了。

  只是想起又得和他分開,心裡總有些空蕩蕩的。她害怕寂寞,這牢裡一點聲音都沒有,讓她感覺窒息。

  太子摟著他的大寶貝兒時,心裡還在不停盤算,再讓她在這兒委屈兩天,明天就指派獄卒露個口風,說太子算無遺策,皇後終於栽了跟頭了。後兒來接她,就說蝦須簪的事兒查不出結果來,皇父念在她要給他生皇孫的份上,暫且讓她回東宮靜養。不過她嫌疑未除,不能再入外朝為官了,錦衣使的頭銜始於她,也終於她,今後不得任何女人出仕,這麼一來就齊活兒啦。

  東宮畢竟地方小,伺候的人雖多,多嘴的卻沒幾個。德全能管住自己的嘴,最不老實的就是耗子爪,她為了要去找星河,連哭了三天。看著鼻涕眼淚一大把的人,太子覺得自己提前當爹了。最後為了不讓她禍害他,狠狠心把她關在配殿裡,一直關到今天。

  回去得先把首要的幾件事處理好,關於蝦須簪的事兒,他和皇父早有約定,事實如此,滿朝文武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就只有皇後和延齡夫婦服罪的時間,星河所知的和眾人所知的差了三天而已,這上頭糊弄過去,就沒什麼問題了。
  他在她額上親得山響,“你好好養著,我想轍讓他們給你送補湯來。”

  她說不必,想起他給獄卒塞銀子的樣子,她就疼得鑽心。

  他笑了笑,用力握她的手,“星河,你等著我,我很快就接你出去。”

  兩情依依,這是他這輩子最難舍的分別。他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星河目送他離開,勉強彎腰歸攏那些草,看見衣領下斑斕的胸脯,一霎兒五味雜陳起來。

  那廂回到東宮的太子,頭一件事就是吩咐德全去打發蘭初。發放幾十兩銀子,恩準她出宮回家,這事兒就結了。可蘭初是個不知好歹的,她死活不肯回去,說家裡爹娘死了,她回去也沒舒心日子過,還是留在宮裡的好。

  德全是很了解她的,對於一個吃油了嘴的人來說,宮外頭簡直滿世界石頭,沒有她下嘴的地方。命婦院挨著典膳廚,什麼好吃的都先經她那道,別說家裡沒人了,就是父母健在,她也不願意回去。德全很為難,說做不了主啊姑娘,“你得去求太子爺,看怹老人家能不能體諒你的苦衷。”

  結果蘭初真來見太子了,跪在那裡聲淚俱下,就是不願意出去。太子看著地心裡跪的人,腦子都炸了。

  這是怎麼了?這東宮難道風水不好,怎麼盡出妖怪?他嘆了口氣,對德全說:“她想留就留吧,推下井泡上三天,發得海參似的再撈上來,埋到小黃莊就完了。”

  蘭初一聽要死,呆住了。哭天抹淚半天,還是老老實實出宮了。

  接下去就是耗子爪了,他隔窗喊了一聲侍中,對於良娣這個名號,彼此從來都沒認同過。

  茵陳捅破了窗上油紙,因為連窗戶都封起來了,她把一個眼睛貼在了洞上:“別的免談,我要見星河姐。”

  太子說別著急,“她後兒就回來了。”

  茵陳一聽有緩,立刻把窗上的紙都撕下來了,滿臉希冀地問:“沒騙人?後天一準兒回來?”

  太子有些嫌棄地看著她,“你值得爺費心騙嗎?我來是有句話想叮囑你,宮裡發生的事兒,就是皇後和延齡圈禁的事兒,時間往後挪三天,不許說是當晚就判處的。”

  有事相求還這麼橫,茵陳十分瞧不上他,“主子爺,我笨得很,不知道您為什麼要這麼吩咐。”

  他說話不兜圈子,直截了當道:“為了替你留住你星河姐。你如今是太子良娣,這輩子別想另嫁他人了。星河這會兒可是自由身,回頭她跟了別人,你就哭去吧。”

  這麼一分析,還是為她?雖然她知道太子的小九九,打的是整個宿家的主意。但她是個明白人,知道宿家的事一天解決不了,星河就一天不能踏實嫁給太子,自己想和她在一起的願望就實現不了。宿家的生死存亡她並不關心,她只知道幫助太子圓了這個謊,星河就能天長地久留在宮裡了,這麼一想很上算,交易隨即便達成了。

  然而有些事,並不樣樣盡如人意。

  刑部大牢前的長街上,銀袍金甲的人緩步而來。需要打點之處自有副將料理,他推開那扇厚重的牢門走進去,天牢裡白天都燃著火把。一直向前,走到盡頭才看見蜷縮在草垛子裡的人,曾經那麼不可一世的錦衣使,褪去了光環反倒平實可親起來。只是精神不濟,睜開眼認了半天,才認清來人是誰。

  掙紮起來,她走到牢門前,面帶愧色地寒暄:“霍大人怎麼來了?”

  霍焰蹙眉看她,“你還好嗎?”

  她說還成,捋了捋身上囚服道:“怪失禮的,讓您看見我這幅模樣。”

  霍焰倒並不在意那些,他只是覺得一個姑娘落到這步田地太坎坷。太子這回算是求仁得仁了,可她呢,好好的女孩子身陷囹圄,說不定最終還會被犧牲。

  “宿家是救不回來了,不用抱任何希望。你願意離開嗎?我可以想法子帶你出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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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50:16


  星河很驚訝,霍焰在她眼裡一直是個沈穩內斂的人,就算天塌地陷,他也可以泰然處之。可他跑來說了這通話,讓她意外之余又很受感動。雖然他們從來不是朋友,但大難臨頭的時候有個人說願意帶你越獄,這種情分,實在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她扣著牢門微笑,說:“謝謝霍大人了,我落難的時候您還能這麼對我,真叫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你也知道我冤枉,聞長御的死和我無關,我從進來到今兒,已經五天了,他們既不提審也不過問,這麼大的案子沒有擱置的道理。其實我真想出去,把我關在這兒,我都快瘋了。可我不能走,一走就是畏罪潛逃,家裡人還在昭獄關著,我一走我省心了,他們呢,就都得死。”

  可她有沒有想過,如果不走,萬一一個都跑不了呢?

  霍焰不了解太子對她的感情有多深,生在帝王家,最終的好與壞,也不完全由他們自己做主。位高權重,永遠不會缺女人,也許今天對你掏心挖肺,轉天大局當前,那些赤城就隨風而散,全都不算數了。

  霍焰道:“我並不強求你作決定,只是為你提供一條退路,具體怎麼辦,還是你自己考慮。眼下的情況是這樣,你們宿家一門三位高官,一夕之間全部下了大獄。控戎司的指揮使暫且由蔣毅擔任,星海手下的兩軍都督府轉移到我麾下,你們兄妹已經徹底被架空了,就算結案釋放,也回不到原來的位置。況且這樣謀害皇家血脈的大罪,不會輕易翻篇兒。照現在的情勢來看,皇後的自身難保僅僅是因為以孫充子,並沒有承認謀害聞長御。否則就不會只是圈禁,應該判處極刑。”

  他這裡分析得頭頭是道,星河卻聽懵了,“皇後那事兒已經有首尾了?”

  霍焰說是,“讓延齡公主入宮待產,生下來的孩子冒充皇子。”

  星河覺得腦仁兒又突突地疼起來,她喃喃自語:“太子沒有和我說起……”

  霍焰遲疑了下,“太子來過?”怎麼突然有種壞了別人好事的感覺?

  星河沒好說太子在牢裡住了一夜,天亮才走的。腦子裡那些因驟然入獄被打散的邏輯開始飛快拼湊,一面問他:“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是說什麼時候穿的幫?”

  霍焰愈發猶豫了,竟不知道這話當說還是不當說。但她急切看著他,他也不好推諉,便照實道:“當夜就拆穿了,一切早在太子掌握之中。”

  牢門裡的人面色驟變,原本美麗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那緊扣木柵的手也沒了血色。

  “霍青主,這個大騙子!”

  她跺腳咒罵,罵完了淚如雨下。

  從沒受過這樣的屈辱,他要打壓宿家,光明正大不是不可以,為什麼偏偏要用這種方法!虧她還在為他操心,日夜擔憂惠後會對他不利,誰知他早就已經除光了政敵,一個人邊舞邊唱風生水起了。

  這個混賬,順勢而為讓宿家一敗塗地,轉頭又裝可憐上她這兒來訴苦,害得她丟了心不算,連身子都丟了。這個仇太深,如鯁在喉,要強行咽下去,只怕會劃傷她的喉管,刺穿她的心。

  她在牢房裡困獸一樣轉圈子,嘴裡不住念叨:“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宰了他……”

  霍焰見她這樣,也不知怎麼安慰才好,“宿家終有這一天的,只是早晚而已,你應當看開些。”

  星河欲言又止,其中內情她實在不好細說。宿家的事兒,橫豎到了這種地步了,被收拾了雖有遺憾,但大家都省心。她在官場上行走多年,懂得成王敗寇的道理,技不如人就得服輸,沒什麼可銜恨的。但讓她氣不過的是敗北不算,最後還給騙上了床……不,連床都沒有,就在那堆爛稻草上,這算什麼?現在回過頭想想,原來一切都是他算計好的,從一人一獄開始,他就琢磨著要在這鬼地方把她辦了。認識他這麼多年,早知道他無賴,卻沒想到他是這樣不要臉的騙子!

  她的尊嚴呢?不知道,早被他盤剝干淨了。她現在一心想著要報仇,要把他那個罪惡的東西一刀剁下來。

  她的難言之隱,霍焰哪裡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她外面的情形,請她酌情考慮。當然先前的話還算數,保不了宿家所有人,至少能保她。

  他等她決定,究竟走不走。她想了想,還是搖頭,“我要拿命賭一賭,如果他只為砍斷宿家的手腳,終會放我們出去的;如果他想讓宿家一門去死……那我就陪著我爹和哥哥,絕不一個人獨活。”

  她是這樣的脾氣,他早料到了,既然她這麼決定,那也只有尊重她。

  他說好,“你自己多保重,倘或將來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氣,直接和我說。”

  他交代完就走了,如常的干脆利落。說起和他的交情,辦過兩次案,喝過一回酒,要說很深倒沒有,但他能給人一種安定的感覺。這種感覺一度非常吸引她,如果沒有太子那個混賬,她可能就要無所顧忌地去糾纏他了。現在好了,說什麼都晚了,她坐在地上氣哽不止。想起以後,何去何從,也沒有一點方向了。

  要沈住氣,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了一夜的坐。漸漸心空如洗,原本以為肉身的舍與得都可以看開了,可是一看見那個如約來接她的人,她就恨不得撲上去,咬下他一塊肉來。

  他臉上帶著虛偽的笑,說:“星河,委屈你了。身上還疼嗎?能不能走?不行我抱你出去。”

  她咬牙切齒獰笑,“主子,您真是個守信的人。”

  太子說當然,“你在這裡關著,我日夜都不得安寧……”忽然醒過神來,怪道,“你不叫我阿寶麼?妞妞,我是你的阿寶。”

  “寶你個大頭鬼!”她抬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然後騎上去,又是一頓左右開弓,邊揍邊罵,“你還是人嗎,想削我的職,想打壓宿家,都可以直說,為什麼要這樣?你在大牢裡毀我清白,現在我想起來就跟吃了蒼蠅似的!”

  在大門上接應的侍衛們發現裡頭有吵鬧聲傳來,忍不住探頭看了一下。這一看不得了,太子殿下被人騎了!立刻一幫子人衝進來,因為施暴者身份有點特殊,沒誰敢上前攔阻,他們只是看著漸漸鼻青臉腫的太子,噗通跪倒了一大片,哀聲乞求:“宿大人,您不能犯上,這是主子爺啊。宿大人……您手下留情,主子的臉沒法兒看了……”

  可她不解恨,蹦起來抽了一個侍衛的佩刀就要砍他。太子見勢不妙拔腿就跑,邊跑邊道:“你這反叛,我是你男人,你想殺夫……”

  他越是這麼說,她越是羞憤。本來他走後她還在回憶之前的細節,雖然苦不堪言,但心裡是幸福的。

  因為平等,才會幸福,結果這平等竟然是他惺惺作態偽裝出來的,星河霎時覺得受到了侮辱,那些幸福也化成了一支支鋼釘,把她狠狠釘在了恥辱柱上。

  從刑部大牢一直追到了刑部大堂前,連坐堂的官員都出來看,辨清了人臉後個個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太子是練家子,他上場布庫從未輸過,要對付一個女人還不容易?至於被追得滿世界跑?可人家就是跑了,後面跟著目露凶光的,曾經的當朝第一女官。這種情況下勸架,鬧得不好要挨雷劈的,大家為了自保,誰也沒敢吭聲。

  太子有太子的策略,他打算先消耗完了她的體力,再和她好好講道理。至於到底是哪裡出了亂子,估摸著就是霍焰那頭。他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這位皇叔。昨天他在東宮坐立不安了一天,只求別出什麼亂子,可是怕什麼來什麼,瞧瞧星河這副夜叉模樣,前天夜裡的柔情似水,這會兒已經變成鐵水了。

  大熱的天兒,太陽底下站著都不好受。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兩頰嫣紅,氣喘籲籲,眼看快要堅持不下去了。他好心地提點她,“仔細領子豁開了,還是別跑了吧。”

  星河氣急敗壞,因為追不上他,越想越惱。可跑又跑不動了,再琢磨琢磨,自己以前是何等的端穩,現在弄得臉面全無,一口氣泄到腳後跟,扔掉了刀,站在那裡抽泣起來。

  太子扶著額頭,大太陽曬得他眯覷起了眼。沒辦法,女人靠哄,以前她有後路,他得和她鬥智鬥勇,現如今她無路可退了,他反而得好好愛護她。

  他往前蹭了半步,“妞妞,到我跟前來。”

  她的劉海都濕了,透過那疏朗的絲縷,目光殺氣騰騰,十分可怕。

  太子咽了口唾沫,“夫妻……哪有……隔夜仇……你想想,聞長御確實一屍兩命,你的簪子也確實出現在案發現場了,這又不是我杜撰的,你打我干什麼?”

  她氣得發抖:“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打你?皇後的計劃你早就料到了,瞞我到最後。那聞長御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我還能信你嗎?你瞧自己干的是不是人事兒,別說打你,就是宰了你,也是你活該!”

  太子說不能,“我可是大胤的儲君。”

  “可你在我這兒連個屁都不是了。”

  話說到這份上多傷感情!太子耷拉著眉眼,發現這回確實有點棘手。他想打個商量:“有話咱們回去說行嗎?”

  星河道:“我是要回去,橫豎宿家還沒抄沒,我回自己家去!”

  太子不答應,“你還是我東宮女官,說回家就回家,征得我的同意了嗎?”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拽了她的手就拖走,“別強脖子,你再強一個試試,我真抄了你宿府!聽話,什麼事兒不好商量?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鬧起來好看?”

  確實不好看,太子的一只眼眶子都紫了,他心裡雖有委屈,但委屈不及她大,讓著她點兒也是應該的。女人嘛,好好寵著,以後要一塊兒過日子的。況且他已經縱了她十年了,也不在乎多這一回。

  她還是不屈服,厲聲咒罵他,什麼烏龜王八,把他頭頂罵成了一片草原。

  他惱起來回敬她:“甭惦記霍焰了,就他這回干的好事兒,我總有一天想法子把他送到南疆戍邊去。”

  她又把他一頓臭罵,卯起來還想揍他,他解下腰帶把她雙手綁了,塞進轎子裡,振臂一揮:“回去!”

  善銀看見自己主子被打成了這樣,伸著脖兒問他:“爺,您疼嗎?”

  太子虎著臉摸了摸眼睛,一觸之下倒吸一口涼氣,瞪著那轎門囁嚅:“這女人,手太黑了。等著,回頭看爺怎麼收拾她。”

  所謂的收拾,又讓太子心猿意馬起來。有了那層關系之後,一切懲處自然就歸攏到了那件事上。知道什麼叫食髓知味?這就是!越性兒沒嘗過,也沒那個追求。等嘗過了,無時無刻不在回味,那種感受,實在太刻骨銘心了。

  可是轎子裡傳出了哭聲,哭得那個淒慘,完全就是天塌了的樣子。太子騎在馬上,抬起眼迷茫地望向天空,心說:“我娶個女人多不容易,挨這一頓好打。你哭什麼,我才該哭呢。”

  黃昏在一片萎頓低迷中悄悄來了,又毫不留情把人送進了黑夜。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太子和星河楚河漢界各占一邊,兩個人烏眼雞似的狠狠盯著對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太子說:“瞧瞧你那狗模樣,別不知道好歹成嗎?”

  她說:“我恨不得從來不認識你。”

  他哼哼笑起來:“恐怕你要失望了,你不但認識我,還和我睡了。沒準兒過兩天還發現,懷上了我的種,畢竟前天夜裡一夜沒歇著,爺天賦異稟,百發百中,你就給我等著吧。”

  她臉紅脖子粗,“天賦異稟?我給你面子叫喚兩聲,你還真當自己金槍不倒了。”

  “什麼?”太子覺得男性的尊嚴不容踐踏,他握著兩拳道,“是誰說不成了、受不了了,是我嗎?”

  她尷尬地咳嗽了一下,“那也是為了顧全你的面子,賞臉這麼一說罷了。”

  “你還說了小雞兒大。”

  “得了吧,曲蟮似的。”

  太子給回了個倒噎氣,掙紮著:“曲蟮也能叫你走不了道兒,你得意什麼?”

  接下來又是一頓唇槍舌戰,關著殿門互不相讓。

  聽壁角的德全和善金對視了一眼,善金說:“這是小孩兒置氣呢?”

  德全推了推帽檐,“沒見識了吧,這二位在一處,多早晚長大過?對罵,還對打,可誰也離不開誰。”

  善金不贊同,“沒有對打,這回是咱們主子吃虧了。”

  德全嘖地一聲,“這麼說主子臉上有點兒光,你非說他挨了打,傳出去好聽來著?要不怎麼說你不及善銀升發得快呢,就因為你不會說話!你想想,連皇上都沒舍得碰他一手指頭,這回給揍了個五彩繽紛,太子爺臉上八成掛不住啦。你還捅人心窩子,上趕著挨抽呢吧。”

  善金諾諾點頭,算是整明白了。待側耳再要聽,被德全拽了一把,“差不多了,再聽下去,你耳朵眼上該長雞眼了。”

  這麼多年穩坐釣魚台的大總管最知趣兒,他在滴水下頭鵠立著,就等裡頭傳熱水了。

  這時候煞風景的人沒頭沒腦衝了過來,是耗子爪。德全忙上前攔住了,“喲喲喲,這是誰?良娣不是?這大夜裡的,您有覺不睡,干什麼呢?”

  她還是那句話:“我要見星河姐。”

  德全點頭:“知道、知道,您有話對她說是嗎?”

  茵陳很委屈,“我等到現在了。”

  德全說那沒法兒,“主子也有話對她說,沒說完之前良娣您必須等著,得先緊著主子呀。”他笑了笑又道,“您瞧您不就盼著宿大人回來嗎,這會兒回來了,您還怕沒說話的時候兒?我要是您,就盼著主子收拾……不是,和她冰釋前嫌,這麼著她才能長長久久在東宮待下去。別回頭尥蹶子跑了,那您就是哭,可都找不著墳頭啦。”

  茵陳沒辦法,呆呆看看那窗戶。桃花紙透出昏黃的光,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想必他們是在裡間論高低吧!

  星河甩著腰帶,在那白生生的屁股蛋子上抽了一記,紅痕立現,太子發出破碎的嗚咽:“我錯了。”

  她一腳踩在他肚子上,“我咽不下這口氣!”

  “那就把我吃了吧。”說著抱住她的小腿肚,一路親了上去。

  人要想如願,總得付出點代價。第二天朝會太子缺席了,後來的中朝議事他才現身,臉上頂著烏青,耳朵上還有抓痕。

  皇帝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真是有礙觀瞻。

  他卻老神在在,侃侃而談:“這幾天控戎司一刻不停地偵緝,關於聞長御寢宮內那支簪子的來歷,已經查明了。上年宿星河將簪子賜給了身邊女官,這女官受惠皇後指使,暗害了聞長御,將那支簪子也遺落在現場了。這兩天風聲太緊,皇後也因此事圈禁,這個宮女見後路斷絕,在射殿前的金井裡自盡了。這起案子宿星河雖然沒有參與,但她監管不力,也應受罰。至於宿家……畢竟後宮長御一屍兩命,難免要受些牽連。”

  上首的皇帝頷首:“宿寓今朕用慣了,此人才思敏捷,又是諸皇子恩師,仍舊官復原職吧。宿星海呢,樞密院二軍既然已經交接,沒的來回倒騰麻煩,封個中州刺史,外放主事也就是了。至於宿星河,本來就是你宮裡人,錦衣使的差事繳了,讓她安生主持宮務,這才是正經。”

  所以宿家一門算下來,只有這位大舅哥比較吃虧,官銜降成了正四品,送到州郡當地方官去了。皇帝這樣做,自然有他的深意,太子將來必定和宿星河糾纏不清,萬一要封後,皇後娘家戴罪,終歸說不響嘴。

  皇帝看看太子臉上的傷,沈沈嘆了口氣,心說該,這天下總得有人治得了他。其實很多事,他未必不知情,只是到了這樣年紀,由得兒輩們分出個優劣來罷了。這江山,最終要交給霸主去經營,如果太子是無能之輩,那他才當長哭。

  皇帝拍了怕膝蓋,“朕近來是愈發力不從心了,身子骨也不濟,打算擇個時機,上行宮避暑去。京裡的機務,不必上報行宮,一切由太子酌情處理。”他笑了笑,把視線投向了廣闊的天宇,“朕老了,老了就不該戀棧。天下早晚要交給年輕人的,朕想趁著腿腳還靈便,去看一看我大胤河山,訪一訪多年未見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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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1-23 07:50:35


  做一件事,接連不斷做上二十年、三十年,是個人都會厭倦。

  天下之主,說起來多麼光鮮和榮耀的頭銜,其實只是在一座等級森嚴的城裡,當著人人見之俯首的霸王而已。遊山玩水,要鹵簿儀仗,要千軍萬馬,連在路邊上吃頓餛飩都有無數的眼睛盯著你。腦子裡的錦繡河山,化成了沙盤上起伏的山巒模型,還有奏疏上一項又一項的人口和稅負的數據。宮牆太高,看不見天下萬民生息,皇帝和普通百姓沒什麼不同,細論起來,百姓住在更大的城,皇帝反而住在更小的城。

  沒有做皇帝時,那個位置看上去太具有吸引力,一旦做了皇帝,發現不過如此,久則生厭,卻無法逃離。這世上有哪個一家之主像皇帝這麼悲慘?陰謀接連發生,禍起蕭牆了,老婆孩子一塌糊塗。當皇帝好嗎?當過皇帝的人會告訴你,一點兒都不好。現在內闈太平了,能夠掃清的障礙也全部都掃清了,雖然過程損失慘重,但優勝劣汰是天意,就算心裡再不舍,也不能婦人之仁。

  皇帝放下一切,帶上十來個侍衛隨扈,於夜深人靜時悄悄離宮了。轡頭上悠揚的鈴聲仿佛飄進東宮來,星河支起身聽,輕聲道:“明天就該太子臨朝了。”

  邊上茵陳迷迷糊糊問:“皇上還回來嗎?”

  星河說不知道,“但是禪位詔書應該已經在太子手裡了,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太子必定登基稱帝。”

  “那您什麼時候嫁給太子爺?他如今可是好大一塊香餑餑,朝裡八成很多大臣想把姑娘往宮裡塞,萬一讓別人捷足先登,您可就吃大虧了。”

  星河搖頭,“這權力的中心,呆久了有點膩味。官兒當不成了,我不能委屈自己在後宮生孩子、奶孩子。”

  茵陳一聽兩眼發光,“您想出去嗎?上外面的世界看看去?跟皇上似的。”

  星河含笑看她,“我一直有這想法,上外頭去,闖出一番事業。”

  “再回來造反?”

  茵陳口無遮攔,可能就算她說是,她也願意跟著她干。

  “不管您上哪兒去,我一定要和您一起。我是您的小跟班兒,您下地,我給您扛鋤頭,您算卦,我給您打幌子。”

  這麼一來可不成,後宮就該空了。可是茵陳不管,一想到太子爺當了皇帝,回來卻清鍋冷竈,她就高興。反正她是為了星河才晉位的,不是為了太子。星河要走,她當然得跟著一塊兒走。

  兩個女人也能唱出一台戲來,她們在這兒商量得熱火朝天,太子靠在配殿的門框子上敲門。

  “星河,你不能老和她睡,怎麼算今晚上也該輪著我了。”

  太子爺可憐,除了那晚把人接回來現開銷了一把,後來耗子爪就一直霸占著她。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事兒,他封了個良娣,是專門用來和他爭寵的?想方設法打敗了男人,結果倒好,又來個女人,借著小姐妹的情義,比男人還難打發。

  他在門外喊,配殿裡沒人應他。恨起來想破門而入抓走星河,至於那個耗子爪,送到北邊填井得了。他又拍拍門:“裡頭的人聽著,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上官茵,孤限你一炷香內回內命婦院去,否則後果自負,你聽見了嗎?”

  裡頭還是沒驚動,睡死過去肯定是不可能的,她們純粹是眼裡沒他。

  太子覺得很憋屈,也很窩囊,彭彭拍打菱花門,“星河,我有事兒要和你商量,你出來一下。”

  可殿裡的人就是不答應,他忍無可忍了,招呼德全:“叫兩個人,給我把門撞開!”

  德全得令,忙勾手招來了站班的太監,幾個人一鼓作氣正要撞門,門栓輕輕響動,一會兒探出個腦袋來,說:“你要干嘛?”

  “都住手。”太子虛張聲勢,擺手遣散了人,笑道,“我想侍寢。”

  星河白了他一眼,“今晚上我沒興致。”

  這他就不明白了,才發現這麼好玩的事兒,他恨不得天天來幾回,為什麼她會沒興致呢。太子自問手藝還是過關的,至少領進門後,欲罷不能的也是她。他誠懇地說:“要不你再考慮一下?興致這種東西是可以培養的,我不騙你,說的都是真的。”

  檐下燈籠照著她的臉,那張臉上浮起了冷笑,“我就想問問你,有什麼事兒不是你算計好了來的?連這種事你都不放過,簡直不是人。”

  他悶聲答應:“我在床上確實不是人……”

  她聽了要關門,他忙把一只腳塞了進去,“別、別……咱們可以談談婚事。”

  可她搖頭,不知是對婚事本身不感興趣,還是對他不感興趣,照舊想關門。這下太子急了,不得不使出殺手锏,湊在她耳朵邊上說:“我那個……不便之處,好像長了個疙瘩,自己瞧不見,你幫我瞧瞧好嗎?”這麼著才把她哄進了麗正殿。

  帷幔放下來,她掖著手說:“脫吧。”

  太子磨磨蹭蹭解褲腰帶,見縫插針地說:“我本想盡快把婚事辦完,大家心裡踏實。可是再想想,你要是在我龍潛時過門,就沒法子享受從承天門進宮的待遇了。”

  一個女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走上那條像征最高皇權的御路,唯有天子大婚,入宮為後的當晚,才有這樣殊榮。太子是了解她的,對於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來說,形式也許並不重要,但有總比沒有好。她今生是當不成女皇帝了,不過可以走一走那條九龍鋪就的道路,感受一下當上皇後的榮耀。

  星河沒有說話,心裡難免有些哀傷。從她走進東宮的那天起,她就開始經營自己的人生,無論是大業得成還是人頭落地,她都有過無數次的設想,唯獨沒想過會當上皇後。其實她應該感謝太子,他讓她輸得不那麼難看,終究一切都是因為他喜歡她。宿家呢,要是照著罪過來判,滿門抄斬都不為過,如今得以保全,也沒有什麼不知足的。

  下昭獄,是一次醒神的機會,得與失有時間好好計算衡量,到底是平安重要,還是大權在握重要。他們一家子,只有星海手裡有實打實的兵權,明面上的繳了,私下經營的由於樹倒猢猻散,逐漸也瓦解了。前陣子朝中風向大變,大夥兒日夜掂量下一步當如何走,有權怕不得姑息,沒權又怕不得自保,現在橫豎破罐子破摔了,這樣反倒安生。

  她有什麼不滿?沒有,不該有。她愛不愛他?愛呀,但依舊不滅她那顆雄心。她天生不安分,很難在內廷乖乖以男人為天。於是澀然看了他一眼,“皇上出宮了,你什麼時候登基?”

  太子說:“等立秋,皇父已經下了手諭給內閣,他人不在京裡,大典也照常舉行。我過兩天就進少陽院了,太子登基之前都要在那裡住上一段時間,你跟我一道去。”

  他仰天躺下,絲毫不覺得羞恥,在她的撥弄下陶陶然閉上了眼睛。

  放聲長吟:“星河,我為了成全這段感情,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希望你也成全我。”

  她手上頓了下,垂眼說:“我跟你進少陽院。”

  “不帶耗子爪。”

  她有些無奈,“不帶就不帶,你大什麼大!”

  太子唔了聲,勾起頭朝下看了眼,小雞兒果然不安分了。他難堪地笑了笑,“哪天它在你手裡死物一樣,你才應該著急呢。”

  她嘀嘀咕咕又罵他臭德行,翻來覆去查找,“哪兒有疙瘩?沒看見啊。”

  太子說有,“這麼精細的地方,你就不能好好找找?”他受用那纖細的手指遊走的快感,也只有在她手下,他才能感受到人生的起伏和跌宕。

  星河嘟囔著,心裡還是不好意思,可沒法子,他的臉皮厚如城牆,吵著鬧著讓她找,她能怎麼樣?她喃喃自語:“在哪兒呀?”

  太子說:“瞪大你的牛眼,離得近點兒。”

  她還真信了他,俯身靠近,沒想到他往上一挺,敲打在她唇上,觍著臉說:“心肝兒,給我裹裹吧。”

  這下又捅了灰窩子了,她在他大腿根上扭了一把,下手還是有輕重的,肯定得繞開了小雞兒打。

  太子被她扭得眼淚汪汪,翻身把屁股露在她眼前,“你就說說你自己,有沒有人性!打人這麼狠,屁股上全起棱子了。皇父讓我坐,我都沒法兒坐下去,害得那幫內閣的人陪我站了一天。”

  這都是好幾天前的事兒了,紅棱子也退下去了,他還揪著不放呢?星河沒好氣道:“每次都是你先招惹我,怨得了我嗎?你撅著屁股干什麼?還想挨打?”

  他一聽立刻翻過來,伸手一鉤,把她鉤進懷裡了。

  低頭親親她,“星河,我太喜歡你了。”

  星河心裡漸漸開出花來,臉還板著,“有什麼喜歡的,都認識那麼多年了。”

  “就是因為久,褻瀆發小別提多過癮了……”又挨一頓胖揍。

  她把他嵌在腿縫裡,讓他輕輕搖曳著,小聲說:“你要娶我,我聽著真高興,也想嫁給你。可我的脾氣你知道,又臭又硬,還愛唱反調。以前你說什麼我都答應,其實我暗暗也坑你。等成了親,就是一家子,我於情於理都不該坑你了,到時候怎麼辦,非得憋死不可。”

  他說不會的,“你可以衝我發泄,等我散朝回來,整個人都是你的。”一壁說,一壁擠壓那玲瓏的臀,她不知道,她的楊柳細腰擺動起來有多銷魂。

  她還是嘆氣,總覺得不造反,她就無事可做了。

  太子在夾縫裡艱難生存,腦子也混沌沌一桶漿糊,他哀告著:“星河,你開開門,讓我進去成嗎?”

  她瞥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他。

  太子牙關都酸了,他糊裡糊塗說:“要不然,你找點事兒做,只要別想著反我,怎麼著都行。”

  她聽了這話才含羞盤上了他的腰,“你說的,我可以找點事兒做。”

  太子通身舒坦的同時心存僥幸,她還能干什麼,沒了官銜也沒了兵,小打小鬧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來。現在還年輕,定不下性,等將來有了孩子,那些志向全成了身上的泥,搓一搓就掉完了。

  原本他這麼想,確實沒什麼錯處,可是後來發現問題變得有點嚴重了,一個曾經在控戎司做過官的人,擱在哪裡她都能發光。

  眾所周知的,大胤上年南北征戰,國庫空虛的問題凸顯出來,所以新帝登基沒擺什麼花架子,祭了天地之後昭告天下,事兒就差不多了。但是緊接下來的大婚事宜,耗費可不是一點半點。皇帝打算咬牙大肆操辦,決不能委屈了他的皇後,可是看著戶部結余的款項,又對照工部水利上呈的用度報表,一時犯了難。

  要想風光大婚,新閘就得停工,正干得熱火朝天的眾人都得回家待命。可要是不停工,就抽不出現銀來舉辦那麼盛大的婚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以前在皇父手底下還有依仗,如今自己當家了,這才知道柴米果然貴。

  難怪皇父這麼著急撂挑子,這親爹確實狠狠坑了他一把。他長籲短嘆:“朕真是太窮了,要是說給周邊的彈丸小國聽,說中土皇帝連褲子都快穿不上了,不知道他們信不信。”他看了星河一眼,“皇後……”

  “咱們還沒大婚呢。”

  看看,窮得連媳婦都嫌棄他。皇帝揉揉太陽穴,把心一橫,“還是得先把親成了,國不可一日無母。”

  星河的意思是暫且不用那麼著急,“你打算一上台就讓人管你叫昏君?為了成親連水利都不管了,那可不成。”

  皇帝當然不是那種不顧大局的人,他這麼說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

  “咱們是貧賤夫妻……”

  星河笑道:“誰和你做貧賤夫妻,我的意思是暫緩大婚,等手上有了盈余,再操辦不遲。”說著從後頭抱上去,慢慢搖晃他,“阿寶,你給我個金玉王朝,我還你個白銀帝國,怎麼樣?”

  皇帝一聽有戲,這主兒可不是個隨便誇海口的人,於是小心翼翼問:“皇後有什麼高見?”

  星河貼著他的耳朵說:“我頭前兒在控戎司辦差的時候,抓過一個夜闖王府的外邦商人。那人一直在南邊活動,瀾滄江那帶走了不下百回,茶馬古道穿越起來玩兒似的。人家有錢,咱們有茶葉和瓷器,朝廷統一調度,以貨換錢,人家瞧著有保障,自然願意做交易。我打算先小試一回牛刀,賺筆大婚的錢,接下去再往大了做,你說好不好?”

  美人計對於皇帝施展起來是百試百靈的,他說我看行,“不過采辦貨源可不簡單,不光是收購就能應付得了的。”

  “咱們有七個御用的窯口,我親自盯著,出不了岔子。”

  “嗯?”皇帝覺得不妙,“怎麼還要親自盯著?”

  她齜牙一笑,“還得帶上你的昭儀娘娘。”

  皇帝開始琢磨,往後臣工問:“皇上,您的皇後哪兒去了?”

  他說:“辦買賣去了。”

  “那您的昭儀呢?”

  “幫著打算盤去了”

  ……

  這孤家寡人當得,真是有滋有味兒。

  所以他猶豫了,“要不再商量商量?”

  星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您在我眼裡可是個開明的人吶。”

  得,為了這一句,他不答應也得答應。

  後來那兩位就真忙活起來了,經常三五天見不著人影,這白銀帝國,可不是那麼好打造的。

  星河離開了皇城,人就活泛起來。離京最近的那座窯口,出的瓷器又精細,款兒又好,她和茵陳常要過去監工。那天站在田壟上,看見個送水的女孩兒推著小車過來,她手搭涼棚張望,那身形說不出的熟悉,“怎麼像是蘭初?”

  茵陳心裡咯噔一下,“哪兒能呢,您瞧錯了。啊,頭批福壽碗要出窯了,快來瞧!”

  星河嘆了口氣,世上相像的人多了,想起蘭初已經不在了,便有些怏怏的。

  然而剛轉過身打算下台階,聽見身後的姑娘顫巍巍叫起來:“這是……宿大人不是?”

  這回正打在七寸上了,她愕然看著她摘下面紗,見了鬼似的,“蘭初,你怎麼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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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1-23 07:51:10


  蘭初一聽這話就哭了,“您怎麼盼著我死呢,咱們以往處得不是挺好嗎?”

  星河的震驚難以言表,知道內情的茵陳扶住了額角。

  其實這事兒吧,並不難猜,星河是辦過案子的人,證人的口供對不上號了,那必定是作了偽證。

  好個霍青主啊,這件事上又狠狠陷害了她一把。他不是說蝦須簪是蘭初偷的,她是惠後的人,半年前就已經畏罪自殺了嗎。那現在算怎麼回事?人好端端站在面前呢,沒瘸也沒瞎,總不會是成精了吧!可見這事從頭至尾都是他的陰謀,他為了算計宿家,真算煞費苦心了。

  然而家醜不可外揚,星河是識大體的人,畢竟那混賬行子現在已經當上皇帝了,多少得給他留點面子。她沒有急赤白臉,只是留神問她:“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為什麼離宮?你進宮不才只有六年嗎?”

  蘭初一根筋得很,星河身後的茵陳猛給她打手勢,她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自顧自道:“就是太子爺,他硬把我轟出來的。我原說了,老家沒人了,乞求留在宮裡,可他威脅我,要把我泡成海參,我沒辦法了,只好出宮。出來之後您看,我混得多慘,都成水三兒啦。現在想想,還是那會兒在宮裡好,我就伺候您一個,夏天熱不著,冬天凍不著的。”

  星河耐著性子點頭,“可不是嘛……還有件事兒我得問問你,那根簪子是怎麼回事?當初丟了就讓你報掖庭局的,後來怎麼又出來了?”

  提起這茬,蘭初對當今皇上的新仇舊恨就一齊湧上來了。她委屈地說:“怎麼報啊,是太子爺……就是皇上,是他讓我偷的。您還讓我報掖庭局,那不是上趕著找死嗎?我後來沒報,這事兒就壓下來了,至於那簪子怎麼到的中宮,和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我把簪子交給太子爺後,就再也沒見過那簪子了。”

  茵陳已經能夠預想到皇帝的可悲下場了,也怪他不夠心狠,要是今天讓他聽見蘭初這番話,可能會後悔當年前沒有一不做二不休吧!

  星河臉上浮起了大大的笑,難怪有些地方總對不上榫頭,這麼聽下來就對了,水落石出了。

  雖說蘭初曾經聽太子教唆偷了她的發簪,但除了這一樁,她也沒干過別的對不起她的事兒。星河還是很關心她的疾苦,上下打量她,在這田間地頭上出沒,好好的姑娘也埋汰了,問她:“日子能過得嗎?實在不成,跟我回宮吧!”

  蘭初忙不叠搖頭,這一回去,不得和皇帝對質嗎,她就是生了顆牛膽也不敢。

  “您別擔心我。”她笑著說,“我已經嫁人啦,再回去只能當個嬤嬤之類的。我男人是這窯口上的師傅,燒得一手好瓷器。您賣給波斯人的三彩菩薩,就是他燒制的。”說著抬手一指,一個烏眉竈眼的匠人推著架子車過來,憨厚的黑臉膛,一笑一口大白牙。當時那座三彩菩薩像可是龍泉務窯出的極品,賣了很漂亮的高價,原來是出自蘭初男人之手,這世界,說大還真是不大。

  故人相見了,郁塞裡又透著高興。大家圍爐烤火吃山芋,茵陳心裡總有些擔心,不住悄悄看星河。

  星河發覺了,扭過頭問:“你老瞧我干什麼呀?”

  茵陳道:“您不生皇上的氣嗎?他這麼壞,設計坑了您全家。”

  能不生氣嗎!星河手裡剝著紅薯皮,剝完了,狠狠咬一口,“我啊,恨不得咬死他。”

  茵陳眨巴了一下眼睛,“您要是打算和他翻臉,走的時候叫上我,別把我落下了。”

  人活著,什麼最可氣呢?最可氣就是老被人算計,永遠逃不出這個人的五指山。星河自己琢磨,自己的手段也不算孬,要是碰上個尋常男人,未必會落了下乘。可有什麼辦法,一物降一物,她是倒黴催的,碰上霍阿寶那號人,啞巴虧管飽,他也沒打算把她當女人好好疼愛。

  既然這樣,那就互相傷害吧!她憋著沒言聲,可是惡狠狠的眼神,看得茵陳一陣發虛。

  下半晌沒因為心裡有事兒就提前回宮了,和以前在控戎司一樣,她是摸著點兒辦事。有時趕上一批貨急要,等到半夜出窯也是有的。不過那時候通常一抬頭,發現禁軍已經把窯口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德全的腦袋就從人堆兒裡伸出來,苦著臉說:“大人,您再不回去,萬歲爺能把牆撓穿了,您信嗎?”

  今天趕巧,上批入窯的陶坯在天黑前燒成了,等查看了窯變的成色,一切盡如人意,便能安心回宮了。

  可是回來得很早,立政殿裡卻找不見皇帝。問德全,德全支支吾吾的,說不知道,“剛才還在呢……”

  一個御前總管,不知道皇帝去向,糊弄鬼呢?料著是發現穿幫了,嚇得不敢見人了吧!

  她說成,“肯定是政務太忙,得體諒怹老人家的艱辛。那我就先歇著了,總管別忘備上點心,防著怹半夜餓。”

  德全畏畏縮縮應了兩聲,見她進了寢殿,才回身對門後的皇帝說:“瞧著不像生氣了,還讓給您備點心呢。”

  皇帝披著燕服,枯著眉道:“不是吩咐蘭初不許留在京城嗎,她怎麼又回來了?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殺人滅口。”

  皇帝在即位前,手上人命官司可不少,不過盡量不動身邊人,這是他的規矩。照他的話說,連親疏都不分,那也不算個人了。所以本該處置了的人都活了下來,比如宿家,比如蘭初。

  德全也懊惱之至,“真是無巧不成書,她當初明明往禹州老家去了,可嫁了個男人,是禹州窯口最有能耐的鈞瓷師傅。後來咱們娘娘辦買賣,龍泉務窯把人請來了,蘭初不就隨夫入京了嘛。”

  皇帝嘆氣:“流年不利。”

  “可不是嗎。”德全說,“那您今兒先避避風頭?”

  皇帝說不,“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避能避到多早晚?我得去見見她,有些話說開了倒好,憋在心裡,憋久了會出事兒的。”

  沒有好果子吃,他事先也料到了,不知道她今晚會怎麼折騰他。皇帝咽了口唾沫進殿,挨著床架子叫了她一聲:“妞妞,今兒這麼早就回來了?”

  她背對著他,沒吭一聲。

  他不敢貿然上床,坐在踏板上說:“做人得講道理,我干的那些,雖然不怎麼上台面,卻都是為了大家好。你是當過官的,咱們不興小家子氣那套,也犯不著一碰上娘家事兒就犯糊塗。你就說你們宿家,當初是不是幫著簡郡王,想把我拱下台?要不是我聰明,這會兒的廢太子,連屍骸都沒了。照著老古法兒,新君登基後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有仇報仇,我要是存心把你們宿家連根鏟除,根本用不著廢那力氣。蝦須簪的事兒,是我設的局,這也是給你們一個台階,讓宿家就驢下坡。你要是為這事再和我鬧別扭,那就沒意思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闡述了一遍,自覺發乎情了,希望她能明白。可是等了半天,她連一句話都沒有,不由讓他感覺灰心。

  “是。”他點點頭,“我算計你,我卑劣,你想罵盡管罵,我能扛得住,你別不吭聲。”

  結果又等好久,她還是不說話,她一向淺眠的,總不至於睡著了。太子站起來,屈腿跪在床沿上,探身看她的臉。冷不防一片血色撞進他眼裡來,他的腦仁兒嗡地一聲炸了,失聲大叫起來:“星河!星河!”

  恍如青葑出事時的情景重現,不懂這樣可怕的傷痛,為什麼還要重來一遍。他臉色鐵青,心髒到了難以負荷的程度,人也搖搖欲墜,幾乎要跌倒下來。

  驚恐地盯著血泊裡的那把刀,何至於這樣?就因為半年前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變故嗎?他淚眼模糊,一片驚惶裡奪過她的手臂查看傷口。因為害怕,他止不住地顫抖嗚咽,可是找了半天,咦……沒有傷口,那血是從哪兒來的?

  他腦子打結了,頭頂上忽然傳來得意的笑聲,越笑越高興,笑得花枝亂顫。他呆呆地看她,臉上還掛著眼淚:“星河……”

  她說:“你也有今兒!現在明白我當初有多難過了吧?被人欺騙,是不是又恨又惱?是不是滿肚子委屈無處發泄?”

  可他撲了過來,什麼都沒說,緊緊摟著她,緊緊地……像受傷的獸,發出一陣陣低沈的哽咽。

  星河懵了,本以為他會借機狠狠教訓她一頓,結果全不在她的預料中。但她驚訝過後,慢慢變得感動,她想他是在乎她的。他那麼用力地扣緊她,臂彎裡有失而復得的慶幸,怎麼舍得責備她。

  門上愕了好久的德全終於醒過神來,這又是一場小情人間的遊戲,可是玩兒得太過火了,差點兒沒把他心從嗓子眼兒裡嚇蹦出來。他不由嘆氣,皇上艱難,這一天天水深火熱的。得了,太醫也不用叫了,讓人進來換被臥吧。

  當晚為了補償他受到的驚嚇,星河好好犒勞了他一把。欲仙欲死裡俯身吻他,“寶兒,我的錢已經攢夠了……”

  兩頰嫣紅的皇帝睜開迷蒙的眼,“那下個月……就大婚……啊……”

  這回是真的要成親了,多少年少一起長大的發小能結成夫妻?好多明明是有情的,但因為各種問題被迫分開,像他們這樣執著地修成正果的,真不多。

  有時候人啊,欠缺的就是那股執著的勁兒。如果不執著,今天星河不可能當上他的皇後;如果不執著,青鸞和青葑的那次合謀下,他也未必能活命。

  大婚前的最後一天,他召見了茵陳。

  從一開始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好好懇談過。這次見面,氣氛很凝重,皇帝指了指圈椅,“坐吧。”

  茵陳恭恭敬敬向他行禮:“謝皇上賜座。”

  有關此次見面的主旨,大家心裡其實都是明白的。皇帝先開口,他說:“你知道,朕要迎娶星河了。”

  茵陳點點頭,“這是好事,我也盼著有這一天。”

  “首先朕要謝謝你,因為你的存在,為朕擋了不少煩心事。臣工諫言,請朕擴充後宮時,朕可以告訴他們,朕有一後一妃足矣,不是獨寵,他們就不能把矛頭指向星河。”

  茵陳很高興的樣子,“能夠為星河姐擋煞,我怎麼著都值了。”

  皇帝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可是朕到現在都沒有弄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宮裡,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她笑了笑,“皇上是英明的帝王,您放心,憑我撬不動您的江山,我對您個人也不感興趣。要說忠心,我不敢說有什麼忠心,但上回換了裡衣那件事,我覺得就是我表明立場的最好證明。人活一世,有的人為權,有的人為財,我卻是為人。我還是那句話,我不要別的,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我就歡喜了。”

  皇帝的眉幾不可見地輕蹙了一下,“上官茵,你對星河,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

  她說是崇敬,“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她,後來進宮,第一次在麗正殿前見到她,我就越發喜歡她。可能您沒法理解這種感情,你願意說我是怪物,我也認了,反正人心不是非黑即白,我就是中間那個塊灰色兒的。”

  皇帝輕聲笑起來,“灰色兒的……朕不管你是什麼色兒的,有一點你要記好,不許對她有非分之想。她心地善良,答應帶著你,就不會中途撇下你。但她是個正常的女人,她拿你當妹妹,不要做讓她寒心的事,否則朕容不下你,記好了?”

  茵陳鼓起了腮幫子:“我對她能有什麼非分之想?我拿她當姐姐來著。”

  皇帝頷首,“那最好。不過在這之前,有一點必須要說清楚,朕和她是夫妻,夫妻在一起的時間會比較長,不該你出現的時候你要避嫌,免得大家尷尬。”

  茵陳臉上有些黯然,點頭說好。

  但是寂寞這種東西怎麼排解,卻是一件很難的事。皇帝輕輕嘆息:“原本你和老四應當很般配的,沒想到最後是這樣了局。星河心疼你,朕也心疼你。將來你要是看上了什麼人,一定要說出來,法子咱們有的是,該你的幸福,不要輕易放棄。”

  她說知道了,並不願意多談,站起身肅了肅,“皇上要是沒有其他吩咐,那臣就告退了。”

  她在皇帝面前一向自稱臣,哪怕後來晉了昭儀的位,她也還是這樣。

  從立政殿走出去,春暖花開,白鷺成行。她撐著腰站了一會兒,回身再瞧瞧這殿宇,嘴裡嘀咕著,有些人真奇怪,自己幸福不就可以了嘛,還來對她管頭管腳。他們的幸福是應當應分的,又沒有虧欠任何人,用不著面面俱到。她呢,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不被誰拖累,跟著星河做做買賣,數數銀票。將來在宮裡終老,雖沒有孩子,但星河會有孩子,總有人給她養老送終的。其實說到根兒上,她是個涼薄的人,只要自己舒坦,不想對任何人負責。還有一種喜歡,是陪伴和成全。她從來不覺得星河就該屬於她一個人,星河有她自己的生活,只要偶爾能一同采買監工,能說說女孩兒的心裡話,也足夠了。

  帝後大婚,選在了三月裡,原本欽天監擬的是二月,但二月裡有花朝節,又衝了太子的千秋,便往後順延了一個月。

  這座禁城,有多久沒有這樣喜慶熱鬧過了?自恭皇後謝世到如今,整整十年,這十年裡暗湧如潮,曾經短暫的有過皇後,但皇後無德,轉眼就被奪了名號。新帝登基,迎娶的是元後,元後可和半路出家的繼皇後大不相同,自此這宮掖才算真正迎來了女主人。

  如此普天同慶的喜事兒,怎能不盛況空前?

  星河是從家裡出門子的,她爹站在廊廡下百感交集,對著天宇喃喃道:“咱們家妞兒,要做大胤朝的皇後了。我不知道這是否算一種保障,咱們暫且不需要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了。退一步想想,好像不比自己當權差,您說是嗎,爹……”

  “噯。”裡間的宿太太說,“夫妻就要互相謙讓,能忍三分,忍他五分。忍無可忍的時候再教訓他,哪怕他是皇帝也一樣。”

  宮人給星河批上翟衣,戴上了九龍四鳳冠。她看著鏡子裡珠光寶氣的自己,正了正博鬢道:“您女婿是皇上,您一點兒不擔心嗎?”

  宿太太哈哈一笑,“就衝他壓斷過我家鋪板,我也不能怕他。那塊板子眼下還在廂房裡收著,他要是不服,明兒我讓人鑲上金邊,送進宮給他當賀禮。”

  星河臉上發窘,心說這賀禮送的,是埋汰他還是埋汰自己呢?

  反正人家閨女出嫁,母女少不得抱頭痛哭,星河原本還想醞釀一下情緒,可看她娘,一點沒有要哭的打算。她喜滋滋的,張羅外張羅內,這女婿是她看好的,現在真的來娶她這糊塗丫頭了,宿太太別提多高興。司禮官在院子裡高唱:“吉時到,請皇後娘娘起駕。”她母親連轟帶趕的,把她送上了金根車。

  皇族大婚是不興鼓樂的,皇後途徑的御道早就拉黃圍布警戒起來,路上一聲咳嗽都沒有,只聽車蓋下纓毦和銀鈴相扣,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忍住,沒有推窗看,這一路好像特別漫長。

  儀仗進入承天門,在太極門外停下。她手捧銀瓶下車,放眼看那九龍鋪就的御路,略一躊躇,邁了上去。

  這皇城的中樞,從來不容女人踏足,以前心向往之,只是因為不服。今天真正踩在那浮雕之上,除了硌腳,竟沒別的感想了。

  特別重大的喜日子才設起的天燈和萬壽燈,把這條御路照得亮如白晝。她一步一步向前,視線邊緣穿著朝服伏地叩拜的百官,無足輕重地向後閃退,她的眼裡只有那個玄衣大帶的人。

  皇帝生來好相貌,逢著喜事精神頭更好了,瞧著臉盤兒能發光。她還沒到跟前,他就伸出了雙手。兩個人千裡相逢似的,從御路這頭到那頭,那麼長的一段路,皇後伸著手往前,別人看來大概有眼疾似的。終於把自己交到他手裡了,冊封的詔書重如山岳地宣讀著,他攥緊了她,很有隱喻地,把一根大拇哥嵌進了她掌心裡。

  婚禮的流程有些復雜,可事後回想起來,好像也不剩下什麼了。只記得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三跪九叩,再接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

  等回到寢宮時,累的骨頭都快散架了。正經喝完了合巹酒,就脫了禮服只穿中衣,站在窗前看前朝放煙花。

  皇帝說:“我終於知道當皇帝有什麼好處了。”

  星河咪了口酒,“什麼?”

  “當皇帝能住立政殿,這裡的煙花看起來比東宮的大。”

  引得他的皇後毫不客氣地嘁了一聲。

  可想起前年三十兒看煙花,那回好像是他頭一回吻她。

  星河轉回身道:“阿寶,你抱著我吧。”

  皇帝立刻擁她入懷,她迸出了兩眼淚花。眼淚在他胸前畫出了兩個滑稽的窟窿,然後她牽起他的衣角,順帶便的,把鼻涕也擦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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