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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24:16

第89回

回程途中,明蘭一句話都沒說,感覺全身如同陷在了泥潭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進退得咎,胸膛裡熱的火燒火燎,手腳卻冷的像冰塊,腦袋裡一片空白,好像脫了力的疲累,想著想著,明蘭怔怔的落下淚來,盛老太太坐在一旁靜靜瞧著她,目光裡流露出一種慈愛的憐憫,伸手輕輕的撫摸女孩的頭髮。

明蘭覺得難以抑制的委屈,哽咽漸漸變成了小聲的哭泣,小小的肩頭依偎在祖母懷裡,輕輕抖動著,把哭聲都掩埋到老太太充滿檀香熏香的袖子裡。

「明丫兒呀,祖母曉得你的心意。」老太太摟著明蘭,緩緩道,「可是婚嫁這檔子事,求的就是一個兩廂情願,強擰的瓜不甜呀;過日子的事,不是說道理就能明白的。」

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多少閨閣女子夢想過這樣的日子,描眉弄脂,夫妻和樂,可是又有幾個女子能如願,都是相敬如賓的多,心心相印的少。自己這孫女素日聰明,卻在這事上有了執念,叫賀弘文的許諾給迷了心竅,鑽了牛角尖,只望著她能自己想明白。

盛老太太不由得暗嘆了一口氣。

又是一夜風急雨驟,明蘭側躺在床榻上,睜著眼直直望懸窗外頭綠瑩瑩的水流,想像著水順著窗沿慢慢的流向泥土裡,漸漸的雨停了,一輪胖胖的月亮倒輕手輕腳的從潑墨一樣黑暗的天空裡閃了出來,腆著一張大圓臉,隔著氤氳的水汽,慢慢折射出一種奇特的光澤,像水晶碎末一般,明蘭睜著眼,一夜無眠。

第二日,明蘭起了一個大早,頂著一對紅紅的眼圈,直直的跪在老太太面前。

「這些日子來,孫女做了許多糊塗事,叫祖母替孫女操了心不說,還失了臉面,都是孫女的不孝,請祖母責罰。」明蘭恭恭敬敬的磕了一個頭,素來鮮妍如嬌花的面龐卻一片蒼白,「婚姻大事原本就是長輩思量定奪的,以後明蘭全由祖母做主,絕不再多言語半句!」

老太太坐在羅漢床上,頭上的銀灰色錦緞繡雲紋鑲翠寶的抹額閃著暗彩,她定定的瞧著明蘭,目光中飽含思緒萬千,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太喟然長嘆:「罷了,起來吧。」

明蘭扶著膝蓋慢慢爬起來,然叫叫老太太拉到身邊,輕輕拍著手背,聽祖母細細絮叨:「姑娘家大都要這麼糊塗一次的,昏頭過了,擰過了,鬧過了,哭過了,也就清醒了,你是個明白的孩子,能有個實誠人真心待你便是萬福了,莫要有執念,不然便害了自己。」

明蘭含淚點頭;正說著話,翠屏忽然跑進來,輕聲傳報:「賀家少爺來了。」

祖孫倆相對一怔,這麼早來做什麼?

這次見面,盛老太太完全拿賀弘文當普通的舊交子侄來看待,換好正式的衣裳,叫丫頭端茶上果,明蘭則進了裡屋,連面都不露了。

但祖孫倆甫一見賀弘文,屋裡屋外兩人雙雙吃了一驚,只見賀弘文的眼睛烏黑兩團,左頰上似是指甲劃出了一道深深的扣子,從眼下一直蔓延到耳畔,右頰則是一片淤青,嘴唇也破了,一隻腕子上纏了厚厚的白紗布。

賀弘文低著頭,四下轉了一圈視線,發現明蘭不在,不由得神色一黯,抱拳恭敬的答道:「都是弘文愚昧無知,拖累了老太太和明……」

盛老太太重重咳嗽了一聲,賀弘文心裡難過,連忙改口:「都是弘文無德,拖累了老太太,昨夜弘文去了姨父家裡,一概說了清楚,願意請母親收表妹為義女,請族人長輩一道見禮,以後便如親兄妹一般,弘文絕不會亂了禮法!」

盛老太太明白了,賀弘文肯定是連夜去曹家攤牌了,結果卻被姨父姨母可能還有表兄弟結結實實的收拾了一頓,想到這裡,盛老太太心裡一樂,義妹?這倒是個好主意!

盛老太太瞧著賀弘文青腫的面孔,終於心裡舒服些了,但還有不少疑問:「你娘肯嗎?」

賀弘文擡起豬頭一樣的臉,艱難的朝老太太笑了笑,扯到嘴角的傷處,忍不住嘶了一口涼氣,答非所問的回了一句:「昨夜,母親瞧見了我,頗為…氣憤。」

這句話很玄妙,裡屋的明蘭瞭然,這傢夥對自己的媽施了苦肉計,盛老太太眼神閃了閃,頗有深意的問了一句:「事兒……怕是還沒完吧?」

一哭,二鬧,三上吊;最關鍵的第三招還沒使出來呢。

賀弘文低低的把頭垂了下去,然後堅決的擡了起來,誠懇道:「弘文幼時,母親叫我讀書考舉,我不願,且依著自己性子學了醫。老太太但請信弘文一遭,弘文並不是那沒主見的,由著人拿捏,弘文曉得是非好歹,絕不敢辜負祖母和老太太的一番心意!」

這番話說的盛老太太心頭一動,再瞧賀弘文目光懇切鄭重,還有那一臉觸目驚心的傷痕,老太太沈吟片刻,隨即微笑道:「心意不心意說不上,不過是老人家想的多些;哥兒也是我瞧了這些年的,品性自然信得過,若能天遂人願那是最好,便是月難常圓也是天意,總不好一天天扛下去吧,姻緣天注定,哥兒不必強求。」

這話說的很親切,很友好,也很動人,但其實什麼也沒答應,明蘭暗讚老太太說話就是有藝術,她的意思是:賀少爺,你的出發點是好的,打算也是美妙的,不過前景未卜,所以就好好去努力吧,什麼時候把表妹變成了義妹再來說,不過女孩子青春短暫,這段日子咱們還是要給自己打算的,所以你要抓緊時間呀。

賀弘文如何不明白,他也知道,曹家的事的確是很叫人光火,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遮掩過去的,若沒有個確切的說法,盛家是不打算結這門親了,如今連自家祖母也生了氣,再不肯管了。賀弘文神色黯淡之餘,又說了許多好話,盛老太太一概四兩撥千斤的回掉了,一臉的和藹可親,繞著圈子說話,可就是不松口,並且一點讓明蘭出來見面的意思都沒有。

又說了幾句,賀弘文黯然告辭。

待人走後,明蘭才慢慢從裡頭出來,神色鎮定,老太太斂去笑容,疲累的靠到羅漢床的迎枕上去,緩緩道:「弘哥兒是有心的。」

明蘭緩步走到老太太身邊,撿起一旁的美人錘,替祖母輕輕捶著腿,開口道:「是個人,就都是有心的。」

「怎麼?」老太太看著明蘭止水般的面容,頗覺興味道:「這回你不想再爭爭了?」

明蘭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無奈的搖搖頭,答道:「該爭的孫女都爭了,祖母說的是,婚嫁本該兩廂情願才好,強逼來的總不好;孫女的婚事還是老太太相看罷,該怎樣就怎樣!盛家養我一場,即便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該羞辱門楣才是。」

盛老太太看著明蘭蒼白卻堅定的面孔,有些心疼,柔聲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現下你歲數還小,再慢慢瞧罷。咱們對賀家算是仁至義盡,勸也勸了,說也說了,若弘哥兒真能成,那他也算是有但當的好男兒,便許了這門婚事也不錯;若不成……」老太太猶豫了下,隨即斬釘截鐵道,「眼瞧著春闈開試了,京城裡有的是年輕才俊,咱家又不是那攀龍附鳳的,到時祖母與你尋一個品性淳厚的好孩子,也未必不成。」

明蘭知道老太太如今瞧著李郁好,但這回老太太卻是再也不敢露出半點口風了,現在想來真是後悔當初太早讓孫女和賀弘文結識。

明蘭眼中再無淚水,雪白的皮膚上彎起淡紅的嘴角,笑出兩個俏皮動人的梨渦來,甜蜜蜜的好像滲進了心裡:「嗯!祖母說的是,只要人實在,踏實自在的過一輩子也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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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23:20

第88回

讓友情迅速升溫的方法有二,一是有共同的敵人,二是有共同的秘密。

自打那夜明蘭被迫傾聽了一段西廂後,如蘭明顯對她感情升溫,常捉著明蘭一道吃飯,一道做活,一道寫字,還想一道睡覺——這一項明蘭堅決不同意。

明蘭嚴正警告如蘭,心裡喜歡喜歡是可以的,以後來提親也是正道,但不許再幽會了,不然她立刻去揭發,誰知如蘭一口答應:「你放心啦。敬哥哥要備考春闈,哪有功夫出來。」

「他若有功夫出來,難不成你就去見?」明蘭匪夷所思,敢情如蘭是個情聖。

如蘭滿面紅暈,卻很是得意:「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

愛情果然偉大,連三字經也背不全的如蘭居然掉起書袋來了,明蘭一時眼紅,立刻吐槽道:「那你最好求神拜佛,指著他此次春闈一舉得中,不然你真得再等三個『秋』了。」

這句話的後果就是,如蘭立刻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宗教活動中去,不但積極響應王氏的燒香拜佛,還頻頻光顧老太太的佛堂,弄的老太太想單獨禮佛,還得提前預約。

秋闈過後沒幾日便揭了榜,這次盛家的風水大讚,不但長楓和李郁都中了,學館裡的五個秀才居然也中了三個,兒子和女婿候選人都這麼出息,盛紘大為高興。

話說,自從林姨娘被送去了莊子後,長楓的日常生活就由不得自己了,王氏堅決主張丫鬟還是漂亮的好,盛紘懷疑王氏有特殊意圖,海氏覺得應該先苦後甜,長柏認為一切靠自覺,四人小組民主集中一番之後,決定讓長楓按勞取酬,根據他的學業科考來分發福利。

明蘭聽聞,拍腿叫好,要說書香門第就是比權爵世家有智慧,光打有什麼用?!要有實際的威脅力,當初賈政要是也對寶玉來這麼一招,扣住襲人晴雯不讓親近,攔住寶姐姐林妹妹不讓見,只讓李媽媽之流面目可憎的婆子服侍,那寶玉還不立馬苦讀考點兒啥回來?!

有壓力就有動力,長楓奮發圖強,這次如願的要回了三個溫柔嬌俏的美婢,據說若他能在春闈中考取,便能恢復在賬房支取一定銀錢的權力,為此,長楓哥哥繼續努力中。

墨蘭也很是高興,又回娘家炫耀了一番,重點是鼓勵長楓再接再厲勇創新高,王氏則開始煩惱了,庶子成器本身不是問題,但和嫡母有過節的庶子太成器可該怎麼辦?

「國家每三年行掄才大典,舉人即可授官,但多進士方可為上品,自來每科取進士多則三四百,少則三四十,再從低品官吏累積資歷,緩階進級,這其中尚需家中出力輔助多少,母親大可放心。」海氏用強大的數據徹底繞暈了王氏。

王氏被說服了。

明蘭冷眼旁觀,覺著盛老太太的性子很有趣,她自己做妻子的時候,犟的比犟瓜還犟,半分不肯通融,可輪上明蘭的婚事,她就變的十分開通好說話,心思活泛的嚇人。

春闈在開年二月,李郁為了備考,索性就在長梧家住下了,時不時的來向長柏求教會試文章,於是,每回李郁來給盛老太太請安,老太太都一臉慈愛可親,問這問那,噓寒問暖,李郁也十分配合,很自來熟的拖著老太太的手,低眉順眼羞羞答答的像個新媳婦。

可這廝的心裡絕對敞亮,隔著屏風都能瞄到明蘭的影子,一邊和老太太說話,一邊還能瞅著空隙朝屏風拋眼色。

「祖母!你瞧,你瞧!他一直偷看我!」李郁一走,明蘭就從屏風後跑出來,扯著老太太的袖子告狀,「這傢夥不是好人!」

老太太慢條斯理的呷了一口茶:「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爾。」她輕輕放下茶碗蓋,看著明蘭道,「你紜姑母打聽過了,李家門風清白,郁哥兒屋裡還沒有房裡人,他在松山求學時也是老老實實的,從不和那幫自詡風流的同窗胡來。」

「那又如何?」

「無甚,老人家無事,問問而已。」

正說這話,賀家來下帖子了,賀老夫人請去品剛下的銀芽茶,老夫人無可不可的挑挑眉,明蘭撅了撅嘴。這回去賀府,天氣是涼快了,祖孫倆卻都沒了興致,板著臉一左一右坐在馬車裡,祖孫倆中間隔著個填漆木的小幾。

到了賀府,直入內宅正院,賀二太太正伴著賀老夫人坐在上首,盛老太太一進去,賀二太太立刻迎著盛家祖孫倆坐下,盛老太太剛一坐定,就翻著白眼哼哼道:「茶呢?不是叫我來品茶的麼?」賀老夫人這幾日也心裡不痛快,跟著翻了個白眼回去:「急什麼?新茶要現泡才好,等會兒罷!還給你裝了幾包帶回去。」

兩個老年舊友瞪著眼睛鬥了半天氣,想想自己也覺著好笑,加上賀二太太穿插其間說了幾句笑話,氣氛便融開了,賀二太太道了個不是,叫給主客雙方都端茶上點心後便出去了,兩個老人家才說過幾句,便問到了賀母,賀老夫人嘆氣道:「自打……那之後,她就沒斷過病根,日日躺在病榻上。」盛老太太也嘆了口氣。

這當口,進來一個丫鬟,稟道賀母臥床不便見客,也不敢勞動長輩移動,只頗為想念明蘭,想叫明蘭過去一敘,盛老太太看了眼賀老夫人,只見老夫人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又去看明蘭,卻見明蘭不動聲色的點點頭。盛老太太思忖了下,便讓她去了。

明蘭隨著丫鬟走出門後,盛老太太立刻沈下臉來,衝著賀老夫人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我先告訴你,想委屈了我家明兒,門兒都沒有!」

賀老夫人一臉無力,嘆息道:「都幾十年了,你還不清楚我?我最不耐煩這種廢事兒。沒錯,親戚是要互相幫襯著,可銀子也給了,宅子也找了,也允諾日後定會助著曹家哥兒立事,還想怎麼樣?!賀家是賀家,曹家是曹家,難不成把曹家老小吃喝住行都包了,才算盡力?」賀老夫人有些激動,喘了幾口氣,頓了頓繼續道:「話說回來,要是曹家姨老爺是受了牽連,蒙了冤枉,才流放涼州的,我也不說什麼了,可他……哼,貪銀子時可痛快了!」

她們二人能成閨中密友,也是因為性子相仿,都是直來直去的爽利人,聽了這番話,盛老太太心裡舒服多了,拉著賀老夫人的手,輕輕道:「老姐姐,我知你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哎,我自己吃過的苦頭,著實不想叫明丫頭吃一遍了。」

賀老夫人想起自己年輕時的艱難,也是傷感:「你的意思我如何不知道,我這幾十年何嘗好過了。不是我自誇,我家弘哥兒,論品貌才能真是沒的挑,小小年紀就自己個兒走南闖北了,跟著我娘家叔伯兄弟經了不少事,這幾年陸續拿回家來的銀子也是不少。知道心疼人,孝順體貼;自打那年我和他提了明丫頭後,他就一心一意的等著,別說外頭的酒宴應酬,就是家裡的丫頭也不多說話的。明丫頭也是沒得挑的,我常想呀,這兩個孩子若能好好過日子,那可真是天賜良緣,別提多美了,可偏偏……罷了,就算當不了我孫媳婦,我也喜歡這孩子,望著她好的。」

賀老夫人長長嘆了一口氣,盛老太太也感嘆這世上,果然是事無周全,何來十全十美之事,總有個缺憾才能成事的,便也跟著長長嘆了口氣。

……

不過若要論嘆氣,這段日子裡賀母嘆的氣怕是最多了,剛一揭榜,賀老夫人便老實不客氣的與她道:「你當天下姑娘只有你兒子一個可嫁了?瞧吧,盛家學館裡的哥兒可都是家世學問樣樣來得,哪個做不得盛家女婿?!」

賀母惴惴不安,生怕丟了一門好親事,誤了兒子的終身;婆婆那裡不肯鬆口,自家姐姐又終日哭哭啼啼的沒完,她本不是個能決斷的人,這幾日被折騰的筋疲力盡,想來想去,還是先找明蘭說說。

「好孩子,弘哥兒把你的意思都與我說了,你莫要怨怪他,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是!」賀母半臥在床上,頭上纏著塊帕子,臉色發黃,兩眼濃黑,雙頰深深的陷了下去,整個人憔悴的不成樣子,「可…錦兒,她也沒法子了,我素來知道你是個極好的孩子,你就當可憐可憐,容了她罷!」

明蘭來之前就知道會這樣了,倒也不驚慌,只轉頭瞧了眼站在床尾的賀弘文,只見他一雙眼睛滿是歉意,只望著明蘭,明蘭再往右轉,只見曹姨媽坐在床鋪對面,曹錦繡站在身旁,母女倆均是眼眶紅腫,面色慘淡。

曹姨媽這回沒有施脂粉,更顯得面色黑黃粗糙,她見明蘭沒有反應,也走過去拉住明蘭的手,低□段哀聲祈求:「好姑娘,我曉得你心裡不痛快,可我家錦兒實是沒有辦法了,她這般情形如何還能許旁人,只求著弘哥兒瞧在親戚的情面上,能照拂她一二了。」

說來說去,都是曹錦繡如何可憐,如何會守本分,絕不會與明蘭爭寵之類的,明蘭全都聽了,卻一句也不說,最後賀母逼急了,明蘭只淡淡道:「那日明蘭胡言亂語一番,回去後祖母已經訓斥明蘭了,不過是長輩平日說說的玩笑,算不得什麼的,賀家哥哥要納什麼人進門,與我有何干?」

賀母和賀弘文同時一驚,賀母陡然想起賀老夫人的話來,心頭亂跳了一陣,軟軟靠在床頭,賀弘文也是一陣驚慌,手足無措的看著明蘭。

曹姨媽惱了,恨聲道:「說的也是!自來娶兒媳婦都是婆婆做主的,婆婆說了便算!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理,也是我妹子太寬了,縱的旁人不知好歹!待進了門,難道還叫弘哥兒守著一個婆娘不成?!」

明蘭微笑聽著,慢慢道:「曹家太太說的十分有理,當真其情可憫,可明蘭尚有幾處不明,可否求教一二?」

曹姨媽氣呼呼的一擺手,明蘭便問了下去:「其一,若真如曹家太太所言,那以後伯母的兒媳婦,是把你當姨媽呢,還是當小妾呢?若只是小妾的娘,那正房奶奶高興,便讓她進門來見見女兒,賞幾塊碎銀子,若正房奶奶不高興了,大可以半文不給的攆出去。」

此言一出,曹姨媽臉色一變,賀母也傻眼了;名分這種東西沒有一點好差的,這裡面的區別可大了。

明蘭好整以暇的看著她們,笑吟吟道:「其二,所謂妾,上頭是個立,下頭是個女,合起來,便是站著的女子,是服侍男女主子的半個奴婢;若曹家表妹做了妾,賀家以後的正房奶奶是當她呼來喚去的婢妾,還是金貴的姨表妹呢?」

曹姨媽看著明蘭輕鬆的表情,恨的牙根猛咬:「妾裡頭也有貴妾的!我就不信了,有我妹子在,有弘哥兒在,誰敢動我閨女一根毛?!」

明蘭輕輕笑了聲,可笑意沒有達到眼底:「曹家太太說的極是,這就到了最要緊的地方了。其三,再貴的妾也是個妾,總越不過正房奶奶去的,賀家哥哥多說兩句,少瞧幾眼,全憑自己高興,不會有個姨媽來指指點點是不是冷落了慢待了不痛快了;可如今,曹家表妹上有賀伯母護著,下有姨媽保著……呵呵呵,賀家哥哥,你以後的媳婦可難當嘍?」

賀弘文臉色難看之極,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明蘭,明蘭扭過頭去不看她,該說的她都說了,她的激情哪有那麼多,一再重複的舊話,上回桃花林消耗了她好些衝動,感情和體力都是有限的,還是省著些用好。

明蘭對著賀母,一臉正色,語氣鄭重:「伯母,適才曹家太太的話也聽見了,曹家表妹口口聲聲要做妾,可……有這樣尊貴受護佑的妾嗎?您將來終歸要討正經兒媳婦的,您可曾想過,以後婆媳夫妻乃至嫡子庶子該如何相處!」

賀母再愚蠢也聽懂了,曹姨媽氣憤不已,一下跳了起來,指著明蘭大罵道:「你個死丫頭,你乾脆說,我家錦兒進門是家亂之源好了!仗著家世好,小**你……」

「姨母!」

賀弘文猛然大吼,打斷了曹姨媽的叫罵,他額頭上青筋暴起,雙目怒視,曹姨媽也被嚇了一跳,捂著胸口站在那裡,曹錦繡淚珠盈盈,潸然而下,哽嚥著,「表哥……你莫要怪我娘,都是我不好……,我若死在涼州就好了,我就不該回來,叫你為難,叫姨母為難……」

說著,曹錦繡就跪下了,連連磕頭,哭的心肝欲斷,曹姨媽也慘呼一聲,撲在女兒身上,哭天喊地起來:「我可憐的閨女呀!都是爹娘誤了你,原想著回了京,你表哥會照看你,沒想到世態變了,人家等著攀高枝去了……哪裡還會理你的死活呀!兒呀,還是和為娘一道死了算了罷,誰叫你有這麼個狼心狗肺的姨母和表哥呀!」

母女倆嚎啕大哭,賀母臉色蒼白,癱軟在床上動彈不了,明蘭面沈如水,慢慢站開些。

賀弘文氣憤的捏緊拳頭,臉龐醬紫一片,自從回京後,曹家一日三次的來找他,一會兒是曹姨媽不適,一會兒是曹錦繡暈厥,恨不得直接把賀弘文留在曹家才好,動不動哭喊著怨天怨地,若是換了尋常男人怕是早就動容了,可他自己就是大夫,再清楚也不過了,姨媽和表妹不過是心緒鬱結,身子虛弱罷了。

他轉頭看看病弱不堪的母親,再看看還在那裡哭鬧的曹姨媽,心中陡然生起一股憤慨,自家為曹家做了多少事,如今曹家強人所難,他一個不願,便哭哭啼啼指罵自己母子狼心狗肺,這是什麼道理?!

正吵鬧間,外頭丫鬟傳報,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來了。

賀母掙紮著想起來行禮,盛老太太連忙一把按住了她,連聲勸慰著叫她好好歇息。

賀老夫人瞥了眼地上的曹家母女,一臉不悅,對外頭的丫鬟喝道:「還不進來!你們都是死人哪,快扶姨太太起來,成何體統?!要臉不要!」

這話也不知是說丫鬟們沒臉,還是指桑罵槐曹姨媽,曹姨媽臉色一紅,捂著臉慢慢爬了起來,曹錦繡也不敢再哭了,只抽抽噎噎的。

盛老太太恍若沒有瞧見這一切,只把孫女拉到自己身邊,笑道:「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明蘭乖巧的過去,口氣一派天真:「適才曹家太太說要叫表姑娘給賀家哥哥做妾,雖與孫女無關,倒也多少聽了一耳朵。」

盛老太太瞪了明蘭一下,轉頭對賀老夫人道:「瞧我這孫女,自小常來你家玩兒,都不把自己當外人了,連這種事兒都聽,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

「不算笑話,我是動過你家明丫頭的心思。」賀老夫人滿面笑容,「不過,只是說說,連名帖媒聘什麼都沒有呢。」

盛老太太輕輕拍打了賀老夫人一下,嗔笑道:「老姐姐越來越胡鬧了,婚嫁大事也是渾說的麼?」隨即,轉頭與曹姨媽笑道,「姨太太別見怪,我與老姐姐自小一塊大的,胡說慣了,姨太太可別當真喲。」

曹姨媽尷尬的笑了笑,也不知接口什麼,瞅見一旁的賀弘文,已經失魂落魄,只拿眼睛直愣愣的盯著明蘭,心頭湧起一股氣,正想要說兩句噁心話,盛老太太又開口了。

「……說起來,姨太太也是個有福氣的,大赦之後能回到京師,還有親戚照應著。」盛老太太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口氣悠然,一臉關懷。

曹姨媽卻心頭猛的一沈,盛老太太這話正是誅心之言,像曹家這樣的犯官,一般來說就算是大赦了,也是要發還原籍的;偷偷回到京城的犯官家眷不是沒有,沒人去告就沒事,若被告了,立刻就要再罰一回,輕則罰銀,重則受刑。

賀老夫人湊過去,笑著道:「就你廢話多,曹家有福氣,那是祖宗積了德,以後自然能否極泰來,一帆風順的。」盛老太太嘆道:「是呀,多積些德,老天總是保佑的。」

兩個老人家一唱一和,曹姨媽是聰明人,如何聽不出意思來,也就是說,不論曹錦繡的事兒成不成,以後賀弘文娶誰,都和盛家姑娘可沒關係,若她敢出去亂嚷嚷,盛家也有轄制的法子,何況口說無憑,一無信物,二無媒妁,曹家就算出去說了,怕也落不著好。

曹姨媽恨恨的閉上嘴,看來她得積口德了;忽然間,她轉念一想,瞧盛老太太這架勢,莫非是不想與賀府結親了?曹姨媽忍不住心頭一喜。

「罷了,就這樣吧,這茶也品了,大包小包也拿了,也瞧過了你兒媳,咱們這就要走了。」盛老太太瞧著差不多了,便要拉著明蘭離開,賀老夫人也笑著起來要送客。

——「姨母!」一聲大吼響起。

眾人齊齊回頭,只見賀弘文直直的站在那裡,腮畔緊咬,似乎嚇了很大的決心,他直直的瞧著曹姨媽和曹錦繡,沈著嗓子道:「姨母,我絕不納表妹!我自小當她是我親妹子,以後也是我親妹子!」

賀弘文雙目赤紅,曹姨媽頹然摔倒在地上,曹錦繡不敢置信的看著他,臉色灰敗的猶如死人,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滿意的微微笑了笑。

明蘭卻靜靜的佇立在門口,這……算是勝利了嗎,為什麼她一點也不高興?當初司馬相如浪子回頭,卓文君就舉雙手歡迎了嗎?沒有捶他一頓,跪兩夜搓衣板啥的?太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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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22:56

第87回

明蘭懨懨的躺在床頭,丹橘小心翼翼的給她的手掌塗上一層淡香的膏子,嘴裡柔聲數落著:「……姑娘,怨不得老太太上火;今日你這遭事著實是不當的,老太太素日把姑娘當心肝肉般,何曾讓姑娘蹭掉過一點兒皮,如今姑娘偏……」丹橘輕嘆了一口氣,「何必呢?姑娘且慢慢等著就是了,賀家總有個交代的。」

明蘭這一日勞心勞力,正精疲力竭,懶懶的躺著不想動彈,聞言輕輕嗤笑一聲:「等?怎麼等?等到何時?等到我再長幾歲,等我沒的挑了,等到賀家來提親了,老太太去問『你那表姑娘進不進門』?或是等我進門了,曹家再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逼著我納曹姑娘進門?!」明蘭嘴角略帶諷刺,「再說了,依著老太太的性子,等不了幾天,就要給我另尋別的人家了。」明蘭又輕輕嘆息了,低若無語,「正是不甘心就這麼算了,我才這樣發作了的。」

丹橘神色黯淡,輕輕放下白瓷青魚尾紋的藥瓶子,拿過已裁成細段的紗布慢慢的給明蘭的手掌纏上,然後簾子輕響,小桃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頭有幾件碗盞,她把東西端到床頭,笑盈盈道:「我瞧著姑娘晚飯沒動幾筷子,就求廚房裡的連大娘給下了碗三鮮貓耳朵湯,現搟的面片,可勁道了,姑娘趁熱趕緊吃吧!」

黑漆木的托盤上擺了一個釉彩青花綠竹盅子,旁邊並一副同色的碗勺,碗裡頭是翠綠的青豆,鮮嫩嫩的筍丁,切薄的雞肉片,還有掐的小小的貓耳朵面片,高湯香四溢,明蘭倒也動了些食性,伸手去接勺子,小桃笑嘻嘻的端著托盤讓明蘭舀著吃。

「嗯!」明蘭嘗了一口,就覺得鹹鮮可口,叫人食指大動,擡頭對小桃道,「連大娘做的面點果然好吃,回頭你抓二三十個錢去謝她了。」

小桃用力點頭,咧嘴笑道:「每回姑娘另外叫吃的,都會給賞錢,怪道今日我一去,連大娘就興沖沖的捅開爐子呢。」

丹橘正一肚子擔憂,見小桃全然不往心裡去的樣子,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這沒心沒肺的小蹄子!今日若不是姑娘攔著,我定把你告給了房媽媽,叫你也吃一頓板子!什麼輕的重的也敢一股腦兒說給姑娘聽!」話說的雖狠,手上卻不停,找了條帕子圍在明蘭脖子上。

小桃吐了吐舌頭:「吃飯皇帝大!」然後轉頭對著明蘭,大大的眼睛興奮的撲閃了幾下,輕聲道,「姑娘,我去瞧過了,燕草和綠枝他們都睡了,老黃頭和門房那裡房媽媽會弄好的,今日大奶奶和五姑娘也沒來尋過姑娘,咱們出府的事兒不會有人知曉的。」

明蘭點點頭,嚥下一口鮮濃的麵湯,丹橘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待到明蘭堪堪吃了個半飽,小桃端著托盤出去了,她一面往銅盆裡投濕帕子,一面遲疑道:「姑娘,那賀家便是如今答應了,回頭反悔了怎辦?」明蘭淡淡道:「自是有法子的。」

這一日累了,丹橘服侍明蘭梳洗後,便放了垂帳,往一盞鎏金銅熏爐裡點了驅蚊蟲的熏香錠子,熄了燈火後她輕手輕腳的退出去,明蘭挽著鬆鬆的頭髮撲在枕頭裡,偏偏越累越睡不著,越煩惱,精神越亢奮。 明蘭不怕面對噴火惡龍,全力一搏,輸了也無憾,可老天爺這次給她安了個小白花對手,如果是像林姨娘那樣的偽白花真食人草還好,明蘭可以打點起全部精力來對決,用什麼手段都不會有心理負擔,可這回遇上的卻是貨真價實的小白花。

卑微,憔悴,家世破落,她望向賀弘文時的目光,充滿了絕望的欣喜,好像地府裡的鬼魂仰望人間,林姨娘勾上盛老爹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為了什麼,可曹錦繡卻不一樣,她對賀弘文是真心的;說實話,明蘭不是沒有惻隱過,可是為了自己,她沒工夫可憐別人。E

世界上最糾結之事,莫過於此。

明蘭仰臥在床上,抱著被子輕輕嘆氣:她果然是個有良知的人哪。;

還有賀弘文,明蘭的心情也很複雜,那曹錦繡從容貌,才學,到家世涵養,一切的一切,什麼都比不上自己,如果這樣賀弘文還是選了曹錦繡,明蘭也許會很鬱悶,但卻會很敬佩他——不論古代還是現代,沒幾個男子能為了情感和憐憫而放棄現實的利益。

姚依依的頂頭上司,那位法官老太曾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男人,還是心腸軟一點的好。這句話引起辦公室裡一眾小姑娘的嗤聲,誰知組裡其他幾個中年阿奶和老年阿太都連連點頭;心軟的男人固然很容易被拐,但也會捨不得多年經營的家庭,他們雖然迷惑於新歡,但對舊愛也是戀戀不捨,而只要女人撐得住,時間,是在妻子這一邊的。

辦公室裡有一個大款的女兒,聽了之後也點頭稱是,她那無堅不摧的老媽就是這樣熬過了無數風波,笑到了最後,如今老爹老了,身體也吃不消了,反而留戀家庭溫暖。

其實心硬的男人比心軟的男人危險的多,他們喜歡你的時候,固然是千依百順,心志堅定,可一旦變心,那翻臉比翻書還快,說離婚就離婚,一點情分都不留,經典案例:徐志摩。

後來,姚依依在民事法庭工作的時間越長,見過的悲歡離合越多,就越覺得法官老太果然是過來人,話很靠譜。

明蘭心亂如麻,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的貼烙餅,這麼翻騰了一個多時辰,睡的頭也痛了,便爬起來在屋裡走了幾步,又覺得心情煩悶,索性穿好衣裳走出去,穿過屏風隔架,見丹橘沈沈的睡在外間的填漆床上,睡著了還深深皺著眉頭,一臉疲倦。!

明蘭放輕手腳,儘量慢慢移動腳步,好在現下夜間漸寒涼了,兩邊抱廈都關著門窗,小丫鬟們都睡的沈,明蘭才得以溜出院子

夏末的夜空,靜謐異常,映照著園裡一片黯淡,一彎慘白的月牙若隱若現,如同尖尖翹起的蘭花指,晶瑩剔透中帶著一抹欲語還休的曖昧,明蘭順著小徑慢慢走著,園中草木幽靜,枝頭上的桂花和池塘裡的荷花爭相吐著幽幽的清香,清冷香馥。

明蘭心情舒暢了許多,要說這胎投的還不錯,盛老太公投HEHE資 房產的眼光極好,在京城這地面上能有這麼一座小小的園子,真是不容易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明蘭一肚皮的悶氣都走消了,夜晚地氣潮濕,明蘭覺得寒意上身,瞧見不遠處的山石邊上有一簇茂盛嬌美的玉簪花,明蘭心頭一喜,如今玉簪花眼看著漸落季了,便想摘上幾朵就回去睡覺了;誰知剛走近幾步,就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明蘭見疑,撩起衣裙輕悄悄的挪過去,挨著那一簇玉簪花低低蹲下,湊著往裡瞧,一看之下,大驚失色,只見山石下依偎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親熱的低聲說話!

明蘭當即頓在那裡,一動也動不了——額滴神呀,這是什麼黃(河)道吉日,一天之內捉到兩次奸!

在上,明蘭可以舉三根手指對偉〈ISK〉大的土星發誓,她絕對支持自由真誠的戀愛,雖然幽會不可取,但棋精神可嘉,這年頭,不惦記著往老爺少爺床上爬的女孩總是可敬的,回頭讓大嫂子放一批年紀到了的女孩出去,再把門禁看嚴些就是了。 於是在楞了三秒鐘後,明蘭決心撤〈ISK〉退,誰曉得,就在這個時候,山石那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女音:「……靖哥哥……我,我……」

語音嬌柔婉轉,情意綿綿,聽在明蘭耳朵裡,不啻打了個晴天霹靂!

如蘭居然當了蓉妹妹?!

這麼一吃驚,明蘭猛的往後退了一步,頓時弄出了些聲響;山石那邊隨即傳出驚呼聲,那兩人似乎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個人匆匆離去,另一個朝這邊走來。'

一陣撥拉草木,如蘭一腳跨過樹叢,從玉簪花堆裡看見了滿臉尷尬的明蘭,她的裙子被枝葉勾住了,如蘭頓時柳眉倒豎,雙手叉腰:「你在這裡做什麼?!」

明蘭啼笑皆非,你五小姐才是被捉住奸的那個好不好!這句台詞應該是她的!

「我我,我…晚上吃撐了,走兩步消消食。」明蘭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她有什麼好心虛的,隨即擡高音調,眼睛盯著如蘭道:「五姐姐又在這兒做什麼?」

如蘭凶巴巴的臉上居然也飛起兩片紅云:「關你什麼事?!」

「哦,原來如此,那妹妹繼續去走走。」明蘭作勢要過去,卻被如蘭一把捉住,比武力明蘭從來不是她的對手,當場被拖著往後走去。

「這麼晚了小心著涼,咱們趕緊回去吧!」如蘭宛如拖死狗一樣,生生把明蘭拖走了。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你先放手呀!」 明蘭手臂被掐的生疼,絲絲的抽冷氣,但她到底不想聲張,只好就範。

明蘭想去壽安堂匯報突發情況,如蘭卻硬要捉明蘭去陶然館,狹路相逢勇者勝,比較彪悍的如蘭獲得最終決(KDKDKD議。。,,,權。

到了陶然館,其餘丫鬟也都睡了,只有小喜鵲一個在屋裡,守著一盞幽幽的燈苦苦等著,她一見如蘭回來,大大鬆了一口氣,誰知後頭還跟了個明蘭,這一下她臉色蒼白,急的幾乎要哭出來了。明蘭心有不忍,這種事鬧出來,如蘭或許沒事,小喜鵲卻不死也要脫層皮,便安慰道:「別怕,別怕,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

這句話一說,小喜鵲真的哭出來了,如蘭正煩著呢,不耐煩的喝道:「哭什麼?!我還沒死呢!輪不著你!」三言兩語把小喜鵲打發下去了後,捉著明蘭直直的往裡屋去了。

進了屋後,把明蘭按在床沿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面色威嚴,氣勢洶洶,但略微閃爍的眼睛出賣了她的心情,想了半天,只低吼道:「你,不許說出去!」

明蘭十分好笑:「妹妹什麼也沒瞧見呀。」 如蘭臉上湧起一片暗紅,吞了吞口水,狠狠瞪著明蘭,明蘭也微笑著看回去,兩姐妹鬥眼雞一般僵持了半天,如蘭才悻悻道:「反正你說了我也不認,沒這回事!」

這就耍起無賴來了?!明蘭十分意外,好笑道:「是沒什麼事呀,太太本就有這個意思,姐姐何必如此,真要傳了出去,豈不好事變壞事?」

自從墨蘭出了那件事後,海氏愈發嚴謹門房,能在夜晚進入盛府,絕對不是外人,明蘭略略一思索立刻就想到了,海氏防線唯一的疏漏就是後園外邊的那一排學館,巧了,現下正住著一群青年才俊不是?秋闈分三日考,不像春闈要被關到考完為止,秋闈每考完一天,是可以回去的。

明蘭故意拿目光調弄如蘭,只把她看的臉蛋發燒,明蘭才笑道:「無論是學館裡哪一個,都是家世上乘的官宦子弟,待考取了功名去向太太提親就是了。」

明蘭拚命回憶那五個學子裡頭,哪一個名字能和『靖哥哥』對上的,想了半天,明蘭懊惱的怨怪自己是豬腦子,完全不記得了。

誰知如蘭聽了這句話,嫣紅的小臉蒼白起來,低聲道:「不,不是他們。」

明蘭驚奇,脫口而出:「那是誰?」

如蘭先是不肯說,只低著頭悶悶不樂的也坐到床沿上,明蘭也不追問,光看如蘭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知道越多,麻煩越多,這會兒還是溜之大吉才好;誰知如蘭終於幽幽的說了:「他……是文炎敬,現下也住在學館。」——原來不是靖哥哥,是敬哥哥。,

明蘭摀住胸口,呼吸停了一拍,覺得今天受的驚嚇實在超標了,心臟有些抗議,艱難的喘過幾口氣,才低低的驚呼道:「五姐姐你瘋了!他,他…是四姐姐的……」想了半天,說不下去,明蘭只好用力去扯如蘭的袖子:「太太不會答應的!」

如蘭神色忽見憂傷起來,一張光潔的鵝蛋臉黯淡下去,悶悶道:「我知道,……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明蘭腦袋一片混亂,怎麼也想不出這兩個風牛馬不相及的人,這會兒居然心心相印了,她指著如蘭,手指抖個不停:「你你你……」最後只哽出一句:「你們是怎麼……好上的?」

如蘭微擡蓁首,眼睛發亮,端正的面龐上浮起一種難言的嫵媚,這是一種戀愛中的女孩子才會有神情,斷斷續續道:「……他早見過我的…後來,送了詩箋給我……」

明蘭一聽就炸毛了,最恨這種哄小女孩的登徒子伎倆,忍不住大聲道:「這種手段你也信?!他莫非是失了四姐姐的姻緣,就來糾纏你?!」

如蘭大怒,一把推開明蘭,還重重的擰了明蘭的胳膊一下,圭怨道:「你知道什麼?!敬哥哥是實打實的正人君子!況且,他是先瞧見我的!」喘了口氣,如蘭接著道,「你可還記得那年墨丫頭打你叫爹爹禁足的事兒?」

明蘭點點頭,好大一場戲,她當然記得。

「那之後,爹爹就定了敬……文公子。」一提起心上人,如蘭就粉面緋紅,「你和老太太去宥陽沒幾日,爹爹和娘親就請了文公子上門喫茶,那日恰巧我裝病悶的慌了,便偷著跑去園子頑,文公子路過時,瞧見了我……他當我是小丫頭,撿起了我的帕子,還衝我笑了笑;後來,他又來了幾次,每回我都在園子裡頑,想著可以說上兩句,他說……我好看,又精神爽利,叫人瞧了就心頭敞亮起來。」

$ 如蘭神情嬌羞,聲音越說越低,眼神卻異常甜蜜悠遠:「後來,他知道了我是誰,也知道爹爹要他娶的是墨蘭,就送來一封信,說爹爹和兄長對他有知遇之恩,不敢違逆,從此便無消息了……直到墨丫頭出了那事,他第二日便偷偷使人送信給我,說他好生高興不用娶墨蘭了,還說等到春闈開試,他要考個功名回來,到時候堂堂正正的來提親!」

明蘭愣住了,好容易吐出一口濁氣,思路混亂道:「可你當初不是說,那…什麼家境貧寒,什麼老母刻薄,還有兄弟混賬!哦,對了,對了,還有性子優柔寡斷!」

如蘭恢復精神,一把扯過明蘭,在她小臉上用力捏了兩下,瞪圓了雙眼教訓道:「不許胡說!敬哥哥人不知有多好!」"

明蘭無語,腹誹:好話壞話都是你自己說的吧。

又過了會兒,明蘭輕輕挨過去,把下巴靠在如蘭肩膀上,柔聲道:「五姐姐,你可想過,興許……他只是想攀高……」話音未落,如蘭一下立起來,怒目圓睜,殺氣騰騰的瞪著明蘭,幾乎要一巴掌拍死她,明蘭嚇的縮了縮,乾笑兩下:「呵呵,呵呵,妹妹只是說說。」

如蘭賭氣似的一下坐在一張圓凳上,那可憐的凳子搖晃了兩下,如蘭背對著明蘭,急急道:「我曉得你的意思,你不過是想說,我無才無貌,不過有個得力的家世,是以敬哥哥是瞧上了盛府,不是喜歡我!」

明蘭說不出話來,繼續腹誹:一會兒娶姐姐,一會兒娶妹妹,是個人都會這麼想的。

如蘭眼眶裡似有淚珠轉動,語氣苦澀:「我曉得,從小到大,我比不上大姐姐的榮華尊貴,比不上墨丫頭會巴結,也比不上你討人喜歡;別說爹爹,就是娘,也不甚看重我!……可是,就有那麼一個人,他……他從不知道我是誰起,就看中我,喜歡我……他說,他不喜歡嬌嬌弱弱的女孩兒,他喜歡健朗明快的,像我這樣能跑會跳的,笑起來像夏日的豔陽,叫人心裡舒坦……」

如蘭的神情像在夢遊,宛如囈語般的訴說著,明蘭看了,心中很是一動,又忍不住有些難過:「便是文公子考上了兩榜進士,怕太太也不會答應的。」墨蘭撿剩下不要的,如蘭卻當個寶,王氏會抓狂的。

如蘭神色一變,隨即一臉堅決的咬了咬牙,一拳錘在自己掌心,昂起脖子,鏗聲道:「若不讓我嫁敬哥哥,我就一頭撞死,不然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熱戀中的小年輕最是無畏無懼,鐵達尼克撞冰山了也嚇不跑肉絲,幾千人淹死的慘劇也不過成就了傑克的癡情,何況更加彪悍的如蘭,這會兒就是盛紘拿家法來打也未必管用,明蘭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最後補充兩句:「可文公子的家世……那個……你願意?」)

如蘭明白這話的意思,拿帕子揩了揩眼角,擡頭驕傲的哼了聲,道:「大姐姐倒是高嫁了,也沒見她過的多舒坦!太太自會給我置上厚厚的嫁妝,我有娘家撐腰,看文家人哪個敢來和我囉嗦!」

明蘭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沒什麼好說的了,她也不知道文炎敬是不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不過要是長柏哥哥也能瞧上他,估計人品沒什麼問題吧,那麼,他這樣冒著名聲受損的危險,敢來夜裡幽會如蘭,很可能是真的喜歡上如蘭了。

好吧,各花入各眼,也許敬哥哥就好這一口呢。

正想拍拍裙子走人了,誰知如蘭一把揪住了明蘭,捏著拳頭威脅道:「今夜的事,你不許說出去!不然,不然……」

「不然怎麼樣?」明蘭很好奇。

如蘭抿了抿嘴,凶悍的一咬牙,得意的獰笑:「不然我就反過來說是你在與人夜裡會面。」

明蘭毫不懼怕,反而拍手失笑:「那敢情好,索性我就嫁進文家去好了,爹爹的眼光想必不差的。」

如蘭大驚失色,一把捉住明蘭,呼呼的喘著粗氣,恨不得一口吃了明蘭,從牙齒縫裡蹦出幾個字:「……你敢?!」明蘭呵呵連連笑了幾聲:「自然不敢。所以妹妹也不會去告的,告了與我也沒好處呀,我又不想嫁文公子。」

如蘭神情一鬆,繃緊的神經這才放了下來,略略帶了些寬慰,不好意地的低頭道:「六妹妹,你莫怪姐姐,我知道你是個好的,從小就肯讓著我,我衝你發脾氣你也從不往心裡去……」

明蘭默默的想:其實她往心裡去了,有好幾次,明蘭被氣的狠了,就假象著如蘭的臉痛扁了枕頭好幾頓。

「你和墨丫頭不一樣,她是心腸壞,心思毒,為著自己快活從不管家裡如何;敬哥哥等著春闈開考,所以這會兒千萬不能叫太太知道了,妹妹,你素來可信,回頭姐姐把太太新送來的幾樣首飾給你挑!」威逼過後,如蘭開始利誘了。

明蘭揮揮手,輕嘆道:「首飾就不必了,這事只當妹妹壓根沒瞧見……我說姐姐怎麼對針線上起心來了?原來是……」明蘭終於恍然大悟,今日如蘭身上許多疑問也全都解開了。"

表完了決心,明蘭實在累了,想回去睡覺,誰知這時外頭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如蘭多少有幾分義氣,願意分一半的床給明蘭睡;明蘭最怕雨天出門,又不願半夜打擾丹橘她們,弄的一院子女孩不安寧,想了想,也行。

「要是旁人問起,六姑娘為何會睡這兒,該怎麼說?」進來鋪床疊被的小喜鵲比較謹慎,決定先對好口徑。

明蘭一邊往被窩裡鑽,一邊隨口道:「你就說,我和你家姑娘,昨夜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談詩詞歌賦和人生理想,談累了,就睡下了。」

如蘭瞪了她一眼,對小喜鵲道:「你便說,我找六妹妹討教針線,說的晚了就睡下了;明日一早,你就去暮蒼齋找人來就是。」

明蘭懶得廢話了,她明明好好躺在屋裡的,忽然不見了,這種爛藉口哪能打發丹橘,算了,明天再想怎麼編話吧。

睏倦之極的明蘭倒頭就睡,睡到半夜就後悔了,便是外頭下冰雹也該回去的! 如蘭睡的千姿百態,一條大腿橫著壓在明蘭的肚子上,幾乎把明蘭壓的背過氣去,漸漸呼吸不上來的明蘭生生醒過來,用盡吃奶的力氣把如蘭的大腿搬開! 坐在床頭,看著呼呼睡成大字型的如蘭,嘴角還留著亮亮的口涎,明蘭揉著自己肚皮,恨恨的想:好你個姓文的,敢學張生跟小姐幽會,活該你以後幾十年被崔鶯鶯的大腿壓到死!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22:32

第86回

賀弘文風塵僕僕,一身玄色棉布袍子多有破損,行過禮後,盛老太太叫人看座上茶,明蘭則一言不發的立在老太太身旁。

「哥兒這回可壯實多了。」老太太笑眯眯的瞧著賀弘文,「也曬的黑了。」

賀弘文擡眼間,見明蘭亭亭玉立,秀美更勝往昔,一雙澄淨的眸子清亮之極,他面上一紅,低頭回道:「這回與祖母家的叔叔伯伯們一道去,識得了好些稀罕的藥,也曉得了藥行藥市的好些規矩,弘文受益匪淺。」

老太太微微點頭,言道:「好男兒生當自立,你這樣很好。聽你家祖母說,你已在太醫院掛上名號了?」

賀弘文似有羞赧,恭敬道:「都是叔叔伯伯們提攜,其實……照弘文的意思,還是想在下頭歷練歷練,醫者不比尋常行當,越是見識多的才好。」

老太太聽的連連點頭,微笑愈發和煦了:「你是個肯吃苦實幹的好孩子,明理懂事,不枉你祖母悉心養育你一番。」正說著,老太太話鋒一轉,又道,「前陣子暑氣重,這會兒又涼的快了些,你母親的身子多有不適,我這兒備了些東西,回頭你帶與你娘吧。」

一邊說,一旁的房媽媽就叫丫鬟們擡著一口小箱子,裡面儘是些貴重的藥材,還有稀罕的綺羅紗和鮫紋緞,賀弘文見此,心裡一沈,這些年來他多有孝敬盛老太太,老太太都欣然笑納,不多客套些什麼,只在年禮時多加些份子罷了,可今日……賀弘文小心的擡眼去瞧老太太,只見她態度和睦如常,老太太隻字不提曹家的事本文手打版首發於55ab社區,賀弘文也沒機會說什麼。

他從信中已然得知曹家回京的事兒,還知道曹家姨媽有意讓自己娶錦兒表妹,當初賀母的確有意結這門親的,可世易時移,如今賀弘文早認定明蘭會嫁給自己;這些年來,兩家來往間也不言不語的默認了,他秉性淳厚,行事規矩,自然不想變卦。誰知沒過幾天,家中又來了信,說錦兒表妹願與自己為妾,旁的卻又未說清,他著實糊塗了。

又說了幾句,老太太道了聲乏,賀弘文便起身告辭,老太太隨口道:「明蘭送送罷。」

賀弘文眼睛一亮,恭敬的道了辭,乖乖的低頭離去,明蘭在老太太跟前福了福,轉頭微笑著送賀弘文出去,兩人後頭隨著丹橘和小桃,然後順著壽安堂外頭的石子小徑一路往外走。

「…明妹妹近來可好?」賀弘文憋了半天,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明蘭微笑道:「一切都好,上回弘哥哥送來的清心糯丸老太太吃的極好,我也吃了兩粒,甜甜的,蠻好吃的。」

女孩的聲音嬌嬌嫩嫩的,賀弘文立刻鬆了一口氣,朗聲笑道:「我知你最怕吃苦藥的,在裡頭加了好些甘草脆梅子碎,妹妹若喜歡,明年我給你多送些來。」

明蘭捂嘴輕笑,頰上薄染菡萏色:「藥哪是頑吃的,若是嘴饞,索性吃零嘴好了。」

賀弘文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淡褐色的面龐笑起來十分俊朗:「下回我想去雲貴瞧瞧,那兒山高林密,沒準能找著更稀罕的東西;就怕母親不答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應。」

明蘭聽的好生羨慕,她也希望能到處走走呀,便道:「弘文哥哥想的很對,前朝名醫甄百方曾言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蒐羅百氏,採訪四方,方當得醫者之道』。」

賀弘文眼睛發亮,心裡頭很是熨帖;明蘭接著道:「退一萬步說,要是給達官貴人瞧不好病,沒準要落埋怨;不若先在下頭練好了呢。」

賀弘文知道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氣氛一時輕鬆,走到快二門時,賀弘文忽然站住,嘴唇翕翕的,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明蘭知道他的意思,便朝後頭跟著的人擺了擺手,丹橘和小桃立刻退了些許開去。

賀弘文這才開口,神色為難了半天,才艱難道:「錦兒表妹小我一歲,十歲上便離京流放,我自幼喪父,母親膝下只我一人,便待她如同親妹子一般,除此之外絕無他想。」語音堅定,似乎在下保證。

明蘭卻並未言語,沈默了會兒,方道:「弘文哥哥還是回了家後再說罷,有些事……與是不是親妹子無甚關係。」

賀弘文一時無言,低頭離去了;明蘭在後頭看了他一會兒,低聲吩咐小桃去送送。

算算時辰,這會兒老太太定去了佛堂唸經,明蘭直接回了自己的暮蒼齋,一頭撲進床上,抱著個藤草編成的涼枕,悶悶不樂的擡頭瞧著床頂樑上『喜鵲登枝』的花樣,燕草在外屋木炕床上做著針線,只聽見裡頭有『撲撲撲』的輕輕聲音,像是往被縟裡不斷的砸拳頭。

明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蘭把床上的薄棉被團成一團,狠狠的捶了幾拳,心裡才舒服了些,現在她的感覺就好像吃蘋果卻咬出半條蟲子來,胸口憋屈的要命,卻又什麼都不能怪。

一個曾經的千金小姐,窮困潦倒,受親戚接濟,清白不再,自家品性端正的表哥自然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個疼愛女兒的母親,自然要為女兒的幸福拼盡一切努力!一個姐妹情深的妹妹,自然想讓姐姐一家過的好些!

誰都沒有錯!誰都有理由!誰都很可憐!可是她又有什麼錯?憑什麼要她來承擔這個後果!又不是她的姐姐需要救助!又不是她在小梁山貪汙礦銀導致坍塌人命!更加不是她威逼曹錦繡做妾的?!

明蘭嘔死了!胸口悶悶的,要是這會兒能去外頭大喊幾聲就好了,可是……明蘭再次把腦袋埋在錦被裡——不行,嗚嗚嗚,大家閨秀不能這麼幹。

這天殺的破地方!

正生著悶氣,忽然外屋裡一陣腳步慌亂,燕草的聲音響起:「小桃,你慢點兒!慌慌張張的做什麼!唉……姑娘在裡頭……」

然後房門的簾子倏地被掀起,小桃滿頭大汗的闖了進來,拿帕子揩著紅撲撲的臉蛋,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不等定下來就伏到床邊,湊到明蘭的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明蘭的臉色唰的變了,沈聲道:「你沒看錯?」

小桃用力點頭,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絕對沒錯!」

明蘭深深吸一口氣,胸口氣的一起一伏,若有個沙袋也被她一拳打穿了!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

這時燕草和丹橘進來了,瞧著這主僕倆有些發愣。「姑娘怎麼了?」燕草怯生生的問道。

明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聞言道:「沒什麼要緊的;燕草你好好看著屋子,若大嫂子或五姐姐來尋我,便說我去在園子裡逛逛。丹橘,你和小桃過來替我收拾。」

丹橘服侍明蘭多年,知道她素來心中極有主意,當下便不再言語,替明蘭整理衣裳妝容,小桃則惦著腳把明蘭的頭髮抿好梳整齊,扶正了髮髻上的釵簪珠花;明蘭又輕聲吩咐小桃幾句,小桃轉身從櫃子裡拿了一頂薄紗帷帽,並打點了幾件出門的物件,一統放進一個精緻的小包裹裡。

丹橘不放心燕草,拖後幾步又吩咐了綠枝幾句好好看門,主僕三人這才出了門,走到半道上,明蘭對著小桃道:「走後園的小門,叫老黃頭給我套車,現在!快去!」

小桃應聲而去,一路小跑著過去了,丹橘大吃一驚:「姑娘,你你……」明蘭面沈如水,只深深的看了丹橘一眼,轉身就走,丹橘不敢多問,連忙跟上。

後園子原有一側小門,直通外館的一排屋子,不過今日正值秋闈第二日開考,院裡的小廝丫鬟也都去考場外候著自家主子了,外館如今人煙稀少,明蘭拉著丹橘一路疾走,穿過兩扇垂花門,輕悄悄的從小門出去,一路來到門房處。

老黃頭已備好了一輛結實的青油呢帳的平頂馬車,他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最是老實,旁邊是他兩個兒子,都是可靠的,他瞧見明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蘭面色不虞,也不多問什麼,下了車轎腳凳,讓三個女孩進車馬去了。

「老叔爺,去胡同口的桃林!」小桃伸著腦袋,朝老黃頭輕聲道,老黃頭應聲,然後揚鞭驅馬,兩個兒子在旁隨著,車輪轆轆而動。

「姑娘!急死了我了,咱們倒是去哪兒呀!」一上馬車,丹橘終於忍不住問了起來。

明蘭半闔著眼睛,不想說話,小桃就湊上來答道:「適才我送賀家少爺出門,聽賀少爺說起外頭的風光,我想多聽兩句便一路送到了門房;剛想走人,誰知瞧見了曹家的馬車等在咱們府門口!上回去賀家,咱們回府時我在賀家門口見過那馬車,灰撲撲的粗油布帳簾,褐扁木的車架,還有那個車伕,臉上好大一塊黑斑!然後裡頭探出半個腦袋來,就是那曹姑娘!賀少爺好像吃驚不小,不知那曹姑娘說了些什麼,他就上了馬車!」

丹橘張大了嘴,吧嗒了幾下,呆呆看了看明蘭:「難不成……咱們要追去?這可不成呀!」

小桃腦門還不斷的出汗,扯了下丹橘的袖子,繼續道:「我當時就多了個心眼,叫門房的小順子跑著過去瞧瞧,誰知沒一會兒小順子就回來了,說他遠遠瞧見那馬車進了胡同口的那片桃林;我立刻回來告訴了姑娘。」

盛府所在的地段很不錯,離不多遠處,便有一片小小桃林,雖不甚整齊,遊人又少,卻也頗有野趣,明蘭略估計下情況,想必那曹表妹是單身前來,表哥表妹要單獨敘舊情,地點很重要,要詩情畫意,要人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跡罕至,賀家不行,曹家也不行,那小桃林正好。

明蘭掰著手指算了算時間,從盛府到桃林大約只七八分鐘馬車,小順子和小桃都是短跑健將,加起來前後不過耽擱了半小時左右,按照韓劇的套路,這會兒表哥表妹估計才剛剛敘完分別這幾年的經歷,瞧曹錦繡那樣子,約莫掉眼淚也得花去不少時間。

丹橘聽完後,期期艾艾道:「……便是如此,姑娘趕過去想做什麼?」

難道去捉姦?!丹橘傻眼了。

「沒什麼。」

馬車停了,車簾微動,一股子桃花香氣細細的瀰漫過來,明蘭睜開眼睛,撫平了裙子上的褶皺,扶了扶鬢邊的金釵,淡淡道,「我不耐煩了。」說完便扶著小桃的腕子,跨出車門。

——丫的!要死要活來個痛快,這麼鈍刀子磨人太折騰了!在這個平均嫁齡十六歲的古代,她的青春可是異常寶貴的!天涯何處無芳草,要是不行,趕緊換人!

此時正值晌午,八月底的日頭尚猛,桃林裡幾乎沒什麼人,這一片又處於皇城中圍,因這幾日秋闈戒丆嚴,所以治安特別好,閒散人等都不許隨便走動,明蘭戴著帷帽,隨著丹橘小桃和黃家兩個小子,一路往林蔭深處走去。

小桃手腳靈便,急走幾步往前,過了會兒匆匆回來,朝明蘭低聲道:「曹家馬車在西邊,賀家少爺和曹表姑娘在那頭。」她手指向前方的一排高大茂密的樹蔭。

明蘭叫黃家兩個小子在這裡等著,自己領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著小桃和丹橘往前去了,走到近前幾步,便聽見傳來低低的哭泣聲,還有不斷安慰的男聲;明蘭三個立刻躲到一棵大樹後頭。

「……表哥,涼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日常連口乾淨的水也用不上!井裡打上來的水都是鹹澀的,喝上幾口,爹和娘的臉都腫了……」曹錦繡的聲音,如泣如訴,「這還不算什麼,可是後幾年銀子都用完了,沒的可打點當官的,家裡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我…把我…嫁給了他…一個駐守涼州衛所的千戶……表哥,我那會兒真想死了算了!可我死不得,我若死了,爹娘怎麼辦?!」

嚶嚶的哭泣傳來,賀弘文低聲安慰著,曹錦繡似乎十分激動,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是在扯衣裳袖子,曹錦繡又哭著說道:「能再見表哥一面,我便是死了也值了!這些年來,我常記著咱們小時候的事兒……我喜歡石榴樹上的花兒,你就爬上那麼高的樹給我去摘,後來跌了下來,姨媽又氣又急,可你死活不說是替我去摘花,只說自己頑皮……還有還有,每年上元節,你都親手做一盞小燈籠給我,有時是蓮花,有時是小兔子……午夜夢迴,我最怕的,就是表哥已經忘了我!」

賀弘文語音也有幾分激動:「表妹莫急,好好坐著說話,莫要哭了,表哥不是在這兒嗎,如今你們都回來了,日子會好過起來的!」

又低低哭了幾聲,曹錦繡似乎漸漸鎮定下來了,聲音幽幽的:「後來大赦令到了,爹娘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把我從那千戶家裡帶出來,反正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他也不要我,說我整日哭,整日哭,是個喪門星,把他的官運都哭跑了!我原想死了算的,可既怕爹娘傷心,又想著不見表哥一面,便是死也不甘心的!這下可好了,我見著表哥了,死也瞑目了……」

賀弘文又勸道:「莫胡說,別什麼死呀活的,你日子還長著呢!」

曹錦繡低低的哀聲道:「……那位盛姑娘,我見過了,又標緻又大方,家世也好,老夫人也喜歡她,這真是好極了,好極了,表哥的終身大事算是定了,盛姑娘溫柔靈巧,日後定能好好照料姨媽和表哥的……娘說要表哥納了我,我如何敢奢望,我早不乾淨了,是個殘花敗柳了,我給表哥做小丫頭罷!給你和盛姑娘端茶遞水,做使喚丫頭好了,只要能時時見到表哥便心滿意足了……」

丹橘氣的臉色通紅,小桃輕輕的咬著牙齒,恨不得撲上去咬兩口。

透過隱隱綽綽的樹枝,明蘭三個看見那曹錦繡已把頭靠在賀弘文的肩膀上了,小鳥一般瘦弱的身子不斷顫抖,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低低哭泣,賀弘文重重的嘆著氣,一隻手輕輕的撫著她的背,不斷安慰著,低聲說著什麼「……明妹妹人是極好的……」

小桃氣的發抖,再也忍耐不住,腳下一個用力,『咔嚓』一聲,草叢裡一根樹枝被踩斷了,賀弘文和曹錦繡齊齊驚呼了一聲,轉頭朝明蘭這邊看過來。

「誰在那裡?」賀弘文大喊道。

丹橘狠狠瞪了小桃一眼,明蘭倒不驚慌,略略整了下衣裳,從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容了跨出樹叢,盈盈站立在賀曹二人面前,小桃和丹橘也低著頭出來了。

賀弘文看見明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半天才呆呆道:「明妹妹,你怎麼在這兒?」

明蘭朝後頭揮了揮手,小桃和丹橘退了開去,只留下他們三個在這片樹蔭,明蘭瞥了一眼賀弘文胸前一片濕濕的淚跡,努力扯出微笑,道:「本是有事出門,路過桃林,誰知瞧見了曹家姐姐的馬車,便想著進來打個招呼,沒想到弘文哥哥也在。」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賀弘文立時手足無措起來,訕訕道:「你……你都聽見了?」

明蘭依舊微笑:「沒聽見多少,一小半罷。」

夏末的日光透著樹葉照射下來,映著明蘭的面龐猶如白玉般精緻剔透,半透明的膚色幾乎碰一碰就破了,綻放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光彩,清豔之極,一雙眼睛異常的漆黑沈默。

賀弘文神智恍惚,他很清楚自己是屬意明蘭的,他喜歡她溫厚的人品,俏皮的性子,他希望能娶她為妻,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可一側頭間,曹錦繡如同風中凋落的樹葉一樣微顫,黑黃的,消瘦的,病弱的,枯萎的,印象中那個可人的小表妹竟然變成這副樣子,他又於心不忍,一時左右為難。

曹錦繡見賀弘文的臉色,一聲悲呼,撲到明蘭腳邊,成串的淚水從眼眶裡淌出來,嘴唇翕翕,聲音悲慼:「盛姑娘!您切莫怪表哥,是我不知禮數,知道今日表哥要到,便叫人盯著碼頭,然後一路尾隨過來的;表哥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一心唸著你,他心裡只有你!」

明蘭點點頭,平靜道:「這是你表哥與我的事,你一個未嫁的姑娘家出言要謹慎,不可妄言,平白給旁人惹出麻煩來;現在你先起來,叫人瞧見了,還當我欺負你呢。」

曹錦繡呆了呆,隨即立刻點頭,卻並不起身,連連賠罪道:「姑娘說的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已是殘花敗柳了,不如姑娘知書達理,姑娘莫惱了我!」

賀弘文連忙上前去扶曹錦繡起身,誰知曹錦繡去只扯著明蘭的裙襬,猶自哀求:「盛姑娘,您瞧瞧我,哪一處都比不上你的,你就可憐可憐我罷!……這些年來,我過的生不如死,不止一次的想一死了之,只想著能見表哥才活到今日的,求您了,求您了……」

曹錦繡的聲音卑微之極,透著無盡的悲愴和哀傷,望著賀弘文的目光猶如地獄的鬼魂仰望人間,賀弘文素來心軟,也忍不住眼眶一濕,望著明蘭的目光中似有隱隱的祈求,嘴上囁嚅著:「……明妹妹,你瞧,表妹她……」

賀弘文說不下去了,因為明蘭一雙眸子靜靜的看著他。

明蘭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如今這個架勢,似乎不答應曹錦繡,她就是多麼狠毒的人;明蘭走開幾步,站到一塊涼快的樹蔭下,瞧著猶自伏在地上的曹錦繡,淡淡道:「表姑娘,莫要哭了,我想問你幾件事兒?……聽弘文哥哥說,你尚有兩個庶出的姐姐和一個庶出的妹妹,她們如今可好?」

曹錦繡呆呆的擡頭,實在不知道明蘭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的意思,這個問題實在有些難回答,曹錦繡思索了半天,才艱難道:「她們……都好,她們沒回來,留在涼州了。」

賀弘文一愣,追問道:「她們怎麼留在涼州了,姨媽姨父都回來了,她們留在那兒做什麼?」曹錦繡聲音細弱蚊啼:「她們……也都許人了。」

賀弘文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臉色又是一變。

明蘭拚命抑制想要奔湧而出的怒罵,極力鎮定道:「表姑娘,我知道你委實可憐;可你想來也非最可憐之人。你雖婚嫁不幸,但至少還有為你著想的父母,他們傾盡全力也要帶你回來,你如何可以動不動輕言死活的。可你的姐妹們呢,她們是庶女,曹家姨父得意富貴之時,她們未必如表姑娘這般享受過,可一朝家敗,她們卻得承擔一樣的苦難,如今更被留在了涼州,為人妾室,甘苦自不必說了,沒有一個家人在身旁,有個好歹也無人過問;說實話,我覺著她們更可憐些,更別說小梁山的孤兒寡婦了,表姑娘以為呢?」

曹錦繡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偷眼去看賀弘文,心裡惴惴,自己母親待庶子女並不寬厚,小時候賀弘文可沒少看見;果然,賀弘文面色有些不悅。

「家裡實在沒錢了,爹娘……也好生歉疚惦記,不過……幾位姐妹的夫家都是好人。」曹錦繡只能這麼囁嚅了,然後又撲到明蘭跟前,嚶嚶哭泣著,身子輕輕顫抖,「盛姑娘,我聽賀家老夫人和我姨媽常常誇你,說你人好心又善,素日裡也常佈施行善,您便當我是路邊的要飯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的,可憐可憐我吧!我什麼都不會與你爭的,我也爭不過,只求常常見著表哥……」

「不成。」明蘭搖搖頭,堅定的,緩慢的,賀曹二人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明蘭這般決絕。

明蘭定定的看著曹錦繡,聲音清冷的像山間的清泉:「曹姑娘,你見過把全副身家都佈施給乞丐的好心人嗎?」明蘭將臉轉向賀弘文,一字一句道:「對一個女子來說,她的夫婿便是她的所有,哪個女子會把自己的夫婿拿去可憐旁的女子?!」除非是骨灰級的聖母。

賀弘文唰的一下臉紅了,對著明蘭堅定的誠摯的目光,他心中一陣驚喜,又似乎慌亂,曹錦繡嘴唇顫動:「……可,我所求不過是……」

明蘭輕輕搖手,打斷了她說下去:「表姑娘莫要自欺欺人了,你不是尋常丫頭,也不是尋常妾室,你是與弘文哥哥青梅竹馬的表妹。」

曹錦繡臉色蒼白的嚇人,明蘭繼續道:「我是個大大的俗人,也想著花好月圓,也想著一生順遂;可若在我丆操持家務,孝順長輩,教養子女之際,我的夫婿卻在和什麼人傾訴小時候的石榴花蓮花燈還有小兔子燈什麼的,那我豈不可笑?我算什麼,一件擺設點綴麼?」

賀弘文聽了,又是一陣尷尬,微微離開曹錦繡幾步距離。

「你絕不會是擺設的!表哥心裡只有你呀!」曹錦繡急急的求道。

明蘭一言打斷:「有你在,我就是擺設!」

明蘭索性一口氣都說了出來,直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直的望著賀弘文,柔聲道:「表姑娘著實可憐,可我問弘文哥哥一句,莫非照顧她便只有納了她一個法子嗎?若你不娶她,表姑娘莫非就活不成了?你適才剛與我說過,待表姑娘如親妹子,我記著了,便請待她真如親妹子罷!給她找個好人家,給她備份嫁妝,給她在夫家撐腰,這樣不成嗎?」

賀弘文心裡大大的觸動了,腦中豁然開朗,適才被曹錦繡一頓哭求攪昏了頭,如今一想,何嘗不是如此?

曹錦繡急的淚水漣漣,盈盈欲墜,看著賀弘文一陣沈默,又看著明蘭一臉堅決,眼睛越睜越大,悲慼的幾欲昏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只見明蘭走到賀弘文面前,真誠的看著賀弘文的眼睛,語氣中肯的勸道:

「弘文哥哥,不是我逼你,你且好好想想,你若真與曹姑娘有情,我決不怨你,這些年來,賀老夫人與我家助益頗多,你也待我很好,兩家的交情也會依舊;統共我只有一句話,若有我,便不能有曹姑娘,偏房,妾室,丫鬟,統統不行!成婚之後,表妹最好見都不要多表哥了,有事只與我說好了,免得瓜田李下之嫌!」

說完這句話,明蘭也覺得精疲力竭,朝著賀弘文福了福,又對著曹錦繡周到的行了個禮,然後再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一路走,明蘭也顧不得禮數,直接拿袖子用力揩著臉上的濕潤,在小桃和丹橘看見之前,生生把淚水都吞了回去,揩乾面龐,迎著陽光,面帶微笑,一切都很好。

……

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

盛府西側,壽安堂正屋裡,門窗都緊關,屋裡只有兩個人。

『啪』的一聲,一把戒尺被摔在地上,明蘭跪在老太太面前,收回被打的紅腫一片的左手,強忍著疼痛,低頭不語。

「你竟敢如此大膽!當我不忍罰你不成?!」老太太倚在羅漢床上,氣的不住喘氣。

「孫女不敢。」明蘭低聲道。

「你你……」老太太指著明蘭說不出話來,喝道,「你就這般怕嫁不出去了?還要上趕著去和人爭!你是什麼身份?曹家是什麼身份?什麼曹錦繡,給你提鞋都不配!」

明蘭靜了一會兒,道:「曹姑娘的確是個可憐人。」

「你倒好心?!」老太太冷笑。

「不,孫女是個自私之人。」明蘭擡頭朗聲答道,「曹姑娘再可憐,也不能叫孫女讓步!她想進門,做夢!」

老太太這才氣平了些,慢慢勻了呼吸,道:「你怎這般死心眼!沒有他賀屠戶,咱們便要吃帶毛豬不成?老婆子我還沒死呢!閉眼前,定要給你尋個妥帖的好婆家!」

明蘭臉上浮起苦澀的微笑,慢慢撫上老太太的膝蓋,道:「祖母,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婿?哪有真正妥帖的婆家?!」

盛老太太心頭大震,卻倔強的瞪了明蘭一眼:「你就瞧著賀弘文這般好?」

「不,他並不是最好的。」明蘭異常冷靜,眼睛直直的看著老太太,「這些年來,祖母為孫女的婚事尋了多少人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家,可最終您還是屬意賀家,這是為何?因為,您也知道弘文哥哥著實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自立自強,溫厚可靠,他自小便發願不想納妾;您選來選去,還是覺著弘文哥哥最好,不是嗎?」

盛老太太一陣語塞,忿忿的轉過頭去。

明蘭輕輕撫上老太太的膝蓋,語聲哽咽:「那年我搬去暮蒼齋,祖母您說,沒有人能為孫女遮擋一輩子風雨的,孫女記下了。……如今,外頭的風雨打進屋子來了,祖母怕孫女受委屈,又想替孫女關上門窗遮住風雨;可是,這不成呀。憑什麼?憑什麼要我們退讓?!」

明蘭的語氣忽然激烈起來,聲音像是在敲擊鐵錘般的堅決:「人活一輩子,路上總有許多不平坎坷,總不能一瞧見坑窪就繞開了!我要跨跨看,拿泥沙填上,搬石頭鋪平,興許走過去便是一條通途!怎能一遇到不如意,就否決了好容易相來的人家!」

盛老太太心頭震動的異常厲害,老眼濕潤的迷濛起來,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孩,不知何時竟然這般勇敢果決,她自己缺的就是這麼一份堅韌,當初太容易放棄了,這番話說下來,老太太也猶豫了:「你覺著……能行?」

明蘭搖搖頭,眼神一片清明:「難說。興許弘文哥哥能不負老太太所願,但是,也許弘文哥哥心裡戀著曹姑娘也不一定,若是如此,我便認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孫女盡過力了,剩下的,瞧老天爺罷。」

老太太頹然倒羅漢床上,久久無語。

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 明蘭看祖母一臉頹敗,心有不忍,撐著床沿慢慢爬起來,雙膝刺疼的火燒火燎,疼的幾乎岔氣了,她強忍著疼痛,坐到祖母身邊,微笑著勸道:

「祖母,其實事情沒那麼糟。弘文哥哥是不必說了,賀伯母其實也是好人,就是耳根子軟些。若是嫁給旁人,孫女將來不定要和多少牛鬼蛇神鬥法呢!若是嫁弘文哥哥,不過要與一家斗罷了。曹家並不足慮,無權無勢,無錢無人,他們若老實的,給一筆銀錢打發回老家,叫曹家子弟耕讀便是;若不肯罷休,老黏著賀家想打秋風的,孫女也不是沒辦法。我有慈心眷顧的祖母,有仕途順遂的父兄,還有嫁進高門的姐姐們,有什麼好怕的!賀伯母病弱,不能理事,有賀老夫人在,我嫁進門去便能掌家;耳根子軟也不是壞事,到時候,我把賀府上下收拾停當了,不叫曹家人隨意進來;再叫服侍伯母的丫鬟婆子日夜勸說,天長日久,積毀銷骨,我不信賀伯母這麼死心眼!……這點子事也怕,就不要做人了!祖母當信,孫女還是有這點本事的。」

勸說了好一陣,老太太的面色才漸漸緩過來,看著神色堅毅的明蘭,不勝嗟嘆,揉著她的腦袋,嘆息道:「一直當你是個娃娃,原來你早就想好了的;接下來呢,只巴巴等著?」

明蘭輕輕嘆了口氣,唇瓣一片無奈:「今日孫女說了大大的狠話!若賀家有意,幾日之內便會有消息的,咱們便等上…十日罷,十日之後若沒有訊息,祖母便替明蘭另尋人家罷,這世上的確不止他一家有兒郎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19:05

第85回

要說女兒是娘的貼身小棉襖,王氏心裡想什麼華蘭清楚的很,為此,華蘭積極打聽墨蘭在永昌侯府的情形,不需要後期加工,過程就精彩的跌宕起伏如同美劇。

墨蘭在永昌侯府的日子的確不容易,新婚當夜,那位春炯姨娘就嚷著肚子疼,叫心腹丫鬢闖進新房找梁晗J這要是碰在如蘭身上,估計當場就打了出去,也虧了墨蘭好氣性,生生忍了下來,她按住了想跑出去的梁晗,還溫柔的勸梁晗「以後都是自家姐妹了,女人家的毛病男人不方便瞧的」,然後把新郎留在洞房裡,她親自去探望春炯,噓寒問暖,關切備至,請了大夫,熬了楊藥,墨蘭親自守在門口,硬是一整夜投闔眼,連梁府最挑剔的大奶奶也說不出話來。

王氏氣的臉色鐵青,重重一掌拍在藤漆茶幾上,茶碗叮咚碰撞了幾下一一當年林姨娘就常用裝病這一招把盛舷從她屋裡叫走,顯然墨蘭是早有防備的海氏連忙給婆婆捧上一碗新茶,如蘭聽的入迷,連連催促華蘭接著講下去

新婚之夜空度,春炯小姐尚不肯罷休,第二晚居然又肚子疼,又叫人去找梁晗,墨蘭動心忍性,愣是瞧不出半點不悅來,還倒過來勸慰梁晗『女人懷孩子到底辛苦,難保不三災五難,,她又親自去探望春炯小姐,照舊體貼照看了一宿,還替春炯求到梁夫人面前,求來了幾支上好的老山參,直累的自己一臉,憔悴。

新媳婦過門兩天,竟被一個妾室阻撓的未能和新郎圓房,這一下,永昌侯府上下都紛紛議論那春炯小姐的不是了,風言風語都傳到永昌侯爺耳朵裡,永昌侯生了氣,把大兒媳婦叫來數落了一頓,梁夫人更是話裡話外指摘大奶奶姨媽家沒家教,這才養出這麼個投禮數的姑娘來,進門還役幾天,居然就敢跟正房太太爭寵

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放在嘴邊,連著兩夜都沒能成事,便是梁晗也對春炯有些不滿。

第三夜春炯又肚子疼,再叫丫鬢去找梁晗,這次輿論風向都朝著墨蘭,春炯小姐倒了大黴。據可靠消息,憤怒中的梁晗穿著中衣就跑了出來,照著那丫鬢狠瑞了十幾腳,當場就打發了出去,還把照看春炯的丫鬢婆子狠一頓發落。

「身子不適叫大夫便是,想男人就直說好了,整日拘著爺們算怎麼回事!咱們爺是瞧女人的大夫麼,這種下作伎倆也做的出來!不嫌丟人現眼!」梁府的管事媽媽故意大聲的冷言冷語;墨蘭卻一副賢惠狀,又替春炯說了不少好話。

這之後樑晗對墨蘭又是歉意又是溫存,這才有了三朝回門的情形。如蘭雖然討厭墨蘭,但聽了這些也是咋舌不己:「這位表姑娘……哦不,春炯姨娘也太過了Q巴!居然敢如此?永昌侯夫人也不做做規矩

華蘭呷了一口井水湃過的梅子茶,伸出食指戳了下如蘭的腦門,悠然道:「傻妹子!我說了這許多你還聽不出來!如今永昌侯爺的庶長子得力,還有風言風語說侯爺有意立他為世子,他家大奶奶自也得臉,梁夫人為了避嫌,不好隨意動那位表姨娘的.

如蘭似懂非懂,明蘭輕輕哦了一聲,心裡明白,若梁夫人出手收擡春炯,難免叫人帶上嫡庶之爭的閒話,但若是墨蘭動手,就只是妻妾之間的內宅之事了。

王氏深深一嘆,心情有些複雜,她並不希望墨蘭過的風生水起,但站在嫡妻的立場上,她又很讚賞墨蘭的手段心機,當初她要是有這番能耐心計,也輪不到林姨娘風光了。

明蘭看了看王氏有些黯然的臉色,轉頭問道:「大姐姐,那五姐姐和梁府其他人可好?公婆燦埋叔叔小姑什麼的。

華蘭伸手刮了一下明蘭的鼻子,笑道:「還是六妹妹機靈,問到點子上了。

梁夫人對墨蘭淡淡的,投有特別親熱,也沒有為難,墨蘭頭天給公婆敬茶,梁夫人也給足了見面禮,不過明眼人都瞧得出梁夫人並不喜歡墨蘭,別說嫡媳,便是下頭幾個庶媳,因幾個庶子自小養在梁夫人屋裡,便也常把他們媳婦帶在身邊說話喫茶,對墨蘭卻少有理會。

王氏陡然精神起來,譏諷而笑道:「她以後便靠自己本事罷,反正婆婆那兒是靠不住了。華蘭撇嘴而笑,面有不屑:「五妹妹賢惠著呢,這進門才一個月,己把身邊的幾個丫頭都給妹夫收用了.

明蘭心中暗暗嘆息:這才是梁夫人的厲害之處,墨蘭無人可依仗,便要全力撲在丈夫身上,聽華蘭的描述,那位春炯小姐似乎是個尤三姐式的人物,雖豔若桃李,性子潑辣,但未必敵的過墨蘭的陰柔手段。梁夫人忌憚庶長子夫婦已久,怎肯叫自己嫡子身邊留著春炯,推波助瀾,藉著墨蘭的手能收拾掉春炯最好,便是拚個兩敗俱傷,梁夫人也不損失什麼。正是,鵝蚌相爭,漁翁得利

明蘭心情還是有些低落,送華蘭出門時,挽著她的胳膊,輕輕道:「大姐姐,袁家姑太太壽山伯夫人和永昌侯交好,你若是有機緣,還是稍微提點五姐姐一二罷

華蘭臉色一沈,冷哼道:「你倒是個好心的,便是忘了她打你的事兒,也不該忘了衛姨娘是怎麼死的

明蘭正色的搖搖頭,對著華蘭誠懇道:「妹妹是個役用的,叫孔撞嫁打了一頓板子,至今還記著;五姐姐再不好,卻也姓盛,若她真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咱們姐妹又有什麼好名聲了?」若墨蘭的手段太激進太狠毒,但頭一個受非議的,就是娘家家教不好。華蘭容色一肅,她何等聰明,只是和林氏母女積怨太深而一時看不情罷了,思忖了下便明白了,她親熱的攬住明蘭的肩,微笑道:「好妹妹,你是個明白的,姐姐記下了。

明蘭展顏而笑,嘴角兩顆俏皮的梨渦跑了出來:「上回送去的小鞋子,莊姐兒和實哥兒穿著可好?」

「好,都好。」提起自己的一雙兒女,華蘭神情立刻柔軟下來,「你給莊姐兒做的那個布娃娃,她喜歡的什麼似的,誰都不許抱一下;小孩兒腳長的快,鞋子最費了,妹妹下回不要做那麼精細的繡活了,怪可惜的。你這般惦著姐姐,姐姐定不會忘了你的好,回頭你出嫁了,姐姐給你添一份厚厚的嫁妝!明蘭看著華蘭綻放的笑容,知道她最近過的不錯,也替她覺得很高興。

八月一到,秋闈將至,劃在北直隸區的各處學子陸續進京了,盛府迎來了五位客人,三個是盛舷故舊之子,兩個是盛舷交好的同年同鄉的子侄,他們赴京趕考卻無親屬在京,而每三年秋閒春鬧之時,京都的驛站會館客伐什麼的,都是漲價的離譜,不但輔費耗大,且也不能安心讀書。盛舷和王氏一合計,索性把盛宅後園邊上的一排屋子撥出去,給這些學子讀書暫住,王氏這次之所以這麼大方,顯然是另有打算,這其中有不少家底豐厚的官宦子弟。

至八月中旬,長梧九個月孝期滿了,帶著妻女再度上京,一道來的還有表弟李郁,這次,不論是李郁赴考還是自己起復,都要仰仗盛舷,剛一安頓好,長梧便直奔盛府,允兒早一步去見了王氏,一通眼淚鼻涕的告罪,口口聲聲自己母親對不起王氏,她是萬分羞愧。

王氏心裡帶氣,但經不住允兒哭的天昏地暗,又奉上成箱成箱的厚禮,再想想到底不干她的事,也是自己太輕信康姨媽,自家姐姐什麼德性自己還不清楚,也得怪自己

「罷了,下回把你閨女帶來罷;既算我侄女,又算我外甥女的,少不了要拿雙份紅包的。最後,王氏淡淡的表示算了。

李郁是初次拜見盛掀夫婦,剛要下跪磕頭,盛掀搶先一把扶起了他,忙道:「都是自家人,別講什麼虛禮了。

盛老太太上下打量李郁,只見他生的眉清目秀,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右枉薄綢衫子更顯得白皙俊俏,便笑道:「幾年不見,郁哥兒可長高了。

李郁恭敬的拱一拱手,笑容滿面道:「老太太倒瞧著愈加松柏精神了,這回我來,母親叫帶了幾支雲南來的白參,既不上火又滋補,權作孝敬了。」然後微微轉過身子,對著王氏道,「家母還備了些薄禮,給太太和幾位妹妹們,萬望莫要嫌棄了。

老太太滿意的領首,王氏也微微而笑,盛舷見李郁言語周到,態度妥帖,也十分喜歡,道:「好好!你先好好讀書,回頭叫柏哥兒帶你和你兄弟一道去拜師會友,鄉試不比會試,役那麼多門道,你們松山書院的幾位先生都是當過考官的,你只梢把功夫做紮實了便好。

李郁臉上湧出幾分喜色,連連垂首拜謝。)

如蘭站在一旁,百無聊賴,王氏拉著允兒到老太太身邊去說話了,明蘭有些驚奇的發覺盛舷似乎很喜歡李郁,細細看後,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說李郁和少年時的盛掀有些像了。

長楓雖和盛舷長的像,但到底是錦衣玉食長大的,身上多了幾分矜貴的公子哥兒氣,反倒是這個李郁,都是商家子走仕途,都朝氣蓬勃,都有旺盛的上進心,而且……明蘭眯了眯眼睛。

從適才盛舷和長梧談起復的事兒起,李郁就時不時的偷眼看她,有一次他們倆目光恰好對上,他居然還眉目含情的衝自己笑了笑,明蘭驚愕,趕緊看了看旁邊的如蘭,見她目光呆滯的看向窗夕卜,似乎在發呆,明蘭這才放心。好吧,這傢夥的確和盛掀很像。

老太太常說盛掀其實並不壞,他與王氏剛成婚時,也是真心想要夫妻美滿,他也尊重妻子,信任妻子,任由王氏發落了兩個自小服侍的通房也沒說什麼,若不是王氏仗著家世頤指氣使,過分摻和例外事務,或者再溫柔些,賢惠些,懂些風花雪月,就算盛掀將來會有兩個小妾,也出不了林姨娘這檔子事兒了。

用現代話來說,盛舷雖有功利心,但也有情感需求;所以他明知會得罪王家,還腦子不清楚的寵愛林姨娘。

便如李郁。現在的這個情形,明明如蘭這個嫡女比自己更有爭取價值,L對他的欣賞喜歡,只消他;順利考取,迎娶如蘭的可能性高達八九成呀;可這個沒出息的傢夥,卻微微羞澀的偷看自己,他懂不懂道理呀!要知道,美色易求,什麼揚州瘦馬北地胭脂,功成名就之後討她十七八個美妾就是了,可是有個得力的岳家比啥都實在!小年輕就是不懂事;明蘭+分遺憾。

老太太最近有些忙,常叫長柏過來詢問李郁的情況,問他的待人接物,談吐舉止什麼的,直到八月二十八秋闈開試那日,長柏才吐了一句話:「此人勤勉實在,心思靈敏,年紀雖輕但處事練達圓滑,將來必有些出息。老太太眼神閃了好幾下。

明蘭知道老太太是心思括泛了,自從見過曹家母女後,雖然什麼都役說,但老太太對賀家的熱情明顯下降了,明蘭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說一千道一萬,要看賀弘文的態度,若他也跟賀母一般糊塗,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秋闈要考三場,第二日一早,明蘭正在壽安堂做針線活時,忽然房媽媽從外頭疾步進來,滿面笑容道:「賀家弘文少爺回來了,剛把幾車貨交了藥行,連自家都還投回呢,便直往咱們府來了!說是替老太太辦了些東西,順路先送了來。

明蘭停下手中的活計,擡眼去看老太太,清楚的從她的目光中看出滿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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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18:25

第84回

天氣漸入暑,眼看離墨蘭的婚期沒幾天了,明蘭思忖著好歹姐妹一場,是不是該送份嫁禮順便提醒一下墨蘭以後將要面對何種對手呢?

一邊想著,一邊就叫丹橘搬出老太太給的那口匣籠擱在床頭,反正下午閒來無事,明蘭索性叫關了門窗,拿出貼身的雙魚鑰匙,一格一格打開,獨個兒點起家當來。

因平日裡用的首飾細軟都另裝在一個花梨木螺鈿首飾妝奩盒裡,所以這套巨氣派的烏木海棠匣籠倒有一大半是空的,明蘭從最下頭一層抽起一格來,觸目儘是金光閃閃,這是她從小到大積攢的金子,和數年不用的舊金飾。

作為一個不事勞動的古代米蟲,明蘭的收入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個是逢年過節長輩的賞賜,一個是老太太時時的貼補,還有就是月錢。

其中以盛維夫婦給的最豐厚,年年都有一小袋金錁子,尤其是兩回宥陽老家,明蘭更是撈了一大把,可惜玉瓷首飾不好典當;還是盛紜姑姑上道,一口氣打了九對小金豬給她,每隻都足有二兩重。

月錢基本是留不下的,老太太的貼補也沒攢下多少,不是打賞了媽媽管事,就是用來改善小丫鬟們的日常生活了,在這種古代大家庭裡生活,做主子的很難省錢,容易叫人說成摳門吝嗇,明蘭雖然心疼,但也只好入鄉隨俗了。

數了半天金子,明蘭最終還是從自己的首飾匣子裡挑了一對自己從未戴過的鴛鴦金鐲,叫丹橘拿了戥子秤了下,大約有七八兩上下,想想也夠意思了,又捉出三對胖嘟嘟的金小豬和一把小魚金錁子,想著等如蘭出閣了,就把這些個小豬小魚都宰了,送去翠寶齋打成時新的精緻首飾,便也差不多了。

到底是統治階級的一部分呀,想當年姚依依最要好的表姐出嫁,她也不過狠狠心花了一個月工資買了瓶CHANEL魅力過去,現在她居然送上金子了!腐敗呀腐敗。

說起來,做小妹真不劃算!明蘭倒在床上,捂著胸口嗚嗚了半天。

第二日,明蘭叫丹橘拿織錦繡袋裝了金燦燦的鐲子,又拿上兩幅新料子,便出了暮蒼齋直奔山月居,七月流火,小桃在旁撐著傘也直流汗,明蘭趕緊快行幾步。

如今的山月居大不同以前,前後兩個院門都叫嚴厲的媽媽看了起來,輕易不能進出,每日海氏都會來瞧墨蘭一趟,說些禮儀婦道的話,也不知墨蘭能聽進去多少。

進了裡屋,只見墨蘭臉頰瘦削,雖不如往日潤澤鮮妍,但別有一番楚楚之姿,她一身青羅紗襖斜倚在籐椅上,露種連忙接過東西,然後細細翻給墨蘭看,墨蘭只翻了翻眼皮,沒什麼反應,明蘭又開始心疼了。 露種見墨蘭不言不語的,露種生怕明蘭心裡不舒服,趕緊道:「奴婢替我們姑娘謝過六姑娘了,六姑娘快坐,我這就沏茶去!」

明蘭原本也沒打算多留,放下東西便算盡了姐妹情分,隨即揮揮手叫露種別忙了,正打算告辭,懶洋洋靠著的墨蘭忽然直起身子來,道:「既然來了,就坐會兒吧。

明蘭轉過身來,看了看一臉寞落的墨蘭,便去一邊的圓凳上坐下了。

墨蘭轉頭朝露種道:「大嫂子送來的果子還有罷,帶她們兩個出去吃些;我與六妹妹說說話。」露種知道自己主子想和明蘭說兩句,便轉身去扯小桃和綠枝,誰知她們兩個站著不動,只看著明蘭等吩咐,待明蘭也頷了下首,三個女孩兒才一起出去。

墨蘭目光尾隨著她們出門,才轉過頭來,嘴角露出一抹諷刺:「六妹妹好手段,把院裡的都收拾服帖了,不論你出門多少日子,院門都看的牢牢的。」明蘭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聲道:「主僕一場,她們待我忠心,我便也護著她們安穩,如此罷了。」

墨蘭想起被打的半死後又被賣了的雲栽,心裡一陣不適,過了半響,才忽輕笑道:「你可還記得大姐姐出嫁時的情形,那會兒,咱們家裡裡外外張燈結綵,大姐姐的屋子裡也堆滿了各色喜慶的物件,我那時還小,瞧著好生眼熱,只想著將來我出嫁時會是什麼樣子?可是如今……呵呵,你瞧瞧,我這兒怕連寡婦的屋子都不如。」

明蘭擡眼看了一遍,一屋子的冷清,日常沒有姐妹兄嫂來關照道喜,晚上也沒有生母低低細語出嫁後要注意的事項,明蘭沈默了半響,只道:「四姐姐不是太太肚裡出來的。」頓了頓,又低聲道,「有所得,必有所失。」

墨蘭臉色一沈,目光中又露出那種凶色:「你打量著我這會兒已和爹爹太太撕破了臉,便敢出言放肆!我知道,永昌侯夫人瞧上兒媳婦的是你,如見叫我捷足先登,你心裡必是不痛快!這會兒便敢來消遣我?!」

明蘭搖搖頭,道:「高門不是那麼好攀的,四姐姐有膽有識,自是不懼怕的,妹妹膽小,沒這個金剛鑽,便不攬瓷器活。」

墨蘭愣了愣,捂著嘴呵呵笑倒在榻上,好容易止住笑聲,才一臉傲色道:「你索性直說出來罷,永昌侯府有位了得的表姑娘!如蘭那丫頭早來譏笑過一番了!哼!女子生而在世,哪裡不是個『爭』字?難不成低嫁便高枕無憂了?!」

不知為何,明蘭心頭忽然飄過一個瘦骨支離的身影,眼中陰霾了一下,想了想,心頭澄淨下來,又搖頭道:「不一樣的。爹爹再喜歡林姨娘,王家老太太可以送陪房過來幫襯,王家舅老爺可以寫信過來提點,誰也越不過太太去;便如孫秀才一般混賬的,還有個得力的娘家可以助淑蘭姐姐脫離苦海,令尋良緣;可是高嫁……那便難了。」墨蘭被堵的臉皮漲紅,她知道,按禮數嫡女就該比庶女嫁的好;可她偏偏嚥不下這口氣,明蘭瞧著墨蘭變幻的臉色,輕輕道:「如今為了姐姐的事兒,前前後後多少人遭了殃,但願姐姐覺得值。」

墨蘭想起林姨娘,心裡愈加難受,轉了幾遍臉色,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一昂脖子,倔強道:「自然值得!」明蘭清楚墨蘭秉性,心知她必然是在打主意怎樣將來翻盤。

瞧著墨蘭驕傲的神色,明蘭又想起了曹錦繡。

墨蘭雖然看著斯文嬌弱,但到底是千嬌萬寵養大的,骨子裡那種自認為尊貴的傲氣是抹不去的,像曹錦繡那樣,十歲舉家被流放,一個少女最美麗的荳蔻年華都埋在了西涼的風沙裡,皮色粗黃,手腳粗糙,身骨伶仃,那種深入骨髓的卑微才是真的可憐。

明蘭心裡無端的煩躁起來,最近也不知怎麼的,老是想起這檔子爛事,她是思路素來清晰乾脆,從不糾纏煩瑣,現在不能解決的問題,就不要去想它!

明蘭擡頭,微笑著看向猶自喋喋『遠大抱負』的墨蘭,殊不知,這是明蘭最後一次看見墨蘭這樣率性說話。

七月初八,梁盛結親,老太太照舊只露了露臉,然後回屋歇息去了,只有王氏僵著一張臉出面張羅,好歹也收拾出一百二十八擡嫁妝,不過若是林姨娘在的話,只消仔細一查點,就曉得其中三分之一不過是虛擡。

永昌侯府似乎也沒什麼意思鋪張,不過梁夫人的忽悠水平顯然比王氏高多了,張口就是一番大道理:「…國喪甫出,陛下且尚未選秀女,吾等臣子怎好大肆操辦婚嫁。」

非但沒人說閒話,還贏得不少讚賞,盛老太太忍不住又拿這先進事例教育了王氏一番。.

王氏得知梁夫人的態度後,心裡樂了好一陣,不過婚嫁當日,當她瞧見白馬紅衣的梁晗,一身帥氣英武嘴角含笑,就立刻又是一番火氣上湧,劉昆家的在袖子底下扯了她好幾把,王氏抽搐的嘴角才緩過來。'

照習俗,新郎官要被攔在門口敲出幾個開門紅包來才算數,大姐夫袁文紹要求梁晗劍舞一段《將進酒》,長楓要求當場以夏桃為題作一首詩,長柏最好說話,因為他根本不說話。

待到墨蘭三朝回門,王氏瞧見墨蘭身著大紅羽遍地石榴花開撒金紗襖,一臉嬌羞的坐在那裡,旁邊的梁晗態度也算和煦,王氏好容易捂下去的火氣又上來了,忍不住板起臉來,數落了墨蘭幾句:「…永昌侯府不如盛家,可不由得你使性子亂來!如今嫁了,更要孝順公婆,友愛弟妹妯娌,不可妄言妄行動,丟了盛家的臉!」然後就是一長段訓斥。" 劉昆家的無語,林姨娘母女最擅長應對的就是這種強攻,果不然,對著王氏一連串的嚴厲,墨蘭一概低頭應下,眼中卻泛起微微水光,側眼去望梁晗時,更是弱不禁風的似乎立刻要倒了,梁晗大為心疼,言語行動間,更是維護墨蘭。

王氏加倍氣憤!想了想之後,轉頭低聲吩咐了彩佩幾句,嘴角起了幾絲笑容。

盛紘卻瞧著梁晗多少有些公子哥兒習氣之外,不過其他倒也看得過去,長楓最是高興,梁晗算是他的正牌小舅子,便拉著梁晗長說短訴個沒完,奈何一個以為王羲之和王獻之是兄弟倆,一個不知道斧鉞的十一種用法,怎麼也說不到一塊兒去。

長柏依舊沒什麼話。「倉促不查的斷定一個人,不若索性不要下斷定。」

這是長柏常說的一句話,明蘭深以為然。

梁晗隨著墨蘭給老太太磕了頭,站起身來時一擡頭間,見老太太身邊立著兩個衣著考究的少女,左邊一個也就罷了,右邊一個女孩穿著一件淺玫瑰粉的羽紗對襟比甲,裡頭一身雪荷色綾緞長襖,下邊是同色的挑線裙子,頭髮也就簡單的側綰了一個墜馬髻兒,用一支荷花頭紅瑪瑙簪子簪住了,身旁的烏木花幾上擺了一件水玉白瓷花囊,插了幾支新鮮清香的夏荷。

梁晗目光觸及,只覺得這女孩眉目如畫,清豔難言,雖只低頭肅穆而立,但叫她那麼輕巧的一站,滿屋的衣香鬢影似乎都失了顏色。 恍惚間,聽王氏一一指認了:「……這是你六妹妹,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梁晗心裡忽然沈了沈,當初盛家來提親時,他一口應下親事,一來春舸肚子等不住了,二來他覺著那盛家四姑娘也是個難得的清秀佳人,如今,他終於明白當時母親眼中的深意了——「你可莫要後悔。」梁夫人如是道。

墨蘭則很惱怒,自來三朝回門,拜的是長輩,識的是兄弟連襟,除了華蘭婆婆又『病』了沒來,未嫁的小姨子不一定要出來見姐夫的,可王氏如此行事,分明是……

墨蘭咬了咬牙,一側頭,朝梁晗嫣然一笑,眼中風情盈盈,唇瓣嬌媚點點,梁晗一愣,心裡又舒服了些;雖然容貌不如,但這般的風情卻也補足了;如蘭瞧見了,輕蔑的扁了扁嘴,明蘭死命的低頭,她知道王氏的意思,偏又不能不給王氏面子,只好裝死人了。

拜見過後,男人和女眷便分了開席吃飯,飯後是茶點,墨蘭一直想吹噓兩句永昌侯府的富貴排場,可偏偏王氏和兩個蘭都沒有任何問她侯府的意思,便是她自己挑了話頭想說幾句,剛開了個頭就被如蘭岔了開去,具體案例如下。

似乎很熱的樣子:「……這天兒可真熱呀,好在侯府地窖夠大,便是天天用冰也……」

「前回連姐兒送來的酥酪可真好吃,我覺著像是羊奶做的,六妹妹你說呢?」如蘭一臉興趣狀望著明蘭。

「呃……我吃不出來。」這是真話。 到了後來,如蘭索性喧賓奪主,嘰嘰呱呱的和王氏明蘭不住的說笑,三朝回門的主角卻半點搭不上,墨蘭氣的俏臉煞白,還是海氏瞧不過去,微笑著問了兩句墨蘭過的好不好,才算把氣氛掩了過去。

這種行為於理不合,到了晚上,海氏便去了陶然館勸說如蘭,沒想到明蘭也在。

「五姐姐想學針線活,便叫我來看看。」明蘭其實很疲勞;大約是姑娘大了,如蘭漸漸對針線活有了興趣,便常叫明蘭的指點,「教人做繡活可比自己做累多了。」明蘭揉著自己的眼睛,不無吐槽,心裡再暗暗補上一句——尤其是學生還不怎麼聰明。

海氏瞧著明蘭有些懨懨的,知道如蘭急躁的性子,心裡有些不忍,便叫她們先歇歇,然後對著如蘭說上了。

「五妹妹,聽嫂子一句,到底是自家姐妹,如今她都出嫁了,你們尋常也見不到,何必不好好處著呢,叫外頭人知道了,還不笑話咱們家?況且了,墨丫頭嫁進了侯府,姐妹間將來未必沒個依著靠著的,你想想呢?」海氏的確是長嫂做派,勸的苦口婆心。

誰知如蘭全然不領情,反而振振有詞道:「外頭人怎麼會知道我們家裡姐妹的事兒?除非墨蘭自己去說的。大嫂子,我與四姐姐的過節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厭惡我,我也煩見她,大嫂子也好好想想,便是我從此刻起好好的與她處著,難不成她就不會在外頭說我壞話?難不成我有了難處,她就會鼎力相助?別踩我一腳便很好了!算了,我還是靠父親母親和大哥哥大嫂子罷。」;

海氏被生生哽住了,細想之下覺得也沒什麼錯,一旁捧著針線繃子的明蘭更是心有慼慼焉,還覺得很痛快,如果她投胎成嫡女,有厲害的老娘和哥哥,說不定她也會這樣的。' 海氏語塞了半刻,苦笑一聲:「旁的嫂子也不多嘴了,不過以後在外頭,在眾人面前,你當做的樣子還是得做的,免得落了話柄。」

如蘭撅撅嘴,不樂意的點點頭,海氏又拉里拉雜的說了好些,直把如蘭也說煩了,索性賭氣說要睡覺了,明蘭這才逮著機會溜走了。'

走出一半後,綠枝忍不住忿忿:「五姑娘也真是,想學針線,為何不叫針線上的來教,她大小姐一發起性來,不論白天黑夜,想到了便把姑娘叫過去,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已經睡下了,當我們姑娘是什麼!」

便是丹橘也有些不高興:「做針線的最怕熬壞了眼睛,便是要學,也挑挑時辰呀。」

明蘭沈默了一會兒,輕斥道:「不要說了。」

走在庭院裡,夏夜星空點點,周圍異常靜謐,明蘭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舒服許多了,人類是比較的動物,如果動輒和華蘭如蘭比,那她一定早早更年期,想想那落魄的曹錦繡,她豈不是強上許多?!在沒有心理醫生的古代,穿越女要學會自我心裡建設。

又過了一會兒,丹橘又輕輕道:「瞧著四姑奶奶今日的架勢,似乎在侯府過的不錯?」丹橘想著,若真是一樁美滿的親事,那這原本當是自己姑娘的。

綠枝不屑的哼了一聲,低聲毒舌道:「今日不算什麼,日子得放長了看。新開的茅坑還有三日熱鬧呢!」

明蘭大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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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17:03

第83回

賀氏家族原籍蘇南白石潭,因賀弘文祖父賀老大人正任著太僕寺卿,這一支便於京城住下了,賀府是一座前後三進的宅子,明蘭之前來過幾次,知道府中住著賀家老夫婦倆,賀二老爺一家,還有賀弘文母子。

六月底的日頭已頗為火辣,明蘭坐在祖母的右側,一路上都搖著把大蒲葉扇子,一人打扇兩人涼快,晃了大半個時辰的馬車才到,賀府的僕婦早熟識了盛家祖孫倆的,一見面就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扶著攙著打著蓋傘把祖孫二人引進後園的花廳。

賀家離皇城較遠些,四處林蔭滿栽,一走進後園便一陣陰涼,明蘭吐出一口熱氣,拿帕子摁了摁面頰,叫丹橘看了看妝容有否亂了,丹橘低聲道:「您才擦了一層香膏,連粉兒都沒沾,便是有些汗也不打緊的。」

小桃側眼瞧了眼明蘭幾乎看不見毛孔的細膩皮膚,「姑娘放心,連汗也沒有。」

穿過一扇垂花門,又繞過了正房院落,擡步進了後花廳,只見廳堂內四面窗戶打開,當中一張大圓桌上擺著各色鮮果點心,兩邊是藤編軟椅,上風口的柳葉細門處的地上放了一個銅盆,裡頭置著一些冰塊,冰融風涼,屋內一片舒爽,老太太和明蘭同時精神一振。

只見賀老夫人坐在當中的上首,正笑著站起來迎客:「我的老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吧!來,與我給你先把把脈!」說著便去拉盛老太太的手腕子,卻叫老太太一下打開,嗔道:「哪有你這般做主家的,客來了,你一不請坐,二不上茶,反倒拉著人家要看脈!怎麼?生怕人家不曉得你是名醫張家的姑娘不成?!」

周圍站著的幾個女眷一道笑了起來,一個身著鵝黃色花鳥雙繪繡的薄綢單襖,下著一件淡素色挑線裙子的中年婦人走過來,輕輕扶著賀老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我這婆婆呀,在家見日的惦記您,好容易才把您盼來的。」

說著便請盛家祖孫坐下,又熟稔的喚丫鬟奉上溫溫的解暑湯;明蘭屈身先給這位賀二太太行禮,再輕輕轉身,朝著靜靜立在一旁的賀弘文母親行禮,然後才在下首的藤葛椅上坐下。

待大家都坐定後,賀弘文的母親起身,向著盛老太太躬身福了福,話音像是垂弱的風聲:「多虧了老太太熱心腸,姐姐一家如今住著那院子極好的,我這裡替我姐姐一家子謝過老太太了。」盛老太太輕輕揮手,辭謝道:「不打緊的,人生在世,總是要互相幫襯著才是。」

賀母文弱,又道謝了幾次,臉色有些泛白,賀老夫人連忙叫丫鬟扶著她坐下了。

賀二夫人體態略微豐腴,下頷圓潤,說起話來很是周到,顯是多年掌理家務的幹練人,她笑容慇勤道:「聽聞貴府上近日便要有喜事了,我這兒先道聲賀了!回頭老太太可不要吝惜一杯喜酒與我們喲!」

盛老太太在賀府頗為放鬆,打趣道:「只要你備足了賀儀,但來無妨!」賀老夫人笑罵道:「你早些年可管那些金銀叫阿堵物的,這會兒越老越貪財了!可怎麼好!」

盛老太太故意瞪眼道:「便是憑你這句話,也得出雙份的!」

「你這杯喜酒也忒貴了!兒媳婦呀,咱們不去了!」賀老夫人也裝作使性子道。

賀二太太站在婆婆身邊,輕輕打著扇子,抿嘴笑道:「母親別急呀,兒媳婦能掐會算,知道盛府上必有一頓喜酒是落不下您的!到那會兒呀,便是要出再多銀子,您也樂的很!」

話中意有所指,眼風還掃過坐在下首的明蘭;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均是嘴角含笑。

明蘭所坐的位置正迎著風口,十分涼爽,身上剛降下去些熱度,聞聽此言不禁再度臉上發燒,低下頭去不肯說話,對面坐著的賀母見她害臊,忍不住輕聲道:「二嫂!」然後走過去輕輕拍著明蘭肩,溫言道:「好孩子,這兒涼,換個地兒坐罷。」

明蘭聽話站起來,和賀母坐到對面去,然後賀母拉著明蘭的手,低聲問起話來,最近身子可好,可還在做繡活,莫要熬壞了眼睛云云,明蘭感覺著賀母乾乾涼涼的掌心,覺得十分熨帖舒服,一一柔順的答了話。

賀母一邊問話,一邊細細打量明蘭,只見她一身淡柳青色軟葛及膝單衫,下頭是雪緞雲紋百褶裙,外罩一件沈綠色的薄錦妝花比甲,烏油油的頭髮挽了一個偏墮馬的纂兒,半垂著頭髮,留著覆額的柔軟劉海,只簪了一對點翠鑲南珠金銀絞死花鈿,髻後壓了一小柄白玉纏花月牙梳,便如一顆水嫩的小翠蔥,映著粉菡萏紅的臉兒,可口的想叫人咬兩口。賀母心中喜歡,待明蘭愈加親熱和氣,又低聲囑咐了幾句夏日注意的要項。

盛老太太側眼看去,見賀母與明蘭這般要好投緣,心中又是放心又覺得安慰;擡眼瞧了下一旁的賀老夫人,卻見她臉上雖然也笑著,眼中卻帶了幾抹郁色,似乎有心事。

花廳外頭種著兩顆極高大的梔子花樹,此時正是開花的好時節,葉瓣翠綠,花形潤白,隨著微風將陣陣清香柔柔的送進花廳,廳中眾女眷品著香茗,聽兩位老人家說著舊話,賀二太太時不時的湊趣打諢,眾人都覺心情十分舒暢。

花廳中笑聲陣陣,說著說著,賀老夫人便談到外出採辦藥材的賀弘文,言語中頗為自豪,剛對著盛老太太說到『弘哥兒該說親了』的時候,一個婆子急急來報:「曹府姨太太來了。」

然後,廳堂上便如忽然起了一陣冷風般,賀老夫人臉上的笑容漸止,目光掃過下首的賀母,賀母低著頭,有些不安的挪動了□子。

賀二太太看婆婆微微頷首,才高聲道:「還不快請。」

明蘭擡眼去看盛老太太,只見她神色如常,毫不在意,便也穩穩坐住了,過不多會兒,一個婆子打開簾子,進來兩個女子,當前一個婦人年約五旬,面相衰老,縱然擦著厚厚的粉也遮掩不住黑黃粗糙的皮色,只眉眼間與賀母有幾分相似;後頭一個女子年約十七八,低低的垂著頭,弓背含首,形相瘦削的厲害,一身銀紅錦緞的衣裳,只是領口袖口的暗金繡紋都褪色了,顯然是陳舊磨損的衣物了,露在外頭的一雙手顯得枯瘦乾癟。

賀老夫人神色不悅,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一點介紹的意思都沒有,賀母只得自己站起來,訕訕的向盛老太太道:「這是弘哥兒他姨母,這是他姨表妹,小字錦繡。」

曹太太趕緊拉著女兒給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行禮,賀老夫人揮手請起,又叫賀二太太張羅座位茶果,一番停當後,曹太太立刻動起嘴巴來,一會兒誇這花廳風景好又亮敞,一會兒誇賀二太太會料理,解暑湯好喝茶果也可口,更是趕著叫曹錦繡上前服侍賀老夫人,又是換茶水,又是挑鮮果,一味的奉承,賀老夫人卻淡淡的不怎麼搭理,神色間更添了幾分淩厲。

賀母見了,愈加惴惴的不敢說話;連賀二太太也不怎麼言語了。

那曹太太還在喋喋不休,見賀老夫人不怎麼理自己母女,話漸漸少了,賀老夫人自顧自的轉頭與盛老太太說話:「待到了九月,明丫頭便及笄了,可想好了讓誰來加笄?」

盛老太太含笑道:「老姐妹裡你最有福氣,自然是你了,不知你肯不肯了?」

賀老夫人早就有此打算,聞言撫掌大樂道:「這敢情好,放心!我這就去預備支寶簪,一定配得上你的寶貝孫女!」

曹太太見她們自說自話,全然不把自己母女放在眼裡,不由得一陣暗生悶氣,立刻轉頭朝著明蘭去了,明蘭躲閃不及,叫她扯住胳膊,只聞一陣咯咯笑聲:「喲,果然是玉石雕出來的可人兒!瞧瞧,這眉眼,這身段……」

盛老太太見她言語輕佻,又涉及明蘭,不由得眉頭一皺,曹太太卻還在說:「嘖嘖,真是好模樣!要說我們家錦繡呀,打小也是人人誇的標緻,可惜沒有明姑娘的命好!小小年紀就去那鬼地方吃苦頭,如今人瞧著不大精神,若能好吃好喝的調理陣子,定不輸了誰去的!」一邊說一邊還去摸明蘭的衣裳。

明蘭胳膊暗暗使力,一彎手肘,輕巧的脫開曹太太的手掌,微微側身,躲了開去,心中暗自奇怪,曹太太和賀母是兩姐妹,怎麼一個竟像粗俗的村婦了?!再一側眼,只見賀母臉色尷尬的一陣紅一陣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姐姐出醜;一旁的曹錦繡始終低著頭,明蘭仔細瞄了幾眼,只見她皮色微黑,面帶風霜之色,更兼消瘦支伶,容色實在不怎麼樣。

因是客人,賀家人也不好說什麼,曹太太便愈發得意起來,轉頭朝著盛老太太道:「聽我妹子說,老太太和我妹子的婆婆是頂要好的手帕交,我也不嫌臊了,我們錦兒和我外甥弘哥兒是自小青梅竹馬一道大的,那情分喲……不是我誇口,當初我們家離京時,弘哥兒可是追在後頭哭著喊錦兒的!如此情義,我們錦兒自然……」

賀老夫人臉色已變,重重把茶碗頓在桌上,『蹡』的一聲脆響,只見碗蓋已經碎在茶幾上了,賀二太太和賀母知道婆婆性子的,無事的時候自是爽朗愛說笑,但發起怒來,卻是連老太爺也敢罵的辣脾氣,她們立刻嚇的肅立到一旁去了。

賀老夫人心裡怒極,臉上反而微笑,緩緩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支雕福壽雙字的青金石如意簪,放在茶幾上,指著道:「姨太太,我一直想送錦兒這孩子一支簪子,今日趁大家都在,姨太太若不嫌棄,便拿去罷。」

曹太太愣了愣,隨即大喜過望,小步上前,伸手就領了簪子,比劃著連聲誇好,賀老夫人臉上含著一種奇怪的笑容,緩緩道:「既有了簪子,回頭便叫錦兒把頭髮都盤起來吧;這穿戴也該改一改了,沒的婦人家還做姑娘打扮的!」

此言一出,廳堂內便如一記無聲的轟雷響在眾人頭上,曹錦繡猛的一擡頭,眼眶中飽含淚水,恍如一根木頭一樣杵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廳堂上眾人神色驟變。

『砰』的一聲,曹太太驚慌失措的把那支簪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兩截。賀老夫人轉頭,對著臉色蒼白如死人的賀母冷笑道:「看來你姐姐是瞧不上我這支簪子了!」

賀母也嚇的手足亂顫,不敢置信的去看曹太太,目光中儘是驚疑,曹太太避開妹妹的眼光,暗自狠一咬牙,隨即又強扭起笑臉,沖賀老夫人笑道:「老夫人莫不是弄錯了,我家錦兒還未出……」賀老夫人一揮手截斷她的話,順手抓起身旁的曹錦繡的手腕子,三根手指正扣住她的脈門,然後眼睛盯著曹太太,冷冷微笑。

曹太太悚然想起以前妹妹曾說過,賀老夫人自幼研習醫術,一個女子是閨女還是婦人,便光看身形就能猜出來,若一把脈更是什麼都瞞不住的;想到這裡,她頓時汗水涔涔而下,不知所措的去看自家妹妹,卻見她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見此情形,賀母已是透亮,自己婆婆怕一早就有疑心,但礙著自己面子並未點破,可如今卻當著盛家祖孫和二嫂的面說了出來,不但是向外明確表態,更是間接表示對曹家的強烈不滿。賀母年少守寡,這十幾年能安穩度日,撫育賀弘文成才,婆母助力極大,她自來便是很敬

接下來,眾人也沒心思賞花了,盛老太太託言身子還未全好,便攜了明蘭告辭,賀老夫人拉著她的手說了好幾句話,賀二太太一路送到門口,滿嘴都是歉意,又把預先備下的夏日常用藥草裝好了箱籠帶上,才恭敬的道別。

上了馬車後,祖孫倆久久無言。

明蘭低頭思忖,初識賀老夫人之時,她只覺得這位老人家性子闊直,十分好說話,但現在想來,賀老太爺少年時風流自賞,姬妾也是不少的,可幾十年下來,愣是一個庶子女都沒有,如今老夫老妻了,賀老夫人更是拿住了一家老小,說分家就分家,說給賀弘文母子多少產業就多少產業,丈夫兒子兒媳誰都沒二話,日子過的甚是自在。

今日見她一出手,便是殺招辣手,這樣一個人,怎會簡單?!內宅如同一個精緻隱忍的競技場,能最終存活下來的,不是像余嫣然的祖母一樣天生好運氣,便都是有兩下子的!

過了好一會兒,明蘭才嘆息道:「幸虧有賀家祖母在。」

盛老太太神色高深,眼神不可置否的閃了閃:「兩家接親,講究的是你情我願,皆大歡喜,要靠老人家彈壓才成的,也不是什麼好親事,再瞧瞧吧,也不知弘文他娘是什麼意思…」

……

此時,賀母正滿心驚慌的站在賀老婦人裡屋中,屋內只有婆媳二人,門窗都是關緊了的,屋內有些悶熱,賀母卻依舊覺著背心一陣陣發涼。

「你昏了頭了!」賀老婦人一掌拍在茶幾上,上頭的茶碗跳了跳,「你明明曉得我的意思,還把今日會客之事告知曹家!你安的什麼心?!莫非你真想要錦兒做兒媳婦?!」

賀母神色慌亂,連忙搖手:「不不不,明蘭那孩子我是極喜歡的,怎麼會……」說著眼眶一熱,哽咽道,「可是姐姐她一個勁兒的求我,我就……媳婦娘家只剩下這麼個姐姐了!」

「你呀!」賀老婦人惱恨不已,斥道:「就是心軟!我今日把話跟你說明白了吧,我們賀家也不是嫌貧愛富之流,倘若當初曹家犯事之前,就讓他家閨女和弘文哥兒定了親事的,如今便是惹人嘲笑,我也認了這孫媳婦!可你別忘了,當初是他們曹家嫌棄你們孤兒寡母,沒有依仗的,那會兒曹家架子可大的很,口口聲聲要把閨女高嫁的!哼!如今可好,他們家敗落了,潦倒了,倒想起有你這個妹子,有弘文這個外甥了!」

說到這裡,賀老婦人提高了聲音,怒道:「尤其可恨的是,他們居然還敢欺瞞與我家,明明已非完璧,還想瞞天過海!真真可恨之極!」

賀母抽泣起來,斷斷續續道:「適才姐姐與我說,在涼州之時他們一家實在是過不下去了,被逼無奈,錦兒才與那武官做妾的,誰知不過幾個月就大赦天下了,如今曹家也悔恨極了的!」

「那又如何?」賀老婦人瞪眼道,「他們癡心妄想在前,有心欺瞞在後,你還真想遂了你姐姐的意,討這麼個破落的給你兒子做媳婦?!」

自來寡母帶大兒子,所寄託的心血遠大於普通母親,賀母望子成龍之心也是有的,但她秉性柔弱,又耳根子軟,被姐姐一哭一求便心軟了,如今事情掰扯開了,一邊是姐妹情深,一邊是兒子的前程,她不禁慌了手腳。

最後,賀母抹了抹眼淚,擡頭道:「母親,我想好了,我兒媳還是明丫頭的好!……不過,適才我姐姐離去前又央求我,說便是叫錦兒做偏房也是好的;母親,您說呢?」

「想也別想!」賀老婦人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說話間咬牙切齒,但瞧著賀母一臉驚嚇,她速來憐惜這個青春守寡的兒媳婦,便放柔聲音道,「兒媳呀,你好好想想,盛家這門親事是再好不過的了。你公爹年紀大了,過不了幾日便要致仕了,到時候我與你公爹不是回白石潭老家,便是隨他大伯赴任上去的;到時候你叫弘文靠誰去?自得替他尋一門能依仗的岳家才是!高門大戶的嫡女咱們攀不上,底門小戶的又不好,尋常人家的庶女上不了檯面,你自己也挑過的,還有比明蘭更妥帖的嗎?父兄俱在朝為官,家底富庶,雖是庶女,那容貌性情卻是一等一的,在家也得父兄嫂子疼愛,她又是我那老姐姐一手帶大的,將來便是你們一家三口單過,她也能穩當的料理家務,照顧婆母,輔助夫婿!我瞧了這麼多年,便是明丫頭最合適的,偏曹家這會兒來出幺蛾子!做妾?!哼!媳婦還沒進門,倒連妾室都備好了,我可沒臉去與我那老姐姐!」

賀母叫婆婆說的心動,慢慢抹乾眼淚,怔忪道:「母親說的極是,可……錦兒怎辦?」

賀老婦人冷冷道:「她自有爹娘,你不過是姨母,便少操些心罷!尋房子,給家用,找差事,該幫忙的都幫了,難不成還得管曹家一輩子?!還有,你給我把手指縫合攏些!我從老大老二那兒分出厚厚一份家業給你們孤兒寡母,是將來給弘哥兒成家立業的,不是叫你去貼補曹家的。兒子和曹家,你分分輕重!曹家有男人有兒子,有手有腳,難不成一家子都叫賀家養活不成?這世上,只有救急,沒有救貧的!這會兒我替你掌著產業也還罷了,待我嚥氣了,照你這麼個軟性子,若不尋個可靠的孫媳婦,還不定這些都姓了曹呢!我把話都與你說清楚了,到底是你討兒媳婦,你自己個兒想吧!」

這話十分嚴厲,暗含深意,賀母心裡一驚,知道婆母的意思了,再不敢言語。

服賀老夫人的,如今見她顯是氣極了,心裡也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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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16:02

第82回

一整年的國喪甫出,京中的有爵之家便摘了自家門前的素白燈罩,因前頭皇帝厲行嚴厲,後頭平叛又打了勝仗,皇帝權威日重,城中的紈褲子弟儘管心癢的厲害,到底也不敢亂來。

又過了一兩個月,皇帝給幾個素來老實的宗室子弟賜了婚,權宦人家才松了口氣,想納妾的納妾,想討媳婦的討媳婦,想去青樓視察民情的……呃,換身衣裳蓋頂大簷帽再去。

老太太說到做到,菊芳落胎後歇息了十來天,便擺了一桌酒算是擡她做了姨娘,王氏也很給面子的賞了個紅包,然後照香姨娘和萍姨娘的份例,把新上任的芳姨娘安置在自己院裡;芳姨娘瞧見背著書袋上學堂的小長棟進進出出,想起自己無緣的孩兒,心裡越發恨林姨娘。

因做著小月,芳姨娘還不能侍寢,但不妨礙摸摸小手親親小嘴,說兩句巧妙的恭維話哄盛紘抖著鬍鬚一陣開心,順帶抹著眼淚傷痛那個孩兒,引得盛紘也厭惡極了林氏。

沒過幾日,永昌侯府遣媒來盛府下定,王氏如今看墨蘭便如個瘟神,恨不得第二日就把她嫁出去,反正嫁妝早就備下了,而那邊的春舸小姐估計也等不住,待生出孩子再敬茶也不好看,兩下一湊,便定在六月二十八來下聘,七月初八完婚。

婚事一訂下,墨蘭聞訊後立刻活泛起來,先是鬧著要去給盛紘行禮謝過養育之恩,海氏本不肯,但墨蘭擺出『孝道』的名頭,海氏只好答應;誰知墨蘭到了盛紘面前便開始哭起來,一會兒哭自己不孝,一會兒懺悔叫父親受累了,然後抽抽搭搭的替林姨娘求情。

「爹爹,女兒要嫁人了,好歹瞧在侯府的面子上,叫把姨娘接回來,女兒是姨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也叫姨娘瞧著女兒出門呀!」墨蘭跪在盛紘面前,哭的梨花帶雨,十足感人的母女情深。

果然,盛紘只冷冷道:「為你前後張羅婚事的是太太,為你提親並備嫁妝的是老太太,你若真有心,便去謝她們罷!……林氏犯了家法,便當以法處置,別仗著你說上了侯府的親事,便敢來放肆!若真想念你姨娘,便報你一個『體弱有疾』免了婚事,去莊子陪她罷。」

墨蘭驚呆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瞧著盛紘,她不知道那天老太太拿她審問時盛紘就在簾後,更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菊芳倒了多少林姨娘的壞話進盛紘的耳朵。

盛紘又訓了墨蘭幾句『德行品性』的嚴厲話,便叫了海氏來帶走墨蘭,並令嚴加看管。

墨蘭不信這個邪,又闖著出了一回院子,自來快出嫁的女兒再如何不好的,家裡都得忍讓一二,更不能過分重罰;這次王氏是下了狠心,二話不說就先捆了墨蘭身邊的雲栽狠打了一頓,然後發賣出去,墨蘭哭鬧不休,扯著海氏的袖子要人。

海氏吃逼不過,王氏便叫人來傳話:「姑娘不好,都是下頭的服侍不盡興,若姑娘再鬧一回,便賣了露種,還不消停,便依次攆了碧桃,芙蓉,秋江……,待姑娘出門子了,再與姑娘挑好的帶去。」墨蘭看著周圍跪成一片的丫頭,咬碎一口銀牙,卻也不敢再鬧了。

其實出嫁女和娘家是互相制約的關係,娘家眼睜睜瞧著自己女兒在外受欺侮而不加以援手自然會被笑話無能,但出嫁女不敬娘家親長,卻一樣會扣上個『不孝忤逆』之名;而墨蘭的親長名單裡,沒有林姨娘,倒有王氏。

王氏這一輩子都是橫著走過來的,哪怕遇佛被佛拍,見神被神打,也從未改過跋扈潑辣的秉性,如今又怎會忌憚一個小小庶女的撒潑,反正永昌侯府也來提過親了,盛家的面子算是圓了,墨蘭要是再鬧,哼哼,她巴不得攪了這婚事!

墨蘭見識了厲害,便老實的待在了山月居備嫁。

大約六月二十八著實是個好日子,永昌侯府挑這日子來下聘不說,京裡還有好幾個大戶人家都選了這日子辦喜事,其中有戶部左侍郎嫁女,都察院右都御使討兒媳婦,福安公主的兒子娶填房……還有,當朝首輔申時其與齊國公府結親。

入夜,盛紘在頂頭上司那兒喝過喜酒回來,換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就去了書房,推開房門,只見長柏正坐在桌旁等待,此時已起身朝自己行禮,盛紘頗感滿意,略一頷首,打趣兒子道:「你倒回來的早,齊國公府喜宴上的菜不好麼?」

長柏淡淡道:「菜很好,只是母親的臉色不好看。」盛紘微一皺眉,徑直走到書桌後頭,撩起衣擺坐下道:「為著如丫頭的事兒,你母親氣的不輕,不過,她也有錯。」

長柏毫無所動,走到書桌旁的案幾上,從一把雕刻『歲寒三友』繪紋的紫砂陶壺裡倒了一杯溫溫的濃茶,穩穩的端到盛紘面前,才道:「子不便言母過;此事,不能怪元若賢弟。」乍聽著,像是在說平寧郡主的不是,其實把王氏一起捎上了。

盛紘接過茶碗,酒後口乾的很,一口就喝乾了,同時點點頭:「齊賢侄為人不錯,幸虧他前幾日偷著與你通了消息,為父才沒在嚴大人的奏本上附名,昨日去找了盧老大人後,便證實了卻有其事。」

長柏手執茶壺,再為父親的茶碗裡續上茶水,低聲道:「父親莫若再看看,嚴大人也是久經官場的,興許另有深意。」

盛紘再次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為兒子解釋道:「那甘老將軍這十幾年來執掌軍權,居功自傲,連薄老帥都解了兵符與皇上,他還敢妄自拿大;年前的北伐,皇上幾乎傾盡三大營兵力,甘老將軍卻領著大軍拖延不戰,放任羯奴縱禍邊城;沈國舅和顧二郎乘南下平叛之威,興兵北上剿敵,不但分去了甘老一半兵權,還連連得勝,繳獲輜重牛羊無數。盧老大人唸得當初在工部時的情分,昨日私下向為父的透露,前幾日已傳來戰報,皇上秘旨未發,說的是,沈國舅一舉掀翻了羯奴中軍大帳,顧二郎斬殺了左谷蠡王及部將無數,你說嚴大人這會兒參沈顧二人縱兵為禍,不服軍令,這不是自討苦吃麼?」

長柏略略沈思了一會兒,問道:「嚴大人本是極謹慎的,這次怎會輕易參奏沈顧二人呢?難道他不知,他們一個是當朝皇后親弟,一個是皇上心腹。」他雖天資聰穎,但到底只是日日待在翰林院苦讀聖賢書,於朝堂中錯綜複雜的關係不甚清楚。

盛紘蓋上茶碗,瓷器發出清脆的敲擊聲,他緩緩道:「我兒不知,我朝自來便是武將受文官節制,除非是皇親國戚或權貴子弟,否則一個武將若朝中無人幫襯,甘老將軍如何能在軍中屹立十幾年不倒,呵呵,只是不知嚴大人的上頭又是誰了?申首輔精明溜滑,百事不沾,只怕這些人弄左了,我瞧著當今聖上可沒先帝那般好說話。」

長柏默默點頭,忽又問道:「既然父親昨日就知嚴大人的奏本怕是要壞事的,為何今日還去嚴府吃喜酒?」

盛紘捋著鬍鬚微笑:「柏兒記住了,官場上為人,若做不到至剛至堅,一往無前,便得和光同塵;我不肯附言與嚴大人,不過是政見略有不同,但上下級一場,卻不可早早撇清了干係,徒惹人非議。」

長柏認真的聽了,書房內靜默了會兒。

盛紘又轉頭朝著兒子道:「我瞧著齊賢侄很好,頗唸著與你的同窗之誼,你可與之一交,你媳婦很賢惠,知道這次要送雙份的賀禮,不要怕你母親生氣,為父會去說的;還有,那文…賢侄,唉……也是好好的後生,是墨丫頭沒福氣,論起來你是他師兄,多加安慰罷。」盛紘嘆氣起來,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算了,看墨丫頭自己造化罷,咱們能使的力氣也都使上了;可恨的是,倒把老太太氣病了,好在明丫頭孝順,時時在旁看著……」

盛老太太到底年紀大了,舟車勞頓,一路顛簸,加之一回府便大戰一場,自辦完墨蘭的事便感了風寒,臥病在床徐徐養著,至六月末天氣漸熱,方見好轉。

明蘭第一次覺著自己的身體應該是很健康的了,足足湊在病人跟前近一個月,居然沒打過一個噴嚏;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標誌,表示這具病弱倒黴的身體,從六歲以來的病秧子稱號可以徹底摘掉了!

這容易麼?!這是一個感冒掛掉率10%的破地方,生育死亡率高達20%的女性地獄,明蘭必須每天堅持不斷的散丯步,堅決摒棄挑食厭食,攝入各種不同營養成分的膳食,注意粗細糧均衡搭配,還有科學的衛生習慣,足足九年呀九年!

明蘭高興之餘,索性直接拿網兜從池塘裡逮了兩條胖魚上來,決意給老太太煲一盅新鮮的生魚湯來吃,交代好掌勺大娘注意火候姜料之後,便擄下袖子去了老太太房裡,只見老太太正眯著眼睛在瞧一封信。

「叫你不許再往池子邊上湊了,怎麼老也不聽?!」老太太一天不訓明蘭,就覺著骨頭髮癢,明蘭裝作沒聽見,扭過頭去,顧左右而言他:「今兒日頭真好呀。」

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過去,明蘭應聲抱頭,小松鼠般鑽到老太太咯吱窩下去,故意奶聲奶氣道:「誒呀……那池子邊上,滿打滿算也就兩三尺深,小桃伸手一撈就能抓住孫女,這樣的好天氣,掉下去了也不會著涼的!」

一邊說一邊在老太太身上磨蹭著,只恨沒有尾巴拿出來搖一搖表示討好;老太太照例是沒法子撐很久的,扮了半天也軟了下來,明蘭趕緊岔開話題:「祖母,這是誰家來的信呀?」

老太太把信紙放在翹案上,摸著明蘭的腦袋,緩緩道:「是賀家來的信,她身子不便,專程寫信來道謝的。」明蘭『哦』了一聲,繼續賴在老太太懷裡不起來,道:「大嫂子薦的那宅子他們覺著好?」老太太點點頭,微笑道:「你大嫂子也是熱心的,不然誰家少奶奶這麼空來做掮人。」

明蘭拿起信粗粗看了眼,擡頭笑道:「賀老夫人說她家後院的梔子花開了,請我們後日去賞花喫茶,祖母,咱們去不去?」

老太太拍著明蘭的肩,笑道:「這一月我也躺的乏了,且有日子沒和我那老姐姐說話了,去瞧瞧也好,只可惜,弘文哥兒去採辦藥材還未回來……」

「在賀家哥哥眼裡,花兒草兒那都是藥,賞啥呀,他會拿去入藥的。」

明蘭大搖其頭,想起有一次,賀老夫人從外地帶來一盆鮮豔的素白芍藥,還沒等請人來賞,一個疏忽不查,卻叫不知情的賀弘文都拔了去,制了一盒『益脾清肺丹』,巴巴的送到盛府孝敬脾胃不好的盛老太太,鬧的賀老夫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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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15:27

第81回

翌日清早,明蘭坐盆架前,胸前圍著細棉大巾子,燕草給她淨面,丹橘從外頭輕手輕腳進來,俯身在明蘭耳邊低語:「寅時三刻左右,林姨娘就叫捆了手腳擡出去了;聽說送到老太太的一個莊子裡去了。——若送到王氏名下的莊子裡去,怕她活不過三個月。

明蘭未動聲色,只問:「我聽著林棲閣那邊吵了足一夜,怎回事?」

丹橘小臉一紅,瞥了眼一旁的燕草,小聲道:「昨夜散去後,聽說劉媽媽端了碗東西送到菊芳…姑娘那兒,…足足疼了一夜,也尖聲罵了林姨娘一夜;到快天亮才……下來。」

明蘭神色黯了下,不再言語。

去給老太太和王氏請安時都沒見著海氏,聽說她正忙著發落林棲閣的人,從管事婆子到丫頭小廝,賣的賣攆的攆,尤其是林姨娘的心腹夏顯家的,似乎墨蘭能順利的滾進梁晗的懷裡,他家居功甚偉,海氏恨極了,從裡到外把他們擄了個乾淨。

連著幾日,海氏端著讓人發滲的笑容開始動手整頓,從山月居的使喚丫頭到廚房採買上的人手,一個也沒落下;至此,林姨娘在盛府盤踞近二十年的勢力化作雲煙。長柏則整日拉長個臉,長輩的過錯他不好議論,便時常瞪著自己一歲多的兒子,想像將來如何教育這小子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腦補來過癮,全哥兒很乖覺,一瞧見他爹繃著的死人臉,就怯怯的露出兩顆米粒牙傻笑表示自己一定會很規矩。

盛紘一天三趟跑去老太太那兒充孝子,微笑過度後通常去長楓那兒狠訓一通,以緩和臉部肌肉的僵硬;王氏索性成了祥林嫂,差別是,祥林嫂的口頭禪是『我可憐的阿毛』,而王氏的開頭語則是『我可憐的如兒』,一天起碼念叨十遍。

每回去請安,王氏都要拉著如蘭的手抽搭上半天,並且用悲痛欲絕的眼神久久凝視女兒,明蘭旁觀,得出結論:參加領袖的追悼會也不過如此。

兩天下來,如蘭終於忍無可忍,大吼一聲:「我還沒死呢!」甩手離去。

王氏遂轉頭向著明蘭,捂著帕子繼續哀傷:「好孩子,你要時常去陪著你五姐姐,不要叫她胡思亂想……別叫她拿著針線剪子……」

明蘭很慇勤的點頭,但她覺得王氏真不瞭解自己女兒,如果如蘭真的手持利器,那她首要做的應該是提醒墨蘭趕緊逃命。

王氏抹著淚,臉上的脂粉早已掩飾不住眼角的皺紋,看著明蘭的樣子怔怔有些出神,緩緩道:「你生的可真像衛姨娘,不過這鼻子像老爺;…你可還記得衛姨娘?」

明蘭呆了呆,老實的搖頭:「不記得了。」其實她根本沒見過衛姨娘,她穿來的時候,衛姨娘已嚥氣了。

王氏看著明蘭如花嬌嫩的面龐,目光閃動,然後靠倒在炕上,挨著柔軟的靠墊,背脊舒服了許多,才悠悠道:「你性子也像衛姨娘,老實,省心,如兒雖是做姐姐的,但這麼多年來,卻是你時時讓著她;我的兒,為難你了!」

明蘭立刻羞澀的低下頭,道:「自家姐妹,說什麼讓不讓的。」她覺得王氏也不瞭解自己。

王氏把明蘭拉到身邊,輕輕拍著她的小手,嘆道:「你雖不是我肚裡出來的,可這些年來我也拿你當親生的一般,本想著你這般的模樣性情,定得配門高婿才是;唉……偏墨丫頭不受禮數,壞了你這門好姻緣。」

明蘭依舊紅著臉,小聲道:「老太太常與我說,姻緣天注定,興許四姐姐才當得這門好姻緣,反正都是盛家的女兒,也是一樣的。」這個時候和她說這個,什麼意思?

王氏皺眉,不知哪裡來了精神,提高了聲音道:「傻孩子,你不知道,那幾回永昌侯夫人來府裡,相中的是你!」

明蘭頭更低了,囁嚅道:「是太太擡舉明蘭了,四姐姐……也是有好處的,我……我雖和四姐姐,不如跟五姐姐那麼好,但也瞧得出些許。」她不擅演溫情戲,情緒控制有些艱難,是不是應該再熱情些呢;不應該對墨蘭表現的太姐妹情深,不然王氏會不高興。

明蘭低頭站著,滿臉通紅,兩隻小手不知所措的互相絞著,時不時像小鳥一樣擡眼看下王氏,王氏恨鐵不成鋼,再次倒回靠墊上,心裡愈發痛恨墨蘭,若是這個老實聽話的明蘭進了永昌侯府,豈不妙哉?!

其實明蘭是真心同情王氏的,王氏並不是最好的嫡母,但也不是最壞的,她雖從沒有為關心過明蘭什麼,但也從來沒有切齒痛恨,並時刻想著暗害庶子庶女;在她身邊長大的小長棟雖然待遇不高,但至少好好的活到現在,也沒有長歪。
所以,明蘭還是聽了王氏的話去了陶然居,見到如蘭正散著頭髮坐在鏡奩前,梨花木的雕紋中嵌著一面打磨的異常明淨的銅鏡,映著少女的面龐青春俏麗,小喜鵲站在她身旁,拿抿子沾著清香撲鼻的桂花油,細心均勻的抹在如蘭的發絲上,輕輕揉著。

見明蘭來了,小喜鵲回頭笑道:「六姑娘快來瞧瞧,我們姑娘這陣兒頭髮可好了;多虧了六姑娘送來的桂花油,我們姑娘用著極好。」

如蘭聞言不悅,冷冷的哼了一聲:「敢情沒這玩意兒,我便是一頭稻草了?」

小喜鵲依舊笑吟吟的,嗔笑道:「喲,我的姑娘呀,六姑娘是客,還不興我誇誇客人呢!姑娘要是不怕羞,以後我一準先誇姑娘!」如蘭撅撅嘴。

明蘭坐在一旁,看著小喜鵲一邊哄著如蘭,一邊含蓄的恭維自己,一邊還要招呼小丫頭上茶,手還不能停下,明蘭不由得讚歎,劉昆家的不讓自己女兒當如蘭的貼身大丫鬟,而挑了這個丫頭,倒是有氣度有眼光,王家老太太送來這麼個人,的確很疼王氏呀,可惜如今被氣的夠嗆,可憐天下慈母心。

打發丫鬟們出去後,如蘭立刻賭氣道:「你不必時時來瞧著我,我好的很!」

「五姐姐當真一點也不氣?」明蘭拈著一顆新鮮大紅的魯棗咬著,有些含糊道,「四姐姐也就罷了,元兒表姐你也不氣?你這般無動於衷,太太反倒擔心。」如果如蘭真大發一通脾氣,王氏也許會放下些心來,事有反常,自然引起王氏的不安。

如蘭仰起脖子,從喉嚨裡『哈』出一聲來,攏起頭髮坐到明蘭身邊,連連冷笑:「你是沒見過舅母,厲害的什麼似的,也只有外祖母還壓得住,當初在登州時,每年我都得隨母親去外祖家,嘖嘖,可瞧的多了。舅舅是疼我,可用處能有多大?你看大姐姐,姐夫也算不錯了,會心疼媳婦,忠勤老伯爺人也好,可屋裡還是叫塞了許多通房姨娘。哼!婆婆要為難媳婦就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容易,可媳婦要掣肘婆婆,那才是難!娘是沒吃過婆婆的苦頭,怎會知道?!」

明蘭愕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不知不覺,當年魯莽無腦的如蘭居然變的頭腦清楚了;反觀自己,只長個子不長心眼,著實阿斗;明蘭十分慚愧。

如蘭毫不客氣的拿走明蘭手中剝好的橘瓣,塞進自己嘴裡,接著道:「還有,我那王家表哥自小就唯唯諾諾,一味的孝順,我素來就瞧不上!哼,姨媽還以為撿著什麼寶了,就元兒表姐那的性子……哼哼,等著瞧,以後有的苦頭吃了!」越說越興奮,又再放了一個橘子在明蘭手中,示意她繼續剝橘子皮。

明蘭忽然理解如蘭了,其實她們倆很像,在整個盛府都烏雲密佈的時節,唯獨她們姐妹倆有一種奇特而違和的放鬆感,雖然她們受到了名聲的拖累,但另一個方面,她們也順利擺脫掉自己不中意的婚配對象。

大約想的太入神了,明蘭剝好了橘子後,把橘瓣放進自己嘴裡,橘皮給了如蘭。

……

又過了幾日,老太太挑了個好天氣的早晨,只帶著房媽媽去了永昌侯府,王氏原本表示願意一道去,老太太看了她一會兒,只淡淡的丟下一句:「忝著臉也好,撕破臉也罷,總是我一人去的好;也給你留些說話的餘地。」

雖說老太太應下去提親的任務,可她到底驕傲了一輩子,一想起這事就覺著像是吞了只蒼蠅,這幾日看誰都板著臉,王氏縮著脖子不敢說話。

永昌侯府在皇城內圈,一來一回便要一個多時辰,直到未時初老太太才回來,王氏一聽聞立刻飛速從正房趕來,一腳踏進壽安堂門檻時,正瞧見明蘭捧著一碗溫溫的燕窩粥,湊在軟榻旁服侍老太太吃:「……我叫翠屏去擺飯了,您先用些粥墊墊肚子罷。」

老太太明顯是累了,卻還瞪著眼睛數落她:「都什麼時候了還沒吃飯,成仙了啊?好容易養你這些肉,當我容易麼?!」明蘭被訓的頭皮發麻,淘氣的吐吐舌頭。

王氏定了定神,緩步進去,斂衽行了個禮,明蘭也下地給王氏行禮,又請王氏坐下,明蘭見王氏坐臥不安,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便清清嗓子,小心的問道:「祖母,那個…怎麼樣了?」王氏見明蘭如此乖覺,十分滿意的瞧了她一眼。

老太太白了明蘭下,徑直對王氏道:「這個月二十五是個好日子,永昌侯夫人會來下定,你好好準備下。……喏,這是梁家晗哥兒的庚帖,你拿去與墨丫頭的合一合。」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大紅撒金的封子,交到王氏手裡,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諷刺的一彎,「都這個時候了,便是八字不合,也無甚可說的了。」

王氏捧著庚帖,下巴幾乎掉下來,吃驚的以四十五度角仰望老太太,嘴唇翳動著想要問問過程,卻始終開不了口。明蘭躍躍欲試的也想問,冷不防老太太朝自己道:「你叫他們把飯擺到右梢間去,然後到次間替我尋兩丸葛曹丹來。」

這架勢,明顯接下來的話題少兒不宜,不好未出嫁的姑娘們在場,可次間就在隔壁,所以老太太的意思是:可以旁聽,但不要讓我知道。

這就是古代人說話的藝術,明蘭摸摸鼻子,很聽話的退了出去。

見明蘭的身影消失在簾子後頭,王氏才低聲道:「都是媳婦不中用,叫老太太辛苦了;…說起來,都是媳婦沒看好家!墨丫頭真是愚昧,如何可以做這樣的糊塗事,也不好好想想!」說著又掏出帕子來抹眼睛。

隔壁的明蘭不同意王氏的看法,華蘭出嫁後,墨蘭便是家中最大的女孩,她們母女倆拿捏盛紘的是盛府的名聲,拿捏王氏和老太太的則是如蘭和明蘭的婚事前景,逼著全家不得不為墨蘭的婚事奔走。梁晗事件雖然看著衝動魯莽,卻是林姨娘和墨蘭深思熟慮的,從結果來看,雖然炮灰了林姨娘,但卻達成了目的。

「好了,別哭哭啼啼的了。」老太太面無表情,乾脆道:「我這不是單為了墨丫頭一個,為的是盛家的臉面,底下幾個女孩兒的婚配!你少磨磨唧唧的,我最不耐煩瞧人哭天抹淚的!」

王氏這才收住了眼淚,轉而問道:「老太太說的是,都是為了盛家的前程,媳婦敢問老太太,這梁夫人怎麼答應的?」

老太太冷冷的笑了幾聲:「你這一輩子最喜歡自以為聰明,你也不想想,永昌侯府的嫡子,哪怕是老幺,哪家姑娘尋不著,非要巴巴的來聘盛家的庶女!你就這麼放心的叫明丫頭出去見人?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你也敢一口吞了,就不怕有毒?!」話裡話外都是諷刺。

王氏臉上一紅,知道老太太這是要跟自己算老賬,只敢輕輕道:「媳婦聽聞梁家公子,人品還尚可的,便想著…既然梁夫人喜歡明蘭,便……」

老太太冷電一樣的目光盯著自己,王氏不敢說下去了。

老太太冷哼道:「人品尚可?不見得罷。我雖剛回京城,沒工夫打聽那梁晗的人品,但只聽墨蘭那一段,便知道他於男女之事上乾淨不了!便真有閨閣姑娘落了險境,他幫把手便罷了,撈一把就完了,做什麼還抱著人家未婚女子一路走過去?婆子僕役都做什麼去了?!哼哼,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他也是知書達理養大的,就不知道這樣會壞了姑娘名節?」

這番話下來,隔壁的明蘭讚歎不已,她說起旁的也許頭頭是道,可於這人情世故到底比不了看了一輩子世情的老人精,王氏倒不是想不到,而是壓根沒去想,只要自己女兒不是嫁給梁晗,那梁晗的人品關她毛事。

王氏臉上有些訕訕的,強笑幾下,道:「到底是老太太,既然拿住了道理,想那梁夫人也不敢多推脫了吧。」

老太太放下燕窩粥的白瓷碗,重重頓在炕幾上,冷冷的諷刺道:「我就不信這麼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郎國喪期間會消停?便著人去打聽了,哼!原來梁夫人庶長子的媳婦娘家來了個遠房表親,一年多前就入了那梁晗的屋,哼哼,剛出了國喪期,那表姑娘肚子卻鼓了起來!未免說不清,到底是不是國喪期裡有的,旁人家也就算了,他梁家可是開國輔臣,權爵之家;若張揚了出去,便是斷定不了也得脫層皮!」

王氏精神大振,眼睛發亮,湊上前去道:「原來如此!梁府有這麼大一個把柄在,還敢拿鼻孔瞧人,他們也配?!老太太,如此一來,何愁他們不來提親!」

老太太看著王氏喜怒形於表象的模樣,不免心中嘆氣,隨即安慰自己,也罷,腦子不甚聰明的兒媳也有其好處的,便嘆息道:「媳婦兒呀,你想的太容易了。那梁夫人原就不喜歡那表姑娘,巴不得拿捏這把柄送上一碗落胎藥,是那梁晗死活不答應,還緊著要討一房媳婦,好叫那表姑娘端茶進門,免得那孩子沒名沒分。說起來,永昌侯夫人也不容易,這些年來,她那庶長子在軍中著實建了不少功業,人前人後都是誇的,老侯爺也是頂器重他的,如今庶長媳鬧騰起來,也不好弄呀。」

王氏這次不敢輕易發表議論,想了想後,才道:「媳婦明白了,這麼家裡家外的一鬧騰,如今梁夫人是投鼠忌器,既想收拾了那表姑娘,又不願兒子受罪,如今老太太上門去,好言相勸,又有說法,梁夫人便就坡下驢了。……不過,呵呵,這般進的門,不知以後四丫頭的日子能夠過的好?」

老太太想起適才梁夫人端架子的模樣,心裡忍不住一股氣冒上來,偏王氏還在那裡幸災樂禍,便沈聲喝道:「你先別急著看墨丫頭的笑話,趕緊想想如丫頭罷!」

想到如蘭,王氏忍不住眼眶再次紅了,垂淚道:「原本好好的,可是現在……,京城地界這麼大,找女婿吧,說好找,那很好找,官兒多富貴多;可說不好找也不好找,都是不知根底的,有些索性是沒有根底的,如今媳婦全然沒了主意,還請老太太指點。」

「你呀……」老太太扶著軟榻的扶手坐直了身子,拍拍王氏的肩膀,嘆道,「如蘭的事兒你是做錯了,女婿應該仔細挑是不錯的,可不能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這不是結親家倒是結仇家了!……還有你那好姐姐!」

老太太重重的在扶手上一拍,面露怒色:「柏哥兒他爹替康家出了多少力,她兒子求官,她女兒婚配,哪一樣求到咱家來,咱們不是誠心誠意的替他們著想的,她倒好!背後撬我孫女的牆角!當盛家是冤大頭麼!允兒就罷了,如今算是盛家的媳婦了,以後……」老太太指著王氏,喝道,「以後除了逢年過節,你少和康家的來往!」

自己娘家姐姐不上道,王氏臉上也火辣辣的,老太太說的句句在理,且吃虧的還是自己女兒,王氏也跟著數落了幾句康家的不是。

罵了一通,狠出了一口氣,老太太也覺著氣順多了,揮揮手道:「好了,如今柏哥兒媳婦幫你管這家,你也別整日病病歪歪的,趕緊養好了身子,好替如兒的張羅婚事;我也去四處瞧瞧,有沒有合意的人家。你不用著急,這才及笄的姑娘,不可病急亂投醫了,得好好挑了,重要的是人品好!」

這個話題王氏最愛聽,當下點頭如搗蒜,見老太太有意下榻,趕緊蹲□子十分孝順的替婆婆著鞋,老太太扶著王氏的肩膀穿好了鞋,待王氏擡起頭來,老太太抓住她的手腕子,盯著她的眼睛,沈聲道:「永昌侯府來下定之時,你與我好好照應,不許鬧意氣出了岔子,只有墨丫頭順順當當進了門,之前的事兒才能一把抹了乾淨!你以後還會有滿堂的孫子孫女,不可壞了名聲,你可明白?」

王氏心裡膈應的厲害,但想著自己骨肉,便咬牙點頭,老太太鬆了手勁兒,緩和道:「嫁妝你就不用愁了,當初老爺把給了林姨娘的產業都交了我,我對半分了給楓哥兒和墨蘭,待墨丫頭出門時,我做祖母的照例再添上一千兩銀子便是。」

王氏算術甚好,略略算了下,這份嫁妝說厚不厚,說薄不薄,既沒有越過華蘭,也不至於在永昌侯府面前丟人,自己只需費些人手酒席即可,便很樂意的應了聲。

老太太看王氏一概都應了,很是滿意:「前幾日柏哥兒媳婦發落林棲閣時,從主子到那起子奸僕處蒐羅出許多金銀細軟,這回如丫頭是叫墨蘭連累了,便都給她添妝罷。」

王氏這點眼色還是有的,趕緊笑容滿面的迎上去,嘴上抹蜜般:「瞧母親說的,如兒和明蘭好的成日在一塊,有如兒的哪能少了明丫頭的,她們小姐妹倆一人一半吧;明丫頭眼瞅著要及笄了,很該做幾身鮮亮的新衣裳,回頭我就去天衣閣下單子,還有金寶的頭面首飾也不能少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14:39

第80回

從跨進盛府大門起,老太太就冰著一張面孔,先叫小長棟自回去見香姨娘,然後去正房屋裡看王氏,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一陣尖利的女人叫聲:「……你死了心吧!我就是養著閨女一輩子,也不叫那**好過!」然後是盛紘的吼聲:「不然你想如何了結!」

老太太側臉看海氏,海氏臉上一紅,連忙推了□邊的丫頭,那丫頭立刻扯起嗓子大聲傳報:「老太太來了!」

屋裡靜下來,老太太一行人掀簾子進去,穿過百寶閣,直進梢間裡去,只見王氏躺在床上,身著一件蜜藕色中衣窩在金線錦被裡頭,面色蠟黃,顴骨處卻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顯是剛發過脾氣,一旁站著的盛紘見老太太進來,連忙過來行禮
老太太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王氏掙紮著要起身相迎,明蘭連忙過去按住了她,老太太走過去和氣道:「別起來了,好好養著吧。」

明蘭偷偷打量了盛紘夫婦一眼,頓時心裡嚇了一跳,盛紘鬢邊陡然生出華發,似乎生生老了七八歲,王氏也面容憔悴,好似生了一場大病;明蘭瞧著情形不對,便不敢多待,向盛紘和王氏恭敬了行了禮,問了安後便躬身退出去,直回暮蒼齋去了。

王氏看了眼一旁侍立的海氏,只見海氏微微點頭,知道老太太都已清楚了事情來龍去脈,淚盈滿眶:「老太太……媳婦是個不中用的,眼皮子底下叫出了這樣沒臉的事!我…我…」

老太太揮揮手,截斷王氏的話頭:「墨丫頭的事不怪你,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何況又是老爺愛重的人,誰還不得給幾分面子,自不好下死命管制了。」

這話說的夾帶諷刺,盛紘臉上一紅,只低頭作揖,不敢答話,王氏見老太太為她說話,便拿著帕子捂在臉上,大聲哭道:「娘說的是!若不是瞧在老爺面上,誰會叫她們做成了這鬼祟伎倆!卻害了我的兒……」

老太太再次打斷了她的話:「墨丫頭的事不怪你,但如丫頭的事卻是你的過錯!你一個閨女到底想許幾戶人家,這山望著那山高,一忽兒朝東一忽兒朝西,親家母那般疼你,如今也惱了你,你還不好好思過!」

王氏想起慈母的憤怒和親姐的背叛,心裡一陣苦痛,伏在枕頭上抽抽搭搭哭起來。

盛紘面帶羞愧,低頭道:「母親,您看這…該怎麼辦?」

盛老太太依舊不理他,直對王氏道:「你還是好好養著吧,那些糟心事先別去想了,如蘭才剛及笄,親事可以慢慢說。」又囑咐了海氏要好好服侍之類的,然後轉頭就出去了;盛紘見老太太臉色淩厲,也不敢出聲,隻眼睜睜的瞧著人出去了。

明蘭甫一回到暮蒼齋,只見若眉領著一群小丫鬟整齊的站在門口迎接,明蘭笑了笑,待進到屋裡,見房間收拾的窗機明淨,門旁燒著滾滾的茶水,桌上放著一套明蘭春日素用的白瓷底繪彩的杯盞,當中還擺了一碟新鮮果子,明蘭心下頗為滿意,便著實嘉獎了若眉幾句。

一進屋裡,丹橘就笑吟吟的打開一口小箱籠,取出一個淺紫色的薄綢包袱塞到若眉手裡:「怪道姑娘要給你的這份特別厚,果然是個好的!」

若眉傲氣的挑了挑眉,接過東西,淡淡道:「我是個嘴笨的,不如姐姐們討姑娘喜歡,孤零零的留著看院子,自然只有多出些力氣了。」

正埋頭從大箱子裡往外搬東西的綠枝聽見了,忍不住又要爬出來鬥嘴,叫燕草按了下去,丹橘溫和的笑了笑,也不多作答,小桃忍不住道:「若眉姐姐,我聽姑娘說了,若留了別個,不一定看得住院子,你是個有定性的,靠得住,姑娘才放心叫你看門戶的。」

若眉無可無不可的抿了抿唇,轉身出去,然後小翠袖打竹簾鑽了進來,甜蜜蜜的笑道:「各位姐姐們辛苦了,你們的屋子床褥若眉姐姐早提溜我們收拾好了,回頭等姐姐們忙完了姑娘的活兒,便好歇著了;若眉姐姐就這嘴巴,其實她可惦記你們呢。」

聽了這話,綠枝吐出一口氣,繼續低頭幹活,丹橘幾個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收拾了一下午才得空,明蘭狠狠洗了個澡,才覺得略略洗去了些疲乏,覺得身上鬆快了些,這才直往壽安堂蹭飯去了。

老太太的規矩是食不言,祖孫倆端正的坐下用飯,明蘭一邊扒飯,一邊偷偷注意老太太神情,似乎沒有特別不悅,只是眉頭深深皺起,像是十分頭痛。
飯後一碗清茶,明蘭對著老太太不知道說什麼好,便上去給輕輕的揉著肩膀。
「…你說這檔子破事,我管還是不管?」老太太悠悠的開口了,氤氳的熱茶氣霧瀰漫著老太太的面龐,一臉厭倦;剛才房媽媽已來報,林姨娘被鎖在偏房,墨蘭叫關在自己屋裡,盛紘下了死令,誰也不許見。

「…管。」明蘭脫口而出,見老太太神色不虞,立刻又補充道,「但不能輕易管;呃…起碼得叫父親來求您……嗯,三次!」白胖的手掌豎起三根嫩嫩的手指。
老太太翻了個白眼給她,哼哼道:「適才一下午功夫,你老子已來求兩回了。」

明蘭訕訕的,腹誹盛紘老爹太沈不住氣了,呵呵乾笑道:「那……起碼五次。」五根白胖手指全部都鬆開了。

老太太嘆氣了,輕輕搖頭道:「血濃於水呀,到底是自己骨肉;也罷,這事兒總不能這麼僵著吧;可是……」老太太忍不住咬牙,「又不願遂了那起子沒臉東西的打算!」

明蘭慢慢停下手,思量了下,道:「一碼歸一碼,林姨娘的錯是一回事,家裡的臉面又是另一回事;該罰的要罰,該挽回的也要挽回。」

老太太閉著眼睛沈吟片刻,開口道:「是這個理。」

第二日,老太太叫明蘭把從宥陽帶來的東西都一一分了,王氏依舊窩在床上養病,海氏見老太太回府,鬆了一口氣後精神反倒好了許多,臉色也不那麼難看了,下午明蘭捧著新鮮的桂花油去陶然居慰問受害者。

在明蘭的猜度中,這會兒如蘭不是正在發脾氣,就是剛發完脾氣,不然就是醞釀著即將發脾氣,結果出乎意料,如蘭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麼憤怒,雖然提起墨蘭母女時依舊刀口無德,不過卻很理智,還有心情叫丫鬟描花樣子。

「她自己尋死,怨不得別人,偏要累的我們倒黴!」如蘭忿忿道,然後又展開眉宇,「姻緣自有緣分,老天爺看著給的,沒什麼好囉嗦的。」看樣子,她對齊衡和王家表哥都沒什麼意思,所以也一副無所謂了。

「五姐姐,你長大了哦。」明蘭由衷感慨;然後額頭上挨了重重一個爆栗。

這段日子盛紘也不好過,家族顏面盡失,一向彪悍的老婆還撂挑子,只得去求老太太,兩天裡面去尋了老太太四次,回回還沒開口就被一通冷言冷語堵了回來,盛紘知道老太太一直暗怪他對林姨娘太過手軟,不曾好好約束,瞧吧,這會兒出事了吧,該!

第三日一大早,盛紘又摸著鼻子去求老太太,老太太雙手籠在袖子裡,掰著手指數完了一巴掌,便稍加辭色了些,盛紘大喜過望,忙懇求道:「兒子知道錯了,萬請母親管教!」

老太太靜靜的看著盛紘,目光森然:「聽說林氏把身邊一個丫頭給了你,如今還有了身孕?可是在國喪期呀。」

盛紘面紅過耳,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連聲道:「兒子糊塗!」

老太太冷哼一聲:「怪道她又有能耐興風作浪,原來是討了你喜歡的。」

王氏看盛紘如同管犯人,林姨娘善解人意,給他弄了個嬌滴滴的美豔丫頭,正中盛紘下懷,但事後,盛紘心中也大是後悔,他素來重官聲,此次也是被撩撥的忘了形。

「都是兒子的錯!母親請重重責罰兒子!」盛紘低頭跪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一掌拍在桌子上,冷笑道:「你個糊塗蟲!叫人算計了也不知道!你也不想想,墨丫頭要那事是一天兩天策劃出來的嗎?怕是人家早算計上了,自然得先把你誘入殼中!讓你做下虧心事,好拿捏了你!」

盛紘額頭的汗水涔涔,老太太喘了幾口氣才定下來,緩緩道:「紘兒,你可還記得幾年前,衛姨娘身亡後你我母子的一番談話?」盛紘心頭一怔,反應過來:「兒子記得。」

老太太嘆氣道:「那時我就要你好好管束林氏了,可你並沒有聽進去;今日才釀此大禍;當初我說,家宅不寧,仕途焉能順遂,如今這情形……」

盛紘羞慚難當,五月底的天氣漸漸暖和了,他身上卻一陣一陣的冒冷汗,心裡開始恨起林姨娘了,若不是她屢屢作亂,他如何會被同僚指指點點。

老太太正色問道:「你這次真要我管?」盛紘磕了一個頭,朗聲道:「兒子無德無才,這些年來全靠母親提點,煩請母親再勞累些罷!」
老太太盯著盛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次我可不是說說的,事後要重重處罰的,你可捨得?!」盛紘聽出了老太太言語中的森冷之意,想了想,咬牙道:「自然!」
老太太緊著追問:「即便我要了她的性命?」盛紘想著其中的厲害關係,況且這些年來,與林氏的情分早已淡了許多,遂橫下一條心,大聲道:「那**死有餘辜!便是殺了她,也不過算償了衛氏的命!」
老太太盯著盛紘看了半響,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淡淡道:「不會要她的命,不過……也不能再留她了。」

用過晚飯後,老太太便把明蘭趕了回去,明蘭留了個心眼,藉故把丹橘留在壽安堂,好回頭給自己轉播實況。

盛老太太和海氏的辦事風格不同,海氏出身之乎者也的門第,喜歡以德服人,最好對方心服口服外帶佩服,老太太則是有爵之家嫡女出身,做事向來說一不二,最不耐煩和人糾纏,但只把話說清楚了,我明白不需要你明白。

盛紘和王氏坐在壽安堂的裡屋,一個坐在桌旁,一個坐在窗邊羅漢床上,夫妻倆都憋著氣,誰也不看誰,外頭,盛老太太獨自端坐在正堂,叫人把林姨娘和墨蘭領了過來。

林姨娘很知趣的跪下了,旁邊一個水紅衣裳的美婢扶著,老太太看了那美婢幾眼,只見她杏眼桃腮,眉目含情,只是腰身有些粗,心裡忍不住冷笑了下;另一邊的墨蘭就倔的多了,雖然這段日子吃了不少苦頭,打扮潦草,神色有些萎靡,但依舊昂著脖子站在當中。

老太太看著墨蘭,緩緩開口:「大道理我不說了,想必老爺太太和你大嫂子也說了不少,我只問你一句,那文家你是嫁不了了,如今你預備怎麼收場?」

墨蘭一肚子氣頂在胸口,哼聲道:「左右不過命一條,有什麼了不得的!你們要我死,我便死了就是!」

老太太不假思索的喝道:「說的好!端上來。」房媽媽從一頭進來,手上托著個盤子,老太太指著那盤子裡的物事道,「這裡有白綾一條,砒霜茶一碗,你挑一個罷;也算洗乾淨我們盛家的名聲!」

墨蘭小臉蒼白,倔強的神情再也維持不住了,看著托盤裡的白綾和毒藥,身子劇烈的抖了起來,林姨娘慘呼一聲,磕頭道:「老太太饒命呀!墨蘭,還不快跪下給祖母賠罪!…老太太千萬不要了,墨丫頭不懂事,惹惱了老太太,老太太瞧在老爺的面上……」

老太太伸手一揮,『啪』的一聲,一個茶碗砸在地上,指著林姨娘,冷聲喝道:「閉上你的嘴!我這輩子最後悔之事,就是一時心軟讓你入了府後又進了門,這些年來,你興風作怪了多少事,我先不與你理論,你若再插一句嘴,我立時便把這砒霜給你女兒灌下去!你是知道我的,我說的出,也做得到!」

林姨娘喉頭咕嘟一聲,低下頭去,一雙眼睛四下尋找些什麼,老太太冷笑道:「你不必尋老爺了,他今日是不會來的,一切事由我處置。」
林姨娘委頓在地上,神情楚楚可憐,卻也不敢再開口。坐在裡屋的王氏譏諷的笑了笑,轉頭去看丈夫,卻見盛紘一動不動,心裡氣順了許多。

墨蘭一瞧情狀不對,連忙跪下,連聲賠罪道:「祖母饒了孫女吧,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孫女再也不敢了,孫女……還不想死呀!」說著便哭了起來,一邊看了眼跪在身旁的林姨娘,忽想起之前的謀算,連忙道,「孫女不是有意的,是日日禁足在家中,著實悶的慌了,才出去進香的,想著為老太太祈福添壽,讓爹爹加官進爵,誰知遇上那事……孫女怎知道呀!不過是無心之失……」墨蘭看見老太太面帶譏諷的瞧著自己,說不下去了。

裡屋的王氏幾乎氣了個仰倒,到了如此地步,墨蘭居然還想糊弄人,外頭的盛老太太也啼笑皆非,緩緩道:「你姨娘自幾個月前起就打上樑家的主意了,叫林姨娘以前得用的個奴才去與梁家的門房套近乎,打聽到那日梁晗公子要陪母去進香,然後你叫身邊的那個丫頭雲栽扮成你躺在床上,你穿著丫頭衣裳偷溜出去,在外頭打扮好了,叫夏顯給你套的車……三頓棒子下去,下人什麼都說了,你們母女倆要是不嫌丟人現眼,這就叫人把他們提溜過來,與你們對質;哼哼,當著我的面,你就敢這般扯謊,呵!果然是有本事!林姨娘這輩子就慣會顛倒是非,你倒也學會了!」

墨蘭臉上再無一點血色,心知老太太是一切打聽清楚的,伏在地上,抖的身子如篩糠。
裡屋的王氏嘲諷的看了盛紘一眼,盛紘覺得很是難堪;正堂裡,老太太示意房媽媽把托盤放到一邊去,才又開口道:「如今你壞了名聲,別的好人家怕難說上了,梁家又不要你,你做出這樣的事情,可想過後路?」
墨蘭聞言,忽然一哆嗦,大聲道:「太太還未去提親,如何知道梁家不要我?」

老太太冷冷的瞧著她:「原來你們母女打的是這個主意,可你想沒想過,興許人家根本瞧不上你呢?自來都是男家向女家提的親,便是有反例,那也是兩家早就通了氣的;若我家去提親,叫人回了,你叫你爹爹的臉往哪兒放?」

墨蘭一邊抹著臉上的淚水,一邊辯解道:「如果梁夫人瞧的上明蘭,為何會瞧不上我?我又哪點不如明蘭了!說起來,我姨娘可比她親娘強多了!」語氣中猶自帶著憤憤不平。

老太太訕笑道:「為何瞧不上你?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曉得自那日後,永昌侯府再也無半點音訊,你爹爹試探著放過去些風聲,也如泥牛入海。」

墨蘭胸口起伏厲害,大口大口的喘氣,忽似抓住浮萍的溺水人,跪著過去扯住老太太的衣角,大聲祈求道:「求祖母可憐可憐我,明蘭是您孫女,我也是呀!您為她一個勁兒的籌謀,不能不管我呀!我知道我給家裡丟人了,叫爹爹厭惡了,可是我也沒法子的,太太惱恨我們母女倆,恨不能吃了我姨娘,如何會在我的婚事上盡心,我…我和姨娘不過是想要一門好親事,免得後半輩子叫人作踐!」

說著,墨蘭面頰上一串串淚水便滾了下來,眼珠子都紅了,猶自哭泣道:「我眼紅明蘭處處比我討人喜歡,祖母喜歡她,爹爹喜歡她,大哥哥大嫂子也喜歡她,如今好容易結識了個貴人,永昌侯夫人也喜歡她!我不服,我就是不服!憑什麼她就能嫁的比我好!祖母,事已至此,您就成全了我罷,就當可憐可憐孫女了!」

說到後來,墨蘭伏在地上嗚嗚哭個不停,聲氣哽咽。
「你要我們如何成全你?」老太太緩緩道。

墨蘭連忙擡頭,似乎瞧見了一線生機:「請爹爹去求求永昌侯吧,爹爹素有官聲,侯爺不會不給面子的!反正梁夫人本也打算與我家結親的,不過是換個人罷了,不都是盛家的閨女嗎,我又比明蘭差什麼了!請爹爹去,太太也去!我若進了梁家門,與盛家也有助益不是?只要爹爹和太太肯盡力,沒有不成的!給我條活路吧!」

裡屋的王氏已經無聲的連連冷笑,盛紘氣的拳頭緊捏,氣的臉色已成醬紫色了,他這一輩子行走官場何其謹慎,從不平白結怨,也不無故求人,才混到今日地位,卻要為了個不知禮數的庶女去丟人現眼,還不一定能結成親家,這京城就那麼點兒大,若傳了出去,以後他的臉面往哪兒放?!

老太太看著滿臉淚痕的墨蘭,看了眼那邊的林姨娘,心裡漸漸冷下去了,譏諷道:「你的意思是,若事有不成,便是老爺和太太沒有盡力?便是不給你活路?」
墨蘭一驚,低頭道:「爹爹疼我,便該為我著想!」

屋裡一片寂靜,久久無聲,只聞得院子外頭那棵桂花樹的枝葉搖曳聲;裡屋的盛紘直氣的臉色煞白,對林氏母女涼透了心,王氏見丈夫這麼難過,心裡也軟了下。

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太才悠悠道:「你長到這麼大,你爹爹有多疼愛你,全府上下沒有不知道的;你一個庶女,吃穿用度處處都和五丫頭一般,便是太太也不敢怠慢你,為的就是怕你爹爹心疼,你比比康姨媽家的幾個庶女,自己摸摸良心說話,如今竟講出這般不孝的狂言來!你爹爹一番心血都喂到狗肚子裡去了!你與明丫頭的最大不同,便是她樂天知命,曉得有所為有所不為,你說我為她籌謀,可我一般的為你籌謀,你願意嗎?你總瞧著富貴眼紅,這偏偏是我不喜歡的;唉……罷了,太太不去提親,我去!」

此言一出,裡屋外堂幾個人皆驚。到了這個地步,盛紘臉色一片冰冷,只覺得便是一碗毒藥送了墨蘭,也不算冤枉了她,王氏也驚跳起來。

墨蘭不敢置信的擡頭望著老太太,臉上的幽怨立刻換成驚喜一片,還沒等她道謝,老太太又自顧自道:「我忝著這張老臉,上樑府為你提親,為你說好話,為你籌謀,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梁家願不願意,祖母便不敢保證了。」
墨蘭心頭一跳,老太太盯著她的眼睛,異常緩慢道:「梁夫人若願意討你做兒媳,你也不必謝我,是你自己的運氣;若梁夫人怎麼也不願意……」墨蘭手指發顫,老太太繼續道,「你父兄還要在京裡為官,盛家女兒不能去梁家做妾,你大姐夫還是梁晗的上峰,你大姐姐也丟不起這個人;我便送你回宥陽,叫你姑姑與你尋個殷實的莊戶人家嫁了。」

墨蘭嚇的滿頭冷汗,背心都汗濕了一片,還想抗辯幾句,老太太一指那裝著白綾和砒霜的托盤,直截了當道:「你若還推三阻四的,便在那盤子和剃頭剪子裡挑一樣吧!喪禮定會與你風光大辦,進了姑子庵也會時時來看你的。」
墨蘭愣住了,不敢說話,林姨娘卻心頭暗喜,她知道盛老太太的脾氣,既然她答應了全力以赴,必然不會弄虛作假,連老太太都出馬了,盛紘必然會去找永昌侯爺的。
說完這句後,老太太便不再多看墨蘭一眼,轉頭向著林姨娘,道:「你呢,是不能留在盛府了;待過了今晚,明日一早,就送你到鄉下莊子裡去。」

這句話真如晴天霹靂,林姨娘『啊』的一聲驚呼出來:「老太太……」話還沒說完,房媽媽早領了兩個壯實的婆子等在一旁,一下便把林姨娘堵住了嘴,捆住了手腳;母女連心,墨蘭哭叫著,扯著老太太的衣角求饒,林姨娘宛如一頭野獸般,瘋了似的掙扎。

老太太盯著林姨娘,冷冷道:「再有囉嗦,便把你送去京郊的銅杵庵去!」

林姨娘不敢掙紮了,墨蘭也發了傻,那銅杵庵不是一般的庵堂,是大戶人家犯了錯的女眷送去受罰的地方,裡面的尼姑動輒打罵,勞作又極辛苦,吃不飽睡不好的,據說進去的女人都得去層皮。

老太太站起身來,瞧著地上的林姨娘,只見她赤紅的眼神中流露出憤恨之色,狠狠瞪著自己,老太太絲毫不懼,只淡然道:「我著實後悔,當初拼著叫老爺心裡不痛快,也該把楓哥兒和墨丫頭從你那兒抱出來,瞧瞧這一兒一女都叫你教成什麼樣子了!一個自詡風流,不思進取,一個貪慕虛榮,不知廉恥,你誤了自己也罷,卻還誤了孩子們!你也是手上有人命的,去莊子裡清淨清淨,只當思過吧,待過個一二十年,你這一兒一女若是有出息,便能把你從莊子裡接出來享享兒孫福,若是沒出息……」

後面沒說下去,林姨娘眼神中露出恐懼之色,一二十年,那會兒她都幾歲了,便拚命嗚嗚叫著想要磕頭求饒,捆她的婆子手勁大的很,沒能掙脫開。

老太太忽然面孔一轉,朝著林姨娘身旁那個水紅衣裳的丫頭微微一笑,溫和道:「你叫菊芳吧。」那丫頭早被老太太這一番威勢嚇住了,一直躲在角落裡發抖,聞聲後連忙磕頭。
老太太神色和善:「果然生的好模樣,可惜了……」

菊芳聽了前一句話和老太太的神色,還有些心喜,誰知後一句又讓她心驚膽顫,不解的望著老太太,只聽她嘆息道:「你這孩子,叫人害了還不知道。」
菊芳大驚,顫聲道:「誰…誰害我?」
老太太面帶憐憫的搖搖頭:「你肚子幾個月了?」菊芳粉面緋紅,羞道:「四個月了。」
「那便是國喪期裡有的。」老太太冰冷的一句話把菊芳打入冰窟,她心如亂麻,大驚失色,過了會兒便連聲哀叫道:「我不知道呀,不知道呀!是姨娘叫我服侍老爺的!」
「你主子自有深意。」老太太眼光一瞄林姨娘,「國喪期有孕,老爺如何能落下這個把柄,到時候太太一發怒,你便是完了。」

裡屋的王氏狠狠的瞪著盛紘,這事她完全被蒙在鼓裡,平白又多出個狐狸精來,如何不氣,盛紘面色赧然,轉頭不去看王氏,心裡卻暗恨林氏用心何其毒也。

菊芳嚇的面無人色,哭叫道:「老太太救命呀!」她心裡大罵林姨娘歹毒,若誠心想成全自己,便該避過了國喪期,好好給自己安排,偏偏這樣害她。

盛老太太向她招招手,菊芳一路小跑過去跪在她腳下,只聽老太太緩緩道:「這樣罷,回頭房媽媽與你抓副溫緩的落胎藥,你先去了這把柄,好好調理身子,然後我做主,正正經經的給你擡姨娘,如何?」

菊芳雖不忍腹中骨肉,但想起王氏的暴戾脾氣,再看看林姨娘下場,便咬咬牙應了,心裡只深深恨上了林姨娘。

看見這一幕,林姨娘才真正怕起來,抑制不住的發抖,她本還想著盛紘會念舊情,過上一年半載,再有兒女時常求情,盛紘便把自己接回來,但若叫這麼一個年輕貌美懂風情又深深憎恨自己的女人留在盛紘身邊,日日吹著枕頭風,怕盛紘想起自己只有恨意了。

林姨娘心裡驚懼不已,把祈求的目光射向女兒,墨蘭看見,又想開口給生母求饒,不料老太太已經起身,由翠屏扶著往裡屋走去了,走到一半,忽然回過頭來,對著墨蘭道:「過兩天,我便去梁府了;若成了事的話……」

墨蘭心裡咯噔一下,便先閉上嘴聽老太太講,只聽老太太聲音中帶著疲倦,道:「永昌侯府比盛家勢大,你又是這般進的門,以後你得處處靠自己,討夫婿歡心,討公婆喜愛,若想依仗娘家,便難了。」

墨蘭聞言,心頭陡然生出一股力氣,先把林姨娘的事放下,暗暗下定決心,要家裡家外一把抓,到時候叫娘家瞧她如何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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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9:56

第79回

崇德二年正月,欽封都指揮將軍顧廷燁領三千步兵一千騎兵自京郊南下,於山東陽縣爐橋設伏,以騎兵穿插反軍縱橫三回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截斷三萬反軍於前後,反軍大亂;遂荊王親率前鋒精銳疾速往北直奔莊州。

同年二月,顧廷燁分一半兵卒與莊州守軍抗敵,自率輕騎繼續南下,日夜兼程,搶先一步趕到潰軍必經之路上,設伏於徐州以南靈岩谷,依仗地形優勢,以少圍多,全殲潰逃反軍一萬三千多人,活捉從逆的譚王;後命越州,馬隆兩處衛所指揮掃平殘餘。

及至三月底,顧廷燁回軍北上,與沈皇后親弟沈從興將軍合兵,於莊州城下合擊荊王殘兵,荊王大敗,殘兵潰逃,自此之後,各地衛所都司紛紛開城門掃清反軍殘餘,直至崇德二年四月,荊王逃至小商山上,被親兵刺殺獻首,至此,歷時近半年的『荊譚之亂』結束。

……

至五月,春暖花開,河道清晏,各地的流寇賊匪已漸肅清,盛老太太帶著明蘭和長棟乘舟回京,來時驚變,去時安穩,又逢天氣和暖,河岸上一路花紅柳綠,澄淨的天空中燕子北歸,風景獨好,旅途心情大是不同。

祖孫三人常坐在二層大船的廂房中,烹一爐香茶,擺幾碟瓜果,開窗觀景,言笑晏晏,看著兩岸忙碌的河夫,還有來回不停裝卸貨的船工,宛如幾個月前那場變亂不曾發生過一般。

「棟哥兒,吃過這盅茶,你就回屋去讀書吧;到回府為止都不要出來了,好好用功。」盛老太太坐在軟榻上,臉朝著外頭看景。

小長棟小臉一紅,明蘭幫著說項:「祖母,四弟弟這陣子可不曾掉過書本,不論外頭多亂,他都老實讀書呢。」

「我知道。」盛老太太淡淡道,「你們父親與我說過,待奔喪回來,今年二月份的童試原要叫棟哥兒下場去試試的,誰知生了這場變亂,便錯過一次練手的機緣。」

明蘭憐憫的看了小長棟一眼,才十二歲的小豆丁呀,小長棟也老實的放下茶碗,可憐兮兮的瞅著明蘭,盛老太太不理他們姐弟倆的眼色,繼續道:「錯過今年的童試,老爺難保心裡不痛快,說不準一回去便要考教棟哥兒學問;不過幾天功夫就回了,臨時抱佛腳也是好的。」

小長棟很知道好歹,曉得這是老太太在提醒自己,恭敬的躬身行禮後便回自己廂房讀書去了,明蘭看著小長棟的背影,不無嘆息道:「皓首窮經,方悟讀盡詩書無所用;哎……」

老太太重重的哼了一聲,明蘭連忙補上:「黃髻始畫,須知玩點筆墨有其心。」

老太太嘴角含了些笑意,道:「巧言令色!敢情讀了幾天書就是為了賣弄嘴皮子?箱籠都收拾好了?別忘記在東西上都寫好籤子。」

明蘭點點頭,給老太太剝了半個橘子,一瓣一瓣塞進她嘴裡,笑道:「自然,連著收拾了幾夜呢!四姐姐和五姐姐的及笄禮物,還有太太和嫂嫂的,都分好了。」

盛維盛紜兄妹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子,賺錢利落,出手也大方,老太太當初給品蘭帶去的及笄禮是鑲翠玉蓮瓣銀盞一對,而他們給墨蘭補上的及笄禮是一支累絲銜珠金鳳簪,三月裡如蘭的及笄禮是鏨梅花嵌紅寶紋金簪,給明蘭的是一對累絲嵌寶鑲玉八卦金盃;另外給王氏和海氏也多有物件相送。

值得一提的是,後來一段日子流民漸散,大戶人家之間重又串門子起來,大伯母李氏的娘家舅太太更是頻頻上門,每回拉著明蘭的手看個不停,從繡鞋上的花樣一直看到耳垂上的墜子,嘴裡讚個不歇;臨走前,還塞給明蘭一對白玉圓鐲,玉色極好,隱隱透著水色

明蘭本來抵死不要,古代的姑娘家可不能隨便收人東西,還是大伯母發話了,說只是長輩的見禮,明蘭才收了。

「聽說那李家的郁哥兒正在松山書院讀書,學問是極好的,今年秋闈便要下場試試了。」盛老太太慢悠悠,「可惜墨丫頭等不及了,不然我瞧著倒不錯。」

王氏擺明了不肯再留著墨蘭了,哪裡肯等李郁考中再論婚事,也不知這會兒墨蘭和那文舉人的婚事談的如何了;明蘭想起自己的事,連忙湊到老太太跟前,小聲道:「祖母,那永昌侯府孫女可是打死不去的。」

老太太好笑的瞪了她一眼,板臉道:「人家可什麼都還沒說呢!你少自己擡舉自己!」

明蘭訕訕道:「這不是未雨綢繆嘛;沒有最好,若是有的話……」明蘭咬了咬嘴唇,撲在老太太膝蓋上,哭喪著臉道:「要是太太執意要結親,祖母您可得頂住呀!就孫女這斤兩,哪是人家對手呀,怕是一個回合就交代了!」

老太太瞪著眼睛罵道:「一個姑娘家家的,開口閉口說什麼呢?!你的親事長輩自有主張,老實待著去!反正不會害了你的!」

明蘭討好的蹭著老太太的脖子,呵呵傻笑。

待長棟把帶去的書本翻過一遍後,明蘭一行便到岸了,祖孫三人精神抖擻的下了船,見來福管家率一眾家丁已等在碼頭,換乘馬車向京城轆轆而行,行得幾日便到了京城門下,出乎意料的,竟是海氏親來迎接。

盛老太太和明蘭都覺得有些奇怪,還是不動聲色的換了車轎,當前一乘是平頂藍綢墜銅燈角的平穩大馬車上,換乘時,幾個婆子有意將小長棟和明蘭迎到後頭一輛馬車裡去,老太太看了海氏一眼,只見她臉色略黃,神情憔悴。

「讓你六妹妹一道來吧,過幾個月她就及笄了,該知道的都讓知道吧。」老太太淡淡道。

海氏低了頭,臉色微紅,便又叫婆子把明蘭扶到這輛馬車來。

在城門口查過路引後,盛家幾輛馬車緩緩朝盛府而去了。

「說吧,家裡怎麼了?」老太太背靠著一個秋香色雲錦大迎枕上,明蘭湊過去為把枕頭條褥都理平整些,又從一旁的小箱籠裡取出些百合香丟進熏爐裡。

海氏神色還算鎮定,只是語氣掩飾不住疲憊,略思量了下:「這事……原想寫信給老太太的,可老爺算過日子後,說老太太既已出行,就別胡亂送信了,沒的叫旁人知道了。」

老太太微闔的眼睛忽然睜開,單刀直入道:「是不是你妹妹出事了,哪個?」

海氏微吃驚,隨即眼眶一紅,哽咽道:「什麼都瞞不過老太太,是…是…四妹妹。」

「別廢話了,快說!回府之前說清楚了!」老太太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

海氏拿出帕子來抹抹眼睛,緩緩敘述道:「四妹妹原是禁足在屋裡的,平日裡連請安都免了,太太看她老實,便一心為她籌辦婚事,相看了那文舉人,老爺和全哥兒他爹都滿意的,本已約好了要見文家老太太,誰知外頭出了兵亂,行路不便,這便耽擱下了;好容易等到兵亂平了,就在上個月…上個月…」

海氏眼眶又滿上眼淚,匆匆抹了抹,繼續道:「因大亂平息,京城絲毫未損,城裡好些男人在軍中效力的人家都去寺廟庵堂裡進香還願,那一日本好好的,快入夜時,忽門房來傳話,說永昌侯府派了下人把四妹妹送了回來。太太當時就懵了,孫媳趕緊去山月居瞧,哪裡有四妹妹的人影,孫媳氣極了,捆了院子裡的丫頭來問,原來四妹妹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海氏輕輕抽泣著,如今府裡不少事都是她在管的,出了這樣的事情,估計她也挨了不少責罵,明蘭看海氏心力交瘁的樣子,心裡不忍,過去輕輕撫著她的背,給她順順氣。

海氏感激的看了明蘭一眼,抹乾眼淚,接著道:「…我去門口接了四妹妹回來,又好一番打聽,才知道…原來四妹妹一早擅自去了西山龍華寺,當時梁晗公子也正巧陪著梁夫人去進香,也不知怎麼湊的,四妹妹從馬車上跌下來,險些滾下坡子,恰巧梁晗公子縱馬在旁,便救了四妹妹,眾目睽睽,四妹妹是叫人家抱著回來的!」

說到這裡,海氏低下頭,明蘭和老太太互視一眼,眼神都很複雜,不知是喜是憂:於明蘭,用不著惹盛紘王氏不高興了,於老太太,省下她一番唇舌,不過於盛府,這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能做成這番事,必有裡外連通,你麼查出來了?」老太太盯著海氏,慢慢道。

海氏止住哭聲,擡頭道:「事情一發,太太就捆了山月居上下,動了家法拷問,從頂替四妹妹在床裝病的雲栽,到替四妹妹準備車馬的門房,沒幾下就問出了林姨娘,這回老爺是真發火了,把林姨娘和四妹妹狠狠打了一頓,關進了柴房三日三夜,每日只送一頓吃的。」

明蘭心裡咋舌,這林姨娘好生厲害,很有策劃能力呀;首先要打聽清楚永昌侯府的夫人公子何時去上香,什麼路徑,然後要買通裡外一條龍的下人幫忙遮掩,再來要足足瞞住一整天,有決心有手段,是個人物。

老太太也有些氣了,胸口起伏了幾下,再問:「那沒臉的東西預備怎麼辦?」

海氏臉色灰敗,低聲道:「這事之後,永昌侯府便再無音訊,林姨娘跪在老爺跟前日夜啼哭,口口聲聲道,求太太上永昌侯府提親,不然四妹妹只有死路一條了;太太氣病了。」

老太太輕嗤了一聲:「你這婆婆也太不中用了。這點子事情便垮了,當初的勁頭哪兒去了,不就是一死嘛,她們有臉做,便得有膽子當!理她做甚!」

海氏眼神中露出難堪,輕輕道:「太太不是為這事病倒的。」

「還有什麼事?」老太太簡短道。

海氏絞著帕子,毅然的擡起臉,道:「內閣首輔申老大人相中了齊國公府的二公子,便是平寧郡主的兒子齊衡,沒多久便上門提親了,國公府已一口應下了!」

老太太嘴角輕輕一歪,目光似有諷刺:「那又如何?與我家有什麼干係?」

海氏為難的看著老太太,結結巴巴道:「老太太不知道,前些日子,平寧郡主與太太露了口風,有意思娶我家五妹妹的,太太也很是滿意,雖未明說,但也心照不宣了,誰知平寧郡主說變卦就變卦!太太著人去質問,那郡主只答了一句,貴府四姑娘的婚事如何了?」

老太太拍著案幾,恨聲罵道:「沒臉的東西,盡禍害家門了!」

明蘭也很抑鬱,這種古代家族真討厭,一個女孩丟了人,其他姐妹就跟著一起倒黴,墨蘭去外頭勾搭關她毛事呀。

海氏還在那裡囁囁嚅嚅的,老太太不耐煩了,喝道:「還有什麼?一道說了吧!索性我這把老骨頭還頂得住!」

其實原本海氏也是個爽利明快的人,但這段日子來,一連串的驟變來的迅雷一般,著實叫人緩不過神來,海氏平了平氣息,決心一口氣說完:「老爺要太太去永昌侯府提親,太太死活不肯,就在這個僵持的當口,王家舅太太來了一封信,說是王家表弟與康家的元兒表妹已定了親,連小定都下了!……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著人連夜快馬去了奉天問了,舅太太回了封信,說太太既早有了國公府的貴婿,自家的不肖兒子便自行結親了,來人還帶回了王家老太太的話,說老太太也生太太的氣了,太太這般反覆,把王家的嫡孫當什麼了!老太太呀,太太和平寧郡主說親的事兒從未在外頭聲張,遠在奉天的王家如何知道了?太太堵住了一口氣,便去找康姨媽論理了,被氣的半死回來,這才真病倒了。」

明蘭倒吸了一口氣,王氏之所以在墨蘭的事情上這麼硬氣,不過是仗著如蘭早與王家說好了親事的,反正是自己娘家,也不會計較什麼的,如蘭出嫁既不成問題,王氏便高枕無憂了,誰知居然被她信任的姐姐截糊了!

對於王家老太太而言,雖然女兒很可疼,但畢竟孫子更親,王氏挑三揀四的行為嚴重傷害了王家人的自尊心,加上康姨媽的不懈努力,反正哪邊的姑娘都是外孫女,如此這般,康元兒表姐的終身問題便順利解決了。

聽完了這些,老太太也不想說話了,只嘆著氣,看著小孫女低著頭,輕輕給自己捶著腿,她忽然慶幸起來,好歹以賀老太太的人品和她們倆的交情,明蘭的婚事應當不會變卦吧。

唉……可這一攤亂局,可怎生瞭解?

這會兒怕是王氏活吃了林姨娘母女的心都有了。

「除了這些,家裡其他還好吧。」老太太語氣疲憊,微微側了側身子。

海氏放下帕子,努力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都好的,全哥兒長牙了,如今能喊幾個人了,回頭給老太太瞧瞧;……哦,還有,這回過年,孫媳照著老太太吩咐,依舊往賀家送了年禮的,賀家老夫人脾氣好極了,連連道謝;前不久功夫,孫媳聽說賀家在尋摸合適的屋子,說是弘文哥兒的姨丈家來京了,孫媳有個表嫂,倒恰有這麼一處院子,前後兩進的,不是很大,不過倒也乾淨整齊,不用翻整,進去便能住的;想等著老太太回來了商量,是不是與賀家去說說……」

明蘭手上動作停了一下,擡頭看了眼老太太,只見老太太眼神也是微微閃動。

賀弘文的母親只有一個姐姐,所以賀弘文也只有一個姨丈,早年間兩家人也常來常往,這些年與賀家交往下來,盛老太太也知道賀母對曹家頗有牽掛,不知涼州水土養人否。

老太太長長吸了一口氣,手指握緊了念珠,指節微微發白,事情得一件一件的來,她得打點起精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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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9:37

第78回

歲入隆冬,春節將近,明蘭打算送自己副對聯,上聯書『料事如神』,下聯書『鐵口直斷』,橫批——『半仙』。

那日忽悠了通後,長梧翌日就去了金陵,時局不穩當口,多些武人來保家護院總是好,金陵都指揮使司及周邊五處衛所都只恨能打人太少,長梧自然很受歡迎;連續五頓肥鵝大鴨子接風宴後,長梧告假回了趟宥陽。

「妹子,瞎扯吧!就說南邊沒戰事吧?趴在金陵牆頭這許多日子,啥事都沒有,不過金陵城裡大戶知道外頭戰亂,都怕半死,這不…半個月功夫已經納了三次護城捐了!喏,連都分到了五十兩銀子。」長梧把個沈甸甸繡金絲布袋丟在桌上,苦笑著,對於那些靠兵餉過日子來說,這是大筆錢了,可盛家子弟並不缺錢。

李氏見兒子言語之間又流露出想北上意思,苦於無話可勸,大冬天急出頭汗來。

「二哥哥別急呀。」明蘭悠悠然道,「想呀,上個月才起戰事,流民用兩條腿走,哪有騎馬快呀,再等等吧!」

「是嗎……?」長梧滿眼懷疑看著明蘭。

明蘭用力點頭,然後用先進事蹟鼓勵他,用說書先生口氣道:「想當年,武皇帝御駕親征兀良哈,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呀,領著十萬大軍在奴兒干古城等就是兩個月,不驕不躁,終賺得兀良哈輕敵,幾個部落精銳盡出,後武皇帝舉將其剿滅!二哥哥,學是百人敵千人敵,說不定將來還要萬人敵,『耐心』便是第等要緊!」

榜樣力量是無窮,長梧被唬愣愣,當晚就回金陵去了;晚飯時,李氏個勁兒往明蘭碗裡夾菜,允兒把原本優待孕婦兩隻雞腿都放進明蘭碟裡了。

「侄媳婦,就捧了!」盛老太太嘴角含笑,「這小丫頭就張嘴皮子討人喜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盛維神色凝重道:「未然。瞧著侄女話有理,這些日子已在鄉里鎮上走動了番,請了各大戶大族耆老喫茶,請他們此次過年莫要鋪張,多存些糧食柴炭,以備不時只需,到底外頭亂了。」

盛維感覺很靈敏,不過三日後,長梧託人帶信回來:流民來了。

因荊王密謀竄已久,急需巨額銀糧充作軍需,多年來於民間大肆盤剝,上行下效,各級官吏便於百姓敲骨吸髓,恰逢隆冬時節,天降鵝毛大雪,百姓飢寒交迫,不堪困苦,流離失所之眾只得逃離皖地,遂流民大起,流竄往蘇,豫,鄂,贛,浙幾省而去。

崇德元年臘月底,皖地五萬流民匯聚金陵城下;官府開倉放糧,城中富戶也大開粥棚,廣施柴炭,容流民於城外民舍過冬。

長梧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因怕流民生事變亂,每開城門救難之時,都要軍隊護衛在旁,日夜周作不息;宥陽也於崇德二年正月底,迎來了第波流民潮。

好在盛家早有準備,連同縣裡其他幾戶大族,臨時搭了許多窩棚,好讓流民容身,日兩次舍粥,在找出些不用棉被棉衣給他們過冬。

明蘭也隨著李氏坐在車轎裡出去看過,回來之後難過了好久,在衣食無憂現代長大孩子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番光景:鵝毛大雪,滿地冰霜,許多老人孩子都只穿著單衣,哆嗦著挨著小堆火取暖,皮膚凍醬紫,小孩滿手滿臉凍瘡,雙雙飢餓眼神木然盯著那碗冰冷薄粥,彷彿那是他們唯希望。

窩棚裡沒有大哭聲,只有稀稀落落抽泣聲,母親抱著滾燙髮燒孩子,奄奄息連哭都哭不出來,聲聲微弱呼餓,讓明蘭心都揪到了塊兒。

「…家鄉那會兒,就是遭了水災,家裡田地都淹了,沒收成,沒吃,弟弟又生病,爹娘就把賣了。」小桃回憶著模糊過去,說很平靜,「聽村裡叔太公說,本朝日子還算是好了,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田地,不用交租,前朝大亂時候,百姓哪有自己地呀,都是大戶!但凡有些天災**,交不起文錢地租,便要賣兒賣女,挨餓受凍。」

明蘭微微點頭,個王朝越到後來,土地兼併越嚴重,待到農民活不下去時候便改朝換代,切重新來過。

秦桑情緒也很低落,低聲道:「家裡原有十多畝地,風調雨順時候,家人也過去。可那年來了個縣令,見天兒尋名目要錢,還瞧上了村裡銀花姐姐做妾,銀花姐姐家裡不肯,他就拿了銀花姐姐爹爹哥哥去,說他們是刁民抗糧,關在牢裡用刑,銀花姐姐第三日就進了縣令府,誰知爹爹哥哥熬不住刑,早死在牢裡了,鄉里人去論理,縣令管家說,睡也睡了,別自討沒趣了;後來,銀花姐姐頭撞死在縣衙門口了。」

明蘭心頭慘然,真是『破家縣令,滅門府尹』;這年頭,老百姓幸福生活宛如張薄紙,點天災**就能捅破了;明蘭忽覺得自己這胎投不錯了。

「這關家什麼事?」綠枝聽了半天,沒抓住重點。

「銀花姐姐是哥哥沒過門媳婦。」

——眾人皆肅然。

秦桑撥了撥爐子裡炭火,火光照著平淡面龐柔和起來:「哥哥氣不過,要去拚命,被衙役們打血肉模糊攆出來,爹爹也氣生了病,家裡兩個男人要瞧病,又沒了勞力,哪有這許多銀錢,祖母說不能賣地,等男人們好了還要種,只好把賣了;起賣,還有銀花姐姐弟弟妹妹,也不知他們現在哪裡了。」

丹橘輕輕問道:「還記得那縣令叫什麼嗎?」

秦桑搖搖頭,雙鬟上絨花輕輕抖動:「不記得了,那時才五六歲,只曉得離開時,村長和裡正商量著,大夥兒湊些銀錢,定要叫村裡頭出個秀才,以後受欺負時,也有個能說話;……後來聽說,那縣令叫人告了,抄家罷官,還充軍發配,高興極了,可惜銀花姐姐家已經家破人亡,屋子田地都荒蕪了,再沒人提起他們。」

眾人心裡片難過,沈默了許久,秦桑又快活起來,笑道:「前兩年,家裡託人來了封信,家裡漸好了,大哥二哥都討了媳婦,弟弟在唸書,爹娘還說等光景好了就贖出去,說不用,在這兒好著呢,個月有二三錢銀子,比爹爹哥哥都賺多,都攢下帶回家去了,好多置些田地。」

明蘭直靜靜聽著們說話,這時忍不住問了句:「家裡寧肯賣都不肯賣地,不怨他們嗎?」

秦桑笑臉微微發紅:「怪過陣子,後來就想開了,有地有爹爹有哥哥,便有了指望,娘也是千打聽萬打聽了後,才賣了;命好,能進到咱們府來,不打不罵,還福氣服侍姑娘,這許多年來,吃好穿好,姐姐妹妹們都和好,有什麼好埋怨。」

明蘭不禁怔了怔,秦桑在暮蒼齋裡不算得用,模樣性情都只是平平,既沒燕草周到仔細,也沒綠枝爽利能幹,因此月錢和賞賜也排在後頭,可聽語氣,卻對生活萬分知足,說起家裡時,更是片眷戀留戀;這般溫厚老實人品,便是十分難得了。

明蘭第次見識到底層老百姓善良誠懇,他們就像腳底泥土樣,卑微,卻實在,明蘭心裡喜歡,便笑道:「若家裡真光景好了,不用拿銀子來贖,放出去便是,想必爹娘連姑爺都給說好了,到時候再陪份嫁妝!」

秦桑臉紅成朵胭脂色,跺著腳羞惱道:「姑娘!這話也能混說,告訴房媽媽去!」

笑聲終於吹散了陰霾,明蘭稟過老太太後,把自己平時存私房錢拿出四分之三來,小丫頭們也湊了些零碎銀子,全買了米糧棉被去賙濟那些流民。

「這些年攢錢都沒了,這下心裡舒服了?難不成差這份,外頭就不會凍死人了?」盛老太太似笑非笑看著明蘭。

明蘭認真點點頭:「孫女知道是杯水車薪,但盡所能,做能做,也便如此了;聽梧二哥哥說,待到開春後,官府會統安排他們,願回原籍回去,沒處可回便去開荒墾地,落地生根,只望他們能熬過這冬罷。」

老太太摟著小孫女,面露微笑,輕嘆道:「小傻瓜喲!」

崇德二年正月底,皖東,浙西,蘇南及蘇西幾處山匪成患,常劫掠逃難百姓,攻掠防備鬆懈城鎮,所到之處,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兼之流民無處可去,遂落草為寇者甚眾。
長梧和乾熱血將士幾次請命,希領衛所兵營出城剿匪,俱被金陵知府和都指揮使壓了回去,如今外面刀兵四起,金陵緊守城門還來不及,哪裡敢開城剿匪?!

長梧幾次請命都被駁回,氣急之下告假回家。

「跟說了多少次了,不要與上峰橫眉毛豎眼睛,收收性子!官場不好混!」盛維擔心兒子與上司鬧僵,劈頭就說了兒子頓。

「爹!怎會如此?!兄弟們都拍桌子摔酒杯諫言胡指揮使大人,就沒說什麼!」長梧梗著脖子,臉色漲通紅:「就是因為如此,才告假回家!不然哪有臉見兄弟們!」

明蘭在旁安慰道:「二哥哥別著急,又不是金陵直屬武官,不好多勸也是對;唉,對了,如今外頭戰事如何?瞧著咱們南邊還算太平,莫非荊王北上路順利?!」

「他做夢!」長梧臉色十分不屑,「就那幫烏合之眾,聲勢鬧倒大,不過是無能之輩,剛入魯地就吃了敗仗,大軍被對半截斷,後半退到徐州,又吃了個山谷埋伏,前半逃竄去了莊州,估計也差不多了。」

此言出,屋內眾人都神情松,盛維長松父子互視笑,總算放下些心來,老太太數著念珠微笑,李氏雙手合十直念阿彌陀佛,文氏喜孜孜在屋內張羅茶果,品蘭輕輕『切』了聲,輕聲對明蘭道:「這荊王也太草包了!」

明蘭拍拍胸口,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著。

長梧急在屋裡團團走了兩圈,長長嘆了口氣,語氣很絕望:「明蘭妹子,算是說對了,確不用回京城,瞧著荊王趕不到京城就得玩完!如今能立功,都是平亂軍隊,要是早知道,早去投軍了!」

盛維見兒子臉懊惱,便岔開話題道:「不知這次平亂是哪路大軍?」

長梧不走了,屁股坐下,道:「怕是聖上早對南邊有所戒備,這幾個月來,明著防備京城治安,其實早暗調出了半五軍營人馬在京郊操練,北疆大亂後皇上也沒動這支軍隊,荊王舉反旗後大軍才暗中南下,於徐州伏擊反賊。」

長梧心裡好受了些,他所在中威衛隸屬三千營裡,就算他在京城,也輪不上他出征。

「五軍營?那不是甘老將軍統領嗎?到底是老將呀。」盛維和軍隊做過幾次買賣,多少知道些軍中情形。

誰知長梧搖頭:「不是甘老將軍,是皇上新拔擢位將軍,原也是京中權爵子弟,聽說皇上為藩王之時便多有看重,此次便尋機提拔了,將來怕大有前程。」

明蘭眼睛亮,笑吟吟又給自己添了半杯茶,道:「是嗎?這位將軍倒有眼光。」

當年八王爺在眾皇子中,可以說是冷竈中冷竈,文不如三王,武不如四王,尊貴不如五王,會來事不如六王,受寵愛不如先帝幾個老來子,只有生母卑微程度倒是首屈指,居然會有人想到投資這支冷門股,簡直巴菲特他老哥呀。

盛維也大是興味,暗暗盤算著要和這位軍隊新貴拉上關係:「是哪位?之前可有聽說。」

長梧似乎死心了,嘆氣道:「聽說,叫顧廷燁。」

屋內眾人片茫然,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明蘭含著口水,舉著茶杯足足看了有半刻,才艱難嚥下,謹慎問道:「這個……怎麼之前沒聽說過?二哥哥,就算武官不必像文官般慢慢熬資歷,難道可以從白身步拔擢為將軍麼?」

眨眼,老母雞變鴨呀!三個月前還和漕幫起行俠仗義江湖大哥,怎麼會兒就成了平亂大將軍?果然軍民合作嗎。

長梧精神大振,從荊王叛亂以來,自己這個有閱歷大老爺們就直被小堂妹提點,還不得不承認確說精闢有理,今日總算逮著機會可以擺擺兄長見識了

他長長舒了口氣,大聲道:「妹子,這就不知道了。那顧將軍早年原就是正七品上十二衛營衛。」

「這不過是閒職,不少京城權爵子弟都有呀,怎麼不見他們也當大將軍。」明蘭幾乎失笑,自己那位假定追求者梁晗公子也有這個職務。

長梧語氣頗帶羨慕,轉述金陵軍報導:「要緊是,這位顧將軍深受皇上賞識,自聖上登基後,他已領了正五品京衛指揮使司鎮撫,如今領軍平叛也是事先領了皇上暗旨。」

明蘭無語了,咂巴了下嘴,呵呵乾笑兩聲,走過去給長梧添上茶水,臉乖巧:「二哥哥,曉得可真多呀,難怪爹爹常誇二哥哥有見地。」

長梧咧嘴而笑,覺得氣順多了;這小堂妹就是這點可愛,以後堂妹夫要敢怠慢,他定鼎力相『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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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9:14

第77回

崇德元年十月,北疆羯奴五支作亂,集結草原韃靼殘部,兵鋒直指京畿重地,嘉峪關總兵八百里加急奏本,五軍都督府遂遣兩路大軍赴援;同年十月,仁宗第五子,皖藩荊王謀反,親領府兵及謀逆衛所兵士十萬,北上『反正』。

「十萬?!」李氏大驚失色。

明蘭扭頭道:「大伯娘別慌,定是連夥伕工卒七大姑八大姨都算上了,能有五萬就不錯了。」曹操那百萬雄師真實水分也就二三十萬。

長梧從座位上站起,點頭道:「說是。仔細打聽了,其實就三萬人馬。」

「…記得太宗武皇帝平定『九王之亂』後便明令嚴旨,朝藩王自親王起,府兵不得過三百,且無封土,無臣民,無吏權,地方都司要按制督察藩王行徑,定期向京畿匯報情形。怎麼忽兒功夫,荊王就弄出三萬兵眾來?」明蘭走到長梧面前,疑問道。

長梧苦笑了下,答道:「妹子不知,那荊王雖惹先帝嫌惡,早早解往外地就藩,但先帝到底仁厚,且荊王生母嘉貴妃早逝,先帝不忍兒子在外受苦,便對荊王在外許多不肖行徑寬容了些。這些年在營衛裡也常聽說荊王在皖西權勢滔天,地方官吏非但不敢言語,還多有幫縱。」

明蘭柳眉挑,又問:「那梧二哥哥可知道荊王在藩地行徑如何?」長梧呆了呆:「什麼…意思?」明蘭迅速分解問題:「先說說他如何操演兵丁?」

長梧想了想,答道:「荊王生母原是先帝爺時奉大將軍之嫡女,荊王就藩立府後,大將軍送了不少能臣干將過去,府中有幾個衛士長頗有能耐;不過荊王似乎更器重自家幾個小舅子,常帶妃妾家兄弟來京索要兵器銀糧。」

明蘭又問:「那他待皖地百姓如何?」

長梧搖頭道:「荊王要養這許多扈從兵士,只靠藩王俸祿如何夠,便是先帝爺再寬厚多賜,也是不足,其餘只能百姓出了,還有……皖地許多高門大戶多將家中女兒送入荊王府為妃妾,這樣來,地方豪族自和荊王綁在塊兒了。」

明蘭不可置否彎了彎嘴角,再問:「那荊王平素行徑厚薄如何?」長梧被個接個問題繞暈了,只覺得這個小妹妹雖語氣溫柔,但句句問到要害。

坐在上首盛老太太皺眉不悅,輕喝道:「明丫兒!怎麼說話?句趕句,這是個姑娘家問麼?」明蘭也不回嘴,只老實低頭站了。

在座盛家人都聽兩眼髮指,李氏和文氏目瞪口呆,長松張大了嘴,盛維聽入神,連忙擺擺手,道:「嬸嬸不必責備侄女,問好,們這兒正團漿糊呢;侄女和梧兒這麼問答,倒有些明白了。就是說,那荊王任人唯親,盤剝百姓,與將士也未必心,這麼說荊王謀逆未必得逞嘍?明蘭,有話就問。」這話是對著盛老太太說。

品蘭也起勁道:「是呀,是呀。」

盛老太太看了遍屋內,俱是盛維自家人,遂朝明蘭點了點頭,明蘭欲知還有許多,便不客氣上前步,對長梧又問道:「二哥哥離京時,京衛指揮使司和五成兵馬司是怎麼個情形?兵丁是否滿員?器械是否常備?各個指揮使可有調動?」

這個長梧最清楚,立刻答道:「皇上登基近年來,指揮使級只調了兩三個,不過同知把總都統級卻換了不少,提拔了許多寒門子弟,就是其中之。上任後,們陸續接了許多條整頓指令,不許吃空餉,不許懈怠操演什麼。」

盛維神色松,略有些放心看了李氏眼。

明蘭又追問道:「那北疆叛亂呢,京城出了多少人馬?」長梧約莫估計了下,道:「們行到魯地時
明蘭沈吟片刻,最後問了句:「那豫中和蘇西……如何?」

長梧知道明蘭意思,深嘆口氣:「這十幾年來,荊王每年回京幾次,這路上……唉,那幾地衛所和宗室藩王俱和他交好。」

明蘭忍不住微笑了:「那梧二哥哥還緊著要回京效力?」

長梧捶了下身旁案幾,悔聲道:「那怎辦?」

文臣靠嘴皮子和案頭工作來熬資歷,可他們武官最好晉陞途徑是打仗,上回『申辰之亂』就讓多少像長梧樣非勳貴子弟出身低級軍官上了位。

明蘭看著長梧臉懊惱神色,心裡暗暗替他補上想說話:這荊王也太猥瑣了,要謀反也事先給個風聲呀,若早知道有建功立業機會,他就不會回來了;可現在……

李氏忙過去撫著長梧肩,慈心苦勸:「梧兒呀,打仗陞官機會有是,如今外頭亂成鍋粥了,千萬別出去呀,媳婦兒還懷著身子呢,可不能有個好歹。」

盛維雖然也希望兒子加官進爵,但到底心疼兒子,也道:「母親說是,人最要緊,何況……誰也不知道……」品蘭快口接上:「誰也不知道哪邊贏!」

盛維拍桌子,怒喝道:「死丫頭閉嘴!胡扯什麼!許在這兒便是不當了!」

品蘭縮回脖子,不說話了。

長梧滿肚子苦水,含糊道:「爹娘有所不知,們武官講就是富貴險中求,將士拚命哪有不冒險!平亂雖凶險,可比起北疆西涼那種苦寒之地,如今這陣仗已是最便宜了。」

盛維不禁猶豫了,太平年月能在軍中陞官大多是權爵子弟,像盛家這樣在軍中沒什麼根基,如此確是大好機會,且武官和文官不樣,文官做到七老八十背彎眼花,還可以老驥伏櫪,可武官吃是身體飯,若到六十歲還沒能混上個都統,那就……

自從幾日前得知荊王作亂之後,長梧立刻往金陵打探消息,知道中原腹地帶已是兵荒馬亂,長梧心急難耐要返京效力,盛維和李氏嚇魂飛魄散,長松和文氏也道勸阻,還找了盛老太太來壓陣,當然,品蘭明蘭和小長棟也渾水摸魚溜來了。

盛維家裡氣氛比較溫暖和睦,且規矩也沒官宦人家那麼重,兒女在父母面前都是有什麼說什麼;沒有如蘭扯後腿,沒有墨蘭說風涼話,也沒有王氏猜忌,明蘭對著盛維夫婦反倒更敢說話。

李氏還在苦勸,不願長梧去;長梧被母親纏不行,無奈道:「娘,不知道!京城繁華,凡是能在京畿重地衛戍部隊裡當個官半職,都是權爵子弟;還是靠著叔父走動,才謀得差事,後來『申辰之亂』中僥倖立了點兒小功勞,才能升任把總,到地方衛所上,也能當個指揮僉事了。娘,可知道,若實打實在邊關苦熬,沒個十年八年,能成嗎?!」

李氏結巴了,為難看著在座家人,最後衝著盛維大聲道:「他爹,倒是說話呀!」

盛維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知說什麼,他眼光從家人臉上掃過去,李氏,長松,文氏,品蘭……他們面色或有困惑,或有為難,盛維眼光轉,上首端坐是盛老太太,旁是明蘭和小長棟。

盛維朝盛老太太拱手,恭敬道:「嬸嬸見多識廣,吃鹽比們吃飯還多,侄兒請嬸嬸指教。」盛老太太看了眼長梧,心裡也猶豫著,擺擺手,緩緩道:「個婦道人家,如何知道軍大事;要是兄弟和柏哥兒兩個在,興許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盛維忍不住瞄了明蘭眼,回頭又瞧了瞧長梧,長梧知道父親意思,父親不便說話自然兒子來說,便道:「明妹妹,覺著呢?」,聽說,五軍都督府府撥調了大約三分之二將士。」

明蘭直低頭站在盛老太太身邊,聽了這句話,很謙虛回道:「這般大事,大伯和哥哥們做主便是,祖母伯父伯母在上,個小女子如何知道。」

盛維溫和道:「侄女兒,就說說吧;們姐妹幾個,小時候是與柏哥兒道讀書,那莊先生學問那般好,也說說。」

盛維經商二十餘年,於官商經濟之道頗為精通,官場上派系,世家之間脈絡,他也能說個二來,可於這軍大事,他真是摸不著邊了,剛才要不是明蘭那連串明確犀利問題,他還未必能明白外頭局勢厲害。

這不能怪他,這時代沒有初中高中歷史必修課,更沒有鋪天蓋地網絡歷史軍事普及貼,信息閉塞古代,他個商人和幾個內宅婦人哪裡知道這些。

明蘭見盛老太太朝自己微微頷首,躑躅走出來幾步,想了想,才道:「梧二哥哥意思明蘭知道,怕失了這為報效機會。可二哥哥想想,此去京城,必然途徑皖,蘇,豫,魯和晉這幾地,而這幾處地方,如今怕是兵亂四起了,那些個蟊賊山匪自不會閒著,沒準也瞅機會出來發把財。二哥哥如今身邊沒有人馬,了不起帶上些家丁鄉勇,可這未必夠呀。」

李氏聽了連連點頭,連聲道:「明姐兒說好!梧哥兒,娘就是怕這個!」

長梧試問道:「若布衣喬裝,隨百姓路輕騎小路而去呢,未必會遇上禍事?」

明蘭點頭道:「這也有可能。」李氏臉色驟變,長梧倒有幾分欣喜,誰知明蘭下句就是:「可二哥哥怎麼知道定能報效成功呢?」

長梧不解。

明蘭朝中間黃銅大暖爐又走近幾步,好讓身子暖些,微笑道:「前頭北疆作亂,後頭荊王就舉了反旗,也不知是荊王伺機而動呢,還是隨機應變,不過如今反軍意北上,靠就是『快』字,只消皖,蘇,豫,魯和晉五地都無甚阻礙,若能趁著京畿空虛,等舉拿下皇城,改天換日,這事兒便成了大半。」

皇帝對這個跋扈五哥早看不順眼了,連著削了荊王好幾項特權,不能開煤礦了,不能鑄錢幣了,還要消減年俸,縮編府兵;荊王心存反意久已。

再說陰暗些,再陰謀論些,再匪夷所思些,搞不好北疆變亂就是皇帝自作魚餌,不過明蘭覺得是自己無厘頭軍史小說看多了,這世上沒幾個腦抽風皇帝敢拿軍隊造反來做陰謀詭計。

李氏嘴唇發白,驚懼道:「那……荊王能成事?」

明蘭歪著腦袋,回憶道:「當年莊先生與們說史時,曾說過,自古以來王爺或藩鎮造反,打都是『清君側』幌子;可如今這位荊王倒好,氣指向皇帝。可當今聖上明明是先帝冊了儲君,爾後敬告天地太廟才登基,只這條,荊王便名不正言不順了。」

般農民起義才會直接攻擊皇帝是壞蛋,例如張角同志著名口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如果是臣屬造反話,即使厲害如中斷了盛唐基業安祿山,他也不敢說都是李隆基錯,只能說老楊家好壞呀好壞,荔枝老貴,還拚命吃,勞苦大眾們,咱們道去打奸臣吧,於是安史之亂了。

「再加上梧二哥哥適才說那些,足見那荊王也是弱點不少。」明蘭補充道,「且聖上對京畿軍備整頓十分得力,京城又城牆高厚,未必能攻下,只消拖延些時日,四地勤王軍隊趕來,那荊王就沒什麼戲好唱了。」

長梧喜上眉梢,更是著急大聲道:「妹子說對,所以才要趕回去呀!」

明蘭又輕飄飄潑了盆冷水:「那也未必準贏,當年九王軍隊物資民力均數倍於太宗武皇帝,誰曉得不過短短年,就叫武皇帝舉剿滅了。」

品蘭急道:「到底什麼意思呀?反過來復過去說廢話!」

盛維瞪了女兒眼,也疑惑去看明蘭,只見明蘭也是臉苦笑,攤著兩隻小手,為難道:「也不知道呀!這種事情誰能說明白呀。」這好比搖色子,沒開盅之前都不知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長梧黑著臉不說話了,明蘭在盛維面前站好,斟酌道:「侄女意思是,京城變數太大,能不能到京城不定,到了京城局勢怎樣也不定;但梧二哥哥又不好幹坐著,不如……去金陵吧,到金陵都尉府去效力。」

長梧奇怪道:「妹子弄錯了吧,荊王軍隊都北上了,南邊沒有戰事呀。」

明蘭搖頭:「是沒有戰事,但有流民,有匪患,甚至還有渾水摸魚賊兵。」

長梧輕吸口氣,沈吟起來,明蘭字句道:「莊先生說過,哪兒有兵亂,哪兒就有流民。金陵繁華富庶,離皖地又近,這回梧二哥哥去打聽,不是也說那兒軍備鬆懈,將士空缺麼?不論如何,保家護城,安方百姓,總是沒有錯吧。」

李氏終於高興起來,臉上有了些紅暈:「對,對,金陵離這兒不過個時辰車馬,家人在塊兒也有個照應!」宥陽在金陵以南,又安全些。

盛維也覺得可行,轉頭與長梧道:「金陵都尉府識得不少人,拿著中威衛腰牌和文書去,為父給都指揮司劉經歷寫封信去。」有盛紘那個專職告狀御史叔父在,想必金陵都指揮司也不至於貪了長梧功勞。

此言出,盛家人都鬆了口氣,各個都轉頭勸說長梧去金陵,長梧被說暈頭暈腦,對明蘭遲疑道:「真會有流民嗎?」幾天前他去時候,金陵看著還很和諧呢。

明蘭掰著手指數了數日子:「這個嘛……等等看吧。」

長梧瞪著小堂妹,明蘭很無辜看回去——狗頭軍師確是個好職業,只負責出主意,采不採納是別人事,說好了功勞有份,要是不好,那是老大沒判斷力,幹嘛隨便聽信;軍師說什麼聽什麼,他讓跳樓跳不?

眾人散去後,盛老太太抓著明蘭到跟前,輕聲道:「剛才說,都是自己想出來?」

明蘭點點頭,反覆回想剛才所言,應該沒有超出時代性社會□,那點東西盛紘和長柏,或者任何個有眼光文官,都能說出來。

盛老太太表情很複雜,目光在明蘭身上來回溜了兩遍,又輕問道:「金陵真會有流民?有幾分把握。」

明蘭湊過去咬耳朵:「完全沒有把握。」

老太太愕然。

明蘭趴在老太太肩頭,附在耳邊慢慢道:「其實贊成大伯母,性命比陞官要緊,但梧二哥哥定是不肯罷休,索性給他找些事兒做。」

老太太楞了半響,驚疑道:「那全是胡說八道?」

「哪有?!」明蘭用力壓低嗓門,「前面大半都是真呀;就後面幾句摻了水;金陵到底是陪都,城池高厚,流民哪那麼容易進來呀。」

老太太癟了癟嘴,哼哼道:「小丫頭挺機靈呀。」然後朝天嘆了口氣,憂心道:「也不知父親和柏哥兒他們怎樣了?千萬要平安呀。」

明蘭想了想,正色道:「孫女剛剛想到件事,其實現在叛軍離們比離父親他們近,若荊王北上途中遇到阻礙,散兵遊勇便會直撲回來攻打稍弱些金陵,或是劫掠番補充軍餉,或是攻下城池作為巢穴,所以現在……們先擔心自己,等荊王打了幾場勝仗後,再來擔心父親他們吧。」

明蘭頓了下,很好心又補了半句:「這句話沒摻水。」

老太太剛剛嘆出去氣又被哽了回來,盯著明蘭看了半天,胸口心潮起伏,忽然覺得自己定能很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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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8:39

第76回

這次回盛家祖宅,全不復兩年前明蘭來時的歡樂氣氛,內宅進出的僕婦們都輕手輕腳,不敢有半點喧鬧嬉笑。

明蘭先拜見了蒼白瘦削的盛維夫婦,李氏一臉憔悴,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大老太太不是一般意義的母親,她當年帶著弱子幼女歷盡坎坷才換來了今日盛府的繁盛光景,李氏作為長房長媳,自得鞠躬盡瘁,這幾個月下來已累掉了半條命了。

「父親母親服侍祖母病榻前,委實辛苦了,兒子來遲了!」長梧泣倒在盛維夫婦膝前,允兒也跪在一旁,李氏連忙扶起兒子兒媳,然後拉著允兒坐在一旁,連聲:「我的兒,你有身子在,這一路已然累著了,待會兒見了老太太後便去歇息罷,家裡不會見怪的。」

允兒堅辭不肯,盛維也道:「聽你母親的話,這也是老太太原來交代過的。」李氏轉過身來,一手一邊拉起明蘭和小長棟的手,憐惜道:「好孩子,你們也累著了,趕緊隨我來吧。」

走進大老太太的寢房,明蘭聞到一股刺鼻的中藥味,屋內正中置了一個五層高的鎏金八寶蓮花座暖爐,裡頭的銀絲炭一閃一閃的亮著,外面寒冷,一進屋子驟然暖了起來,小長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明蘭輕輕撫著他的背。

盛老太太坐在床頭,看見自己的孫女孫子,原本肅穆的神情露出一抹笑容,微微點頭,卻並沒有說話,長梧已經一步上前,撲倒在床前,哀戚的哭道:「祖母,孫兒來了!」

明蘭微微走近,只見大老太太滿頭白髮梳理的整整齊齊,眼眶深深的陷下去,鼻樑竟也有些塌了,她虛弱的躺靠著,雙眼緊緊闔閉著,聽見長梧的聲音也只能微啟嘴唇動了動,發不出什麼聲音來,最後在湯藥婆子的幫助下艱難的點了下頭,沒過多久又昏迷過去了。

一旁服侍的文氏,輕輕抹了抹眼淚,哽咽道:「幾日前起,祖母就說不了話了,只能咽些薄粥,今日算是好些的了。」長梧連忙躬身道:「嫂子勞累了。」

因怕打擾大老太太歇息,眾人便退了出來,回到正房坐下後,長梧夫婦和明蘭長棟給盛老太太見禮,盛老太太問了幾句京城可好,長梧都一一答了,李氏見外頭大箱小籠的一大堆,覺著奇怪,長梧支吾著:「…已報了九個月…」

李氏心疼起來,兒子升任把總後,她在娘家夫家可沒少威風,如今她家也算要錢有錢要官有官的,雖然伺候大老太太辛苦,但想到子孫將來也會這般孝順自己,什麼都忍下來了;可這並不代表她願意讓兒子拿前程來孝順。

李氏呵斥道:「自作主張!在京裡好好當差就是,家裡有我們和你哥嫂呢!朝廷並無明令規制孫輩也要丁憂呀!」好容易得來的官兒,要是叫人頂了怎辦?

盛維看了一眼盛老太太,威嚴道:「兒子事先與我說過的,雖說並無明令,但梧哥兒有這個孝心,總是好的!你別摻和,我心裡有數!」
盛老太太正拉著明蘭的小手,左一眼又一眼的巡視寶貝孫女胖瘦,聞聽此言,微微一笑,衝著李氏安慰道:「侄媳婦勿用擔心,他叔早與中威衛上下幾個正副指揮使打好招呼了,那位置給梧哥兒留著;若一時之間,家國社稷需人出力,上峰也會奪情召復的。」

盛維夫婦大喜,立刻叫長梧夫婦給盛老太太磕頭,明蘭很機靈,立刻上前扶起堂兄嫂二人,連聲道:「嫂嫂有身子了,不好亂動的,趕緊坐下吧;梧二哥哥秉性孝順,以後不計仕途子嗣,都必能順遂的。」

李氏見明蘭這般識趣,說話乖覺,心裡十分喜歡,從一旁的丫鬟手中取過兩個早已備好的荷包,分別塞給了明蘭和長棟,又從自己腕子上擼下一對翡翠鐲子給明蘭套上。

明蘭見這鐲子色澤碧翠,通透晶瑩,觸肌溫潤,通體竟無一絲雜色,端的是極罕見的上品,她立刻連聲道辭,李氏不依,一臉慈愛道:「好孩子,明年你就及笄了,大伯娘是沒法子去觀禮,這權當提前給你的賀禮,不可推辭的。」

明蘭回頭,見盛老太太微微點頭才收下,恭敬的福身道謝,一邊下福,一邊心道:

大伯娘,其實您不用憂心,官場上的的男人都門兒精,雖說孫輩無需硬性丁憂,但武將和文官的一個很大區別就是,在太平歲月,武將在或不在區別不大,還不如丁憂九個月,博得個好名聲,反正盛紘和長柏會替他看著官位的。

接下來,大人們有話要說,小孩子們就先出來了,小長棟騎了兩個時辰的馬,一開始還覺著好玩,後來就受罪了,大腿內側肌肉一陣痠疼,長梧早就叫了婆子備了藥膏給他敷上。

明蘭本來想跟進去照看,被小長棟繃著小臉趕了出來,明蘭看著面前『砰』關上的門,大為腹誹:不就有只小鳥嘛,有什麼了不起的,當她沒見過世面呀。

一出門,品蘭正在外頭等她,一見她就扯著她的袖子,一臉凶惡道:「把鐲子交出來!」那對鐲子是李氏多年的心愛之物,品蘭早惦記許久了。

明蘭晦氣的哼了聲:「最近真是倒了血黴了,前幾日遇水賊,今天碰路匪!」其實李氏早給京城的三個蘭備了及笄禮的。

說著,明蘭就褪下鐲子遞給品蘭,品蘭興致道:「我聽二嫂都說了,那水賊怎樣?你見著了?」明蘭豪邁的一揚首,驕傲道:「何止?我以一當十,打退了一船的蟊賊!」

品蘭白了她一眼,接過鐲子,笑嘻嘻對著日頭看了看,又放在自己腕子上比對了半天,然後還是還給了明蘭,明蘭只收了一個,另一個塞了回去:「咱們一人一個罷!」
品蘭雖心裡喜歡,但卻不好意思,猶豫道:「這是母親給你的,怎麼好……」明蘭拍著她的肩,調侃道:「拿著罷,見一面分一半,不是你們道上的規矩麼。」耍嘴皮子的結果,又被品蘭的大力金剛爪揉搓了一頓。

晚飯後,明蘭隨盛老太太回屋歇息,才有機會好好說話,誰知明蘭剛黏上老太太的胳膊,嬉皮笑臉的還沒說上一句,老太太便冷下臉來,喝道:「跪下!」明蘭呆了呆,老太太疾言厲色道:「還不跪下!」

明蘭趕緊從老太太身上跳下來,噗通就跪下了,然後房媽媽板著臉從後頭出來,手裡捧著一把令人心驚膽顫的戒尺。

「左手!」老太太持尺在手,冷冰冰道。

明蘭怯生生的伸出左手;老太太高高揚起戒尺,肅穆道:「可知錯在哪裡?」

明蘭看著那明晃晃的黃銅戒尺,心想她經常犯錯,能不能給個提示先?一旁的房媽媽好心的提醒道:「午晌時,梧二奶奶已把路上遇水賊的事說了。」

明蘭無奈的閉了閉眼睛,允兒嘴真快,這次她知道自己踩著哪處地雷了,低聲承認道:「孫女知錯了,不該肆意妄為,將自己處於險境。」

「知道就好。」老太太鐵面無私,認錯只是處罰條例第一章第一節,接下來還有挨打,訓話,講道理和罰抄書,一系列流程,如拒不認錯,還有續集連播;不過看在明蘭改造態度良好的份上,減刑處理。

「傻姑娘,老太太是心疼你才罰你的!」房媽媽明蘭的手掌心塗著一層梔子花香的藥膏子,慢慢嘮叨著,「這回是姑娘運氣好,都是自己人,事情又出在外頭,京城和宥陽都不沾邊,但把上下都處置好了,便沒什麼閒話了;梧二奶奶和老太太說時,老太太嚇的手都打顫了,碗蓋都拿不穩。事雖了結了,可姑娘真得改一改性子了,老這麼著可不成,老太太閉上眼睛都不會安生的。」

明蘭心理上是個成年人,自然知道好歹,知道自己氣著老年人了,也很過意不去,於是敷好了藥膏子厚,就眉開眼笑的溜進老太太的屋裡,小土狗搖尾巴似的討好老太太,一忽兒作揖,一忽兒鞠躬,最後鑽到老太太炕上,牛皮糖一般的黏著磨蹭。

這幾年下來,這全套撒嬌賣乖的功夫明蘭做的熟練之極,老太太素來是招架不住的,再大的氣也消了,實在氣不過了,扯住明蘭狠狠拍打了幾下撒氣。

房媽媽目測了下,估計那力氣剛夠拍死個蚊子。

到底大老太太重病臥床著,不然依著品蘭的性子,定然要拉明蘭上樹下河捉鳥摸魚不可,如今卻只能老實的呆在內宅裡,明蘭寫字抄書,品蘭就在一旁記賬目,明蘭做繡活,品蘭就打算盤,一個刺繡揮毫的身姿秀美雅緻,一個數銅錢算銀票的很市儈。

殘酷的對比照,品蘭抑鬱了,明蘭很真心道:「其實我更喜歡你的活兒。」

每隔幾日,盛紜就會與泰生一道來瞧大老太太,盛紜在床頭看著奄奄一息的老母哭天抹淚,泰生負責安慰傷心的表妹。

不是明蘭。

品蘭的確是大了,看見泰生知道臉紅了,說話也不粗聲粗氣的使性子,對著姑姑盛紜也懂得溫婉可愛的裝賢惠了,呃,不過就明蘭這種專業程度來看,品蘭且得修煉。

寒風似刀,歲入隆冬,密密的雪花片覆蓋了整個庭院,大老太太到底撐不住了,屋裡燒著融融的炭火,氣氛凝重而哀傷,大老太太從昨夜開始就完全昏迷了,只有胸口微微的跳動表示她還活著,盛維夫婦始終陪在病床邊上。

床邊小幾上置一銀盤,內有幾根細柔的羽毛,湯藥婆子時不時的把羽毛放到大老太太鼻端前,試試是否還有微弱的呼吸。盛紜伏在床前,低聲哭泣,不斷的叫著『娘親』,周圍兒孫媳婦或做或站了一地,只有允兒,因怕她過了病氣,便免了她床前伺候。

忽然,大老太太一陣急促的呼吸,短促的喘息聲呼嘯在靜謐的屋裡,盛維連忙撲過去,扶著大老太太:「娘,您有什麼要說的?兒子和小妹都在呢!」

大老太太眼皮子艱難的動了動,倏然睜開眼睛,枯骨般的手猛的抓住盛維和盛紜,掙扎的爬起來,蠟黃枯瘦的臉上泛著奇怪的紅暈。

「娘,您怎麼了,您說呀?」盛紜靜靜抱著大老太太的身子,哭問道。
大老太太雙目虛空,不知在看什麼,嘴裡喃喃了幾聲,忽然厲聲大叫道:「…紅兒!我的紅兒!」淒厲的尖叫把一屋子的兒孫都嚇呆了。
大老太太宛如魔怔了一半,啞聲嘶叫著:「紅兒!…都是娘不好!娘沒能護著你!」

盛維兄妹倆已是滿臉淚水,大老太太一陣猛烈的咳嗽,脫力般的向後倒去,喉嚨裡爆發出一陣斷斷續續的嘶啞:「…紅兒,你,你放心,娘為你報仇了!那害了,害了你的賤|婢,娘找到了!娘找出去了幾個省…找到了!她以為捲走了錢,就能快活了,哈哈哈…沒門!娘把她賣到了最下4賤的煤井窯子裡去,她死後…挫骨揚灰!…報仇了…報仇了……」

笑聲比哭的還要難聽,明蘭無法想像素來慈祥和氣的大老太太,會突出這樣異常狠毒的口氣來,當初到底有多深的怨恨呀。

大老太太氣息微弱了,漸漸喘不上氣來了,猶自低低吼叫著:「…盛懷中!……你,你寵妾滅妻,為色所迷,枉顧兒女性命,我到閻王那兒也要告你!」言語中滿腔都是恨意。

一陣尖銳的喘氣之後,大老太太顫抖了幾下,然後闔上雙目,再無聲息了。

湯藥婆子拿羽毛試了試鼻息,對著眾人搖了搖頭,盛維和盛紜看著大老太太枯槁般的面龐,想起母親這一生的苦難,放聲大哭,一眾晚輩都跟著哭起來,外頭服侍的丫鬟婆子聽見裡頭的哭聲,都跟著一起哭嚎著。

明蘭低頭伏在盛老太太膝蓋上,低低的哭泣著,她並未受過那種苦難,但卻覺得心頭難以言喻的酸楚,一個女人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一切後事都是早就預備好的,擦洗,換孝衣,設靈堂,出殯,大殮,李氏和文氏料理的妥妥噹噹,盛維在鄉鎮裡素有德名,憐弱憫老,多有撫卹,每每行善不落人後,且胡家也是殷實的商戶,喪事辦的很是風光,請了五十一名僧眾,做足了三十五天的水陸道場。

宥陽城裡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弔唁,上至知府,下到小商人家,無有不來的,盛維本想等等看,興許盛紘或長柏會告假而來,誰知待出殯之日還沒等到,遂先行下葬了。

幾戶素來交好的人家沿途設了路祭,花裡胡哨的祭棚搭了一路,擡棺隊伍繞著宥陽足足繞了一圈,最後在郊外盛家祖墳裡下了土。

喪禮後的第二天,外頭傳來消息,就藩皖西的荊王扯旗起事,直指當今天子篡詔謀位;荊王蓄謀已久,府兵器物都儲備頗豐,一時間,皖地烽火遍起,反旗直指北上京城,是以從京畿到金陵的水陸路俱已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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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8:06

第75回

長梧和允兒回來時,看見明蘭好端端的坐在軟榻上清點財物,丹橘坐在一旁,溫順的剝著橘子,然後一瓣一瓣的往她嘴裡塞,小桃和綠枝對面坐著,對著賬本,一個朗聲念,一個揮筆勾,窗外天光水清,風景極好。

小夫妻倆看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明蘭很鎮定的匯報經過:收拾東西,賊來了,跳水了,漕幫趕到,賊跑了,她們又回船上了。

簡單扼要,明確概括;明蘭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長柏哥哥的風範了。

小夫妻倆好生歉疚,遂化歉意為動力,他們知道事情厲害,如不妥當處理,定會累及家族,便迅速行動起來;允兒到底是康姨媽的女兒,發落起來手起刀落,一點也不手軟,把一干僕婦安頓的妥妥噹噹,該封口的絕不會漏出一句來,待到上岸時,一切都風平浪靜。

長松早已得信,率一眾家僕在碼頭上等候,兄弟相見分外親熱,允兒強撐著痠軟的後腰也說了幾句,然後被細心的婆子扶進一頂藍油布綴靛紅尼的車轎裡,明蘭本也想跟著進去,卻被婆子扶進了後一輛車中,一進去,只見品蘭正笑吟吟的捧著一個八寶果盒等自己。

兩年未見,品蘭面龐秀麗許多,身段也展開了,這兩年李氏拘她越發緊了,成果顯著,舉止已不復當年浮躁跳脫,頗有些大姑娘的樣子了。

品蘭早想念的明蘭狠了,知道今日明蘭要到,心裡貓抓似的撓了半天,苦苦哀求了半日,才求得母親和嫂子點頭叫大哥帶著自己一道來接人。

小姐妹倆素來相投,一見面就摟著扯擰成一團,你扭我一把臉,我捏你一下膀子,嘻嘻哈哈鬧了好一會兒,直到外頭侍候的媽媽不悅的重咳了一聲,她們才消停些。

「死丫頭,姐姐可想死你了!」品蘭貼著明蘭的胳膊,滿臉笑紅;明蘭被扯的頭髮都亂了,正努力抽手出來攏頭髮,用力甩手道:「你少咒我死!」

品蘭惡狠狠的一齜牙,撲上去又是一陣揉搓,明蘭技不如人,雙手投降。

「大老太太怎麼樣了?」小姐妹倆靜下來後,明蘭忙問起來,品蘭臉色黯淡:「上個月原本好些了的,誰知天一入寒,又不成了,這幾日只昏昏沈沈的,連整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大夫說,說怕是就這幾天了。」

車廂內一陣沈默,明蘭拍著品蘭的手安慰了好一會兒,又問及自己祖母,品蘭扯出笑臉來:「多虧了二老太太,常說些老日子的趣事,祖母方覺著好些;有時三老太爺上門來尋事,二老太太往那兒一坐,三房的就老實了。」

「怎麼個老實法?」明蘭興致勃勃的問道。

品蘭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的如說書先生般拍了下案幾,繪聲繪色的學起來——

三老太爺:大侄子,當初老太公過世時可把五萬兩銀子存在大房了,這會兒該分分了吧。

盛維:這事兒……沒聽說呀。

三老太爺:你小子想賴!敢對叔叔無禮,我這兒可還留著當年老太公的手記呢!

盛老太太:哦,是有這事兒,不過那年三叔要給翠仙樓的頭牌姐兒贖身,不是預支了去麼,當初經手的崔家老太爺應還留著當年的檔記呢,回頭我去封信取來就是了……怎麼,你橫眉毛豎眼睛的,還想對嫂子無禮?!

三老太爺:……

盛老太太:真說起來,當初三叔缺銀子,便把我們二房那一份也支了去,我這兒可還存著三叔您的借條呢,如今咱們都老了,也該說說何時還了吧。
三老太爺:今兒日頭不錯大家早些回家注意休息天黑了別忘收衣服那啥我們先走了哈。

品蘭和明蘭笑的東倒西歪,伏在案幾上直樂的發抖。

說起來,三老太爺著實是個妙人,他雖然一直不成器,但卻很懂得見好就收,見風使舵,以至於一直都沒和大房二房徹底翻臉,時不時的弄些銀子,打些秋風就知足了。

盛維很聰明,做生意要的就是和氣生財,是以他從不和長輩鬧口角,三老太爺還能活多久,待他死了,盛維既是長房長子又是族長,族裡基本可以說了算的,那時三房若還不能自己爭氣起來,整日鬧的雞飛狗跳,那長房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

車行了一個多時辰,眼看就要進鎮了,長松叫停了車馬,在村口略作歇息,車伕飲馬檢修軲轆輪轍,丫鬟婆子服侍奶奶姑娘們盥洗小解,明蘭和品蘭完事後,被快快趕回了馬車;一上車,品蘭就異常興奮的扒著車窗口,掀開一線簾子來看,明蘭奇道:「看什麼呢?」

「適才下去時,我瞧見了老熟人……啊,來了,來了,快來看!」品蘭往後連連招手,明蘭疑惑著也趴過去看,順著品蘭的指向,看見村口那邊,一棵大槐樹下站著幾個人,明蘭輕輕『啊』了一聲。

——的確是老熟人。

一身狼狽的孫志高蹲在地上,抱著腦袋瑟瑟發抖,身上的長衫已然處處髒漬,旁邊站了一個身材高壯的婦人,手握著一根大棒,孫母在一旁指著叫罵:「哪來的婆娘?這麼霸道,男人去外頭喝壺小酒,你竟敢打男人?!瞧把我兒打的!」

那婦人高聲道:「打的就是他!」神色如常。

孫母大怒,撲上去就要捶打那婦人,那婦人一個閃身躲開了,孫母重重摔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那婦人哈哈大笑,孫母索性躺在地上,大罵道:「你個作死的寡婦,自打入了我家的門,三天兩頭氣婆婆,捶男人,天下哪有你這樣做媳婦的!見婆婆跌倒,也就看著?」

寡婦摔了棒子,毫不在意的笑道:「婆婆,我以前是個寡婦,可如今已嫁了你兒子,您老還整日寡婦長寡婦短的,莫不是咒你兒子?」

旁邊圍觀的村民都笑起來,指指點點。

寡婦臉盤闊大,門牙聳出,生的頗為彪悍,她當著一眾村民,大聲道:「我雖是寡婦再嫁,但當日嫁過來時,也是帶足了嫁資的,現下住的屋子,耕種的田地,哪樣不是我出的?婆婆你白吃閒飯不要緊,好歹管一管兒子,他一個秀才,要麼好好讀書考功名去,要麼開個私塾掙些束修,整日的東跑西竄,一忽兒與人飲酒作樂,一忽兒領上一群狐朋狗友來胡吃一頓,凡事不理,我若不管著他些!回頭又要賣屋賣地,婆婆莫非打主意待把我的嫁妝敗光了後,再去尋一門親事來?」

周圍村民都知道孫家的事,聽了無不大笑,有些好事的還說兩句風涼話,孫母見無人幫她,便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大夥兒聽聽呀,這哪是媳婦說的話,自來媳婦都要服侍著婆婆,討婆婆歡心的,哪有這般忤逆的?!還叫我幹活,做著做那的,累得半死,我不活了,不活了……」

有幾個村裡的老頭大叔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句嘴,說笑話道:「這麼凶的媳婦,休了不就是了,怎可這般待婆婆?」

寡婦臉色一黑,凶悍的瞪過去,尖聲道:「我已是第二次嫁男人了,倘若誰叫**子不好過,我就死到他家裡去,放火上吊,誰也別想好過!」

那些男人立刻閉嘴了,寡婦看著孫母,大聲奚落道:「婆婆,你還當自己是什麼富貴老太太呀,一大家子人守著十幾畝田過日子,村裡哪家老太太不幫著做些活兒,我不過叫你看著後院的雞鴨,一不動手二不彎腰的你這還叫累!想過好日子,別休了你原先那財神媳婦呀!既有種休了人家,還舔著臉去想找人家回頭,你別臊人了!」

孫母想起淑蘭在時過的好日子,一口氣被噎住了。

寡婦對著周圍眾人,又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媽大嬸不知道,我這婆婆最是糊塗,先頭我男人娶過一個再好不過的媳婦,人家也是銀子宅子田地下人陪嫁過來的,那媳婦半夜送茶,三更捶腿的,就差沒把我婆婆當王母娘娘來伺候了,誰知我婆婆還是不喜歡,整日欺負媳婦,最後終把人家趕走了!這樣好的媳婦,我婆婆不喜歡,偏喜歡一個腌臢地方來的窯姐兒,叫那賤|貨兩句話哄過,就當了親閨女般!後來那窯姐兒給我男人戴了頂綠帽子不說,還生了個野種,末了,還跟奸|夫捲了銀錢跑了!我說婆婆呀,你這老毛病怎麼還不改一改,自古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瞧我不順眼,難不成又想尋個嘴甜的窯姐兒來做媳婦?」

寡婦人雖粗笨高大,嘴巴卻極為利落,一番話說下來,圍觀的村民哄然大笑,一些婦人幾乎笑破了肚皮,再也沒有幫孫母的,孫母氣的渾身發抖,一下子撲到孫志高身上,一邊捶打兒子一邊哭叫道:「你眼睜睜的瞧著老娘受媳婦欺負也不出來管一管!我白生了你啊!」

孫志高抖起膽子,指著寡婦道:「百善孝為首,你怎可這般氣婆母?還敢與婆母頂嘴,當初我連那般好門第的都敢休,道我不敢休了你麼!」

孫母來了精神,也慫恿道:「對!休了她,咱們再找好的來!」

寡婦大笑三聲,冷下臉來,高聲大罵道:「尋好的?你別做白日夢了!當初你們母子倆傾家蕩產,無處容身,若不是我嫁過來,立時就要挨餓受凍!你兒子是個不能生崽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念兩句酸詩,還尋花問柳,你真當你自己是甘羅潘安哪,我若不是再嫁,鬼才跟你!連個兒子也生不出來,還得往族裡過繼,我還不知道下半輩子靠得住靠不住呢!休了我可以,當初我可是在耆老裡正那裡寫清了文書的,宅子田地我都要收回來!」

孫志高氣的滿臉通紅,羞憤難當,孫母心疼兒子,見周圍的村民都嬉笑打趣,拿古怪的眼神看自己母子,又羞又惱道:「你個女人家的,好沒羞沒臊,這種事也是外頭混說的麼?」

寡婦昂首道:「你兒子以前那些妾室一個都生不出來,好容易那窯姐兒生了一個,還是個野種!還有,你前頭那媳婦改嫁後,如今一個接一個生兒子呢!咱們還是先說清楚的好,讓大夥兒作個見證,回頭你又拿『無出』的罪名給我安上,想要休了我,我可不依!」

話說,淑蘭似乎想要一雪前恥,改嫁後小宇宙爆發,噹噹噹當,兩年生了兩對雙胞胎,三兒一女,如今正坐著月子,夫家從族中人丁單薄的家庭一躍發達為人丁興旺,公婆倆一改當初有些不滿她再嫁之身的態度,一看見媳婦就眉開眼笑。

孫母氣的發瘋,提起地上的大棒子,用力朝寡婦身上打去,那寡婦側身一閃,一把抓住孫母,把掄她推開,奪過棒子來,一下一下的朝孫志高身上揮去,嘴裡大罵道:「你個窩囊廢!敢出去喝酒尋花,敢亂使銀子,亂交狐朋狗友,不給我好好在家呆著!」

打的孫志高嗷嗷直叫,滿地跳著躲避,寡婦神勇無敵,擰著他耳朵,邊打邊罵,孫母爬起來想救兒子,卻又推搡不過,三人立刻扭打成一團,周圍村民樂哈哈的看著笑話。

明蘭看著孫志高潦倒昏聵的樣子,哪裡還有半分當初趾高氣揚的傲慢才子模樣,孫母一身的粗布衣裳,竟叫明蘭想起當初她滿頭金釵玉簪,綾羅綢緞,坐在盛家正堂上,當著李氏的面奚落淑蘭的樣子來;真是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呀。

不一會兒,馬車便要開動,長松知道前頭是孫氏母子在鬧騰,怕他們又纏上來,便繞開了走另一條路,品蘭扒著窗口看的依依不捨,直到看不見了才放下簾子;轉過身來坐好,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長長呼了一口氣。

明蘭瞧她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笑著吐槽道:「這下心裡快活了?」

品蘭過癮的晃了晃腦袋,一臉的神清氣爽:「止疼消病,延年益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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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7:41

第74回

夜風冷清,明蘭打了個小小的噴嚏,那個大熊般的男子正捂著一壺酒給那水性極好的女子喝,那女子見明蘭瑟縮的樣子,便遞過一個小杯子來,順著清冷的江風,明蘭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那女子笑道:「不嫌棄的話,喝些暖暖身子。

明蘭立刻擡頭去看顧廷燁——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顧廷燁見明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過來,心裡一陣舒服,便微微點頭;明蘭這才從棉被粽子裡伸出一隻小拳頭,接過酒杯,一翻手腕,一仰而盡,把酒杯還回去,爽朗道:「多謝。」

酒味醇厚,一股暖氣立刻從身體裡冒起來。

那女子和船上其餘幾個男子都似有略略吃驚,他們素日也見過高門大戶出來的小姐,個個嬌貴矜持,沒想這女孩漂亮嬌嫩的像個娃娃,卻一派風光月霽,沒半分扭捏做作;那大熊男子首先翹起大拇哥,粗著嗓門讚道:「大侄女兒真爽快!」

那女子也微笑著自我介紹道:「姑娘莫見怪,我當家的素來在江湖上混飯吃,沒什麼規矩;我叫車三娘。」

明蘭這才仔細打量這女子,只見她大約十歲,面盤微黑,大眼大嘴,生的頗為靈動俏麗,她指著船上的人一一介紹:那大熊般的男子是她丈夫,名叫石鏗,旁邊一個微矮些的壯實男孩叫石鏘,是他弟弟;站在船頭的一個白面清秀少年叫于文龍,他們都是漕幫的;顧廷燁身邊還站了個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直笑眯眯的,叫公孫白石,後頭一個與他頗像的少年,一臉機警乖覺,叫公孫猛,二人是叔侄。

明蘭努力從棉被粽子裡伸出另一隻小手,然後握成一對白胖小饅頭來朝眾人拱了拱,很客氣道:「雖從未聽說,但久仰久仰。」

石氏兄弟性子憨,估計沒聽懂,還很熱情的回拱手;車三娘和公孫叔侄則忍俊不禁,於文龍偷眼看了眼明蘭,只覺得她眉目如畫,明媚難言,他面上一紅,低下頭去;顧廷燁回過頭來,沒什麼表情,但漫天星斗都沒他的眸子亮。

這時又一艘小船駛過來,除了石家兄弟,其餘人都跳了上去,車三娘坐到明蘭身邊,笑道:「你家的船這會兒當是干淨了,咱們先回去,你好換身衣裳,他們去收拾剩下的蟊賊,幫裡的兄弟們水性好的很,保準把你的丫頭們都找回來。」

明蘭連連謝過,儘管她心裡很納悶,什麼時候漕幫變成水上治安隊了。

此時江上打鬥漸止,石氏兄弟一前一後護著小舟,車三娘緊緊摟著明蘭,四下戒備,明蘭眼看著漸漸駛向自家大船,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顧廷燁一腳踏在船頭,手持一張大弓,彎弓搭箭,屈猿臂挺蜂腰,嗖嗖幾箭下去,江面上浮動的幾處立刻冒出血水來,周圍幾條漢子也照樣射起箭來,至於原本就在江面上的人頭,更成了活動靶子。

淡淡月光下,顧廷燁面色陰翳,高大的身子俯視著江面上浮起來一具具屍體,但見有哀嚎掙扎的,一箭下去補了性命,一派鷹視狼顧,滿眼殺氣嗜血,明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石氏兄弟操舟頗為嫻熟,也不見水波如何拍動,小舟卻行駛如飛,輕啟緩聲的朝大船去了,一路上明蘭與車三娘閒來嘮嗑,江湖女子十分豪邁直爽,明蘭幾句話下來,就問出了些信息,頓時嚇了一跳,石鏗的竟是新上任的漕幫副幫主,適才見他對顧廷燁滿口『大哥』的叫著,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江湖漢子呢。

明蘭呆呆嘆了口氣,輕聲道:「石幫主替我撐船,今日這遭劫的可不虧了。」車三娘閃著一雙火辣的大眼睛,笑道:「你倒是不推辭兩下。」明蘭攤著雙手,很老實的回答:「我又不會駕船,推辭掉了,哪個來撐篙?算了,還是把臉皮裝厚些罷。」

車三娘笑的花枝亂顫,輕輕拍打了明蘭兩下。

盛家的大船並未受許多損毀,明蘭一上去就瞧見呆小桃站在船舷上左顧右盼,旁邊是急的臉色發青的丹橘,明蘭瞠目,只由得這兩個丫頭撲到自己身上又哭又笑,待進了廂房,明蘭才急急問道:「你們怎麼還在船上?沒有……事?」說著上下打量她們倆,只見她們紋絲未傷,大為奇怪。

小桃十分得意,道:「帶著丹橘姐姐,怎遊的快?於是我帶著她憋氣,躲到船底下去了,隔一會兒換個氣,那夥水賊忙著追別人,也沒來管船底,天又黑,沒人注意;本來想遊過對岸去的,誰知來了一群人,把船上的水賊都打跑了,咱們索性又回來了。」

明蘭看著小桃,久久不語,暗嘆:這才是大智大勇呀!

丹橘服侍明蘭裡裡外外換了一身乾淨衣裳,給拿了干帕子給明蘭揩乾頭髮,簡單綰了纂兒;那車三娘身段比明蘭大些,小桃便去找了一身允兒的衣裳去給她換;隨後明蘭找人來清點船上人數,盛家的一眾僕婦護衛大都安好,統共死了兩個船伕,傷了大約七八個,明蘭叫丹橘記下了人名,回頭好撫卹。

接著兩個家丁捉著三個婆子進來,一把摔在地上,丹橘看見她們就恨的咬牙切齒:「姑娘,就是她們三個告了咱們的秘!」

明蘭端坐在上方,側眼看著案幾旁擺放著倉促找來的油燈,幽幽暗暗的照得屋裡一切都有些鬼蜮,她低頭撫摸著自己身上微凸的妝花絲絨褙子,涼涼滑滑的觸感,上好的江南錦織,下面跪著的三個婆子頭髮散亂,不住磕頭痛苦,滿臉都是涕淚。

明蘭靜靜道:「那會兒,是怎麼個情形?」

其中一個婆子看了看旁邊兩個,大著膽子申辯道:「姑娘明鑑,那些賊人拿住了我等,卻尋摸不出財物來,惱怒之下便要砍殺我等!老婆子委實怕極了,才說了……姑娘,咱們真不是有心賣主的,姑娘!饒命呀!」

說著三個婆子不斷哀求,連連討饒,一旁的家丁惱怒的踢了她們幾腳,丹橘想起適才的驚恐,心中也是憤怒不已,大聲道:「為主子送命也是值當的,不然白花花的銀子供著你們這些媽媽作甚?我早去問過了,那會兒賊人不過是打殺了幾下,你們只消照著姑娘說的,直指主子們已帶著財物乘小舟去了對岸,此船已空不就成了?不過是自己怕死,慌張之下才什麼都說了的,險些累了姑娘性命!」

明蘭面無表情,低著頭繼續撫弄衣料上的花紋,慢慢擡起頭,嘆息道:「罷了,你們把她們三個看管起來,待回了宥陽,我請老太太發放你們了罷。」三個婆子還待求饒,明蘭疲倦的揮揮手,直道:「你們驚恐之下做錯的事,也算情有可原;可是,你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我不罰你們,卻也不能留你們了。」

說完,便叫人把三個婆子押了出去,這時正好車三娘進來,瞧見這一幕,便笑道:「大侄女兒實在厚道,這事兒要是出在咱們幫裡,出賣兄弟,洩露機要,立時便要開堂口,在關二爺面前三刀六個洞!」

丹橘本來還在忿忿的,聽見這句話遲疑了下:「這麼……厲害?」跟在車三娘後頭進來的小桃連忙接上:「姐姐又心軟了,適才你嗆水的時候,咳的幾乎斷了氣,那時也發狠說要厲害的懲治一番呢!敢情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明蘭看著丹橘訕訕的樣子,一本正經的對著丹橘和小桃道:「所以,這件事告訴我們,不是好漢的,不要混幫派;凡是幫派裡的,那都是豪傑英雄!」順便拍馬,不費力氣。

車三娘撲哧就笑了出來,拉著明蘭的手親熱道:「大侄女兒真真是個妙人喲!三娘我走南闖北的,不是沒見過大家出來的小姐,可沒見過大侄女這般有趣的!」

明蘭紅著臉說了幾句『哪裡哪裡』之類的。

過不多會兒,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石鏗頓頓的走了進來,剛一瞧見車三娘身上靛藍色寶相花纏枝銀絲紋的刻絲褙子,久眼前一亮,笑道:「三娘,你這身可真好看!顯得你也不黑了,人也苗條了!」

明蘭長大了嘴,這傢夥也太不會說話了,回去定被老婆罰跪搓衣板,誰知車三娘也不生氣,笑呵呵道:「是這衣裳好,人要衣裝嘛!」石鏗扯著妻子看來看去,連連點頭道:「回頭咱去天衣閣做衣裳!不就是銀子嘛。」車三娘笑盈盈的讚好。

明蘭見他們夫妻說的差不多了,恭敬的站起來,正聲道:「今夜若非賢伉儷及幫裡眾好漢搭救,明蘭和這些女孩們怕是難說了,大恩大德,不敢言謝,請受明蘭一拜!」說著斂衽下福,垂膝幾乎到地,小桃和丹橘也連忙拜倒。

石氏夫婦連忙去扶他們,石鏗還連聲道:「不當事的,不當事的,大哥的侄女兒,便我自家侄女兒,如何能不救!」

明蘭再三拜謝,這才肯起身;車三娘生怕明蘭再謝,趕緊岔開話題,問道:「當家的,阿弟呢?」石鏗道:「我叫他在外頭幫忙,那些外傷他最拿手的。」

此時船上正忙,明蘭叫丹橘出去,指揮僕婦們整理被翻的稀巴亂的各個廂房,小桃去找柴草來燒水煮茶,然後請了石氏夫婦坐下閒聊。

明蘭說話風趣,態度爽朗,語氣又謙和有禮,石氏夫婦很是放鬆,不一會兒便聊開了。

石鏗本是江湖子弟,父執輩都是在碼頭上撈飯吃的,車三娘原是海邊漁姑,後家鄉遭了難,便隨著師傅出來賣解,後結識了石鏗,便結為夫婦;明蘭聽他們說起江湖上的趣事也十分新奇,聽的津津有味,待小桃端了茶水點心上來,石鏗潤潤嗓子接著說。

大約兩年前,他們認識了離家出走的顧廷燁,一見如故,便結了兄弟;石鏗對顧廷燁的身手和人品讚不絕口,繪聲繪色的講述了顧廷燁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幫助自己的叔父得了幫主之位,直說的口沫橫飛;石氏夫婦粗中有細,除了些要緊的幫務,大都說的很敞快。

「…哎,大哥的日子過的也忒苦了,他便是不當侯府公子,如今也要銀子有銀子,要名聲有名聲了,何必還……」石鏗開始嘆氣,「照我說呀,曼娘嫂子就不錯了,大老遠的跟來,肯跟著大哥吃苦,對我們一眾弟兄都和氣熱心,處處照顧著,偏大哥從不理她,寧肯自己在外頭風餐露宿的!」

車三娘皺起眉頭,連忙推了丈夫一把,制止道:「你別胡說!」不安的看了看明蘭,似乎擔心丈夫說漏了嘴,明蘭興味道:「曼娘也來了?她不是在京城嗎,孩子帶來了嗎?」

石鏗見明蘭也知道,橫了妻子一眼,放心道:「瞧,大侄女兒也知道吧。」然後咧著大嘴對明蘭道:「大侄女兒,你可知曉為何大哥那般嫌惡曼娘嫂子呀?」

明蘭低著頭,沈吟片刻,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她……做錯了事。」

車三娘眼光一閃,心裡似乎瞭然,那石鏗卻不以為然,還嘮叨著:「可大哥風裡來雨裡去的,總得有個女人照顧呀,我瞧著那曼娘嫂子挺好的,大哥就給她個名分唄,大哥他大哥說的親就好麼,不也黃了……」

車三娘用力捅了丈夫一把,厲聲喝道:「你個渾漢子,知道什麼?!大哥屋裡的事兒你少摻和,你上回喊了她聲『嫂子』,大哥半年都沒與你說話!你忘了?大哥最恨她黏著,你還跟著起鬨!」石鏗聞言,大熊一樣的身子縮了縮,搖頭不言語了。

車三娘恨鐵不成鋼的戳了下丈夫,輕罵道:「你就是嘴上沒個把門的,一興頭起來,什麼都敢說!」轉頭對明蘭笑道,「大侄女兒,你可別聽他瞎扯。」

明蘭淺淺微笑著,好言安慰道:「無妨的。二表叔說的那門親事是不是贛南慶城的彭家?」這一年來,為了給先帝守孝,京城中禁絕了大部分娛樂活動,休閒生活異常空虛的結果是,八卦閒聊產業欣欣向榮,明蘭試探著問道:「親事沒說成嗎?」

車三娘惴惴的看了眼明蘭,見她一臉和善,便嘆息著低聲道:「大哥的那位侯爺兄長給說的親,咱們去打聽了,彭家雖說門戶不大,但那家小姐倒溫順嫻雅,誰知……哼!」三娘冷哼了聲,繼續道,「那彭家也忒氣人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居然,居然…想弄個旁支的庶女來抵數,當咱們大哥娶不著婆姨,要他們可憐麼?!」

贛南慶城的彭家原是錦鄉侯的後裔,太宗武皇帝時壞了事,被褫爵抄家,全族發還原籍,先帝即位後雖沒起復他家爵位,倒也給了些賞賜;家族一直賣力鑽營,可後來錦鄉侯的爵位還是給了新貴,他家終究起復無望,但彭家與京中權爵到底有些老姻親,加之家中又有子弟當著差,也沒有沒落;但說起權勢來,還不如盛紘,下可監察百官,上可直達天聽。

顧廷燁的婚姻線也未免太坎坷了些,明蘭聽了後,沈吟不語,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石鏗不解,大嗓門的叫起來:「大侄女兒,你倒是說話呀?」

明蘭本不想說,但石氏夫婦都是直腸子的人,一個勁兒的催逼,明蘭又不願意違心而言,只好斟酌著語句,慢慢道:「彭家想找旁的姑娘來抵數,這確是欺人了,不過他們不答應婚事,倒也情有可原。」

石鏗臉色漲的通紅,粗著脖子立刻就要反駁:「大侄女兒這話怎麼說的?我大哥他……哎喲,你幹什麼?」三娘一腳踹過去,石鏗痛呼著彎腰去撫小腿,卻見到門口站了一個高健挺拔的身影,一臉大鬍子的顧廷燁不知何時已經來了。

車三娘已經惴惴的站起來,石鏗呵呵乾笑幾聲走到顧廷燁身邊噓寒問暖道:「大哥回來了,那夥蟊賊定是收拾乾淨了,可真快呢。」車三娘連忙接上:「那是自然,有大哥出馬,什麼事兒成不了?!」

夫妻倆一搭一唱,恭維十分賣力,想要掩飾適才背後說人閒話恰好被撞個正著的困窘,明蘭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老實的站在一旁,湊趣的傻笑兩聲。

顧廷燁靜靜掃了石氏夫婦一遍,他們倆立刻額頭冒出絲絲冷汗,顧廷燁也不說話,雙手負背的慢慢走進來,沈聲道:「外頭沒事了,你們趕緊起程罷;我交代兩句就來。」

石氏夫婦似乎十分敬畏顧廷燁,一聽見這句話就匆匆向明蘭道了個別走出房門,然後屋裡就剩下尷尬的明蘭和一臉大鬍子的她二表叔。

顧廷燁找了把靠門的椅子,姿態沈穩的坐下,距離那一頭的明蘭足有十步遠,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坐。」明蘭立刻乖乖坐好,等候領導指示。

顧廷燁語氣和善,緩緩道:「兩件事。第一,今夜你落水的事外頭不會有人知道,你自家僕婦回去後自己料理,其餘見過你的人,我會辦好。」

明蘭猛然擡頭,目中儘是欣喜,嘴角綻出雋好的淡粉色,雪白的皮膚上跳出兩顆小小的梨渦,甜的像六月裡的槐花糖;顧廷燁嘴角歪了歪,不過有一把大鬍子的掩飾,誰也不知道,他接著道:「…第二,不要與任何人提及我的事,只說是漕幫率眾來搭救即可。」

明蘭連連點頭,不論石鏗對顧廷燁在江湖上的成就多麼推崇,江湖就是江湖,在廟堂朝宇上的達官貴人看來,這些於市井混飯吃的不過都是下九流,不是為權貴所驅使,看家護院,就是充當背後勢力的馬前卒,拼打喊殺。

侯府公子成了江湖大哥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紅花會扛把子陳家洛在江湖上再威風赫赫,可對世代清貴顯赫的海寧陳家而言,他也只是個不長進的敗家子,還豬腦袋的學人家造反,提都不願提。

「二表叔放心!」明蘭立刻表決心,只差沒拍胸膛,「除了在小舟上喊過您一聲,之後我並未提起您半句,絕不會有人知曉。」

顧廷燁滿意的點點頭。

然後屋內一陣相顧無言,明蘭看看坐著不動的顧廷燁,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呆呆去看身旁的那盞油燈,一豆燈光,微微發黃,只焰尖的簇頭帶著些淡青色的暈光,似一彎女孩的蹙起的眉尖,這時,顧廷燁忽然開口了,十分突兀的半截話:「……為何情有可原?」

很奇怪的,明蘭似乎早知道他會忍不住問這句話,他還是他,不論是鮮衣怒馬的京城浪蕩兒,還是落拓江湖的王孫公子,依舊是在襄陽侯府裡那副追根究底的脾氣。

明蘭早準備好了一肚皮的回話,保管讓人聽了身心舒暢眉開眼笑,正要開口忽悠,誰知顧廷燁搶在前頭,輕輕加了一句:「你若還唸著我的幾分好處,便說實話罷,敷衍的廢話我聽了二十年了。」

被濃密大鬍子掩蓋的面龐,沈鬱如深夜的江水,雙目微側,竟然隱隱透著些許慘淡。

明蘭噎住了一口氣,準備好的腹稿被打斷,犯難的不斷撥弄袖口的繡花紋路,從顧廷燁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瞧見她一截小巧白皙的脖子,潤白如嫩藕般,昏暗燈光下,近乎半透明皮膚下,幾條孱弱的青色血管柔軟稚**孩忽然開口了,聲音卻異常清冷:「二表叔,當初您幾次誠懇求娶余家大姐姐,到底是為什麼?京城裡並非沒有其他淑女了吧。」

顧廷燁愣了愣,沒想到明蘭會突然問這個,沒等他回答,明蘭自顧自的說下去:「那是因為余家大姐姐素來溫順賢惠,謙恭儉讓,事事願以家人為重,這樣一個妻子,定能容忍曼娘,善待庶子庶女吧。」——還有的是,余夫人是繼室,未必會全心護著繼女。

聽著明蘭悠悠然道明他當初的用心,顧廷燁一陣沈默,明蘭微微側揚起頭:「女人家困在內宅的一畝三分田裡,整日琢磨的就是這個,這點道理連我都能明白,何況旁人?」明蘭輕笑了聲,「這樣一來,真心疼愛閨女的爹娘如何肯?如果不深知二表叔的為人,卻還上趕著,歡天喜地著,願和您結親,那般反倒要疑心人家是否別有所圖了。」

明蘭的話點到即止,以顧廷燁的聰明何嘗不知道,他前有浪蕩的惡名在外,後有不孝不義的劣跡,還想找個能寬容外室庶子的好妻子,憑什麼?!真心為女兒著想的人家都不會要他,要他的不過是奔著他的身份家族,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權勢地位。

明蘭看著顧廷燁低沈的面龐,猶豫了下,輕聲道:「恕明蘭僭越,二表叔您為何不索性娶了曼娘呢?你們到底多年情分,且又有兒女。」顧廷燁輕哼了聲,冷笑道:「盛大人家教果然好,女兒這般寬和厚道。」

明蘭能聽出其中的諷刺之意,卻正色道:「不計曼娘先前做過什麼,她到底對二表叔一片真心,一不圖財二不圖勢,為的不過是您這個人;這已比許多人好的多了。」

顧廷燁失笑了下:「你變的倒快。」明蘭直言道:「以前二表叔依仗的是寧遠侯府,受之以惠,自要遵從侯府的規矩來,可如今二表叔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自可娶心愛的女子,又何必受人掣肘呢?」

顧廷燁神情冷峻,依舊緩緩的搖頭,明蘭興味的凝視著他,心裡浮出幾絲諷刺:——這個男人,表面上再怎麼張揚叛逆,骨子裡依舊是個王孫公子,這種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尊貴早已刻進他的血管裡,一個賤籍戲子出身的女子,他願意寵愛,願意包養,卻還是不願託付中饋,他還是希望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淑女,找一個淑雅嫻靜的妻子,能識大體,能相夫教子,能拿得出手。

明蘭心裡覺得有趣,涼涼道:「二表叔,您雖瞧著一身反骨,滿京城裡最瞧不上世俗規矩,其實骨子裡卻是個最規矩不過的。」——他倒是始終頭腦清醒,不似別的公子哥兒,一被迷昏了頭,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顧廷燁擡眼,只見明蘭眼中隱露的諷刺,他微微一眯眼睛,還未等明蘭再度開口,他便乾脆的擡了擡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直言道:「不必說了,曼娘心術已壞。」

電光火石間,明蘭腦中一閃,脫口而出道:「莫非余家二姐姐的死與她有干?」

話一說完,她立刻後悔了,忙不叠的掩住自己的嘴,在法院工作就是這個不好,時時處處從人家話裡尋找疑點和破綻,一經找到便立刻提出來;人家的陰私如何可以亂說。

顧廷燁的聲音冰冷的像明蘭適才泡過的江水,直凍透了四肢,他威嚴的逼視著明蘭,一字一句道:「你再這般不知死活,遲早送了小命!」明蘭低著頭,悶悶道歉:「對不住。」

顧廷燁起身而立,轉身就要走,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了腳步,轉回頭來瞧著明蘭。

「也奉送你一句。」顧廷燁語帶戲謔,冷笑道:「你的一舉一動雖瞧著再規矩不過了,其實骨子裡卻嗤之以鼻,平日還能裝的似模似樣,可一有變故,立時便露了馬腳!只盼著你能裝一輩子,莫教人揭穿了!」說完,大步流星,轉身離去。

半敞的門,只留下一股子冰冷的穿堂風,門外,夜色漸退,天光緩緩泛青,水面盡處透著一抹微弱的淺紅光澤,和灰暗的雲彩交糅起來,雜成斑駁的淺彩。

明蘭站在當地,久久無語。

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這個要命的毛病,從小出生成長的平淡簡單,天生膽小安耽,可腔子裡偏又藏了一小撮熱血,也想見義勇為一把,也想拔刀相助的充一回英雄。

所以她才會吃飽了撐著去支邊,所以才會狗拿耗子的去替嫣然出頭,所以才會不知死活的留在船上善後,做出種種爛尾的白癡事來。

姚爸爸曾護短的安慰女兒:不犯錯誤的人生不是人生,沒有遺憾的回憶沒多大意思,漫長的一生中,隨著自己性子做些無傷大雅的傻事,其實很有意義。

明蘭頹喪的低頭:老爹呀,她都因公殉職了,那還算是小傻事嗎;下一次再犯錯還不知道怎麼樣呢,還是都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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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7:15

第73回

明蘭連忙去開窗,擡眼望去,只見遠方某處火光衝天,似是其中一艘大船著了火,其間人影閃動,隱約能看見一個個人掉下水去;順著風水聲,明蘭隱隱聽到一陣陣叫喊聲和打鬥聲,長棟趴著窗,小臉兒慘自;這時船舷上也響起尖銳的呼哨聲,似是放哨的船伕在示警。

不一會兒,船上的人都醒過來,明蘭一邊把丹橘叫醒,叫她把其他女孩叫起來,一邊拉著長棟去尋長梧,一路上船伕丫鬟婆子都趴在船舷上張望,人人俱是神色慌張,明蘭不去看他們,只一路衝到長梧艙內,只見允兒嚇的臉色蒼白,只捧著微隆起的肚子坐在那裡;她一看見明蘭,連忙拽著她的手道:「你兄長去外頭查看了,我剛叫了人去尋你們;菩薩保佑,大家沒事才好!」

明蘭不知道外頭出了什麼事,也只好坐到允兒舟邊,長棟伸頭伸腦的想耍出去,被明蘭一巴掌拍了回去。不過一盞茶動夫,長梧氣喘籲籲的回來,道:「是水賊!」眾女眷大驚失色,然後長梧三言兩語把事情交代清楚。

如今眾人行駛的水道叫永通渠,南北向運河的淮陰段,今夜風平浪靜,許多船隻都停泊著歇息,除了盛家這艘,還有兩艘官眷富戶的大船,兩艘護衛船,外加寶昌隆的商船數隻,因都停泊在河中便都在這個葫蘆口的避風處靠了,前後是商船,中間睦護衛船和客船。

待眾人入睡後,一夥水賊趁夜摸上船,首先劫殺了前後幾艘商船,誰知寶昌隆的其中一般船上運的俱是桐油,糾纏打鬥中,幾個商行的小夥計們點燃貨艙,一整艙的油桶炸了開來,整艘船立刻火光熊熊,不但夥計們趁機跳水逃生,也給了其他船隻預了警。

明蘭看允兒嚇的不住哆嗦,拍著她的手安慰道:「嫂子,你莫太憂心了,我瞧這水賊也不甚高明,有經驗的都知道應先打劫客船的,哪會先往貨船上跑呀?這不打草驚…人嘛。」
此言一出,一直繃著臉的長梧忍不住莞爾,讚道:「六妹說的好,正是如此!大約是群散碎螽賊」現正被護衛船纏住了,下邊已經備了舢板,你們收拾一下,到了左岸邊便好了!」

眾女眷頓時神情一鬆。水賊人數並不多,不過勝在『偷襲』二字,且船上狹小,受襲者不便躲避,他們才靛逞兇,永通渠右岸曲折,恰巧成了個避風處,眾船隻便停在此處,而左岸卻是一片廣闊的蘆葦地,那密密叢叢的蘆葦直有一人多高,且那裡直通往最近的淮陰衛所營,若到了左岸上,會有衛所的兵營前來援手不說」來追擊的水賊一分散,便也追趕不及了。

這個時代還投有救生艇的骰念,原本岸上的船家早叫水賊趁夜全制住了,長梧好容易才弄來兩艘小舢板,好在他到底是砍過人的把總,知道些對敵之策,於是一邊叫人收拾著下了大船,一邊叫人將整艘大船每個屋子都點的燈火通明,再叫人來回跑動,顯得船上的人眾十分慌張,而小舢板上則不許點半分火光,在夜色的掩映下,就能無聲無息的上岸。

急忙之下,丫鬟們愈加手忙腳亂,長梧不斷催促,允兒臉色蒼白的嚇人,捂著腹部,面色痛苦,想是動了胎氣,明蘭看了眠數十丈遠的火光處,似乎廝殺正酣,便道:「嫂子不適,待會兒怕更不能動彈了,不若哥哥先護送嫂子和四弟弟過去,我一收拾完即刻趕上。」
這次長梧是回家奔喪的,待大老太太一過世他便要丁憂,是以長梧幾乎將京城這幾年積攢的財物都帶上了,著實不少,沒道理便宜了那夥技術含量不高的蟊賊;明蘭一面指揮幾個丫鬟將輕便的玉瓷古玩和金銀首飾全都收入油布裹制的小囊中,正收拾著,忽聽在船舷放風的綠枝一聲歡呼:「活該!射死他們!」

明蘭連忙撲過去看,只見不遠處幾艘大船的船舷上,一些護衛正張弓搭箭朝水裡射,一陣陣叫罵聲中,還夾雜著慘叫和驚呼聲,明蘭心頭一緊,立刻道:「不好!他們的船被堵住了,便散開人手,從水裡遊過來了!」

女孩們都嚇壞了,明蘭沈吟片刻,擡眼看了下長梧的那艘小船己到了江心,她迅速做出反應,指著面前的女孩們,沈聲喝道:「你們三個把這一層所有艙室的燈都丟進江裡,不許留下半點照明物件,我帶著綠枝去把下一層,小桃和丹橘把這些薄皮小鐵箱拿繩子繫了,小桃水性好,把繩子系到船底,然後把箱子都放到水裡去!完事後到底艙的廚房來匯合!要快!」

「姑娘,為何我們不趕緊上小船走呢?」允兒的一個大丫鬟遲疑的問道。
綠枝瞪著眼睛,怒罵道:「混賬!姑娘讓做就做,廢話什麼!若不是為了你們的主子,我們姑娘早走了!你們還敢囉嗦!」丹橘脾氣溫和,趕緊解釋道:「如今水裡已有了賊人,我們能駛多快,若被追上了,一鑿子就翻了我們的小舢板!」

那女孩立刻紅著臉低下頭去。明蘭也懶得生氣,到底不是自己的隊伍;她立刻跑去外頭船舷上,把那幾個護衛分成四批,分別護著四撥女孩去行動,不一會兒,整艘船立刻變的黑漆漆的,老天爺很給面子,今夜月色無光,伸手不見四指。

明蘭一路奔去,趕緊叫一干僕婦雜役都躲起來,身強力壯的去船舷上迎敵,她自己則直衝廚房,從裡頭翻出許多菜刀尖叉鍋鏟鐵杵,待分頭行動的女孩們來了,都分了些『武器』在她們手裡;小桃分了個鐵鍋,綠枝分到把菜刀,其餘女孩也都拿了。

準備完畢後,明蘭叫護衛們去外頭戒備,再去船底中一個不起眼的艙室躲起來。

在黑暗中,女孩們靜靜等待,只隱約聽見有人嚥唾沫的聲音,這種感覺十分漫長,明蘭知道女孩們都緊張的厲害,便輕輕安慰起大家來:首先,不是所有的水賊都能遊過來的,會被箭射死一些的;其次,這裡共有三艘客船,想必不會全衝到自己這艘船上來,這樣人又少了些;再次,這艘船共有上下兩層共十二間屋子,如果那夥水賊的腦子沒有進水,他們應該會先去摸廂房,這樣又要分散一些人手;還有,水賊是鳧水過來的,身上必沒有火種,船上的燈燭和廚房裡的柴草全都被丟進江裡,他們除非拆船板或門框來點火把,可惜船上的木材早被江水染上了潮氣,並不易點燃,看不清,他們就搜索不明白;最後,這艙室後頭有個艙門,直通江面,原是為了取水倒水方便的,如若情況不妙,立刻跳水便是。

況且那夥水賊不會在船上耽擱很久,見沒有什麼收穫,說不定就換一艘打劫了,大家躲過去便是……這樣一說,女孩們安心了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上面一陣呼喊,兵器碰撞的殺聲頓起,明蘭知道水賊摸上來了,暗暗握緊手中一支鋒利的長簪,女孩們又呼吸急促起來;聽著頂上不斷傳來打鬥聲,還有呼喊著叫救命聲,然後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棍亂腳步聲中,門板被『砰』的一聲踢開了。兩個黑色的人影直衝進來,嘴裡罵罵咧咧的,明蘭早候著了,和對面的丹橘用力一拉地上的繩子,只聽撲通一聲,前頭那個先倒下了,就著外頭的亮光,小桃用盡吃奶的力氣,一鐵鍋砸在那人腦袋上,那賊人哼了一聲,便暈過去了。

第二個賊只踉蹌了一下,見滿屋子的女孩,立刻要叫人,一個丫鬟立刻舉起手中的板凳,用力砸過去,那賊人悶哼一聲,晃了晃,然後另一個丫鬟跳上去撞在他身上,一下把他撲倒在地上,明蘭騰出手來,一個箭步上前,一腳踏在他胸膛上,一簪子下去,直插在那蟊賊的胸口,只見血水撲騰撲騰的冒出來,那蟊賊剛耍慘叫,就被嘴裡塞進一把茅草灰,然後沒頭沒腦的被不知什麼東西亂砸了許多下在頭上,眼睛一翻,便也昏過去了,只空氣中舔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昧。

丹橘忍著噁心,把門板輕輕關上,明蘭指揮女孩們拿出準備好的繩子把兩個半死的蟊賊結實的捆起來,嘴裡都塞住了,不叫發出聲音來;忙完後,屋子裡帶明蘭在內的七個女孩面面相覷,解決了兩個蟊賊後忽覺勇氣大增,彼此目光中的恐懼被沖淡了不少,反有些興奮。頂上一陣吵雜過後,然後一陣寂靜,順著氣孔隱隱聽見『這裡沒有!去別處尋』之類的字句,女孩們臉上露出歡喜之色,正在明蘭也鬆了口氣的當口,忽然上頭傳來一陣粗野的叫聲,聲音尤其宏亮,女孩們細細聽了,竟是:「……這幾個婆娘開口了,快去底艙!說這家小姐還在船上,兄弟快上呀!抓住可賺大發了!還有幾個細皮嫩肉的小丫頭給大夥快活!」

明蘭臉色一白,綠枝那兒已經罵起來了:「她們竟敢出賣姑娘!」明蘭不敢再等了,厲聲對女孩們喝道:「脫掉外衣,快跳水!」

時值冬初,女孩們外頭都穿著厚實的錦緞棉衣,一把扯開後就往水裡跳了,外頭一陣嘻雜的聲音呼喊,腳步聲重重往下而來,眾女孩心慌之下,一股腦兒都跳了下去。

明蘭一入水,只覺得江水刺骨寒冷,好在不是隆冬,耳邊還聽見一陣叫罵聲『不好,有人跳水了!快去捉!』明蘭立刻劃動雙臂,忍著幾乎沁入心臟的寒冷,賣力朝對岸遊去,後頭傳來噗通噗通接連不斷的幾下入水聲,然後一陣女孩的尖叫聲,想是不知哪個被捉住了,明蘭沈下一口氣,沈入水中,儘量不讓腦袋浮出水面。

剛遊了幾下,忽然腰上一緊,後面伸出一條胳膊圈住自己,明蘭大驚失色,立刻伸腿去踹,誰知身後那人身手靈活之極,一翻身來到明蘭身側,雙手扣住明蘭兩條胳膊不知什麼地方,明蘭只覺雙臂一陣痠軟,然後身子叫那人團團圈住,一貼上去,明蘭立刻感覺到身後這個是女子!

那女子雙腳連蹬了幾下,兩人浮出了水面,明蘭迎著冰冷的江風,深吸一口氣,隨即下巴一緊,身後那女子扣著自己的臉扭過去一看,明蘭皮膚吃疼,呲著牙輕『嘶』了聲,然後那女子高聲大喊道:「找到了!就是這個!」聲音中不勝喜悅。

明蘭一得空,立刻雙肘朝後撞去,那女子痛呼一聲,愈發使力,人家到底是有功夫的,拿捏住明蘭的穴位,便把她牢牢的擒住,還笑道:「姑娘別怕,咱們是來救你的!你是盛家六姑娘吧,說的就是嘴角有一對小渦的!……誒!快來,這兒呢!」

那女子說完這句話,還未等明蘭訝異,只聽一陣江水拍動聲,一艘張點著好幾個大燈籠的小船駛了過來,那女子似乎水性極好,一個挺腰舉起,就把明蘭壓到船邊,然後一雙有力的大手,一把把明蘭整個提了上去。

一離開水面,一縷縷刺骨的江風如同針扎般刺入明蘭身上,不過須臾之間,一條厚厚的大棉被臂頭蓋臉的罩了過來,把明蘭上下左右全都包住了,然後水中的女子也爬上船來,隔著水淋淋的頭髮,明蘭依稀看見一個大熊般的男子在給她裹衣裳。

明蘭渾身哆嗦著,迅速擡頭四下看,只見小船被燈籠照的通明,船上站立了幾個男子,正忙碌著把自己裹成個大粽子的男子,身形高大剛健,只著一身黑色的敝舊長袍,一臉絡腮大鬍子覆蓋了三分之二張臉,身上沒有半件飾物,只一雙幽深的俊目似曾相識。

明蘭用力眨了眨眼睛,心裡忽然一陣歡喜,大聲道:「二叔!」

她終於知道在小黑巷子裡碰上一群不懷好意的小流氓時看見警囗察叔叔是怎樣一種心情了,儘管這位警囗察叔叔曾無故罰過她的款。

顧廷燁眸子一亮,鬍子臉上看不出表情來,只聽見他低低道:「你認得出我?」

明蘭覺得很奇怪,此時江面上明明一片嘻雜,叫喊聲,搏擊聲,哀嚎聲,交雜成一片哄鬧,可他開口的那一刻起,她覺得每個字都清晰可聞,明蘭忙道:「自然自然,認不出誰也不能認不出來救命的呀!」

明蘭惦記著丹橘小桃她們,又連忙向顧廷燁身邊湊了湊,白玉般的精緻小臉笑的十分討好乖巧,呵呵懇求道:「二叔,我幾個丫頭還在水裡呢,趕緊幫我撈上來吧,大冷天的,別泡壞了她們!」有事找人幫忙時,明蘭總能表現的特別可愛。

顧廷燁幽黑的眼睛忽然沈了沈,秀長的眼線挑起幾絲薄嗔,宛如隱隱綽綽的湖面上流動著光影,似乎想瞪明蘭一眼,但又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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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6:51

第72回

當晚,明蘭的便宜老爹老娘前來慰問傷員,王氏摸著明蘭的小臉,慈愛的目光幾乎可以滴出水來,只盯的明蘭一陣陣心肝兒發顫,盛紘倒是真的很心疼,溫和的說了好些關懷的話。作為回報,明蘭噙著淚水低聲替墨蘭的行為辯解,一來希望盛紘不要太生氣,二來辯解墨蘭應當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誤會的云云;盛紘十分感動,覺得自己對兒女的教育也不全是失敗的,抖著鬍子誇了明蘭好幾句。

明蘭暗暗懺悔,沒法子,領導就喜歡這種柔弱賢良的調調,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也不知海氏與王氏說了什麼,第二日王氏便託病不起,一應整頓家務都交了海氏,海氏先將當日在暮蒼齋裡推搡過的僕婦都拿了,每人打上二十板子,然後劉昆家的領人衝入他們屋裡一陣搜索,便找出許多金銀細軟,海氏便以貪墨主子財物的罪名要將人送官查辦,下頭人慌了,急忙互相攀附推諉,拔出蘿蔔帶著泥,一下子將林姨娘素日得力要好的管事僕婦都拖了進去,海氏按著輕重,丫鬟配人的配人,發賣的發賣,其餘都攆到莊子裡去。

短短一日功夫,林棲閣便上下換了一撥人,林姨娘原想哭著出來鬧一番,海氏只微笑著說:「原從夏顯家的屋裡也搜出好許不當的物件,可我想著她是姨娘身邊最得力的,便沒下了沒稟太太。」一旁扶著林姨娘的雪娘立刻臉色煞白,直直的跪下了,林姨娘氣的不住發抖,卻也不敢再鬧了。

若眉從外頭打聽來後,都一一稟報了明蘭:「林姨娘那兒只剩下夏顯家的和麻貴家的,餘下的都攆了出去,三爺那兒和四姑娘那兒倒還好,只攆了幾個最牙尖嘴利的可惡丫頭。她們見我去了,都央求我幫著藏些財物,生怕大奶奶一發性,再來搜上一回;我撿著素日老實可信的兩個收了些不打緊的,其餘都不理了;若姑娘覺著不妥,我就還回去。」

明蘭在暖炕上窩著,把胳膊支在炕幾上:「那倒不用,想來大嫂子不會再折騰了。」海氏的目的不過是收攏盛府大權,墨蘭快嫁了,她犯不著得罪,長楓自有爹娘管束,更是輪不到她這個大嫂廢話。

正說著,外頭有人來報,是如蘭身邊的喜鵲,說是明蘭翌日就要啟程了,請明蘭過去一敘,還沒等明蘭開口,若眉忍不住道:「五姑娘好大的架子,給妹子送行,不自己來也就罷了,還叫我們姑娘過去;這是哪裡的規矩?」

喜鵲尷尬道:「我們姑娘……這不是風寒著呢嘛。」話一畢,明蘭以下,若眉,丹橘,燕草都掩口而笑,小桃卻呆呆的,直言道:「既風寒著,怎麼好叫我們姑娘去,若染上了怎辦?這路上最不好有個頭疼腦熱的呀!」

喜鵲甚是為難,她也算機靈,連忙湊到明蘭耳邊,輕聲道:「這兩日府裡熱鬧,我們姑娘心裡跟貓兒撓一般,可偏出不來,姑娘就當疼疼我們做丫頭的,去一趟吧。」

明蘭含著一口茶,抿嘴笑了笑,瞪了自己的丫頭們一眼,笑著起來叫燕草整理衣裳,喜鵲這才松了口氣,丹橘從裡頭拿了一個拇指大的白瓷小罐出來,塞到喜鵲袖子裡,笑道:「姐姐莫見怪,我們姑娘寬厚,便縱得這幫小蹄子沒大沒小的亂說話,這是蚌蛤油,大冷天擦手擦臉最好的,姐姐若不嫌棄,便拿了罷。」

喜鵲笑容滿面:「都說六姑娘待丫頭們最和氣,我是個厚臉皮的,便不客氣了。」

明蘭隨著喜鵲繞過山月居,走了會兒就到了陶然館,進屋內後,只見如蘭面色紅潤的歪在床頭,腦門上還似模似樣的綁著布條,她一見明蘭,就大聲道:「你怎麼才來?還要三催四請的?不是說只打了臉嘛,難不成連腿也折了。」

明蘭瞪眼道:「看來五姐姐的病甚重,我還是走吧,若是病了,可走不了了。」

如蘭立刻『誒』了一聲,生怕明蘭真走了,喜鵲笑著把明蘭推過去,連聲賠罪:「姑娘,好歹來了,快別與我們姑娘玩笑了。」又轉頭與如蘭道,「姑娘您也是,適才我去暮蒼齋,六姑娘那兒可忙呢,她又傷著,能來便是最好了。」如蘭鼓著臉頰不說話,

明蘭不清不願的坐到如蘭床邊,板著臉道:「沒法子,輕傷員比不上重病患,還是得來!」

如蘭樂了,扭過明蘭的臉來,上下左右細細看了,嘖嘖道:「怪道我覺著你臉色怪呢,原來是擦了粉,喲,這指印還在呢。」

明蘭嘆息道:「總不好頂著個巴掌到處跑吧,只好擦粉了。」

如蘭忿忿道:「大嫂子厲害是厲害,可心也太軟了些,她們敢那般頂撞太太,也不發狠了治一治,還吃好喝好的,給那房的留著體面作甚?」

明蘭沈思片刻,淡淡道:「大嫂子仁慈,這是好事;且……她也有顧忌。」

內宅裡做事除非能一擊即斃,否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日林姨娘既沒封院又沒攆出去,還是盛紘的妾室,只要盛紘去她那兒睡上一晚,沒準事情又有變化,做事留有餘地,林姨娘便是想告狀,也說不了什麼,盛紘也會認為這兒媳婦心地仁厚,不是刻薄之人。

如蘭悠悠的嘆了口氣,皺著眉頭道:「真討厭這樣,喜歡就說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偏要裝模作樣的。」

明蘭摸摸她腦門上的布條,也輕輕嘆了口氣;如蘭忽又歡喜起來,拉著明蘭道:「這回你去,再與我帶些桂花油來吧,要無色的那種,這一年多抹下來,你瞧我頭髮,可好許多了。」

明蘭瞠目結舌,指著如蘭道:「這回我去是為了……,大伯母和姑姑哭還來不及呢,你還好意思惦記著頭髮?!我可沒臉去要!」

如蘭蠻橫慣了,要什麼就有什麼,見明蘭不答應,立起眼睛不悅起來,忽又看見明蘭的臉,眼珠一轉道:「不過幾瓶油罷了,你與我要來,我告訴一件痛快事兒,你定然高興。」

其實明蘭手裡還有幾瓶,只不過看不慣如蘭這幅只想著自己的自私脾氣,明蘭聞言奇道:「什麼痛快事兒?」

如蘭一臉神秘的湊過去,輕聲道:「你可知道四姐姐要嫁的那個人怎樣?」明蘭搖頭,她怎麼會知道,這裡又沒有人肉搜索。

如蘭悄聲開始爆料:「聽說那文舉人家境貧寒,自幼亡父,老母刻薄,兄弟混賬!性子還優柔寡斷,唯一能說上的,不過是個『老實』!到時候,看她怎麼受婆婆小叔的氣!」

「不會這麼差吧?爹爹看上的總是還可以的。」明蘭並不激動驚訝。

這不廢話嘛,舉人離進士只有一步之遙,如果家境優越,人品出眾,京裡那達官貴人多了去了,嫡女庶女一大堆,輪得到一個四品官的庶女嗎;別說文炎敬了,就是李郁,若真敞開了在京城尋親家,難到找不著比盛家更好的了嗎?不過是李家怕尋了個不知根底的,回頭架子大派頭足,娘家折騰,媳婦驕橫,給家裡添堵才得不償失。

如蘭見明蘭不和自己共鳴,很是掃興,拉長了臉發脾氣,明蘭笑著哄道:「好了,你那桂花油我定幫你弄到就是了!」

第二日一大早,長梧率了六七輛大車來接人,盛紘緊著叮囑了長梧幾句,允兒已有了身孕,如今正五六個月,王氏拉著外甥女的手說了好些注意的事項,好一會兒吩咐,明蘭和長棟這才拜別了父母,海氏一直送到門口,又偷著塞了一張銀票在明蘭手裡,然後對著長梧和允兒殷殷道:「我自進了門都不曾去老家拜過,這回本該我去的,可家裡一攤子走不開,便辛苦了六妹和四弟,二堂兄和允兒姐姐千萬別見怪,待見了大伯大伯母,定替我告罪一二。」

長梧連聲稱是,明蘭也點頭應下,孩子氣的笑道:「大伯伯和大伯母人最好了,就是這會兒生氣了,回頭見了又白又胖的二孫子氣也都消了。」

周圍眾人都笑了,海氏直搖頭,半嗔著:「這孩子!」允兒羞紅了臉,輕掩著帕子笑著,長梧本是愁容滿面,聞言也失笑了。

一路上車馬轆轆,長棟本想著和長梧一道騎馬,結果被趕了回來,只好與明蘭坐在馬車裡往外伸脖子,允兒坐在車上本有些不適,但隨著明蘭姐弟倆說說笑笑,也開了心思。

長梧自小離家到處奔走,於安頓行宿最是干練,一路上沿途歇息用飯都安排的妥妥噹噹,從不會錯過宿頭;允兒冷眼看去,也不見明蘭怎麼差遣下人,丫鬟打點床鋪,生爐子暖炕,整理妝奩衣裳,婆子要熱水熱飯,燙過杯盞碗碟,服侍吃飯;雖沒有長輩在身邊,但一切俱是妥當條理;若與同來投宿的其他貴客有些些許爭執衝撞,明蘭便溫言安撫了,叫下人退讓一步,多塞些銀子,和氣了事罷了。

一次,綠枝與同來投宿的某官眷家僕拌了幾句嘴,回來氣呼呼的:「不過是個參政,打著什麼侯的子弟名頭,派頭擺的什麼似的?還以為是天王老子呢!」

明蘭半笑半嘆道:「什麼法子?你們姑娘就這些能耐。一山總比一山高,只有把咱們綠枝姑娘送進宮裡去,回頭伺候了皇后娘娘,便要怎麼派頭都成!」

綠枝紅了臉,這時小桃得意洋洋的從外頭回來,說又來了群尚書的家眷,還與廉國公有親,那參政家僕立刻把上房退讓出來,這下子,屋裡的小丫頭們都輕笑起來;此後,明蘭愈加仔細規範下人,不許惹是非;女孩兒們便出去一步,都要叫粗壯家丁跟著。

連看了幾日,允兒終忍不住,夜裡與丈夫道:「怪道我姨母總想著要叫明蘭高嫁呢,你瞧瞧她,娃娃一般的小人兒,做起事情來清清楚楚,沒有半分糊塗的,且心性豁達,我自愧不如,生的那麼個模樣,又沒有同胞兄弟;若托生在太太肚裡,哎——也是命。」長梧摟著妻子,笑道:「胡說,我瞧著你就最好。」

允兒笑著錘了丈夫一下。

又行了幾日,終到了河渡碼頭,長梧已雇好了一艘兩層的紅桐漆木大船,然後允兒叫明蘭一道下車上船;不論身體多結實,到底是多日勞頓,一上了船允兒便躺下養胎,明蘭陪著她說了會子話,見她睡著了,才輕手輕腳離開。

船上到底比車上穩當些,允兒也能睡著了,不似前幾日老也躺不踏實,此後幾天,明蘭一邊盯著允兒服藥歇息,陪她說話解悶,一邊把長棟從船舷上捉回來,重新溫習書本。

「當初咱們從泉州到登州,不論車上船上,大哥哥都是手不釋卷的;你說說你自己,這幾天你可有碰過書本?」明蘭舉出先進榜樣作例子。

長棟再用功,到底是小孩兒心性,頭一回這般自由,盛紘王氏香姨娘統統不在,長梧夫婦不大管著,便漸漸脫了淘性兒,叫明蘭這麼一說,便耷拉著耳朵又去讀書了。

允兒見狀,輕笑道:「六妹妹好厲害,回頭定能督促夫婿上進。」明蘭翻眼蹬過去:「你就說吧,等你肚裡這個生出來,你不緊著催他讀書考狀元?」

允兒佯嗔著去打明蘭,心裡卻十分高興,她自希望一舉得男。

此後幾天,浪平船穩,北風把船帆鼓的胖胖的,水疾船速,陸陸續續停過了石州,濟寧,商州和淮陰,長梧很高興的告訴大夥兒,這般好風頭,大約再三四天便可到了。

這晚風停浪靜,長梧索性叫人將船停在水中,歇息一晚上,還從岸上的漁夫那兒要了些河鮮,生了河鮮火鍋叫了弟弟妹妹一道吃,允兒只笑呵呵的陪著扒了些魚肉粥,長梧兄妹三個卻一口氣幹掉了五六簍魚蝦,什麼白灼的,椒鹽的,紅燜的,碳烤的,滿船都是魚蝦蟹的香味,尤其是明蘭,似乎與那河蟹有仇似的,可著勁兒的吃;還是允兒怕她肚子受不住,硬是搶了下來,明蘭這才忿忿作罷,長棟握著拆蟹八大件都看傻了。

吃蟹總要飲些黃酒來驅寒,長梧喝的微醺,便與妻子早早睡了,小丫鬟們也吃的半醉,紛紛早睡了,明蘭卻叫小長棟去自己屋裡,一進屋,明蘭忽一改面色,慎重的關上門窗。

小長棟不明所以,但也老實的隨著明蘭坐到最裡邊的凳子上,只見明蘭正色道:「這幾日總不得空,身邊有人不好說話;好在你不喜吃蟹,便也沒飲酒,這會兒便把我叫你打聽的事兒一一與我說來。」

長棟猛然一頓,知道明蘭問的是什麼,他其實憋在心裡很久了,在盛府就想說,可偏偏出了墨蘭那檔子事,後來急急忙忙上了車,一路上卻總有人在;明蘭謹慎的很,從不肯在外頭多說一句,便勒令長棟不要提起。

約莫大半年前,明蘭從錢媽媽的隻言片語裡知道,王氏在齊國公府的筵席上與平寧郡主和永昌侯夫人談及婚事後,明蘭就暗暗上了心,她隱約猜出王氏想與齊梁兩家聯姻。

按照王氏的邏輯,有好事她絕不會便宜了墨蘭,那就只有如蘭和自己了,根據夫婿人選的好壞程度排行,明蘭很不情願的得出結論:王氏怕是想將她嫁給梁晗。

明蘭的一顆心被提在半空中,她之前之所以老神在在的,那是因為信任老太太的眼光,她接觸過賀弘文,覺得很可以過日子,可現在……不好意思,不是她不信任王氏,而是王氏不會考慮她的婚姻幸福。

可是婚姻大事總是父母之命的,當初余嫣然的祖父母還是親的呢,也差點拗不過余大人,如果和梁家的親事真的對盛府十分有利,對盛紘長柏乃至全家都有助益,又沒什麼找的出來的硬毛病,那盛老太太該怎麼說。

明蘭第一次覺得惶惑無依,她對那個人完全沒有瞭解,於是暗中叫了丹橘藉著去莊子裡看家人的功夫去打聽下,可內宅的丫鬟,尤其是姑娘身邊的,為了防止私相授受,都是看的很嚴的;那麼一兩次功夫,哪裡打聽的出什麼來,只知道梁晗素無大過,沒有打死過人,也沒有緋聞,沒有同性戀傾向,府裡也沒什麼異常的事。

明蘭還是覺得不放心,後來還是若眉提醒了她,長棟讀書的那學堂,既有書香世家出來的子弟,也有京城爵宦家的孩子,要知道梁家姻親廣佈,枝葉滿地,雖不多顯赫,但八卦卻是不少的,明蘭便叫長棟去打聽。小長棟為人老實木訥,這樣的人通常不受人防範,他一日日慢慢的下功夫,繞著圈子慢慢打聽,足足過了半年,終於有了個大致明確的輪廓。

梁晗性子跳脫豪爽,做事大大咧咧的,與兄弟好友最是熱血,因永昌侯夫人管的嚴,除了三兩個通房,其它倒也乾淨,可就在幾個月前,梁府開始不安穩了,原因是永昌侯的庶長子媳婦往府裡帶進了一個姑娘,。

「說是梁府大奶奶的表姨母的庶妹的庶女。」長棟記性很好,掰著小短手指數著關係,「叫什麼春舸。」

明蘭當時就忍不住笑出來,原來是『春哥』。

春舸小姐自然生的花容月貌,估計還手腕了得,在梁夫人眼皮子底下居然與梁晗有了些什麼,梁府大奶奶便哭著要梁夫人給個說法。

庶子的媳婦的表姨母的庶妹的庶女,這種身份梁夫人怎麼看得上,這種做派和關係在裡頭,便是做妾梁夫人也不願意,春舸小姐十分烈性,說梁府若不給個交代,她就一頭撞死在永昌侯府的門口,豁出一條命,她也要叫京城人都知道梁家何等刻薄無德。

聽長棟結結巴巴的講完,明蘭深吸一口氣,巍然朝後倒去,靠在椅子上發呆,這才對,這才符合她的擔憂。說句實話,她從不認為自己有多金貴,值得永昌侯夫人一再相看,厚禮相待,一個侯爵的嫡幺子配個四品官的庶女,那是綽綽有餘。

那到底是什麼緣故,叫永昌侯夫人對自己另眼相看呢?

明蘭微微側過頭,牆邊上靠著一個簡易的櫸木妝台,上頭的菱花鏡打磨的十分光潔明蘭,恰好照出明蘭的面龐,真如明珠螢光,美玉生暈,難怪墨蘭失心瘋了一般想劃破自己的臉。

這個答案很令人沮喪,可是在她硬件條件先天不足的情況下,這恐怕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接下來的很好推演。

事發後,永昌侯夫人當機立斷,同意春舸為妾,但要梁晗先娶一房正頭太太,雙方僵持許久,梁夫人等得,可春舸小姐卻等不得,梁晗只好同意先娶妻。

梁夫人很等精明,她知道若隨意挑一位高門小姐,其實於事無補,反而鬧出亂子來。

她已有嫡長子和出身高貴的嫡長媳,並不缺好門第的兒媳婦,她很清楚自己的兒子,梁晗談不上情深似海,不過是被一個有手段的美貌女子拿住了。而她要做的是,找一個容貌比春舸更美,做派談吐都能壓得住的女子。娶進門來,要是能搶回梁晗的歡心最好,要是不成,只消在禮法上拿住了,便出不了大亂子。

春舸小姐很美,梁夫人挑來挑去,始終沒有滿意的,這時候,明蘭出現在她面前,她眼前一亮。接下來幾個月,梁夫人慢慢瞭解明蘭,越看越滿意,出身書香,父兄得力,雖然是個庶出的,但教養舉止都十分合她心意,於是便……

明蘭心頭十分敞亮,很奇怪的是,她居然也沒很生氣,憑良心說,梁晗這門親事算是她高攀了,如果不是個『春哥』在,哪輪得到她?便是賀弘文,也不是非明蘭不可,不過是賀老夫人和祖母的舊情在,兩家又看的順眼。

明蘭竟覺得忽然放心了,宛如一個不知前方迷霧裡有多少危險的舵手,後來迷糊散了,即便是知道前方灘塗暗礁密佈,也比無知時的那種感覺好許多。

其實『春哥』的問題也不是很嚴重,看著林姨娘的例子就知道,對於那些官宦子弟而言,什麼情愛都是短暫的,只有家族,前途,子嗣才是永恆的;嫁給梁晗的媳婦,有禮法的撐腰,婆母的護航,外加些姿色心機和手段,天長日久,不怕『春哥』不倒台。

除非梁晗是『五阿哥』型的,鐵了心要吊死在一隻鳥上,那便只能自認倒黴,不過那種幾率很低就是了。

長棟惴惴的看著明蘭,他雖年紀小,但因自小不受寵愛,也早早學會了察言寡色,他知道這與明蘭並非好消息,他見明蘭呆呆的靠著椅背望著房頂出神,不安的去拉明蘭的袖子,明蘭回過神來,笑著對長棟道:「不要緊的,待見了老太太,一切都會好的。」

明蘭掂了下自己的斤兩,未必鬥得過春舸小姐,還是算了,讓梁夫人另請高明吧,這次長棟居功甚偉,有了這些料,估計老太太也能直著腰板拒絕了,王氏對永昌侯夫人始終瞞著賀家的事兒,待老太太一回去,只消說自己已定了親,便天下太平了。

正想著,忽然遠處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震的整個水面都晃動了,明蘭在椅子上搖了搖才穩住,然後與扶著椅子的長棟面面相覷。

——發生什麼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06:27

第71回

來福管事去都察院門外候盛紘的時候,盛紘正打算和新分來的幾個愣頭青去小酌幾杯,順便聯絡感情,培養個人勢力,誰知來福急急來告,盛紘只好匆匆忙忙回了府。

墨蘭被拘住了,林姨娘沒法子和她對口供,也不能做什麼手腳,便打算等在府門口,搶先一步與盛紘哭訴,誰知道海氏早有準備,叫來福管事藉口路近,引著盛紘從側門繞進來,先去了暮蒼齋看了明蘭。

盛紘看見明蘭倚在軟榻上,白玉般的小臉上,赫然一個清晰的掌印,小女兒人似被嚇呆了,只害怕的扯著自己的袖子發抖,吧嗒吧嗒的掉眼淚,盛紘聽旁邊一個口齒伶俐的丫鬟哭著說明原委,再看看屋裡一片狼藉,打砸的碎杯破碗散了一地,頓時臉色沈了下來,

「人呢?」盛紘沈聲道。

海氏恭敬的福了福,低聲道:「林姨娘情急心切,怕四妹妹吃虧,死活不肯教太太帶走,媳婦便自作主張,將四妹妹領去了自己屋,待爹爹回來再做主張。」

盛紘滿意的點點頭,想起王氏和林姨娘多年的恩怨,又擔心裡頭有什麼貓膩,面色似有猶疑,海氏側眼瞥了他一眼,又溫言道:「媳婦兒是後頭才趕到的,這事兒究竟如何也不清楚,爹爹且問問四妹妹,也別冤枉了她。」

盛紘想著也是,便吩咐了幾個小丫頭好好照料明蘭,然後揮袖出去,海氏連忙跟上,又叫上丹橘和綠支,一行人來到了正房屋裡,這時海氏早已佈置好了。

只見正房之內,上坐著撫著胸口不住喘氣的王氏,旁邊站著劉昆家的,下頭站著林姨娘母子三人,香姨娘母子,一干丫頭婆子俱被趕了出去,只在門口站了幾個心腹的僕婦,盛紘知道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暗嘆媳婦行事謹慎。

盛紘一言不發的走進來,林姨娘本一直在抹眼淚,見盛紘走過身來,連忙去拉,哭道:「老爺——」還沒說完,海氏上前一步,走到林姨娘跟前,把她撤回來,微笑道:「老爺放下要緊公事才緊著趕回來的,總得讓老爺先說吧。」

林姨娘淚眼盈眶,顫聲道:「大奶奶,難不成妾身連話都不得說了?總不能瞧著四姑娘受冤屈,也無人說一句吧。」

海氏眉眼和善,笑道:「今日請了大夥兒來,便想叫大夥兒在老爺跟前說個明白,都是一家人,骨肉至親的情意,有什麼說不明白的,若有過錯,老爺自由處置,若有誤會,咱們說清楚了,依舊和和氣氣的不好?不過,林姨娘,我聽說,您也是在太太後才趕去的,怕也沒瞧見四妹妹和六妹妹的事兒,您——這會兒要說什麼?」

林姨娘頓時語塞,海氏還什麼都沒說,她連叫冤枉的機會都沒有。

盛紘走上前,在上首坐下後,先去看墨蘭,只見她身上完好,不見半點傷痕,只神色有些慌張,再看旁邊的小長棟,稚嫩的左頰上起了幾個水泡,似是被燙起來的,右手上纏著紗布,臉上似有痛楚之意,最後去看長楓,只見他一副縮手縮腳的模樣,盛紘頓時心頭冒火,一擡手,一個茶杯砸過去碎在長楓腳邊,長楓驚跳了幾步。

盛紘怒罵道:「你可出息了啊?不在書房裡好好讀書,成日的拈花弄草,如今還參合道內宅女眷的事裡頭去了,你要臉不要,聖人的書都讀狗肚子裡去了?要你何用!先滾出去,回頭再與你算賬!」

長楓嚇的臉色蒼白,踉踉蹌蹌的出去了。

盛紘發做完了兒子,再去看墨蘭,喝到:「四丫頭跪下。」
墨蘭噗通一聲,含淚跪下,連忙申辯起來:「父親明鑑,我不過和六妹妹吵了幾句嘴,一時火氣大了,扭打間也不知道手輕腳重的,女兒不是有意的;誰知道太太要叫我受家法,姨娘捨不得,這才鬧起來的,女兒知錯了,請父親責罰,千萬不要怪罪三哥哥和姨娘,他們——他們都是心疼女兒。」說著嚶嚶哭了起來,一片楚楚可憐。

盛紘臉色一滯,想到小孩打架的確也顧不上輕重,皺眉道:「可旁人卻不是這麼說的。」
林姨娘掩著袖子,連忙哭道:「六姑娘院裡的丫頭,自然向著自家主子了。」

盛紘神色猶豫,海氏見狀,忽然輕笑一聲,朝著盛紘恭敬道:「爹爹,當時四弟也在,不如問問他?」盛紘為人慎重,自任同知起便鮮少偏聽,覺得媳婦說的有道理,便立刻朝長棟問道:「你來說,倒是情形如何?」

林姨娘和墨蘭對視一眼,都是臉色一沈。

香姨娘低著頭,在袖中輕捏了長棟的胳膊一下,長棟明白,便垂首走上前來,擡起頭來,臉上雖然無淚,但說話卻帶著哭音,清楚的把當時的經過講了一遍:「——就要出門了,我怕有疏漏,便去問六姐姐,去宥陽還要帶什麼,小桃紅剛沏上一碗熱茶,四姐姐便來了——」

長棟口齒並不利落,但勝在鉅細靡遺,一個細節一個動作都講清楚了,連墨蘭罵明蘭的小J人,小chang|婦,也沒漏下,這般細緻想也編不出,疙疙瘩瘩的複述起來,反倒增加可信度,林姨娘幾次想插嘴,都叫海氏擋了回去。

盛紘臉色越來越難看,等到長棟說到明蘭要走,墨蘭卻追上去搧耳光,更是忍耐不住,一掌拍在桌上,怒罵道:「你這孽障!」

墨蘭嚇得發抖,已言不成聲,林姨娘一見事急,立刻也跪下來,朝著長棟哭道:「四少爺,全府都知道你素與六姑娘要好,冬日的棉鞋,夏日的帕子,六姑娘都與你做,你四姐姐疏漏,不曾關照與你,可你也不必如此——如此——,你這不是要害了你四姐姐麼?」

小長棟再傻也聽得出來,林姨娘在指責自己徇私說謊,頓時小臉兒漲的通紅,噗通朝著盛紘跪下來,梗著脖子道:「我說的都是真的!——若是我有一句假話,叫我,叫我——」長棟自覺問心無愧,強聲道:「叫我一輩子考不上科試!」

「胡說!」海氏連忙過去掩住長棟的嘴,輕罵道:「這話也是渾說的?」

香姨娘也哭著跪下,朝著盛紘連連磕頭:「老爺,知子莫如父,您是最曉得四少爺的,他——他就是個老實疙瘩,平日裡連話都說不利落的呀,如何作假?」

對於有心仕途的讀書人而言,這個誓言的惡毒行不亞於「****|光」,盛紘雖然心裡惱怒小兒子沈不住氣,但心裡更是篤信了,便緩和著臉色,安慰了幾句,叫人扶了香姨娘母子兩下去,走出門前,小長棟還梗嚥著說了一句:「後來,四姐姐還撿了地上的碎瓷要去劃六姐姐的臉呢——」

話音輕消在門口,他們出去了,可是屋裡眾人卻齊齊臉色一變,姐妹兩打架,還屬於教養問題,但要毀妹妹的容,就是品質問題了,劉昆家的眼明手快,一伸手拉起墨蘭的右手,迅速一翻,燈光下,只見墨蘭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上,赫然有淺淺的劃痕,不需要宋慈出馬,眾人也都瞧得出,這是拿捏利片所致。

盛紘眼神冰冷,聲音如同利劍般射向墨蘭,低聲道:「四丫頭,為父的最後問你一句,棟哥兒剛才說的,你認或不認?」

墨蘭臉色白的嚇人,搖搖欲墜的幾乎暈倒,擡頭看見素來疼愛自己的父親正凶惡的瞪著自己,她纏著嘴唇,低低道:「是的。」然後身子一歪,便向一邊倒了過去,林姨娘呼天搶地的撲了過去,抱著女兒的身體。

盛紘臉色鐵青,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便要傳家法,林姨娘一邊哭,一邊揮舞著手臂,打開左右的婆子,厲聲哭道:「便是四姑娘先動的手,老爺也當問問緣由!您問問太太,她心裡如何偏頗,又做了什麼不公之事。」
「放P」王氏忍耐良久,終破口大罵,「你自己閨女不爭氣,又想渾賴到旁人頭上,J人生J種,四丫頭便是和你一個德行!」

眼看勝利在望,王氏又受不住激將,海氏幾乎要嘆氣,她忽然想起與明蘭玩笑時,明蘭說過一句「不怕狼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她現在打心眼裡覺得這句話真對,但又覺得這般想對婆母不恭,便忍著把這個念頭壓下去了。

果然,盛紘聽見王氏大罵,立刻眉頭一皺,這會兒功夫,林姨娘已經跪著爬到他膝蓋前,拉扯著他袍服下襬,淒切的哭訴:「老爺,我知道太太素來瞧不上我,可這都二十年了,我低頭奉茶,跪著斷水,老實伺候太太,無一不敢有不經心的,我便有一千一萬個不是,太太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呀!怎能把怨氣都出到四姑娘頭上?她到底也是老爺的骨肉,縱比不上五姑娘,可也與六姑娘一般呀!四姑娘都笄了,今日有貴客來,為什麼不叫四姑娘出來見見?四姑娘可憐見的,兩個妹子都有了著落,偏托生在我這個沒用的肚子裡,惹了太太的嫌,耽誤至今,她這才窩了一肚子火區尋六姑娘的不是?雖事有不該,但情有可原呀!老爺,這滿府的人都要將我們踩下去了,您可要替我們做主呀!」

一邊說,一邊連珠串的淚水順著清麗的面龐流下來,林姨娘哭的梨花帶雨,盛紘忍不住愣了一楞,王氏只氣的渾身發抖,晃著手指抖個不停:「你,你——你竟敢這般不要臉,永昌侯夫人自己要見明蘭的,與我何干?她瞧不上四丫頭,難不成也是我的錯?!」

林姨娘一臉的委屈哀怨,梗咽道:「我是出不了門的,不能到太太富人中去,可我也知道,人家條兒媳婦,七分是說的,三分才是相看的,若太太多替四姑娘美言幾句,也不當如此呀!太太您行行好,瞧在老爺的面上,便幫幫四姑娘吧,這可是她一輩子的事兒呀!您要打要罵都成,妾身這裡給您磕頭了!」

說著,便砰砰的磕起頭來,磕的額頭通紅,盛紘神色鬆動,墨蘭也悠悠醒轉,扯著林姨娘嚶嚶哭泣,當真是一派淒楚可憐。

海氏自進門來,頭一回見到林姨娘的本事,心裡忍不住暗暗讚嘆,難怪婆母叫她頂住了二十年,端的是有本事有智謀,明明白白的一件事也能叫她顛倒黑白,明明是明蘭吃了虧,被她這麼一辯白,竟反過來,成了墨蘭收了委屈。

想到這裡,海氏朝著劉昆家的打了一個眼色,劉昆家的理科明白,過去輕輕撫住王氏,在她背後慢慢揉著,打定主意不叫王氏再開口了。

海氏看盛紘一臉難色,斂容上前幾步,躬身於盛紘面前,輕聲道:「爹爹,不如叫兒媳說幾句。」盛紘靜了一會,緩緩點頭。

海氏先叫丫鬟把磕頭磕的半死的林姨娘扶起來,斯文道:「林姨娘,我是晚輩,有件事找事不明白,不知姨娘可否與我釋疑?」

林姨娘怔怔的揩臉,海氏看著她,靜靜道:「照姨娘這麼說,姐妹間但凡有個不平,四姑娘就可以隨意打罵妹妹,傷著弟弟,砸毀物件,忤逆嫡母了麼?」

此言一出,盛紘頓時一震,林姨娘變了臉色。

海氏轉頭向著盛紘,緩聲道:「爹爹,兒媳娘家只有一位胞姐,可也知道兄弟姐妹相處,天長日久,總有個針長線短的,別說爭得急赤白臉,就是言語口角,也會叫人笑話的,太太只一回沒叫四妹妹去,四妹妹便汙言穢語的辱罵手足,還意欲殘害妹子,今日若有個萬一,六妹妹的臉可就——」

盛紘怒氣漸消後,頭腦反倒明白了,看向墨蘭的眼光一片失望,林姨娘何等機警,又想開口,海氏趕緊搶著道:「再說了,姨娘,您摸著良心說一句,自打來了京城後,太太每每出門,哪回不帶著四妹妹,反倒是六妹妹沒跟著去幾回;況且男婚女嫁之事,哪有女方家上趕著去求的?你叫太太如何幫著四妹妹?」

海氏言語簡單,但卻句句點到要害,林姨娘一臉不甘,淒聲道:「那四姑娘怎麼辦?難不成眼見著姐姐妹妹都飛上枝頭,只她一個掉在泥裡?」

海氏失聲而笑,輕掩口道:「姨娘說的什麼話?四姑娘頭上有老太太老爺太太,下有兄弟嫂子,怎麼會掉在泥裡?且姻緣天注定,別人的緣法是別人前世修來的,眼紅不得。」

林姨娘被堵在喉嚨裡,臉上不再復那楚楚之色,一雙美目露出凶光,啞聲道:「大奶奶好大的口氣,便是肉不疼在你身上,不是你嫁娶那些個窮秀才舉人的?」

海氏微微嘆口氣:「如今朝堂上哪位大員不是秀才舉人來的?有誰一開始便是閣老首輔的?便是老爺,也是考了科舉,兩榜進士,然後克勤盡勉,積累資歷,造福地方百姓,漸成國之棟樑。姨娘何必瞧不起秀才舉人的?」

這馬屁拍的盛紘很舒服,忍不住想若自己當時只是個秀才舉人,那林姨娘——

林姨娘被一句剎住,惡狠狠的瞪著海氏,眼見盛紘面色不滿,銳利的目光掃射過來,她心思轉的極快,立刻轉了口徑,放下身段,軟語賠罪起來:「大奶奶說的是,都是妾身不明事理,妾身與太太賠罪了,回頭四姑娘也會與六姑娘賠罪的,老爺若覺得不成,便打上幾板子,叫四姑娘記記疼吧,總不好禁足,她,她也得備著出閣了。」

言語懇切,一副認錯的樣子。

海氏心裡冷笑,心想著,你想這般過去算了?於是便肅了容,恭敬的朝盛紘福了福,正色道:「爹爹,有句話本不當兒媳說的,可今日之事,事雖小,卻是禍延家族之事,情雖輕,卻會遺禍後世子孫。」

盛紘對兒媳婦頗為滿意,溫言道:「你說。」

海氏站直了身子,依舊垂首,恭敬道:「四姑娘今日會如此狂暴無理,便是情有可原,也理不能恕,四姑娘大了,在家裡還能留幾天,若這般嫁出去,將來在婆家也不好,三弟更是荒唐,內宅女眷有口角,他一個男子竟去插手其間,哎——不過也是,到底是林姨娘養的,總不好瞧著姨娘妹子吃虧罷,可這總是不妥;還有,院裡的丫頭婆子最最可恨,不論如何,太太總是內宅之主,不論對錯,豈有她們插手阻擾太太的份兒?若是再嘴鬆些,把事兒傳到外頭去,豈非誤了爹爹的清譽?」

盛紘心頭一震,海氏再添一句當頭棒,她低聲道:「爹爹,永昌侯府未必非得與我府結親的,若四妹妹再鬧,怕是連六妹妹也攪黃了;還有最要緊的——您也知道,新皇登基,最忌的就是這嫡庶不分呀!」

盛紘頓時額頭滴下幾滴汗來,他想起來這幾個月裡被摘爵奪位的權貴,幾位連連碰壁的閣老和大員,手心竟也濕了。

王氏總算看出門道來了,拿帕子捂著臉,輕輕哭道:「老太太走前,一再托我好好照看六丫頭,說她老實厚道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說的,如今明蘭就要啟程去陽了,若臉上的傷不退,叫老太太瞧見了,還不定怎麼傷心呢?」

她於哭只一道並不嫻熟,只乾嚎了幾聲就哭不下去了,遂暗嘆,果然術業有專攻。

今日,眾人紛紛雲說,說到這裡後,盛紘心裡已一片清明,家裡一切的禍源都在一處,他思慮極快,沈吟片刻,便最後宣判道:「墨蘭欺淩妹妹,口出惡言,毫無端方嫻熟之德,從今日起,禁足於院中,好生抄寫《女戒》,修生養性,不許出來。」

墨蘭一開始還以為要打板子,心頭一輕,林姨娘卻心裡驚慌,既不打板子,那就還有更重的懲罰,且沒有說明禁足時間,那豈非一直灌下去了嗎?

盛紘轉頭與王氏道:「墨蘭已及笄,上會我與你說的那位舉人文炎敬,我瞧著極好,過幾日你便請文老太太國府一敘,問問生辰忌諱,若一切都好,待出了國喪,便把事兒辦了吧。」

墨蘭和林姨娘大驚失色,立刻尖叫著哀求盛紘,盛紘橫眼瞪去,厲聲罵道:「我意已決,你們不用贅言!再多說一句,我便沒你這個女兒!」

墨蘭委頓在當地,林姨娘不敢置信的看著盛紘,王氏低頭暗喜。

盛紘威嚴的目光掃視一遍眾人,又道:「林氏管教不嚴,從今日起禁足,直到四姑娘出閣,若這之前,你再與墨丫頭見面,我一張切結書,立刻將你趕出府去!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吩咐,你也不可與楓哥兒見面!你這般無德之人,好好的孩子也叫你教唆壞了!沒得拖累了他們!」盛紘說的聲色俱厲,林姨娘掩面而哭,本想拉扯盛紘的袍服,盛紘厭惡的一腳踢開她的手,理也不理她,林姨娘只覺得萬念俱灰,這次真的放聲痛哭起來。

盛紘也覺得十分疲憊,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林姨娘母女身邊,看著墨蘭,緩聲道:「你自小便受我寵愛,我教你詩詞歌賦,沒想到你卻滿口的汙言穢語,教你讀書寫字,是想你懂事理明是非,沒想到你竟如此蠻橫無理,動輒埋怨在心,欺負弟妹——為父的,對你十分失望」盛紘厭惡的看著墨蘭,冷淡中透著不讚成,墨蘭心頭如墜冰窖般,幾乎背過氣去。

然後他又對林姨娘輕聲道:「老太太說的是,一切緣由一個'貪'字,若不是我寵愛太甚,你麼母女也不會有如此妄念」說完,也不理林姨娘拉扯苦求,徑直朝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王氏婆媳,一字一句道:「你們還是清理下丫鬟婆子,該發賣的發賣,該打罰的打罰,內宅總當安寧才是。」

王氏這次真的大喜過望,劉昆家的連忙又擰了她胳膊一把,王氏艱難的低下頭,拚命屏住笑容,海氏卻依舊神色不變,還寬慰道:「爹爹別往心裡去,不是兒媳自誇,整個京城裡頭的,有幾戶人家有咱家這麼太平安寧。不過一些小瑕疵,幾天便好了。」

盛紘心裡略略安慰些,轉頭便去了

丹橘和綠枝回來,結案了,證據也可以不用留了,丹橘趕緊尋藥膏給明蘭擦,綠枝口齒伶俐,叉著腰利索的把適才情形講了一遍。

「大奶奶真是了得,平日裡見她斯文和氣,誰知道說起話來這般厲害,一句句的,都中了林姨娘要害,回都回不出話來!」綠枝一臉偶像崇拜,「這下咱們可消停了,四姑娘不敢再來鬧了,老爺定也厭惡了她,我聽說那文舉人家裡可窮呢。」

明蘭靜靜聽著,搖搖頭:「爹爹是怕四姐姐再做出錯事來,這是為了她好,只要能捱過去,若以後四姐夫得力,仕途順遂,四姐姐依舊能過上好日子。」

綠枝搖搖頭,開始烏鴉嘴:「天下舉子何其多,三年一考,再是進士,再是仕官,有幾個能拼出頭的?別回頭還要老爺和大爺幫襯著才好。」她是外頭買來的,原先村裡,她也見過落魄的秀才舉子,或是做了幾任官兒,因不會經營巴結,被免了回鄉的,好些的還能置些產業做士紳,差些的還得另尋門路餬口。

明蘭海氏不同意,基本上,盛紘的眼光還是不錯的,看袁文紹,看海氏,甚至看時局,都八九不離十,能叫他看上的後生怎麼也不會差的;只不過——叫墨蘭過次一等的清貧日子,那直如要了她的命!好罷,這算懲罰了。

丹橘輕輕的揉著明蘭青腫裝痛的肘部,擡頭笑道:「無論如何——林姨娘是慘了,以後就看三少爺有沒有出息了,若沒有,她便沒了指望了。」

這次明蘭同意了,想起長楓怯懦的樣子,忍不住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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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2 15:43:48

第70回

秋末冬初,北風乍起,因國喪期間,墨蘭的及笄禮便十分簡單,王氏只請了幾位素來交好的官家夫人,做了一身新衣襖,再擺了兩三桌意思一下,林姨娘覺得自己女兒委屈,可她也知道最近嚴打風聲很緊,連權宦貴胄都挨了整,何況盛家,哪敢大肆鋪張。

為此,林姨娘淒淒切切的在盛紘面前哭了半夜,一邊表示理解一邊表示委屈,盛紘一心軟,便提了三百兩銀子給墨蘭置辦了一副赤金頭面,從盛紘出手的大方程度來看,當晚林姨娘的服務項目應該不只是哭。

京城不比登州和泉州,一入冬就干冷刺骨,府裡的丫鬟婆子陸續換上臃腫的冬衣,隔著白茫茫的空氣看過去都是一團團的人,這種寒冷的天氣明蘭最是不喜歡出門的,捧著個暖暖的手爐窩在炕上發呆多舒服,不過事與願違。

老太太來信了,說大老太太就這幾日了,墨蘭眼瞅著要議親,不便參加白事,怕衝著了,如蘭『很不巧』的染了風寒,長楓要備考,海氏要照看全哥兒,盛紘舉著巴掌數了一遍,於是叫明蘭打點行李,和長棟先回去。

看著站在跟前的幼子幼女,盛紘忽感一陣內疚,想起自己和盛維幾十年兄弟情義,人家每年往自己這兒一車車的拉銀子送年貨,如今人家要死媽了,自己卻只派了最小的兒女去,未免……

「這般……似有不妥,還是為父的親去一趟罷。」盛紘猶豫道。

「父親所慮的,兒子都知道。」長柏站起來,對著父親躬身道:「此事現還不定,且此刻新皇才登基,正是都察院大有作為之時,父親也不宜告假,讓六妹妹和四弟先過去盡盡孝心,待……兒子再去告假奔喪也不遲。」

盛紘輕輕嘆氣,他也知道長柏作為一個清閒的翰林院典籍偶爾告假無妨,可自己這個正四品左僉都御史卻不好為了伯母病喪而告假,未免被人詬病託大。

長柏看著父親臉色,知道他的脾氣,再道:「父親不必過歉,二堂兄已告假回鄉,若大老太太真……他便要丁憂,到時父親再多助力一二便是。」

說到這裡,盛紘皺起眉頭才松開,轉頭朝著明蘭和長棟道:「你們何時啟程?」

明蘭站起來,恭敬道:「回父親,長梧哥哥已雇好了車船,五日後會來接女兒和四弟的。」

盛紘點點頭,肅容呵斥道:「你們此去宥陽,當謹言慎行,不可淘氣胡鬧,不可與大伯父大伯母添麻煩,好好照料老太太,不要叫老人家累著了;路上要聽你們堂兄的話。」

明蘭和長棟躬身稱喏;盛紘聽著他們稚嫩的聲音,又嘆了口氣,坐在一旁的王氏和氣的朝他們笑了笑,囑咐了幾句『不可擅自離車』,『船上不要亂跑』,『不要靠船舷太近』,『不要拋頭露面』云云,最後又對明蘭叮嚀道:「你是姐姐,路上多看著些棟哥兒。」

見王氏對庶子庶女慈靄,盛紘側頭,滿意的看了眼王氏。

回去後,明蘭把屋裡人叫攏了,逐一吩咐院中留守事項,然後叫了丹橘小桃去壽安堂,守院的婆子一見是明蘭都紛紛讓開,明蘭逕自進了裡屋,叫丹橘從一個等人高的黑漆木螺鈿衣櫃裡取出一頂薑黃色貂鼠腦袋毛綴的暖帽,一件大毛黑灰鼠裡的裘皮大褂子,還有一件暗褐刻絲灰鼠披風,其他各色冬衣若干,小桃幫著一起摺疊打包起來。

明蘭走到老太太的床後頭,從裙下解了鑰匙,打開幾個押了重鎖的大箱子,取出一大包銀子和一沓銀票,想想自己也要出門,這兒可不安全,索性把裡頭一疊房地契一股腦兒都拿了,收進隨身的小囊中。

此後幾日,明蘭都忙著給自己打包箱籠,小桃出手不凡,可勁兒的往箱籠裡裝金珠翠寶,明蘭忍不住笑話她:「這次是去……,多帶些銀飾吧,這許多寶貝,要是遭了賊呢?」

小桃很嚴肅:「好贖您。」

明蘭:……

丹橘剛收攏好兩方硯台並幾管筆,綠枝打簾子進來,笑道:「永昌侯夫人來了,太太叫姑娘過去呢。」一邊說著,一邊還眨眨眼睛

「四姐姐和五姐姐過去嗎?」明蘭覺得綠枝神色有些怪。

「不,太太就叫了姑娘一個,說是侯夫人今日恰好回一趟娘家,知道姑娘明兒就要出門了,順道來看看姑娘。」綠枝一臉飛揚,與有榮焉,「姑娘快去吧。」

丹橘和小桃知道賀家的事,互看一眼,臉色有些沈。

梁夫人這大半年來雖說來盛府兩回了,但每回都有旁人陪著,第一次是叫華蘭陪著壽山伯夫人和自己來的,第二次是隨著另幾個官宦女眷來的,其實盛府和永昌侯府的關係,屬於轉折親的轉折親,本沒有來往必要;她這般行止,府裡便隱約有了些言語,說永昌侯夫人是來挑兒媳婦的,這般便叫林姨娘起了心思,常叫墨蘭上前顯擺奉承。

可梁夫人為人謹慎細緻,說話滴水不漏,從不在言語中露出半點心意,連王氏拿捏不住她的心思,作為女家,王氏矜持著面子,不肯提前發問婚事如何,也裝著糊塗,什麼都不說,每次只叫三個蘭出來走動一番就完了。

第一次來時。梁夫人對誰都是冷冰冰的,只聽見王氏同旁人談天說地的熱鬧,她偶爾湊趣一句,大多功夫都只靜靜囗坐著;至於墨蘭的熱絡,她全只淡淡笑過,從不接嘴,倒叫墨蘭在人前鬧了好幾次無人接茬的尷尬。

但第二次來時,梁夫人明顯表示出對明蘭的善意,坐下後便拉著明蘭細細問話,神情頗為溫和,對王氏的態度也愈加親近;墨蘭咬牙不已,她很想直截了當的說『明蘭已許了賀家』,但她一個姑娘家要是在外客面前這般說自家妹妹的隱事,自己的名聲也壞了。

好容易逮著個機會,一位夫人說起太醫瞧病也不準的事,墨蘭連忙插嘴道:「白石潭賀家的老夫人也是杏林世家出來的呢,我家老太太與她最好,回回都叫我這六妹妹陪著。」

當時王氏的茶碗就砰的一聲坐在桌上了,屋裡也無人接話,或低頭喫茶,或自顧說話,墨蘭未免有些訕訕的,她不再賣弄詩詞,低下頭,緊著奉承,端茶放碟,妙語如珠,引著一眾太太夫人們都笑的合不攏嘴,連聲誇王氏好福氣,連梁夫人也讚了幾句,墨蘭正得意,誰知梁夫人輕飄飄的說了一句:「府上四姑娘已及笄了罷,該緊著許親事了,可別耽誤了。」

淡淡一句,墨蘭頓時袖了眼睛。

客散後三個蘭回去,墨蘭當著兩個妹子的面冷笑:「什麼了不起的人家?永昌侯府那麼多房,侯爺兒子又多,等分了一個個的手上,還能有幾分?!」

大冬天裡,如蘭笑的春光明媚,笑道:「姐姐說的是。」反正王氏暗示過,她將來的婆家很有錢。

明蘭不參與。

今天,是永昌侯夫人第三次來。

丫鬟打開簾子,明蘭微曲側身,從左肩到腰到裙襬再到足尖,一條水線流過般幽靜嫻雅,流水靜觴般姿容娟好,坐在王氏身旁的梁夫人目光中忍不住流露幾分讚賞。

明蘭斂衽躬身給王氏和梁夫人行禮,瞧見王氏面前的放著一口箱子,裡面似有些毛茸茸的東西,只聽王氏口氣有些惶恐,道:「夫人也忒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

梁夫人緩緩道:「我娘家兄弟在北邊,那兒天寒地凍的,毛皮卻是極好,每年都送來些,我撿了幾張送來,粗陋的很,別嫌棄。」

王氏連忙擺手,笑道:「哪能呢?瞧夫人說的,我這裡可多謝了。嘖嘖,這般好的皮子我還從沒見過,今兒可是托夫人的福的了,回頭我得與針線上的好好說說,可得小心著點兒,別糟蹋了好東西;哎……,明丫頭別愣著呀,快來謝過夫人呀。」

明蘭腹誹這皮子又不全給她的,但還是恭敬的上前謝了,梁夫人身姿未動,只和氣的看著明蘭,語意似有憐惜:「這麼大冷天出門,可得當心身子,衣裳要穿暖了。」對於像她那麼冷淡的人來說,這話已經很溫柔了。

明蘭展顏而笑道:「明蘭謝夫人提點,太太給我做了件極好的毛皮褂子,便是多冷也不怕了。」其實那件是如蘭的,針線上人春天量的身子,誰知道,到了冬天如蘭竟長高大了許多,褂子便不合身了。

看著梁夫人衝著自己微笑,王氏心裡很舒服,笑罵道:「你這沒心眼的孩子,夫人剛送了毛皮來,你就顯擺自己的,不是叫人笑話麼?」

明蘭低著頭,一臉靦腆的袖暈。

梁夫人走後,明蘭心裡沈墜墜的,總覺得有些不安,這般著意的單獨見面,這樣露骨的關懷,外加王氏異常熱絡的態度,似乎事情已經定了,明蘭皺著眉,慢慢走回暮蒼齋後,見到長棟竟然在,小桃正苦著臉端了一碗熱茶給他,長棟一見明蘭,便笑道:「六姐姐,這都第三晚茶了,你總算回來了,今日起我學堂裡便告假了。」

明蘭板著臉道:「別高興的太早,我叫香姨娘把你的書本都收了,回頭路上你還得好好讀書!」隨手把梁夫人給的一個裡外發燒的銀鼠皮手籠給丹橘,叫也收進箱籠裡。

長棟一張白胖的小臉笑嘻嘻的:「六姐姐,你別急著給我上籠頭,這回我可立了大功了,這都半年了,我總算打聽到……」

話還沒說完,門口的厚棉包錦的簾子『唰』的被打開了,只見墨蘭怒氣衝衝的站在那裡,手握拳頭,一臉鐵青,明蘭忍不住退了幾步,在背後向長棟搖搖手,又朝小桃送了個眼色。

「好好好!」墨蘭冷笑著,一步步走進來,「我竟小瞧了你,想不到你竟是個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她雙目赤袖,似乎要冒出火來,幾個丫頭要上來勸,全被她推了出去,反手栓上了門。

明蘭沈聲道:「姐姐說話要小心!便不顧著自己,也要想想家裡的名聲。」她不怕打架,也未必打不過墨蘭,可自家姊妹衝突到動手相向,傳出去實在不好聽,到時候不論誰對誰錯,一概落個刻薄凶悍的惡名。

墨蘭面目幾近猙獰,怒喝道:「你個小賤囗|人!最慣用大帽子來扣我!我今日便給你些顏色看看!」說著上前,一呼啦,一把掀翻了當中的圓桌,長棟剛沏好的熱茶便摔在地上,熱茶還濺了幾滴在長棟臉上和手上。

明蘭從沒想到墨蘭竟也有這樣暴力凶悍的一面,她心疼的看著捂著臉和手背的長棟,轉頭微笑道:「四姐姐果然能文能武,既做的詩文,也掀得桌子!不論妹妹有什麼不好的,既姐姐出了氣,便算了吧。」

誰知此時墨蘭一眼看見那個銀鼠皮手籠,更加怒不可遏,清秀的面龐扭曲的厲害,指著明蘭叫罵道:「你個不要臉的小娼|婦!說的好聽,什麼平淡日子才好,什麼不爭,明裡瞧著好,肚裡卻邋遢齷齪跟個賤|貨一樣,說一套做一套……」

長棟嚇呆了,都不知道說什麼,墨蘭越罵越難聽,言語中還漸漸帶上了老太太,明蘭臉色雖未變,但目中帶火,口氣反而愈發鎮定,靜靜道:「四姐姐敢情是魘著了,什麼髒的臭的都敢說,我這就去請人來給姐姐瞧瞧。」她想本算了,看來還是得給點兒顏色看看。

說著明蘭便要出去,她慢慢數著步子,果然背後一陣腳步聲,墨蘭衝過來一把把明蘭摜倒在地上,一巴掌扇過去,明蘭咬牙忍著,側臉迎過,還沒等長棟過來勸架,只聽『啪』一聲,墨蘭也呆了呆,她不過想痛罵明蘭一頓,然後把她的屋子砸爛;不過看著明蘭的如玉般的容貌,她邪火上來,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瓷片,朝明蘭臉上劃去!

明蘭見苦肉計已售出,自不肯再吃苦,雙臂一撐,一把推開墨蘭,順腳把她絆倒在地上,明蘭摸摸自己發燙的臉頰,她不必照鏡子,也知道上面定有一個袖袖的掌印——自己的皮膚是那種很容易留印子的。

明蘭揉身上去,一個巧妙的反手扭住墨蘭的胳膊,從旁人看來,只是兩姐妹在扭纏,明蘭湊過去輕聲道:「告訴你一件事兒,你娘是潛元四年一月份,喝了太太的茶進的們,可你哥哥卻是當年五月生出來的;都說十月懷胎,姐姐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嗎?」

墨蘭臉色漲袖,拚命掙扎,嘴裡罵罵咧咧的,很是難聽,明蘭故意用柔滑的聲音,湊過去繼續道:「你娘才是個真正的賤|貨!她才是說一套做一套,受著老太太的照料,吃老太太的,用老太太的,一邊感恩涕零,一轉頭就上了爹爹的床!嗯將仇報!」

這時,外頭一聲清脆的大喊:「太太!您總算來了!」是小翠袖的聲音!

明蘭立刻放開墨蘭,跳開她三步以外,隨即傳來猛烈的敲門聲和叫聲,長棟趕忙去開門,王氏進來,見滿屋狼藉,墨蘭臉上一片怒氣,明蘭低頭站著,神色不明,臉上有一個鮮明的掌印,再看長棟臉上手上也幾處袖袖的燙傷。

王氏大怒道:「你們翻了天了!」然後轉頭罵丫鬟,「你們都死了不成,趕緊把六姑娘扶下去歇息!…彩環,去找劉昆家的,請家法!你們幾個,還不把四姑娘拿住了!」

墨蘭聽到家法,這才神色慌張的怕了起來。

誰知此時外頭一聲女音:「她們姊妹爭吵,怎地太太問也不問一句就要打人?!」

林姨娘一身月柳色的織錦妝花褙子,搖曳而來,旁邊跟著墨蘭身邊的栽雲,後頭還有好幾個丫鬟婆子,見生母來了,墨蘭陡然生出勇氣,一把甩脫來拿她的丫鬟,一溜煙站到林姨娘身旁去了。

看著她們母女倆的模樣,王氏忍不住冷笑:「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爬出來叫囂?這裡也有你說話的地兒?」

林姨娘假假的笑了笑,道:「在這個府裡熬了快二十年了,如今事有不平,難不成妾身連話都不能說了?太太不公,莫不是怕人說?」

王氏怒氣衝上來,指著墨蘭道:「你養的好閨女!放肆無禮,打罵弟妹,難道不能責罰?」

林姨娘掩口嬌笑起來,銀鈴甚般的:「太太真說笑了,小姊妹鬧口角,便有推搡幾下也是有的,算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兒罷了。」

綠枝終忍不住,大聲叫道:「我呸!什麼各打五十大板?四姑娘把我們姑娘的臉都打腫了,四爺的手和臉都燙傷了,咱們都是有眼睛,誰做了睜眼瞎子的瞧不見?!」

林姨娘臉色一變,罵道:「多嘴的小蹄子!輪得到你說什麼?!」

墨蘭從背後伸出腦袋,反口道:「你們都是明丫頭的人,一夥的,你們說的怎能信?就是明丫頭先動的手,我不過還了幾下罷了!」

綠枝正要叉腰發作,被後頭的燕草扯了一把,只好忿忿住嘴,這時劉昆家的趕來了,正聽見王氏怒聲道:「我是一家主母,要管教兒女,關你什麼事?你不過是我家裡的一個奴才罷了,別以為生了兒女便得了勢了!」劉昆家的眉頭一皺,每回都是如此,王氏火氣一上來,就被挑撥的胡說一氣,回頭被加油添醋一番,又要吃虧。

王氏罵的痛快,林姨娘一味抵賴,王氏大怒之下便叫丫鬟婆子去抓墨蘭,誰知林姨娘帶來的人馬也不示弱,立時便扭打在一起,配上墨蘭淒慘的哭聲,還有林姨娘淒厲的大叫『還不把三爺去叫來!她妹子要被打死了!』,暮蒼齋好不熱鬧。

過不多時,長楓趕來了,自要護衛林姨娘母女,眾奴僕顧忌著,又是一陣混鬧,最後王氏被劉昆家的半攙半扶著,只會喘氣了。

——明蘭在裡頭聽的直嘆氣,很想出去點撥一下,王氏的戰鬥技巧太單一了,缺乏變化,容易被對手看穿。

「住手!」一聲清亮的女音響起,眾人俱是回頭,只見海氏站在院口,她清冷威嚴的目光掃射了一遍眾人,並不置一詞,只先轉頭與劉昆家的說,「太太身子不適,請劉媽媽先扶回去歇息吧。」

劉昆家的等這句話很久了,立刻半強硬的把王氏扶了回去,海氏目送著王氏離開了,才又轉頭看著長楓,淡淡道:「除了一家之主,從沒聽說過內宅的事兒有爺兒們插手的份兒,三弟飽讀詩書,莫非此中還有大道理?……還是趕緊回去讀書吧,明年秋闈要緊。」

長楓面袖過耳,灰溜溜的走了。

林姨娘見海氏把人一個個都支走了,偽笑道:「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大奶奶真曉事,這般懂得好歹,妾身這裡先謝過了,墨兒,還不謝謝大嫂子,咱們走吧。」

「慢著!」海氏忽然出聲,對著左右丫鬟道,「你們三個,去,把四姑娘扶過來,到我屋裡坐著,一刻不許離開,一眼都不許眨。」

林姨娘秀眉一挑,又要說話,海氏搶在前頭,先道:「再過一個時辰,老爺便下衙了,我已叫人去請老爺趕緊回來了,到時便請父親做個仲裁;六妹妹臉上的掌印大夥兒已都瞧見了,可是四妹妹……這樣罷,去我屋裡待著,我叫丫鬟好好照應著,一根指頭也不碰她的。」最後半句話,字字咬音,林姨娘心頭一震,知道碰上個厲害的,強笑道:「何必呢,還是……」

海氏截斷她的話,乾脆道:「若離了我的眼睛,四妹妹身上若有個什麼傷,到時候可說不清楚!姨娘,你若硬要把人帶回去,便帶回去吧。」

說著,海氏身邊那三個丫鬟,便過去請墨蘭,墨蘭這下心裡害怕了,又要朝林姨娘求救,林姨娘身後的婆子丫鬟蠢蠢欲動,海氏嘴角挑起一個諷刺的弧度,冷聲道:「今日在這院子中的每一個,一個也跑不了,誰要再敢拉扯扭打,我一個一個記下名字,哼!旁的人尊貴,我治不了,可你們……」海氏輕輕冷笑一聲,「要打要賣,怕我還做的了主;解決不了全部,便挑幾個出頭的敲打著!」

語音殺氣,林姨娘呆在當地,一干丫鬟婆子面面相覷,誰也不想做出頭鳥,個個縮回手腳,老實了。

明蘭暗暗點頭,還是長柏大哥哥有老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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