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10:00:55

第178回

出了月子的頭件事,當是把自己從頭到腳連洗三遍,然後更是每日兩洗,洗了再洗,想想這般暑熱天日,居然那麼多天沒洗澡,明蘭立時頭皮發麻,叫小桃搓的再大力些,弄的皮膚一片片發紅。崔媽媽瞧的心疼,其實坐月子那會兒,她每日都會拿溫水投了柔軟的巾子,給明蘭身上細揩幾遍,哪裡就臭成這般了,非要這般,生生把自己搓下一層皮來才高興。

半人高的澡桶熱氣騰騰,以西南運來的香柏木和紫銅絲細細箍成,明蘭舒展的坐在裡頭,水中的香精,被滾燙的水汽一蒸,頓時滿室芬芳。上回宮裡賜的香乳花露還留了許多,她當時懷著身孕,因怕有影響方沒敢用,這都攢了下來。這是也不知有否保質期,便索性往水裡倒去,崔媽媽看的再度一陣嘴角抽搐。

臥榻之側,暫無猛獸毒蛇酣睡。明蘭前所未有的輕鬆,再不用隔幾日去請安,每句話出口前都要想了又想,生怕著了道;每日睜眼起,就得思考防守反攻。往細裡想,其實她本人與太夫人無怨無仇,本不用這般以命相搏,可那老女人搆不著強大的正面對手顧同志,就只好拿同性同胞下手,於是自己頓時成了重災區,純屬連帶災害。

這份工真不好打——明蘭忍不住又往澡桶裡倒了兩瓶御製香露,有價無市,真過癮。

氤氳香氛中,崔媽媽又無奈又好笑,拿著潔淨的細棉布巾子給明蘭擦拭著,自己的面龐卻瘦削的厲害,皺紋如浴桶邊沿上的柏木紋路般蜿蜒,明蘭一陣黯然,崔媽媽歲數也不輕了,這陣子心力交瘁,活脫老了十歲般。叫她家去好好歇息將養,她卻死活不肯,只整日守著團哥兒,好似一個不留神,就會有豺狼惡徒把孩子叼了去。

經丹橘小桃幾個好說歹說,明蘭又祭出絕招,哄道將來她還要生十七八個孩兒,都指著崔媽媽照管呢,崔媽媽這才讓了步。

洗浴畢,明蘭披著雪綾緞子的裡衣,在那半人多高的鏡子前來回轉了三遍,大眼睛彎眉毛,白裡透紅的臉蛋,皮膚都粉撲撲,托太夫人費心算計的福,吃不香睡不好,因是都不怎麼見豐腴,產後肥胖問題很快就解決了,很好很好,明蘭十分滿意。

穿好衣裳,她走到床邊抱起孩子,看著團哥兒滿是肉褶子的短胖脖子,她喜孜孜的用力親了一口;小肉糰子很有本事,把肉都長到自己身上去了,一點都沒留給娘親。

「夫人,郝管事使人來說,老鼎師傅已來了。」綠枝從外頭進來,輕聲稟著。

「叫郝管事領師傅去瞧房子,你和廖勇家的也跟著去。」明蘭頭也沒擡,懷中的小肉糰子蹬著手腳,發出咯咯聲,「那幾處叫燒壞的屋子,先不緊著修,要緊的是先把大嫂子要住的院子打理好,叫我知道偷省了木料,可不饒的。」

原本太夫人搬走,空出了主屋正堂,就該顧廷燁夫婦搬進去,奈何太夫人掌權數十年,那裡一磚一石都充滿了舊主的印記,非但明蘭不願住進那氣息陰冷的舊屋,連顧廷燁也心生忌憚。夫妻倆一合計,索性將府邸中心轉移,將原侯府的主屋重新翻修,只作別院之用。

這麼一來,偏居主屋的邵氏母女便也得搬了。不知是因了前次起火之時不曾來救助,心生歉疚的緣故,還是嫻姐兒平白多了半副身家的因由,邵氏此番特別好說話,明蘭只提了一次,她考慮了一夜,第二日就同意了。

新居位於澄園西南,東臨蓮塘小池,西靠竹林,端的是景緻風水俱佳,邵氏本還有些不捨亡夫氣息,但瞧女兒一見了新居,便如脫籠的小鳥般快活,一忽兒小大人般指著這裡如何佈置,那裡怎樣排整,一忽兒又興沖沖的去瞧新鄰居蓉姐兒,她的些許傷感便也消退了。

其實在小孩子看來,舊居雖然氣派高貴,但處處陰暗晦澀,她自小到大觸眼都是死亡陰影,哪及新居陽光明媚,一開窗門便是滿室的清新空氣和鳥語花香。

母子倆笑著頑了會兒,團哥兒開始發困,明蘭小心的輕搖著他,繼續吩咐著:「把上回伏家送來的那面蘇繡的玳瑁屏風送去,蓉姐兒有的,嫻姐兒也得有。丹橘,你回頭與嫂子跟前服侍的人說,缺什麼擺設物件,只管去庫房取。」

她說一句,丹橘就應一聲,綠枝忍不住笑了:「瞧夫人說的,丹橘姐姐早就去說過了,偏大夫人小心,只說都儘夠了。」

邵氏還算好相處的,屬於不幫忙但也很少添亂的類型,時不時有些顧影自憐的哀怨,但很少表現出來膈應人,不過人家一個寡婦,不哀怨難道還鎮日的歡欣鼓舞嗎。反正明蘭也不打算跟她做好姐妹,只消彼此客客氣氣的,盡了面子情就好。

「再有,跟老鼎師傅說,這府裡如今人少地多,空曠著地方顯冷清,索性將山林那塊地再圈大些。栽幾片竹林,種些筍菌,另再單辟一片出來,我要建一座暖房,大嫂子定然喜歡。還有,把原先侯府後頭的園子圈起來,回頭養些鹿兒兔兒山雞什麼的,也顯得生氣些。」

這是昨夜明蘭剛想出來的,顧廷燁一聽頗覺新鮮,自是贊成,其實以明蘭的意思,偌大一座府邸,空地這麼多,空閒人手又這般多,就是劃出田壟來栽種蔬菜也儘夠閤府人吃了,可惜這樣太失雅觀,只能養些山菌野味,既豐富下菜籃子,又能省些不必要的支出。

「府裡這許多林子園子,是以柵欄和裡牆定要修嚴實了,叫老鼎師傅別惜了工力,做的好了,我總是有賞的。」

綠枝笑著一一應了,依舊不敢大聲,怕驚著團哥兒,轉身輕掀簾子出去。

走了勁敵,明蘭整個人都懶散下來,看著懷中的肉糰子已是呼呼不省人事,她居然也跟著打了個哈欠,這剛起沒多久,事也沒理幾件,居然又惦記上枕頭了。明蘭素來寬於待人,當然更加寬於待己,當即不再掙扎,摟兒子去小憩會兒。

待顧廷燁下朝回屋時,正見心愛的妻兒頭挨著頭睡著,看著兩張一般白皙的面龐,他滿心柔軟。這些日子團哥兒有些大了,鬧起來格外起勁,明蘭惦記著孩子,夜裡也睡不踏實,此時睡的正熟,一旁的小肉糰子卻是睡夠了,不知何時已醒了,睜著滾圓的大眼到處亂看,一見到父親,定住眼珠,便依依呀呀的發出聲音。

一旁的乳母喜聲輕道:「哥兒能認人了呢。」

顧廷燁也是高興,俯身小心的抱起襁褓,覺著自己的兒子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嬰兒,怎麼看都不夠,在團哥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

「臭小子!」顧廷燁笑罵,團哥兒雖還未滿月,力氣卻是不小,居然在襁褓裡蹬了兩下腿,「這小子真有勁。」手上微微用力,輕輕惦了兩下孩子,團哥兒頓時大樂,咯咯笑了起來。這一動靜,明蘭便醒了過來,她揉著眼睛,依舊迷糊著,「侯爺回來了,今兒怎麼這麼早。」

顧廷燁笑道:「本不想吵你的,可也該吃午飯了,你先起來罷。

明蘭望望窗外,見日頭已近正午,頓是臉上一紅,頗覺不好意思,自己最近怎麼跟個懶婆娘似的,怎麼也睡不夠。顧廷燁倒未注意這些,只瞧兒子小胳膊小腿上紮著的紅繩皺眉,坐在床沿對明蘭道,「做什麼要捆著他?」又不是抓壞蛋。

其實明蘭也不甚清楚,只好解釋:「是崔媽媽說的,我們兄妹幾個小時候都是這般,這還只是小捆,待再大些,還要大捆呢。我大哥幼時就是崔媽媽料理的。」依她推測,大約是為了防止羅圈腿或不讓小手縮進袖子裡去之類的原因。

顧廷燁想起盛長柏一派蒼松挺拔的磊落,頓時對崔媽媽更多幾分信心,再看團哥兒眉眼脾氣都酷似自己,他心裡雖喜歡,但忍不住憂道:「都說外甥肖舅,若能像你大哥,那便是再好不過了。」他素來欣賞盛家大舅子,便是稍嫌軟弱的長楓和老實勤懇的長棟,人家至少規矩上進的,又肯聽老子的話;哪像自己,從會走路起,真可謂飛天遁地,無禍不闖。

團哥兒柔嫩的小嘴乳獸般微微蠕動,作一吮一吮的樣子,誰知父母正說著話,根本沒瞧見,他頓時嚶呀一聲,賣力啼哭起來,一旁的乳娘早侯著了,笑著上前來抱:「這個時辰,哥兒大約是餓了,叫奴婢下去服侍哥兒罷。」

說是哭,實則半滴眼淚無有,只漲紅了一張小臉在那裡生悶氣,顧廷燁看著有趣,笑著把孩兒交過去,看著敦實圓胖的乳娘轉身離去,明蘭微嘆:「這小子也忒能吃了,得兩個奶娘伺候著,這若是生在尋常人家,怕不吃窮了。」

顧廷燁一邊鬆開朝服的襟口,一邊笑道:「能吃能睡是大福氣,你倒嫌了。當初鐘兄弟的兒子生下來,吃什麼都吐,便是如今大了,也病病歪歪,鐘兄弟愁的跟什麼似的。」

說起這個話題,他又想起一事,沈聲道,「那妖婦好狠的心,連小小孩童也不放過,虧得老太太機警,不然豈不連壞事!」

明蘭披著中衣下床,起身給顧廷燁寬衣袍卸玉帶,邊說著:「這都過去了,這種汙糟事別去想了;咱們如今不是好好的麼?」

早在幾個月前,明蘭開始挑選乳母,崔媽媽照例做了耳報神,盛老太太知道後,忽的莫名不安,便叫房媽媽暗中尋撿人選,盛家幾處莊頭上,正有媳婦子剛生了孩子,其中兩個乳汁充足,性情惇厚,人也穩重。挑定人後,老太太卻絲毫不聲張,只叫明蘭繼續挑揀乳母,以作疑兵障目,到明蘭生下孩兒後兩日,再把兩個乳母連人帶身契約送過來,而前頭挑的人選則一概不用,發些賞銀打發走了。

那時明蘭還覺得老太太疑心過頭,為著孝順才應了老太太的意思,可後來顧廷燁裡外一番清查,竟發覺原先看中的那兩個乳母還真有些說不清的。

一個乳母是宮裡賞下的奴僕媳婦子,和太夫人當是八竿子打不到關係,可被刨地三尺後,竟發覺她那原已失去聯繫的前頭男人和兒子又出現了,還被人安置在鄉下,這位『好心相助』的人,影影綽綽的指向太夫人的陪房小陳管事。

另一個則是外頭良家尋來的,崔媽媽和常嬤嬤查了又查,怎麼看都沒問題。那家人也十分實誠本分,收了定金後,決意好好當差,便常整些催奶的吃食給媳婦。此時,左近忽搬來一戶鄰人,十分熱情,那家人自養了好些雞鴨,親戚處又有魚塘,便常折低價將鯉魚鰱魚還有雞鴨等供給那乳母家。既能補養身子,又能省錢,乳母家自然願意。

待明蘭生產之時,那乳母已經吃用鄰人家雞鴨魚肉近兩個月了。前幾日,常嬤嬤忽傳來消息,說那乳母和她婆婆已一病不起,高燒不退,還渾身起斑抽搐。明蘭請屠二去查看,其餘一概沒有問題,唯一可疑的,便是鄰人家供來的吃食。

當然,此時那鄰人早已搬的乾乾淨淨。

聽完這些,明蘭渾身發涼,打心底裡冒出寒氣來。那應該是一種慢性毒藥,一開始吃著自瞧不出來,但當體內積累到一定量時,才會發作;大人尚且如此,若是甫出生未幾的嬰兒吃了中毒人的乳汁,又會如何?

那老妖婆果然算計周密,心思歹毒,不論是否能把自己整死,她都不打算放過孩子。

所幸那乳母家甚是孝順,有好的吃食,只緊著乳母本人和常年體弱的老母,家中孩童和男人並未累及。明蘭好生歉疚,著人請大夫去瞧,又送了許多銀子過去,只盼望能轉危為安。

顧廷燁猶自深恨,冷聲道:「天理昭彰,自有報應!」

他現在生撕了太夫人的心都有,頗有些後悔當初分家時太寬厚了,「虧得老太太棋高一著,不然……」他簡直不敢想像團哥兒小小的身子高燒抽搐的模樣。

明蘭低頭解著衣帶,說她不生氣是假的,可她更多的是感激。感謝老天讓她攤上那麼個好祖母,感謝老天沒叫那老妖婆得逞,感謝她家小肉糰子如今這般健康活潑,能吃能睡。

盛老太太對送來的那兩個乳母還放過狠話,倘若她們伺候的好,就把她們家人的身契都送過來,讓她們全家到侯府享福;倘若有個什麼好歹,立刻發賣她們的家人,有多苦寒賣多苦寒,一個不剩!她們又如何能不老實,如何敢不盡心。

想到老太太是因年輕時的慘痛,才有今日這般謹慎周全,明蘭心裡苦澀難過,她低聲道,「回頭咱們多開兩處粥棚罷,但願善有善報。」

明蘭把朝服交給一旁侍立的夏竹:「侯爺先去洗把臉,然後咱們好用飯。」顧廷燁點頭,逕自往淨房走去,待洗去一身汗塵再出來時,只見屋裡已擺好了飯桌,屋角遠遠放著了個冰盆,夫妻倆便坐下吃飯。

「這知了都不叫了,怎麼天還這麼熱呀?」明蘭素來苦夏,才喝了兩口湯,額頭上便沁出細細的汗來,臉頰也紅暈濕潤了。顧廷燁卻是紋絲不動,淡褐面龐沈靜一片:「今年熱的委實長了些,別誤了農賦才好。」

明蘭愣了下,趕緊道:「要否減免些佃戶的租子?」顧廷燁搖搖頭,沈聲道:「這倒還不用,且看兩淮那邊如何了。若能整治出成效,年底前多收回些鹽稅銀子,那便什麼都好說了。」

如今朝堂上下都盯著兩淮一處,明裡暗裡較勁的厲害。沈從興總算是反省結束,重返朝堂理事了,顧廷燁算鬆了口氣,壓力驟減,他也不想一氣把所有功勛貴戚都得罪完了,皇帝是男主角,但好歹給第一男配多留些戲份不是。

這個話題有些沈重,顧廷燁轉言道:「這幾日府裡可還好?若有那不省心的,就告我來處置,你且好好養著身子,別累著了。」

明蘭放下筷子,親給他舀了一碗湯,笑道:「大佛都挪了,和尚還守著空廟裡唸經麼?侯爺放心,如今府裡的老人都老實多了。」

分家時太夫人帶走了好些僕眾,不是她的鐵桿親信,就是可靠得用的,剩下的那些大多是顢頇老邁的世僕,不但愛倚老賣老,還處處想著尊養揩油。明蘭這才想出點子,索性把原侯府那一塊全部抽空,該翻新的翻新,該收拾的收拾,只需留幾個老實的看屋子便可。

這一下,那些平日吆五喝六慣了的全都落了空,既沒了主子,又何來差事,倘若無有差事,又怎麼去外頭抖威風,怎麼撈好處呢?

「要是…最近有場大赦就好了…」明蘭咬著筷子,自言自語著。

顧廷燁目光一閃,挑眉道:「也並非定要等大赦,先放出幾家最不聽話的,大抵也能收些效用。」明蘭訕訕的:「你怎麼知道……」她是想放些人出去,但怕人說她涼薄,只盼著皇家或朝廷有什麼喜事,她好渾水摸魚,狠狠『恩典』一把。

「我們這種人家,府裡難免有些家人跟著主子上沙場服侍過的,這算是賣過命的,有那麼幾家,慣會擺譜,很是討厭。」顧廷燁微微而笑,「你尋些由頭,不論算是示恩還是罰過,先發落一兩家,餘下的便會老實些。」

明蘭聽懂了,事緩則圓的道理,她點頭道:「然後再瞧瞧是否還有冒頭的,否則,以後等著機緣,一併放出去。」便是將來開闢園子山林,養花種草育獸的差事,明蘭也不想隨意交託給人,搞不好敬愛的太夫人留了不少粽子在這些老僕裡頭呢。

用完飯後,明蘭照例服侍顧廷燁午睡,她剛睡醒,實在不好意思再躺下了,剛想起身走開,卻叫顧廷燁拉住了。滿枕堆著濃黑的頭髮,男人神色慵懶,勾著手指扯住明蘭的裙角,誠摯邀請她一同午睡。明蘭義正詞嚴的拒絕:「你當我是你那寶貝兒子呢,吃了就睡。」

顧廷燁似笑非笑:「那樣挺好,快長多肉。」這說的什麼話,好像飼養場口號。明蘭嗔著反諷:「你怎不去養豬呢?定然生意興隆。」男人把臉埋在枕間,拖著明蘭的一隻手貼在臉上,吃吃的發笑:「養了,兩隻呢,都肥著呢,長勢喜人。」明蘭奮力掙脫男人的鐵爪,板著面孔道:「我去瞧團哥兒,不礙著侯爺養豬了!」

顧廷燁捉著明蘭不撒手,忽擡頭斂了笑意:「嫁了我,你可覺著委屈?」明蘭被問的莫名其妙:「委屈什麼?」顧廷燁道:「這烏七八糟一大攤子,險些累的你出事。」

明蘭頓時笑了:「男主外,女主內,這府裡的事原就是我分內的,有什麼好委屈的。」又不是嫁給鳳凰男,既賠錢送車房還得受婆婆小姑欺負,外待照管夫家一大家子。

「那些人口多的人家,媳婦要應付公婆妯娌叔伯侄孫,四五層的親戚住一塊,整日算個不停,來回計較,未嘗舒坦了。天道有償,既老天爺叫我這塊輕省了,自然得在別處給我補齊了。」嗯,以太夫人的戰鬥力,的確可以抵消人家一大堆親戚了。

「你倒想得開。」顧廷燁失笑,遲疑道,「你…不怨我?」明蘭坐到床沿,慢慢挨過去,輕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他給她引來了許多生死劫難。

「可你待我的好,我更明白。」說實話,讓她在一堆小老婆庶子女和一位巫婆繼母之間選擇,她寧可選擇鬥惡龍。

顧廷燁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忽的又埋頭在枕間,好像孩子般的鬧脾氣,枕下傳出悶悶的聲音:「你陪我睡會兒罷,不然睡不著。」手上依舊緊緊抓著她不放。

明蘭為難,忽然靈機一道:「團哥兒這會兒怕又睡了,要不我把他抱來,你們爺倆一道歇午覺,可好?」有頭小豬放在男人身邊,大小兩個問題一起解決,大約她中午就能安生的看賬了。顧廷燁再度笑出聲來,擡頭看著她,嘴角彎彎:「也好。」

小肉糰子是個很好的睡伴,只要睡著了,哪怕把他擡去烤著吃掉怕也不知道,且從不挑人,讓他跟誰睡就跟誰睡,顧廷燁有時夜裡回來,會去槅間把兒子抱來;明蘭常是睡著睡著,身邊就多了只軟乎乎香噴噴的糰子。倘若半夜尿醒了,當爹的下床叫人換尿布,若餓醒了,當娘的那點不多的存貨剛好給肉團做宵夜。

歲月荏苒,撫育小兒繁瑣,卻自有一番樂趣在心頭。

待團哥兒漸能擡頭了,明蘭依自己上輩子的記憶知識,每日讓孩子伏著趴幾次,每次約一分鐘。顧廷燁頭次見兒子在軟褥上趴成小狗狗狀,嚇了一大跳,趕緊把團哥兒抱起來,劈頭就將乳母和婆子罵了一頓。明蘭趕緊解釋趴伏的種種好處,什麼鍛鍊頸部肌肉,有利於大腦發育和四肢協調性,將來不論讀書習武都會很靈光哦。

當爹的將信將疑,不過瞧兒子默默的趴著,沒鬧也沒哭,只好由著明蘭折騰了;有回明蘭頑皮興起,見顧廷燁仰躺在榻上,便把團哥兒擺好姿勢,叫趴在他爹身上。

顧廷燁肩寬臂闊,胸膛厚實有力,小肉糰子趴著倒也平穩,一個是不敢動彈生怕跌落了兒子,睜大眼睛緊張著,一個是繃著小臉趴的賣力,努力不讓自己的大腦門貼地,父子倆就這麼對望著,大眼瞪小眼。明蘭在一旁樂不可支。

過了不多會兒,小肉糰子覺出動靜了,隨著父親胸腔肚腹的起伏,也上下微動,他頓時咯咯笑起來;小小軟軟的身子這麼依賴的趴在自己身上,看著酷肖的眉眼,顧廷燁心中直是歡喜的極了,雙臂攏住兒子,朗聲大笑。

明蘭忽有些心酸。顧廷燁心底深處,對亡父的情感始終是複雜的。

太夫人搬出去的當日,顧廷燁便抱著兒子去了祠堂,屏退眾人,獨自在老侯爺的牌位前站了許久,直到懷中的團哥兒哭鬧了,父子倆才出來。顧氏父子幾十年的恩怨,早已煙消雲散,如今故人已去,說什麼都嫌多餘。

只是,遙想當年,顧廷燁甫出世時,顧偃開已年近四十,一邊是病懨懨半死不活的長子廷煜,一邊卻是酷似自己,虎頭虎腦健康活潑的大胖小子,他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他應該,也是高興的罷。

也許,他也曾抱過,親過顧廷燁,也曾欣喜非常,也曾自豪得意,就像,現在顧廷燁對待團哥兒。養兒方知父母恩,生命畫了一圈,又轉回到原處了。

……

這日上午,明蘭慵懶的躺靠在床頭,逗著糰子頑,外頭報小沈氏來了,明蘭趕緊掠了掠鬢髮,站起身迎客。

這陣子小沈氏是常客,她這會兒正稀罕孩子的厲害,何況小肉糰子圓頭圓腦,十分討人喜歡。自打滿月宴後,她隔三差五的來,一來散心,二來沾沾喜氣,每回來也不空手。

上回帶了兩枚大鮮藕,上上回帶了一小筐的甜櫻桃,再上回是一頂虎頭嬰兒帽,上頭的王字繡的歪七扭八,針腳也不十分細密。小沈氏扭捏了半天才拿出來,十分不好意思,明蘭卻很感激,知她確是一片真心誠意。

可這回來,小沈氏模樣不大對,非但兩手空空,且雙目紅腫,神情隱痛,一言不發的坐下,看著胖乎乎的團哥兒,就上前抱起來,然後撲撲的直掉眼淚。團哥兒腦門被打濕了,呆呆的擡起頭,看著小沈氏不明所以。

明蘭大吃一驚,趕緊叫乳娘和丹橘把孩子帶下去,她急忙拿帕子去幫忙揩淚:「你這是怎麼了?哎呀,別光顧著哭呀。」

「可是皇后娘娘有事?」這是明蘭第一個念頭,可小沈氏哭著搖頭。

「那是你嫂子訓斥你了?」——小沈氏還是搖頭。

「那…是和小鄭將軍吵嘴了…他打你了?」明蘭直接想到家庭暴力。

小沈氏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你胡說什麼呢,借他倆膽!」見她收了哭泣,明蘭趕忙發問:「那你倒是說呀,光哭算怎麼回事?我心怪慌的。」

小沈氏幽幽嘆了口氣,淚光閃爍,哽咽道:「我嫂子,她…有身孕了…」

「你嫂子有孕了?」明蘭一邊匪夷所思,一邊又有些羨慕,「大鄭將軍和你嫂子可真好呀。咦,可你傷心什麼?」

小沈氏哭笑不得,用力戳了一指頭在明蘭手背上,悲慼道:「是我娘家嫂子!」

「是威北侯夫人?」明蘭一愣,轉而又疑道,「便是你娘家嫂子,你也用不著哭呀?」

「你知道什麼!」小沈氏抑制不住眼淚,哭叫起來,「她與我哥哥情分那麼淡,還能懷上;我和…,卻到這會兒還沒有…老天爺真不開眼!」

明蘭被吼了一耳朵,呆呆的坐了回去。

小沈氏撲在桌上嗚嗚哭了半天,明蘭也不好勸,只輕輕撫著她的背;想來她也是憋屈的狠了,沈張氏有孕,她不能生氣,不能翻臉,人前還得作出一副高興的模樣,唯一的親姐又在皇宮大內,輕易不得見,只能跑來明蘭這兒發洩一番。

明蘭輕嘆口氣,勸了一句:「你跟誰不好比,非要跟威北侯夫人比,我只問你一句,你可願與她掉個個兒?」

小沈氏漸漸止住了哭泣,只肩頭還在一聳一聳的,明蘭接著勸道:「外頭誰不誇你是有福的。剛及笄,皇上就登基為帝,姐姐是皇后,兄長是侯爺,公婆和善,小鄭將軍又與你鶼鰈情深,只一個你嫂子嚴了些,為人卻是沒說的。可你娘家嫂子,唉…你也知道的…」

威北侯夫婦長年不睦,在京城裡也不是稀奇事,坊間風傳,沈國舅一個月也見不了張氏兩回,反倒寵愛妾室鄒氏。

這番另類勸說果然有效,小沈氏慢慢擡起頭,猶自抽抽搭搭的,臉上卻憤憤不平,便如小孩子賭氣般,連珠炮的開口:「不是我小心眼,見不得她好。而是…哼,她也太高傲了!我知道,她是瞧不起我們沈家!她英國公張家是名門勳貴,是開國柱石,她給我哥哥做了填房,是天大的委屈!」

小沈氏哭的嗓子發乾,喝了一大口茶,繼續道:「哼,可她也不想想,這親事又不是我哥硬求來的,也是皇上的一番美意!她張家不敢違逆聖意,這便拿我們沈家出氣!整日一副死樣活氣,擺出臉色來給誰看!」

既開了頭,後面便越說越順了。「我也知道,她瞧鄒家妹妹不順眼。覺著我哥擡了這麼個貴妾,是在下她的面子!可那到底是個妾,漫過了天,又能越過她不成?這兩年來,我哥就跟沒娶老婆似的,她門也不開,人家也不走,恨不能叫滿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

關於這點,明蘭有不同意見,忍不住插嘴道:「這…話不能這麼說,倘若小鄭將軍恰在婚前,擡了個貴妾,你當如何?」

小沈氏被一口氣噎住,倔強道:「那不一樣,我哥有苦衷。」

明蘭調笑道:「誰家沒苦衷。嗯,我來想想,哦,對了,倘若鄭家有位大恩人尋上門來,非要把姑娘許過來,你公婆推脫不了。那你怎辦?」

小沈氏臉漲通紅,哽了半天,大聲道:「那我就不嫁了!」

「可威北侯夫人卻是非嫁不可。」明蘭淡淡道。

小沈氏忽如一隻戳破了氣球般,頹倒在椅子上,過了好半響,輕聲道:「其實…我大哥起先也覺著對不住張家。剛成婚那會兒,大哥本想好好待新嫂子,可她始終冷冰冰的。不論怎麼跟她好聲好氣,她都不怎麼搭理。去年,我小侄兒險些落水,鄒家妹妹為著護他,自己卻小產了,我大哥好生歉疚,可她卻依舊冷言冷語……」

明蘭默然,估計小沈是沒少在張氏那裡受冷遇。這兩年,這位張氏夫人便如出家為尼一般,自顧自的禮佛過日子,既不管威北侯府的諸般事宜,也懶得敷衍各家親朋,便是人家請她赴宴交際,她也大多借病推辭了,連娘家都不怎麼回。

團哥兒的滿月酒,她就沒來。想來,那位張氏應是個心高氣傲的名門貴女,自小父母疼愛嬌寵,一時半刻轉不過彎來,也是有的。

兩人東拉西扯了半天,明蘭看差不多了,便叫人打盆水進來,親自給投了帕子,讓小沈氏淨面,又叫小桃捧出她的鏡匣,服侍小沈氏敷脂描眉。

「你這胡粉極好,又貼面,香氣也好聞,比之宮裡的不遑多讓呢。」小沈氏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明蘭笑道,「這不是胡粉,是雲南的茶花制粉後,再摻米粉和珍珠粉,另好些香料。是我先前閨中姐妹的夫婿,閒來無事搗鼓出來的。」

她見小沈氏喜歡,索性叫小桃給裝了一小盒給她帶回去,反正她平日是不大塗粉的。

「你才幾歲,沒事少塗粉,沒的打扮跟個妖精似的,回頭你大嫂定不給我好臉色看。」明蘭看小沈氏拿著那粉盒,十分熱心的樣子,忍不住吐槽。

小沈氏翻了一眼過去:「你倒怕我大嫂!」

「你大嫂人多好呀,我眼紅你可不是一兩日了!」明蘭故意打趣,「我只問你,你大嫂可有跟你提子嗣之事?」

小沈氏低聲道:「從來沒有。還叫我好好將養,總會有的。」

鄭將軍府的大房子嗣繁茂,嫡出的有四子一女,庶出的也有一子兩女,是以從鄭家兩老到大鄭將軍夫婦倆,都不曾催促過什麼。只是小沈氏自己,因夫妻恩愛,深覺對不住丈夫,徒生壓力罷了。

「這話說的是。」明蘭坐到小沈氏身邊,溫言相勸,「你成婚這才兩年呢,且放寬心,別把身子愁懷了。」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吐起槽,「你想呀,你這般事事順當,倘若再三年抱倆,十年生八個,還叫不叫我們這些不容易的活了?老天爺也太偏心了罷,想我生團哥兒那日,還險些叫人給活活烤了呢。」

小沈氏忍俊不禁,指著明蘭恨聲道:「活該!叫你貧嘴,吃苦頭了罷。」

隨即,故意上下不錯眼的打量明蘭,「你別說的自己多可憐,當我瞧不出來的呢!說,一大清早,怎地一臉都是疲態?」

明蘭直覺去摸臉,一邊訕笑著,「沒法子,團哥兒整夜的鬧,是以我…」其實不是。

「你再給我裝蒜?!」小沈氏一拍桌子,笑罵道,「你當我是瞎子麼,瞧不出你這是為什麼累的?真一夜沒睡好的,哪是你這幅嬌媚模樣,嘖嘖,都快滴出水來了,怕是折騰了一夜……」說著,她自己也臉紅了,便是自小在山野放肆慣的,她也說不下去了。

明蘭大窘,瓷白水潤的面頰緋紅一片,連耳朵根子都燒起來了。

話說,哺乳真是一份高危工作,衣衫半解之際,夫妻倆不免動手動腳就上了火;往往是剛喂飽了一個,還得接著喂另一個。一夜身兼兩職,著實辛苦。

「你個沒羞沒臊的,什麼都敢說!」明蘭惱羞成怒,恨聲道,「看我不告你嫂子去!」

小沈氏大樂,著意調侃:「去告呀,去告呀,我看你敢跟誰去說。」

「你,你……」明蘭又氣又羞,平常端莊模樣全無,孩子氣的側背過臉去,怒道,「我不和你好了。以後也不和你說話了!」

她臉頰紅的火燒般,偏皮膚底子極白,便如西域殷紅的葡萄酒,在雪白的絲緞上暈開了一片,水淋淋的大眼惱怒的瞪著人,好似前日皇后賜下的琉璃燈盞,只一點螢火的光澤,卻是晶瑩剔透,琉璃的顏色很豔,每盞都點上燈火,便是豔若桃李的絢麗華彩。

小沈氏看明蘭這幅模樣,頗有些歎為觀止,心裡暗道,難怪顧侯喜歡了。又見明蘭真惱怒了,她也不敢造次,好聲好氣的賠禮道歉,話說明明是她來求安慰的說。

「對了,我這兒有些白茶,還有些零碎的土儀,你順道替我帶回去罷。」明蘭沒好氣道。

小沈氏笑道:「你也忒客氣了;我只愛吃龍井的。」

明蘭十分無奈:「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大嫂的。我要謝她薦來的那班子泥瓦匠。」

「你上回不是已謝過了麼?」

明蘭嘆了口氣,輕聲道:「你不知道。我當初謝你嫂子,不過是為著面子情。這回,才是真謝。你嫂子薦那班師傅確是好的。」雖名氣不大,但低調實幹。

她斟酌了下語氣,「這回起火,旁的屋舍都多少燒著了,只那新砌的牆欄和幾處排屋卻好好的,我家侯爺親自去看了,一層磚瓦一層木料,泥灰裡摻足了米漿,還是上好的糯米。這才又牢靠又避火,端是真功實料。唉,這年頭,這般靠譜的,不多了。」

「哦,是以你們這回的生意,又關照他們了。」小沈氏眼睛很尖。

明蘭點點頭,一臉敬佩。想起自家大嫂,小沈氏也是全身無力,只能歎服:「我嫂子那人,有一說一,最是穩重可靠的。姐姐也常誇我嫂子,叫我跟著學學,別整日淘氣了。」

明蘭讚道:「皇后娘娘明鑑。」

「可大嫂叫我多禮佛行善,這樣才會佛祖保佑。」小沈氏悶悶道。

明蘭奇道:「你不是常拜佛的麼?」

「嫂子說我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滿肚子求幫忙的意圖,忒功利了。」小沈氏低頭道,「要時時處處做起,憐老恤幼,積德行善,無論有否所求,都要時常存了善心。」

明蘭被說的一陣臉紅,貌似,她好像,也是這樣的。現代人的境界果然不高。

一番反思後,待顧廷燁回屋,明蘭正要開口,表示以後要多做好事,將來才能多子多福,陞官發財(還是很功利呀),誰知顧廷燁先發話了。

「余閣老好的差不多了。」

明蘭一愣,直覺反應道:「你去問林太醫了?」

顧廷燁點點頭,雙手搭太師椅的扶手,面色發沈:「趁這回,都料理乾淨了,省得沒完沒了。」

余閣老自半月前開始清醒,一直延醫吃藥將養著,近日顯見是好多了。

明蘭默然,坐到男人身旁:「別…太過了,余閣老應是不知情的。」

顧廷燁冷哼一聲,道:「姓余的欺人太甚,先前的我不計較。他竟還敢由著婆娘來逼迫你!哼,這都欺上門來了,咱們還怕什麼。」

他看了明蘭一眼,放緩了語氣,「你放心,余家其餘人與我並無過節,不會牽連過多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10:05:48

本帖最後由 水言俞 於 2015-4-26 21:02 編輯

179回 飯盒之年年有餘,關於搖羽扇的典故

余閣老本為貧家子弟,然天資聰慧,少年即受恩師賞識,許愛女,頻提攜,他自此平步青雲,雖也曾起伏磨難,但最後到底全身而退,風光致仕。然而,饒他一生見識極豐,但當被侯府送回來的鞏紅綃和盤托出那段往事時,他也不禁驚詫身搖,不可置信

他余某人居然也會有愚蠢到這般髮指的兒子兒媳?!

「老太爺明鑑,顧家太夫人在侯府裡頭,那可是隻手遮天呀!我性命都握在人家手裡頭,要叫我說什麼,我哪敢不從!」紅綃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沒能把實情托出,叫大太太吃了冤枉虧,都是我膽小畏死,望老太爺慈悲為懷,饒過我罷!」

當著父母弟媳的面,被道破自己女兒背夫to人,那余大人面皮一陣青一陣紅,臊的連頭頭也擡不起來,一旁的余大太太只狠狠瞪著地上的紅綃,目中直欲噴火,只礙著公婆在,不敢放肆。余大人偷眼窺老父的面色,只見他胸膛起伏厲害,當下便小心道:「都是兒子不孝,叫父親操心了;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不是,萬請父親息怒,好歹保重身子要緊!」

余閣老瞥了兒子一眼,譏誚道:「這會兒你倒知道孝順了,連道士都敢買通,黑的顛倒成白的,我一輩子的老臉都叫你們夫妻丟盡了。你還是行行好,給我碗pi霜,早些闔眼,也省的見你屋裡那些腌臢事!」誠如顧廷燁所料,余家老爺子宦海沈浮幾十載,早煉得精滑似老狐;除了謀反抄家這種殃及全族的滔天大禍,已鮮少有事能叫他驚慌失措,自也氣不壞身體。如今罵起人來,更是中氣十足。

余大人面紅過耳,不敢分辯什麼,噗通一聲跪下,余大太太見狀,咬牙跟著跪下;見長兄長嫂如此,三房四房更不敢站著,俱是雙雙跪下。余閣老面上波瀾不驚,對著猶自如篩子般抖個不停的鞏紅綃道:「顧家來信上說,這些年來耽誤你了,如今將你發還,好好安排個人家嫁了。」他又轉頭對余四太太道,「老四家的,待回登州後,這事你來辦。」

余四太太看了眼跪在前頭的長嫂,猶豫道:「父親,這……」她話還沒說完,余大太太已是滿臉憤恨的擡起頭,怒視鞏紅綃,罵道,「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這小jian人用心歹毒,害我們不淺,便是殺頭也輕了!怎麼能……」

余閣老一掌拍在案上,冷冷看下去,余大人趕緊用力扯妻子的袖子,余大太太轉頭,一接觸到公爹寒冰般的目光,當即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說話。

鞏紅綃何等機靈,見此情形,立刻連連磕頭,哭的泣不成聲:「都是我的不是,請老太爺千萬別上氣,身子要緊呀!我自知是饒不得的,只惦記我娘老邁衰弱,為人子女的,怎好舍了老母不管!只求老太爺開恩,放我一條生路,叫我侍養老娘終老呀!」

余閣老緩緩的轉過頭,淡淡道:「你雖是府裡大的,卻是大太太生母那頭的親戚,非奴非婢,余家怎能處置了你?不過看你如今沒著落,仗著長輩一場,替你尋門親事罷了。」說到這裡,他嘴角忽浮起一層奇特森冷的笑意,「當初叫你隨嫣紅出嫁為媵妾,本就是委屈了。應是余家對不住你-才-是。」

最後兩個特意放重,意有所指,鞏紅綃心中猛的一跳,滿心驚懼的擡了下頭,只見室內燈影恍惚,那老人佈滿皺紋的面容直如閻羅判官,令人不寒而慄,她忙不疊的低下頭,再無半分做戲,貨真價實的顫抖起來,心道,這老頭好生厲害,居然看出來了。

是的,有些事,她確是……故意的。

當初她得知余嫣紅to漢,明知十分不妥,絕是身敗名裂的醜事,卻不曾如何強烈阻攔下去;後來顧府太夫人叫她幫著去詐余大太太,雖有威逼利誘在其中,卻是她也想坑害余大太太一把的。可這,都是為什麼呢?

她父親是個鄉下秀才,家有薄田數十畝,闔門小康和樂,身為獨女,她是父親抱在膝頭上疼大的。誰知一朝慈父亡故,族叔伯欲侵佔田產,逼嫁寡母,虧得忠心的老僕機靈,叫她母女連夜收拾細軟逃出來投奔親戚。七拐八彎的,最後投在了余大太太處;為著日子好過,她拼著命的討好大太太和嫣紅,百般做小伏低,逢迎諂媚。

可是,結果呢?一朝有事,余大太太擔心寧遠侯府水深,寶貝女兒支應不來,便毫不猶豫的叫她隨媵。非她清高,不傾慕侯府富貴,而是顧家二郎那般樣的名聲在外,她又能落著什麼好?況且……紅綃微微側目,看了看跪在右前方的三老爺和三太太,悵然的收回目光。

她心底,早另有期盼。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他是三房不受重視的庶子,少年男女,兩情相悅。

那年那日,黃昏落梢,他滿頭大汗的跑來見她,歡喜的連髮帶散了都未知,無限欣悅的告訴她,三太太已瞧出他們的苗頭了,雖暗示要避嫌,但並無不願,只怕貿然提出,叫大太太多心。只要大太太肯開口說頭一句,三太太就成全他們。

當時,她直如做夢一般喜悅;她是多麼喜歡余家呀。余家男子大都品性端良,從無惡嗜,余家女眷,從老太太到三太太四太太,均溫厚寬容,從不以她孤女為嫌。她當時就下了決心,倘能得償所願,她一定加倍討好長輩,將來攬些差事,接來老母,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可惜……她永遠忘不了余大太太彼時臉上的神情,那樣的自私斷然,那樣的理所當然。她再瞭解這婦人不過了,在自己的利益面前,什麼情分都是假的,她再求也是枉然。她不再多說,只機械的笑著,應承好好『照顧』余嫣紅,順手從大太太那裡狠狠刮了筆銀子。

那年嫣紅事發,她慌忙往余府求助時,湊巧聞知一事。余閣老有位同窗摯友,年過花甲,膝下卻只由一孫女,眼看要香菸斷絕,見余家男孫繁盛,便誠懇開口,央求贅婿。余家父子一番商議,定下了三房的這位庶子。待她知情時,他已遠走瓊州,入贅高門別家。

那時,她忽心如死灰,什麼顧府,什麼余家,管它天王老子,她再也懶得管了。

也許,此生再不能相見了;也好,也好。

紅綃陷入恍惚回憶中,渾不知余閣老又說了些什麼,只知兩邊有婆子將自己攙起來,拖著往外走去,外頭月明星稀,朗夜如晝;一口清冷的空氣沁入胸腔,她腦袋一個機靈,頓時醒澈過來。她摸了摸裙襬裡側,那裡有個暗囊,藏著她積蓄的三四張小額銀票,其餘金銀首飾散碎銀兩,她早已偷著送去母親處。

她又伸手按了按胸口,那裡有張五百兩的銀票,是今日出來時,顧侯夫人給她的。

「你會變通,又能耐,無論老天虧待過你什麼,你也不曾客氣。」那位年少美貌的侯夫人眼中有一種奇特的悲憫,「這銀子你拿去,便當我是個偽君子,既逐你出門還來賣好。我只送你一句,昨日種種,譬如已死,以後好好過日子罷。」

紅綃悲喜難辨,一片茫然中,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她走後,守在屋門外的老嬤嬤再次把門關嚴實了,四周遠遠站著幾個隨侍的奴婢,只留余氏一家在裡頭。「你們先起來。」余閣老指了指,他聲音不重,卻無人敢違背,余家三個兒媳便都輕手輕腳的站了起來,地上只留著余家三子。

余閣老道:「老四家的,鞏氏就交給你了。到鄉下地界,尋個踏實人家,叫她消停的好好過日子,務必把事做利索了。」四太太斂衽低頭,恭敬道:「聽爹的吩咐,媳婦一定盡心。」

這麼多年,幾個媳婦早習慣了不問世事的天真婆母和彪悍強大的全能公爹,從嫁來那日起,四太太就是直接向余閣老稟事的,是以回話的十分順口。

余大太太心中不忿,忍不住再次異議道:「咱家供她吃喝這麼多年,竟養出個白眼狼!爹,這也太便宜那賤人了!您再想想……」

「還不給我住嘴!」余大人一聲暴喝,瞬時阻斷大太太的話,「有爹在,也有你說話的份!一點規矩也不懂,也不看看弟妹們,你怎麼做長嫂的!」

大太太耳膜嗡嗡作響,詫然的望著丈夫,他從來沒有對自己這麼凶過。

一旁的三太太彎了彎嘴角,緩道:「大嫂子彆氣,爹這麼做,自是有道理的。嫣紅侄女這事,擱哪兒都是丟醜。人顧家厚道,本已抹乾淨了的,可大嫂您偏來那麼一出。」

她說話斯文,卻句句暗藏淩厲,「顧家能不提防些麼。倘哪日您又上了興頭,愣說侄女死的冤,要人賠命,索這要那的,寧遠侯府豈不吃得啞巴虧麼?總不能叫顧侯滿天下嚷嚷自己老婆偷人罷。所以呀,紅綃這孩子,就得留著。」

這事沒鬧出來時,一切都含糊著;可一旦鬧出來,作為僅剩的人證,紅綃反而不能死了。

首先她不能留在顧家,否則將來的話,有顧氏逼供授意之嫌,不足叫人取信,是以,只能讓余家自己把人接回去。如今,因怕有抵賴之嫌,余家非但不能讓紅綃死,相反,為表示坦蕩,余家還得讓紅綃好好過著日子,一切自然坦率。

這麼簡單的事,余大太太竟到如今也沒想明白,還有臉發脾氣。

「適才你大哥還誇弟妹懂禮,你倒這般與大嫂說話?!」

其實余大太太並沒怎麼聽懂,但這並不妨礙她發飆,只見她豎起一雙吊梢眼,當即開火,三太太絲毫不怯,面色絲毫不變,只輕巧道:「瞧大嫂說的,我這不是著急麼。嫣紅侄女的事,只消在外頭冒了點滴風聲,咱們余家的姑娘還能做人麼?」

余大太太頓時如熄了火的引擎,啞了聲音。

三太太說話如針扎皮肉,明明痛入心扉,卻連半滴血不見,她猶自柔聲細氣道:「別說嫣容,嫣清;就是已嫁出去的嫣然,嫣巧,叫她們怎麼在婆家立足?我說嫂子,您別不當回事,別看嫣玉侄女現下還小,可若叫人知道她嫡親姐姐有這麼一出,以後怎麼說婆家呀?」

余大太太啞口無言之餘,想到這事會牽連心愛的小女兒,頓生一腔驚懼;這話一說完,三太太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一步,站到丈夫身旁,再不發一言。

余閣老微微嘆了口氣,討這個大兒媳婦真是他人生中的敗筆,心思既不正,人又愚蠢。初聞此事時,自己好半響沒說出話來,一陣天旋地轉,與其說是氣的,不如說是匪夷所思。

想他一生精明,家門裡怎麼會有這樣輕信張狂的蠢貨!

他與老妻共有四子,除卻次子夭折外,其餘三子均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四子生性淡泊,喜好絲竹書畫,經濟仕途於他便如西天取經路般遙遠,虧得四兒媳還能持家;三子倒是聰慧有才,偏不知哪裡學得一身名士習氣,最瞧不上鑽營功名之輩,連身上的蝨子也帶著幾分風雅清高;只有長子,倒承襲了他血脈中的進取,偏又志高才疏,能耐有限,讀書既不成,為官也不見得高明,始終徘徊在五六品之流。

余閣老素習道家隨緣之法,深知為官也講究『天分』,有些人教的會,有些人再怎麼教也枉然。既兒子們都不是這塊料,他也不強逼了,倘若老天有眼,叫孫輩能出兩個才俊,那余氏便興盛有望,否則,仍舊平安是福。反正憑自己的餘蔭以及官身的長子,兒孫們在老家過個閒散富貴日子還是有的。

「千里江堤,毀於蟻穴;家門之治,重在子孫,根在家室。」余閣老倚在太師椅上,身形愈見蒼老,嘆道,「若平日好好教養孩子,塑其品性,定以正道,又焉有今日之禍。好在盛家老太太和顧侯夫人多少有舊。倘若寧遠侯府記恨,兩家就此結怨。待我死了,以後撲門而來的災禍,你們可擋得住?!」

三個兒子聽得老父之言,均是磕頭應聲,尤其是余大人,已是滿面涕淚,跪行至余閣老身前,抱著父親的腿,泣道:「父親的教誨,兒子定然刻在心口,以後再不敢妄為了!兒子不孝,沒管住媳婦,聽旁人兩句攛掇,就…就…辦了糊塗事。還讓弟弟們跟著擔羞辱,兒子…兒子…實沒臉做這個兄長了!只萬請父親保重身子,讓兒子改過盡孝呀!」

說著連連磕頭,腦門撞在地上青磚,砰砰作響;余三爺和余四爺也陪著將頭抵在地上,三個兒媳見狀,只好又跪下了。余閣老撫著兒子的肩頭,見他已是額頭青紅一片,血跡隱隱,心中不忍,只得長嘆一聲

余大太太雖無大智慧,聽人話頭卻是靈光,她聽出公爹是在隱隱指摘自己,雖跪的老實,卻心中不服,便抽出條帕子,裝模作樣的捂在臉上,哭道:「都是兒媳不孝!明知顧家是個豺狼窩,還逼著嫣紅出嫁,年輕輕的,卻害了一條性命!也罷了,總算嫣然如今過的好,這命苦的孩子,就算替她姐姐擋這一災罷……」

余閣老聽的臉色鐵青,這話竟是直指他偏心,只顧著嫣然終身幸福,而罔顧嫣紅死活。大人再也忍耐不住,虎的跳起來,揚手劈下一掌,響亮的打在大太太臉上,只聽他怒罵道:「你這jian人!怎敢這般胡言亂語?!顧家的親事明明是我豬油糊了心攬來的,與父親有什麼相干!那孽障辱沒家門,死有餘辜!便是不死在顧家,回來也該一條白綾了斷!」

余大太太捂著臉,當即被打傻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余大人猶自罵道:「你還敢說嫣然!倘若是她,豈會才冷落了幾個月,就不守婦道?!以我兒嫣然之惇厚賢淑,便是暫受了委屈,也能忍讓過去;只消過個三四年,待姑爺回來,豈不圓滿!還不是你,養女不教母之過,如今卻還不悔過?!」

其實他想的是,若嫣紅不出岔子,哪怕夫妻再不和,瞧在獨守空閨數載的份上,那正房太太的位置卻是牢牢的;想如今顧廷燁手握權柄,平白一場富貴擦肩而過,正是滿腹懊惱!

知子莫若父,看著長子青筋四起的側面腮幫,余閣老焉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半是譏諷半是苦笑,也懶得多說什麼,便揮手道:「罷了,你們都回去罷,身邊人都嘴上把嚴實些,免得害了自己閨女。」

眾人見老爺子疲乏的厲害,便一眾行禮後齊齊離去,跨出門檻時,余三爺和三太太對視一眼,一同瞥了瞥前頭余大太太,然後夫妻相視一抿嘴,低頭走過。

余大太太是余大人在任上時續娶的填房,在公婆跟前服侍時候不長,並不知余閣老的厲害,可他們夫婦二人俱是極聰明敏銳之人,心知兄長這會兒是氣糊塗了,沒想到這上頭,眼見大太太如今闖下這般大禍,若余閣老狠狠罰上一頓還好,偏偏老父責問了大半宿,卻不曾發話如何處置大太太。……大房,怕要有大麻煩了。

眾兒女出去後,余閣老疲憊的起身,走入裡屋,只見余老太太坐在床邊無聲垂淚,他挪步坐過去,柔聲道:「這事你就別管了,你身子不好,別是我還沒嚥氣,你倒先不好了。」

余老太太哭的雙眼紅腫:「都是我不賢,不會教孩子,叫你這把歲數了還要操心。」

余閣老說笑道:「世間父母,能生兒的身,又怎能生得了兒的心。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咱們做父母的,盡了本分也就是了。」

余老太太哽咽:「這事……可能善了?我聽那顧侯可不是善茬。」

余閣老撫著老妻的背,盡力勸慰著:「你放心,若那寧遠顧二有意跟余家翻臉,便不會送回鞏氏了。」余老太太素來信任丈夫,丈夫的話既說出口,便不作它疑,拿帕子摁干臉上的淚水,笑道:「也是,你不是說段親家的茶引還是他給辦的麼,我瞧他是個明白的。」

「哼!明白?還要人家怎麼明白!給人戴綠帽子,人不計前嫌,已夠厚道了,他們居然還敢上門去詐!」余閣老站起身來,緩緩在屋裡繞著圈子,只恨自己年老體弱,不然定要親自操家法,痛打長子一頓,「當初,我知道顧侯替段家辦茶引時,還覺著心安理得,如今卻是臊的慌!瞧瞧人家這事辦的,多乾淨,多利索,仁至義盡,便是將來事情捅開了,也指摘不出半分錯處來!這走一步,就得想到後頭三步;再看看咱那不成器的孽障……」

余閣老越想越氣,胸口直衝氣湧,忍不住埋怨老妻:「你也是,怎麼就聽信了老大家的話,居然容她上顧家去鬧事!」

余老太太手足無措,羞愧道:「是我糊塗了,可…」她低聲道,「那道士一口咬定,定要沖喜才成。只要你能好,便是叫我去撞閻王殿,我也不怕。」

余閣老不忍朝老妻發脾氣,在桌旁連連頓足,罵道:「老大家的心思我清楚,不就是瞧那孩子的生母是個戲子,想那孩子若真能襲了爵位,必得認她這門親戚來充場面!」

余老太太也是詫異:「她也太糊塗了,這種事怎能胡來?難道顧侯是好糊弄的,倘若惹急了他,還不連根拔去,輪得著她沾光麼?」

余閣老大聲稱是,不由得加倍破口大罵:「內宅婦人糊塗也就罷了,咱們那孽障尤是個蠢貨,只知聽婆姨的話!我當初就說過,他耳根子軟,遇事猶豫,心性不堅,更兼辨事不明,那就根本不是為官的料!他那會兒還不服,埋怨老子不肯助他,就他這點出息能耐,若真辦了大差事,擔了大責任,還不是叫人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長子再有千般不好,卻沒有胡作妄為一條,自己之所以放心他外任,也是想他膽小唯諾,再配個知書達理的好媳婦,縱是政績不顯,也不會闖大禍。可惜嫣然的生母福澤不厚,早早過世了,而替補的填房兒媳卻是殘次品,不但心胸狹隘,腦筋蠢笨,還愛挑唆丈夫!

「回頭就把嫣玉接到你屋裡,你來好好教養。」余閣老立定,沈聲吩咐。

余老太太擡頭,目光驚疑不定:「你…那老大家的…」她縱算天真了一輩子,丈夫行事之淩厲風格,她還是知道的。余閣老淡淡道:「她是個禍害,不能留了。」

決議落定後,余家便迅速行事起來。先是余老太太挑了個涼爽的好日子,備了份厚禮去見盛老太太,一番懇切的賠罪,盛老太太清楚她的性子,性子既軟,人又綿弱,一生只知仰仗夫婿過日子,再責備也責不出什麼結果來;一番哭天抹淚之後,老姐妹只能和好。

又過了兩日,四太太再備厚禮上寧遠侯府,見了明蘭,便是一通告罪。

四太太本是風雅淡泊之人,素不愛糾纏這些,礙著余閣老的吩咐,只好來上門賠罪,說的結結巴巴的,難堪的幾乎要掉淚了。明蘭本也不打算怨恨這些不知情的,為著阻止四太太繼續道歉下去,趕緊叫人把團哥兒抱出來救場。

團哥兒剛吃了奶,滿身都是奶香,因剛從被窩裡挖出來,在乳母懷裡東倒西歪的。一見這只迷迷糊糊的白胖糰子,四太太頓時破涕為笑,抱著又親又哄,擡頭對明蘭道:「多好看的娃娃,到底好人有好報,你是個有福的孩子。」把孩子交給奶娘後,她從裙下解出一枚赤金貔貅:「這是你四叔年前上雲霞山禮佛時,請高僧開過光的。給孩子戴,討個吉利吧。」

明蘭接過來看,笑道:「四嬸嬸的美意,我是從不客氣的。」一邊叫丹橘去拿錦囊來裝金貔貅,一邊又笑著說,「我還記得小時候,四嬸嬸那上好的窩絲糖,融了給我們做糖澆櫻桃吃,嫣然姐姐老搶不過我。」四太太笑出來,「你們兩個呀!若你愛吃,便帶些回去又何妨,偏是兩個都淘氣,就愛搶著吃!」明蘭嗔笑道:「嬸嬸不知,搶著吃才香呢。」

這一番說道,氣氛才緩和下來;四太太又說起嫣然,明蘭笑道:「上回嫣然姐姐來信,說起養茶花,那是一套一套的,儼然大家了。」四太太撲哧一聲:「這可難得了。公爹怕她學得她四叔的樣兒,到時不通庶務,不會理家,從不許她沈迷花鳥蟲魚的,如今可白費功夫了。」

「其實嫣然姐姐頂崇敬四叔的,不過礙著閣老在旁盯著,不敢學罷了。」

兩人一陣大笑,說起余閣老,四太太方想起今日的任務,肚裡轉了好幾轉,強自咬牙開口:「我那嫂子,前日,已叫公公休回娘家去了。」

明蘭吃了一驚,臉上神情古怪,似驚非驚——不會吧,真叫糰子爹說中了?

四太太為難的說:「落的罪名是七出之不孝,於病中服侍不力,還忤逆長輩。」

這個大帽子可是無敵,由嫡親公婆親自出告,真是連辯駁都難了,唐婉女士的婚姻就死在這條上;明蘭結巴道:「這怎麼…那余大人…豈不得罪親家?」

四太太靜靜敘述起來:「起先大哥不肯,可公爹是鐵了心的,大哥只能從了。至於親家,唉,親家老爺過世後,大嫂早不大和娘家來往了。」

余大太太是庶出,因生母得寵,才被父親許給余大人的,可如今她娘家當家的是嫡長兄,兄妹不睦已久,這次被休回去,真是要了命的。

「公爹這回是真氣急了,連參奏大哥不孝的摺子都寫好了。」四太太低聲說,這幾日餘家可謂風險浪急,波濤萬丈。

余閣老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幾十年來裡外一把抓,對內宅管束也從不客氣;余大太太終於嘗到了公公當年對付政敵的手段,當場就嚇癱了,扒在地上哭號的震天價響,又是告饒,又是尋死。余閣老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只叫婆子把大太太捆了擡進馬車送走,叫她要死也死到外頭去。然後,余閣老又把大太太所生的孩子叫來,渾似無事發生般的笑容可掬,溫言吩咐他們,以後就在祖父母屋裡了。

這一子一女,一個十五,一個十二,剛想開口為母親求兩句情,只聽得余閣老淡淡說了句『凡余家子孫再有不守家規,忤逆尊長的,一併逐出門去』,兩個孩子的貼身婆子就趕忙把他們扯了下去;需知余家嫡庶男孫加起來,足一打有餘,實不缺了他們倆。而此時,余大人已是手足無力,只會哆嗦了。

「這會兒,爹正叫三嫂把大嫂的的嫁妝單子理出來,一樣不少的封存起來。若大嫂來要,就送回去,否則,就給侄子侄女。」貿然把嫁妝送回,估計一下子就叫大太太的兄長吞了。

想到余閣老這麼周全,也不知預先在心裡盤算了多久,四太太心有餘悸,沒想到平日和氣慈祥的老人家,這一出手,就是絕路。

明蘭一陣默然。在登州時,明蘭曾羨慕的誇嫣然祖父如何和善,莊先生笑說了一句『越是修煉得道的,越是不著痕跡』,想想也是,官場上能混得開的,有幾個是吃素的。

「……都是我家的事,才叫余家這般不安寧,真叫我過意不去。」其實她一點也沒過意不去,不過話總得這麼說。

四太太忙勸道:「你別亂猜,只有咱們余家對不住你的!爹說了,大嫂不賢,怕大哥再受攛掇,做出禍害全家的事來。大哥替大嫂只辯了幾句,說大嫂也是為著他能步步高陞什麼的;爹氣的厲害,索性請出了家法,狠狠……」她趕忙住口,為著怕明蘭多心,是以她拚命辯說,這一時嘴快沒收住,就連大伯子挨打的事也吐了。

明蘭微笑道:「官大福大,關係也大,官小福小,干係也小。閣老一片慈父心腸,余大人以後會明白的。」所謂不是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那余大人連青銅鑽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個新石器時代產品,要真砸了頂金貴的瓷器,鬧個抄家殺頭,可不是好玩的。

「對對,爹也是這個意思。」四太太喜道,「當初爹病好沒幾日,一聽大嫂來你這兒的事,便氣的什麼似的,罰大嫂跪了一夜,打算待身子好些,就上門來給顧侯賠罪。可後來知道了內情,才覺著實不能再饒的!」

兩人又聊了會兒家常,四太太道:「過段日子,咱們就回登州了;紅綃的事,爹託付給我了,你放心罷。」明蘭微微頷首,「四嬸嬸辦事,我哪有不放心的;只不知閣老身子可好利索了麼?若不好,還是在京城裡再養養罷。」

四太太面上尷尬,這些事情她實在不願說,可偏余閣老示意,一定要叫顧家知情,她只得邊咳邊道:「咳咳,這個……爹和娘不回登州了,說要兩老本該由長子奉養,以後要隨大哥放外任,呃,待過陣子,咳咳,再替大哥再娶一位大嫂。」

明蘭抽了抽嘴角,忽覺肚裡無話了。

送走四太太後,她自回屋子,見團哥兒醒了,乳母正舉著撥浪鼓逗他戲耍,小肉糰子伸著手努力去抓,笑的直淌口水。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見到母親,頓時依依呀呀的叫了起來。那乳母起身行禮,一張圓臉瞧著十分老實,又笑道:「哥兒會認人了,知道娘來了。」

明蘭抱孩子坐在床頭,笑著去親小胖臉,結果糊到一嘴的口水,拿帕子揩揩,她嘆了口氣,有些沮喪。昨夜糰子他爹跟她說,余大太太的下場,大約不是『被病故』,就是被休棄,且余大人會迅速續娶。

當時,明蘭很自然的發出崇敬的感嘆:「公孫先生真是了得,連這也洞若觀火。」

顧廷燁糾正道:「非公孫先生所說,我料想如是。」

明蘭擺出只認牌子不認質量的惡劣嘴臉,板著小臉道:「那余大太太再不是,也進門多年,為余家生兒育女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況且余大人又護她的緊;當初她算計嫣然姐姐,閣老就想休她來著,末了,還不是不了了之。侯爺是將才帥才,哪知這內宅裡的門道。」

顧廷燁挑眉,逗她笑道:「用兵之道,在乎一心;謀劃策算,料敵先機。連千里之外的事都得算到,何況區區小事爾。」

男人最近脾氣甚好,明蘭嘴皮子放肆,笑著打趣道:「回頭我給侯爺扎把羽毛扇,扮著就更像了。」你丫拽兩句文就想冒充諸葛亮了?

顧廷燁也不多辯,只笑笑撂下一句『夫人且等著瞧』。

很好,現在瞧著了。從結果反推過程,余閣老起初還能容忍大兒媳,是以重罰一頓,打算親自登門賠罪;可當他得知醜聞後,且大兒媳還敢上門使詐,便知不能與顧廷燁當面把話說開了,只能女眷私下了結。這時,光嘴上賠罪就不夠了,余家還得出點血。

當然,只觀那禍首的行徑,也的確是留不得了,待余大人娶了新夫人,哪怕將來余家二老去世了,大太太也沒法回爐了。何況大太太的魅力也不見得那麼持久吧,耳根子軟的人,誰的話都能聽進去,等新夫人進門,就不信余大人還對大太太忠心耿耿。

顧廷燁正值壯年,而余家卻青黃不接,是以余家要麼不賠罪,倘要賠罪,必得叫顧家滿意不可;只要明蘭還惦著以前的情分,待過個十年八年,顧余兩家,興許還有交好的可能。

經過公孫先生的專業培訓,糰子爹明顯越來越上道了,明蘭抱著小肉糰子撲在枕頭上,貼著小胖臉,輕聲商量:「糰子哎,你說,你娘這丁點小錯,你爹這會兒早忘了吧。」

肉糰子吐了兩個口水泡泡,表示鄙視。

當晚,她特意整治了一桌好菜,慇勤服侍顧廷燁卸朝服,脫朝冠,又抱出胖乎乎的兒子來哄他開心。因為一下午吃飽睡足,此時團哥兒精神頭極好,在父親懷裡扭來扭去,顧廷燁手臂壯碩有力,抱得穩穩當當,也不怕他亂動。

顧廷燁不動聲色的看了心虛的某人一眼,臉上不笑不怒,很鎮定的把幾乎快伸進他嘴裡的小胖手拔出來,然後拉著小手指去摸自己的胡茬。短短的胡茬觸覺刺刺麻麻的,團哥兒似覺著有趣,摸的咯咯直笑。他的小手如今漸漸靈活,抓握的力氣不小,明蘭抱他時從不敢戴耳墜,生怕他一摸到就拽。當他用力拽著親爹垂在肩上的頭髮時,明蘭分明捕捉到顧廷燁臉上一閃而過的吃痛,不過為著保持威嚴,依舊擺著一張淡定的撲克臉。

明蘭低頭暗笑。叫你裝!

待飯桌布好,明蘭吩咐把乳母團哥兒抱下去,好讓顧廷燁吃飯,可團哥兒頑的正歡,一手拽著顧廷燁的一束頭髮,一手扒著顧廷燁的衣襟,漲紅了小臉死活不肯離開。若是平常,掰手指的任務自然由明蘭擔任,可如今她正縮著脖子裝老實,乳母沒膽量,當下僵住了。

團哥兒這時很像沒斷奶的小動物,認人時更認氣味些,顧廷燁氣息濃烈,團哥兒與他特別親;看著兒子小乳狗般的直往自己懷裡鑽,顧廷燁頓時慈心氾濫,決定一手抱兒子,一手持筷,明蘭則諂笑著布菜舀湯,十分捧場。

顧廷燁喝一口酒,就拿筷子蘸著兩滴給胖糰子吮吮(明蘭抽了抽嘴角,努力忍下),他吃一口菜,就勻小半勺湯給胖糰子嘗嘗,明蘭另撿些軟細易克化的芙蓉豆腐和嫩魚肉,嚼碎了喂著,胖糰子居然吃的津津有味,有時還會咂巴著小嘴討吃的。

乳母在旁笑著湊趣道:「哥兒這陣子大了,都能吃米粥了,胃口愈發好了。」

這頓飯足吃了快半個時辰,虧得菜盤底不時添加熱水保溫,好容易吃完,團哥兒不知是頑累了,還是酒醉了,開始打哈欠犯困,乳母終於順利的把孩子抱走。

洗手淨面,盥洗換衣,顧廷燁一身松墨錦棉織就的淺色中衣,端坐在書桌前,故作不在意的模樣:「聽說,今日餘家來人了?」

明蘭望瞭望屋頂,結結巴巴的把余四太太今日的話簡單複述一遍。

「哦,是麼?」顧廷燁他持書的姿勢很端正,垂髮緩披,頗有一種先秦佩劍書生的優雅,可惜看了半天,書也沒翻過去一頁。

明蘭看看漏更,小聲道:「該歇息了,侯爺還麼?」

「便是我這般行伍的粗人,也識得幾個字;多看些書,免得夫人去扎羽毛扇。」顧廷燁眉峰不動,嘴角卻微微上翹,聲音中透出幾分戲謔。

明蘭一嘟嘴,大步走到顧廷燁跟前,一把扯下他手中的書,坐到他膝上,狠狠的咬了他的耳垂一口,嬌媚的眯起眼來,喘息般低聲道:「書有我好看麼!」

雪綾裡衣的襟口已鬆開,露出一抹鮮亮的蔥綠緞子抹胸,上橫著一條沈豔絞繡墨綠鑲邊,襯著豐盈雪脯中間那一道微顫顫的溝,平添幾分迤邐□。

技多不壓身,之後的發展,充分證明了當初她那十個G沒白看……和諧,拉燈。

——「夫人還沒扎羽毛扇呢。」男人撐手側臥在枕邊,嘴角含情,眉目舒展。其實明蘭早累的腰酸腿疼,不過輸人不輸陣,趴到他胸前,嗲聲嗲氣:「就怕紮了,你也搖不動。」

顧廷燁沒想她還敢挑釁,猛的一個翻身把明蘭壓住,低笑著:「那就搖搖看。」

虧得這大床是宮廷御匠的手藝,小葉紫檀,四柱四欄,經得住;一陣昏天黑地,渾不知外頭幾更幾漏,明蘭累極了,迷迷糊糊中還想著,這男人現在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00:06

第180回 善惡道

次日一早,打發兩個女孩上學出門後,明蘭才吩咐開早飯。年輕母親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可因昨夜父母忙著妖精打架,小肉糰子等了半天,發覺無人來理睬自己,鼓著小肚皮生了氣,和乳母鬧了大半夜還不肯睡,是以這會兒反而睡的熟。

乍然早晨空閒,明蘭百無聊賴,咬著羹匙,拿筷子把面前的酥炸軟糕戳成了蜂窩,面前的粥碗都微微發涼了,她還沒吃完。此時外頭來報來客了,明蘭這才醒神,趕緊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著你來了;快來坐下,大姐姐常來的,就別客氣了。」

明蘭訝然望著眼前簇然一新的如蘭,甫是初冬時分,寒意尚不顯,她卻已穿上大紅百蝶穿花的銀鼠緞襖,繁複的雙翅鳳髻上壓著一枚大大的嵌紅寶累絲赤金釵,耳畔是咣當叮咚的醉綠翡翠珰,腕子上掛著一對重重的嵌珠大金鐲,一時間,滿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動。

晃過神來,明蘭趕緊吩咐丫鬟們去取貢茶來待客。

如蘭輕嘟著嘴:「你是金貴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窩,只好自己來了。」明蘭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兒麼?說是省的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煩。」如蘭反應迅速不減當年:「人家客氣幾句,你倒當真了,在這兒拿話堵我呢。」明蘭毫不客氣:「你拉倒罷,你那會兒可賭著咒說是當真的。」姐妹倆過招,十分熟稔。

華蘭趕緊出來制止:「都給我打住,這還沒坐下呢,就鬥上嘴了!你們多大了,都是當娘的人了,還跟丫頭時似的。」她轉頭向如蘭身後的一個年輕媳婦子道,「喜鵲,趕緊的,把貴姐兒抱來教她六姨母瞧瞧……那邊的,丹橘也別愣著了,趕緊叫人把團哥兒抱來。哦喲,可憐見的,這小表姐弟倆還沒見過呢。」

如蘭這才不情不願的坐下,指著喜鵲把孩子抱過來,明蘭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華蘭,如蘭幾乎不曾登過顧府的門,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子簡陋,就怕被比較,不願明蘭多去;可邀她來澄園吧,看著侯府堂皇的氣派,富貴的擺設,她又心頭不適,嗓子眼冒酸氣——很微妙糾結的心態咩。

喜鵲從身後的婆子懷裡接過孩子,那小女孩頗有幾分脾氣,大聲道:「我自己走。」喜鵲笑吟吟的扶著她走過來,只見她晃晃悠悠的挪著,啪啪小鴨子似的,走的雖有些歪,但步子還穩當,難得的是乍見許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蘭攜女上門,明蘭本無準備,一邊笑著,一邊朝朝丹橘打眼色;丹橘會意,去屋裡尋了個簇新的明紅荷包,往裡頭裝了枚溫潤名貴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錁子,拿個海棠填漆的小盤子捧著,去了外頭。

此時,明蘭已抱著小女孩坐到小杌子上,正溫和的問話:「你長的真好看,叫什麼名字呀?」小女孩生的眉清目秀,小臉白皙粉嫩,眉心點著紅豆大小的硃砂記,端正的坐在小凳子上,便如泥娃娃般可愛,只聽她口齒清楚道:「我叫貴姐兒。」

明蘭摸摸她吹彈可破的小臉,接過丹橘捧上來的東西,和藹道:「這是給你頑的。」小女孩乖巧的轉頭,歪著腦袋去看她母親,見如蘭點點頭,才伸出一對白玉般的小手接過,憨憨道:「謝謝六姨母。」語音童稚可愛,明蘭心裡喜歡,叫人拿點心給她吃,又問她平日和誰頑,愛吃什麼,愛做什麼,貴姐兒還組織不好長句子,但咬字卻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這孩子倒有幾分莊姐兒的模子,又乖巧又懂事。」明蘭轉頭感慨。

華蘭正吹著茶,忍不住嘆氣道,「莊丫頭這般大時,我日子且不好過,她祖母又不待見,她是生生學出來的機靈,哪及得上這孩子,爹娘當心肝肉般疼著,滿府裡都端著供著,祖母嬸嬸更不敢小瞧,卻還這麼懂禮大方。」說著連連搖頭。

那邊,如蘭正抱著團哥兒不住的親他小臉,聞言擡頭,嗔道:「瞧大姐說的,我那婆婆哪裡是好打發的,今日摳一些,明日搓一點,恨不能從我處多刮些過去。若不是我提防的緊,還不知剩下多少呢……誒喲,這小子,還睡呀,這麼著都不醒。」

她自己生的是女兒,便十分稀罕男孩,只覺得團哥兒虎頭虎腦,哪兒都和精緻細巧的女孩不一樣,抱在手裡沈甸甸的,活似個軟綿綿的稱砣,又壓心又踏實。

明蘭笑道:「昨夜鬧的厲害,半宿沒睡,這不,瞌睡上了。」

團哥兒睡品好,不論怎麼抱來抱去,都歪著腦袋睡大覺;華蘭伸脖子看了幾眼,見那紅豔豔的襁褓裡,白胖娃娃睡的昏天暗地,東倒西歪,不禁好笑:「這孩子倒是個踏實的。我那兩個小子是一動就醒,媽媽們都說,這樣的哥兒不好養,得時時當心。」

大凡已婚女子聚會,就那麼幾個話題,明蘭也不免落俗,待乳母把團哥兒抱下去後,又叫小桃把貴姐兒領下去頑,三姐妹關起門來,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兒經和家長裡短。邊說著話,明蘭不住眼的打量過去,只見如蘭衣飾華貴,氣色紅潤,想來過的甚好。

不過,卻還比不過華蘭。

這位已年近三旬的仨孩子媽,卻愈見滋潤,但見她皮色瑩瑩,唇畔含春,眉目間化不開的嬌態幾欲盈出。都說三十多歲是女人的分水嶺,倘若這個坎沒過好,之後便會迅速凋零,往衰老乾枯發展,但若此時調適好了,卻會如長春花卉般,此後愈見香氣深濃。

一件簡單的白底繡靛藍花團的褙子,素色的挑線裙,也不見佩戴什麼首飾,襯得華蘭整個兒風採光華,瑩然若燦,賽過滿身珠光寶氣的如蘭幾條街。

「……不單鼻子眼睛,這丫頭哪兒都像她爹,識字背歌,兩遍教過就會了。唉,人倒是聰明了,卻沒半分隨我,叫人好生氣悶。」該說的都說完了,聊的差不多時,聽到如蘭第N次得意的賣弄,華蘭插嘴道:「好了罷,還不說正事。」

如蘭被打斷,卻也不生氣,反是臉上得意之色更盛,對著明蘭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蘭一怔,不曾多想,脫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這次輪到如蘭怔了:「你怎麼知道?」明蘭反應極快,擺手笑道:「我聽侯爺說起過,福建近來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兒,想來空出好多缺罷。」

華蘭頗意外的看了明蘭一眼:「妹夫倒是什麼都跟你說。」明蘭反唇嗔笑著:「喲,姐夫又有什麼事會瞞著大姐姐?」華蘭笑著橫了她一眼:「淘氣!」

如今兩淮官場的矛盾已達白熱化,兩派人馬拉足場子,直斗的日月無光。大凡戰鬥慣例是,當主戰場暫時僵持不下時,通常旁處就會產生炮灰。最近剛被摘了烏紗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為官多年,親故門生牽連甚廣,大炮灰帶出許多小炮灰,簌簌紛紛,閩南官場一時塵土飛揚的十分厲害。

能離開婆母,自己自在的當家主事,如蘭掩飾不住的欣喜雀躍:「說約是福建那塊,還不能落下,不過也罷,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兒也過來了,咬咬牙,我也能捱過去。」

明蘭真誠的賀喜:「能去外頭走走,見見天南地北的風光,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這兒先恭喜了。」

如蘭心裡高興,也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也是託了大家的福,回頭我給你帶些閩南的土儀。」說著又俏皮的皺起鼻子,哼道,「虧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見華蘭一眼瞪過來,她連忙改口:「我那婆婆還想留我下來伺候呢!」

明蘭輕咬唇,壞壞的笑道:「還是姐夫思慮的周到,這兒子還沒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開?」如蘭面紅,一陣嬌羞,笑著去捶打明蘭。華蘭笑著打趣:「這回覺著生閨女好了吧?倘若是個哥兒,不是婆母非留下長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孫子!」

如蘭嬌聲道:「我何時覺著貴姐兒不好來著?姐姐真是的!」

「可不許把這事說出去了。」笑鬧了一會兒,如蘭揪著明蘭的領子反覆叮囑,「還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頭反叫人笑話!」明蘭直把頭點成了啄木鳥,如蘭才肯放過她,她又轉頭去瞪長姐,「大姐姐也不許說!你妹夫說的,凡事要慎行。」

華蘭故意不答話,反逗笑道:「嘖嘖嘖,妹夫好本事呀,把個孫猴子壓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蠻的五妹妹,如今也這般聽話了?!」

如蘭羞惱的不行,眼看又要撲過去,明蘭趕緊抱住她的胳膊,連聲哄勸道:「別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來仗著和大姐夫好的蜜裡調油,便來笑話妹妹們!」開玩笑,丹橘這個實心眼的,這回端上來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御窯剛出的頂級珍瓷,滿府裡統共就這麼一套,叫如蘭魯莽的摔上幾個,她哭都沒地兒哭去。

華蘭見妹子真惱了,才笑著來哄:「好了好了,彆氣姐姐了哦,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鮮蘑,熬湯入菜,都是味兒極好的。回頭給你們嘗嘗。」

如蘭見長姐服軟,這才悻悻然的鬆了勁道,明蘭卻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幾日大姐夫不是才跟著太僕寺主簿,替五城兵馬司挑馬去了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堪堪三日前,華蘭還一臉思春少婦狀的跑來哀嘆『夫妻分離之苦』。

「也沒什麼,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華蘭極力作出不在意的樣子。這次懵懂如如蘭也聽出不對勁來了:「那太僕寺的牧場離京城很近麼?」

華蘭嫣然一笑,白皙的面龐便如染上了一層胭脂,輕聲道:「有幾個口外的販戶在那兒做買賣,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極是上乘,便購置了些送回來。」

明蘭心裡明白,故意怪聲怪氣:「叫個小廝押送回來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這麼說,可你姐夫……」華蘭又是羞澀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子,什麼話都說的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驅馬趕了來。也沒說上幾句話,又得趕緊奔馳回去,就怕誤了差事。」邊說著,她自己也笑了。

「馬上趕路幾個時辰,就為了見你一面?」如蘭匪夷所思,「姐夫沒見過你呀?」

華蘭的聲音宛若漂在雲中,輕的幾不可聞:「他說,突然,就想見我一面……」

作為已經聽過不少的明蘭,此刻很鎮定的捧茶杯看屋頂——華蘭果然是王氏的女兒,炫耀的天性磨滅不去。另,中年人談戀愛,確如老房子失火,一發不可收拾,這對婚齡已界十年的夫妻,忽然雙雙墜入洶湧愛河,屬於比較罕見的偶發性大型火災。

如蘭卻是頭一次見識,瞠目結舌的不行,前幾次王氏跟小女兒抱怨大女兒的種種不肖時,她還覺著王氏無理取鬧,這下她算是明白了。話說,華蘭眼下這幅愛的旁若無人,天上地下,難分難捨的模樣,確蠻欠揍的。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愛愛的好夫妻,也沒姐姐這樣的,羞死人了!」如蘭想了想,又疑道,「那你還給姐夫納小?」

華蘭橫過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口外跑,天寒地凍的,沒個人燒熱飯端熱水,成麼?挑個老實本分的跟著路上伺候,我才放心。當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聽妹夫要收通房,挺著肚子就跑去雨中哭,虧得你身子骨硬,才沒出事!」

「哦,還有這事?!」明蘭精神大振,八卦來了!

如蘭惱羞成怒:「別聽她胡扯!」

三姊妹連說帶搡,推推拉拉,笑鬧了好一會兒,明蘭又請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燙上些好酒,四個女子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時半,華蘭和如蘭才起身告辭,貴姐兒已困的不行,伏在喜鵲的背上,不住拿小拳頭揉著眼睛。

姐妹一上了車,華蘭便趕緊靠到墊子上,這幾日她心裡高興,便是喝了不少,這會兒酒勁上來,絮絮叨叨起來:「妹子呀,聽姐姐一句話。回頭跟妹夫到了外頭任上,一定要謹守本分,別在公事上指手畫腳呀。那會兒你還小,不知道,娘在這上頭吃了大虧,聽了人家的好話,拿了人家好處,逼著爹辦這辦那……」

如蘭靠著車壁,隨著軲轆搖晃的節奏,輕輕晃動,似是已睡著了:「姐姐放心,我不會走娘的老路的。」這句話很輕很輕,也不知華蘭聽見了沒。

……

邵氏孤寡清冷了許久,忽然熱鬧,華蘭如蘭又是開朗愛說的性子,這頓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裡不住念叨著『你們盛家的姑娘真是沒話說,常邀來坐坐』云云。

明蘭笑著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氣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卻見團哥兒在炕上睜著大大的眼睛仰躺著,十分清醒的樣子,明蘭很想裝作沒看見,趕緊轉身去午睡,可小肉糰子眼亮的很,一見了母親,立刻依依呀呀的,張開小手臂要抱。

明蘭抱著兒子一道躺到床上,滿身的酒氣,居然也熏不退小肉糰子,她只好邊拍邊逗他:「叫你睡時你不睡,不該你睡時,倒睡的沈。難得你五姨母來了,你眼都沒睜,現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個小混蛋不聽話…」

想起適才姐妹間的私房話,她思緒慢慢散開去。

也許華蘭才是古代貴婦的正常想法,給丈夫納個小妾,幫著伺候服侍,既圓了自己的名聲,又顯派頭,這年頭討幾房小妾就跟買車似的,有頭有臉的男人,沒輛上十萬的車,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只要不出頭,不生事,完全無關痛癢。好比鄭大夫人,和鄭大將軍也算少見的和睦夫妻了,可屋裡還是有兩三個妾室,三五個庶子女。

盛家有些特別。

由於林姓女士曾在盛家興起的巨大風浪,導致盛家女眷從骨子裡對妾室這種生物就有強烈的防備。當初袁夫人塞過來的那些女子,如今已叫華蘭清理的一乾二淨,能留下的,不是純擺設性質的次品,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蘭和華蘭還不一樣,她出生前後,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之時;親娘每日咬牙切齒呈巫婆狀,還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華樣樣勝過自己,有父親疼愛,有得寵的生母,幾乎奪走了屬於她這個嫡女的一切風光。

沒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經多麼受傷。今日姐妹三人聚會,嬉笑閒聊,愜意之極,可始終無人提及墨蘭半句,包括明蘭自己;她們願意忘卻,但不能輕易原諒。

但如蘭也是幸運的,荳蔻年華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後,她終於學會了收斂脾氣,還有——思考。文家那個丫頭本就是自小伺候文炎敬的,當如蘭有妊時,文老太太以兒子無人服侍為由,提出收那丫頭為通房,這原也是順理成章的。

但如蘭頃刻驚醒,並當即意識到絕對不行。這種自小服侍的丫頭,就算主子對她沒有產生過愛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觀的。重點是,她很難完全控制。

如蘭前所未有的冷靜,沒有鬧騰,而是出了哀兵。

從王氏身上,如蘭學到娘家的威勢可以震懾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遠不能用來逼迫丈夫;而從林姨娘身上,她學會了示弱,談感情,一定要談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個吃醋而茫然的小女子,深深愛戀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變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麼規矩禮教,都忘諸腦後,只能像孩子一樣,躲在雨中偷哭。

文炎敬果然大受感動,深覺自己三生有幸,怎麼也不能辜負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親自動手發嫁了那個丫頭,之後連如蘭從自己陪嫁丫頭中挑人出來作通房,他也沒去碰。

如蘭此役大獲全勝。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愛賢惠的妻子,雖是心中百般酸楚,卻因心疼丈夫沒人照料,強自忍著痛苦,給丈夫納小;在外頭人眼裡,這不是給丈夫納小了麼?怎麼能算是妒婦呢。

文老太太對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見,盛家陪嫁去的婆子媳婦們也不是吃素的——納妾,一是為著子嗣繁衍,二是為著伺候主子,以康健厚道為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麼,怎不去青樓去挑?分了大少爺讀書進取的心,也不知老太太安著什麼心!

文氏本是務農淳樸之族,風言風語傳到族裡,連老妯娌老叔嬸們也憤憤不滿(族裡出個讀書人容易麼),都議論文老太太是老糊塗了。文老太太氣的不行,卻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個被捏著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蘭手裡,又怕她翻起什麼浪花來?!

這麼多年的磕磕碰碰,記憶中那個漲紅了臉,捏緊了拳頭,卻永遠鬥不過聰明庶姐的魯莽丫頭,那個只會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麼用心計了。

明蘭有些悵然,彷彿那最天真未鑿的一部分,也漸漸失去了。

父系社會,男人們制定出條條框框,約束成一具繁複的模子,女子想要在其中生存,並生存的好,就必須放棄上天賜予自己的原先模樣。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錘煉,或圓滑,或嬌嗔,或世故,或風情,把自己扭曲成適合這幅模子的形狀。

想著想著,明蘭忽然笑了。

自己這麼幽怨叢生的為女子抱不平,寶玉同學一定不同意,作為男子,他拒絕同化,所以只能去做和尚;想想這世上,不單女子如此,男子又何嘗能隨心所欲呢?

顧廷燁也是斬斷了那個火爆任性的二郎,才成就今日的顧侯。

還有那個溫柔俊美的少年,喜歡拿花瓣做書籤,迎著綿綿春雨朝自己微笑的男孩子,聽說也快做父親了,如今行事愈發老道,很得幾位老大人的賞識。

此時的他,再經過垂花枝下,怕是連連一步都不會停吧;把少不更事的,猶豫的,徬徨的那部分,生生切除;斷然拂去飄落肩頭的花瓣,堅定的往前走。

官場堪如修羅道,妖魔遍地橫行,赤身趟過煉獄之火,不是燒成灰燼,就是百煉成鋼……

迷迷糊糊的醒轉,眼前卻是顧廷燁淡褐的面龐,眉角處的棱骨似一痕冷月般的鋒氣,凝重如墨,他不知何時進來,單腿跪在地上,雙臂半圈著自己,靜靜的注視著,眸子幽深。

「吃酒了?」男人的聲音沈沈的,好像小時候祖母的沈香木魚發出的敲擊。

明蘭點點頭,腦袋還暈暈的,直覺的轉過頭,卻見小肉糰子頑累了,小胳膊攤成投降狀,呼呼睡的極香,還踢掉了一隻厚襪子,露出胖胖的小腳丫。

「夢見什麼了,哭的這麼傷心?」他的指尖拂過她的面龐,帶著濕漉漉的水分。

明蘭望著精美雕繪的床頂,忽的無端生出一股氣悶,轉過身去,拿背對著他,低聲道:「我忘了……」

顧廷燁愣了愣,貼背抱過去,壓在她頸側,溫熱濕漉的氣息撲在她的肌膚上:「可是身子不適?」

明蘭不想說話,自顧自的把身體蜷成一隻蝦米:「沒有不適。」

顧廷燁擰緊了眉頭,伸手扳起她的臉,猶自追問:「你姐姐們來吃酒,她們說什麼了,惹的你不高興。」

大約是酒壯慫人膽,明蘭煩得不行,一把扯開下巴上的大手,使起性子:「你打什麼砂鍋,你吃醉了酒回來,我何時問個沒完了?」他心煩的時候,她從不問這問那,只靜靜傾聽,或溫言開導,是多麼的善解人意呀。

顧廷燁眼中卻冒出些興味,雙臂箍的愈發緊了,一叠聲的溫言發問。

「你們姐妹吵嘴了?」

「沒有。」

「你大姐姐訓斥你了?」

「侯爺叫我清淨會罷!」

「你五姐欠你銀子不還了?」聲音已帶著笑意。

「你真討厭!」

她什麼時候因為人家借錢不還就哭鼻子了!明蘭氣的頭暈腦脹,酒氣往上湧,腦袋愈發拎不清,直恨不能一腳把他踹下床去!

一個氣的渾身發抖,一個樂不可支,床角的小肉糰子依舊睡成大字型,小肚皮一起一伏的,酣然好眠,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真是天生好命。

夫妻倆這一鬧脾氣,就鬧到掌燈時分,明蘭都不記得是怎麼吃晚飯的,就稀里糊塗被攆上床,胡天胡地一番後,顧廷燁又捉著明蘭去沐浴,之後居然還有力氣把小肉糰子抱了來。

夜深人靜,梆子敲過醜時,明蘭精疲力竭的抱著只枕頭,瞧著身旁的顧廷燁饒有興致的逗兒子頑,白天睡的太多,這會兒團哥兒又是精神抖擻,蹬著小腳丫鬧的十分歡實。

「到底做什麼哭了?」他居然還記得。

此刻明蘭已全然清醒,組織好思路,言簡意賅道:「姐妹們都大了,漸漸著圓滑了,還不若小時候,大家胡亂打鬧呢?那才是真性情。」

顧廷燁把快要伸進他嘴裡的兒子的小胖手拔出來,笑道:「你這傻丫頭,人自是要大的,難不成小時候胡來嬉鬧,才算真性情?」

他輕巧托起懷裡的小肉糰子,舉到明蘭面前,戲謔道:「倘若這小子三天兩頭闖禍,今兒打了東家的兒子,明兒抽了西家兒子的嘴巴,你覺著這就是真性情了?」

小肉糰子樂的咯咯直笑,露出光禿禿的粉紅牙齦,上頭幾個剛冒出來的白點點,渾然不知此刻自己正被當做反面教材。明蘭腦海中立刻浮現那些紈褲子弟的經典形象,皺起精緻的眉頭:「那怎麼成?!」

「你知道就好。」顧廷燁刮了刮明蘭的翹鼻子,「所謂真性情,乃是為該為之事,行當行之舉,嫉惡如仇,明辨是非。何時不懂事的胡鬧,也算作真性情了?」

明蘭啞了半刻,小小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必藏著掖著,做想做之事……」

「別扯。」顧廷燁打斷,正色教訓起來,「人生下來,本是懵懂無知,漸漸大了,學道理,懂是非,明世情,自然就知這世上本有許多不可為之事。三歲小兒,稀罕人家好吃的,伸手就拿,尚覺著有趣;倘七尺男兒,見人家財帛動心,也開口就要,這便是真性情了?明知人家隱疾傷痛,開口就說,毫不顧忌?」

這麼說的話,人家西門慶也很真性情,偷人媳婦多麼雷厲風行呀。明蘭點點頭,心裡豁朗了不少,忽想到一事,要笑不笑:「那……打人抽嘴巴,不會是侯爺兒時的豐功偉績罷?」

「獻醜了,過獎。」顧廷燁一點遲疑都沒有。

好磊落,好光明,明蘭掃興的翻翻眼。

嬰兒精力的爆發時間持續不長,被抱父親強壯的臂彎中,又蹬又顛的瘋鬧了半天,小肉糰子開始發困了,顧廷燁小心的把兒子放平在床上,輕聲道:「言教不如行教,做長輩的,自己先得把身子端正了,孩子們才能學好。」

明蘭怔了怔,立時對他肅然起敬,眼前的男人忽然高大起來;誰說只有母愛偉大,那些為了孩子,早早開始戒菸戒酒,努力鍛鍊儲蓄的爸爸們,也很了不起呢。

「你別鑽牛角尖,外頭怎麼圓滑世故,都別放在心上。」顧廷燁撫摸著小肉糰子柔軟的胎發,擡頭看著明蘭,定定道,「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處,就比什麼都強。」

一家人。

明蘭眼眶發熱,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

揣度BOSS的心思幾乎已成明蘭的習慣,可最近她有些吃不準顧廷燁了。

她溫馴柔順,他不見得如何高興;她鬧脾氣,他也不怎麼生氣。好幾次,她明明言行無可指摘,面面俱到,他卻一臉她欠了他二弔錢不還似的臭臉;有幾次她近似無理取鬧的使小性子,他反會很耐心,很體貼的開導她,哄她開心。

真怪,以前這男人明明是很欣賞她的深明大義的呀。難道他改了口味,不再喜歡賢良淑德型,開始嗜好刁蠻重口味了?明蘭頓時感到,與時俱進的重要性。

時日飛快,眼見一日賽一日的發冷,屋裡燒起了地龍,丹橘叫人搬出庫房裡的各色熏爐暖籠,一件件打磨鋥亮,搬進屋內,又親自擦拭明蘭愛用的琺瑯五彩小手爐和白玉手爐。

針線上的做好了府裡的新冬衣,僕婦雜役俱是一件厚棉冬襖,一件細棉薄襖,另兩條厚棉襖褲,眾人一摸到那噴香鬆軟的棉花和布面,即知這是上好的料子,造價怕是要抵過尋常冬衣兩三件。外院的管家,內宅的管事媳婦,俱定做一身京城名店祥雲齋的裡外緞袍;伺候主子的丫鬟,包括伶仃閣裡的那位,按著各自等分,另有鮮亮簇新的綢緞襖子發放。

總管事郝大成特意到嘉禧居院中來道謝:「眾兄弟托我來給夫人磕頭,夫人待咱們下人厚道,咱們心裡都唸著呢,以後定然加倍用心辦差。」

過年前後的差事,最是油水豐厚,前段日子,單銀絲細炭一筆,採買處就購置了上百斤,明蘭早早留心耳目,果然不負眾望的逮住了幾隻碩鼠,或有貪了好處的,或有收了回扣的,其中手筆最大有兩個,一個私自昧下許多公中貨物,另一個則指定幾家店舖購買,什麼次貨都敢進來,銀子更是頂了天的虛報。

這兩個管事的父祖俱是顧氏經年的世僕,底氣足,派頭大,稍有慢待,就嚷嚷著要去『哭太爺』。明蘭張了許久的網,等的就是他們。屠二爺牛刀小試,兩三下查了個底掉,明蘭揮揮手,笑容可掬的吩咐去拿人。

趴在炕上的小肉糰子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好事,大眼睜的亮晶晶的,小桃很憐憫的摟摟糰子,他還不瞭解他親愛的娘;當年明蘭蹲在池塘邊,笑眯眯的等著肥魚上鉤,活脫也是這幅模樣。當然,那魚還是被吃掉了,熬湯,紅燒,酥炸……

先直接問供,前頭那家很快認錯,服罪態度良好,一家老少趴在地上鬼哭狼嚎了半天,老人家舉著棍棒親自痛打了兒子一頓,苦苦求饒。明蘭決心大度的原諒他們,並狠狠『恩典』一番,賞他們筆銀子,然後全家放出府去。另一家卻是伶牙俐齒,裝著老實可憐,實則句句狡辯,還搬伺候過顧廷燁祖母的老太太出來要死要活。

直待明蘭出示人證物證,那家辯無可辯,方才軟下去。對於這種刁奴,明蘭不再客氣,新罪舊錯一齊發作,或發賣,或打罰,因京城人多口雜,他們又多少知道顧家內情,為免後患,明蘭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貿然的攆人出去,都發落去了莊子。

都曾是威風八面的大管事,一家還能到外頭去開間雜貨鋪,置幾畝良田做小富之家,另一家卻是一擄到底,家中財物細軟都搜了個乾淨,不知以後如何了。兩種迥異的處罰,明軟實硬,舊府的僕婦下人俱是一震,愈發不敢小覷這位年少的當家夫人。

天氣越冷,團哥兒越不快活。如今他正學著翻身,上半身已能撲轉,雙腿也蹬的有勁,偏小屁股生的特別圓胖,沈甸甸的往後墜,小臉漲的通紅,最後還是沒翻過去。現下天冷,又被裹的嚴實,鼓鼓囊囊的活脫一隻小肥豬,不好動彈,難度加倍,當然更難翻了。

小肉糰子倒頗有幾分韌性,這日他吭哧吭哧的賣力半天,可嘆革命依舊只成功了一半。恰好小沈氏來串門,後頭還提著個大籃子,說是叫明蘭瞧個新鮮玩意。原來小鄭將軍為怕嬌妻煩悶,特意弄了只剛斷奶不就的小乳狗,不過巴掌大小,淡黃的絨毛,微紅的花點,爪子軟軟的,連牙都還沒長利索,搖頭晃腦的十分可愛。

別看人家腿短身小,打滾卻很利索,一翻一個滾,再翻兩個滾,趴在炕頭的團哥兒本來看的正樂呵,瞧了這幕,莫名小嘴一歪,哇了一聲出來,哭的十分傷心,倒把小沈氏嚇了一跳,捂著胸口,訝異道:「孩子這是怎麼了?」

明蘭默默的——應該是,傷自尊了。

晚上顧廷燁回來,發覺兒子蔫頭耷腦,悶悶不樂,便問怎麼回事,明蘭笑著跟他學了一遍,沒想顧廷燁居然憤慨起來——小沈氏怎能這樣呢?太傷害孩子感情了!她是不成心的。

明蘭:……坑裡也中槍呀。

小沈氏的報應很快就來了。

因被嚇了一跳,回去就覺著胸口發悶,嘔著飯味吃不下東西,鄭府請大夫來瞧,竟被診出兩三個月的身孕。小鄭將軍頓時樂成了尊彌勒佛,父母兄嫂也是鬆了口氣,小沈氏懸了好些年的心終於落到實處,朝著天際,合掌連連拜了幾下。消息傳入宮中,皇后賜下一大堆賞物,派嬤嬤,遣太醫的,好一番熱鬧。

不過也不全是好事,明蘭去瞧她時,小沈氏略帶憂鬱的告訴她:她的喇叭花叫抱走了,說怕對孕婦不好,現下成了她小侄女(蓉嫻的同學)的愛犬,已改名為爆菊(某人大驚)。

後才得知,原來是懷抱的抱。抱菊——明蘭默了半響,還不如喇叭花呢。

臘月翩翩而至,絮軟如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裹著京城一片晶瑩雪白,偶然一日放晴,明蘭叫人放出幾隻小雞小鴨,抱著團哥兒站簷下笑看,雪地上果成兩行竹葉梅花。

銀裝素裹的帝都,幾家歡喜幾家愁,鎮撫司都尉劉正傑大人親率衛隊,拿了上百斤的油炮炸開京津渡口的冰面,讓兩淮的船隊靠岸,然後親自護送車隊一路上京。

足足四十條大船,裝成兩百輛銀車,近八百多萬兩銀子,車隊綿延數十里,最前頭的車到戶部時,最後頭那輛還沒進城門——整個京城都沸騰了。

兩淮鹽案,皇帝大獲全勝,欽差手段淩厲,一氣摘了幾十頂烏紗帽,近百家鹽商受牽連,不但收齊了今年的鹽稅銀子,和去年虧空的兩筆款子,還起出了多件陳年大案,待次年開春,皇帝再署專案審理,想來還能刨出不少銀子。皇帝治國,與百姓家過日子也差不大多,手中有錢,心中就定,不論是充備武庫,整頓吏治,就都有底氣了。

月前顧廷燁提早得了諭旨,一待銀子下撥,即可重操軍伍,補齊缺餉。

皇帝大宴群臣,雄心勃勃,立意明年要做出一番大成績來,滿朝文武自是歌功頌德;皇后宣召京中三品以上的誥命夫人進宮赴宴,三品以下的眾恭人宜人等,也各有賞賜。

滿室的權貴內眷,來與明蘭攀交情的也不少,這個要應酬,那個得結交,這頓飯直吃的胃疼,虧得英國公夫人頗看顧明蘭,方順利應付過來。

「瞧你的年紀,怕比我女兒還小些,卻要當起一大家子來,真是不容易。」英國公夫人生的面目白淨,說話溫和端莊,「那醃漬青梅的方子,我叫人照著做了,我那丫頭吃著極好,又開胃,又舒坦,還沒謝你呢。」

明蘭溫文道:「是我自個兒愛吃的,也不知張家姐姐是否吃得慣。」

英國公夫人微微一笑,舉止間無形就生出一種貴氣:「你若空了,常去威北侯府走走罷。我那丫頭性子悶,不愛說話,不過心眼倒實在,怕要煩你開解開解;唉,說起來,顧侯與我家姑爺要好,你和我那丫頭也當親如姐妹才是。」

明蘭聽的頭皮發麻,只得統統都應了,她再傻也聽得出英國公夫人的潛台詞:聽說你和小沈氏蠻要好的,麻煩你幫著調解下她們姑嫂,歐凱?

翌日是皇室家宴,就沒外臣女眷什麼事了,不過小沈氏事後報告:聖德太后笑的很勉強。

「哈哈哈,皇上的位置越來越穩了,她如何笑的出來!」公孫先生朗聲大笑,吹著稀疏的鬍鬚不住抖動,間雜著幾聲輕輕咳嗽。入冬前某日,這老頭老毛病又犯,學嵇康光著膀子又唱又跳,結果風寒入體,纏綿病榻至今。

顧廷燁坐在床前,眉頭輕皺:「是皇上洪福齊天……先生,今後萬請當心身子,您歲數也不小了,若有個好歹,豈不叫我等悔之莫及。」

公孫白石以拳頭捂唇,又笑又咳:「仲懷自打做了老子,愈發沒趣了!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當初你行軍至皖地,天熱酷暑難耐,你帶頭跳入白茂河洗澡,沿河幾個村子的小媳婦大姑娘……」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瞥了眼正在桌旁濾著藥汁的明蘭,老頭心虛的住了嘴。顧廷燁也輕咳一聲,有些不大自在。

幾百上千個青壯年,赤條條的露天洗浴,好壯觀的情景。明蘭肚裡暗笑,卻只裝作沒聽懂,端著藥碗輕輕吹著,岔開話題:「皇上倒是洪福齊天了,只可憐那位欽差大人,便是我等婦道人家,也聽說如今外頭人人都要參他呢。」

顧廷燁道:「那也是個書生意氣的,把兩淮官場攪了個底朝天,三四品的大員他說拿就拿,砍頭抄家,天王老子也不怕,手段未免有些過,犯了眾怒。」

公孫白石眯著眼睛,搖頭道:「先帝爺在位時,前後也派過幾撥人去清查鹽務,倒是和風細雨,不欲多得罪人,下場又如何?兩淮官場盤根錯節,早已爛汙成泥潭子了,他又要趕在年前給皇上一個交代,不用霹靂手段,何以搗破這糜爛。」

顧廷燁苦笑:「這個我如何不知,前次我去兩淮,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死士敢來截殺欽差。唉,只是可惜了忠臣……」言下之意,頗有幾分唏噓。

「你當他是董安於,我瞧他卻是主父偃,或許更聰明幾分。」公孫白石捋鬚笑道,「他原不過一小小言官,科舉不顯,學問不出眾,在朝中全無根基,偏心懷壯志,那該當如何出人頭地呢——只能兵行險招!明知這趟差事風險極大,得罪人甚,也知事後定會遭人參劾;此人賭的就是帝心聖意!」

顧廷燁凝神一思,隨即透亮:「只要皇上記著他的委屈,唸著他的忠心,何愁起復無望。」當今天子性子強悍,他就算得沈寂一段,只要仕途順了,連升幾個品級也不是沒有。

明蘭聽的入神,連手中的藥碗燙手了都不知,插嘴道:「請教先生……倘若那位大人真是忠心為國,不計個人榮辱生死呢?」她自覺這話什麼不妥的,誰知引來老頭一通大笑。

顧廷燁眉宇間透著淡淡的自嘲,溫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對於行走官場的人來說,怎允許一味把人往好處想,也太天真了。

公孫白石笑著連連擺手,邊咳邊笑道:「夫人磊落正道,是我等把書讀歪了,落了下乘。」

明蘭紅著臉,端著藥碗慢慢走過去:「先生就別取笑我了,先請吃藥罷。」

「勞煩夫人了。」老頭苦著臉,壯烈就義一般,一仰脖子喝乾了藥碗,直把老臉皺成了核桃仁,顧廷燁執子侄禮,起身託了碗水來讓他漱口。

三人又閒聊了會兒,催著公孫老頭躺下歇息,夫妻倆便告了辭,外頭滿目白雪,兩人沿著迴廊,慢慢走著,顧廷燁沈默了半響,忽道:「有件事,怕要你來辦。」

明蘭側頭而聽,顧廷燁繼續道:「公孫先生已年過半百,可憐膝下猶空,咱們挑個服侍周到又好生養的丫頭,與先生為妾罷。」

「這是……侯爺自己想到的?」明蘭眨眨眼睛,怎麼聽都不像。

顧廷燁微嘆道:「先生豁達,從不將無後之事放在心上,……是師母來信了。」

公孫白石夫婦曾有一子,可惜早早夭折,偏又逢大哥早逝,留□弱的寡嫂和一堆年幼的侄兒侄女,是以公孫夫人只得接過家務,身兼數職,既要侍奉公婆,照料寡嫂,還得教養侄兒侄女,不得離家去與丈夫相聚。

公孫夫人幾次提議丈夫在外頭自行納妾,好延續香火,可彼時還不算老頭的公孫老頭已開始遊歷四海,極少長期居於某處,當然顧不上生孩子。此次她見丈夫隨顧廷燁上京,似有定居之意,又怕他推三阻四再生變故,索性叫公孫猛直接帶信給顧廷燁,請代為物色人選。

「便是要納妾,也該師母自行挑人,送上京來才是。」明蘭幽幽道。

顧廷燁微微一曬:「信上只說,鄉下地方沒什麼出挑人才,怕先生不喜。回頭我去問問先生,現今服侍的丫鬟中,可有他中意的,總要合先生的心才好。」

明蘭囧,覺得自己像拉皮條的,一個愛裸奔哈偶像的糟老頭還恁挑!

顧廷燁次日就去遊說,起先老頭還不願意,他的心願是做個梅妻鶴子的絕代雅客,不願有家室之累。不過顧廷燁鍥而不捨,時不時敲打幾句,從師母可憐一直說到不孝有三,老頭漸漸動了心,以顧廷燁來看,小肉糰子大約也是好武勝過喜文,不若他自己生個兒子,從啟蒙教起,豈非大有成就感?當下,半推半就的答應了。

如此已是臘月中旬,薛先生預備返鄉過年,明蘭特意提前去送了年禮,又叫兩個女孩拜了個早年,回來後,明蘭便宣佈放了寒假,可以暫時不用讀書了,兩個女孩歡呼著跑開去。

秋娘在後頭緊張的追著,好似一隻周到的母雞護著小雞仔:「慢點兒跑,慢點兒,外頭還積著雪呢,仔細摔了!」

明蘭微微而笑,她終於知道為何顧廷燁會說秋娘人還不錯了,鳳仙姑娘偶爾還撲騰些小花招,什麼半夜唱歌,裝病要死之類,秋娘卻統共只有兩招,做針線,攔路堵截。

幾次三番被觸了黴頭後,她終於明白,顧廷燁是真的對她沒了心思,她也只好認命,漸漸斷了念想,轉而向著蓉姐兒。秋娘若真心待人,倒是一番實心實意,替蓉姐兒縫衣製鞋,陪她寫字背書做功課,手把手的教她女紅,還翻著花樣將小姑娘打扮精緻。關心她,愛護她,人心都肉做的,天長日久,兩人倒也有幾分真母女味道。

這女子總算拎得清,是以紅綃走後,明蘭就做主將她擡做姨娘,又給置辦了幾桌酒席,叫她自請要好的姐妹來慶賀。那日中午,蓉姐兒特意趕回來一趟,只為敬秋娘三杯酒,又拿自己積攢的月錢,給秋娘打了一枚沈沈的金釵,親自遞到她手上,秋娘頓時淚盈眼眶。

邵氏身邊的邱姨娘素與她要好,攬著她的肩膀,低聲道:「姐兒是個有良心,會唸著你的好,你放心,有她在,你下半輩子算有靠了。」

這消息傳入明蘭耳中,自是高興的,如果可以,她很願意好好對待這些多舛的女子。

不過眼下,她還有別的煩心事,讓年輕輕的女孩給個老頭做妾,她總覺著實在不人道,糾結了幾日,心裡還是抗拒,誰知與崔媽媽說了此事後,卻被對方連笑三聲。

「夫人想什麼呢,又不是逼良為娼,有什麼於心不忍的。公孫先生學問人品都極好,歲數不算很大,主母又不在身邊,只要生下兒子,以後就是按嫡子算的,先生的家底都是他的,豈不比嫁個小廝下人強?您且等著瞧,待放些許風聲出去,看看有多少丫頭想著攀這個高枝。」崔媽媽鐵口直斷。

明蘭一愣,才想起公孫白石原來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可那一臉風乾的褶子,比之風采猶佳的中年美男子盛紘,實在差太遠。

照這番提議,明蘭往公孫先生住的小院稍放了些風聲,根據崔媽媽的說法,倘若不願做妾的,這個當口就會儘量避開些,若是願意的,就會加倍往前湊。

結果喜人。雖不是人人前赴後繼,卻也有幾個明顯慇勤了許多;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還有兩三個沒了男人的年輕媳婦子,尤其表現脫俗,肥而不膩,風而不騷。

事實擺在眼前,明蘭只得承認,這年頭,妾室屬於再正當不過的職業,靠本錢吃飯,按本事取酬。好罷,那就尋一個你情我願的,成就好事,只不知公孫老頭喜歡什麼口味,這皮條委實不好拉,明蘭又全無經驗,她此刻頗埋怨公孫老頭素日行止太檢點,倘他跟某個小丫頭已煮出鍋熟飯來,這會兒只需補上票就成了,豈不便利?

糾結了兩三日,明蘭漸有了定奪。漿洗上潘大娘的孫女,如今在公孫老頭院裡端茶送水,規矩老實,相貌清秀;打理林子的金嫂子,她的四丫頭幼時讀過幾日書,最是善解人意;還有連媽媽的大外甥女,沈穩周到,姿色中上……這些都是廢話,重點是崔媽媽已去探聽過,這些都是願意的。

明蘭正咬唇凝思之時,只聽一聲輕輕脆響,丹橘一臉心事,第四次打翻了炕幾上的茶盅,紫金絲鏨的粉彩小蓋碗滴溜溜的滾動著,茶水都撒了出來。

「你今兒究竟怎麼了?魂不守舍的。問你又不說。」 明蘭嘆氣道,看著丹橘手忙腳亂的收拾著,「有什麼事便說罷,在我跟前,你有什麼好遮掩的。」

丹橘從腰間抽出條帕子,不住的揩炕幾上的水,扭捏了半天,終於支吾道:「那…夫人,您…是在忙公孫先生納妾之事麼?」

明蘭點點頭,正待打趣兩句,卻見丹橘臉蛋上飛霞一片,羞澀難抑,她心頭猛冒出一個古怪念頭,大驚失色道:「莫非你想毛遂自薦?」

丹橘愣了愣,正想問『毛遂自薦』是什麼意思,只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脆冷靜的聲音——「不是她,是我!」然後簾子掀起,一個窈窕俏麗的女孩挪步進來,不是若眉又是誰?!

明蘭眉頭一皺,沈聲道:「忘了規矩麼?哪個叫你聽壁角的!」丹橘慌忙跪下,連聲道:「都怪我,她…她…我叫她來的……」她本就心亂,此刻更是語無倫次,還是一旁的若眉鎮定,輕輕跪下,朗聲道:「夫人要怪就怪我罷,是我纏著丹橘妹妹,求她替我來說項的;只請夫人聽我把話說完,回頭我自去領手板子。」

明蘭眯眼審視她,過了片刻,才道:「你說。」

「謝夫人。」若眉輕輕磕了一個頭,擡頭道:「左右不過一句話,我…我…」她一咬牙,「我願去伺候公孫先生!」

明蘭慢慢沈下臉色,然後輕擡了擡手,一旁的丹橘早臉紅成豬肝了,立馬一溜煙的閃了出去,屋裡便只剩下她們倆了。

「這是究竟為何?」明蘭語氣少見的嚴肅,「我尚記得,那年你親口說絕不做妾的。」

若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文秀的面龐蒼白的嚇人,漆黑的眸子裡似是兩團火在燒:「奴婢敬慕公孫先生的為人,仰佩先生的學問,願與先生為奴為婢,牛馬一生。」說著,又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望夫人成全。」

明蘭握住椅扶手,躊躇道:「你可知,我早就在為你們幾個打算終身之事了。」

要知道,主母陪嫁過來的和尋常丫鬟的前程,完全不能同日而語,尋常的,哪怕是邵氏身邊伺候的,至多不過嫁個上進的小廝或某管事的兒子。

若眉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夫人待我們的好,奴婢心裡都知道。奴婢食了言,甘願折壽,受老天爺的罰,只求夫人成全。」

屋裡靜了下來,只聽得紫金銅爐裡嗶剝作響的炭火,過了良久,明蘭才道:「你先聽我說兩件事,再作決斷。」

若眉擡頭望著她,秀目中滿是希冀的等待著。明蘭看看她,接著道:「先生的夫人,賢德淑慈,為公孫家操勞吃苦甚矣,可憐與夫婿分離半生,且膝下空空。是以,待定了人選,第一,我會將新姨娘的身契送往先生老家,交到夫人手上。」

明蘭幾乎能感覺到若眉停了下呼吸,她繼續道:「第二,聽猛少爺說,他大哥快討媳婦了,過幾年,待嫡孫媳婦進門,夫人興許上京,與先生夫妻團聚;待生下孩兒,姑娘也還罷了,哥兒定是由夫人撫養的……」

若眉額角抽緊,一陣陣的疼痛,她是水晶肚腸,心靈通透,怎麼會想不明白?

她是顧侯夫人的陪嫁丫鬟來的,適才那第一條,應是明蘭怕她仗侯府的勢,將來不把鄉下來的主母放在眼裡;而第二條,當是公孫先生愧對妻子,怕孩兒將來不敬嫡母的緣故。

她忽苦笑,比起丹橘幾個,她可說於明蘭助益最少,情分最淡,只有明蘭對她有恩,她又怎會不知天高地厚……縱是豁出來求的,原也存了些指望,想著以明蘭的大度,興許會放她身契,給她正經風光的辦一場——她一時有些患得患失。

「夫人,奴婢明白您的意思。」若眉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了,神情倔強,「奴婢會敬重先生的嫡夫人,絕不敢放肆不敬!倘有踰越,願天打雷劈!」

明蘭聽她這般口氣,心知再說無益:「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先下去罷。」

若眉又是重重磕了一個頭,倒退著走出門去;又過了一會兒,丹橘輕手輕腳的挪進屋來,滿面都是羞愧之色,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

明蘭瞥了她一眼:「她不肯跟我說實話,你來說罷,她可是真心的?」

丹橘大鬆一口氣,趕緊連聲道:「您放一萬個心,她實是真心願意的!咱們都以為她是看上外院哪個書生了,其實她根本瞧不上他們!」

「公孫先生可做得她爹呀。」明蘭失笑,「那她就看得上?」

丹橘一臉迷惘:「若眉倒是曾說…說過,公孫先生像她過世的慈父一般,和藹的叫人暖融融的…」其實她根本沒明白。

明蘭倒有幾分明白,不欲再多說什麼,既然若眉想嫁,那就嫁罷;根據那幾次送東西傳話,貌似公孫先生對若眉的評價也頗高,也好,也好。

待顧廷燁回府後,明蘭就把這事與他說了,顧廷燁聽的有趣。

公孫先生雖才高八斗,見識卓越,但到底其貌不揚,那稀疏的鬍鬚,那半禿的腦門,還有那若隱若現的老人斑——真愛居然說來就來?

明蘭也不勝唏噓,自覺道行尚淺,還不夠淡定。

因公孫先生還未痊癒,便將納妾之禮定於次年開春,一枝梨花壓海棠,別喜事沒辦成,倒把老命給送了;顧廷燁提議將若眉先送過去,有個貼心人細細伺候湯藥,他也放心些。於是若眉就像只快樂的小鳥一般,紅著小臉,撲騰著翅膀,歡快的飛走了。

「她究竟喜歡公孫先生什麼呀?」小桃半思不得其解。

明蘭覺著有趣,不答反問:「別說若眉了,說說你自己罷。你喜歡什麼樣的,可有想過?」

「想過的。」小桃點點頭,很老實的有一說一,「我娘常說村口的姚屠戶家好,叫我將來定要嫁個賣肉的,每殺一頭豬,就能賺半斤下水。」口氣堅定,一派雄心壯志。

明蘭險些嗆了茶水。

……

爆竹聲中,小肉糰子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新年。顧廷燁抱著兒子站在外頭,震耳的隆隆聲劃破黑夜的寂靜,漫天的煙花五彩絢爛,把夜空點綴如白晝,團哥兒一點沒嚇著,還興奮的手舞足蹈。此次過年,顧廷燁立意要熱鬧大辦,不但府內紮彩披紅,裝點一新,還給滿府的下人賞雙份月錢,另有在過去一年中,做事得力的,另有加倍重賞。

明蘭又兌了滿滿三四籮筐的銅錢,賞給府裡的孩童做壓歲錢,一人一把,誰都不落空。

雖說此次過年,比之去年人更少了,但顧廷燁明顯心情好多了,站在祠堂中,親手為數十座牌位上香,以四張大桌拼合為一,上擺十六道全席,隆重祭祀;待邵氏走後,屏退眾人,他一手拖著明蘭,一手抱著糰子,對著老侯爺和白氏的牌位,站了許久才出來。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岳家。邵氏娘家路遠,不便回去;明蘭一大早去與她道了別,才與丈夫兒女出了門。團哥兒在乳母懷裡興奮的很,圓腦袋直想往車簾外去瞧,蓉姐兒卻是臉色發白,每每此時,她總覺得自己多餘,明蘭好言安慰著:「記得大姨母麼?待你很和氣的,上回還給了你一枚小金釧。她也有個姑娘,與嫻姐兒差不多大,回頭你與她頑罷。」

蓉姐兒硬硬的點點頭。

其實她多慮了。

作為嫁的最好的姑奶奶,明蘭帶去的庶女,哪個婆子丫鬟敢怠慢,整個盛家可能會給蓉姐兒臉色看的,大約只一個王氏,不過她今日有兩個女兒和許多外孫要看,沒功夫來理她。

四個女婿一道來拜年,盛紘大覺面子風光,不住的捋鬚微笑,顯是真的高興;上首的盛老太太也是紅光滿面,只王氏看向顧廷燁的眼神有些複雜,這要是她的親女婿該多好?

拜歲後便要發壓歲錢,華蘭家最有賺頭,獨得三份。小糰子這回也落個盆滿缽滿,明蘭舉著他的兩隻小肉拳,好似小狗狗一般給長輩作揖,眾人瞧的有趣,都是大笑。

盛紘長篇大論的訓誡,說到『閤家美滿,子孫昌盛』時,王氏終於忍不住了,對著明蘭板臉:「幾個姑娘裡,只你沒婆婆在身邊,別仗著是自己當家的,沒有長輩管束,就任性胡來;若是亂了禮數,就是別人不說,我也要責罵的。」

明蘭心中苦笑,也懶得分辯什麼,王氏卻愈發起勁:「身邊也沒個老人提點,看著你是輕省自在了,可實則卻不成體統。明丫頭才多大,能知道什麼,偌大一個家怎麼料理的過來,到時鬧了笑話……」

竟當著眾人的面數落起來,顧廷燁斂了笑意,華蘭細心瞥見了,心知不好,正要插嘴時,卻聽一聲輕響。原來是老太太把手放在茶幾上,腕子上的佛珠與桌幾相叩,盛紘一回頭瞥見嫡母臉色不妙,連忙打斷王氏:「你胡謅什麼,明丫頭何時鬧過笑話!」又笑著對顧廷燁道:「你岳母是操心的命,想多了些。」

王氏咬牙暗恨,一轉眼瞧見墨蘭,又故作關心的笑道:「墨丫頭呀,你們姊妹出嫁這些年,如今只你還未有子息,真叫我放心不下呀。」

墨蘭站在最側邊,不聲不響的擡起頭,斯文微笑:「勞太太掛心了,不過太太的話,女兒不敢苟同,只要是夫君的骨肉,哪個不是我的兒女。」

盛紘大覺女兒深明大義,連連點頭,王氏被頂了回去,皮笑肉不笑道:「話雖如此,可到底以嫡出為好,我說姑爺呀,你可別冷落了我家姑娘呀。」

一旁的梁晗站不住了,臉上不虞,墨蘭不急不忙的微笑:「太太說的什麼話,夫君待女兒極好,實是女兒三生有幸。至於兒女之事……」她微泫的望了眼梁晗,低聲道,「大約是女兒沒福氣罷。」梁晗心生感激,滿懷憐惜的看著妻子。

王氏還待再說,盛紘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沈聲道:「你還有完沒完,好好的年節,你非要鬧出些不痛快來!」王氏眼眶一紅,又要反唇,文炎敬心明眼亮,心知岳父岳母不和已非一日,趕緊出來打圓場,笑道:「岳母心疼閨女,看女婿總是不順眼的,岳父莫怪;便是如我這般難得的好女婿,岳母還時常數落呢。」

如蘭抿嘴嗔笑道:「好不要臉,你算哪門子好女婿?自吹自擂罷。」

眾人哈哈一笑,王氏這才緩了神色,盛紘也吐出一口氣。老太太冷眼看著,淡淡發話道:「我是清淨慣的,你們頭也磕過了,年也拜了,這就出去罷。」

盛紘連忙起身告罪,連聲自道不孝;待眾人從壽安堂出來後,盛紘領著四個女婿往外院去,女眷們則往內堂去喫茶。

華蘭一坐下,便叫莊姐兒與蓉姐兒相見,兩個女孩相互斂衽行禮,擡眼一看,一個秀氣天成,端莊甜美,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兩人頓生好感,便挨著坐到一處說話。

莊姐兒比一般女孩心性更為成熟些,待人十分友善和氣,聽蓉姐兒說起薛大家課堂上的事,甚為神往,直聽的津津有味。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投機,過不多會兒,便手拉手走去庭院了。餘下幾個孩子,都由劉昆家的領到廂房去玩耍。

柳氏挺著大肚子站在一旁,替王氏和四個大小姑子張羅茶水點心,明蘭心有不忍,便道:「嫂子趕緊坐下罷,你都有身子了。」

王氏撇撇嘴:「哪個又沒生過孩子了,這金貴的,多站會兒也不見得要緊。」

明蘭回頭訝異道:「太太大肚子時,也常站著伺候祖母麼?」眼神很真誠,很崇敬。

王氏被噎住,還不出嘴來。華蘭仰天嘆息,這雖是自己的親媽,但她真的不想幫她呀,明蘭也不乘勝追擊,只有些奇怪的略看了眼墨蘭,她也沒幫柳氏。

還是柳氏出來笑著解圍:「大夫說,站站走走也是好的,別過度了就成。對了,我正要謝六妹妹呢,上回你送來的魚鯗,我吃著極好。就著它,我能吃幾碗飯呢。」

明蘭欠欠身,笑道:「是祖母說嫂子想吃些重重的海味,我才想起它來的,南邊人自己曬制,風味頗美,嫂子若喜歡,我那兒還有。」

「你怎麼不送我呢?」 如蘭歪著頭,有些不悅。

明蘭轉頭白了她一眼:「少來!你那會子一點味兒也聞不得,可憐姐夫為著你,在屋裡都不敢研墨。我若真送了魚鯗過去,你還不得刷洗整間屋子呀!」

如蘭甜甜一笑,也不還嘴。

沒說幾句,王氏就氣悶的不行。想數落柳氏吧,人家早爐火純青,全當沒聽見;想數落墨蘭吧,人家技術高超,基本討不到便宜;想數落明蘭吧,華蘭又護的緊。她一橫脾氣,索性硬拖著華蘭如蘭到裡屋去說私房話了。

目送著那母女三人離去後,柳氏笑吟吟的回頭道:「兩位妹妹,不如去我那兒坐坐;我娘家送來幾品好茶,你們嘗嘗,若有喜歡的,帶些回去。」

明蘭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便起身隨行,墨蘭挑了挑嘴角,也跟著去了。

由於某些可知的原因,明蘭小時候倒是常去長柏處,送雙鞋子順本書什麼的,可長楓的小院她卻從未來過。今日一見,覺著裡裡外外都透著清雅端莊,景緻大氣,毫不矯揉造作,不知是長楓的品味本來就好,還是柳氏的功勞。她們三個去時,正好碰上從外頭回來的長楓;因柳氏有孕,他今日只好自己去岳父家裡拜年,磕過頭後,說了會子話就回來了。

「爹娘身體可好?」柳氏微笑的望著丈夫。

長楓習慣性的去扶柳氏,安頓她坐下:「都好,娘的風寒應已大好了,與我聊了兩盞茶的功夫,一聲都沒咳;爹爹要捉我下棋,虧得你大姐夫解圍,我才得以脫身。」

「爹爹也是,就那臭棋簍子,還就愛找姑爺喂招。」柳氏的聲音忽然變了,既俏皮又溫柔,春風拂面般的叫人舒泰。

明蘭轉頭看看墨蘭,她的臉色不很好看。

「若不是應了你要早些回來,陪爹下幾手也無妨。」長楓一如既往的溫存體貼,不過似乎有什麼變了,明蘭說不上來。

長楓轉頭道:「四妹,六妹,你們來了。」

墨蘭輕哼了一聲:「你才瞧見呀,還當你眼中只有媳婦一個呢。」

「你渾說什麼呢。」長楓笑著,不以為忤。

「既然哥哥嫂嫂都在,那正好,我有一事要說。」墨蘭忽然正色,目光逼視著長楓,緩緩道,「如今爹爹對哥哥愈發滿意了,老太太也喜歡嫂嫂,既如此,哥哥嫂嫂為何不想個法子,把姨娘接回來。難不成哥哥只顧自己過的舒服,就不理姨娘死活了?」

長楓面紅過耳,張口結舌的言語不出,求助的目光往妻子身上靠,柳氏不慌不忙的笑了笑:「瞧四妹說的,倒像說你哥哥是個無情無義之徒了。」

墨蘭冷冷一哼,撇過頭去:「我可沒這麼說。不過姨娘生了我們兄妹,焉能忘卻?我是出嫁女,沒有法子,可哥哥卻是男子漢,為何無有作為?!」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長楓無言以對,只能去看妻子。

「相公是男子漢,可正因是男子漢,就更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四妹妹飽讀詩書,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懂了?」柳氏扶著肚子站起,自有一種威嚴。

「姨娘對相公有生恩不假,可在姨娘上頭,還有老太太,老爺和太太。難不成為著姨娘一個,就罔顧對老太太,老爺和太太的孝道了麼?!」柳氏侃侃而談,朗聲辯駁,「自我進盛家門後,每季均往莊子上送衣裳吃食,來人也時時回報,姨娘的日子雖寂寞了些,可並未吃苦!這又何來『不理姨娘死活』之說?」

墨蘭豁的站起:「嫂子好辯才!那般死氣沈沈的熬日子,與死了有什麼分別?!」

柳氏輕輕一笑,直視著墨蘭,「姨娘做了錯事,當然得受罰。」

墨蘭怒目:「你——」又轉頭怒瞪長楓,「你!」

長楓微微一縮。柳氏搶上前一步,柔聲道,「當年之事,相公已與我都說了。唉……說句不恭敬的,姨娘確是不當。四妹,你也是為人妻,為人母的,難不成你覺著姨娘做的對?」

她緩緩撫上自己的肚子,「婦人,以夫為天,女兒,在家從父;這是漫了天也能說過去的道理。我不如四妹妹讀書多,只知我與孩兒,一切盡要仰賴相公,聽從相公。」

這話對著墨蘭說,柳氏的目光卻看著長楓。明蘭側頭望去,只覺得柳氏的目光充滿了信任和依賴;便是個武大郎受了這目光,怕也自覺成了偉丈夫;何況長楓這等憐香惜玉的。

墨蘭面色陰沈,忿忿瞪眼過去,過了半刻,她忽而憂傷:「嫂嫂深明大義,就算姨娘錯了,這處罰也該有個頭罷。總不成,此後我們母子三人,永不得相見了……」她忍不住輕聲泣道,「哥哥,你不記得小時候姨娘多疼你了麼?哥哥好狠的心呀!她縱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好,我們也是她的骨肉,怎麼這般棄她不顧!」

長楓被她哭的心裡難受,急急道:「怎麼會不顧呢?你嫂子早與我說好了,如今老太太,爹和太太都在,姨娘是不能回來的。若有一日分了家,我和你嫂子,自會盡孝的。」

墨蘭心頭一冷,頓時火冒三丈。似盛氏這樣的官宦人家,必是要等父親亡故子孫才能分家的,可盛紘身體素來康健,待幾十年後,還不知誰熬得過誰呢。

她擡眼去看柳氏,只見她微微而笑,長楓在她身邊亦步亦趨,便如兒子依戀順從母親一般,墨蘭頓時氣直上湧。「嫂嫂真是馴夫有道,如今哥哥什麼都聽你的!怕比聽爹還靈呢!」

這話有些過了,長楓頓時臉色一沈:「你也知道我是你兄長,這是該對兄長說的話麼?!沒規矩!都怪姨娘當初溺愛,沒好好教你!」

墨蘭生平頭一遭被同胞哥哥罵,眼眶一紅,又要哭出來。

柳氏慢慢挪過去,拉住丈夫的手:「相公跟四妹妹置什麼氣?四妹記掛姨娘,說話沖了些,也是有的。好了,你趕緊到前頭去罷。待會兒吃起酒來,爹爹一個,可應付不來四位姑爺哦,相公可要擋著些。」

「那我吃醉了倒不要緊?」長楓含笑道。

柳氏軟軟道:「回來我給相公熬解酒湯。」

長楓笑的溫柔,轉頭對明蘭道,「六妹妹多坐一會兒,陪你嫂子說說話。」最後瞥了墨蘭一眼,「你嫂子有了身子的,你也懂事些,不可惹她生氣!」說完這話,轉身便走。

墨蘭幾欲氣厥過去,一雙染了鳳仙花汁的纖手,死死扯著帕子,恨不能撕碎了眼前的嫡親兄嫂;忍了半響,最後憤而奔出去,也不知去了哪裡。

明蘭低頭喫茶,全然當做沒看見,只和柳氏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家常。柳氏言語頗妙,談興也好,始終不提長楓與林姨娘一句,只樂悠悠的聊著生活中的瑣事趣聞,說了會子話,明蘭便藉詞告辭,柳氏也不挽留,笑吟吟的起身相送。

腳下的細沙石子路再熟悉不過,左一拐右一彎,明蘭連抄三段近路到了壽安堂,然後大搖大擺的往裡走;到了裡屋,只見盛老太太正坐在炕上,慈祥的看著熟睡的嬰兒。

聽見有人進來,她頭也不回,依舊注視著孩兒:「瞧這小子睡的沈喲……這不像你,你小時候,便是風吹簾子動,你都會醒過來。」

明蘭笑嘻嘻的挨過去,哈巴狗似的蹭著老太太:「這小子像他爹,只要放心睡了,擡去丟護城河裡,也是不知的。」

老太太緩緩轉過身來,看著明蘭,含笑道:「都說完了?」

「可不得說一圈麼,真恨不能飛過來。」明蘭也坐到床邊,頭靠在老太太的臂上,嘆道,「祖母,我想你了。」隨即又左右看顧,「全哥兒呢,我給他帶了東西。」

老太太伸手攬著明蘭,輕撫著她的鬢角:「本想叫他留下等你,可華蘭的那小哥倆在門口伸頭縮腦的一張望,他就坐不住了,這會兒那三個小子不知也野到哪兒去了。」

「全哥兒聽話麼?」明蘭擺出長輩派頭,「可有我小時的一半乖。」

老太太清寡的面容也不禁露出笑容:「哥兒不比丫頭,剛能跑那會兒,房媽媽得領著三個丫鬟才能把他拿住。不過背書寫字起來,那板著小臉,倒和你大哥一模一樣。」

「也不知大哥哥現下怎麼樣了?」盛紘雖嘴裡不說,但瞧著今日閤家團圓熱鬧,單缺了長子長媳,到底有些可惜,明蘭想起一事,「大嫂子上回信裡說有身孕,算算日子,也就這兩月了。別的也還罷了,只怕那兒缺醫少藥,未免不便。」

「我也正憂心這個呢。」老太太微微蹙眉,「我和你爹商量著,預備送兩個得力的婆子過去,就是路不好走,既荒僻又難認道……」

明蘭撫掌笑道:「我也想到這個了,前陣子與侯爺商量了下,他說年後兵部要押一批兵械糧草往那邊去,路經哥哥處,不如叫家裡的車隊隨著一道去。既牢靠,又不怕走失了,您想送多少藥材補貨都成。」

「我也不說麻煩姑爺了。」老太太雖語氣淡淡,卻透著一股真心高興,「你老子心里約也是這個主意呢,只是愛裝模作樣,不肯自己開口。」

「那是爹爹聰明,他知道祖母怕比他更記掛大哥哥,就樂得省下這功夫。」

老太太半譏半笑:「你老子什麼時候不聰明了。」

祖孫倆打趣起盛府當家老爺來,毫無壓力。

「三哥哥倒是娶了個好媳婦。」聊著聊著,明蘭就說起適才見聞,「適才四姐姐又跟三哥哥提林姨娘了,說的可厲害了,不過都叫三嫂擋了回去,三哥還斥責了四姐姐呢。」

老太太臉上不知是喜是憂,輕輕撫著明蘭,嘆道:「你三哥人不壞,就沒個主心骨,當初聽林氏的話,如今聽媳婦的話,唉,好在你三嫂比林氏強多了。」

明蘭如貓兒一般枕著祖母的腿:「看四姐姐這般心心唸唸著林姨娘,也是不易。」

老太太沈默了片刻,才道:「有件事……」她頓了頓,「入秋那會兒,墨丫頭曾滑過胎。」

明蘭一驚,撐著半擡起身來發愣,老太太道:「墨丫頭和姨娘們斗,成日的機關算計,連有了身子都不知道……唉,也是思慮過甚。」明蘭默了半響,依舊什麼都沒說,或者說,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年前那陣子,墨丫頭曾來找老爺,求給她姑爺在仕途上幫個忙。」屋裡的地龍燒的正旺,融暖如春,老太太的聲音低沈緩慢,猶如沈香爐裡裊裊的薰香,「老爺心軟之下,原本預備答應的,可後來還是沒成。」

明蘭又枕回去靠著,幽幽道:「爹爹素來疼愛四姐,這回沒答應,定是力有不逮。」

「隔行如隔山,老爺的手搆不著那兒。」老太太輕哼一聲,「他來與我說過幾次,他的心思我知道,想看看能否叫六姑爺幫忙,我沒去理他。」

明蘭苦笑不已:「爹爹好面子的。」哪怕女婿再顯赫,他也得擺出泰山的架子來。

「後來,菊姨娘又吹了些風,老爺便決意回絕了墨蘭。」老太太道。

明蘭一時沒記起來:「菊姨娘?」

「就是那年林姨娘房裡的菊芳。」老太太輕撇了下嘴角,「她至今未能再孕。」

明蘭的心慢慢沈下去。盛老太太的話乍聽只是家常,其中深意卻厲害。

墨蘭急要林姨娘回來,到底是母女情深,捨不得親娘受苦,還是因為她發覺娘家非但無人替她說好話,還有人說壞話,她討不著半分好處,因此生出來的計策呢?

人心難測,誰也說不好。

「現在看來,還是五姐姐過的好。」明蘭低低道。

說起如蘭,老太太終收起滿臉冷誚,忍俊不禁道:「我們這位五姑爺,卻是個妙人。這回不是要外放了麼?文親家母想留下如丫頭,好立一立規矩,誰知自己兒子卻早反了水,暗地裡來尋丈母娘。這裡外一合計,太太便去把文家鬧了仰翻,五姑爺一味裝可憐,哈,可憐親家母,哪裡還敢再擺譜。」

「他倒聰明,叫太太出頭做惡人!」明蘭咋舌。

「算了,這般也不容易了,能待如蘭好就成。」這回老太太卻異常寬容,笑著嘆氣,「如今看來,你大姐夫也是個好的。唉,你老子做丈夫平平,做兒子也不過爾爾,不過當爹卻還不壞。他挑女婿媳婦的眼光,大都不錯。」

明蘭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當初爹爹一個勁兒的說侯爺不壞,好歹他親眼去瞧過的,只差沒賭咒了,可祖母那時只是不信,直把爹罵了個臭頭。」

老太太一板臉,罵道:「哪個人牙子不說自己賣去的地兒,那是極好-極-好-的!」

聽把盛紘嫁女兒比作人牙子,祖孫倆摟著笑作一團,明蘭直笑出淚來,好半響才停下,明蘭把頭靠在老太太柔軟的腹部,低聲道:「唉,要是您能住到我那兒去,就好了。」

老太太輕輕拍著明蘭,柔聲道:「我如今兒孫繞膝,滿堂殷富,若住去你那兒,豈不打了你老子和大哥的臉?唉,不成不成。」她又嘆了口氣,「不單如此,你也不可學那輕狂的,老往娘家跑,侯爺現□份尊貴,你又一頭獨大,裡裡外多少雙眼看著你,千萬不可叫人拿了話頭說嘴……知道你過的好,我就足了。要好好過日子,記下了沒?」

明蘭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老太太胳膊裡,心裡捨不得極了。

待開宴時,也不知王氏與華蘭如蘭說了什麼,加上先前哭過的墨蘭,剛哭過的明蘭,四個女兒俱是眼眶紅紅的。與裡頭女眷的舒緩氣氛相比,外頭男席上,卻熱鬧多了。

看著一桌榮華,盛紘既高興又得意,端著酒杯不免上了興頭,愣頭青的四女婿梁晗已與長楓互拼倒了,他笑眯眯的把目光移向餘下三個女婿。

袁文紹是知道顧廷燁酒量的,當下向對面一奴嘴角,眼神意思:猛男,打個先鋒唄。

顧廷燁老神在在,只眉頭一挑,意思是:你是老大,你先上。

文炎敬一見情形不妙,當即把身子一歪,伏案撐著腦袋,肢體語言解說:此人已醉,有事自理。為了增強說服力,還顫聲呻吟,延綿起伏。

事後顧廷燁對明蘭道,饒他縱橫酒場這許多年,也鮮少聽過這般音效逼真的裝醉呻吟。

這頓酒直吃到哺時末,四個女婿才七倒八歪的陸續告辭。明蘭左邊攙著醉醺醺的丈夫,右邊領著依依不捨新朋友的蓉姐兒,後頭乳娘抱著團哥兒,這才浩浩蕩蕩回了侯府。這日大家都累了,回去就是狠睡一頓,到天黑才醒過來,略略用了些清淡的晚飯。

顧廷燁酒意未散,梳洗完就往明蘭頸項處親吻,沈沈笑的曖昧,明蘭正側頭擦拭濕髮,剛啊了一聲,就被按倒在床榻上,翻天倒海的吻在她頭上,臉上,身上。

褪下衣裳,明蘭只覺得男人肌膚滾燙,噴出的氣息都是熾熱的,一時也覺著激盪纏綿,柔順的依著他,兩人都累的酣暢,才沈沈睡去。

直到天色微亮,明蘭才緩緩醒轉,卻見丈夫撐手側躺著望她,眼神溫柔深邃。明蘭甫睡醒的面頰如孩童般可愛,還留著粉紅的睡印,看她拙拙的揉著眼睛,極力清醒,顧廷燁只覺得胸口柔軟,忽老著嗓子道:「孩他媽,今兒吃什麼呀?」

明蘭歪頭眨著眼,笑著:「孩他爹,先去把東頭二畝地犁了,才能吃飯!」

顧廷燁板起臉罵道:「好狠心的婆娘,大過年的叫男人去幹活!」

兩人互瞪半響,同時笑出聲來,顧廷燁咬著明蘭耳垂,湊在她耳邊笑道:「咱們……」

話還沒說完,卻聽外頭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奔過來,男人興致正濃,頓時臉色不悅。

隔著門,丹橘氣結的慌聲道:「侯爺,夫人,適,適才五老太爺使人來報,說是,說是煬大老爺怕不成了。問咱家可有老參,年頭越長的越好……」

顧廷燁和明蘭相顧愕然——顧廷煬要死了?這是怎麼說的。

這當口,也不顧上問東問西,到底是分家才一年多的堂房兄弟,也不能冷漠的不聞不問,夫妻倆立刻起身,迅速穿戴整裝起來,然後頂著濛濛晨光出了門。

驅車策馬,約莫半個時辰才到五老太爺的宅子。明蘭記性頗好,一眼認出停在外頭的那輛馬車,應是煊大太太的。此刻,五房府裡已亂作一團,還是煊大太太的隨行小廝叫人來引路,然後引著顧廷燁夫婦一路進去,到了正堂,顧廷煊夫婦果然已在那兒了。

擡眼一看,只見五老太爺雙手撐膝的坐在上首,臉色頹敗灰黃,神色枯槁,蓬亂著一頭花白頭髮,便如生生老了十歲般,此刻顧廷煊正在旁不住的勸慰他。他見顧廷燁來了,遲鈍的看了半天,才微微擡頭點了點,失魂落魄的不發一言。

顧廷燁和明蘭先上前見禮,之後才問:「家裡正有一支老參,已叫來人帶了過來,只盼能用得上。」隨即,他又道,「只不知這好好的,煬大哥怎麼……」

五老太爺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顧廷煊見場面尷尬,便訕笑了幾聲,出來解釋:「也是煬兄弟不好,犯錯惹怒了叔父,叫…叫叔父打了一頓板子…」個中原因,他也不甚清楚,只能解釋到這個地步。

煊大太太眼珠一轉,笑道:「你們怕也沒用早飯,叔父也是滴水未沾,不如咱們去弄些米粥來,別煬兄弟沒事,倒叫叔父扛不住了。」說著便來拉明蘭,明蘭笑著答應了。

兩人一走出廳堂,煊大太太就迫不及待的說起來。

五房府邸明蘭不熟悉,煊大太太卻是常來串門,兩邊下人也多有交好,兼之今日他們夫婦來的早,煊大太太趕緊叫貼身的媳婦婆子出去轉了一圈。因五老太太病倒了,煬大太太昏厥了,炳二爺夫婦又得留在裡頭看顧,此刻府裡正是三不管之時,連封口令都沒來得及下,是以煊大太太迅速打聽到了消息。

「你道是怎麼回事?真真說出來也髒了嘴!」煊大太太壓低聲音,邊走邊咬耳朵,「…這等不肖子孫…連親爹屋裡的也不放過……」又不是自家醜事,煊大太太樂得賣明蘭人情。

其實說來毫不稀奇。不過是顧廷煬貪花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偏這大半年來老父拘的緊,不得出去排遣,屋裡的媳婦丫鬟摸了遍,不覺趣味索然,居然把主意打到父親的美婢身上。

五老太爺是文士做派,素愛紅袖添香這等風雅之事,屋裡兩個伺候筆墨的通房丫鬟,很是清麗動人。不過兩人性子迥異,一個被顧廷煬逼姦成功,幾月後竟發現懷孕,她不敢聲張,只好偷偷墮胎。一個此刻正養著身子,顧廷煬便又盯上另一個。

沒想這個卻是個剛烈性子。昨日初二,顧廷煬吃醉了酒,便強拖她去姦汙,她當即就發作出來,披散頭髮,淩亂衣裳,懷中揣了把剪子,撲到五老太爺跟前告狀,當著眾人面把話說了個清楚,隨即刺穿咽喉自盡。

大年節的喜慶,沒想愛妾卻血濺當場,五老太爺當場就氣懵了,綁了顧廷煬就要行家法,卻叫五老太太攔住了。這時另一位侍妾得了消息,不顧身子蹣跚趕來,見到情同姐妹之人死於非命,想著五老太太大約也不會放過自己,她豁了出去,當下一五一十的全抖了出來。

五老太爺再不肯聽五老太太的,立刻叫捆了兒子上家法,自己監督,同時又叫人把顧廷燁的貼身長隨也綁了要活活打死,這一打,就真出了事。

那長隨眼看自己要死了,又聽五老太太在旁一邊哭一邊咒罵是他帶壞了主子,便怒喊了一嗓子——當年老侯爺屋裡的幽蓮,也是煬大爺逼姦自盡的!

「那奴才喊的滿院子都聽見了。」煊大太太輕咳了聲,神色有些躲閃。

那個叫幽蓮的丫鬟是太夫人送給老侯爺的,據說還頗得喜歡,她投湖後,眾人都以為是顧廷燁所為不軌,太夫人尤其哭的厲害。

本來兒子偷了父親的通房,雖是忤逆醜事,但妾為輕,子嗣為重,也罪不至死,狠狠教訓一番就是了。可五老太爺對亡故的長兄極為敬愛,此時他才知道,竟是自己的孽障侮辱了兄長的尊嚴,思及往日亡兄的慈祥照顧,五老太爺不禁愧悔不已。

這次再打,他便親自上陣,掄起棍棒沒頭沒腦的一頓暴抽。他雖老邁,但身體一直保養很好,加之前頭顧廷煬已不輕不重的吃了一頓,多年來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這一下便被打了個半死,半夜裡起了高熱,須臾就要送命。

明蘭聽的發愣,半天沒反應過來。

找到府裡的管事婆子,叫她們去張羅吃食後,明蘭隨著煊大太太慢慢走回了廳堂,見到三個男人依舊是剛才的姿勢。五老太爺頹然坐著,顧廷煊在旁嘆息,而顧廷燁獨自坐在另一邊,面無表情,仿若一尊鹽岩雕塑。

說實話,顧廷煬倒黴,其實明蘭並不驚訝。

據她所知,顧廷燁早在暗中留意顧廷煬外頭的醜行,打算哪天捅到五老太爺跟前,可沒曾想,事情會來的這麼快,甚至不用他親自動手。

眾人靜靜的坐著,只顧廷煊偶爾不合宜的說上一句,隨即會挨著妻子一記瞪眼,他又不好意思的呵呵傻笑幾聲;屋裡沒燒地龍,只屋角的銅爐裡燒著些微弱的炭火,粥點又始終不見人送過來,明蘭覺得又冷又餓,只能忍耐。

不知坐了多久,厚厚的棉簾子被大力掀起,帶進一陣刺骨的寒風,一個滿臉驚慌的婆子連滾帶爬的奔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稟老太爺,大爺他,他……他沒了!」

不遠處的院落裡,已是震天哭喊,順風傳來,彷彿是早已預知的結果,空落落的淒涼,溢滿廳堂,眾人一片靜默,誰都沒有出聲,空餘幾抹嘆息。

明蘭留心去看顧廷燁,男人的側面冷硬異常,如同青灰色的天際,用鋼刃切割出冷漠的線條。

他是早想教訓顧廷煬的,不但可報自己父子的仇,也免得顧廷煬在繼續外頭胡來,髒了自家的名聲——可是,他想過要他死嗎?

過了良久,五老太爺才動了動,發出嘶啞乾枯的聲音:

「辦喪事吧。」

佛曰,善惡到頭終有報。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03:58

第181回 世間道 之 非黑非白

不論顧家多顯貴,正月裡死人終歸是喪氣事,是以眾人都勸五老太爺待出了正月再出殯,反正這會兒寒凍,滴水成冰,也不怕屍氣發散。可五老太爺執意要盡快了結此事,叫次子廷狄趕緊操辦,諸事從簡,十日後即出殯落土。

靈堂上冷冷清清,只顧氏族人和素日交好的一兩戶人家來稍事祭拜,坐會兒便告了辭,除了四老太爺身子不適沒來,四老太太得留下服侍,餘下的三房人倒都陪坐著。

五老太太哭的幾欲昏厥過去,跳起來衝著廷狄夫婦一通痛罵,直指他們倆悌不孝,廷煬生前處處為難,死後也不給好好操辦,叫他走的不安心。

廷狄夫婦被罵的面紅耳赤,狄二太太早吃慣了婆母的無理取鬧,倒還能忍著,狄二老爺卻是忿忿不平,被罵的狠了,索性噗通一聲跪倒五老太太跟前,脖子漲的老粗。

「……娘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大哥一個便抵過爹,娘,眾位姨娘,和我們整房人的花銷!他到底是在讀書考舉,還是在經商掙錢?!家裡老老小小十幾口人,看病抓藥,吃飯穿衣……鋪子田莊的出息都在這兒了。廷靈妹妹和大侄子(顧廷煬的庶長子)已在議親了,嫁妝彩禮在那兒?餘下幾個小的,眼瞅著一個個大了,這哪一樁不要錢!」

廷狄越說越氣,平素五老太太便處處偏疼長子,在侯府群居時一切由長房兜著,他也懶得計較,如今分了府,便是一根線也要自家出的,他如何不憤。

「大哥成日的包戲子,逛窯子,在外頭一擲千金,到如今,他外頭欠下的花賬還沒還清呢,難不成咱們全家都去喝西北風,就緊著大哥一人痛快了便成?!」廷狄連磕了幾個響頭,額頭敲在青磚上砰砰響,「娘要是還覺著兒子不好,便請了家法,把兒子打死了罷!」

一通話說的又急又快,直把五老太太生生厥住,她渾身發抖的看著次子,半響說不出話來。太夫人坐在上首,拿碗蓋緩緩撥動著茶葉,不動聲色,旁的眾人都面面相覷,有的不想管,有的管不了,最後又是老好人顧廷煊過去把廷狄拉了起來,說了幾句圓場話。

五老太太仍舊氣憤不過,一想起心愛的長子慘死,淚水滾滾而下,既不敢責備丈夫,又不好再罵次子,只能尋旁人來出氣。她起身衝到大兒媳跟前,邊哭邊罵:「都是你這喪門星!我兒好好的,偏你沒用,攏不住男人,叫他只好去外頭胡鬧!當初就不該迎你進門喲……」

煬大太太遍身裹素,這陣子愈髮蠟黃乾瘦,癟皺的兩頰,形如枯槁,不論婆母如何辱罵,只木然的低頭,忍著不發半聲。靈堂正中跪著她的獨子顧士循,十幾歲的少年披麻戴孝,低垂著眼瞼,不言不語。

煊大太太湊到明蘭耳邊,輕聲耳語:「若要我說,循哥兒還不如沒這個爹呢!倘他將來金榜題名,有這麼個爹成日在外頭花天酒地,丟人現眼,嘖嘖……你說是不這個理?」

明蘭本就厭惡廷煬為人,聞言深覺同感,不假思索的點了下頭,旋而記起這是人家的葬禮,又連忙搖頭,煊大太太忍俊不禁,低頭掩住嘴角,「我的傻妹子喲。」

五老太太哭罵的聲嘶力竭,不住的推搡擰打煬大太太,眼見鬧的不成樣子,一眾女眷有些坐不住了,想著要去勸,此時,始終靜坐如木像般的五老太爺好似從夢中驚醒了般,忽的起身走過去,拽住五老太太揚手就是一個耳光。

擊掌聲響亮,便如在靈堂內響起個悶雷,場內眾人頓時驚呆。

「養出這等畜生不如的敗德子,你還有臉哭?!」五老太爺仿若變了一個人,不復素日的儒雅風度,雙目赤紅,身軀傴僂,齒間森冷的擠出字句來,「我休了你!」

五老太太被打了個踉蹌,虧得身旁的媳婦子扶住,她此刻嚇的竟忘了哭,愣在當地。太夫人搶先一記斷喝:「狄兒媳婦,還不扶你婆婆回去歇著!」

狄二太太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連拖帶攙的把五老太太拉了出去,狄二老爺也連忙托著父親坐下,太夫人剛動嘴皮:「五叔叔,不是做嫂子的說你,咱家可不興打罵媳婦的,如今兒女都這麼大了,你叫弟妹的臉往哪兒擱……」

五老太爺肅然打斷:「兄弟家事自會料理,既已分家別府,嫂子就別管這許多了。」

太夫人臉色瞬時變了,冷笑道:「倒是我多事了。若非怕氣著你大哥,也懶得替一個個兜著攔著。」這話一語雙關,五老太爺面上閃過一抹痛苦,啞聲道:「謝大嫂了。」

誰都聽得出,這話並非字面意思。

煊大太太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也不甚好,拉著明蘭到角落低語:「……怨不得五叔生氣,明明是個大瘡疤,若擰乾淨了膿血,興許能好也不定,偏遮著掖著,一日日爛進了骨頭,才致不可救的。唉,我家那位二叔叔,也是死性不改,這不,又闖禍了。」

明蘭忙問怎麼回事,煊大太太道:「這幾日剛到的信,都流放到大老遠了,又有人伺候著,還不安分。他瞧邊貿紅火,居然想做生意,不知怎的生了爭執,打死了人。」

「這我怎半點不知?」明蘭一愣。

煊大太太連忙道:「你煊大哥也是猶豫了兩日,才告知的侯爺。這大老遠的,其實那邊早落了罪,瞧在侯府的面上,旁的也罷了,卻要多流幾年了。」

明蘭靜了片刻,道:「可憐炳二嫂子,一家團圓怕又要耽擱了。」

「誰說不是?這幾日她哭鬧個不休,把爹也鬧病了。」煊大太太嘆了口氣,其實她內心深處,巴不得廷炳晚些回來,且隱隱有個不孝的念頭,最好到四老太爺過世後,再叫廷炳回來,長兄能轄制弟弟,卻抵不住糊塗的老父受次子攛掇——只這話誰都不能說。

煊大太太瞥了瞥堂中的太夫人,壓低聲音:「若非有人『好心』的兜了多年,二弟未必會這般不知天高地厚,戴罪之身還不老實。唉,罷了,只是多吃幾年罪,已是好的了。」

明蘭寬慰了她幾句,心道這兩樁可不一樣,廷煬闖禍,是瞞著五老太爺的;廷炳闖禍,怕是四老太爺主動要求太夫人幫忙兜著的罷。

這一下,鬧的不歡而散,太夫人領著兒子兒媳提前離場,此後幾日便託言身子不適,不肯再來;廷煒渾然不覺尷尬,依舊笑容爽朗,拉著廷狄夫婦堂兄長堂嫂短的『若有需相助之處,定要開口』;廷煊卻是坐臥不寧,兩邊團團的說好話,只盼全家和睦。

顧廷燁冷眼旁觀,並不置一詞,卻也每日必到,坐上一小會兒便拉著明蘭離去。

發喪後幾日便出了正月。余府過完了閤家團圓的年節,余閣老即刻打發兩對兒子兒媳(攜紅綃)回登州老家,自己老夫婦倆則隨長子往外地赴任去。臨行前,余四太太又來見了明蘭一回,絮叨了些瑣事。短短幾個月,余閣老憑著舊日的人脈情面,迅速替長子謀了一個外任,迅速了結了與前任余大太太娘家的糾纏,又加倍迅速的尋好了下任余大太太的人選。

明蘭十分感佩,余閣老身手敏捷,不減當年。

「是欽天監洪主簿的侄女。」四太太十分平靜的敘述,「……剛嫁人便守了寡,夫家容不下,只好回了娘家。她倒是個長情的,生生守了七八年都不肯再嫁,見老父身子愈發不好了,這才松了口。爹說,娶妻娶賢,德行好是最要緊的。」

這個年紀還只是個八品主簿,大約仕途不很順,不過峮州洪家總算是名門,兩家倒也相配;余家休妻再娶,到底不是什麼光彩事,所以預備到外地去辦婚事了;且那洪姑娘能扛住家人勸婚達七八年之久,想來是個主意很定的,用來規束不著調的余大人,正好。

明蘭不禁暗羨,這種上朝堂能指點江山社稷,回內宅能料理瑣事庶務,無所不能又情深意重的男人,到底是哪裡找來的,余老夫人攢了幾輩子的人品呀。

冰雪融去,春光漸好,濕潤的枝頭綻開初春的花蕾,明蘭突然迎來如雪花片般的邀約帖子。有賞春梅的,有做壽聽戲的,有滿月酒週歲宴的,零零散散,甚至還有些詩社的——這個她當然敬謝不敏。明蘭拿筆一算,倘若她每處都去,大約頭牌花魁都及不上她忙碌。

內宅婦人結交,也是門學問,該回絕哪些,該去哪些,該怎麼應對,都需指點。

顧廷燁寵溺的摸摸明蘭的臉:「你若喜歡,都去。」這是不通內宅的男人的廢話。

盛老太太皺眉冷臉:「若不喜歡,都別去!」這是寡居半生又鄙薄人情冷暖的切身體會。

邵氏的專業領域是如何照料長期臥病之人,於其他的卻一問三不知了。

王氏不好問,華蘭的社交圈子不同,明蘭嘆口氣,只好另尋幫手,遂提著大包小包另胖糰子一枚,去看望小沈氏,及其嫂子——皮埃斯,後者才是重點。

小沈氏正悶的發慌,見明蘭母子來訪,自然樂開了花,見明蘭頗奇怪自己陡然間怎麼人緣好了幾倍,便口無遮臉道:「你傻呀,彼時你家是什麼情形。只想請你的,又不好落下你家太夫人;來請你家太夫人的,你又不願意去。好容易你倆一道去,不是你家太夫人一人做戲,就是你一臉木頭相,渾身豎著倒刺般防備,活似前頭有坑要你踩。哪個主家樂意?」

明蘭恍然大悟,為感激小沈氏解惑,便把胖嘟嘟的兒子放在炕上滾來滾去,很大方的表示『隨便玩』,便跑去請教鄭大夫人了。鄭大夫人素日雖不大言語,可到底在這權貴圈裡十幾年,說起來條理規整,非小沈氏的八卦功力可及。

哪幾家門風剛正的,值得一交;哪幾家子孫出息的,不可怠慢;哪幾家是繡花枕頭的,麻煩又多,只需敷衍一二;還有哪幾家內宅不和,要當心避諱……云云總總,明蘭只恨沒有四隻耳朵,又不好意思掏出筆記本來寫。

一番比對計較,明蘭只挑了幾家去,餘下的各家只細細吩咐了送禮,並叫管事客氣帶話,最近家中繁忙,望各位見諒一個堂兄弟死了,一個堂兄弟要延長刑期,兩位堂嫂哭的哭,病的病,亂作一團——這個藉口頗好。

堪堪十八歲的顧侯夫人,不疾不徐的到眾人跟前,倒叫眾貴眷眼前一亮,直如一支玉蘭嬌嫩清豔,竟是個極少見的美人。眾人想起外間關於顧侯夫婦的傳聞,頗覺應有此理。

有時顧廷燁陪她一道去赴宴,若只是女眷聚會,但凡他得空,也會來接她。明蘭跳上馬車,他問的頭一句話大多是:「可有人欺負你?」

明蘭笑嘻嘻的:「夫君威名在外,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

值得一提的是英國公夫人,無論是何場所,是何人家,但凡她在,定然攜著明蘭一道說笑,又周到和煦的拉著她到處認人,極為看顧。受著國公夫人別有深意的眼神,明蘭哪敢不心領神會,當下再也不拖了,翌日便去探望在家養胎的國舅夫人張氏。

這一看,卻是嚇了一大跳。

張氏撐著碩大的肚皮,吃力的起身迎客,明蘭膽顫心驚的望著張氏微顫,一個離臨盆不遠的孕婦,竟瘦的皮包骨頭!她有心想勸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剛說了兩句『多顧著些孩子』,便被張氏繞開話題。

「這兩株梅樹脾氣倔,好水好肥供著,偏不開花。年前花匠煩了,不再理睬它們,如今倒反自開了花。你瞧,多豔呀,像是西山長春崖邊的雲霞,浮著層霧氣,好看的叫人心裡發疼,仿若你眨眨眼,就會不見了似的。」

張氏微微側臉,頸項曲著望向窗外,面色黃黃的,還起了好些斑,脆弱單薄的皮膚包著聳出的顴骨,頰上如吃醉了酒般,現出兩團不正常的紅暈。

這雲裡霧裡的一番話,明蘭直想把自家小姑子廷燦拉來,叫她看看什麼才是大家小姐的傲氣,什麼才是才女清高,張氏彷彿全不在乎什麼,自顧自的生病虛弱。

明蘭默了半響,本就不很熟悉的兩人,對方又有心避開,就更難打開話頭了。

「人終究非花非霧,有父母親長,有小兒無辜,如何能如花露,如朝霧,說沒就沒,了無牽掛。姐姐是聰明人,千不念萬不念,也唸著父母慈愛養育一場。」明蘭握著張氏的手,句句發自真心,張氏不禁些微動容,低聲道:「我就是唸著父母養育之恩,才……」

話還沒說完,屋外響起一聲高亢尖利的嬌呼。

——「你們這些奴才,顧侯夫人來了,怎地不稟我一聲!」

聽見這個聲音,張氏的神色慢慢又冷了下去,掙脫了明蘭的手,往後靠向枕墊。

進來的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子,過於濃豔的妝容,笑容甜的發膩;明蘭見過幾次小鄒氏,每次都被她滿身的金碧輝煌耀花了眼,這般成熟豔婦的打扮,實則她也不過才十七八歲。

張氏淡淡道:「早與你說過,我的院子你少來。」

小鄒氏當即垂淚道:「我實不知哪裡錯了,叫姐姐這般厭棄;我服侍姐姐本是應當應分,怎能不來?」揩了揩眼角,她又轉身朝著明蘭,楚楚含淚微笑,「倒叫盛家姐姐笑話了。」

面對這番場景,別人如何明蘭不知道,但有林姨娘的珠玉在前,小鄒氏的這番做作實在不夠看的;明蘭笑笑道:「我正打算告辭了。」

小鄒氏連忙道:「姐姐身子重,不堪勞累,不如盛姐姐去我那兒坐坐?」

明蘭很清楚的看見張氏眼中的譏諷——堂堂正一品的顧侯夫人,跑去一妾室屋裡喫茶說話,這事若傳了出去,明蘭以後就不用出門了。

「原就是順道過來的,家中還有事。」明蘭客客氣氣的拒絕,小鄒氏無奈,只堅持定要送明蘭出門,兩人一路走,她就一路說,獨個兒喋喋不休,一忽兒自誇自讚沈國舅如何待她好,一忽兒又暗示明蘭是否瞧不起她,為何不肯去她屋裡坐坐。

明蘭忽立住了身子,定定的瞧著小鄒氏:「我兒時讀書之時,先生曾與我說過一個故事。不知妹妹是否願聽?」小鄒氏愣了愣:「……姐姐請說。」

「許久許久之前,有兩位賢惠的公主,分別許配了兩位世家子弟的駙馬,偏這兩位駙馬都不喜公主,只偏疼妾室。因公主仁善,便處處隱瞞駙馬的冷落,如此幾年,其中一個妾室愈發恃寵生驕,霸著駙馬一步不許離開,公主稍想召見駙馬,她便作出種種把戲,要死要活。仗著駙馬縱容,小妾得意囂張,那公主卻寂寥病弱。另一位小妾恰恰相反,不論駙馬如何寵愛,始終不敢踰越一步,恭順的服侍公主,又常勸著駙馬去見公主。兩位小妾有時見面,前頭的那個風光無限,前呼後擁,便嘲笑後頭那個蠢鈍不堪。」

小鄒氏聽的發怔,明蘭緩了口氣,繼續敘述:「後來,前頭那位公主不堪傷心,鬱鬱而終。公主的乳母藉著進宮謝恩的當口,把一概緣由吐了個乾淨。皇帝一番盤查後,震怒不已,遂把駙馬家革了爵,駙馬流放三千里,終身不得返還,而那小妾……」

明蘭看了看小鄒氏微微發白的臉色,「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她所生的兒女,也盡皆貶為宮奴,任人踐踏欺辱。」

「那,還有一位呢?」明蘭講故事的技術不錯,小鄒氏忍不住追問。

「另一位是個有福的,公主感她柔心可親,雖與駙馬不睦,卻待她如姐妹,待她所生之子如親子;後來她的兒子讀書小成,公主親去求皇帝恩蔭。再後來,公主和駙馬都過世了,幾個兒女待生母至孝,那位妾室享盡人間福貴,活到八十多歲才壽終正寢。」

故事講完了,小鄒氏死死咬著唇:「她張家雖顯赫,卻也算不上公主罷。況且還有皇后,還有青萍姐姐(小沈氏),我不怕……」

明蘭嘆了口氣:「青萍每每與我說起你姐姐,常是滿眼淚水,哽咽不能言語,是以我今日才多了這些話。如今,只盼張家姐姐能順當生下孩兒,否則,張家若非要交代,誰來做這出氣的呢?……自不會是國舅爺。」更加不會是皇后和小沈氏。

小鄒氏臉色轉了幾轉,冷冷笑了幾聲:「看來姐姐是站在張家那頭了,也是,英國公府勢大,誰人不忌憚。可我也不是那等子賤妾,任人揉搓,我是有誥命在身的!」

明蘭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青萍說,你身子一直沒好利索,還是該緊著早些調理,否則久了,落了病便不好治的。還有,別擦這麼多粉,對身子不好。」

小鄒氏愣在那裡,嘴唇動了幾動,終究什麼也沒說。

出了國舅府,走到半道正遇上來接她的顧廷燁,夫妻倆坐在馬車裡,明蘭搶先道:「無人欺負我,侯爺放心罷。」

顧廷燁見她神色鬱鬱,微皺眉道:「怎麼了?」

那兩位小妾,固然下場迥異,但反過來說,何嘗不能說,前頭那小妾待駙馬是真心,不容旁人分去半點,後頭那小妾卻是假意,為著自己的安全,寧可叫心上之人去親近公主。

愚蠢和聰明,真心與假意,有時候,真的很難分辨。

明蘭沈默了一會,才道:「沒什麼。」

想了想,又編了一句,「國舅夫人身子不大好,我有些擔心。」

顧廷燁凝視她,深深的,久久的,彷彿想望進她內心深處去,探究一二。

他們很幸福,很美滿,無話不說,心性相投,這都是真真的;可他們之間,依舊隔著一層靜默,一處小小的,隱秘的禁區,藏在他心愛女子的心底。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10:47

第182回 世間道 之 非冷非暖

很長一段時間,公孫老頭在顧府的身份都很囧,所謂『西席』是也。緣是新帝甫登基時,內外暗潮洶湧,作為跟新帝進京的近臣,表現的好,人家不過撇撇嘴,稍微行止不檢,朝臣不免暗中議論『瞧瞧皇帝親信的都是些啥人呀』(老耿同志為此中槍無數)。

公孫白石規勸顧廷燁不要一上來就廣置幕僚門客,一小小武將,顯招搖了。是以,儘管當時都督府明言『尚無子息』,儘管顧廷燁本人並不習文,儘管公孫老頭從未見過蓉姐兒一面,這主賓二人依舊厚著臉皮對外宣稱——此(我)乃顧府之西席也。

之後,忙碌繁擾不盡,誰也不曾再想及此事,待團哥兒出世之時,公孫白石這西席的名頭才算是坐實了,可惜自打小肉糰子能抓東西起,就表現出對揪公孫老頭鬍子的興趣,明顯大於握筆——然而,公孫白石至今對外的名帖,上書仍是『顧侯西席』。

當然,這種公然作假,並不能欺騙廣大群眾的雪亮眼睛,待公孫老頭納妾將近,賀禮足足堆了三個屋子,尺餘高的珊瑚樹,璀麗奪目的明珠耳珰,成匹成匹的貴重錦緞……公孫老頭倒也來者不拒,一概收下,還邊打趣顧廷燁,邊撫鬚自嘲:「果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行禮那日,若眉身著簇新的桃紅春襖,雙腕佩著四枚龍鳳金鐲,頭釵一支朝陽三翅銜珠斜鬢金釵,被一眾來賀喜的媳婦婆子擁在屋裡,左一句『眉姨娘好福氣』右一句『眉姨娘早生貴子』,她只勉強笑笑,臉色發白。公孫白石病癒後,顧廷燁便提議納妾明禮,老頭倒也中意知書達理的若眉,但他生性淡泊乖張,厭惡俗禮,並不願如何操辦,還是明蘭堅持,方才許了幾席,叫府中眾人一道吃酒慶賀。

這麼一來,若眉不免心上怏怏,每個新嫁娘於婚禮,難免有些期待,她忍不住跟貼身丫鬟抱怨兩句,卻叫幾個心存阿諛的媳婦子打聽了去,托家中男人去外頭店舖置辦些賀禮。這麼一來二去,公孫白石納妾之事竟傳到了外頭去,引來了一干熱情的『仰慕者』爭相送禮。

老頭十分不痛快,若非礙著明蘭的面子,幾乎就要作罷婚事。

「不求你如何賢德,不想連區區口舌也守不住。果是藤木不堪為樑柱,如此不堪重託,以後生下孩兒,還是由夫人教養罷!」——公孫老頭的性子何等乖狂,當下毫不客氣的直言斥責;若眉不免又傷心的哭了幾日夜,既悔又羞。

明蘭知情後,除了搖頭嘆氣,別無可行。

公孫白石此人,往好了說,叫灑脫不羈;往壞了說,叫自私自我,這種人要擱現代,必定是鐵桿的獨身主義,可惜古代有父母之命,他只好老實的娶妻生子。對原配夫人,他興許還有幾分愧疚敬重之情,至於若眉……

之後,公孫白石便只叫若眉服侍起居,連書房也不讓進去了,風聲須臾便傳出,明蘭得知這事後,卻只輕輕哦了一聲,不再過問其它,倒叫府裡眾人吃了一驚。

原先眾人因見公孫先生極受侯爺信重,若眉此番飛上枝頭,紛紛巴結示好,可如今見主子這般不冷不熱的架勢,也都漸漸和若眉淡了來往。

人情冷暖,本是如此,明蘭微微嘆息,倚在炕幾旁靜靜看書,身邊躺著熟睡如小豬般的團哥兒,胖嘟嘟的面龐嫩白紅潤,似乎還生著細細的絨毛。屋中寧靜,只一旁小杌子上坐著的丹橘,似有些心神不定,手上連連出錯,一條簡單的鑲邊卻已拆過兩遍了。

「把針線放下罷。」明蘭忽輕聲道,「手指頭都快戳成窟窿了。」

丹橘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囁嚅道:「回頭我重做。」

明蘭瞥了她一眼:「今早又去了,這回又是何事。」丹橘緩緩放下針線撐子,猶豫的看了眼團哥兒,明蘭道:「說罷,這小子且醒不了呢。」

丹橘赧然道:「是若眉身邊的小幺兒來尋我的,說她身子不爽利。」

「哦?若是有喜了,倒是一樁好事。」明蘭頭也不擡的繼續看書。

「不是,前兩日剛換洗過。」丹橘愈發輕聲,「她只是胸口發悶,說是想見舊日姐妹了。」

明蘭不再言語,只輕輕一笑。丹橘見她微笑中頗帶幾分譏嘲,便忍不住低聲道:「若眉也是不容易,進門才一個月,先生便不大搭理她了,連院中的婆子丫鬟都有些輕慢……」

不待她說完,明蘭打斷道:「這是若眉來叫你說的?」公孫小院裡她留了不少耳目,那些丫鬟婆子並不曾慢待若眉,不過不是沒像以前那麼巴結罷了。

丹橘連忙擺手:「不是的,她每回都吩咐別叫我跟您說的。」

明蘭聽了,險些笑出聲來,連忙忍住去看身旁的小肉糰子,卻見這小子依舊輕輕的打著呼熟睡成大字型,憨憨的可愛,她忍不住嘴角彎了彎。然後放下書卷緩緩挪到炕沿,拉過丹橘的手,邊嘆息邊輕聲道:「你我相伴十幾年,肚裡有幾根腸子怕都是清楚的。我來問你一句,你給我說老實話,這件事,你到底怎麼想?」

丹橘望著明蘭凝視的眼睛,竟不敢直視,側頭低聲道:「她叫我去吃點心,喝茶,賞春梅,每回都與我說了好些話。雖然她口口聲聲叫我不要告訴夫人,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盼著夫人替她去先生面前美言幾句。」

明蘭點點頭,這丫頭也不算真傻:「那我該不該替她去說呢?」

丹橘滿臉為難,咬唇了半響,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想起若眉一臉病色,她心有憐憫,但又不願明蘭為難。

明蘭看了她一會兒,長嘆一口氣:「我已給你物色了門親事。」

話題突轉,丹橘又驚又羞,全然愣住了。

明蘭繼續道:「是你姑父的外甥,你叫他大表兄的那個。」

丹橘全家人原都是盛老太太的陪房,當年丹橘姑父嫁妹時,老子娘求得了個恩典,聘到外頭的殷實人家做了娘子,這幾十年下來,家業愈發興旺,膝下有一子,比丹橘大四歲。

明蘭看著丹橘漲紅的面孔,繼續道:「房媽媽說,你表兄是極能幹的,能料理田莊,也能照看鋪子,家裡人口又簡單,還沾親帶故,實是個好人家。」

丹橘臉紅的連脖子都漲粗了,梗了半天,才直挺挺的跪下道:「我不嫁到外頭去,我一輩子都要陪在夫人身邊!」

明蘭微微苦笑。丹橘不比秦桑有父母兄弟依靠,不比綠枝潑辣強橫,更不比小桃扮豬吃老虎,儘管她處事細緻,能幹周全,可心腸始終太軟。崔媽媽在外頭尋了許多人家,可怎麼看都不放心,看著老實的擔心他窩囊無能,看著斯文的擔心他敗絮其中,看著伶俐的又擔心他心思靈活非良人,好容易人選不錯了,可家人又複雜難纏。

挑挑揀揀了半天,竟難以抉擇,每每想到丹橘以後若是不幸悲慘,明蘭就覺得負擔很重。

「從小到大,你們小姊妹幾個玩鬧,爭糕餅衣裳,環兒佩兒,回回都是你退讓,息事寧人;有了委屈,你也從不與人說,只自己吞下。你這性子呀……我原也想將你留在府裡配個管事,就近身邊,我也好看著。」明蘭嘆道,當初在王氏底下討生活時,遇到難纏的管事媽媽,都是丹橘去賠小心,說好話。

丹橘臉色漲紫,眼中儘是決然倔強:「我不願外嫁,我願陪著夫人。」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明蘭悠悠道,「你表兄等了你這許多年,怎麼都不肯說親,連他爹娘也拗不過。實是不容易了。」

聽得這句話,丹橘紫的快發黑的臉色,才又緩緩轉回正常,明蘭看得頗覺好笑。r>「你也喜歡他,對不對?」明蘭柔聲道。

丹橘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實在捱不過明蘭的目光,才道:「小時候,在姑姑家裡時…大表兄來做客…待我很好……」

明蘭心中瞭然,這家人的底細房媽媽再清楚不過,都是良善之人,在資訊阻隔的古代,能這麼知根知底很不容易。在這種簡單厚道的人家裡,丹橘就是老實些也無妨,便點點頭道:「我瞧著也很好,這麼就定了罷。」

丹橘猶自跪在地上,一臉驚愕,她記得自己明明是來說若眉的事的,怎麼就變成了定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丈二金剛的茫然轉頭,卻見炕上的小肉糰子猶自睡的噴香,滾圓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你如今已無雙親,便由你姑姑姑父代為送嫁罷。」明蘭拖了雙軟底鞋,在屋裡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道:「問名,納吉,下娉禮……房媽媽說,你那未來公公近來剛沒了大伯,太快辦親事不妥,得過些日子……也好,你姑父有功夫給你打副齊全的家什,銀子我出……」

「夫人……」丹橘輕泣,「我不……」

明蘭歪歪側頭:「怎麼?你不聽我的話了麼?」

丹橘抽泣著住了聲,明蘭靜靜道:「我早說過,只要你們不負我,我必不負你們。這次,我便要你三書六禮,龍鳳紅披,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夫人!」丹橘滿臉淚水,納頭拜倒,「我自小沒有父母緣,到了姑娘身邊才知道什麼叫真心實意。姑娘待我的恩情,我下輩子結草啣環也報答不完……」說到後面,已是泣不成聲。

小肉糰子挪動了幾下,咂巴砸吧小嘴,似是睡的不大踏實,明蘭走到炕邊坐下,輕輕拍著他:「罷了,也就是你們了。以後,怕再也不會有了。」最初的感情,總是最真最美好的,「你去把乳母叫來罷,團哥兒也該醒了,不然夜裡又該鬧了。」

丹橘默默站起身來,拭乾臉上的淚水,正要緩緩出去,明蘭忽又道:「以後若眉再找你,你便與她說一句話。」丹橘愣了下:「……夫人請吩咐。」

她秉性淳厚,想到自己終身已定,幸福可期,便更覺若眉可憐。

「你去說,我與她到底主僕一場,以後不論是先生還是公孫夫人,倘有打罵欺侮,刻薄吃穿,我必為她出這個頭。」若眉好歹是自己身邊過去的,事關侯府面子,打狗也要看主人。

丹橘有些反應不過來,結巴道:「打罵?…這…先生怎會…」

「你這麼說就成了。」小肉糰子開始眯縫著眼睛扭動了,明蘭不再解釋,揮手叫她下去。

丹橘摸不清頭腦,滿心發愣的出了門,先叫小翠袖去喚乳母,又捧著針線簍子先回了自己屋,卻見綠枝正在熨尿布,又緩緩揉軟了,她不禁微笑道:「你倒心細,這活也自己來做。」

綠枝把火斗重重頓在一旁的小鐵架上:「這群小蹄子,有什麼好吃的好穿的,便腳底跟抹油了般;教她們辦差,卻一個兩個裝傻充愣!」嬰兒的尿布要又幹燥又綿軟,這陣子雨水足,怎麼晾曬不好。

正嘴裡喋喋埋怨著,綠枝擡頭便看見了丹橘滿臉心事,她眼珠一轉,戲謔道:「今早我看你被又叫去,若眉又跟你訴苦了罷?」還不等丹橘點頭,她又笑道,「她現下就知足吧!以後,怕是日子更難過了!」

丹橘微微一驚:「這話怎說?」

綠枝用火鉗子添了兩塊炭在火斗裡,得意洋洋道:「猛少爺說他大哥要娶親了,近日他要離府幾個月,回老家吃喜酒去,呵呵。」

「這有什麼……」丹橘還沒笑完,綠枝又搶過話頭,「猛少爺說待長嫂進門後,他嬸嬸便可卸了侍奉照管之責。還說,可憐他嬸娘操勞幾十年,若是一切順當,猛少爺興許這回便把她一道接來京中呢!」

丹橘心頭一驚:「那若眉……」

公孫先生到底是男子,就算和若眉有些不睦,也礙不著若眉日常起居,可一旦公孫夫人來了,就如來了個頂頭上司,到時候晨昏定省,端茶送水,可真是……丹橘不禁可憐。

綠枝卻是一臉快活,熨尿布熨的行雲流水,邊熨還邊嘲罵道:「她還有臉訴苦?先生是打她了還是罵她了,不過是沒像戲文裡說的體貼的描眉吟詩罷了。想叫夫人替她出頭?!我呸!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她是給做妾,不是去做祖宗,還想多舒坦?」

丹橘沒去睬她,只自己怔怔的思量:侯爺對公孫白石幾乎是執半師禮的,那公孫夫人便是半個師娘,想到要明蘭忝著臉去跟公孫白石說情——這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

綠枝越說越開心,舉起火斗指著丹橘,大聲道:「你可別再濫好人了!以後少去她那兒了,當心惹禍上身!」

丹橘微微皺眉:「我何曾濫好人過,不過是你們幾個,到底十年姊妹了。」

綠枝用力來回熨燙,直把熨架搖得晃動,嘴上還不停:「這十年來,她何曾瞧得起我們過?我曉得,她是小姐出身,我們是奴才丫頭來的嘛!現在想起姊妹了。」

丹橘微微嘆氣,轉身倒了杯茶給綠枝,接過她手中的火斗道:「你且歇歇,我來罷。」

綠枝端著茶碗走到窗邊,一臉愜意。

丹橘邊動手,邊隨口問道:「這些細碎,你哪兒聽來的。」

「我親去打聽的。」綠枝低頭對著茶碗微笑,欣慰道,「知道她過的不好,我就放心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22:15

第183回 世間道 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房媽媽自被託了大媒後,就一直等著答覆,一俟明蘭點頭,不待兩日便帶著丹橘的姑姑姑父和那陸家後生來叩頭,明蘭隔著簾子仔細看了,但見這人生的大手大腳,康健厚道,心中便又高興了幾分,再看身旁的丹橘喜不自勝的羞澀模樣,便不再多耽擱,當下說定了婚事。

那後生顯是高興的狠了,磕頭連廳中的地磚都敲響了,倒惹得屋裡丫鬟們一陣吃笑,綠枝尤其笑的大聲,邊笑還邊往簾子裡頭丹橘處張望。

小戶人家做親,本沒那許多繁文縟節,慢則半年,快則一個月,又因陸家後生年歲大了不好耽擱,便將吉日定到五個月後。那陸家父母原想給兒子聘一位門當戶對的小家碧玉,但如今見明蘭這般手筆,又見丹橘出落的這般賢惠貌美,心裡原先那點子遺憾也煙消雲散了。

之後諸般事宜,便由丹橘的姑姑姑父逐一籌辦,明蘭將銀子交由房媽媽,在她眼皮子底下,想他們也不敢在家什上做耗。待一整匹上好的大紅亮緞送進府來時,明蘭便慢慢減少丹橘的活計,只叫她專心繡嫁妝,從鴛鴦枕套,龍鳳喜服,全新的中衣,褻衣,繡鞋乃至婚後給夫婿和公婆妯娌的荷包鞋面,都要新嫁娘一針一線慢慢做得。

因為丹橘素日寬厚,院內眾丫鬟都替她高興,碧絲最是豔羨,不過其中最歡喜卻是綠枝,自丹橘慢慢從第一把手上退下來,她頗有一種『終於輪到我了』的豪情,隨著明蘭日漸重用,她便是走路也似帶著風,被翠微說了好幾頓,才降下溫來。

「待打發了丹橘,便該輪到你和小桃了。」翠微故意打趣道。

誰知綠枝生來性子潑辣,毫不羞澀的把頭一翹:「不瞞姐姐,我早就打定主意,絕不往外發嫁的,還能服侍夫人好幾年呢。」若是府內婚配,內院的大丫鬟多可留至二十歲,有那受器重的,主家捨不得放,留到二十好幾也是有的。

翠微多少吃了一驚,隨即又笑道:「你這蹄子,如今嘴硬,待以後夫人給你找了個好人家,看你變不變卦。」

綠枝道:「姐姐是知道的,我那兄弟老實木訥,如今有我在,尚有那不長眼的時不時欺負他呢,倘我外頭去了,還不知哥哥會如何。」說著嘆了口氣,「爹娘早亡,只剩我們兄妹二人,我不照看他,誰照看?如今我只盼著好好服侍夫人,將來得了恩典,給我哥哥說個和善體貼的好嫂嫂,我也算對得起爹娘在天之靈了。」

翠微頗為動容,道:「好妹妹,真難為你了。」

幾人歡喜幾人憂,聞得丹橘好事將近,若眉也來賀喜,看見桌上擺著紅豔豔的紅綢錦盒,還有掛在立架上那剛裁剪縫製了一半的大紅喜服,頓時覺得刺眼的很,自打那日丹橘將明蘭的話與她說了,又好生勸說了一番,她反倒意氣消沈了好幾日。

眼見丹橘微紅的面龐羞赧妍妍,眼角眉梢說不盡的喜悅幸福,若眉更覺心中扎刺了一般,聊得幾句後,便告辭去了明蘭處。

「許久不曾來給夫人請安,見夫人康泰依舊,不勝欣喜。」行完禮,若眉乾巴巴的說完場面話,便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明蘭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穿戴倒還光鮮,就是氣色不好,眉心一團晦暗,「坐吧,小桃,去沏碗蘭安毛尖來,你記得你愛吃的。」

若眉小心翼翼的挨著圓凳的邊沿坐下:「難為夫人還記得。」

須臾小桃便端著小茶盤進來了,圓圓的臉龐笑嘻嘻的:「姐姐許久不見,倒是越發好看了,整個人都金光光亮堂堂的!」語氣何其誠懇。

若眉端茶的動作停滯了片刻,面露尷尬,明蘭無語望屋頂,話說——若眉的首飾誠然戴多了些,這些首飾也誠然金子多了些……不過,要不要這麼誠實呀。

說完這話,渾然不覺的小桃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梢間,到外間候著去了;若眉緩緩斂去尷尬,低聲道:「丹橘妹子已同我說了。奴婢這裡謝過夫人的提點和愛護了。」

明蘭靜靜的看著她,見她嘴裡說謝,可身形絲毫未動,連個半福也欠奉,便知她其實並未明白,依舊原先那個孤芳自賞的若眉,「你知道就好,以後好好服侍公孫先生,早日為先生開枝散葉,我和侯爺都有重賞。」

若眉心中苦澀,適才她是故意自稱『奴婢』的,還以為明蘭會說些什麼,誰知……她只好道:「奴婢省得。」頓了頓,鼓起勇氣道,「可奴婢蠢笨,時時惹先生不快,望夫人指點一二,奴婢究竟應該行事才妥當?」

能拉下面子問這句話,說明還可救藥,明蘭笑了笑,指著適才小桃出去的門口道:「記得我們剛來那會兒,小桃曾到外房服侍過一陣子。」

若眉不知明蘭何意,便點點頭道:「是,先生也說過,小桃很是得用。」當初她還酸過一陣,暗中不快為何不選自己,明明自己最識文斷字的。

「其實,小桃並非伶俐之人。」明蘭緩緩撥動茶葉。

這事並不稀奇,只怕從暮蒼齋到嘉禧無人不知;若眉睜大眼睛,等著明蘭說下去。

「尤其是她從未在房服侍過。那陣子侯爺和先生委實吃了不少苦,叫她燙壺酒,不是太熱就是太冷,叫她整理文稿,她能一頁一頁給你拆散了疊好。」想起那段日子,顧廷燁回來的抱怨,明蘭還不禁暗暗好笑。

「記的剛到房媽媽處,一件事,丹橘吩咐一遍就記住了,她得說個兩三遍才曉得。」明蘭悠悠而笑,「派如此魯鈍之人去服侍,我原先還怕先生埋怨我呢。誰知,後來先生卻誇她好。」其實公孫白石倒是蠻中意小桃的,有意延長聘用期,可惜小桃對房沒有任何好感,對師爺這種生物尤甚,一到有人接手,便飛也似的逃了回來。

若眉乾乾一笑:「先生說,小桃是忠婢。」

「先生目光如炬。」明蘭點點頭,「我曾吩咐小桃,凡房內所見所聞,不可有分毫透到外頭去。你跟她打探房光景好幾回罷,便是你都惱了,她可有吐露分毫?」

若眉黯然,彼時她仰慕香,不過打聽些無干緊要之事,可便是她問先生愛吃什麼茶,小桃也半個字也不肯說,兩人鬧翻了,足足半個月沒有說話。

「對你尚且如此。那採買上的安婆子向來疼小桃,那日懶得親去查點,偷便問她房內銀絲炭可用完了,她竟也不肯說。」明蘭緊緊盯著若眉,「其實你是什麼樣的人,壓根不要緊,要緊的是,先生要的是怎樣的人?」

若眉身子微微一震,擡頭望著明蘭,半響說不出話來。

……

望著若眉離去的背影,明蘭搖搖頭。

若眉是個聰明人,公孫要怎樣的妾室,她如何不知?不過是『乖巧懂事,安分守己』八個字而已,最要緊的,別整日想些風花雪月的幺蛾子。這幾日,若眉羨慕的其實並非丹橘親事好,而是丹橘那滿心滿懷的幸福感。

「要是日後覺著不好,便常想想當初你是為何要嫁過去的。興許能好受些。」——這是自己給若眉的最後一句戒語,以後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此後的日子,丹橘著力教導小丫鬟們,時時叮囑,小心吩咐,細心的逐一解釋事物,時光飛快,一個多月後,她姑姑姑父上門來接丹橘回去備嫁,說是家中房舍已翻修好了,盡可體面的辦親事了,同來的房媽媽也表示家什打造情況良好。

明蘭賞了丹橘一副赤金頭面,數匹上好料子,比照翠微另給了三十兩嫁銀,又叫小桃偷偷在丹橘的箱籠裡放了兩張各一百兩的銀票,小桃腦子雖慢,但手腳利索,辦這種事最是可靠。隨後,邵氏湊趣賞了一對蝦須金鐲,秋娘也跟著給了一根小小的偏金簪。

屏退眾人,明蘭當面燒了一張身契,又將一個扁盒塞到丹橘手裡,柔聲叮囑:「裡頭是你的戶籍,府衙那兒事已辦妥,以後好好的過日子。」

丹橘跪在地上放聲痛哭,明蘭勸了好久才她止住淚水,丹橘慢慢站起身,正要轉身時,忽回過頭來,滿眼都是淚水:「姑娘,那會子你老愛坐在廊前的柱欄上。」

明蘭忍淚笑道:「你怕我跌下去,便拿碎布連夜做了個布兜子,系在欄杆上。」

「那兜子做的不牢,裂開了,害姑娘摔的好大一跤。房媽媽要罰我,說主子不對時,我不但不勸著,還盡出餿點子。」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你就在我床邊哭了三天;待我好了,你倒病了。

「姑娘就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坐欄杆了。」

「你還定要我拉鉤來著。」

丹橘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姑娘,叫我再給你磕個頭罷。」

然後重重的一頭磕下去,起來時已是滿臉淚水,抱著明蘭的腿,哀戚道,「姑娘,我是真捨不得你!」

往事湧上心頭,明蘭心酸不能自已,淚水滾滾而下,半面掩袖,硬著心腸將她推開:「去罷,去罷,以後你要生兒育女,合家美滿,長長久久!走罷,走罷……」

看著丹橘一步一回頭的緩緩朝門口挪去,明蘭忽記起初見時的情形。當時她身邊只有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桃,房媽媽領她到自己跟前,她當時也是這般頻頻回頭。

「六姑娘,我去拿點心給你吃。」

「姑娘你好好坐著哦,這兒空屋子多,可別亂走。」

「奴婢很快就回來,這位小桃妹妹,你要看好姑娘哦。」

小小的女孩奶聲奶氣的,滿臉超越年齡的溫柔周到,絮絮叨叨個沒完;明蘭心頭一陣傷感難抑,用力別過頭去,不看丹橘出門。

小桃一路送丹橘到路口,幾乎要跟著到她家去,回來後兩眼就腫得像個大桃子,進屋後埋頭在被窩裡,再不肯出來。

夜裡顧廷燁回屋時,明蘭尚是神情萎靡,顧廷燁不覺心疼,便道:「既你這般捨不得,何不將橘子留在府中,給配個有出息的小子也就是了。」

明蘭拿布巾子幫他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低聲道:「她們是最早跟我的,只願她們好好的,也不枉這十幾年的緣分了。」

顧廷燁懷裡抱著兒子,正不住的將他輕輕一拋一拋,逗得團哥兒不住咯咯而笑,聽了明蘭的話,頗覺詫異,在他心中,主子恩典奴才,哪來什麼緣分不緣分的。

把兒子放到床上讓他自己爬,然後他拉過明蘭,細細巡視她的面龐,卻見她兩眼紅腫,不由得面色微沈:「你素日待她們不薄,既見主子這般捨不得,就該自請留下才是。如此看來,也是個沒良心的!」

明蘭用力掰開他的大手,帶著哭腔不悅道:「你別胡說!」

顧廷燁微微一怔,失笑道:「好好好,我不胡說。」隨即又打趣道,「這麼多丫頭,倘若每個出嫁,你都來這麼一遍,可哪裡吃得消?」

明蘭輕輕拭淚,聞言,便自嘲道:「也就她和小桃了,其餘的……唉,也罷了。」

顧廷燁緩緩朝後靠去,興味道:「因為這兩人最早跟你?」

明蘭沈吟片刻,才道:「……因為那會兒,咱們三個,都是真心實意。」

聽了這話,顧廷燁有些動容,忍不住問:「難道後來的丫頭,服侍你都不真心?」

小桃是自己最倒黴時的意外獎,丹橘是自己前途未明時的鼓勵獎,到後來老太太越來越寵愛自己,自己在盛家也站住了腳,情感就開始參雜了。

明蘭仔細想了想,組織好,才答道:「待我是顧侯夫人後,是不是真心,也不甚要緊了。」

顧廷燁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忽悵然道:「我若是也那時遇到你,就好了。」

明蘭聽了,大眼眨了兩眨,面上忽現十分古怪的神情,盯著男人,臉也漸漸紅了;顧聽燁初時不明,片刻便想到了,明蘭幼年剛能跑時,自己已能打馬遊街,胡作非為了。

夫妻倆面面相覷了半響,不知互相在想什麼,卻同時笑了出來,明蘭一掃之前愁雲,笑的唇瓣微顫,歪頭回憶幼年情形:「小時候,有一回我跟著爹爹祖母也上街看花燈,有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騎快馬從街上飛駛而過,房媽媽就緊緊摟著我,小聲與我說『喏,喏,姑娘看看哦,這是壞人呢』!」

這個場景太寫實了,顧廷燁抽了抽嘴角,把正要自己頭頂上爬的團哥兒抓下來,面孔有些發黑。

明蘭見他面色不善,連忙補救,岔開話題道:「今兒齊國公府來送了份帖子,說不日老公爺就要辦壽宴。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公爺這般高壽也是難得。今年辦了這六十九的壽宴,以後再不辦的。是以,定叫咱們去呢。」

話說,王氏認識平寧郡主這麼久,明蘭倒還一次都沒去過齊國公府呢。

「原來是河東府?!」顧廷燁聽了這話,一挑眉角,黝黑的眸子露出幾分玩笑來。

明蘭楞了下:「什麼河東府?」

「夫人博聞廣記,豈不聞河東獅吼?」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23:05

第184回 世間道 之 非你無情,是我多意

同為開國功臣授爵,齊國公府與寧遠侯府素有交情,然齊家開竅的比顧家早,許久之前就發現與其讓子弟繼續刀口舔血,還不如拽文弄墨混飯吃來的容易。是以開國甫一甲子,齊家便出了一位同進士,兩位舉人,三個秀才,雖質量有待進步,但精神可嘉。

齊家向文之心日月可鑑,可媳婦卻多娶自軍伍世族,遂導致齊家男兒一代比一代文弱,媳婦倒一個比一個彪悍,如此,懼內便不可避免。

不過真正傳出『河東獅吼』之名,卻是因如今齊府這位老公爺。

具體為何懼內,年代太久遠已不可考,只知當年武皇帝的妃嬪們恃寵生嬌,靜安皇后緊閉宮門隱之時,這位齊老夫人不但將丈夫看得如同蹲班房一般,還常替靜安皇后憤憤不平,勒令丈夫不許與那些『狐狸精』的家族往來結交,齊老公爺懼妻如虎,竟然照辦。

時人戲稱『忽聞河東一聲吼,門前行人抖三抖』。

為此,齊家當時沒少受刁難冷落,不過待靜安皇后薨逝之時,連顧廷燁祖父母這般老實厚道之人也掃到了颱風尾,險些失爵,齊府卻安然無恙。

未幾,先帝仁宗繼位,讚譽齊家門風惇厚,藉著這股勢道,齊家二老為兩個兒子挑選了當時首屈一指的名門貴女為妻——至此,三隻母老虎齊聚河東府。

婆婆已然叫人十分吃不消,沒想兩個兒媳更加不省油。一個是將門虎女,據說雙手能開兩百石的強弓,一個是權爵獨女,於宮闈之中聖眷頗厚。老夫婦倆哪個也惹不起,只能悶聲大發財。不過總的來說,平寧郡主的名聲比齊大夫人好些。

這日顧廷燁下了朝後,便來帶明蘭一道前去。下了車轎,顧廷燁將韁繩一扔,直往前院去了,另有婆子引軟滑子來擡明蘭往裡院走去。

迎廳裡女尚不多,平寧郡主一見明蘭進來,便離開先前攀談的幾位婦人,笑著走來道:「喲喲,我道是哪位,才幾天未見,氣色愈發好了,我都不敢認了!」

其實之前她每次見明蘭都很尷尬,畢竟叫了她好幾年的『伯母』,眨眼間世侄女成了同族弟妹,以後該如何稱呼,著實叫她煩惱了好久。

「郡主,您快別笑話我了……您再這般打趣,我,我以後不來了。」明蘭紅著臉福了福,心中無數次感激先帝爺給平寧郡主這個封號。

見明蘭依舊老實靦腆,平寧郡主愈發說笑自在,又領著明蘭往裡屋走去,只見屋內正中羅漢床上,坐著個鬢髮皆銀的老婦,幾個或老或少的婦人圍著她說笑,申氏也在其中。

「老祖宗,快來瞧瞧,這就是我常提起的寧遠侯府的弟妹。」平寧郡主高聲道。

那老婦人道:「快過來我瞧瞧。」

明蘭心知這便是齊老夫人,趕緊過去行禮,又道:「給老祖宗請安了。」

齊老夫人眼神明亮,顯是還硬朗,偏說話又不大清楚,好似老年人易乏的樣子,她上下打量明蘭一番,連連點頭:「嗯嗯,是個整齊的好孩子。」

平寧郡主又指著老夫人身旁的一個中年婦人道:「這是我大嫂子,你隨著我叫便是。」

那婦人約莫跨四奔五的年紀,身形高大,面如滿月,雙目有如金刃鋒光,明蘭趕緊福了福,恭敬道,「給大嫂子問好。」

齊大夫人淡淡一笑,神色也算和藹:「都出了五服了,怎麼稱呼都好。遠近親疏,又不是光看叫什麼的。」

平寧郡主神色一僵,知她是在暗諷自己攀附權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先帝過世後,自己的父親和丈夫是大不如以前了;而兩宮太后,她原先和聖德太后倒有些情分,於皇帝親母聖安太后卻是平平,現下還不知如何是好呢。

這時齊老夫人忽對著身邊的申氏和另一個年輕媳婦道:「這是老二家族兄弟的新媳婦,論輩分,該你們妯娌倆去見禮。」

申氏上前一步,溫婉道:「給舅母請安了。」

齊大奶奶似有些躊躇,慢了一拍,才道:「見過顧侯夫人了。」

還不等明蘭開口,平寧郡主又咯咯笑道:「喲,老祖宗呀,我那族兄弟的兒子都快週歲了,您還叫她新媳婦呀?」

齊大夫人面色冰冷,不悅的瞪了眼兒媳婦,齊大奶奶畏縮的退後幾步;明蘭偷眼看了下她的身形舉止,非但不似生育過,彷彿還未破身,難道齊大公子的身子,真這般孱弱?

平寧郡主猶自不肯罷休,對著明蘭笑道:「說起來,我那玉丫頭和翰哥兒,跟你兒子只差幾個月,以後倒可一塊頑了。」

幾月前,申氏產下一對龍鳳胎,齊家兩房,一房生不出,一房卻一氣生倆,簡直冰火兩重天,怪道這般刀光劍影。

這時齊老夫人打了個哈欠,睏倦的揮揮手:「人老了,不中用了。你們別都團在這兒,別怠慢了外頭的人,除了我那幾個老姐妹,旁人你們招呼罷。」

齊家兩對妯娌忙道不是,又說了好些恭敬話,眾女眷這才退出來,到了外頭廳堂,只見已來了不少女,齊大夫人冷冷看了平寧郡主一眼,領了自己的兒媳去招呼人了。

平寧郡主目送齊大夫人婆媳走開,才轉過頭來,對明蘭赧色道:「你且坐坐,我去去就來。」明蘭微笑道:「我們是親戚,郡主不必氣,別怠慢了旁的才是真的。」

這種場合,來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權貴閣員的女眷,合該是好好結交籠絡的時候,見明蘭這般理解,平寧郡主很是高興,趕緊也領著兒媳申氏走開了。

明蘭也不拘束,自找了個通風暖和的窗邊坐下,隨即便有兩個小丫鬟來奉茶果,她一邊吃著茶,一邊四下打量廳中佈置,卻見廳堂敞亮,佈置文雅秀氣,乾乾淨淨的只以深色木榫搭起窗櫺隔架,牆壁粉白,疏落的掛著幾幅字畫,四角是以青瓷大盆養著的翠綠君子蘭,不聞芬芳,反叫人覺得雅緻脫俗,人群中穿梭的丫鬟僕婦,井然有序。

到底是大戶人家,明蘭暗暗點頭。

「顧侯夫人。」

平淡安靜的一聲稱呼,明蘭趕緊回過神來,卻見永昌侯梁夫人站在她面前,明蘭連忙起身行禮,「許久不見伯母了,這一向可好?」

梁夫人還是老樣子,清清冷冷的神情,只是眉間略帶疲憊,兩人也沒什麼話說。

「你家哥兒,如今可會走了?」

過了良久,梁夫人才問了一句,明蘭趕緊道,「只能挪幾步,不過爬得倒十分利索,哪怕放他在地上,也能順著侯爺的腿爬上炕,小猴兒似的。」

明蘭沒有賣弄的意思,只是日常所見,順嘴就出來了。梁夫人莞爾,柔聲道:「你是個有福氣的。」隨即又輕嘆道,「是我家沒福氣。」

梁夫人如今不很好過,永昌侯府終於漸漸擺脫之前的陰霾,皇帝也召見了兩回,可惜,在其中出了大力的卻是梁家的庶長子。如今外頭皆誇永昌侯長子得力,卻沒幾個人提起梁府嫡長子,梁夫人心情可想而知——長子有勁敵,次子讀還未得功名,幺子的房中依舊爭奇鬥豔,妻妾們鬧的歡騰,卻至今無有子嗣。

皮埃斯,這個『妻妾』中的妻,就是明蘭的姐姐墨蘭女士。

「若是有空,常去你姐姐處坐坐,與她……說說話。」梁夫人斟酌著字眼。

明蘭沈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我的話,四姐姐是不會聽的。」

梁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面上憂色更濃;明蘭耷拉著腦袋,死活不說話。這時有人走過來,笑道:「說什麼呢?人家大好的日子,你們一個兩個愁眉苦臉的,當心主家拿掃把攆你們!」

明蘭擡頭一看,英國公張夫人笑妍妍的走來,她驚喜道:「伯母來了,我還正想您什麼時候來呢,快請坐請坐。」救星來了!

張夫人挨著明蘭的位置坐下,笑道:「你來得倒早?」明蘭謙遜道:「今兒是老公爺壽辰,我們做晚輩的,本該早些來的。」張夫人又對梁夫人道:「妹妹也坐,咱們好久不曾說話了。」誰知梁夫人搖搖頭,黯色道:「你們自說話罷,我去給老夫人請安。」然後緩緩走開去。

明蘭見情形有異,便試探的問道:「伯母與梁夫人是舊識?」

張夫人怔怔看著梁夫人的背影:「我們二人的娘家是世交,住的又近,我們倆便如親姐妹一般大的。後來,她……算了,陳穀子爛芝麻的。」又轉頭笑道,「我還沒謝你呢,你到底與鄒姨娘說了什麼,自你走後,她悶悶不樂好幾日呢?我那沒出息的傻丫頭,胃口也開了,笑臉也有了,唉……」說著連連苦笑。

明蘭微微一愣,頗覺始料未及:「也沒什麼,不過與她說了個故事。」然後便把那駙馬與妾室的故事又簡單說了一遍,略去最後幾句不提。

張夫人沈默了許久,嘆道:「你一片良苦用心,若是鄒姨娘能體察你的好意,與我女兒和睦相處,倒也不妨為一樁好事。」

明蘭點點頭,恐怕事情沒這麼容易。

這時廳堂上首一陣歡笑,兩個婆子分別抱了個襁褓而來,只聽平寧郡主座旁的一位貴婦笑道:「我的天老爺,跟你姐妹這些年,想見見你孫子孫女也不可得,如今終於肯抱出來了?!」

平寧郡主連連賠罪道:「好姐姐,是我的不是。還沒長開的娃娃,也沒什麼好看的。」

另一貴婦則道:「難得一對金貴的龍鳳胎,不拿出來顯擺顯擺,怎地連滿月酒就沒請我們吃!好你個摳門的!」

平寧郡主道:「是我家老爺子,說小孩兒別太招搖,自己家中吃頓酒便罷了。」

那婦人又道:「什麼薄酒?宮裡賜下兩幅金鎖片麼,這般恩典,你也好意思關門獨個樂?」

平寧郡主交遊廣闊,這些交好的女眷,雖未必能雪中送炭,卻不吝於錦上添花,這便左一個右一個的誇起來,直把兩個孩兒誇的天上有地上無的,平寧郡主連連謙辭,半句託大自滿都不曾有。可即便如此,一旁的齊大夫人也已是臉色鐵青,侍立在她身旁的齊大奶奶手足無措,泫然欲泣,明蘭心中暗憫。

張夫人紋絲未動,笑的頗有深意:「當初,本以為齊家要擺滿月酒的,我連禮都備好了,誰知只在襄陽侯府吃了頓酒,也沒請外頭人。還當就這麼無聲無息過去了,呵呵……還是申家有面子。」頒賞賜之時,口諭中特意提了申老狐狸過去所做的『卓越貢獻』。

明蘭也知這事,只笑了笑,並未接話。

細想來,平寧郡主實可算是脂粉堆裡的英雄,她雖生來尊榮,卻從未被眼前富貴迷住心竅而狂妄自大,她清醒的意識到將來的危機——皇帝老了,生父老了,自己沒有親兄弟,老公只是次子,還有強勢的大嫂,不論是齊國公府還是襄陽侯府,都很難依靠一輩子。

於是,她早早開始打算,無論是當初的嘉成縣主,還是如今的申氏,其實她都沒選錯。

她若是個男子,想來也是個了得人物。

「最近京中好事頻頻,算算張姐姐也快生了罷。」明蘭隨口拉著家常。

張夫人眉頭蹙著一抹憂色:「是快了。就不知是男是女。」明蘭張口就道:「定是位哥兒!」張夫人詫異:「你怎麼知道?你會看不成。」

明蘭抿嘴而笑:「先討個口彩再說!叫伯母高興高興,而且……」她故意拉長調子,「便是個閨女,難道誰還會不喜歡麼?」

張夫人頓時失笑,忍不住擰了擰明蘭的臉蛋:「你個促狹鬼!倒會討巧!」

想到只要女兒好好的,其實男女都在其次;但凡女子,做了母親的,大約以後也能想開些罷,不至於會如眼下這般擰巴倔強。。

待來得差不多了,齊大夫人便邀眾人入席。眾女眷推杯換盞,紛紛勸酒,饒是有張夫人助陣,明蘭依舊推脫不過,硬著頭皮吃了好幾杯酒,一張俏臉蛋染的紅暈暈的。

這頓酒直吃到未時三刻,明蘭瞧著差不多了,喝過茶後,翠袖附到她耳邊說顧廷燁已起身了,明蘭便也要告辭。誰知那申氏非要送她出門,明蘭只好忍著眩暈,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她扯著,只盼快些到二門口。

「……有了這雙孩兒,我才知道什麼是過日子。只消他們好好的,旁的什麼我也不在乎了。」申氏不緩不急的慢慢說著,明蘭也只好半死不活的應和著。

「舅母可知,我那一雙孩兒,起了個什麼名字?」申氏忽停住腳步。

明蘭扶著額頭,努力回憶:「彷彿是叫…玉姐兒,翰哥兒麼。」

「那是小名。」申氏微帶惆悵,「還有大名,是相公起的。一個叫玉明,一個叫翰明……是明白的明。」然後一雙眼睛慢慢盯住明蘭。

明蘭楞了半刻,才明白申氏在說什麼,頓時酒醒了一半,幸虧她反應刈,當下鎮靜道:「果然好名字。明智通達,寧靜致遠。願這兩個孩兒,能一聲順遂。」

申氏看看她,明蘭凶悍的瞪回去——你們夫妻發神經,請離自己遠一些!

兩人互看了半響,最後申氏軟了下來,收回目光,輕輕嘆道:「是好名字。」

其實她心裡也明白:丈夫年少俊美,才高勤懇,出身豪門貴族,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又不貪花好色,便是自己在孕期,齊衡也不曾收過通房;除了一顆心不知飄在哪裡外,實在無可挑剔。比起家中一干姐妹,自己已是幸運太多,何必得隴望蜀呢。

可若不叫明蘭知道,她又覺著憋得難受。

之後兩人也無有話,默默走到二門。

與申氏告別後,明蘭決意一路走回大門:「不用轎子了,我要走兩步,散散酒氣。」小翠袖見她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便與幾個婆子跟在後頭。

有爵之家的格局都差不多,沿著窄窄的內巷,一路到大門口便是,適才來的時候,她便記得了。此刻,明蘭心中升起萬丈怒火,恨不能立時將齊衡捉過來暴錘一頓。

——那個白癡不知哪根經搭錯了,好好過著日子,非要找不痛快,還要連累自己!舒心日子過久了是吧,想找抽是吧?!明蘭越想越氣,越走越快,腳步又急又重,彷彿是滿心不快,後頭眾人也不敢緊跟,只留出一段距離隨著。

走到拐彎處,明蘭一腳踏出,險些和來人撞上,那人急急收住勢頭,兩人猛地打了個照面,俱是大吃一驚。

齊衡似乎剛送完人,也是滿身酒氣,雙頰通紅,白皙的膚色宛如透出胭脂一般,更映得人品俊美如玉,秀麗若芝蘭玉樹。

「…六妹妹…」他雙目尚帶著迷離,習慣性叫道。

當爹了還不消停!這會兒,明蘭心中沒有半分綺麗,只想揍人,當即惡狠狠的斷喝了六個字——「閉嘴!你個二貨!」

然後錯身就走,須臾又回轉身子,目露凶光,補充低喝:「快給你兒子女兒改名!」

這間隔不過十秒鐘,齊衡目瞪口呆,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明蘭已迅速走開,大踏步的往前過去,後頭追上的丫鬟婆子急急給齊衡行了個禮,然後又去追明蘭,並不知中間發生何事。

短短幾十步,再拐個彎,便是門房,只見顧廷燁已在那兒等著了,深藍湖綢袍服上隱隱傳來酒香,男人卻面色未改,神色淡淡的。

明蘭放下扶著額頭的手,笑著迎上去:「勞駕侯爺久等了。」

顧廷燁微微皺眉,盯著她這個動作:「你吃酒了,頭疼麼?上了車,怕顛得你更不舒坦,不如歇會兒再走罷。」

明蘭楞了下,不禁笑道:「還使得,不妨事的。還是別耽擱了,這便走罷。」

顧廷燁盯著看了她一會兒,簡短道:「你等等,我去叫頂轎子來。」

不等明蘭拒絕,便轉身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25:44

第185回 世間道 之 聰明反被聰明誤

大約是安逸久了,警覺性不如以前,隔了兩日明蘭才覺出不對來。

顧廷燁似是愈發陰陽怪氣,前一刻尚與她說笑,後一刻便沈默不語,用意不明的盯她看上半天,叫她心頭發麻,倘有空了,也不似之前那般與她玩鬧,常是一個人抱著兒子出神。

問他怎麼了,男人淡淡敷衍一句:「無事。」

公孫先生近日灑脫空閒的很,學古人擊鼓作樂唱曲,瞧這樣子也不似朝堂有事;明蘭心下愈發惴惴,細細想了,赫然是那日赴齊國公府壽宴起不對的,頓時心驚不已。

這日待顧廷燁上了朝,明蘭把顧祿叫來,也不如何隱瞞,直接道『瞧那日侯爺在齊府不甚痛快,到底出了何事』,顧祿素來記性好,可想了半日也不覺有何不妥,明蘭便叫他將那日顧廷燁入齊府之後諸般事宜一一說來。

「侯爺先與老國公拜壽,說了會子話,後來英國公輔國公幾位都來了,大夥兒便說起舊年老事,幾位大人都誇侯爺是千里神駒……入了席,韓國公老是挨過來與侯爺說話,侯爺便一個勁兒的勸酒,後來韓國公醉倒了。不知誰又說老國公有福氣,四代同堂什麼的,老國公一高興,便叫人將兩位曾孫抱了來,當眾給各位大人看……」

明蘭強自按住心頭亂跳:「老國公可曾有說起那兩個孩兒的名字?」

顧祿想了想,答道:「只說了那哥兒,是叫翰明的;老公爺心疼這唯一的曾孫,還將名字寫了好些張,貼到外頭讓人叫呢。」

明蘭默然,不再多問什麼,只溫顏誇了顧祿幾句,然後叫小桃送出去,小桃照例揣了滿懷的果子點心給他,然後領了出去。

春風拂面,竟生生沁出冷汗來,攤開濕漉漉的掌心,明蘭佇立窗前,懊惱不已,真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此刻她便是將齊衡海扁一萬遍的心也是有的了!

她與齊衡的事,顧廷燁原就知道,話說她倆第一回見面,正是她和齊衡演活戲的唯一觀眾,後來時過境遷,齊衡娶妻,綠帽,考科舉,顧廷燁娶妻,綠帽,混江湖——就是打死她,明蘭也不曾料到自己會嫁給在京城紈袴界聞名遐邇的顧二叔呀!

是以,當初她介懷的反而是賀弘文,畢竟他們倆才是認真考慮過婚嫁的對象,誰知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齊元寶會腦袋抽風至此?!

現在該怎麼辦?他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她和齊衡的往事的,幹嘛現在還介懷呀呀呀!

明蘭抱頭哀嚎,在榻上翻來滾去也想不出個主意來,便把剛睡醒的團哥兒捉到面前,雙手固定住他的小臉,「你也替娘想想辦法呀!」

可惜小胖子聽不懂,還不住的往她懷裡拱,胖胖的臉蛋直蹭她的胸脯,張開小嘴到處亂找,明蘭惱羞成怒,用食指頂開他的大腦門,「你個吃貨!」

——還是個笨蛋小吃貨,她早斷貨了好不好!

問題查明了,接下來該如何解決才是個難題,素來明快決斷的明蘭也一時呆滯了;仔細想來,她上輩子固然是只菜鳥,其實這輩子也沒怎麼好好處理過這種事,關於齊衡,賀弘文,甚至顧廷燁,與其說事感情問題,不如說是生存問題。

明蘭看著斜倚在床頭的丈夫,鼓起勇氣微笑,找話說:「今兒回得這般碗,是否要用宵夜點心?」顧廷燁卻搖搖頭,「已經不早了,吃了便睡,容易積食。」很簡短,然後將懷中已經東倒西歪的團哥兒交給乳母,自己去案頭尋了本看。

明蘭忍不住在心頭破口大罵:沒功夫吃宵夜,倒有功夫?不吃拉到,餓死你最好!當心裝B過了頭,成了2B!

想想又覺得不對,這會兒不是賭氣的時候,明蘭努力東拉西扯說起今日的家常瑣事,誰知男人只是隨意哦了幾聲,敷衍之意溢於言表。

明蘭束手無策,只好去淨房,待盥洗回來後,發覺顧廷燁依舊是那個姿勢,披著中衣散著長發靠在床頭,明蘭眯眼去看,還好,不是倒著的。

爬上床後,她照例挨到裡邊,卻見男人沒有任何放下本的意思。又過了半響,明蘭終於忍不住:「侯爺可要歇息了?」顧廷燁默了半刻,才低低嗯了一聲,熄燈,撤帳。

無計可施的某人,黑暗中悉悉索索的去摸男人,纖細的手指十分越過錦被,伸入男人的襟口,緩緩探索了一陣,胸膛上的肌膚漸漸發燙起來,某人趕緊將身子挨過去磨磨蹭蹭——倘若這招再不行,她可真技窮了。還好男人並未有柳下惠的意思,粗重的喘息未及,便翻身壓住,毫不氣的享用起來。

次日,腰背痠痛的某人暗自竊喜技已售出,誰知待男人回屋時,又恢復原狀,神色淡淡的,不愛多說話,很有一種『糖衣吃掉,炮彈打回去』的意思。

面對著這種半死不活的態度,明蘭忽想起一句話——狗咬王八,無處下嘴。

苦思冥想了幾日,不得明白,明蘭頗覺心疲,見天氣一日日熱了,便叫人採摘了些池塘裡的菱角,又捉了幾條肥魚,前去鄭將軍府串門,也算散心。

小沈氏肚皮也漸漸隆起,她這胎來的不易,婆婆長嫂和丈夫都不肯叫她到外頭去,正悶的發慌,見明蘭來訪頓時喜出望外。

「…這幾日,我覺著身上都快養出蟲來了,連去園子裡多走一會兒,嫂嫂都不肯呢…」小沈氏大吐苦水。明蘭細細端詳她,只見她面盤圓潤,氣色甚好,就是一臉無聊。

小沈氏壓低聲音:「我覺著嫂嫂也是太小心了,當年皇上還在藩之時,我見過那兒的婦人,肚子老大了,還到處跑呢。不照樣生出活蹦亂跳的娃娃來?還有二三品的誥命婦人,快臨盆前半個月,還在遊園呢!偏京城規矩多!」

明蘭正色教訓:「人家夫人出門,遊園,都規規矩矩的端坐喫茶,你是猢猻投的胎,一出了這門,能老實的了?你嫂嫂這是摸清了你的秉性呢!」

這話倒也有七八分真,小沈氏小嘆了一口氣。明蘭瞧她懊喪的樣子有趣,伸手指點她的額頭,打趣道:「你且老實待著罷,何況這肚裡的孩兒,又不是你一人的,哪容你使性子?」

小沈氏粉面微紅,小聲道:「我曉得,為了這孩兒,相公也是……」

明蘭故作驚愕:「我是說你婆婆和嫂嫂,為了你能有孕,拜了多少菩薩,念了多少經,又許了多少香油錢……你想到哪裡去了?嗯,不過小鄭將軍也的確出力不少。

小沈氏羞不可抑,向明蘭丟了一個軟墊,又想撲過去掐她的嘴,明蘭連忙叨擾道:「別動別動,你如今可金貴著,倘掉了跟頭髮絲,我就是剃成個禿子,怕也還不起!」

小沈氏拿她沒辦法,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抖著手指,「你你……」

鄭大夫人在外頭聽見裡面的笑鬧聲,微笑著搖搖頭,邁步進來道:「你們倆多大了,我才出去半刻,也能頑成這樣;說什麼壞話呢,還把左右都屏退了。」

小沈氏連忙坐好,不敢亂動,明蘭見鄭大夫人身後跟著一位中年婦人,便溫和的問道:「嫂嫂,這位是……」

鄭大夫人指著那婦人道:「這是我娘家表姐,早年是在外地的,如今兒女都在京城落了戶,便接了他們老兩口來享福。」

小沈氏似是認識的,笑著叫了聲表姐,卻並未起身,明蘭點了點頭,氣的連聲道快請坐,再有侍婢來奉茶。

那表姐穿戴並不起眼,長相甚至還有些土氣,但舉止倒落落大方,毫不露怯,嗓門也不小:「瞧這話說的,你們是富貴人,我們是鄉下人,小戶人家那點子啷噹,在幾位貴人眼中,還不夠笑話的呢。」

鄭大夫人似乎並不討厭這位表姐,還十分和氣道:「不論大戶小戶,對父母的孝心才是首要的,表姐的兒女都孝順,再有福氣不過了。」

表姐咧嘴笑道:「這倒是,幾個小子都還算有良心,沒忘了爹娘吃的苦,便是幾個女婿,也是孝順的。這不,我才來替他們跑這趟腿。」

明蘭注意到,她身邊地上放了個小竹籃,蓋頭撇在一邊,裡頭露出好幾十枚紅蛋。

鄭大夫人轉頭笑道:「這陣子,他們齊家是攢足了福氣。老國公幾月前剛得了一對龍鳳胎曾孫,前幾日過了古稀大壽,如今族親又添丁進口了。」看明蘭一臉迷茫,又補充道,「我這表姐的閨女,嫁了國公府的旁支。」

明蘭一聽齊國公府,頓時眉頭跳了一跳,臉上笑著:「真是恭喜了。」

心裡卻道,大家族的旁支和大家族的一表三千里聯姻,倒是門當戶對。

小沈氏連忙追問道:「已經生了?是男是女。」

表姐闊闊的面龐上滿是笑容:「是個哥兒,足有七斤六兩,沈得很!小戶人家沒什麼好東西,送些紅蛋來,小夫人吃了,回頭保準也生個大胖小子!」

這話小沈氏最愛聽,因顧著害羞,不敢接話,鄭大夫人替她道謝:「虧表姐這麼記得我們,你們家兒孫滿堂,能沾沾這多子多福的喜氣,可不是好麼?」又回頭朝明蘭道,「你別光笑,今兒我借花獻佛,回頭你也拿幾個去。」

明蘭一時錯愕,小沈氏趕緊抓住機會:「生一個便想交差麼,趕緊回去多生幾個!」

眾人一齊大笑,鄭大夫人又對那表姐道了一番謝。

表姐笑道:「大夫人快別說了,幾個紅蛋值得什麼錢了,要說呀,還是多虧了您,不然,觀明兩口子才有今日!待出了月子,他們親自來給夫人叩頭。」

鄭大夫人微微一笑:「是你女婿自己爭氣,我當不得什麼。便是他那小兄弟思明,聽說也是很得先生誇獎的。」

明蘭心中一動,衝口出:「觀明?思明?」見她們微驚的目光看來,她連忙遮掩的笑道,「前幾日去吃齊家的壽酒,老國公的曾孫,彷彿也叫什麼明的。」

小沈氏指著她笑道:「你這人,自己名字裡有個明字,便不許旁人也叫這名兒麼?」

明蘭一陣尷尬。

鄭大夫人笑了笑,並不以為意,還柔聲解釋:「你不是京裡大的,不知道這個,他們齊家原來是一代單名一代雙名排的,到了如今這輩兒,該是雙名明字輩。」回頭又笑斥小沈氏道,「你也是外頭大的,又知道什麼了,一知半解便愛賣弄。」

小沈氏淘氣的沖長嫂笑笑。

屋裡眾人還在說笑,明蘭也努力跟上搭話,可心中卻是萬丈波濤——

齊衡兒女名字中的那個明字,和自己根本沒有關係!

這件事她不知道,申氏是知道的,她是故意的!

自己被陰了!

申氏的日子並不壞,唯一美中不足的,不過是丈夫心不在她身上,她自己不痛快,也不想讓別人痛快。她說那麼一番話,非但無中生有,且難抓把柄,倘若自己知道內情,還能抵擋一二,偏自己全不知齊家排輩,兼之心虛,便一腳踏了進去。

說到底,申氏只是想叫明蘭知道,她很憋屈,順帶讓明蘭也憋屈一把——好個清風拂面端莊大方的齊申氏,她算認識了!

可接下來,另一個疑問也浮上水面,一個更大更麻煩的疑問。

直到吃晚飯,明蘭還在怔怔的看顧廷燁,頭疼這個問題,猶自出神中——顧廷燁是京城長大的,連河東府的陳年典故都知道,豈會不知齊家的排輩?

既然齊衡兒女名中的明字,並非因為自己,那他為什麼生氣?

難道是玉字和翰字,合起來像『遺憾』二字的諧音?不對。

比如今日碰上的表姐,她的女婿兩兄弟,一個叫觀明,一個叫思明,難道是為了看自己思念自己?而他們的老爹給兒子們起這個名字,難道也和自己青梅竹馬了?

既然齊家排輩中有明這個字,便避免不了類似涵義。顧廷燁是豁達之人,不至於心胸狹窄到這個地步——明蘭直覺,他並非因為名字之事而跟自己賭氣。

思緒亂走之間,明蘭突然發現自己冤枉了齊衡。難道要齊衡為了避嫌,非得給自己兒女取名叫『聰明』『發明』什麼的,才算撇清?阿米豆腐,希望他繼續保持腦袋清楚,可千萬別給孩子們改名字呀!

顧廷燁覺著今日吃飯明蘭特別安靜,似乎魂不守舍,臉上一忽兒苦苦思索,一忽兒皺眉猶疑,表情十分糾結,並且光吃白飯,也不知在想什麼。他頗覺有趣,伸手點下她唇角的飯粒,微笑道:「想什麼呢?飯也不好好吃。」

明蘭驚醒,發覺自己面前飯粒掉了一地,很是不好意思:「不是,是……」這個話題怎麼說,貌似也沒什麼可說的,隨即她搖搖頭道,「沒想什麼。……侯爺,今日這甲魚湯極好,你多喝一碗罷。」

顧廷燁的笑意一點一點,慢慢斂去:她永遠都是這樣。

餘下用飯時間,兩人默默無語,剛吃完飯外頭便有人來報,卻是氣喘籲籲的二門房婆子,她站在外頭,報說是四老太爺不好了,叫趕緊去看看。

夫妻倆面面相覷,又怎麼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32:38

第186回 世間道 之 非我無情,是你多意

匆匆趕去四老太爺宅邸,卻見五老太爺及廷狄夫婦倆已坐在屋中,正和神色茫然的四老太太說話,「四嫂別急,且把心放寬,我們都這般歲數了,生死有命……」

顧廷燁攜明蘭上前見禮,並為遲來道罪,五老太爺緩緩擺手,神態慈和:「我們住的近,自是來的快些,你們也算早了。……先進去見你四叔罷。」

煊大太太引他們進裡屋去,顧廷熒另幾個丫鬟婆子正在床邊服侍湯藥,見明蘭和廷燁來了,便微微側身而站。不住唉聲嘆氣:「…大夫說了,性命是無礙的,但卻風癱了,如今非但不能動彈,連話也不得說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嚥了。

明蘭探頭去看,見四老太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雙目半開半閉,彷彿既睜不開也閉不上,四肢僵硬,面部扭曲,嘴角歪斜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喂進去一勺湯藥,倒要漏出一半來。

這種情形,也沒什麼好說的,明蘭說了幾句『四叔父你好好養病』之類的廢話,顧廷燁面無表情的也意思了兩個同義句,然後二人便與煊大太太退了出來。

在中廳坐定了,眾人開始敘話。

顧廷燁先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說倒下就倒下了?」

很簡單的問題,廷煊卻支支吾吾了半天:「…是今兒下午來了封信,說…說二弟在西北,又出漏子了……,爹一聽,就急得病倒了。」

明蘭轉頭去看煊大太太:「年後大嫂子不是才說炳兄弟出了些小紕漏麼?這是同一回事麼?莫非那兒的衙門還不肯罷休。」

煊大太太連連苦笑:「是兩回事。原先那樁,已差不多打點好了,誰知二弟也太不消停了,身上還沒乾淨呢,又惹是非。說是夜裡與人爭鬧,將人打死了了,二弟也叫打斷了一條腿!舊賬未清,新賬又來,打死的那人還是良籍,統領惱了,說是這輩子不叫二弟回來!」

明蘭默默轉回頭來。這時炳二太太開始從低音抽噎到高音,衝著五老太爺哭哭啼啼道:「我早就說過,西北地方荒蕪凶險,人也大多凶惡,您侄兒老實巴交的,若非被欺負的狠了,怎會與人爭執……」

她話還沒說完,顧廷燁便打斷道:「炳二哥是住在流放所裡的,因使了銀子人脈打點,日常連勞作也不用,衣食等均有小廝僕役打點。便是白日閒了,出去逛逛,夜裡也該回去了,怎會夜裡打死了人?!」

這情由一點明,五老太爺剛剛張開的嘴又合上了,搖頭捋鬚。炳二太太難以辯駁,訕訕道:「許是有什麼要事,非得出去……」

四老太太忽然冷冷哼了一聲:「他是去流放,能有什麼要事?家裡人為他提心吊膽,他倒好,只知胡鬧,還連累了他爹!」越想越火大,好容易給女兒說了門頗不錯的親事,眼看議論的差不多了,倘若這時老爹掛了,廷熒便得守孝三年,那豈不等成了個老姑娘?且別說對方肯不肯等,就算肯等,大約等女兒嫁過去,恐怕什麼庶長子庶長女都已生下了。

她素來溫文無爭,但這會兒捏死顧廷炳的心都有了。

一個孝字壓下來,炳二太太急了,衝口道:「這也不能全怪他呀,這陣子爹的身子原本就不好,都怪新納的那個……」

顧廷煊大聲咳嗽起來,臉色漲紅,炳二太太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閉嘴。

「說的也是。」顧廷燁緩緩道,「適才我也覺著奇怪,四叔父素來身子硬朗,炳二哥這事也非立即致死的,緣何會重病至此?」

這話一問出來,四房眾人俱是垂首。四老太太是疲憊中帶著灰心,廷煊夫婦卻是羞愧兼尷尬,縮坐在一旁的炳二太太不住骨碌著眼珠。

良久,五老太爺撫鬚道:「都說家醜不可外揚,今兒都是自家人,沒什麼不可說的。」嘆氣繼續道,「當初大哥大嫂在,四哥還能約束一二,自分家後,日益胡鬧。近日四哥竟納了個揚州瘦馬,終日嬉樂,大侄子憂心,曾央我來勸,奈何四哥不聽,才致如此。」

這話說的隱晦,但屋內何人聽不懂。

明蘭低下頭,自行翻譯成吐槽版: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自覺金槍不倒,日夜法克,若只找家裡的婢女也就算了,畢竟是良家的,花樣有限,誰知弄來了個職業人士,搞不好還得用了藥——連續奮戰好些天,已淘澄空了身子,昨夜興許剛奮戰了三百回合,中午又加時賽,然後下午就聽見心愛兒子的噩耗,當然就抵不住了。

顧廷煊也許還想替老爹遮掩一下,但煊大太太一點護著這老不休公爹的意思都沒有。

五老太爺轉向他們夫妻,慈和的勸慰:「四哥糊塗,你們做兒女的,又能如何?不順著他,還得算你們忤逆。大侄子大侄媳,大夥都是明眼人,不會怪你們的。」

顧廷煊垂淚道:「多謝五叔父體恤,我,我…我們也是無計可施了…」

「生死有命,到了我們這個歲數,閻王早就惦記上了。」五老太爺微笑道,「大夫既說性命暫時無憂,便好好將養著,慢慢也就回過來了。」

這話說的溫和豁達,淡沖清明,明蘭終於忍不住去看了五老太爺一眼。

不過數月未見,五老太爺便如換了個人般,往日那清高倨傲之態全不復見,雖是蒼老依舊,卻精神甚好,說話和氣誠懇,十分通情達理。

顧廷燁似也有些疑惑,側側瞥了明蘭一眼,又附和道:「五叔父說的有理,只要有救,好好將養便是。」然後又轉頭道,「若是缺什麼,大哥大嫂儘管來說便是。」

煊大太太拭淚而笑:「這裡先謝過二兄弟了。」另一邊顧廷狄見狀,也站起來道:「倘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也請嫂子哥哥千萬彆氣。」

廷煊夫婦又是感動又是一番道謝。

炳二太太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彷彿把廷炳的事給忘了,大為著急,眼珠一轉,低聲對身旁丫鬟吩咐了幾句,那丫鬟隨即點頭離去。

顧廷燁轉回頭來,對五老太爺微笑道:「多日不見叔父,見叔父氣色風采俱勝往昔,小侄不勝欣喜。」明蘭暗切一聲——你不就想問『老叔,您咋忽然轉型了』。

五老太爺笑道:「你不問,我也要說的。」頓了頓,嘆道,「自那孽障去了後,我夙夜深思,惘然驚覺這一生碌碌無為,竟是虛度了。學問不成,仕途不濟,家業不興,便是幾個孩兒也不曾教養好。唉,白活了,白活了……」

顧廷燁默然,私底下他不知多少次嘲諷過這位以文士自的叔父,大約也是這個意思,沒想到臨老了,這位叔父終自己想明白了。

「叔父別這麼說……」顧廷煊插嘴,忽又停住,大約想說『您比我那老不正經的爹強多了』,中途剎車。

五老太爺渾不在意眾人的反應,豁達的搖搖頭:「我已打定主意。再過幾個月,待天氣涼了,廷狄兩口在京城看家,我和你們五嬸領著循哥兒母子倆,到定州去。」

此言一出,廳中眾人皆訝然。

煊大太太是急性子,率先道:「定州?那可不近呀。叔父去那兒做甚呀。」

顧廷煊一頭霧水,完全摸不著頭腦,顧廷燁沈思不語,明蘭略略一想,輕聲道:「久聞定州山清水秀,文風素著,其中摩尼山院,更是天下馳名。莫非叔父……」

莊先生當年就在那裡深造過。

五老太爺點點頭,笑道:「親家翁比我強得多,不但兒子們各個成器,閨女也教養得有見識。」笑完道,「我昔日有一同窗,現在摩尼山院為教席,我欲去投他,這點子學問,教不出舉人進士來,可與童子啟蒙還是成的,也好為循哥兒尋一名師。兩相得宜。」

「可,可叔父年事已高……」顧廷煊訥訥道,始終沈默的顧廷狄也開口道,「堂兄說的是,父親,三思呀。」

「不必多說了。」五老太爺邊笑邊擺手,「我這輩子,一事無成。倘若如今再不做,才真是蹉跎一生。」

這事來的突然,眾人無語,反倒五老太爺心緒十分高昂,說說笑笑,彷彿年輕了十歲。

正在此刻,忽然一聲淒慘的哭叫傳來,卻見劉姨娘披頭散髮倚在門口,滿臉涕淚:「求各位叔伯兄弟,救救我家炳兒罷!」說著就跪在地上。

劉姨娘老態畢露,卻也顧不得了:「我知炳兒惹出禍事,好歹看在同出一宗的份上,莫要不管他呀!」

兀然被打斷,眾人一愣,五老太爺見不慣劉姨娘,皺了皺眉:「休作這番醜態,趕緊起來,廷炳到底是顧家子,我等自會奔走。可他這般冥頑不靈,也該吃些苦頭了!」

劉姨娘衝著顧廷燁連連磕頭:「炳兒以前不懂事,得罪了侯爺,求侯爺大人有大量,饒了他罷,瞧在過世的老侯爺份上,好歹救他一救。」

——幹嘛要看在老侯爺份上,難道顧廷炳是顧偃開生的?明蘭幾乎要笑出來。

這話說的不倫不類,來來回回這麼些陳腔濫調,眾人也聽煩了,煊大太太正要叫人將劉姨娘拖走,卻聽顧廷燁冷冷開口:「五叔父房裡,什麼時候有奴婢說話的份了?」

劉姨娘自進門起,因為四老太爺寵愛,滿府的人對她都是氣氣的,連填房進來的四老太太也吃過她的苦頭,還從未這般被人說過,頓時愣在地上。

「炳兄弟如何,自有五叔父和我等兄弟拿主意,與你有什麼相干?仗著四叔父心慈,然敢來這裡放肆。」顧廷燁目光冷淡,不落痕跡的掃了四老太太一眼。

劉姨娘被氣的搖搖欲墜,卻不肯罷休,當即把腿一盤,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我雖是下賤人,好歹在這房裡熬了三十年了,也為顧家開枝散葉,如今老太爺還沒嚥氣呢,就有人這麼來糟踐我呀!我不活了,我不活啦……」

煊大太太見太不像話了,叫人趕緊把劉姨娘捉出去。

這時四老太太忽然站起來,冷聲譏諷道:「生出這等上違國法,下忤父兄的不孝子,還不如不生呢?那孽障給家裡惹出禍事不斷,怎麼,如今咱們還得謝你劉姨娘的功勞了?!你再敢放肆一聲,我就請侯爺將他逐出宗祠,一了百了。」

眾人皆驚,不想素來溫和的四老太太竟會如此;不過效果倒好,劉姨娘立刻不敢哭鬧了,癱在地上瑟瑟發抖。

炳二太太見形勢不對,趕緊站出來,沖煊大太太哭道:「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呀,莫非看著廷炳死在外頭,在等老爺子一嚥氣,你們就好隨意擺弄了我們了不成?!」

這時顧廷燁忽然道:「炳兄弟之事,我會去奔走。」

炳二太太連眼淚也顧不得擦,喜道:「當真。」

「可醜話說在前頭。炳兄弟是戴罪之身,又打死了良民,縱是天大的面子,十幾年是跑不了的。嫂子和劉姨娘再想更輕,就另請高明罷。」顧廷燁悠悠道,「可炳兄弟一再闖禍,便是天王老子也沒法子的。我想不若叫人去西北,就近陪伴,一來照顧,二來可以提點。」

眾人聽顧廷燁肯幫忙,有人驚有人喜,又聽至少要十幾年,要人過去陪伴,便緩緩都將目光投在劉姨娘和炳二太太身上,直瞧得她們倆心頭髮毛。

炳二太太適才氣焰不知哪去了,瑟縮道:「都說長兄如父,廷炳聽大哥的,不若大哥去。」

煊大太太險些氣笑了,上前一步道:「弟妹把肚腸捋捋清楚再說話!如今家裡老的老,病的病,剩下都是女眷孩兒,倘若連廷煊也去西北了,這家誰來撐?所謂夫妻一體,反正父母有我們伺候,弟妹這就收拾收拾,去西北陪二弟罷!」

炳二太太連連擺手,嚇得臉色都發白了:「孩兒還小,西北窮山惡水的,哪能過日子,也請不到好先生,耽誤了功課。」

「百善孝為先!」四老太太滿面鄙夷,罵道,「人家一品二品的大官,為著守孝,連官兒都不做了。到底功名要緊還是孝道要緊?哼,就是你這種不知禮數的娘,好好的孩兒都教壞了!」她目光轉至劉姨娘,「既然如此,母子連心,不如請劉姨娘過去?」

劉姨娘倒有幾分膽色,一咬牙道:「成!我們去,我們帶著孩兒一道去,但此去不知何時能回,不如先行分家?」四房的銀錢生意原本都握在顧廷炳手中,自他被流放後,這兩年廷煊夫婦幾乎已都接手過去,趁現在自己還清楚底細,趕緊分了家,免得以後兩眼一抹黑。

「放肆!」四老太太今日威猛異常,似乎著意要打壓她們,罵道,「老爺子還好端端的,竟敢提什麼分家,你咒老爺子快死麼?!」

五老太爺也罵道:「你這賤婢,分家這種大事什麼時候輪到你置喙?!三年之內分家兩次,你想叫人家戳顧家脊樑麼!」

四老太太又道:「待老爺子百年之後,想分家也成。要麼廷炳回來,要麼德哥兒顧廷炳長子及冠,我就做主分家!否則……」她冷冷一笑,刺骨鄙視的目光掃過炳二太太,「孩兒還小,不能自己做主。有個不肯陪夫婿吃苦的娘,一分了家產,還不知會如何呢?」

這話十分難聽,只差沒指著對方鼻子罵『水性』了,炳二太太立刻哭了起來。四老太太冷冷的看著她,也不把話說透,等著以後慢慢當話柄。

顧廷煊厚道,似有些不忍,正想去說兩句,卻被煊大太太扯了下袖子,以目光制止。炳二太太猶自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劉姨娘跪在地上,看著這滿屋的人,卻漸漸明白了——四老太爺這一病倒,自己祖孫幾個,卻是要受人拿捏了。

威風的妾室做了大半輩子,竟到老了要受罪,劉姨娘心裡一片茫然。

……

明蘭默默看完這一幕戲,一言不發的跟著顧廷燁回了府,此時已是燈上月梢,兩人各自更衣,沐浴盥洗,然後屏退眾人,關上房門。

床頭的雕花四方小翹幾本是墨色的,可昏黃的燭火下,隱隱透出一抹暗紅來,幾上放著一把白瓷染青花的小矮壺,精緻的壺嘴微微翹起,燭火輕輕一晃,在幾面上留下高低起伏的陰影。明蘭裹著薄緞中衣坐在床沿,靜靜的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擡起頭來。

顧廷燁躺坐在床頭,月白綾緞的寬袍鬆鬆鋪在床沿,漆黑的散髮長長垂至□的胸前,今夜他沒有拿本做幌子,就這麼直白的盯著她,看她滿心疑惑,欲言又止。若是平常,他早主動替她解惑了,可今天……他要看看,她究竟會不會問。

男人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譏意,近乎自嘲。

他就這麼靜靜看著她,看著她掙紮在問與不問之間,等著。

「余…余嫣紅…」明蘭竟覺呼吸困難,對面黑影憧憧的帳幕下,男人幽深的眸子仿若鎖鏈纏著自己,「……是顧廷炳?」

可怕漫長的沈默。

男人收起閒散,聲音冷硬如冰岩:「至少三十年,他別想回來了。」

明蘭腦中一片空白,結巴道:「可……這是為何?」她設想過很多人,總覺得應是個風花雪月,色膽包天的人,卻沒曾想是整日鑽營於權勢錢財中的顧廷炳?!

「為了銀子。」顧廷燁異常平靜。

明蘭心沈了下去,真想竟然遠比預料的還要醜陋,起因甚至連逢場作戲都不是。

「余家的陪嫁豐厚,除卻田莊鋪子,嫣紅手中至少有兩萬兩現銀。嫣紅死後,退還余家嫁妝時,這筆銀子不見蹤影。自然,以當時的情形,余家也不會追問。」

「……顧廷炳早垂涎嫣紅的嫁妝,奈何沒有名目,待我出走後,人人都說我不會回來,他便動了心思。」

「可惜東窗事發的太早,他只吞沒了現銀,那些鋪子田莊還沒法動……」

平靜敘述的語調,仿若一出殘忍的鬧劇。

明蘭胸口壓抑的難受,「這件事,四老太爺……知道麼?劉姨娘呢。」

顧廷燁緩緩道:「起初便是他們母子謀劃的。待第一筆銀子弄到後,老子也知道了。」

「四叔父沒有制止?」明蘭氣憤難言。

顧廷燁沒有回答,只嘲諷的笑了笑。

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明蘭衝口問道:「四叔父的病可與你有關?」

「有關。也無關。」男人似笑非笑,「我叫人去給那群狐朋狗友傳話,我和四叔雖分了家,但還是一家人,可不許怠慢了我家長輩。」

過了半響,明蘭又問:「四嬸嬸……為什麼肯幫你?」

「她不是幫我,是幫她自己,幫她女兒。」

「廷熒妹妹的親事……?!」明蘭驚覺。

「那門親事,是我去請託的。」

看明蘭一臉驚愕擔憂,男人笑了笑,「放心,是戶好人家,說起來,以分家之後四房的情形,還是廷熒高攀了。」

——那麼,今日四老太太反常的舉動有解釋了。

「既然妹妹出嫁在即,你還,你還……四叔……」明蘭急的說不下去。

顧廷燁微微皺眉:「這倒始料未及,四叔也荒唐得太過了,虧得沒出人命。」

一開始的計劃,是待廷熒出嫁後,四老太爺才日積月累的『病』倒,誰知那老色鬼猴急太過,提早除了狀況,估計四老太太被嚇的不輕。

「待妹妹出嫁後,想來四嬸嬸更有功夫好好『照料』四叔。」男人興味盎然的微笑起來。

明蘭知道,就像那些風癱十幾年的病患,四老太爺大約永遠也好不了了,直到去世。

從今日來看,廷煊夫婦起先是不知情的,但隨著事態發展,煊大太太顯然很快意識到了問題關鍵:一旦四老太爺不能動彈,四房最大的長輩就四老太太,廷煊夫婦倘若想完全壓制住廷炳那一房,就必須聯合四老太太。

父親的多年老姨娘,做兒子的不好處置,但正房太太卻是盡可以動手;庶弟遠在西北,兄嫂總要體恤孤苦的弟妹及其孩兒,但四老太太卻盡可以祖輩身份教訓之。而同樣的,沒有兒子的四老太太,以及出嫁的廷熒,也需要廷煊夫婦來撐腰。

正是互利共贏。

到時候,四老太太想怎麼『照顧』四老太爺就怎麼照顧,而經過今日,她甚至還有了管束廷炳媳婦的把柄——只要她一不老實,就讓她去西北陪丈夫去;至於劉姨娘……兒子不在,男人癱了,四老太太盡可以出氣了。

明蘭心頭一陣害怕:「西北那邊,不會出事罷。倘若叫人知道是你……」

「你以為我做了什麼?」顧廷燁哈哈大笑。

「顧廷炳流放西北時,他大哥給帶了四個僕役兩個婆子,我又給補了兩個護衛。這些日子,我時常叫人去叮囑那些僕役婆子好好服侍,千萬要聽主子的話,不許怠慢違逆,一定叫主子過舒服了,回來重重有賞。又吩咐那兩個護衛,西北民風彪悍,定要好好護衛主子,不許叫人傷了去。如此而已。」

明蘭呆呆的看了顧廷燁好一會兒。

對,他的確什麼都沒做;他只是順著每個人的性子,緩慢的拉好蜘蛛網。

四老太爺貪花好色,荒唐昏聵,整日廝混的也是這麼一幫人,顧廷燁傳了話後,人家為著巴結顧侯,自然把最好的貨色拿來招待四老太爺——可是,那句傳話有什麼問題嗎。

四老太太一旦入了戲,就只能照著顧廷燁的意思做下去,她什麼也不能說——不過是做堂兄關心妹子,替妹子尋了門親事而已,旁的什麼也沒有。

至於顧廷炳,顧廷燁太瞭解他了;他是那種酒色財氣,得寸進尺的貪婪小人,一旦生命沒了危險,又有一眾人好吃好喝伺候著,難道他會每日老老實實的待在流放所裡?

不,他必然是耐不住的。以顧廷炳之前在京城的行徑——霸占人家祖產,貪圖人家買賣,逼死人命,難道他在西北就會安分守己嗎?秉性難移,兼之有兩個了得的護衛,只有他打人,沒有人打他,他不橫著走才怪。

蜘蛛網拉好了,顧廷燁只需說些似是而非的話,然後耐心等待,便會有滿意的結果出現。

「當初我潦倒,他們不顧骨肉血親,肆意侮辱欺淩於我,那麼,今日就該受了這報應。」顧廷燁陰沈了神色,掩飾不住眼中的戾氣。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是奇恥大辱,又是受親人背叛,當時的他該是怎樣一種屈辱悲憤的心情。

想到面前的男人然能隱忍至此,明明知道四房父子對自己做的事,可這兩三年間,他竟不露半分聲色,暗中佈置籌劃——明蘭背心發冷,環抱著被子,顫聲道:「我我,我沒有,從來沒有……」她的下巴被捏住了。

顧廷燁俯身捧著她的臉,籠出一片陰影在她的臉上。

「你嫁給我後,一直待我很好,體貼周全,聰明伶俐。該你做的事,你做的滴水不漏,不該你問的,或是你覺著會叫我不痛快的,你一句都不會問。」

陰暗中,他的眉角棱骨愈發顯得淩厲森然,不知為何,明蘭莫名的害怕。

「不論你面前有多少難題,你只自己揣度,有多少疑惑,你都死死忍著,從不主動提起。嫣紅的事,你心裡藏多久了?嗯……說呀,你生團哥兒那日,那般凶險,可醒來後,你依舊不曾問起半句……你是怕我難堪吧。可在我心中,有什麼是比你和團哥兒要緊的。區區難堪算什麼?」

男人越來越重的喘氣,似是漸漸無法抑制怒氣。

「這幾年來,你想做的事,你想知道的,哪一樁哪一樣,我沒有依你?可你就是不放心,防著我,戒備著我,暗中揣測我,一言一行半點錯處都不肯落下!好好好,我果然討了個好媳婦!」重重一拳擊在床上,明蘭頓覺天搖地晃,眼角淌出一片濕熱。

見她淚流滿面,目露驚嚇,顧廷燁方才漸漸安靜下來,抹掉她的淚水,把她連人帶被子抱在懷裡,摟得死緊死緊。

明蘭側頭輕擡,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微微鼓起的側腮,緊緊繃著,咬牙切齒般。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43:42

第187回 世間道 之 且走且顧,且行且思

次日起,顧廷燁便搬去內書房睡;明蘭默默的替他備好玉皮涼蓆和鋪蓋,更貼心的配上一幕天青繡薑黃蟈蟈的軟紗帳,另兩尊白玉艾草熏爐,好驅蚊蟲。

顧廷燁站在書房的側廂,看著屋裡整齊周全的擺設佈置,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嚴格來說,這不算正常意義的夫妻吵架,不過一個配偶單方面發飆,另一個老實的聽著,還嚇哭了,可其結果卻很符合正常步驟,吵架——冷戰。

世界上最麻煩的問題,就是知道是什麼問題,卻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面對丈夫吃人的臉色,討債般要她拿真心意出來,明蘭頭痛得很。

倘若顧廷燁是個尋常男子,明蘭自信唱作哭泣一番,必能過關,偏這男人閱歷豐富,慣會識人,這兩年把明蘭的性子摸透十之八九,糊弄不了。

若明蘭這會兒跑去表痛心疾首的示『啊,我已經認識到錯誤了,請你原諒我吧,其實我是真心愛你的』,估計人家眼皮子都不會擡一下。

明蘭懂得那夜顧廷燁話裡的意思,可至親至疏夫妻,本就不能處處實言,否則,當先便該是一句『我其實是穿來的』。她深覺最近過的太舒服了,少了以往的細緻體察,以至疏忽了丈夫的心情,真真不該。

她決心反省。

一個要對方認識錯誤的根源,對自己真誠以待,屬於感情問題;

一個卻覺得感情沒問題,是方式出了紕漏,需要改進策略,屬於技術問題。

前者覺得妻子不誠心,老想著耍小聰明;

後者覺得丈夫太麻煩,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就完了嘛,真心個毛呀真心,能當飯吃麼……

顧廷燁不肯自動回來,明蘭又沒想出解決辦法,只能照常理家務管孩子,夫妻倆悶聲不響的對面坐著把飯吃完,倘若男人臉色實在太難看以至影響了胃口,明蘭過後再吃一頓。

時日長了,明蘭居然很沒出息的覺得這種日子也不甚難過,要是能再生幾個孩子就好了,可惜男人不肯回來睡覺。

見此情形,顧廷燁愈發氣的厲害,愈發不肯回屋就寢;可他又想念兒子,便晚上常抱兒子去書房睡,如今他哄孩子睡手熟的很,倒也不為難。

若他回來晚,就深更半夜把睡眼迷濛的明蘭推醒,從被窩裡把團哥兒裹著抱走,然後明蘭就會失眠;若他次日有早朝,會在離開前,滿屋黑漆漆的將兒子塞回她的被窩,明蘭就會被再度推醒,然後抱著呼呼沈睡的肉糰子睜眼到天亮。

對於這種前半夜和娘睡後半夜和爹睡,閉上眼時是爹睜開眼時的娘的生活,小胖子沒有任何不適,有時半夜醒了,還能跟顧廷燁玩鬧一會子,累了剛好就一覺睡到天亮——摸著兒子剛剃好的肉禿禿的腦袋,明蘭無力的嘆了口氣。

——你知不知道你爹最近在深夜報復社會啊。

這幾日夫妻冷戰,府裡也不是沒有動靜。

冷戰第三日,秋娘蠢蠢欲動,端著盞燕窩想去書房『探望』顧廷燁,結果不知說了什麼,反而惹得顧廷燁不痛快,連碟子帶燕窩摔在門外,秋娘回去大哭了一場。

冷戰第五日,翠微將常給莊子裡彩環送東西的一個婆子,連同她乾女兒重重罰了,每人打二十大板,然後一道罰去了那莊子。

冷戰第八日,王氏的娘家人進京了。

王舅父外放數年,如今任期滿已滿,近日要回京述職,家眷先行一步回來,王氏早就想家人得厲害,早早來告知明蘭。說是過兩日待王老太夫人安頓好後,閤家去拜見長輩。明蘭為難了好一會兒,只能期期艾艾的去跟顧廷燁說了,然後眼巴巴的望著他。

顧廷燁面上故作淡然道:「後日我早些回來,我們一道走,團哥兒太小,先不過去了。」

「多謝侯爺。」

明蘭就等著他這句話,她原就不想把團哥兒抱過去,可又不想自己做壞人,這句話他來說再好不過了;想著便歡歡喜喜的過去抱著他的胳膊,把腦袋挨了過去。

顧廷燁看了她一會兒,側過頭,心中暗嘆一聲:她便如一個孩子,很誠懇的認錯,老老實實的受罰,很可愛,很乖巧,可她心裡並不知道錯在哪裡,甚至也不願改正。

肩臂上柔軟馨香,她笑面如花,他心裡很喜歡,不自覺的就伸臂攬過她的腰,忽然,他很沒出息的想——這樣也好,就這麼過吧,較什麼真呢。

到了後日,明蘭照舊又去邀了邵氏,她也照舊搖頭,歉然微笑道:「你與二弟去罷,待那小姐倆放學回來,咱們三個一道吃飯。」

大約在小秦氏手中過慣了低調日子,又或者深知顧廷煜兄弟倆的素日恩怨,邵氏在澄園裡十分本分,年輕寡婦是非多,平素除了自己娘家,她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加之明蘭生產那日,她不曾施以援手,之後見到顧廷燁夫婦更是惴惴,愈發謙和小心。

明蘭一嘆,柔聲道:「那兩個丫頭便托給嫂嫂了。」

其實她並沒有怪她,這世上有幾個無私的,大多是先考慮自己罷了。

顧廷燁換下朝服,明蘭特意為他挑了一身繡暗紋海棠的墨藍蜀錦緞袍,然後自己也著意打扮精緻,夫妻倆才出門。

王家老宅雖不大,但地段比盛家還要好一些,離皇城不過半個時辰的車馬,是以很快便到了,門口的老僕吊著脖子等了許久,一看馬車上的玄漆徽記,便知是寧遠侯府的盛家姑爺,趕緊恭敬的迎他們夫婦二人進去。

進去時,發覺盛家眾人已到了,盛老太太坐在一個白髮老嫗身旁,老爹盛紘恭敬的侍立一邊,滿面笑容的說著話,周圍或坐或立了一圈人。

上前磕頭行禮後,那老嫗連忙擡手叫明蘭和顧廷燁起身,盛老太太笑眯眯道:「說起來,老姐姐這還是頭回見六丫頭呢。」

站在一旁的王氏不自然的挪了挪腳尖,王老夫人不以為意,拉明蘭到身邊,仔細看了:「嗯嗯,果然是個整齊的孩子。老妹妹真是好福氣。」

這個所謂的外祖家,其實明蘭一個都沒有見過,這回初見,側過臉細看,發覺王老夫人雖年事已高,卻鼻樑秀致筆挺,眉目端莊,與康姨媽甚像,想來年輕時是個標緻的美人,相比之下,一旁的王舅母便遜色許多,神態嚴肅,不苟言笑。

王表兄,單名一個佑,生得倒和王氏頗像,四方面孔,口鼻皆闊,蠻惇厚的一個年輕人,自然還少不了明蘭的老熟人,嫁作王家婦的康元兒表姐。

此刻她正用倨傲的目光挑剔這明蘭的打扮,從她腕子上的青金雙環翡翠鐲,一直看到她頭上的白玉鑲金絲偏鳳釵,這支鳳釵是以七八片羊脂白玉用赤金絲攢成,不論價值,光手藝便非同小可,要將整塊羊脂白玉打磨如蟬翼一般薄,據說是已失傳的前朝技藝。

康元兒心口泛酸了好久,才努力控制住不開口。

明蘭不去理她,轉身朝允兒道:「表姐,你回京了?」盛長梧真是個好老公,也不知怎麼找的藉口,才把老婆從老家弄回來的。

康允兒看了眼前頭的康姨媽,上前握住明蘭的手,滿面羞愧的低聲道:「好妹妹,年前那事……都是我娘的不是,你,你……別往心裡去了罷。」

明蘭微微一笑,轉言道:「今日梧哥哥怎麼沒來?」

允兒道:「這陣子他被調派西郊大營,每半月才能回來一次。」她見明蘭不肯接過她的話,知她還在生氣,心裡十分難過。可生母再錯,那也是生母。

「五姐姐也來不了。」明蘭她知道她的心事,但她不打算因為康允兒而原諒康姨媽,便又扯了個話題,「近日文家一位伯父過世了,她跟著去鄉間弔唁了。」文炎敬的外放基本定下了,最近如蘭對婆家十分乖順,就怕出個意外,她又走不了了。

王老夫人對顧廷燁柔聲道:「我託大,叫侯爺一聲外孫女婿,以後也是自家姑爺了。」

顧廷燁坐著側身,雙手輕輕一抱:「老夫人安好。」

王老夫人微微不悅,適才見禮時,他叫盛老太太為『祖母』,見了自己卻叫『老夫人』,分明見外;側目過去,見兒媳婦目光一閃,然後朝自己長女看了眼。

康姨媽正氣憤憤的站在那裡。

王老夫人心中暗嘆,她自然知道長女與侯府的糾葛,從進來到現在,明蘭與顧侯連聲『姨母』都未曾叫過。她實在不理解自己的女兒,這種並無血脈相連的親戚,兩邊更要客客氣氣的才是,否則,人家何必非得理睬你。

那邊盛紘十分興頭,笑道:「敢問岳母,舅兄何時能回?」

當初他去王家求親,眾人皆不看好自己,只這岳母待自己十分和藹,王舅兄人也厚道,初入仕途那幾年,格外照顧提點自己。

王老夫人慈愛的看著自己滿意的小女婿:「最多一個月,快則半月,手頭的事總得交託清楚才能離身。我只唸著你們,多少年不見老妹妹了,便提早過來了。」

盛老太太笑道:「說起來,柏哥兒兩口子也快回京述職,到時咱們一家子吃頓團圓飯。」

王舅母眼神一閃,關切道:「要說柏哥兒就是爭氣,年紀輕輕已為一方父母官,我家佑哥兒卻還在讀書。對了,上回不是說他媳婦有了麼?如今可生了。」

盛老太太愈發高興:「三月初二生的,母子均安。」

王氏也高興的很,忍不住誇口道:「回來報信的幾個婆子都說是個大胖小子,又能吃,又能睡,有勁的很!胸口這兒還生了顆福痣,一輩子的聰明富貴!」

王舅母湊趣笑道:「可真恭喜老太太,姑太太了,又得一男孫,兒孫滿堂。」雖說她一句意指都沒有,但康元兒和康姨媽也已坐臥不安了。

這時華蘭從門口進來,邊走邊捋平捲起的袖子,身旁還跟著一群孩子,嘴裡道:「…如今果子也吃了,可得老老實實待著了…」擡頭一看,笑道,「喲,六妹妹,妹夫,你們來了。」

「大姐姐安好。」明蘭上前笑道,顧廷燁也起身作揖,「大姐夫近來可好?」

「好好,家裡都好。」

明蘭著意說些高興話:「聽說幾年口外馬場繁衍極好,如今可不少人等著姐夫的馬呢。」

「他呀!」華蘭一擺手,掩飾不住得意,「這幾日都是一早出去,半夜才回。家裡也不得消停,日日都有人來。」

王舅母指著笑道:「怪道你今兒一早就來了,原來是躲清閒來了!」

華蘭挨著王舅母諂笑:「喲,從今兒一早到這會兒,我幫著舅母搬搬擡擡,可曾閒過一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舅母這麼說,可是怕我要工錢?」

王舅母裝模作樣的想了一會兒,才道:「好罷,待會兒也分你果子吃。」

華蘭一咬唇,轉頭笑道:「外祖母好本事,也不知哪裡尋來的舅母,嘖嘖,這般會當家的兒媳,王家可不一日日興旺麼?」

一屋子女眷已笑得前俯後仰,王老夫人尤其笑的歡喜,指著華蘭笑罵道:「猴兒猴兒!長輩也敢消遣!快叫你老子捶你!」

便連幾個男子也不禁莞爾,盛老太太,乃至王氏和盛紘,看向華蘭的目光俱是慈愛。只康姨媽和康元兒母女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見莊姐兒領著慧姐兒端莊的立在一旁,全哥兒和實哥兒兄弟倆都搖搖晃晃的挨在王老夫人身旁親熱。

康姨媽忽轉頭對明蘭道:「今日喜氣,外甥女怎麼不把你家哥兒帶來?」

明蘭微微一愣,她心中厭惡康姨媽之極,卻作出為難的神態去看顧廷燁。

顧廷燁替她答道:「孩子還小,待他大些了,再帶出來。」

康姨媽面露冷笑,康允兒一瞧不對,憂心的去拉母親的袖子,誰知康姨媽不肯罷休:「侯府公子金貴……」

「誰家孩子不金貴。」王老夫人忽然出言打斷,「沒滿週歲的孩兒,帶出來作甚?」又沈聲教訓道,「你也生了幾個孩兒了,連這點道理也不懂?!」

康姨媽不甘的閉上嘴。

明蘭站到後頭,冷眼看著王老夫人——多年遠居外地,卻這麼清楚團哥兒的齒齡。

眾人吃過午飯,便陸續告辭,康姨媽說自己上無婆母,要與生母住幾日,康姨父甩袖便走。王氏本也想照樣,卻叫盛紘給拽走了。王老夫人說要午歇,叫王舅母自去忙,便與康姨媽回到裡屋,屏退旁人,方才說起私房話來。

「你這臭毛病,何時才能改得了!」王老夫人嘆道,「你明知顧侯如今勢頭大,何苦非要去惹那丫頭!」

康姨媽不屑的一撅嘴:「有什麼了不得,不過是個賤婢生的……」

「住嘴!」王老夫人喝道,「你管人家是怎麼生的,如今她比你位高,比你風光,你就得敬著,讓著,客氣著,否則,有你苦頭吃的!」

康姨媽不服氣:「不過是她如今年輕美貌,待顧侯不寵她了,她有苦頭吃的!不過……呵呵,也快了。近日這賤丫頭和顧侯鬧翻了,顧侯都搬到書房睡去了。瞧今日的樣子,兩人的確不若往日親了……」說著呵呵笑起來。

誰知王老夫人卻不在意,反罵道:「叫你少鬧些歪門邪道,你就是不聽,這又是哪裡打聽來的?顧侯和她不親,難道和你親?!你樂什麼,你沒瞧見今日顧侯看你的神色麼。你到底做了什麼,叫人家這般鄙夷你?」

康姨媽抿抿嘴,不肯說出自己當初和小秦氏的密謀,只微微可惜。

那彩環雖叫明蘭罰去莊子裡,但卻籠絡住了府中一個婆子,那婆子的乾女兒是在嘉禧居外院灑掃的;彩環一得了信,趕緊通報自己。可惜,只傳了一次話,就讓莊頭察覺了。

然後那條線就斷了。

康姨媽疑心明蘭早就懷疑自己身邊還未全乾淨,故意等在那裡,不然哪那麼巧。

王老夫人忽想起一事,道:「我聽說一事,彷彿你家中的一個庶出姑娘給安陽王為妾了?那老王爺今年都七十了,那孩子才十幾,你也下得了手?」

這次康夫人真笑了:「娘,這次可不是我。是你那好女婿自己動了攀附安陽王的意思,我不過出個主意罷了。」

「你就不怕那丫頭得了寵,回頭來制你?!」

康姨媽得意笑道:「那丫頭的娘和弟弟,都捏在我手裡,怕什麼!」

「難怪你底氣硬了,原來是搭上了安陽王。」

王老夫人好說歹說,見女兒依舊冥頑不靈,不禁氣餒,嘆道:「罷罷罷,我歲數大了,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了。可元兒的事,我要說說,到底是王家的傳嗣大事。」

康姨媽心頭一緊,女兒至今未生育,王舅母早已不滿多時,她顫聲道:「娘,元兒可是你嫡親外孫女呀,你可不能……」

「佑哥兒也是我嫡親孫子!」王老夫人怒聲道。

「……元兒頂撞婆母,忤逆公爹,連我身邊的媽媽也敢打,瘋瘋癲癲,就差沒拎刀子捅人了!若非是我親外孫女,你當我會容她至今日?!」

王老夫人深深吸一口氣,「一年,我最多再等一年,倘若元兒還未有孕,你嫂子便要給佑哥兒納通房了。你也別急,孩子生出來後,記在元兒名下,也是一樣的。」

康姨媽尖叫一聲:「我大姑爺的大哥,就是盛家妹夫的大侄子,他老婆也是多少年沒有身孕,可人家不也等著麼?!如今終於生了個……」

「那是因為人家有兩兄弟!」王老夫人一語道破,然後語重心長道,「可咱們只有佑哥兒一個呀,他身子又弱,這風險可冒不得。倘若有個萬一,我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爹!」

康姨媽尖利的牙齒幾乎咬進嘴唇,最後狠狠道:「行,再一年。倘若不成,就納通房,但——」她定定的死盯著生母,「要留子去母!」

王老夫人心頭一震,看著女兒與自己酷似的面容,心又軟了,緩緩點頭。

……

回府後,顧廷燁見明蘭興沖沖的抱著一個黃泥小罈子進來,滿臉孩子氣的傻笑,他也裝不出冷淡表情來:「可是承德帶來的土產?什麼好東西,這麼高興。」

明蘭擡頭笑道:「是吉祥菜。」見男人不甚明白,補充道,「就是蕨菜。」

「你愛吃這個?」顧廷燁驚訝。

「不是我,是威北侯夫人,張家姐姐。」

明蘭緩緩掀開油布,看著裡頭鹽漬的青嫩蕨菜,鹽水清澈,乾乾淨淨的,她忽然對那王舅母有好感起來了,適才和小桃吃了兩口,雖然很鹹,但的確脆爽。

「尋常蕨菜都是曬乾的,每家自己用水發開後再吃,好是好,可惜少了些鮮味。這壇蕨菜雖是醃過的,瞧著卻是新鮮的摘下來不久,回頭拿泉水析淡了,便可以吃了。」

顧廷燁見她說的眉飛色舞,控制不住微笑出來:「叫你說的,我都饞了。」

「有兩壇呢。咱們自己留一壇。」明蘭笑嘻嘻的,「你想怎麼吃,回頭我給你做。不論煲湯,炒菜,哦不,現下涼拌最好。」

顧廷燁微微笑了。

她身上有一種愉快樂觀的氣質,健康向上,彷彿天大的事情都能揭過重新開始,每一個日出都是希望,每一個明日都有幸福在前面等著。

「罈子給我,我快馬送過去!」他忽然覺得自己也年輕了。

明蘭皺皺鼻子,調皮的笑道:「八百里加急呢?別叫人笑話了,侯爺的快馬且留著罷。這會兒還早,我套車過去,再跟張家姐姐說兩句話。」

張氏也快生產了,送些她愛吃的,順帶再開解開解,就算做產前最後一次心理輔導,希望她順利生產,也算回報張夫人好幾次照顧她的情分。

「快去快回。」顧廷燁滿目笑意。

明蘭用力點頭,嘴角蹦出兩顆小小的笑渦:「回來一到吃晚飯。」

庭院裡海棠花的芬芳溢滿一地,男人坐在廊下的大籐椅中,懷中抱著肉糰子搖來搖去,微笑著目送她出門——他從來沒辦法對她生氣很久的。

可惜,直到掌燈時分,她才回來,神情疲憊,裙角還帶著幾滴淡淡的血跡。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50:54

第188回 世間道 之 她還是不懂

一踏進威北侯府,明蘭就覺出氣氛不大對,下意識想溜,當即笑道:「近日我舅母送了壇蕨菜,便給張姐姐送來。也無甚要緊事,這便告辭了罷。」

出來迎的是張氏陪房媽媽中的一個,姓樊,明蘭見過幾次,最是穩重的,此時她卻眼眶微紅:「顧侯夫人是貴客,倘若這麼走了,夫人還不怪我們不懂禮數。」

明蘭無奈,只好跟著往裡走,邊走邊問:「張姐姐身子可好?」

樊媽媽啞著嗓子:「有些不妥。」頓了頓,又道,「國公夫人也來了,已去請國公爺了,我便是在外頭等著的。」

聽到連英國公也要來,明蘭腦中警鈴大作,可前頭已是張氏院落,此刻再回頭離去實在太過無禮,只好往裡走去,心裡一萬遍痛罵自己背運,早知道讓顧廷燁來了!

進得中廳,裡頭卻是空無一人,樊媽媽徑直將明蘭引到主屋西的偏廂,院裡滿是丫鬟婆子進進出出,人人匆忙,端水端盆,卻沒什麼聲響。接著往西走,還沒進門,已聽見裡頭的說話聲,連帶著低低哭聲。

「……你惦記著前頭太太,我不怪你,十幾年夫妻情義,也是人之常情。」這是張夫人的聲音,「可我女兒也是三書六禮聘,聖上賜婚的,難道是我張家的閨女沒人要了,非要你沈國舅來可憐!」

然後一個低低的男子聲音,「岳母息怒,此事實是意外……」

明蘭尷尬極了,轉頭看了眼樊媽媽,低聲道:「今日貴府事多,不若我改日再來…」話還沒說完,站在門口的丫鬟已掀門簾朝裡頭報導,「顧侯夫人來了。」

——真TM的嘴快,明蘭暗咬牙根。

屋裡一片安靜,過了片刻,裡頭傳出張夫人的聲音:「快快有請。」

明蘭硬著頭皮走進去,裡頭已擠滿了人,張夫人坐在一把太師椅中,拿著帕子不住摁眼角,威北侯沈從興侍立在一旁,臉色極難看,小鄒氏縮在一角低低哭泣。

沈從興見了明蘭便垂垂手,艱難的出聲:「顧家弟妹來了。」

明蘭忙給張夫人福了福,又道:「伯母安好,國舅爺安好。」

沈從興其實生得不錯,三十五六的年紀,依舊腰板挺直,身形高大,容貌端正英挺,明蘭早先見過幾次。他此時滿臉烏雲密佈,見了明蘭,眼中竟有鬆口氣的意思。後來明蘭才知,在自己來之前,張夫人已哭了好一會兒,當著眾人的面,訓得沈從興好生為難。

屋內氣氛尷尬,明蘭只好先開口:「今日得了罈子蕨菜,想著姐姐愛吃,便送過來。張姐姐她……可還好?」她覺得自己問的真二,看這情形,能好的了麼。

張夫人垂淚:「好孩子,你這般記得她,我記得你了。」又哽咽道,「桂芬她…要生了…」

明蘭其實也猜到了一些,但還是微驚:「不是還有大半個月麼。」她清楚的記得長楓的妻子柳氏比張氏的預產期早半個月,如今柳氏還沒生呢。

聽了這話,張夫人頓時怒火萬丈,狠狠瞪了角落裡的小鄒氏一眼,又捂著帕子哭道:「我苦命的女兒呀……」

沈家人口單薄,既無母親嫂子也無旁系年長女眷,此時張夫人哭的傷心,沈從興不好上前,竟無人能去勸慰。明蘭四下看了一圈,只好過去扶住張夫人,柔聲道:「伯母好歹定一定,如今姐姐生產,正是要您撐住的時候,您可千萬不能亂呀。」

張夫人聽了進去,漸漸息了哭泣,倚在明蘭身上慢慢揩淚,沈從興心頭微鬆。

可惜,還未過幾時,一個衣衫沾血的婆子慌裡慌張的衝進屋來,撲通一聲跪下,哀叫道:「夫人快去看看罷,姑娘她不成了……」

明蘭腦中轟的一聲,張夫人已經蹣跚著衝了出去,因她就近扶著張夫人的胳膊,也無意識的跟著走了過去。

穿過半個庭院,來到一間廂房門口,只見屋外站滿了丫鬟婆子,一盆盆血水往外送,別說女子,便是沈從興也是心跳不已。

屋裡傳出一陣陣虛弱的痛呼聲,張夫人隔著窗柵叫道:「芬兒,你可不能有事……」說著便要進去,就在此時,一個精幹打扮的小廝火急火燎的衝進院子,手上還攥著馬鞭,他跪在張夫人跟前的青石板上,大叫道,「夫人,國公爺來了!」

張夫人停住腳步,忙朝屋裡叫道:「好孩子,你爹快來了!你要撐住呀!」

張氏似是聽見了這話,痛呼聲稍稍停了片刻,不過須臾,屋裡的婆子忽驚呼:「不好!快拿帕子!」隨即,一聲淒厲的慘叫,撕心裂肺,彷彿穿透了每個人的心頭——

「爹,女兒盡孝了!」

「國公爺!」庭院中跪著的那小廝忽叫道。

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個滿身塵土的戎裝老者手扶廊柱而站,身形微微發顫。

……

小沈氏面色慘然,緊攥著帕子的手指根根發白,「嫂子她……真這麼說?」

明蘭抹抹腦門上的冷汗,虛弱道:「我從未聽過這般的叫聲,回去後半宿沒睡著。」

她看小沈氏面色十分嚇人,又安慰道,「總算是生下來了,母子都保住了性命,你別太往心裡去了。」

昨日驚魂得厲害,最後連太醫都來了,張氏總算在傍晚時分生下一個男孩,明蘭一見情形鬆動,趕緊溜回家去。見了顧廷燁,直呼倒了八輩子的血黴,這種人家陰私也能叫自己撞上,然後將所見所聞說了,夫妻唏噓了好一會兒。

明蘭憂心是否會有礙,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顧廷燁失笑,想了想,道:「我估計此事張家是鬧開來了。」

因夜裡沒睡好,次日明蘭狠狠睡了半日,待到午後,鄭將軍府就來人請她了。

「好好的,怎麼就鬧成這樣呢?」小沈氏也是昨夜得了信,可鄭家人不讓她動,遣了幾個婆子過去詢問,回來也答得不甚清楚。

明蘭嘆了口氣:「也是小事鬧出來了。」

自打有身孕後,給張氏診平安脈的大夫每旬就要來一趟,小鄒氏每回都要頭痛腳痛一番,扣留那大夫半盞茶左右,然後放人,雖不很耽誤事,但給張氏添添堵她也舒服。

張氏性子冷淡,懶得與她囉嗦,但她身邊的媽媽卻是不忿久了。

昨日一早大夫來了,小鄒氏照例又裝病扣了會兒人,誰知恰巧鄒家大舅爺夫婦來了,知道這大夫是城內名醫,還是來給張氏診脈的,頓時大擺架子,讓那大夫給夫妻倆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順帶開了好些名貴藥物(賬自然記在國舅府)。

這麼一耽擱,就是大半天。這回別說那些媽媽,連張氏也暗暗動了氣,長久以來,她和小鄒氏幾乎達成默契,平常不過扣留一會兒,這次卻是久久不來。

張氏便讓身邊人去叫,過了片刻,回來個小丫頭哭著說,鄒家舅爺說來人不敬,叫僕役把人捆起來打了一頓。張氏終被激起了氣,不顧眾人阻攔,捧著肚子親去理論。

那鄒家舅爺夫婦甚為囂張,說了不少難聽話,當面給張氏下不來台,張氏氣極,兩邊人便推搡起來,小鄒氏看情形不對,趕緊出來打圓場。混亂中,張氏不知如何被推倒在地上。隨後場面大亂,那舅爺夫婦趁亂跑回家了。

明蘭之所以知道這麼清楚,是昨日她被嚇得兩腿發軟,坐在角落吃杯茶定定神時聽來的。

「怎麼這麼早就生了呢?」——她當時不過隨口問了句,誰知身旁侍立的樊媽媽居然毫不遲疑,立刻一五一十把經過都說了,倒把她嚇了個夠嗆。事後想來,張夫人陪嫁過去的媽媽怎會是輕率之人,既然她敢說,看來此事張家不打算輕了了。

精彩的在後面。

張氏生下孩子後,張夫人進去安慰了幾句,待女兒睡過去後,她忽跟魔怔了般,瘋狂的怒罵小鄒氏,沈從興剛辯解兩句,便被張夫人指著鼻子罵『有眼無珠』。

然後一個媽媽跪下大聲道:「侯爺當鄒姨娘是好人麼?不知她欺瞞您多時了。」

接著指當初小鄒氏為救大鄒氏的孩兒下水救人,全是誆騙。原來她當時胎相已不穩,大夫早說胎兒是保不住的,於是鄒家人商量索性做一齣戲,讓沈從興永遠記住小鄒氏的好處。

小鄒氏當然不肯認,張夫人說她女兒早就查了個一清二楚,為著家宅寧靜才沒說出來,如今到了這步田地,她什麼都不顧了——當初為小鄒氏診脈的大夫,落水後小鄒氏看的大夫,還有前前後後的藥方,還有哄騙孩子到池邊去的婆子……

明蘭就是趁張夫人去傳人證物證的時候,趕緊腳底抹油的。

小沈氏嘴唇顫抖的厲害:「…鄒家…竟敢這般誆騙我們!」

明蘭安慰的拍拍她的手:「你也是惦記著前頭那位嫂嫂,才會這般厚待鄒家,怨不得你。」

小沈氏呆了半響,臉上神色變了好幾霎,忽然撲到床頭失聲痛哭,明蘭嚇了一跳,忙問為何,她才抽泣著說了。

「…我,我不是因前頭嫂嫂才厭惡如今嫂嫂的!我故意待鄒姨娘好,是因為…在我們來京城之前,張家已和鄭家在議親了,因先皇過世才耽擱。相…相公原本要娶那張氏的!」

小沈氏哭的臉上通紅,似乎無限羞慚,「…過門之後,公婆兄嫂都是再好不過的人,相公待我又是……每每想到嫂嫂過的不好,我便覺得如同做了賊一般,心裡膈應的厲害……」

明蘭張大了嘴,腦中混亂了半響:「你個沒良心的,既然如此,你更該待她好才對呀!」

「我知錯了,知錯了呀!我以後一定好好待她……再不使氣了……」

小沈氏哭的說不出話來,撲在明蘭的胳膊上不斷抽泣;明蘭無奈,拍著她的背安慰了半天,小沈氏才漸漸緩過來。

鄭大夫人走進來,後頭跟著兩個端著湯碗的婆子,將碗盞放下後將人屏退,她坐到小沈氏的床邊,柔聲道:「你這孩子,叫你別打聽,你非要問個明白。如今既都知道了,以後可不許再牽腸掛肚的了……還哭了,真是個孩子……」

小沈氏依在鄭大夫人懷裡,輕聲道:「讓嫂嫂操心了,我會好好保養身子的。」

「這就對了。」鄭大夫人摸摸她的頭,轉而對明蘭笑道:「叫你看笑話了。」

明蘭連連擺手說不會,心裡卻想到那個蒼白虛弱的女子,唉,若非造化弄人,此刻依偎在寬厚長嫂懷裡,安心養胎的應該是張氏。

回到府裡,見顧廷燁已回了屋,坐在籐椅上逗小胖子玩耍,明蘭換過衣裳,倚過去坐著,才慢慢說起今日之事。顧廷燁聽了,不甚贊成的搖搖頭,道:「鬧了這麼一出,老公爺也病倒了,今日未來早朝。」

英國公本就歲數不小,為博得新皇帝信重,加倍賣力。

那張氏是英國公夫婦的老來女,素來寵愛的厲害,留到十七八歲還挑不下女婿,嫁與沈從興實屬無奈,昨日老國公從西郊大營快馬上百里趕回來,一腳踏進女兒的院子,又聽見那麼淒厲的一嗓子,加上連日辛勞,回去就病倒了。

「皇上遣太醫去看,說是老人家多日操勞,又驟聞噩耗,是以血不歸經,傷了本裡。」

顧廷燁把兒子放在腿上顛來顛去,小肉糰子樂得咯咯直笑,張著兩條胖乎乎的胳膊去圈父親的脖子,明蘭舉帕子抹去兒子腦門上的細汗。

「皇上下朝就去了皇后寢宮,不過兩個時辰,宮裡就給國舅府下了懿旨,褫奪了那鄒姨娘的敕封,還被兩個宮裡的嬤嬤掌嘴五十,勒令她以後安分守己,不得放肆。」

明蘭輕輕一嘆:「我聽鄭大夫人說,其實國舅爺已將鄒姨娘關起來了。」五十個巴掌打下來,估計臉也破了。

顧廷燁道:「皇上最近欲用兵,正是用得著英國公的時候,偏沈兄此時出了紕漏。皇上焉能不惱?」他本就不讚成沈家對鄒家的態度,恩情歸恩情,道理歸道理,擡舉的一個妾室比正房太太還體面,是亂家之源。要報答大鄒氏,有的是法子,走這條歪路,既害了小鄒氏,又連累了自己,搞不好還會牽扯大鄒氏的孩子。

「宮裡傳出消息,皇上似是訓斥了皇后一頓。」

皇宮內外都長滿了耳朵,大凡權貴人家都或多或少留了心眼,顧廷燁自也不例外。

「前頭那位鄒夫人,真這麼好?」明蘭忍不住道。

顧廷燁嘆道:「是個賢德女子,待人至誠至真,肯把心窩子都掏出來。她過世時,沈兄險些沒熬過來。」

明蘭挑起一邊秀眉,輕嘲道:「不還是熬過來了嘛。如今位居高位,嬌妻美妾。」

——有本事扛住了呀,別管什麼光宗耀祖榮華富貴,下半輩子別娶呀,切,裝深情,誰不會呀!她就不信若沈從興不肯討老婆皇帝就會砍他腦袋。

顧廷燁定定看著,她微微撅起小嘴,皺著眉心,不自覺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氣。

「情深緣淺,終是憾事……」他感慨道。

「可情淺緣深,便是怨偶。」明蘭一時口快。

顧廷燁頓時怒目:「世間也有情深緣深,白頭偕老!」

明蘭連忙道:「是是,這倒是。」光認錯還不夠,她還賣力舉例,「好像余閣老夫婦,不就恩愛一生麼。」

顧廷燁氣結,豎起濃眉瞪了她半天,倏然又洩了氣,無奈的揉揉明蘭的額發,然後將這不懂事的母子倆一齊攬在懷裡——怨偶就怨偶吧,只要能一道活到老。

……

此刻,需要開解的怨偶不止一對。

威北侯府,正院側廂,屋內還隱隱殘留著生產過後的血腥氣味,張夫人穩穩的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師椅上,臉上已無半分昨日的傷痛哀毀。

「這回連你爹都病倒了,你若再不清楚明白些,也妄為張家的女兒了。」

張氏剛換了一身乾淨裡衣,聽了適才一番話,囁嚅道:「娘又何必……」

「我又何必?!」張夫人勃然大怒,伸手一指床邊一個媽媽懷裡抱著的嬰兒,大聲道,「你是我們張家的女兒,侯府的正房太太,府裡的奴才居然也敢動手,可見姓鄒的已把手伸到哪裡了?今日他們敢推搡你,明日就敢要了這孩兒的命!」

看女兒低頭不語,張夫人冷笑道:「你放明白些!你到底是嫁出去了,娘家能幫你多少,再怎麼使力氣,還得看你自己的。如今我和你爹尚在,倘將來我們去了,你哥哥嫂嫂當家,那又隔了一層。這孩兒的前程該如何?」

張氏擡起頭來,神色略有所動。

張夫人苦口婆心:「女子雖弱,為母則強。你若只自己一個人,死了便死了,不過是我們兩個老不死的傷心一場。可如今你有了孩兒,你忍心看他窩窩囊囊的活著麼,因不受父親待見,看他受兄姐欺負,被下人慢待麼?!」

那嬰兒彷彿聽懂了,發出小奶貓般的依呀聲,張氏連忙把孩子抱過來,看著他紅皺皺的小臉,她縱有萬般清高千樣心氣也沒了,統統化作一團母愛。

她將嬰兒小臉親了又親,垂淚道:「娘說的是。是我想左了,可如今……」

原先抱著嬰兒的媽媽連忙替她擦淚,又接過嬰兒:「我的好姑娘,月子裡可千萬不能落淚。今兒宮裡來人掌嘴,把那**的牙齒都打落了幾枚。只要你有這個心,旁的都好說,就鄒家那種破落門戶,也敢跟咱家斗?哼,活膩味了!」

張夫人見女兒轉了心意,才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們也非歹毒之人,本來想著鄒夫人死的早,你與她妹子好好處著,也不是不成。誰知這**居然敢拿姐姐的孩兒來來做戲,那時我便知這**心不好,非得收拾了……」

張氏忽擡頭道:「娘,當初我要告訴侯爺,你為何不叫我說?」

「傻丫頭,當時說頂什麼用。到底是她是失了孩兒,沒準國舅爺還心疼呢。這種把柄,就要留到要緊關頭,方能一擊即中!」

望著母親冰冷的面龐,張氏心頭一凜。

那媽媽見張氏滿臉茫然,對張夫人恭敬道:「姑娘是我奶大的,生來是個淳厚性子,哪裡知道這些,夫人您慢慢教。」

她一邊拍著著嬰兒,一邊道,「沈家也太欺負人了,給那**敕封不說,還處處擡舉,姑娘非但不能動她,還得受她挾制,能不氣麼。這下可好了,以後看那**還敢不老實?!」

張夫人肅穆道:「便是如此,你們以後誰也不許動她!」

那媽媽奇道:「夫人,這是為何?」

「真死絕了,國舅爺又該心疼了。」鄭夫人連連冷笑,「我就要留著鄒家,讓那幾個舅爺不停惹事,時時牽連侯府,一件件叫侯爺收拾爛攤子。你還得力勸姑爺相助,哼,我倒要看看,姑爺的深情厚意能被磨到幾時?」

那媽媽笑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定不給夫人添亂。」頓了頓,又道,「哼,夫人和姑娘都是心慈的,姓鄒的居然還敢踩到張家頭上來,也不大打聽打聽?虧得夫人早有預備。」

張氏低聲道:「娘,我身子早沒事了,叫大夫們都回去罷。」

其實當初那一下撞得並不厲害,生產時也沒有性命攸關,只疼痛難忍之際,覺得自己命苦,絕望到了極點,才大喊出來——如今才知都是母親的安排。

「姑娘,這可不成。」那媽媽忙道,「既做了戲,便得做十足。那位大夫是自己人,哪怕不治病,也該好好保養身子。回頭姑娘再多生幾個哥兒,老奴還給你帶。」

張氏看著乳母滿面慈愛,心頭酸澀。

「你和姑爺這般冷著,也不是個法子。你又臉皮薄,不肯低身下氣,我得給你尋個台階,不是那日,也是別日。」鄭夫人正色道,「這次是個極好的機緣,不但除了一半禍患。姑爺此刻必對你心存歉疚,這回他再來瞧你時,你可不許再給冷臉子瞧。為著孩子,你也得服軟,該哭就哭,該說委屈就說委屈,該柔弱就柔弱,把人給我攏住了,聽見沒有!」

張氏臉上發紅,覺著十分難堪:「娘,女兒怕是不成……」

「不成也得成!」張夫人提高嗓門怒道。

張氏身子震了一震,嬰兒也被嚇哭了,媽媽趕緊連聲哄著。

張夫人緩下氣勢,低聲道:「芬兒,你還記得永昌侯府的梁夫人麼?」

張氏點點頭:「娘說過的。」

張夫人想起往事,異常悵然:「唉,那是我打小要好的姊妹,真真跟你一個性子。當初,她也是嫁了不中意的人,便使起了小性子,三天連頭冷著臉,夫妻生了嫌隙,叫通房鑽了空子,趕在她前頭生下兒子。唉……我去勸她也不聽,鬧到如今庶長子爬到他們母子頭上。」

其實大戶人家裡有庶長子並不稀奇,可既有了親生兒子,正室就該早做打算,要麼把庶長子攏到身邊,養出親情來,要麼索性把他養廢,以絕後患。似梁夫人這般冷眼清高,袖手旁觀,結果養出個隱忍記恨,精明能幹的庶長子,也算少見了。

永昌侯府的事張氏自然有耳聞,如今聽了內情,心頭別有一番滋味。

張夫人站起身來,坐到女兒身旁,撫著她的背,慈愛道:「芬兒呀,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好日子要過,壞日子也得過下去,還得過好了。」

張氏忍著淚,點點頭。

張夫人抱著女兒的肩,悠悠道:「娘當年覲見靜安皇后時,她對我們幾個小姑娘說了句話——不要總說都是命,你不壓在命頭上,命就要壓到你頭上。」

張夫人素日的溫文柔和全不見蹤影,目光果斷,沈聲道:「靜安皇后多好的人,可惜遭奸人暗算,天不假年。但她那句話,娘至今都還記得,一輩子都不忘!你,也要記得!」
TOP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1:59:11

第 189回 世間道 之 真心幾何 愛人不如愛己

短短數日,關於國舅夫人分娩遇險之事,明蘭已聽到四五種不同版本。或有說鄒姨娘為扶正而謀害正室,或有說國舅冷落正室致使張氏積鬱成病,還有說前頭鄒夫人留下的忠僕因怕張氏之子威脅小主子地位,便暗中動了手腳……零零總總,明蘭直聽得臉皮發綠。

不過總體來說,輿論傾向張家。

此時就能看出門第名望的作用了,半個京城都是張家的姻親故舊。

一方是屹立數代的開國功臣之家,軍功卓著,素有賢名(每年定期佈施舍粥);一方是靠後宮發家的暴發戶,進京至今好事沒做幾件(張氏自閉,小鄒氏資格不夠),壞事倒沒少做(鄒家的貢獻)。明蘭捫心自問,乍聞這兩家之間發生家務糾紛,尋常人會怎麼想?

顧廷燁告訴明蘭,皇帝這陣子頗冷落皇后,又以嬉戲怠學為由斥責大皇子與二皇子。

明蘭吃驚道:「英國公不是已病癒返朝了麼?皇帝還不肯罷休,莫非張家……」

雖說皇帝也納了幾個嬪妃,但唸著患難夫妻,三不五時便去皇后寢宮,帝后感情始終不錯。如今該罰的罰了,該貶的貶了,小鄒氏還關著,張氏與沈國舅的關係緩和了,怎麼還……

顧廷燁道:「這倒不是。於此事,老公爺半句追究之意也無,反還諫言皇帝不必掛懷。」

英國公病癒後上朝,皇帝一看老人家身軀傴僂,蒼老了不止十歲,不免心中歉疚,便打算好好撫慰幾句。誰知英國公卻道:「陛下乃天下之主,便是要張家血戰沙場,以命死搏,兒郎們哪個又會皺下眉頭?!無論何時,陛下意之所向,老臣劍鋒指向,本是臣子應盡的本份。何況區區兒女婚嫁之事,陛下莫要為婦人哭啼所擾。」

這番話說的鐵骨錚錚,皇帝十分感動,連連道:「愛卿乃國之磐石,寡人之幸。」

感動完了回宮,皇帝慢慢回過味來。

同樣一樁婚事,人張家不樂意,但還是好好履行義務,英國公府的嫡出小姐被個小妾騎在頭上,居然張家也一聲不來抱怨,強自忍耐,這是為何?人家這是在盡忠!

而沈家恰恰相反。

和張家結親是皇帝的意思,報答鄒家是沈家的意思,現在你們姐弟幾個處處擡舉小鄒氏,慢待張氏,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是對聖意不滿,不能公然抗命,所以私下報復?!

「……老國公,好本事……」過了半響,明蘭才訥訥道。

顧廷燁道:「薑是老的辣。」看英國公一副忠厚長者樣,和藹寬仁,居然能說出這麼犀利的話;直接把兒女家事,上升為忠誠度問題。這樣就不妙了。

冷落皇后,斥責皇子,仿若一個信號,眾御史聞風而動,參沈從興『私德不修,內闈不端,傷嫡庶規度,害人倫禮法』,更有那靈光的言官,跳過沈從興,直接去捉國舅府親家的小辮子,一氣參了鄒家十幾道『搶佔民產,禍害百姓』之類。

威北侯府上空再度烏雲密佈。

顧廷燁眉頭緊鎖,他與沈段鐘耿劉幾個俱是皇帝舊臣,榮辱厲害相關不淺,此次群官參奏來勢洶洶,說不得裡面有些貓膩了……

就在京城裡熱議沈張兩家的話題之時,王舅父和海氏前後腳回京了,海氏手上抱著個胖嘟嘟的男嬰,正是在任上出世的純哥兒。

「大哥哥怎麼還不會來?」明蘭左瞧右瞧,見不到長柏。

海氏噙笑:「縣裡那條水渠這幾日就快好了,你大哥不放心,非要親眼看著封土。便叫我和你侄兒早幾日回。」

「為山九仞,就怕功虧一簣,好好,柏兒這般很好。」盛紘心中得意,卻不肯露分毫。

「舅兄這回政績卓著,不但治下百姓安居,還修通了數十里長的水渠,我聽聞吏部考績已核定了『上』。」顧廷燁道。

明蘭欣喜道:「大哥哥真了不起,那……會否有萬民傘呢?」

「誒,那都是虛名,不足掛心。」盛紘搖頭笑道,「為官一任,最要緊的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上為天子分憂,下為黎民解困,也不枉讀聖賢書了。」

明蘭看了看自家老爹,默然;好久沒聽到這麼冠冕堂皇又義正詞嚴的話了。

然後她的腦袋自動翻譯成真相體:萬民傘都是虛的,不足掛心——這句是真心的,下面應該是——為官一任,最要緊的是能考績得優,上能陞官進爵,下能發財增產,也不枉十年寒窗苦逼了。

這陣子王氏最高興,剛對著多時不見的兄長喜極而泣,隨即又抱著小孫子樂開了花,可惜不過幾日,風頭就被人搶去了。

六月初四,柳氏生下個女孩兒,因頭胎不是兒子,她頗有些不快,誰知長楓卻十分喜歡,抱著初生女兒讚個不停,見誰都要自誇一番,倒把他岳母柳夫人感動得一塌糊塗。

柳大人拍著長楓肩膀,慈愛道:「賢婿呀,好好讀書,明年春闈為妻兒博個功名回來。」

待女孩兒眉眼漸長開了些,眾人驚覺她長得極像華蘭,也是一般的濃眉大眼,英氣大方,連脾氣也像幼時的華蘭,不哭不鬧,還愛沖人笑,竟比親女莊姐兒都還更像華蘭三分。

洗三禮上,華蘭抱著孩子喜歡的不得了,便連林姨娘的宿怨也淡了幾分,連著送了柳氏兩份厚禮,由是王氏不免不悅,冷言冷語了幾句『丫頭片子有什麼好張揚的』。

盛老太太見她又小心眼了,便私下與她道:「你只想想華蘭剛降世時,她爹何嘗不是這樣。真說起來,只怕那會兒寵的更不像樣子呢。」

王氏默。那時盛紘多麼疼愛華蘭,因捨不得牙牙學語的女兒,甚至還抱她去過衙門,想起初婚時的旖旎時光,她不禁悵然——倘若沒有林姨娘,那該有多麼好呀。

見長楓漸與華蘭和好,親姑姑墨蘭反受了冷落,她只恨柳氏算計厲害,攛掇巴結,弄得他們兄妹不和,隨即又和長楓吵了一架,然後憤憤離去,再不肯多來看一眼。

國事家事,似乎都是這般此消彼長。當明蘭在小胖子的牙齦上摸到第五顆糯米牙冒頭時,朝堂上的『參沈』已告一個段落。

鄒家這回是倒了大黴,被查出兩條人命,侵佔百姓田產許多,御史們口口聲聲要殺人償命,沈國舅又想去說情,可聽聞宗人府扣了他為長子上報世子的條陳,便猶豫下來。

沈皇后原先還到聖安太后處啼哭,可當傳出風聲,說皇帝有意停了中宮諫表,她才陡然驚覺,如今的丈夫已是九五之尊,而非在藩地時的王爺了。

不過沈皇后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一意識到事態嚴重之後,就立刻放□段,去鳳冠,脫鳳袍,素服跪在乾清宮門口請罪,只說『管束娘家無力,都是臣妾罪過』。

皇帝其實很念舊情,畢竟是一道熬過來的,看見髮妻這般痛哭,想起當年艱難時日,皇帝心軟了,當夜留宿坤寧宮。隨即英國公上奏,薦兩位當世名儒為大皇子二皇子之師,皇帝欣然準奏,並加封英國公為太子太保,張氏所生之子加封輕車都尉二等銜。

風向標再度轉了。

最後妥協的結果是,鄒家大舅爺流徙西南三千里,二舅爺三十大板,另罰沒泰半家產以作賠償,沈國舅受聖旨申斥,罰俸一年,並閉門思過三個月。

其間明蘭去看過小沈氏兩回,只見她也嚇得如同驚弓之鳥,肚皮碩大,身子卻消瘦得厲害,鄭大夫人十分不安,只恐將來分娩艱難。

如此這般,待張氏之子雙滿月時,張沈兩家著意要大辦一頓滿月酒,既掃晦氣,又振氣勢,同時向外頭表示——兩家已和好如初了。

滿月酒前幾日,張氏請明蘭過府,好詢問滿月酒的瑣碎事宜;那來人頓了頓,又說了句『多時不見,國舅爺十分惦記顧侯』,另送陳年花彫兩壇。

顧廷燁苦笑不已,回頭對明蘭道:「沈兄怕是在家悶得狠了。他是奉旨閉門思過,一干老兄弟也不好多上門。也罷,今日我與你一齊過去。」

作為威北侯府主母,幽居許久的張氏此次決意獨自籌辦酒席,藉此重新亮相人前;酒水,飯菜,如何招待賓客等其餘繁瑣事項,由親母張夫人指點,張氏概已瞭然,只是沈從興那幫兄弟的家眷,她一個也不熟,便提前請明蘭來說道說道。

明蘭一一說來:段家家底如何,段夫人出自蜀中名門,小段將軍正在說親事,鐘夫人與耿夫人在『賢惠『問題上的理念略有不同,劉正傑大人的女眷為何瞧起來這麼老,不是劉老夫人,是劉夫人,千萬別弄錯了,因為她是童養媳出身啦,十八新娘三歲郎……

張氏認真的聽著,間或湊兩句,說些將京中的陳年往事,算是有來有去。張氏是大家出身,慣能將陰私之事隱晦表達,半點痕跡不露;明蘭是莊老高足,擅長將不入耳之事以經卷典故之乎者也出來,兩人倒是棋逢對手,說到有趣之處,不禁相顧一笑。

正說著話,外頭進來個婆子,恭敬道,「稟夫人,侯爺要與顧大人吃酒,說將先前東瀛送來的竹葉青取兩罈子出來。」

張氏道:「侯爺說那酒存的日子越久越香,埋到庫房的地下了,你請樊媽媽叫人去掘,下鋤小心些,別都弄碎了。」

那婆子福了福,又道,「侯爺還說,要給顧大人看那柄新得的龍泉寶劍。」

張氏道:「侯爺每早必要舞劍的,大約又掛到哥兒屋裡去了,我自叫人送去吧。」

那婆子應聲出去。

張氏轉頭吩咐幾句,兩個丫鬟從隔壁的嬰兒屋裡捧出一把寶劍,很快走出門去。張氏回頭,見明蘭靜靜的看著自己,她不由得面上一紅,沒話找話道,「那酒是不錯,酒色碧青,香氣濃郁,還一點不上頭,回頭我與你帶兩罈子回去。」

明蘭很老實的哦了一聲,繼續看她。只見她氣色健康,面色紅潤,雖眉頭還隱約鬱鬱,但往昔的那種蒼白單薄,已被說一不二的端莊能幹取代了。

張氏佯怒道:「你要說便說罷,作甚麼這般盯著看我!」

明蘭道:「沒什麼,不過覺得國舅爺這習慣真好。孩兒打小就熟刀劍,將來必然也是個小將軍,真好,真好。」

張氏怒目,明蘭回以很純良的目光,張氏很快就洩了氣,苦笑道:「恁是九天玄女,到了這凡塵世間,怕是也當不成仙女了。」

產後第四日,丈夫頭一回踏入屋裡,夫妻俱是死過一回般,身心俱疲,兩人默默對坐了許久,也顧不上媽媽的告誡,自己撲在丈夫懷裡狠狠哭了一場——不知是在哭自己無可奈何的妥協,還是在哭天下女子的宿命。

明蘭沈默了半響,「是呀,這世上,哪有真的仙女。」

……

從張氏屋裡出來,明蘭沈沈的往外走著。

適才張氏與婆子短短幾句對答,透露內容十分豐富——沈從興現在每夜都歇在張氏處,早上起來到院子裡舞劍一回,然後拎著寶劍去看兒子,邊哄邊逗之際,隨手將寶劍掛在兒子屋裡的牆上。夫妻和睦,父子情深,如此,皆大歡喜。

比起在傲氣的堅持中枯萎凋零,還不如在圓滑的妥協中好好生存呢。

明蘭嘴裡發苦,都不知道自己在鬱悶什麼。

走到一扇垂花門口,忽聞前頭一片爭吵怒罵聲,彷彿聲音還有些熟。在明蘭身旁引路的婆子有些尷尬,笑道:「前頭有些不乾淨,咱們往這邊走罷。」

明蘭點點頭,她也不欲多事。

剛挪轉了腳跟,呼啦啦的一群人擁到跟前,當頭一個衣衫淩亂的年輕婦人似是想往前頭沖,後頭一群婆子丫鬟賣力攔著她。

「…你們誰敢攔著我,我就死在這裡…!」那年輕婦人拿一根簪子對著自己的喉嚨,發出淒厲的呼喊,「我要見侯爺,你們誰也不許攔我!…放開…放開我……」

明蘭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鄒氏。

不能怪她眼力不好,以前的小鄒氏總是濃妝豔抹,本就看不大清本來面目,而如今她不但頭髮散亂,滿身狼狽,嘴角也破了,原本嬌嫩的臉頰上浮著兩大片紫色疤痕,有點像青春痘擠破後結下的硬硬的疤。不過明蘭知道,這應該是臉頰被嚴重打腫打破後的痕跡。

樣子十分難看,算是毀一半的容。

「顧…夫人…?」小鄒氏終於辨認出了來人,隨即撲了上去,大聲嘶吼道,「顧夫人,你救救我家哥哥吧!他們要弄死他呀!」

明蘭的胳膊被箍得生疼,「不過是流徙和杖責,何曾要他們性命?!」

「那西南瘴氣遍地,哪裡不要人命呀……」小鄒氏還待接著說,明蘭連忙打斷道,「鄒姨娘慎言,顧家與鄒家非親非故,便是該做什麼,哪裡輪得到顧家?傳了出去,豈不叫人恥笑顧家越俎代庖,不懂禮數!」

小鄒氏也發覺自己亂說話,又扯著明蘭的胳膊道:「…我家侯爺當顧侯如親兄弟一般…請顧夫人幫我說幾句話罷!」

跟在明蘭身邊的翠微拚命想推開小鄒氏,一眾婆子也拉的拉,扯的扯,可小鄒氏便如生鐵般死死拽住明蘭的手臂,倒把明蘭弄疼了。

小鄒氏一隻手還捏著簪子,揮舞著十分危險,眼看自己要遭池魚之殃,明蘭連忙叫眾人都停手,對小鄒氏道:「鄒姨娘,你可還記得當日我與你說的那駙馬公主和妾室的故事?」

小鄒氏有些茫然,明蘭道,「我早說過,倘有個萬一,倒黴的必然是你,你怎麼不聽?!」

「可那日……」

明蘭乾脆道:「別那日這日的了,你若有心退讓,就事不至此。」

小鄒氏緩過神來,如救命稻草般巴在明蘭胳膊上:「昔日姐姐一番好意,苦心提醒我,顯見姐姐是心疼我的。如今便請……」

「你弄錯了。」明蘭再次打斷,「我不是為你,是為了沈家。國舅爺乃國之重臣,操勞國事。可如今為了你,終日煩擾於家宅瑣事,為了鄒家,三天兩頭受彈劾。」

小鄒氏被說的張口結舌。

明蘭板著臉,毫不留情,「還有,別叫我姐姐,你是沈家的姨娘,不是顧家的。一個不好,傳出去又不知多少閒言碎語,聽得我滲得慌!」

小鄒氏大怒,「你……!」

就在這當口,明蘭瞅準機會一下把胳膊抽出來,小鄒氏顧著發怒,捏簪子的手鬆了,周圍婆子們趕緊一擁而上,奪簪子的奪簪子,擰胳膊的擰胳膊,抱腿的抱腿,終於把人拿住了。

當前一個管事打扮的婆子道:「鄒姨娘,侯爺都被你累得閉門思過三個月,我說你也消停些罷,這成日的鬧,不是連累我們麼!」有幾個婆子趁亂還在小鄒氏身上狠狠擰了幾把。

「我不回去!我不去…你們又想把我關起來…」小鄒氏瘋狂的掙扎,仰著脖子尖聲哭叫,「…侯爺,侯爺…你對得起我姐姐麼!我姐姐為你吃了多少苦…你便是為著她也不該…我要見大哥兒,大姐兒,你快來呀,你姨母快叫人作踐死了!」

那一邊,翠微心疼的替明蘭揉著胳膊,幾個婆子連聲賠罪。

明蘭輕輕揮手,頗覺好笑的轉頭道:「鄒姨娘可知,原本國舅爺請立世子的批文已快下來了,因此一鬧,宗人府卻將此事給扣住了。你真要把大哥兒叫來麼?你也有臉見他。」

小鄒氏頓時啞了。

明蘭喟然:「倘若令姐地下有靈,知道兄弟姊妹不利自己孩兒,你說她是會怪你們,還是怪國舅爺?」

小鄒氏慢下了掙扎,目中滿是絕望,頹軟了身子,任由婆子們將她往里拉扯,眼見堵路的總算走開,明蘭再度往外走去,剛走出幾步,後頭又傳來小鄒氏淒涼尖利的哭叫聲——

「…姐姐呀,你若活著就好了!天底下都是沒良心的,人一走,茶就涼,哪個還記得你的情義!你若不是為著照料皇后母子,怎會落了快足月的孩兒,又怎會送了性命?!如今侯爺有了新媳婦和小兒子,哪裡記得你墳冢淒涼,他早把你忘了…姐姐呀,你為何要對姓沈的掏心挖肺呀…倘若你留著性命,如今榮華富貴,還不由著你享…」

聲音漸漸輕了,想來人已拖遠。

明蘭腳步滯了下,心頭彷彿悶的喘不過氣來。

翠微見她面色不對,輕聲道:「夫人,可覺著不適?」

一旁的婆子也十分機靈道:「大約天日太熱,夫人叫暑氣給衝著了,不如去前頭亭子歇會兒。我給夫人端個冰碗子來。」

明蘭只覺得胸口煩悶欲嘔,揮手道:「不必,我還是家去歇著。」

快到門房時,顧順上前幾步道:「夫人,侯爺還在裡頭陪國舅爺吃酒……」

明蘭不耐煩道:「我先回去了,你們等著侯爺罷。」

顧順見明蘭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問,只一路快跑去前院廂房,見顧廷燁還在與沈從興推杯換盞,便湊上前小聲道:「侯爺,夫人似是悶熱得厲害,先回去了。」

顧廷燁一點頭,顧順退下。

沈從興聽到幾個字眼,指著他笑道:「瞧你如今這樣兒,哪有半分當年橫刀立馬顧二郎的氣概!如今人家都說,顧侯夫婦是同進同出的,不論吃酒串門,你都要送夫人回府,好好好,我知道,溫柔鄉是英雄冢……」

顧廷燁臉皮頗厚,淡淡道:「倘若鄒氏嫂夫人還在,怕沈兄也是如此。」

沈從興默了半響,忽然慘聲道:「我對不住她,她在世的時候,沒跟我想過半分福氣,操碎了心,吃盡了苦頭,如今…我卻…連她家人也護不住!」

顧廷燁拿起桌上的雙龍入海青玉大壺,緩緩給自己斟酒:「愛之適以害之,沈兄若真是為鄒家好,就不該再放縱下去。如今是保住了性命,可總有有你護不住他們的時候。」

沈從興怔怔的:「我如何沒有勸過,可他們……只要一提你嫂子,我就沒有法子了。」

「沈兄倒是愈發斯文了。」顧廷燁端起酒杯,嘴角一抹嘲諷般的笑,「勸不聽就罰,罰不聽就打……如今鄒家上下不事生產,除了沈兄,還有旁人可以依仗麼?」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緩緩喝盡杯中酒,他只覺得酒氣清香,沁人心脾;放下酒杯後,他盯著沈從興:「適才沈兄說我已無當日顧二郎的氣概。我卻要說,自打沈兄封了侯,也愈發縮手縮腳,哪裡還有當年蜀邊五虎之首的威風!」

說著,將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砸出一聲短促清響。

沈從興靜了半響,緩緩擡起頭來,「自入京來,我處處錯,步步錯,虧得有你們一幫兄弟,皇上體恤,否則,早不知死過幾回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而盡,沈聲道,「阿琴過世後,我未能迎娶她妹子為正室,此乃第一錯;既不能娶為正室,就該待之以親妹,給她好好找個人家,我卻納妻妹為妾,這是第二錯。至此,我每回見了鄒家人,便覺得無地自容,羞愧不已,不能力行約束!」

說完,他也重重將酒杯摔在地上,碎瓷四濺,在青磚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

顧廷燁看了他一會兒,將面前兩隻湯碗倒空,分別斟上酒,「沈兄也不必過於自責,依我看來,鄒家本就是這個打算。仗著這個,變本加厲,如今沈兄想明白了,什麼都好說。」

沈從興舉起酒碗抿了一口,皺眉道,「只怕皇上如今也惱了我的。」

「未必。」顧廷燁拿起一根筷子,輕輕敲擊碗盞,「倘若只臣子私宅之事,皇上未必有閒情逸致過問;此回,張老國公將一個忠字拿上了檯面,而沈兄你,明知此時正是要用張家的時候,卻還放縱內宅,絲毫沒將聖意放在心上,皇上如何不惱?」

沈從興歉然:「是我疏忽,辜負了聖上……」

顧廷燁晃著酒碗,「咱們在京城,都是無家世無根基的浮萍之人……」

還沒說完,沈從興便失笑:「你算什麼無家世無根基,堂堂侯府公子……」

顧廷燁搖頭道:「有家不如無家,有親不如無親。」

沈從興知道顧家內情,暗暗替他難過,不再多說。

顧廷燁接著道:「六年前,段兄弟來京城遠親安國公府投帖子,誰知連門房都沒能進去。可如今,安國公府哪個不爭相巴結段兄弟?咱們幾個平步青雲,一展所長,靠的是什麼,不過是皇上的信重而已。」也許過個十年八年,他們也能建立自己的基業,可如今根基還太薄。

沈從興凝重的點點頭:「兄弟這話說的好。老泰山肯與我家結親,為的不就是這個麼。」

「不止。還有……以後。」

沈顧二人微一對視,便知彼此意思——從目前來看,皇帝對大皇子二皇子還是滿意的。

「那……以後,我該當如何行事?」沈從興替顧廷燁斟了碗酒。

「什麼都不必做。」

沈從興愕然:「你說什麼?」

顧廷燁拾起兩隻筷子,「沈兄這回看似凶險,但實則安穩。其一,皇上還是要用沈兄的,不過是想敲打敲打;其二,英國公府不會真看著沈兄出事,否則,且別說女兒不好過,倘若以後大皇子……」後面的話,兩人心知肚明,不必多說。

「是以,沈兄如今的確什麼都不必做,只需在家修身養氣。」顧廷燁先放下一隻筷子,「皇上是重情之人,沈兄畢竟在潛邸陪皇上風風雨雨十幾年,待時日一長,皇上必會記起舊日之事,反會憐惜沈兄心軟,受鄒家拖累。」

何況皇帝還要用你。

沈從興點點頭,低聲道:「這回皇后娘娘也是受我之累。」

顧廷燁再平平放下一隻筷子,「英國公府煊赫一甲子,有聲望,有根基,有人脈,獨缺新帝信重,又如何肯折了沈兄這條臂膀?只要沈兄肅清內宅,旁的事情,自有張家會擺平。」

桌上平行放了兩隻筷子,顧廷燁又將一隻碗倒扣在筷子上,「如此,沈兄便穩當了。」

其實,如果沈張好如一家,皇帝也不見得高興,但若真鬧翻了,皇帝又會怒其不恭。沈從興娶張家女,當初看來這好那好,實則為雙刃劍。自己當初娶明蘭,皇上得知只是個中等文官的庶女,便是既可惜,又放心。

沈從興看著那隻穩穩當當的碗,沈默良久,「肅清內宅?」

顧廷燁靜靜道:「張家之所以能氣勢如虹,勝在理直氣壯,沈兄理虧在先。如何決斷,沈兄心裡清楚?」

一個是聖旨賜婚的正房太太,一個只是妾室,卻能把持大半個國舅府,張夫人若有心替女兒出頭,有的是由頭,偏偏人家就是忍著。忍到京城內外連同宮裡都知道鄒姨娘跋扈,沈國舅偏袒,才將事情鬧出來。這並非詭計,而是陽謀,張家就是要明白的告訴所有人,他們對皇帝是全身心的配合,沒有半分敷衍塞責的意思。

沈從興端起酒盞,手指竟微微發抖,顫聲道:「阿琴過世時,隻眼睜睜的看著我,什麼都不曾說,我知道,她只擔心孩子們……」

顧廷燁道:「大侄子也還罷了,到底是男兒;可幾個侄女呢,將來可是要嫁的。」

只要鄒姨娘在,張氏永遠不可能代行母職,將來說親時,只一條沈家女兒是由妾室撫養長大,那些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便要退避三舍了。而從鄒姨娘這些日子的行為來看,她的確品行不端,又能養出什麼好孩子來。

倒不如從現在開始讓張氏撫養,將來也能出面替女孩兒議親——能跟自己丈夫賭氣這麼久的女子,本質上應該不屑於那些鬼祟伎倆。

沈從興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不停的踱步,忽停住腳步,沈聲道,「我欲予與鄒氏切結書一份,給她好好找個人家嫁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後誰還會再說他寵妾滅妻,倒有不少人會私下揣測張氏善妒,張家仗勢,不肯容人。至於鄒家,反正捏在他手裡,以後好好管束便是。

「沈兄家事,當自行決斷。」

顧廷燁淺淺抿了口酒,夫妻相疑,彼此算計,沈張兩家也算登對了,「鄒家子弟裡若有上進的,沈兄教他們讀書習武,也能慰藉嫂子在天之靈了」

下了這個決心,沈從興彷彿抽乾了力氣,敗然坐倒。

顧廷燁緩緩走過去,低聲道:「聽兄弟一句話,八王爺,他已經是皇上了。」

沈從興神色黯然——皇上如今春秋正盛,小皇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來,以後的事,誰也說不好,自己的確得小心了。

「而我們,也不是以前的我們了。」顧廷燁站直身子,輕輕喟嘆,「老耿是怕了言官了,如今他每說句話,都要想上三遍。」

八王妃成了皇后,從此丈夫不再是丈夫,而是君王;沈從興也成了國舅,從此姐夫不再是姐夫,而是主上。從邊疆到京城,從王府到皇宮,昔日草澤兄弟,如今都手握重權,每個人都要轉變自己的角色。

沈從興悵然回憶,「你可還記得那年,咱們幾個跑去青崖山頂吃酒……」

「還是十文錢一壺的劣酒。」

「呵呵,正傑弄來的,還能是什麼好酒!」沈從興笑起來。

「足足醉了一夜,次日在山頂醒來,大傢夥頭痛欲裂,卻都不肯回家。」顧廷燁笑道,「便是自詡大丈夫的成潛兄弟,也不敢回去見婆娘。最後還是劃拳了事。」

「我背運,只好領著你們回我家。阿琴見了我們這副模樣,熬了一大鍋解酒湯。」

想起當日情形,顧廷燁依舊忍不住抽冷氣:「嫂夫人好狠的心,叫婆子擰著我們的鼻子挨個灌下去。說實話,我們都是被燙醒的。」

「是呀…是呀…」沈從興喃喃道,想起往日夫妻情深,忽然哽咽起來,「阿琴你為何去的這麼早……」說著伏案痛哭不已。

顧廷燁一手搭著他的肩,勸慰道:「沈兄想開些,以後與張氏夫人好好過,天長日久,也能合家美滿的……」

「不會的,再也不會了。」沈從興慘淡的搖頭道,「夫妻之間,是否真心真意,騙不了人的;世間上的好夫妻,多的是自欺欺人罷了。」

顧廷燁定在那裡,許久許久,方才挪動腳步——自欺欺人麼?

酒入愁腸最醉人,未過多久,沈從興便徹底醉了。

顧廷燁緩緩駛馬回府,此時天色已黑,風冷星稀,迎面寒意,倒散去了大半酒氣,默默的回屋,卻見屋內漆黑一片。他也沒叫人,自己動手燃起燭火。

「怎麼燈也不點?」

明蘭坐在窗前,側頭看著天空,緩緩轉頭道:「侯爺可要用些吃食。」

顧廷燁搖搖頭,撐著手臂坐在桌前,看那跳躍的燭火,一隻飛蛾抖著顫顫的翅膀,柔弱卻又堅定,慢慢逼近火苗。

「你過來,我們……說會兒話。」

明蘭點點頭,挪步到桌旁坐下,「好,侯爺先說罷。」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2:09:17

第190回 世間道 之 君心我心 惟願知心

顧廷燁盯著燭火:「你很是瞧不慣沈兄,是麼?」

明蘭翻著眼:「沈國舅不但身為社稷樑柱,命還生的好。陞官發財死老婆,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好運氣,我哪裡敢瞧不慣了。」

顧廷燁轉過頭看她,明蘭自顧自的拔下鬢邊短簪,輕輕撥動燭火。

他道:「今時今日,許多波折麻煩,俱是因沈兄軟弱猶豫而來,你的看法也不無道理。可是……你不曾見過以前的沈兄。」

明蘭微一停動作,放下銀簪,「何時的以前?」

「未進京封爵前。」

寸許圓的羊脂白燭上的火苗漸漸明亮,顧廷燁目光沈鬱,「我初入蜀地,最早識得的就是沈兄。彼時,他是王府侍衛統領,與段鐘耿劉四位兄弟,並稱蜀邊五虎,名動西南。他雖歲數最輕,卻為五虎之首。」

「王妃娘娘的兄弟,怎能不是虎首了。」明蘭酸溜溜的。

顧廷燁不去理會她的吐槽,「你若見過那時的沈兄,絕難想到他今日會這般優柔寡斷,便是彼時的鄒家,也不若今日胡作非為。那時,有鄒夫人在。」

明蘭沈默許久,「……那定是個了不起的女子。」

顧廷燁一點頭,繼續道:「鄒夫人誠摯大氣,比尋常男子更有見識。不但決斷家事,便是王妃娘娘也言聽計從。那時沈兄果毅豪勇,利落乾脆。於大處,能輔佐王爺經略邊地,於小處,待兄弟們仁厚寬體。鄒氏子弟雖無什麼出息,但也能安分守己,或讀書,或領些小差事,依附著沈家過日子。」

「有這麼尊河東獅鎮守,自是什麼妖魔鬼怪都進不來的。」明蘭的吐槽似也欠了威力。

顧廷燁忍不住笑了。

記得頭兩次見到她,她還是個雙鬟垂髫的小姑娘,嘴裡卻很不饒人,半分嫻靜也無;明明是尖酸刻薄的厲害,可他卻很喜歡,沒有故作端莊的矯揉造作,那麼的坦率明快。便是她插著腰,板著臉,數落人的樣子,他也覺得像只白胖瓷娃娃般幼拙可愛。

他不自覺柔和了聲音,「沈兄與鄒夫人成婚十餘年,卻還若新婚夫婦般如膠似漆,片刻不捨分離。我在沈家叨擾時曾親眼見過,沈兄一個眼色,一個神氣,鄒夫人連問都不必,就知道夫婿要什麼;鄒夫人皺個眉,轉個頭,沈兄也當即知曉妻子在想什麼。咱們一道閒話時,他們時常異口同聲,相視會心而笑,夫妻倆無話不說……那是真正的鶼鰈情深,心意相通,我…從不知道,恩愛夫妻也能如此。」

明蘭聽他聲音有異,擡頭看了他一眼,知他又想起亡父和大秦氏——他們的愛情是幾乎傷害所有人的孽緣,與之不同,沈鄒夫婦的恩愛卻是健康的,積極的,有助於所有人的良緣。

「那年,京城陡生變亂,三王爺被矯詔賜死,逆王事敗身死……」

明蘭忍不住插嘴道:「皇上的藩地遠在蜀邊,與京城相隔何止迢迢,你們得消息倒快,如此看來,當今也是早有雄心的。」

顧廷燁看了她一眼,「那消息是我送去的,水路快些。」

明蘭不料,『啊』了一聲。

「消息傳到,王府的幾位幕僚便說,六王爺被貶斥,五王爺殘暴,素來不得先帝喜愛,排序之前的皇子俱已亡故,這天子寶座怕是要輪到聖上了。可公孫先生卻說,如今局勢未明,先帝屬意尚不得知。藩王無詔不得離藩地,若有異動,叫有心人一挑撥,好事也成壞事了。我們兄弟幾個也不敢閒著,或戒備,或整軍,人人如拉滿的弓弦,只等京城消息。」

明蘭問道:「那……侯爺彼時,在做甚?」

明蘭艱難的嚥下口水,「那是……以前跟著你的?是漕幫的。」怪不得這兩年賬房裡陸續向幾戶人家支出銀錢,都是車三娘使人來取。

顧廷燁面露慘色,點點頭——那幾個都是跟了他許多年的好兄弟。

「待先帝召見入京的旨意到蜀邊時,果然不軌之徒四下蠢動,劉正傑三天便擒殺了四五撥刺客,段家兄弟護著皇后和幾位小皇子,半座王府血流成河。可彼時,皇上早在路上了。我與沈兄兵分兩路,一明一暗。他做了十幾年王府侍衛統領,知道他的不在少數,便領著兵馬侍衛走明路;而我與老耿護著皇上暗中繞開官道,另走一路。」

他緊擰著眉心,似是想起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沈兄那路,不知碰上多少次劫殺,明著是盜匪,其實就是勾結謀逆的衛所軍隊。沈兄幾乎送掉了性命,鐘兄弟沒了二弟和一個侄兒。快到直隸地界時,我們這一路也遮掩不住了,老耿拚死殿後,一條胳膊一條腿差點就殘了,還賠上耿夫人兩個兄弟的性命。我護著皇上殺出一條血路,直到看見城門,九門提督領兵出城來接,才算平安。」

明蘭聽得心驚肉跳,掌心一片冷汗。

猶記得那時整個京城都等著儲君,偏左等右等,八王爺過了好幾個月才到,當時自己還腹誹過幾句古代交通落後,沒想竟有這許多波折。 難怪皇帝這麼信重他們幾個,這種拿血肉性命換來的忠誠度,果然不是京城權貴哭一場或表白一段忠心能抵過的。

這些根深葉茂的權爵世家都水深的很,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誰知道骨子裡頭是什麼;而顧廷燁他們幾個卻是真正把身家性命都押在皇帝身上了的。什麼叫心腹?昔日楚霸王項羽橫掃天下,最信任的還是他的江東子弟。李自成幾降幾反,最核心的就是最初起事之眾,只要這幫老兄弟在,他投降幾次失敗幾次,都能東山再起(這幫人後來大多坑在一片石)。

難怪老耿再怎麼出錯,顧廷燁每天打家務官司,沈從興一天到晚犯渾,皇帝還是要用這些人。只要能辦事,能完成任務,並且絕對忠誠,其餘都是細枝末節。 「好一把九五之尊的寶座,不知染了多少人血!」明蘭輕聲道。

顧廷燁搖搖頭,也嘆了口氣,繼續道,「咱們離去的那段日子裡,皇后和幾位小皇子忽染了急症……」 明蘭懷疑:「急症?」

顧廷燁道:「也不知是真的病了,還是有人投毒。總之,那會兒王府裡人心惶惶,段劉二位兄弟,雖能抵禦強敵擒殺刺客,卻對內帷之事束手無策。於是,鄒夫人只好親自入王府照料,那會兒,她已身懷六甲。」

「後來,皇后娘娘和幾位小皇子都好了,可鄒夫人卻……?」明蘭顫著聲音。

顧廷燁面露惋惜色,「待沈兄趕回去時,只見了鄒夫人最後一面。」

「……難怪,皇后娘娘那般擡舉鄒姨娘。」

「沈兄大病一場,險些也跟著去了。」顧廷燁低聲道,「自鄒夫人故去之後,沈兄行事愈發沒有章法了。」

兩人沈默許久,明蘭忽笑了一聲,「這世上之事,就是這麼有趣。倘若當初皇后娘娘沒能好轉,那麼如今鄒家之憂,便成了沈家之憂。這位鄒夫人,倒的的確確是一心為了夫家。」

顧廷燁默了會兒,緩緩道:「公孫先生與我說,你是他生平僅見的明白女子。」——現實往往就是這麼醜陋和無奈。

明蘭苦澀道:「有些事情越是明白,心頭便越是荒涼。」

顧廷燁看了她一會兒,道:「旁人的事說完了,現下來說說我們的事罷。」

明蘭漠然道:「好。不知侯爺打算從何說起。」

「就從齊國公府那日的壽宴說起。」

明蘭按捺下心慌,只聽顧廷燁道,「那日回來後,我時常不快。你一直猜測,以為是因著齊家那兩個孩兒的名字罷?」

對上男人黝黑深沈的眸子,明蘭無可抵賴的點點頭。

「你素來聰明,遇事不亂,在這件事上為何會如此?」顧廷燁靜靜道,「心虛而已。」

明蘭辯無可辯,垂首坐著。

顧廷燁道,「你甚至沒有多問小祿子幾句,你可知後來怎樣?那日,我在門房等的不耐煩,便往裡多走了幾步,聽見了你和齊衡說的話。」

明蘭心頭一陣亂跳,張口欲辯,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細細梭巡她的神情,淡淡道:「瞧,你又心虛了。童年夥伴,就是說上兩句又如何,況且……」他笑了笑,「也不是什麼好話。」

「那你究竟在氣我什麼?」

這句話明蘭納悶了許久,既不是因為名字,也不是因為她和齊衡說話,那麼,這個男人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你從不曾用那般口氣與我說過話。」顧廷燁平靜道,「你端莊守禮,便是對著太夫人也不曾失過半分禮數。除了齊衡,你從來不曾跟任何人那種口氣說過話。」

明蘭猶記得自己罵了齊衡兩句很不好聽的,難道這個男人在嫉妒這個?她不禁錯愕道,脫口而出,「為何不能?我,我又不靠他過日子……」

「因為你需要靠我過日子,所以才對我禮敬有嘉麼?」

明蘭慌道,「不,不是……」急得漲紅了臉,「侯爺這是斷章取義!」

顧廷燁滿目深沈,倏然站起身子,高大的身軀在屋裡走了一圈,停在明蘭面前,「齊衡那小子對你的心意,我早就知道。便是他真為孩兒取了你的名字,那又如何?旁人心裡怎麼想,與我們有什麼相干?我在乎的,是你心裡怎麼想。你……是否……」

下面的話,他自己也難以啟齒。可笑他勇悍半生,竟此時怯了陣。

「沒有。我知道侯爺想問什麼,這句話我已問過自己許多遍了。」明蘭擡頭看了會兒窗外,似是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沒有,我從來未對齊衡有過男女之情。」

「這般肯定?」過了片刻,顧廷燁才道。

明蘭淡然道:「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與齊衡絕難成姻緣,既然如此,何必還囉嗦許多。我不是話本子裡的那柔情多意的小姐,我斷不會叫不該之事發生的。」

顧廷燁冷笑道:「夫人倒明智。枉費齊衡一番癡心,倘叫他聽見這番話……」

「我之前對他說過更難聽的話。」明蘭直截了當。

顧廷燁怒目過去,明蘭坦白直視,兩人對視片刻,顧廷燁挪開目光,

明蘭昂首道:「就因為有人喜歡我,我就一定要喜歡他麼?哼!天下哪有那麼簡單的事!」這番話她悶在肚裡十幾年,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索性都說了出來。

「我六歲沒了生母,家中姊妹,太太寵愛五姐姐,父親喜歡四姐姐,若非祖母垂憐,我還不知會怎樣。似我這樣的,何嘗能有半點行差踏錯!」

明蘭越說越氣,霍然站起,直立在窗前,「平寧郡主連盛家嫡出的女兒都看不上,何況我!齊衡明知如此,還想要我如何?與他花前月下互訴衷情,還是私相授受?等到他日他另娶名門淑女,而我暗自傷懷,感痛一生?!」

——別做夢了!她絕不會為了不值得的緣分和人傷心的!

顧廷燁默了半響,才道:「早先,我就聽說齊衡與郡主為婚娶之事吵過許多次了。」

「那又如何?」明蘭尖利的反問,「在登州時,老太太帶我去鄉間避暑,我見過用來沈塘的籠子,見過被族裡祠堂關起來的女子。齊衡若真有本事,就別叫我擔驚受怕,順當的把我娶過去。倘若不成,他還非把事情鬧出來,一個『私相授受』就能要了我的命!」

說到後來,她一抹面頰,竟濕了一片。

顧廷燁被她眼中深深的沈痛驚住了。

明蘭蓄著淚水,一字一句道:「顧侯爺,這世上男子與女子是不同的,不能男子付出多少情義,也叫女子回報一般。你可以荒唐十幾年,然後浪子回頭,功成名就。可是女子呢,只要一步踏錯,這輩子就算完了一半!又叫慈心撫育我的老太太如何自處人前!」

胸膛劇烈的起伏,她冷笑道:「是以,侯爺大可放心。恁怎樣的青梅竹馬,都叫那陣子的驚懼擔憂給淹過去了。我怕還來不及,哪有功夫想什麼男女之情。這種金貴玩意,我一個小小庶女,消遣不起!」

顧廷燁心中一陣酸澀苦痛,甚至不敢擡頭看她,只緩緩坐倒在躺椅邊沿。

明蘭坐回春凳上,摁住眼眶中的濕潤,強自忍著,「你適才與我說了鄒夫人的事,我知道侯爺的意思。可我並不贊成鄒夫人之舉,難道皇后不保,國舅爺就會有性命之憂麼!何況皇后吉人天相,沒準也能熬過去。真愛一個人,就該為了他好好保住自己!」

從好處想,大鄒氏豁出性命去照料皇后,是為了骨肉情深;從現實看,眼見八王爺登基在即,大鄒氏是想拚命保住沈家的榮華富貴以及沈家外甥能順利立儲。

「鄒夫人以自己一條命,換了如今沈氏榮光,我倒想問國舅爺一句,這到底值不值?!」被淚水浸透的大眼睛,仿若水中明月,冰涼涼的直刺入顧廷燁心底,「侯爺先別想知道我是否願學鄒夫人,不妨先問問自己,若你是沈國舅,會否要我用性命去換夫婿的前程!」

「我怎會如此!」顧廷燁怒吼一聲,一拳重砸在躺椅上,只聽嘩啦一聲,躺椅首部以花梨木雕繪的一簇海棠花已是碎裂了。

屋中一片沈寂,兩人都半響不說話,顧廷燁鼻翼微張,粗粗的喘著氣。

明蘭哀傷的望著他:「忽見陌上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若是我,只要夫妻倆平平淡淡的過日子,便心滿意足了。現在,沒了鄒夫人,沈國舅難道快活的很麼?」

顧廷燁怔怔的看著對面的女子:「我……不是有意怪你,只是每回提起齊衡,你總是莫名心虛……」

明蘭彷彿被觸及心底最深處的地方,心中隱匿的那一處轟然塌方,被掩藏住的醜陋無處躲藏。她一手撐著桌子,哀戚道:「……我心虛,是因為,當一個人待我真心真意時,我卻只想著自己。」

顧廷燁倏然擡頭。

明蘭泫然欲泣:「他待我很好,不計較得失臉面,沒因我是庶出就瞧不起我,只是想待我好。並真心想娶我,為此輾轉耗力。可我……我只顧著自保。只要自己能安安穩穩的,我從不曾顧惜過他半分。」

大顆的淚水滾下精緻的面龐,她泣不成聲,「你疑我的沒錯。這輩子,我從來只愛自己。」

顧廷燁看進她悲傷的大眼中,恍惚間,竟不知她說的是對齊衡的歉意,還是對自己的。

他站起身,擡手想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卻忽然踉蹌一步。

心頭一片沁涼。

明蘭擡起頭,滿面淚水,哀哀道:「我對不住你待我的好。我確是個沒有心肝之人。」

是呀,她就是這樣的人。他能有什麼辦法。

顧廷燁只恨自己天生一副追根究底的性子,倘能糊塗些該多好,好些夫妻不都是這樣白頭偕老的麼。她說的很明白了,她永遠不可能像鄒夫人那樣掏心挖肺的。那他又能怎麼辦呢?

他活了近三十載,便是少年時,也是任性桀驁,肆意妄為,從不肯獨自嚥下屈辱。到後來翻覆江湖,遊走朝堂,都不曾這般無力過。直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竟這樣軟弱。

捨不得,拋不下,卻又不甘心。她的眼淚好似利刃,看似柔弱,卻是刀刀見血,一聲聲低低的抽泣彷彿針刺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忽的起身,疾步離開屋子,回到書房;隨意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煩躁的翻了幾頁,門外顧全探頭探腦的進來,輕輕叫了一聲,「侯爺,公孫先生有事尋你。」

顧廷燁坐在昏黃燈光中,一動不動,「先生可說是什麼事了?」

顧全道:「先生沒細說。只把一份卷宗放在左邊架子上了,叫侯爺回來就看。」他瞄了主子一眼,小心翼翼道,「像是侯爺又多了份差事。」

顧廷燁側過身子,從左邊架子上拿起一份細白絹紙的文卷,匆匆看了一遍,沈默良久,才道:「你到外院去與先生說,這事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去尋他。」

顧全低頭,躬身退下,輕輕帶上門。

不知又坐了多久,直到珊瑚燈座上的半支明燭燃燼了,屋內一片黑暗,四肢都僵直了,他才緩緩起身。卻沒有往這陣子就寢的側廂房去,而是茫茫然的走回了嘉禧居。

四柱大床已放下了帳幕,層層幔幔輕紗薄綢,是明蘭喜歡的湖碧色,由深至淺,好像江南湖畔的垂柳。外頭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夜裡更添幾分涼意。

明蘭和衣蜷縮在床角,細緻柔密的長發的散了一枕頭,流瀑般垂在床邊,長長的睫毛還沾著水汽,像個委屈傷心的孩子,左手在側頰邊團成一個小小的拳頭。

他的心像被拽住般,陡然緊了一下。

當天夜裡,他叫人把書房側廂的鋪蓋收了起來,一應物事都搬回主屋。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2:17:07

第191回 世間道 之 此消彼長

那夜的爭執,兩人都很樂意忘記。某人本性如此,現實如斯,既無法改變,顧廷燁只能無可奈何的接受;此後數日,明蘭依然賢惠,顧廷燁也照舊顧家。

某日他下衙時路徑酒肆,聞到熟悉的香氣溢出來,一時意動,便買了對胖胖的水晶肘子回家。翠綠的荷葉包裹,醬紅熟透的肉香味,原本窩在乳母懷裡昏昏欲睡的小胖子,陡然清醒,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的看著那肘子。

明蘭心起惡作劇,端著一臉詭異的笑容抱他去啃,可憐胖糰子至今只冒了六七顆糯米頭,門牙全無,如何啃得下那油光溜滑的皮肉。

待顧廷燁沐浴完出來,正瞧見兒子盤著小胖腿,委屈的坐在躺椅上泫然欲泣,他那沒安好心的娘則笑嘻嘻:「…你要講道理呀,不是不叫你吃,你自己咬不下來呀…」

然後她笑的東倒西歪,拿滿臉油花的兒子取樂,一轉頭,見丈夫站在幾步處,立刻又一副怯生生的老實模樣。見此情形,顧廷燁不禁嘆了口氣,討了這麼個鼴鼠般的老婆,掘了捧土蓋在腦袋上,就自覺天下太平了——他果然不是一般的有福氣。

侯爺與夫人和好,府中幾人歡喜幾人憂。崔媽媽和翠微幾個,自是歡喜的,只小桃心裡有些納悶,那夜她守在外頭,模模糊糊的聽見兩人的爭吵聲,她原本惴惴不安,誰知侯爺半夜自己爬上夫人的床了——為何夫人前幾日做小伏低侯爺卻拿譜不肯回來;這麼吵了一大架,反倒乖乖搬回了。還是吵架管用麼,那要是把男人打上一頓,豈非更妙?

小桃小小的嘆了一口氣:夫人老實柔弱(她這麼認為),怕是不敢打侯爺的,興許將來自己可以試一試。

風聲傳開後,秋娘來請安時便有些哀怨,過了幾日,她畏畏縮縮的拿出兩件新做的月白衫子,「天熱得厲害,給夫人和侯爺各做了件夏衣。我粗手笨腳的,夫人別嫌棄。」

明蘭將衣裳拿到手上細細看了,男式那件明顯精工細做,女式那件倒也不壞,柔軟平整,但叫有經驗的翠微一看,就知是趕工出來的,針腳有些急。

看秋娘這幅死樣子,明蘭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位大姐估計是屬王寶釧的,篤信十八年苦守寒窯終有一日盼得君歸,哪怕帶位公主回來她也不介意。

雖然那日叫顧廷燁摔了湯盅,她依舊不恨不怨的做起了衣裳,可惜沒等她縫上袖子,顧廷燁就搬回嘉禧居了,於是她只好邊抹淚邊再做一件。

當晚,明蘭將秋娘的心血交給丈夫。顧廷燁拎著那件衣裳在她跟前抖呀抖,滿眼俱是『你不稀罕我有的是人稀罕』,見明蘭嘟起了嘴,還裝模作樣的問:「夫人為何不快?」

明蘭悶悶不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惦記夫人的也不少。」顧廷燁淡淡的。

明蘭啞了,暗自恨恨——這就是攤牌的結果。

直到更衣熄燈,她依舊鬱鬱的,顧廷燁將熱乎乎的胳膊枕在她脖子下,「怎麼了?」

「我在想一件卑鄙的事。」

「何事?」

「自己吃不下,也要吐口口水在碗裡,不叫別人吃。」

帳幕裡陡然靜了兩拍,顧廷燁無聲而笑,翻身壓到她身上,伸手摸索進她裡衣,啞著嗓子道:「你多吃幾口,別人就吃不著了。」

……

不過那件夏衣,顧廷燁終究一次沒穿,叫小桃收掉,之後不知去向了。

綠枝精神大振,特意去找蔻香苑的婆子閒聊,不經意間漏了嘴,秋娘得知後,抱著枕頭又哭了半天。翠微得知此事,戳著綠枝的額頭:「叫我說你什麼好?就不能穩重些麼!」

綠枝倔強道:「夫人往日待她不薄,可前陣子不過和侯爺拌了兩句嘴,她就急匆匆的貼上去,不叫她吃些苦頭,我心裡不痛快!」

入了七月,到丹橘成婚那日,明蘭特意叫小桃綠枝翠袖三個去吃酒,女孩們回來之後七嘴八舌好一番渲染,如何喜氣熱鬧,如何敲鑼打鼓放鞭炮,喜服珠釵如何紅豔鮮亮……翠微聽的兩耳都滿了,一屋子小丫鬟或羨慕,或驚嘆,嘰嘰喳喳了大半天才安靜下來。

待人散去後,碧絲才幽幽道:「丹橘姐姐可是尋了個好歸宿,也不知我們將來會如何。」

綠枝瞧了她一眼,「夫人自有主意。不過……你這麼愛替自己打算的,大約早有思量了罷!」雖是一道大的,可她始終瞧不慣碧絲好吃懶做的性子。

碧絲立刻臉紅,「你渾說什麼呢!」

未過三四日,丹橘領著新婚夫婿來侯府磕頭,明蘭見她面色紅潤,眉間化不開的嬌羞喜悅,也放下了心,「明年可得給我送喜蛋來。」屋裡屋外擠滿了昔日的姐妹,聲聲輕笑不絕於耳,丹橘幾羞得要鑽到地下去,最後幾乎是夫婿攙著才出得門去。

大約這陣子吉日較多,四房的廷熒也要出嫁了,四老太太怕夜長夢多,緊著把喜事辦在年內。明蘭在翠寶齋裡訂了一副嵌翠赤金頭面,另三百兩壓箱銀,忝作添妝,算體面了。因廷熒是嫁往京外,只好長兄廷煊親自送嫁,好在夫家路也不遠,半個月就能來回。

唯一的骨肉嫁了,四老太太這陣子就沒斷過淚,說不得明蘭只好去探望,順帶瞧見了被使喚的灰頭土面的劉姨娘,以及被『照料』極好的四老太爺——什麼都知道,就是沒法動彈。

明蘭生不出半分同情來,風流快活了大半輩子,該還了。

風水輪流轉的不止這家,還有兩個女子,一個變好了,一個變糟了,明蘭嚴重懷疑這兩人八字對沖——以前是張夫人老叫明蘭去開解張氏,現在卻是鄭大夫人常來請她去跟小沈氏說話。

張氏振作起來,如今行權管家,悉心育兒,過的有滋有味;而小沈氏卻始終未從前陣子沈家的低壓期恢復過來;肚皮越來越大,人卻越來越瘦,兼之精神萎靡,情緒低落,惶惶不可終日,直叫人看的心驚肉跳。

「她這樣子怎麼成?」等人睡下,明蘭走出門外小聲道。

鄭大夫人嘆道:「前陣子也不知哪裡歪傳,說皇帝要廢了皇后,還要革了國舅爺,把這孩子嚇的,每天都要哭上幾頓,還總說胡話……」

明蘭默然。她知道,小沈氏是擔心若沈家敗了,鄭家會不要她——就這麼點心理素質,還敢跟張氏女子別苗頭,真是不知死活。

不等明蘭嘆過幾聲,張沈風波的餘韻早就蔓及自家了。

自打沈從興禁閉思過,本屬他的差事再次落到顧廷燁頭上,順帶還要分擔一部分張老國公的事務,時不時在外頭連住幾日,短則三五日,長則七八日,有時是西郊大營,有時是兵械司,有時還得去口外的馬場校營。

「今日鐘太太來串門了,說起侯爺如今忙碌,還羨慕呢。」明蘭收拾著換洗衣裳,一件件打進包裹,「鐘將軍很空麼?」

顧廷燁坐在鏡前束髮,「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一旦用起兵來,就不得空了。」

「我倒情願侯爺平日忙些,也別上陣打仗。」

垂紫白嵌雙色金絲冠帶於肩頭,顧廷燁側頭朝她微微而笑,這句話他相信她是發自真心。臨出門前,抱起她親了又親——其實不去深究什麼,這樣過一輩子,似乎也挺好。

慢慢地,明蘭開始習慣獨自掌理侯府的日子,閒時空了,隔三差五去鄭將軍府,煊大太太處走人家,偶爾再去國舅府踩踩點,生活也蠻充實的。

這日從外頭回來,卻見翠微正擡著脖子,等在嘉禧居門口,一見了她,便急急上來道:「夫人,您總算回了,老太太來了。」

明蘭又驚又喜,快步走進屋子,只見屋裡正中坐了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婦,正逗著崔媽媽抱著的團哥兒,她拿著枚紅絲線吊著的碧玉蟾,在手上一晃一晃的,團哥兒伸出小手奮力去抓,碰到了就興奮的咯咯笑,沒碰著就氣鼓鼓的皺起小包子臉,直把老人家樂得喜笑顏開。

明蘭撲到老太太腿前,撒嬌道:「祖母今日是特意來瞧我的?多日不見,想我了罷。」

盛老太太一指頭戳在她腦門上,「想你個鬼!」然後將碧玉蟾掛到團哥兒脖子上,對崔媽媽道,「把絲線換了紅繩,栓緊了,仔細別叫哥兒吞了。」

「祖母,這麼貴重的東西……」嫁給顧廷燁這些年,她算見過不少好東西,眼力大有提高,這枚碧玉蟾溫潤翠綠,剔透無暇,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閉嘴。」盛老太太板臉道,「我做曾祖母的給哥兒東西,幹你什麼事。」又對崔媽媽和翠微道,「你們先下去,我要跟這小冤家說幾句話。」

明蘭呵呵傻笑幾聲,乖乖坐到一邊,崔媽媽忍著笑應了,然後抱著團哥兒出去。看這門被掩上,盛老太太才回頭道:「你老實與我說,你是不是跟姑爺鬧氣了?」

「……祖母這是哪兒聽來的呀。」明蘭張口結舌。

盛老太太臉黑如鍋底:「還說姑爺如今不和你一屋睡了?」

「早睡回來了呀!」明蘭急的口不擇言。

盛老太太深吸一口氣:「這麼說,是鬧過氣?姑爺也搬出去過?」

明蘭紅著臉,支支吾吾道,「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可是……」她忍不住提高音量,「大半個月前他就搬回來了呀。」哪來的消息源,這麼滯後?!

她忽心頭一動,忙問:「莫非是康姨媽跟祖母說的?」

盛老太太沒好氣:「是你那沒出息的太太!不過也少不了她姐姐。」鬆口氣後,老人家又疑道,「這事怎麼傳到外頭去的?」

明蘭一臉晦氣:「還不是太太給我的那個彩環。我把她放在莊上,本想著若無什麼事,今年就放還給她老子娘去自行婚配。誰知她買通了我府裡一個婆子,時時探著消息呢。」

「這賤婢!」盛老太太怒道,重重拍了一下扶手,「你打算怎麼處置她!」

明蘭猶豫了,「還…沒想好…」其實她不擅長下狠手處置人。

「把人交給我。」盛老太太肅色道,「我給她尋個好去處。」

明蘭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該學著如何處置下人了,她到底是太太送來的,祖母親自收拾,太太面上不好看。」

盛老太太一曬:「她面上從來沒好看過。你大嫂子回來後,我把家裡的事交到她手上,別提你太太的臉色多難看了。不是我信不過她,如今王家回來了,這姊妹倆愈發粘在一塊,我也不好說什麼……」頓了頓,她頓足道,「哼,早晚沒好事!」

明蘭無奈道:「沒有康姨媽,太太其實也還好啦。」

「誰說不是!」盛老太太怒道,「盡學些陰毒伎倆。前陣子不知又被攛掇了什麼,竟叫棟哥兒他姨娘在毒日頭底下跪了一個時辰!」

明蘭大驚:「這是為何?香姨娘素來老實本分呀。」都十幾年了,香姨娘年輕美貌時王氏沒發作,怎麼反現在鬧呢。

「還不是你四弟過了縣試。」盛老太太呷了一口茶,「我們那位好姨太太說,要趁早壓下威風,免得將來難治了!」

「這才第一場呢,太太真是。」

盛老太太憤然道:「你薦來的那叫常年的孩子,倒是聰明,考得極好。你老子正叫棟哥兒讀書奮進的當口,卻來了這麼一出。你老子也是氣的不得了!」

祖孫倆沈默半響,雙雙嘆氣。

「不理這些煩心事了。你倒是跟我說說,怎麼跟姑爺鬧氣的。」老太太神情慈愛。

明蘭垂下頭,不好意思道:「他嫌我不夠真心。」

老太太不解。

明蘭只好撿要緊的說了些事,然後忿忿道:「你說這人怪不怪,好好的日子不過,盡糾纏些枝節!難道也要我罵,尋根究底他每日做了些什麼,過去見過多少人,經過多少事?!男人不是最煩這個麼?」

盛老太太笑的前仰後附,指著她道:「你呀你呀!真真是個不懂事的。」

好容易停了笑,她撫著胸膛道,「天下事哪能盡走偏鋒,你不用追根究底,好歹也要多問幾句!你去外頭打聽打聽。那家婆娘不愛問男人,再罵兩句『死鬼』的?你倒好,凡事不問,客客氣氣,你當那是你男人呢,還是你上官呀!」

明蘭本想說,真被你猜中了,我還真當他BOSS來著。

笑話了半天,老太太也懶得糾纏這些夫妻瑣事,「也罷,如今姑爺是叫你吃住了,這是你的福氣。」又皺眉道,「就是這武官常要離家不好。」

明蘭搖搖頭,「文官也不好嫁,有厲害婆婆。」

盛老太太轉笑為嘆:「如丫頭倒是性子好了不少。」

越臨近文炎敬外放,文老太太越事多,一會兒要去鄉下避暑,一會兒要回老家看親戚,時時拖著如蘭,如蘭倒也忍住了。只王氏跑去放過一次狠話,倘不叫如蘭跟著夫婿去任上,看她不鬧得天翻地覆,攪黃女婿的差事也不在話下。

「五姐姐長大了呀。」明蘭感慨。

盛老太太擰了下她的鼻子,滿目寵愛:「你自小就懂事,小大人似的,如今反而往小了長。」忽一陣傷感,她目中露出欣慰,「女子嫁人後,能越活越小,其實是福氣。」

生活不順,才會被逼著快快長大;有人呵護疼愛,才會往天真嬌憨了發展。像余老夫人,活到這把歲數,還是昔日閨中的小姐性子。

明蘭默,她懂這個意思。

自嫁給顧廷燁,她幾乎不用討好任何人,忍讓任何事,執掌偌大侯府,銀子隨她花,人手隨她換;愛出門就出門,愛懶在床上就懶著,人人爭相巴結她,再無人對她氣指頤使,給她臉色看。關上侯府的大門,就沒她不能做的事——顧廷燁幾乎給她一切權力和信任。

當然,她自己也很努力謹慎;可跟以前那個處處小心的庶女相比,日子真是好過太多了。這種日子,雖很辛苦,但很自在。

想到這些,愈發思唸好日子的來源,也不知他現下在幹什麼。

如此鬱鬱了兩日,這夜明蘭剛哄團哥兒睡下,綠枝從外頭急急進來,後頭跟著已嫁了人的翠屏,她一見明蘭,就哭著跪下了:「姑娘,快回去看看罷。老太太不成了!」

明蘭仿若心跳都停了一拍,厲聲道:「你說什麼!」

翠屏哭道:「本來好好的,從下午開始就鬧不舒服,老太太起先還不讓叫大夫,可剛擺上飯,老太太就昏死過去了。如今…如今…」

明蘭跌坐在床上,心頭如一團亂麻,得鎮靜,鎮靜……她對綠枝猛聲道:「拿我的帖子,去請林太醫!快,快,備上馬車,叫人直接去盛府!」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2:18:47

第192回 世間道 之 鬼怪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蘆藤蔓的槅扇稍開了一半,絲絲涼風吹入屋裡,八月初的暑熱天氣,此時竟涼得叫人心悸。壽安堂的裡屋,或坐或站了好些人,盛老太太平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眼下是深深的黑暈,面色青白中泛著一絲焦黃,平日康健的雙頰也深深陷了進去,在明蘭記憶中,彷彿從未見祖母這般衰老病弱過。

房媽媽頹然立在一旁,失魂落魄的不知所措。

盛紘心頭如熱鍋上的螞蟻,直直站在床前三四步,眼眨也不不眨的盯著正在診脈的林太醫,等了好半響,終忍不住道:「林太醫,家母…這個…?」

林太醫緩緩收起右手四指,起身轉頭道:「老人家得好好休養,屋裡不宜待太多人。盛大人,借一步說話。」

盛紘連忙跟林太醫出去,明蘭遲疑了下,看了眼在床畔服侍的海氏,只見她微笑道:「妹妹也去聽聽罷,我就在這兒。」明蘭感激道:「勞煩嫂嫂了。」說完趕緊出去。

到了外頭堂上,只見長楓正扶著盛紘坐到上首,柳氏親手給林太醫奉上一碗茶,王氏連聲問道:「到底如何了?」

林太醫遲疑道:「…這個…不好說。」這時,他見明蘭出來,目光微微閃爍,支吾道,「總之,如今暫且是穩住了。」盛紘大大鬆了口氣,滿臉感激道:「多謝費心。不論需要何物,太醫只管開口,盡吾之所能。」林太醫笑笑:「大人孝心可嘉。」

明蘭緩步走過去,輕聲道:「我祖母如來身子硬朗,平素好好的,怎麼忽然說倒便倒了。林太醫,這好歹有個說法罷。」王氏皺眉道:「這麼晚找了林太醫來,已是十分叨擾。你怎可無禮追問!太醫自有計算。」

林太醫微笑,「不妨事的,醫者父母心,這是本份。」然後他微側身子,似若無意的擋住王氏等人的視線,對上明蘭的眼睛,輕緩道:「老人家年紀大了,康健自不如年輕人,身子骨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這個一時也說不清是哪裡不好,得再慢慢看了。」

明蘭凝視著林太醫,緩緩道:「太醫說的是。都說病來如山倒…」她輕輕拭著眼角,「祖母到底是年紀大了…」

王氏滿意道:「正是。老人家的身子,原本就保不齊的事。本來預備明兒一早再去報你的,誰知下人這般嘴快,連夜把你叫了過來,還顯得我們不會照顧了。」又轉頭對林太醫笑道,「連帶鬧得林太醫也不得消停,真是……」

盛紘見王氏越說越不成話,低聲喝道,「少說兩句。孩子一片孝心,你還說嘴!」

柳氏見堂內氣氛尷尬,輕聲細氣道:「如今雖還不太晚,但妹妹難得來一趟,不若就歇在家裡罷。我備了廂房,回頭就可安置了。」又轉頭對林太醫道,「還有太醫您……」

林太醫擺手笑道:「我們這行夜裡被叫去是常事。少奶奶不必費心了……」

這時明蘭忽開口道:「祖母如今雖穩住了,但還未醒過來。只盼太醫能多待一夜,也好叫我們安心。否則,倘若祖母夜裡又發作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王氏一皺眉,正要開口,盛紘搶先道:「正是。還請太醫多費心些。」起身拱手,竟是要行禮。林太醫忙起身回禮,他雖也有六品官級在身,但盛家滿門官宦,姻親又顯赫,他不敢託大:「不敢當,不敢當。」沈吟片刻,道,「這樣,我留下給老太太扎幾針瞧瞧,先叫僮兒回藥堂去取些藥來。」

明蘭輕聲,「謝太醫,我叫人護送僮兒過去。」

林太醫拱了拱手,「我去寫個方子。」柳氏早有準備,忙叫人端上筆墨。林太醫行筆如風,須臾便得,盛紘取其方子一看,大多是些溫和藥物,並無太針對之效,不由得皺眉,再看林太醫一臉四平八穩,躊躇片刻,忍下不開口。

待僮兒拿著方子出去,林太醫又轉身進裡屋去看盛老太太。

明蘭道:「今日夜深了,老爺太太還請儘早歇息罷。三哥哥也回去罷。」又過去握著柳氏的手,「三嫂嫂才出月子不久,可不能累著身子。」

盛紘道:「你也歇著罷。老太太有你大嫂照看……」

明蘭忽泣道:「我自幼蒙祖母悉心教養,恩深海重,可到底是嫁出門的,不能日夜陪護。何況大嫂嫂還要照看小侄兒,今夜便叫我陪著祖母,也算盡盡孝心罷。」

盛紘思忖片刻,「也好。今夜你就照看老太太罷。」又掃了一眼王氏,「以後由太太服侍老太太湯藥,你盡可放心。」

王氏臉色難看,咬了咬唇——婆婆有病,首當服侍的確該是兒媳,而不是孫媳。

盛紘又進了裡屋,對著昏迷的盛老太太說了好一會子話,囑咐房媽媽等好好照料,絮絮叨叨沒個完結,明蘭笑道:「老爺還不去歇息,明兒不上朝麼?」盛紘捋鬚而笑:「便是告假一日,也沒什麼不成的。」

明蘭神態柔婉,孺慕之情溢於言表:「爹爹也有年紀了,有事弟子服其勞。老太太這兒有我呢,爹爹是家中的樑柱,可別累著了。」

盛紘聽得十分悅耳,心中頗是受用,又被明蘭柔聲催了幾遍,才領了王氏等人回去。

眼看著一眾人浩浩蕩蕩離去,明蘭緩緩收起笑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沈聲道:「房媽媽,把壽安堂裡外關嚴實了。別叫人走動打聽。」

房媽媽低聲應。明蘭徑直走進裡屋,盯著林太醫,一字一句道:「林太醫是我們侯爺信重的,我也不繞彎子了。只問一句,老太太到底是怎麼病倒的?」

林太醫似也等著這句話,聞言起身站著,低聲道:「夫人明鑑。老太太……的確病得蹊蹺。自下午起肚中劇痛,嘔吐,腹瀉,身子時不時抽搐。這……」他一陣遲疑。

明蘭道,「太醫但講無妨。」

「這不似病狀,倒似…倒似是…中毒。」

明蘭心痛如絞,努力深吸一口氣,扶著椅子慢慢坐下:「先生可能確定?」

「這個……」林太醫為難道,「雖有七八分把握,可也不能保準。若能搜檢老太太今日所進的吃食,又能確認幾分。」

這時房媽媽也進了來,聽見這些話,大吃一驚。明蘭問道:「今日祖母吃了些什麼?」她在盛老太太膝下十年,熟知其習性。自打守寡,盛老太太禮佛數十年,日常作息飲食極為規律克制,從不貪食貪涼,這方面並不難查。

房媽媽恨恨道:「我也覺著這症狀來的奇怪,老太太這麼硬朗的人呢,怎麼說不成就不成了?!」壽安堂裡外就這麼幾口人,且夥食採買幾乎都是獨立,房媽媽心裡再清楚不過, 「今日老太太只吃了早飯午飯,用得不多。如今天熱,吃食容易壞,我不叫下人吃剩下的,都倒了泔水桶,現下都還在。只是…那味道…」

明蘭擡起一隻手,沈聲道:「祖母日常用飯,都是咱們自己弄的,這個先慢慢來。除了兩頓飯,今日祖母還吃了旁的麼?」小廚房的幾個媽媽都是盛老太太幾十年的老陪房,身家性命都捏在盛老太太手裡,先暫緩懷疑這幫人。

房媽媽凝神想了想,:「老太太近年愈發嗜吃甜的,聚芳齋有位經年的老師傅,做的芙蓉蓮子酥是京城一絕,老太太愛得很。偏這老師傅每月只親動手做兩次,老太太每回都叫人等著去買……」說著說著,她泛生驚懼。

明蘭急道:「快說快說。」

「是以,這回點心也是太太叫人送來的?」明蘭的聲音微微發顫。

房媽媽慌神道:「好些個月了,沒見出什麼事呀!」

明蘭呆了半響,趕緊叫丫鬟把吃剩的點心端來。

「的確是毒。」林太醫面色發白,「可非砒霜之類的一般毒藥。而是從銀杏芽裡提出的汁液,數十斤芽汁煉成濃濃少許,便可致人性命。」

銀杏可食,可生芽不可食,理論上,這屬於食物中毒,是以銀針驗不出來。林太醫指著那剩下一大半點心道,「虧得如今天熱,這點心甜膩,老太太未吃下許多。倘若再多進些,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明蘭顫聲發問:「可還有得救?」

 「先以藥物催吐,再扎幾針,隨後才能緩施以湯藥祛毒。」林太醫斟酌道,「可老太太到底年紀大了,身子不如年輕人壯實。未必能熬得過去……」

明蘭緊緊捏著拳頭,額頭止不住的冷汗沁出來,忽然躬身福禮,「一切拜望太醫了!」

儘管眼前的顧侯夫人比他女兒都小,但林太醫還是忙不叠回禮:「這是本份。」為了謹慎起見,他還主動提出去看看泔水桶裡的食物,房媽媽便叫人陪著去了。

一步步從裡屋出來,明蘭梗著脖子站在堂中,後頭跟著已是淚流滿面的房媽媽,「…這狼心狗肺的…姑娘,咱們…可…可怎麼辦呢?」

明蘭撐著發抖的身軀,對著翠屏柔聲微笑:「翠屏,你素來心細,這幾日勞煩你就近看著老太太,給林太醫做個幫手。」

「六姑娘放心。我省的。」翠屏抹抹眼淚。

這幾日如蘭又陪著文老太太去鄉下走親戚,喜鵲把大姐兒也抱了去,如蘭便放她和喜鵑幾日假,好回娘家看看。翠屏老子娘本是盛老太太的陪房,是以她必來壽安堂請安,順道見些昔日的姐妹,敘敘舊。

誰知碰上這種事,一屋子人驟然慌了手腳,還是房媽媽鎮定,說她已不是盛府中人,出去不用對牌,叫趕緊她去侯府報信。

見翠屏輕手輕腳的進了裡屋,明蘭轉身道:「房媽媽,請把壽安堂所有人都看起來,這裡頭的情形,絲毫不許透出去。」

房媽媽目露恨意,沈聲道:「哪個敢,我立刻絞了她的舌頭!」說著轉身出去。

  明蘭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牌子,在手心裡緩緩摩著,對小桃道:「這府裡有幾扇門,你都知道吧?」

小桃嚥了口口水,點點頭,「知道。總共五處,前大門,後大門,前門旁的側門,西邊走車馬的側門。哦,後頭池子邊的花園子,盡頭處還有一處小門。」她是鄉野出身,從小活潑愛動,眾人見她年紀小又憨傻,便由她滿府亂走,怕是盛府裡有幾處狗洞,她都清楚。

明蘭把牌子遞出去,小桃愣愣的接過,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去找屠家兄弟。」明蘭面沈如水,一字一句道,「領上府裡的侍衛,先叫開大門,從裡頭把盛府給我堵了!一個人都不許放出去!」

小桃素來膽大憨直,挺起胸膛道:「夫人放心。我這就去。」

待小桃出去,綠枝怔怔的流出淚來:「夫人,難道是太太……」她不敢往下說。

明蘭站在羅漢床前,雙手撐上床幾,呆呆的看著幾上陳舊的桃木念珠,旁邊放著發亮的紫檀木魚,這是老太太心愛之物,用了幾十年的。

她緩緩將之翻過來,果見木魚底部有數道淺淺白痕——那是她七歲那年寒冬,伏在這小幾上寫字,手短腳短的小人,下床時叫褥子絆了,連人帶小幾摔下來。老太太嚇的面色發白,不及去看旁的,只一把抱起她,拍著哄她莫怕。

明蘭看著小幾上的白瓷茶碗,只覺得滿心憤恨,一股鬱憤之氣直欲衝出胸腔。

意動手動,她立刻把茶碗重重摔了出去,一直撞到牆上,摔得粉粉碎,才重重吐出一口氣——「王八蛋!」

這一夜,明蘭服侍在病榻前,擦身,催吐,甚至料理穢物,俱毫不躲讓的幫手,房媽媽在一旁含淚,林太醫瞧了,也好生感動——這般品級的誥命夫人,實是難得——讓他惴惴不安的心緒,又平了幾分。

昨夜林太醫剛查完廚房,赫然發覺兩個形貌凶惡的彪形大漢站在壽安堂門口回話,只把他嚇的一顆老心撲撲亂跳。做他們這行,尤其混到太醫院份上的,總能碰上些權宦人家的陰私;是以每每拜藥師菩薩時,除了祈求醫術精進,藥到病除之外,總要自審戒多言多問,口風須緊,行事小心——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換過僮兒帶來的乾淨衣裳,房媽媽有禮的請林太醫去側廂房歇息會兒,明蘭則在老太太房裡的躺椅上和衣歇了會兒;至未時初,天色猶黑,明蘭悠悠醒來,聽得屋外一陣爭執。

「……六姑奶奶這是什麼意思?不叫進也不叫出,還敢打人…老爺要去上朝…」

明蘭微微笑了,起身讓綠枝替自己換了身新衣,再梳了個簡單的頭,方才不慌不忙的走出去。與房媽媽爭吵的正是王氏身邊的錢媽媽,她見了明蘭,立刻道,「…哎喲,六姑奶奶,夜裡來了好些嚇人的歹人…」

明蘭揮手作勢叫她輕聲,才道:「不必多說,我這就與你去見太太和老爺。」說著便大步踏出去,綠枝拿了個小包袱緊隨其後,錢媽媽呆了呆,連忙跟上。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2:29:29

第193回 世間道 之 妖魔

一路上,錢媽媽不停的聒噪:「…太太可是氣的不輕,原本親自要來質問姑奶奶,好歹叫我勸下了。老爺叫我來請您,說免得驚擾了老太太…」明蘭一聲不響,只徑直往前走,錢媽媽見她面色隱隱有冰霜之氣,訕訕的住了口。

到了王氏所住的正院,明蘭叫錢媽媽留在屋外,自己走了進去,王氏一見了她,急不可耐的罵道:「你這死丫頭!發什麼瘋,居然叫人將家裡團團圍住,不許進出!稍有不肯的,居然還打人……」

盛紘穿著官服,煩躁的在屋裡走來走去:「你究竟在想什麼?這要是傳了出去,以後我們家如何在外頭立足……」被自己女兒圍了府,真是曠古奇聞。

明蘭竟覺一絲好笑,無論什麼時候,自家老爹最擔心的總是這個,她微笑道,「爹爹放心,我叫侍衛從裡頭將門堵住的,大門緊閉,外頭人怎會知道里面怎樣了?」

盛紘急中發昏,一時被繞開了思緒。

明蘭道:「何況爹爹昨日不是說,告一日假也無妨麼?」

盛紘被自己的話堵住,竟忘了問其他,

王氏站起怒道:「老爺還要上朝呢!」

明蘭走進幾步,「爹爹不必擔憂,適才我已叫人去給爹爹告假了。說家中長輩急病,爹爹憂思如焚,在家侍候祖母。爹爹素來勤勉,從無一日告假,這若傳了出去,人家只會說爹爹侍母至孝,至純至善,於爹爹官聲大大有益。」

盛紘擦擦腦門上剛逼出來的急汗,竟覺得女兒這話頗有理,老太太生病是真,最近又無甚要事,何不妨告它一次假,實打實的做它一回孝子呢?

王氏見明蘭始終沒有搭理自己,更加大怒,「你把我們一家老小都關了起來,到底想做什麼!」盛紘緩緩摘下官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你說說看?」

「也無甚事,不過防著有人去通風報信罷了。」明蘭依舊笑的文雅。

盛紘皺眉道:「什麼通風報信?」

「下毒。」明蘭斂去笑容,目光直直的看向王氏。

王氏心頭咯噔一聲,扶著桌沿慢慢坐下。

盛紘一頭霧水,低聲喝道:「你渾說什麼!」剛說完,忽的反應過來,大是驚駭,「你是指老太太……」明蘭點點頭。盛紘心頭大震,踉蹌坐倒,定了定神,大聲道:「你莫要胡言亂語!這府裡都是自家人,怎會……」

明蘭朝上首的長桌指了指,綠枝立刻把手中一個小包袱放上去,輕輕解開,裡頭是一個青花白瓷蓮座碟,盛著數塊金黃清香的點心。

王氏一見這個,頓時臉色煞白,盛紘發顫的指著碟子到:「這是老太太的…莫非…砒霜?」這是如今市面上最流通的毒藥。

「倒不是砒霜。」明蘭道。

王氏撫著胸口,一手抹額頭上的冷汗,松下肩膀隨意出口:「我就知道,明明只是……」她肅然驚覺,連忙住口。

明蘭冷冷道:「只是什麼?太太莫非知道內情。」

盛紘也驚瞠著妻子,王氏支吾道:「明明…明明只是病了。」

明蘭冷冷一笑:「這點心裡的東西,雖不是砒霜,卻能致命。」她朝盛紘道,「爹,你可知白果生芽,即為有毒。」

盛紘點點頭:「自然。這誰人不知,只那無知孩童貪食,才易中毒。」

明蘭道:「有人將白果芽汁煉得極濃,注入這點心的餡料中。我問過房媽媽,老太太的習慣,總是先趁熱吃兩塊點心,林太醫說若真吃下兩塊,老太太如今已在閻羅殿了。天可憐見,這陣子天熱,老太太不耐甜膩,只吃了一塊,這才留下了半條命。」

盛紘冷汗沁透了背心,襟口處已是濕了。

「最有趣的是,昨日中午太太身邊的人去壽安堂討要剩下的點心,說是我那大侄女吵著想吃。虧得房媽媽見老太太吃的不多,萬一回頭又想吃,便留了些下來。不然,還真是天衣無縫。」明蘭盯著王氏,細查她神色變化,「下毒之人,實是心思慎密。」

王氏心頭髮慌,見面前兩父女都盯著自己,嚷嚷道:「你們瞧我作甚?!」

明蘭道:「這點心不是太太送去的麼?孝媳給婆母買點心,當初多少人誇過太太。」

盛紘心頭火起,也不顧女兒在面前,怒道:「快說!你到底做了什麼!」

王氏咬牙,索性光棍一條:「只憑區區幾塊點心,就想定我的罪,可沒這麼容易。焉知不是老太太身邊的奴才起了歹心,算計老太太!」

盛紘大罵:「蠢材,蠢材!壽安堂的人,跟老太太幾十年了,為何要下毒手!」

王氏昂著脖子頂嘴道:「誰知道老太太是否面甜心苦,暗地裡苛待下人呢!又或者,是那什麼林太醫胡亂診斷,自己瞧不好病,就胡亂說一氣,也未可知?!」

盛紘見她一臉胡賴,氣的說不出話來,明蘭毫不在意,微笑道:「這不妨事。可以多叫幾位太醫來瞧瞧,老太太到底是中毒,還是生病。」

「這個不成!」盛紘急道,「此乃家醜。昨夜你發問林太醫,已是太過魯莽,倘若傳出風聲去,咱家還有何臉面可言。這會兒,豈可再叫其他人知道!」

明蘭絲毫不奇怪父親的反應:「爹爹不必擔心,林太醫是我家侯爺信重之人,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人家口風緊著呢。至於請旁的太醫……這不是太太信不過林太醫嘛。」

說完還攤攤手。

盛紘氣了個仰倒,對著王氏連連跺腳:「你…你還不認錯…!」

王氏心頭邪火亂竄,胡攪蠻纏道:「老太太年紀大了,愈發貪嘴,吃了生芽的白果,身子不好,倒拿幾塊糕餅來冤枉我!我告訴你們,要我認了,除非我死!」想了想,又驕傲的補充一句,「你們當我娘家無人了不成!」

盛紘想到王家如今就在近側,頓時啞了嗓子。

明蘭以袖掩口,笑得滿眼淚水:「太太怕是不知吧。這銀杏芽汁,若只少許是無大礙的,要吃生芽的白果直至昏迷不醒,至少得吃下一兩麻袋呢!不過……」

她摁干蓄在眼眶中的淚水,「太太倒不必尋死覓活的。若太太覺著我和老爺不公,咱們不妨上公堂,請府衙大老爺審上一審,不就成了?」

此言一出,盛紘和王氏皆是大驚,王氏罵道:「你個死丫頭!你不要臉,盛家還要臉呢!」盛紘暴跳大吼:「你敢!」

明蘭站在當中,漠然道:「老爺倘若不願將事鬧大,就請好好勸說太太罷;否則,我就一紙狀書遞到有司衙門去。再不然,老爺大可叫齊府內家丁,和我那些侍衛們狠狠打上一場,把證據和老太太都藏起來,叫我告無可告。」

盛紘急得直頓足,倘若真在自己家裡打起來,叫四鄰知道,那自己是不用見人了。

「好孩子。你要為老太太出氣,我也體諒你的用心。」他只能好聲好氣的勸說,「可都是一家骨肉,何必非要把事鬧絕呢,咱們關起門來慢慢查。」

「一家骨肉?」明蘭眨眨眼,「爹爹不說,我倒忘了。這滿府裡,各個都是骨肉,是至親。」滴答一聲,一滴淚不知何時落到袖子上,「我和爹爹是父女骨肉,和兄姐是手足骨肉,太太和幾位嫂嫂生了盛家的骨肉,我們一家子都是骨肉——只除了老太太。」

不知不覺間,滾燙的淚水奔湧出眼眶,明蘭重複道:「只除了老太太。她沒有親骨肉,爹爹,大哥哥,大姐姐,還有我們幾個,她一分半點血脈都沒留下。想那下毒之人,也是料定了這點。太太有娘家人出頭,老太太早跟娘家斷了干係!是呀,如今咱家勢頭正好,何必為了這點小事,就鬧翻了天呢?!」

盛紘瞧著女兒嘴角邊明顯的譏諷之意,太陽穴猛的抽搐幾下,伸手一耳光便甩過去,明蘭生生受下這一掌,臉頰上火辣辣的一片,疼的她只抽冷氣,卻依舊不依不饒,她撫臉冷笑道:「老爺,我昨夜調派人手把府裡堵了個嚴實,你當是為何?!」

盛紘收起手掌,森然道:「你一意孤行,可要想好後果!」

「我早就想明白了。」明蘭滿腔悲憤,「按著父親素來息事寧人的性子,為了幾家人的臉面,這事必然又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旁的事,我依了老爺也未嘗不可,可此事斷斷不可!」

盛紘冷笑連連:「看不出,我倒生了個能耐的女兒,如此忤逆生父。我也沒你這個女兒!」

明蘭抑制不住眼淚往外流,「我知道。過了這回,父親興許再不願認我,大哥哥與我生了嫌隙,大姐姐再不理我,更別說大嫂嫂和五姐姐。便是侯爺,怕也會怪我不懂事。我是將所有人都得罪乾淨了。將來再無娘家可依靠,我今日說句明白話罷——」

她狠起心腸,嘶著嗓子道,「為了給祖母討回公道。我父親,兄弟,姊妹,乃至如今富貴尊榮的安逸日子,都可以不要!」

說出這句話,就什麼都豁出去了,明蘭傲然道:「此事只兩條路。要麼,太太把事情都交代了;要麼,我去順天府尹擊鼓鳴冤!老爺看著辦罷。」

盛紘氣得渾身發抖,手腳冰涼,瞪著女兒的目光憤憤不已,可事已至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轉頭去瞪王氏,「到了這個田地,我也顧不得臉面了。你若還犟嘴,我只得休書一封,大不了得罪王家,從此不再往來就是。」此事若能摀住還好,可一旦鬧將出來,立時就是大事;小則受貶,大則丟官,甚至吃上官司。

王氏也被嚇住了。

這十幾年的印象中,明蘭從來都是小聰明,小乖巧,知情識趣,懂得見好就收,從不與人為難;可今日她卻如瘋了般,咬死了不肯放手,還敢跟生父作對,說這麼狂悖的話。她抖著手指道,「你敢…竟敢忤逆尊長…」

「待這回事了了,太太儘管去告我忤逆。」明蘭淡淡道,「倘若那會兒太太還無恙的話。」

王氏噎住了,轉頭去看盛紘,目露祈求道,「老爺……」

盛紘懶得理她,指著明蘭身後的綠枝道:「去取筆墨來,我立刻就寫休書。」

王氏傻了眼,捂臉大哭:「我怎麼命這麼苦,在盛家門裡熬了這麼久……」

盛紘轉頭冷笑道:「你這蠢婦!也不看看現下情形如何。有太醫給老太太的診斷,有這下了毒的糕餅,這糕餅又是你買來的——有這三樣,這丫頭早攥住了你的性命。」

人證物證俱全,外加她們婆媳不和外人知道的也不少,恰構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若真鬧到公堂上,王氏是鐵板釘釘的死路一條,自己趕緊跟她做了切割才是正理。

他再補上一句,「你害婆母性命,說破了天,我也休得了你!」

王氏呆,暫時停住了哭,這時旁邊一聲輕叫傳來——「太太!」

眾人轉頭,只見劉昆家的掀起側屋的竹簾,低頭走進來,輕輕跪在王氏跟前,「太太,事到如今。您就別倔了,再不說實話,柏哥兒和兩個姐兒,都得叫連累了!」

她擡起頭,盯著王氏:「您若有個好歹,兩個姐兒將來如何在夫家立足,還有大少爺,如今他可仕途正好呀!」

王氏悚然打了個寒顫,倘若自己被休了,兩個女兒可怎麼做人,還有兒子……

明蘭看著劉昆家的,輕輕冷笑:「我倒忘了你劉媽媽,如此要事,怎麼少得了你。」

劉昆家的跪著轉向明蘭:「當年老太太吩咐不許康家姨太太再上門,我做奴婢的雖不敢置喙,可也覺著極對。我原是王家來的,可今日也要說一句,如今姨太太是愈來愈不成樣子了。偏我們太太耳根子軟,受不得攛掇,容易做錯事。我也時常勸說太太,別再與姨太太來往了,可太太唸著姐妹情分,總不肯聽,每每和姨太太說話,總打發我出去。」

「這麼說,劉媽媽是全不知情了?」明蘭站的腿發軟,緩緩走到椅邊坐下。

劉昆家的道:「雖不知情。可適才聽了姑奶奶的話,我也能猜個七八。」她擡頭看明蘭,「姑奶奶不也是心存疑惑,才一個勁的叫太太說實話麼?否則,憑著太醫的說法和這碟子點心,姑奶奶昨夜就該發作起來,如今已和老爺商議如何處罰太太了。」

明蘭生出幾分敬佩:「王家老夫人把你送過來,真是用心良苦。」

劉昆家的又磕了個頭,恭恭敬敬道:「適才姑奶奶說的什麼銀杏芽汁,什麼提煉濃了,我是一概不知。我自小服侍太太,太太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她雖性急了些,可卻是個老實人,哪裡想得到這種陰毒算計人的法子。」

盛紘見女兒態度緩和許多,也不急著寫休書了,氣呼呼的坐著。聞聽此言,不由得點頭,自家婆娘連字都不識,就算知道銀杏芽有毒,又怎麼知道芽汁是可以提煉成濃汁的。這得是認字會看書的人才會能想到高端技術——他心頭一動,聯繫劉昆家的話,已想到一人。

劉昆家的又轉回去,握著王氏的手,柔聲勸慰:「太太,您就說了罷。不為著旁人,也得為著幾個哥兒姐兒呀。」

王氏終忍不住,哭道:「是…是我那姐姐…她,她說,我叫老太太治得死死的,動輒斥責處罰,如今連兒媳婦也能踩到我臉上了,實是活得窩囊。偏…偏老太太身子硬朗,我不知得熬到猴年馬月,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姐妹就合夥要毒死老太太?!」盛紘也怒了。

「不是不是!」王氏連忙擺手,哭的更大聲了,「…她說,只要叫老太太身子虛弱些,三不五時的纏綿病榻,沒力氣管這管那,那家裡還不是我做主了麼…」

「糊塗糊塗!」盛紘懊惱的罵道,適才和女兒對罵,氣急攻心,也沒時間想這麼多,總以為事有旁的蹊蹺,沒想到真是王氏起了歹念。

王氏哭的愈發厲害:「姐姐說那點心沒什麼大事的。昨夜那太醫不也說老太太情形穩住了麼?我怎麼知道……」

劉昆家的道:「太太你好糊塗!你也不想想,全哥兒養在老太太處,倘若老太太一時起意,掰了一塊點心叫小孩子嘗嘗,那豈非糟糕?!」

王氏驟然醒悟,掛著滿臉涕淚:「…天哪…她怎麼敢?」

「那是太太的孫子,又不是姨太太的?她哪裡會放在心上。就算全哥兒出了事,難道太太還能去與她對質不成?只有姨太太拿捏您的份。」劉昆家的連連搖頭。

盛紘還想到更深一層——待老太太亡故後,王氏全面執掌盛府內事,而康姨媽拿捏著這把柄,時不時要挾一番,不論是人,是錢,怕王氏什麼都得答應了。

他切齒怒道:「這賤婦!我待康家不薄,她居然敢這般算計我家!」

王氏抱著劉昆家的胳膊大哭,盛紘拍腿大怒,綠枝已端來了筆墨另一壺新茶,明蘭站起身來,在屋裡緩緩踱步,思量著:康家庶女入了王府為妾,王家又回來了,正直強勢的長孫長柏還沒回來,自己又和顧廷燁吵翻了(康姨媽這麼認為)——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

白果芽汁本非砒霜類毒,銀針驗不出來。只消老太太嚥了氣,屍身僵硬,如手腳抽搐,腹瀉,嘔吐等症狀俱無從可查。到時候,她和王氏把持諸事,把剩下搜乾淨然後毀了,哪怕自己再懷疑,也是死無對證。就算出了什麼岔子,所有疑點都落在王氏頭上,康姨媽只要一口咬死,自可撇的乾淨。明蘭心頭冷笑:好歹毒涼薄的婦人!

過了片刻,外頭一陣吵擾聲傳來,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個面貌猙獰的漢子把個披頭散髮的婆子一把推了進來,自己立在門廊上,後頭跟進的是小桃,她進門就叫道:「夫人,錢媽媽適才偷偷給小廝塞錢,叫他鑽狗洞溜出去呢!」

明蘭朝那大漢微微點頭:「屠二爺,辛苦了。」

王氏一見屠虎那可怖的相貌,已是抖的厲害;盛紘還好,他知道自家那位女婿有不少江湖中人替他看家護院,這屠家兄弟便是其中兩個領頭。

他沖地上跪著的錢媽媽道:「你要出去作甚?」

錢媽媽滿臉泥痕,哭天搶地:「老爺,我冤枉呀!我家中有急事,這才叫人回去呀!」

盛紘道:「你家中何事?」

「…我那八十老娘病了…」錢媽媽嚎啕大哭。

小桃立刻指出錯誤:「你老娘不是早沒了麼!那年我還送過份子錢呢。」

「是…是我幹娘,她身子不好…」錢媽媽繼續狡辯。

綠枝連忙道:「適才我去拿筆墨,見她不住往屋裡張望偷聽呢。」事實上,王氏屋裡的媳婦婆子都有這個習慣,她本也沒在意,但別人沒要出去報信。

盛紘大怒:「你這狗奴才!還不說實話!」

錢媽媽趴在地上,只又哭又嚎的說自己冤枉。

盛紘一時也問不出來,又擔心此事外洩,不敢叫家丁來施板子。

明蘭皺眉:「我可沒這許多功夫。」她朝門外微一頷首,「有勞屠二爺了。」

屠虎豪氣的笑道:「這有何難。」

他大步邁進屋裡,從腰間扯下一塊汗巾,一捏錢媽媽的下顎,塞進她嘴裡,然後左膝頂住她的背脊,左手扣住她的肩,右手捏她一掌,不知他手上如何使力,只聽一聲沈沈的骨頭碎裂聲,錢媽媽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只是被堵住了嘴,叫不大聲。

眾人去看,只見她右手小指彎曲成奇怪的樣子,指根往後壓,幾乎貼著手背,指尖卻往外彎成九十多度。王氏死死盯著那指頭,嚇的簌簌發抖,魂不守舍如癡呆,劉昆家的也臉色不好看,盛紘沈著面龐,一語不發。

錢媽媽疼的臉色紫紅,眼白翻起,半昏厥過去,小桃趕緊把綠枝剛端來的茶倒出一碗,噗得潑在錢媽媽臉上——雖然電視裡大多用冷水或冰水潑醒犯人,但事實證明,熱茶水效果也很好。錢媽媽悠悠醒轉,眼前就是屠虎那張鬼哭狼嚎的臉。

只聽這男人陰森森道:「再有半句胡說,咱們就再來一回。反正你有十根手指。」錢媽媽嚇的幾欲死過去,連忙點頭。

屠虎鬆開手臂,抽走那塊汗巾,然後退出去,再度立到門外廊下——到底看在這是顧侯夫人娘家的份上,他沒下狠手,也沒見血,不然大約還得嚇昏幾個。

明蘭冷漠的盯著錢媽媽:「說罷。」

這回錢媽媽是竹筒倒豆子了,她捂著手指,哆哆嗦嗦全說了:「…康姨太太給了我銀子,叫我把府裡的事跟她說。昨日她又給了好些,叫我盯緊了,待老太太病倒後,但半點風吹草動,立刻去報她…」

明蘭笑了笑,轉頭道:「爹爹,現下你知道我為何要封府了罷。」

盛紘氣的不行。倘若昨夜明蘭沒有假作一番,先哄走了眾人再細細查探,而是當場發作起來,那麼自家的內賊已通了外鬼了。

明蘭叫屠虎將錢媽媽拖了下去,看著漸漸發藍發亮的天色,自言自語道,「就叫康姨媽以為家裡風平浪靜罷。」——這個時候正好。

她轉頭對劉昆家的道:「劉媽媽,快快起來,這回怕是要辛苦你了。」

劉昆家的站起身,硬著頭皮道:「請六姑奶奶吩咐。」

明蘭分外和顏悅色:「這麼多年,你時常勸著太太別犯糊塗,我就知你是個好的。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太太也叫連累的不輕,只能煩勞你去趟康家,去把姨太太請來,到時候咱們坐下來好好說道,興許事情就清楚了呢。」

劉昆家的糊塗:「去請姨太太?」這會兒六姑奶奶活剝了康姨媽的心都有,還請什麼呀。

明蘭點點頭:「你要作出神色慌張的樣子,只說老太太掙紮了一夜,如今終於不好了。太太膽子小,也害怕了一夜,這不,天一亮就來請姨太太過來。請她好歹幫親妹妹壯個膽,出個主意,幫把手什麼的。」

劉昆家的明白了,心頭髮冷道:「這…姨太太肯來麼…?」

明蘭深意的笑了笑:「她為甚不肯來?倘她問起太太是否通知了幾位姑奶奶,你就說,最先就報給她聽了。幾位姑奶奶有夫家,待天色大亮再去請。」

劉昆家的細細一咀嚼就明白了,姨媽的確會來的。

錢媽媽沒去報信,說明一切正常,自己再裝模作樣一番,康姨媽自會以為王氏見出了人命,如今怕的半死,正需要她;她也需要來探聽消息,順帶收拾掉一些證據。

劉昆家的心中暗嘆這六小姐好生厲害;只能低聲應了。

「劉媽媽,」明蘭緩緩道「你是知道我和老太太情分的。倘若這回我不能朝正主討回這個公道,那我只好找旁人撒氣洩憤了。聽說九兒如今嫁的很好,劉媽媽的幾個兒子也是大有前程。所以……」她微笑著攏了攏鬢髮,「做的像些,別露了馬腳。」

劉昆家的徹骨寒冷,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奴婢定把姨太太請了來!」

待劉昆家的也出去了,綠枝攙起嚇的半死不活的王氏回了裡屋,盛紘才皺眉道:「何必誆人?直接去與康家理論就是了。」

「倘若事情屬實,一切證據落實。康家…哦不,王家肯把康姨媽交出來,任我們發落?到時候,難道我們領著家丁打上門去,還是真的告到衙門去,求個明正典刑?」

明蘭親手倒了碗茶,奉到父親面前,「把人捏在我們手心裡,要殺要刮,還是毒酒白綾,自可我們說了算,諒王家也不敢去告。」她放低聲音,「爹爹,若是可以,我也不願毀了大哥哥的前程,毀了盛家的臉面。」

盛紘大駭:「你要康王氏的命?!」

明蘭道:「爹爹放心,我不會給爹爹惹麻煩的,我會把人提到外頭去殺。」

盛紘捧著茶碗,半天反應不過來。

十幾年來乖巧可愛的小女兒,怎麼忽然變成了個母夜叉,不但忤逆生父,威逼嫡母,用刑,誆人,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會兒還口口聲聲要殺人!

他喃喃道:「你生母早逝,墨蘭要劃破你的臉,親事一波三折,許許多多不容易,你是多麼顧全大局,從不計較什麼。為何如今……」

明蘭低低苦笑:「是呀。這是為何?」

說完這話,她就轉身出去了,「……爹爹歇息會兒罷,女兒去再去看看老太太。」

盛紘看著小女兒單薄的背影,忽然發覺,他從來沒認識過這孩子。

……

小桃扶著明蘭,鼻腔濃濃帶著哭:「夫人,我們真的能為老太太報仇麼?」

明蘭疲憊道:「你記住一句話。這世上人與人之間,往往是看誰比誰豁得出去。爹爹,太太,還有王家,康家,他們誰都不敢真豁出去,可是我敢!」

頓了頓,她輕輕道:「不為至親至愛之人報仇,有時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怕這怕那,不過是顧忌太多,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了。」

小桃擡頭道:「夫人,那你都捨下了嗎?」

明蘭神色很奇特,回了一句:「若是沒有祖母,我又有什麼可以舍的。」這個肉身原本不是她的,就不用感謝盛紘和衛姨娘的生育之恩了吧。

進到裡屋,明蘭道:「我和祖母說會子話。」

房媽媽看了看明蘭側臉上的紅腫,含淚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不過短短半日,盛老太太瘦了足足一圈,皮膚乾澀皺褶,焦黃枯瘦,依舊昏睡不醒,但已止住了嘔吐和腹瀉。明蘭坐在床邊,把頭慢慢貼到老太太胳膊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心裡默念——謝謝你。在我最徬徨無依的時候,養育我,保護我,教我長大,讓我有勇氣面對這個討厭的地方。

她一直是個很會裝。

裝作無所謂,裝作絲毫無懼,其實她心底怕的要命,這個純然陌生的世界中,倘若沒有這個老人的關懷和溫暖,那她會是什麼樣?盛老太太像一塊堅固的磐石,穩穩立在她身後,讓她依靠,無論何時何地,發生什麼事,她永遠都記得,自己回頭時,有一座安全的避風港。

「我絕不放過她們。」她輕輕道,「您不該這樣死。」老太太應該活到一百多歲,兒孫都孝敬她,愛她,然後,在睡夢中安然離世。

「您孤苦半生,沒有骨肉,沒有家,所以她們欺負你。放心,你還有我。」她忽哀哀的哭起來:「便是眾叛親離也罷,就當我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吧。」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2:33:49

第194回 世間道 之 魑魅

明蘭挨著老太太靜坐了半響,林太醫才皺著眉頭進屋來,明蘭側身拭乾眼角才轉頭道:「太醫煩勞了不若再歇息會兒。」

林太醫適才在廂房睡了個把時辰,精神振了許多,他對著明蘭拱手道:「夫人客氣了。老太太尚未醒轉,老朽也睡不踏實。」他見明蘭面上憂色甚濃勸慰道,「夫人寬些心昨夜我施針後,老太太的脈像已見平穩。」

明蘭道:「終歸早些醒來才好。」她對醫理所知不多卻也知這麼長時間昏睡十分不妥。

林太醫道:「這倒是。醒轉來,方能好好診治,吃藥敷灸也便利許多。」

兩人又說了幾句,房媽媽拖著明蘭去用早膳,懨懨的吃了半碗紫米粥,又咬了幾口清香撲鼻的火腿絲荷葉燒賣,明蘭就落了箸。此時天光已然大亮,綠枝疾步從外頭進來,面帶喜色道:「夫人,人都來了。」劉昆家的低著頭,跟在她後頭,明蘭嘉褒道:「劉媽媽辛苦了。」

劉昆家的面色有些白,眼見四下無旁人,低聲道:「康姨太太獨個兒往太太屋裡去了。她領來的人已叫扣住了,小桃姑娘正看著呢。」

明蘭道:「來的那幾個,怕都是姨媽的心腹吧。」

劉昆家的擡頭,目中一閃佩服,道:「夫人所料不錯,統共跟來了四個婆子媳婦,門房處還有六個家丁。這四個中,兩個媳婦子原是姨太太的貼身丫頭來的,兩個是她信得過的管事婆子。不過……」王家兩姐妹整日混在一道的好處,不單是康姨媽熟知盛家事務,王氏身邊的人也對康家知之甚清。

明蘭問道:「有何不妥,媽媽快請講。」

到了這般田地,倘若康姨媽不倒,將她誆來的自己也吃不著好果子,劉昆家的道:「有一位祁媽媽,她原是姨太太的乳母,王家叫陪房過去的。」

明蘭眉頭一挑:「她今日不曾來?」

劉昆家的點點頭,補充一句道:「祁媽媽年紀大了,始終是姨太太最最貼心的。」言下之意,康姨媽若要做些隱秘之事,就算旁人不知,祁媽媽定然知道,她又道,「不過,祁媽媽素來小心謹慎的很,怕不好誆騙出來。」

明蘭站起身,在屋裡踱了幾步,忽俯身到劉昆家的耳旁低語了幾句,劉昆家的心頭一驚,愕然道:「正是,兩個都是……這,夫人怎麼知道?」明蘭低頭思忖了會兒,又在劉昆家的耳邊輕聲吩咐一陣。

劉昆家的愣了下:「夫人,為何你不……」忽的住口,她本心思機靈,又辦差多年,一轉念間,立刻明白了。

明蘭微笑道:「劉媽媽是聰明人,替我辦成了這事,我定然重重有謝。」

劉昆家的額頭冒汗,一咬牙道:「我這就去。」

明蘭搖了搖手,笑道:「也不必這麼急。媽媽先去用些吃食,歇口氣,回頭我請屠大爺與你一道去,只消媽媽出個面,旁的事都不用操心。」

劉昆家的應聲下去,明蘭又叫人去請屠大。

屠龍今年四十出頭,身形矮壯,面相富態,與凶神惡煞的屠虎實天差地別,可為人卻極穩重能幹,明蘭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陣,他呵呵笑道:「夫人放心,這有什麼難的。」

明蘭嘆道:「請屠爺這般人物行此小伎,實是出於無奈。」

屠龍正色道:「夫人說的什麼話。侯爺從死人堆裡把我們兄弟扒出來,如今我們哥倆有妻兒,有家業,能過上富足安耽日子,全仰仗侯爺大恩。夫人只管安心坐著,瞧好吧。」

目送屠龍離去,明蘭放下半顆心,這才領著綠枝緩步往王氏院落走去。

往年夏日清晨的盛府總是熱鬧的,採買上的已從外頭買回新鮮的蔬果魚肉,幾處廚房上空飄著清淡裊然的炊煙,然後丫鬟們就會或提或捧大大小小的食盒籠子往各主子處送早飯。粗使婆子們已然灑掃完園子,說笑著往下人廚房裡領吃食,自己也眯著眼睛被丹橘拖下床。

可今日,一路上冷冷清清,不見半個僕婦。下人們都乖覺的很,見各處大門都叫堵住了,侯府來的護衛下手無情,老爺身邊的來福大管事又來傳話,說一概不許妄動,加上盛老太太驟病,人人心頭都各有嘀咕,只不敢出頭來探問。

剛到正院,只見幾個丫鬟縮頭縮腦的聚在門口,她們一看明蘭來了,都肅然而立,不敢說話,王氏身邊的一個大丫鬟輕聲稟道:「姑奶奶來了。適才姨太太也來了,太太叫我等出來待著,說她們有話要說。」

明蘭道:「你們是聰明的,太太叫你們等在外頭,自有用意。別學那不安分的,湊過去聽主子說話,反害了自己。」

幾個丫鬟都忙不叠的點頭,然後紛紛讓開路。她們只聽說錢媽媽叫打的半死不活,緣故就是偷聽老爺太太說話。

明蘭接著往裡走,繞過短短的一條迴廊,離正屋尚幾步之遙,就聽見屋裡傳出激烈的爭吵叫罵聲——「…你說什麼,居然是真的?!我是你親妹子呀,你這般害我…!」

明蘭微微一笑,腳下不停,徑直往裡走,在門側的站住,稍斜身子往裡看去,只見王氏氣的滿面漲紫,扯著康姨媽的領子直嚷嚷,康姨媽卻笑嘻嘻的去掰她的手,「妹妹慌什麼。姐姐這還不是為你著想嘛。那老虔婆總也不肯死,壓在妹妹頭上,妹妹何時能出頭?」

王氏額頭上青筋暴起,歇斯底里道:「姐姐的心肝可是黑的?那到底是一條人命呀!老太太千不是萬不是,怎能謀人性命?!」

康姨媽用力甩開她的手:「這會兒你倒來裝孝順了,既如此,當初你何必答應?」

「我不過想叫她病上一場!以後就好好教養全哥兒,不也能安享天倫麼!」

「下什麼藥不是害人?」康姨媽冷冷道,「你還是趕緊把事情摀住了,待那老虔婆嚥了氣,人不知鬼不覺,以後這府裡誰還敢給你臉色看?!」

王氏喘著粗氣道:「……還有我那全哥兒,你明明知道他也在老太太身邊,倘若那點心他也吃了,你想害死我孫子麼」

康姨媽道:「你不是說老太太怕全哥兒不肯吃飯,不叫他吃點心麼?」

王氏眼睛發直:「這事哪有保準的,你下了這麼厲害的東西,倘若哥兒吃了呢?」

康姨媽笑的左搖右扭,邊攙王氏邊哄道:「哎喲,就算是姐姐的不是了,沒想替孩子周到。全哥兒不是沒事嘛。由此見得,老天爺也保佑妹妹呢!」

王氏咬牙切齒:「原來你是存心的!好好好,我算是認識你了……」

康姨媽見王氏目含恨色,當下把臉色一冷,語帶威脅道:「你對婆母居心不良已久,如今就少跟我裝模作樣罷?!如今事已至此,難不成你還想把事情鬧出來?!我告訴你,別自討苦吃,我大可撇的一乾二淨,你可跑不了!」

王氏氣呼呼的瞪了她半響,頹然坐倒在椅子上:「……現下誰也跑不了了。」

康姨媽心中大奇:「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你既落到了我手裡,也別想撇乾淨了。」明蘭笑吟吟的站在門口。

一見了她,王氏猶如兔子般的跳起來,顫顫站在桌邊,不住的往門外眺望,就怕明蘭背後再跳出那個凶惡的漢子來。

康姨媽陰沈了臉:「你來做什麼?」

明蘭驚奇道:「這是我娘家,我祖母重病,我為何不能來?」

康姨媽心中暗氣,轉頭對王氏道:「也不管教管教你閨女,有這般跟長輩說話的麼?」

王氏心想,你別忙著擺譜,待會兒別脫層皮就很好了;她把頭一別,索性不說話。

康姨媽只好轉回頭,瞪著明蘭道:「我與你母親有話說,忙得很,你先出去。」

明蘭笑笑道:「我也忙得很,只跟姨媽說兩件事就成。」她把笑容一斂,「第一,姨媽果然學識淵博,博覽群書,那白果芽汁真是用的極妙。」

康姨媽臉色一變,陰□:「你說什麼,我全然不知。」

明蘭不理她,接著道:「第二,太太已把一切都說了。」

屋內氣氛冷了下來,康姨媽轉頭去看王氏,只見她懊喪著點點頭,康姨媽心中轉了無數念頭,隨即裝出笑臉道:「這孩子說的什麼,真把我鬧糊塗了。」

明蘭點點頭道:「姨媽糊塗不要緊,回頭待審問後,就什麼都清楚了。」

「審問什麼?難道你敢審我?」康姨媽傲然而笑。

王氏嗤笑,語氣頗有幾分幸災樂禍:「你以為你今日還出得了盛家的大門?」

康姨媽臉色大變,不敢置信的瞪著明蘭:「……你敢?」不會吧?

明蘭笑了笑,轉頭對外道:「人都來了麼?叫進來罷。」

等在門外的綠枝高聲應道:「是,我這就去叫。」

片刻後,只見前頭兩個婆子先踏進屋來,後頭跟著兩個侍衛打扮的人,手上拖著個半昏厥的人進來,把人重重往地上一扔,兩個侍衛恭敬的退了出去。

康姨媽心跳劇烈,凝神去看,只見那人緩緩擡起頭來,赫然便是錢媽媽。

錢媽媽揮著兩隻血肉模糊的手,哭叫道:「太太,姑奶奶,饒了我罷,我,我什麼都說了呀!」她一見康姨媽在旁,連忙指著她道:「都是姨太太,是她!她對我說,太太有眼無珠,不會用人,只信劉昆家的,叫我不得重用。她許我銀子,又許我買賣,叫我把太太身邊的事,哪怕是針頭線腦也告訴她!」

說著,她連連磕頭,滿臉不是血就是鼻涕眼淚,「太太,是我豬油糊了心,眼紅劉昆家的。您念在我這些年來的服侍,就饒我一條賤命罷!」

王氏氣的渾身發抖,指著錢媽媽道:「你這賤婢,我居然養了你這麼條白眼狼!」

明蘭揮揮手,叫侍衛將錢媽媽拖走,才轉回頭來,輕輕道:「姨母說我敢不敢呢?」

看著地上殘留的血跡,康姨媽的身子也開始輕顫了。

「這是我姨媽,兩位嬤嬤收下輕著些喲。」明蘭吩咐。

那兩個婆子齊聲應了,兩人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挾住了康姨媽,動作十分嫻熟,康姨媽立刻動彈不得。

她們原是先帝四王府的罪奴,平日裡替王府裡的掌刑嬤嬤做做幫手,後來逆王謀反,事發後自盡,全府獲罪,她們這些小魚小蝦也沒逃了。

她們這種人,無兒無女,又沒什麼品級,被押了一年多,又病又弱,誰知一道聖旨賜給了新貴大將。因為她們來歷敏感,平常也沒什麼人理睬,虧得新夫人厚道,給她們請大夫瞧病,好吃好喝養好了,又給撥了些差事,叫□新進府的小子丫頭們規矩。她們還順道認了幾個乾兒子乾女兒,想著能如此到老,也是福氣。

此回夫人領著她們來盛府,這等內宅陰私,她們在王府見多了的,當下就抱定了不問,不說,不聽,好好辦差,不但報了顧侯夫人一番恩情,以後日子能更好過些。

康姨媽兩邊挾住,也不知那兩個婆子如何拿捏,只覺雙臂痠軟,掙扎也使不出勁來,只能奮力的左右扭動身子,兩個婆子反向把她胳膊一拗,肘部頓時傳來鑽心劇痛。康姨媽哎喲痛呼出聲,疼的幾乎淌淚。擡頭正見明蘭嘴角一絲冷笑,她憤而朝王氏大叫:「妹子,好歹我是你親姐姐,你就由得這死丫頭這麼折磨欺侮我?」

王氏站在椅子旁,木木的:「大哥別說二哥,姐姐也別說妹妹了。」剛才還想著抵賴到底,讓自己背黑鍋呢,這會兒她倒想起姊妹之情了。

明蘭忍不住想笑,很少聽王氏說出這麼押韻又含意豐富的話。

康姨媽還待大叫,一個婆子迅速伸手在她下顎捏了下,康姨媽悶悶呼痛一聲,下巴立刻脫了臼,她半張著嘴,嘶啞著叫不出來。

目送兩個婆子將康姨媽押走,明蘭轉頭道:「爹爹哪兒去了?」

王氏扶著椅子緩緩坐下:「老爺氣的很,回書房去了。」事實上,盛紘狠狠訓斥了她一頓,直言此事若不能善了,他必定休妻。

「再過會兒,我就叫堵著大門的侍衛撤了。」明蘭道。

王氏驚道:「為什麼要撤了?」

「該買菜做飯了呀。」

王氏被堵得腸子都麻了:「不,不是說,怕人走漏了風聲麼?」

明蘭笑道:「該拿的人我已拿到了。還有幾個應也差不多了。家裡老關著門,無人進出,與往常情形迥異,四鄰瞧了豈不生疑?」

王氏想想也是,不由得默然。

明蘭走近她幾步,緩聲道:「太太,這門禁一開,老太太病了的消息,還有康姨媽在我們府上的消息,總是要流出去的。」

王氏愣愣的,不甚明白。

明蘭放低聲音:「王家老夫人若早知道了,那會兒康姨媽還沒被審出來,那這檔子事只能落在太太一人身上了。若晚些知道,我已查了個一清二楚,太太就能脫去一半乾系。」

王氏心頭一陣害怕,她知道明蘭的意思了:「我……我過幾日再告訴王家罷。」

明蘭笑了:「康家主母一夜不歸,總會叫人知道的。太太只瞞住這一日就成了,再說……」她笑了笑,「也用不著這麼久。」

後半句話裡的意思,再想想適才遍體鱗傷的錢媽媽,叫王氏心頭打了個寒顫。

明蘭又道:「既如此,怎樣約束下人簡省口舌,就要看太太的本事了。」

從她派侍衛封門到現在,不過半夜加一個清晨,府中下人們猶自不知何事發生。從長遠來看,一旦傳出流言流語,頭一個倒黴的定是王氏,第二個就是盛紘,接著才是正在官場的長柏,和幾個出嫁的女兒,哦,即將踏入官場的長楓怕也少不了。

王氏也想到了這點,思量了片刻,有氣無力道:「就說家裡遭了賊,是裡外勾結,不但失了貴重物件,還驚病了老太太,這才請姑奶奶幫著查找失物呢。」

明蘭表示滿意:「這樣說很好。」家裡出了內賊,的確不是光彩事,如此要求下人集體封口,不許議論,也不算十分突兀。

「那……內賊是誰呢?如今人都撤了,總得有個說法呀。」王氏如學生見了師長般,詢問的十分客氣——她如今怕明蘭的很。

「當然是錢媽媽。」明蘭不假思索,「不但竊取財物,還偷聽主子說話。正好一併發落了。」

說起錢媽媽,王氏疑了下,小心的看著明蘭:「這老貨的確該殺,可…到底在府裡幾十年了,不如…饒她一條性命?罰她苦役罷。」總歸朝夕相伴了幾十年,她見錢媽媽和劉昆家的兩個,比見兒女和丈夫的時間都多,真要人死,她又心軟。

明蘭正要走出去,聞言就停步在門口,轉頭來看王氏,臉上露出很怪異的神情。

王氏被她看的渾身發毛,訕訕道:「若你覺著不妥,就當我沒說。」

明蘭靜靜盯著她,緩緩道:「小時候我曾問老太太,太太心胸狹窄,又自私糊塗,您當初幹嘛挑她做兒媳?老太太說,太太縱有千般不是,卻有一個好處。她是個心軟的,沒那歹毒陰狠的肚腸,縱是給她把刀子,她也想不到取人性命上去。」

後面半句還有,當年的事,王氏想反正衛姨娘結實好生養,就讓林姨娘興風作浪,衛姨娘吃了苦頭,或沒保住孩子,將來兩人必然斗成死敵,她好從中取利。

待衛姨娘真死了,王氏也稍稍內疚了一陣(她認為自己責任極小),每回盛府去廟裡捐長明燈,她總也老實的給衛姨娘多出一筆銀子。

「老太太還說,只可惜太太性子輕信,容易叫人攛掇。有康姨媽這種心地邪惡之人在旁,她總也不放心。將來太太明白了,不和康姨媽來往了,她就放手都交給你,也叫太太擺擺做婆婆的款兒,一家人舒舒坦坦過日子。」

說完這話,明蘭心頭一陣酸澀,眼眶發熱,難過的搖搖頭,走了出去。

王氏怔怔的坐在那裡,心亂如麻。她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小時候住在小鎮上,雖非大富大貴,但叔叔嬸嬸待自己如珠似寶,便要天上的星星,叔叔也裝模作樣的去搬梯子,逗的自己哈哈大笑。冬天夜裡她怕寒,嬸嬸怕湯婆子燙著她,每夜把她的小手小腳捂在自己胸腹上睡。

直到十歲出頭,父母才接了自己回家。家裡那麼氣派,來往的客人非富則貴,還有個幾乎不認識的姐姐,那麼美麗,氣質那麼高貴,學識又淵博,她不禁自慚形穢。

其實她一直很想念那個山清水秀的小鎮,還有疼愛自己的叔叔嬸嬸,爹娘也很疼自己,但總是很忙。身邊的媽媽對她說:「你叔嬸只是買賣人,你爹是皇上器重的大臣,你娘是是能進出皇宮的誥命夫人。你是要回下九流做商戶人家的姐兒呢,還是做官宦高門的千金?」

從那時起,她努力端起架子,學著姐姐的樣子,決心做個讓人人高看的大家閨秀。

這兩年也不知怎麼了。劉昆家的勸,華蘭勸,兒子兒媳勸,那些好好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入耳,反倒是康姨媽說些不三不四酸不溜秋的,自己卻愛聽的很。

漸漸的,她滿肚子都是怨氣,越來越覺得全天人都對不住自己,時時想著要找人出氣,就跟入了魔似的。

想起和善慈愛的叔叔嬸嬸,那麼好的人,若叫他們知道自己現在變成這樣,該有多麼傷心呀;她還可以去找女兒傾訴求助,可若叫她知道母親做出這種事,華蘭會用什麼眼光來看自己?還有長柏……她有什麼臉去見兒子呀。

怎麼就落到這個田地呢?王氏悲從中來,伏在桌上放聲痛哭。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2:35:31

第195回 世間道 之 魍魎

盛府佔地雖不足百畝,然人口更少,自三個女兒出嫁,長子外放,統共盛紘夫婦和數個姨娘所居的正院,長楓夫婦所居院落,及壽安堂一處,三個嬰孩均附居親長。

便是因長棟年齒漸長,盛紘將墨蘭原先所居小院撥給了他(要動如蘭和明蘭的院子,得看老太太和王氏臉色),空落房屋依舊許多。是以明蘭欲尋個人跡少至的僻靜地方做審問之用,倒是不難。

康姨媽被兩個婆子叉著拖行了好一段路,頭昏眼花間到了一處排屋,依稀記得這兒原是堆放雜物的。兩個婆子提著她轉了幾個彎,然後縮在屋裡一處小槅間。康王氏直恨不得破口大罵,痛打這兩個婆子一頓,可下顎脫臼半身痠軟,既喊不出也掙脫不出。正滿心怨毒之際,只聽一陣響動,她擡頭一看,只見她的死對頭步履悠然的進了屋來。

小桃端了把杌子放在空地上,明蘭緩緩坐下,幾個彪形大漢拖著四個僕婦從外頭進來,並押著她們並排跪在明蘭跟前。這些僕婦衣衫淩亂,手上臉上頗有幾處傷痕,顯是之前掙扎過,當前一個口氣潑辣的婆子被制住了手腳,憤憤嚷道:「我們是康家的人,姑奶奶不知什麼意思,便是我家太太不和,也沒的道理拿我們出氣……」

屠虎啪的一記耳光扇過去,吼道:「叫你說話才許開口!」

那婆子面孔立刻腫起半邊高,嘴裡咯了一聲,吐出半口血,其中還雜了幾枚牙齒,她眼淚都出來了,旁邊三個僕婦噤若寒蟬,縮著不敢掙扎。

明蘭擡頭道:「有勞屠二爺了。」這個下馬威甚好,他果懂審問訣竅。

屠虎沈色一抱拳。

明蘭轉回頭,直截了當道:「我家老太太病了,是你們太太下的毒。今日請幾位來,便是說說這事。」

這四人一齊面色大變,兩個驚的真些,兩個驚的假些,眼珠轉了幾圈,在裡頭小隔間的康姨媽也是面色大變,這四個僕婦俱是她的心腹,其中兩個的確知道下毒之事,另外兩個想來也影影綽綽能摸到些梗概。

四人面面相覷了半響,一個面目和善的婆子受到同伴的眼色鼓勵,便強笑著:「我的佛祖,親家姑奶奶別是弄錯了罷。這麼天大的事,我們太太怎麼會……」

屠虎又是一個重重的耳光下去,那婆子立時滿口是血,捂著臉嗚嗚低泣。屋裡門窗都關的嚴實,只透了幾束光線進來,幽暗中,映的屠虎一張臉猶若鬼怪般可怖,只聽他冷冷道:「聽不懂麼?叫你說話,才許開口。」

四個婦人嚇白了臉,身子抖如篩糠,再無人敢隨意開口。

明蘭心如鐵石,半點不為所動:「盛家將要與你們太太對質,是以麻煩眾位了。但凡與此事有關的,一針一線也好,都請說出來。回頭我重重有賞。」

四人一片安靜,過了半響,一個年輕媳婦子慢慢挺起腰桿——至今為止四人中最鎮定的,她傲然道:「太太待我們恩重如山粉身難報!你要我們貪圖銀子誣陷太太,卻是萬萬不能!」

明蘭輕輕鼓掌,笑道:「好好,好一個忠僕!」然後提高聲音,「來人,帶上來。」

兩個侍衛提著半死不活的錢媽媽進了來,隨手摔在地上,四個僕婦一齊去看,只見錢媽媽兩手各有幾個指頭血肉模糊,頓時心頭撲撲亂跳。

屠虎指著錢媽媽道:「拔了四片指甲,什麼都說了。」

明蘭冷聲道:「盛家叫人欺負到頭上來了,我老實說一句,你們太太是別想再回去了……」聽到這句話,裡面的康姨媽重重一驚。

「你們倘若肯好好說了,我叫你們全須全尾的回去,另有銀子贈賞,也算壓驚。倘若不然……」明蘭語調一變,轉頭道,「屠二爺,別弄太粗手,拎出去不好看。」

屠虎咧嘴大笑:「夫人放心,不傷皮肉,俺也有的是法子叫她們死不成活不了。」

四個僕婦怕的癱軟。

——這時,外頭忽傳來個低低的男聲:「夫人,我等回來了。」

明蘭認出是屠龍的聲音,趕緊讓人開門,只見屠龍另幾個侍衛扛著三個不住扭動的麻袋進來。他們將麻袋往地上重重一摜,然後彎腰去解捆在袋口的繩索,慢慢露出麻袋裡面的人,屋裡眾人去看,只見這三個人俱被捆的結實,嘴裡塞了布頭。

那年輕媳婦子驚呼:「祁管事!祁二管事…宋管事…」

明蘭笑道:「屠爺好身手,這麼快就回來了。」

屠龍指著那個宋管事道:「我打聽了兩句,這廝在康家太太跟前,也是數一數二的紅人,索性一道捉了回來。」

按著明蘭的吩咐,劉昆家的前去行詐,直接去門房尋祁媽媽的兩個兒子,只說王氏已昏死過去,盛家如今亂作一團,康姨媽可信的人手不夠使喚,特叫她來叫祁家兄弟去幫忙。

盛家豐厚殷實,混亂之際,隨意揩一把油也是美差,眾人俱是心動,劉昆家的卻道康姨媽只要最信得過的,加上屠龍幾個假扮盛家家丁做戲扮假,便哄了他們相信。

祁家兄弟並這個宋管事剛出了門口,就叫一口麻袋當頭罩下,然後運上馬車。

明蘭指著這三個人,對她們四個道:「你們不說,他們也定然會說。」當下便有兩個婆子相互看了眼,面色轉閃不定。

「成了,你們去忙罷。」明蘭神色淡淡的,又轉頭對屠龍道,「一日可夠了?」

屠龍瞥了眼縮在地上的幾個人,笑道:「三兩個時辰就得了,管保他們什麼都吐出來!」

明蘭指著適才那傲氣的年輕媳婦子,對屠虎道:「這個忠馬車。

明蘭指著這三個人,對她們四個道:「你們不說,他們也定然會說。」當下便有兩個婆子相互看了眼,面色轉閃不定。

「成了,你們去忙罷。」明蘭神色淡淡的,又轉頭對屠龍道,「一日可夠了?」

屠龍瞥了眼縮在地上的幾個人,笑道:「三兩個時辰就得了,管保他們什麼都吐出來!」

明蘭指著適才那傲氣的年輕媳婦子,對屠虎道:「這個忠心的,就請二爺親自動手罷。」越是忠心,大約知道的越多。

屠虎哈哈一笑,一把提起那媳婦子:「為著自己個兒的黑心肝,毒害良善老人,我呸,貪官汙吏的狗腿子還忠心呢!成!我倒要瞧瞧,是我老屠的手段硬,還是她的骨頭硬!」

那媳婦子面如死灰,滿面痛楚,死死的咬著嘴唇。地上幾人都是驚懼交加,有個媳婦已是兩眼一翻,嚇暈過去,然後侍衛們陸陸續續將人拖出門去。

待人走乾淨,康姨媽才被那兩個婆子從小隔間里拉出來。一個婆子伸手將康姨媽的下顎托上去,另一個幫著活血鬆動幾下,明蘭起身笑吟吟的看著。

康姨媽倚著椅子,半張臉都疼麻了,半響才嘶啞道:「好,我算是小瞧你了!沒想到盛家門裡還有你這麼號人物?這回算我栽了!」她做夢也想不到,明明是上門來驗收勝利果實的,卻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明蘭恨她入骨,掌心裡摳著指甲:「早在姨媽送表妹來侯府那會子,就該想到了。」

康王氏氣的渾身發抖,心中又恨又悔,恨的是此人如此難纏,悔的是自己為何不多小心些。其實她也不是沒料過若叫人察覺後會如何,不過她算著時間,應先是王氏受疑,再是牽連到自己,接著一通質問扯皮……怎麼也該至少一兩日才發作起來。

不曾想方短短一夜,這死丫頭下手如此之快,佈置如此周全,迅雷不及掩耳,處處搶先,綁票誆騙,無所不為——實在膽大包天之極,打她個措手不及。

這哪是閨閣深門的大家小姐,分明是辦案老辣的陳吏!哪個會想到?!

「你別以為拿了幾個奴才,就了不得了!」她恨恨道,「屈打成招,沒什麼人會信!想要我招認,做夢!有本事,就對我用刑罷!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對王家康家交代!」

明蘭輕輕笑了起來:「誰說我要你招認?你招不招,有什麼要緊的。」

康姨媽怔了下,「不要我招認?那你想怎麼處置我。」

「是不是你做的,你我都清楚。」明蘭面上陰戾,緩緩道,「我只恨自己顧忌太多,唸著兄姐的情分,唸著盛家養育之恩。若真能豁出去,直截將你三刀六個洞,倒吊在樑下慢慢放幹了血,叫你吃盡痛苦而死,然後套條麻袋丟了亂葬崗喂狗了事!」

康姨媽聽的心頭髮涼,一陣害怕,旋而冷笑道:「好,把我除了,再餘下的人滅了口,我妹子就摘乾淨了,你對嫡母倒孝順!」

明蘭挑眉道:「誰說我要放過她了?」至於康姨媽手下那幾個知情的,用不著她動手,估計有個人會更急著封口。

康姨媽一愣,然後瘋癲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傻妹子呀傻妹子,你以為把姐姐供了出來,你就無事了!你不知你養了頭狼崽子呀……!」

明蘭不欲再聽她的瘋話,只淡淡的吩咐:「兩位嬤嬤,動手罷。」

兩個婆子得令,立刻從地上一個大包袱中取出一團布料,輕輕一抖,卻是半尺寬十幾丈長的灰黑粗布,康姨媽看的發慌,忙爬起來要跑,被一個婆子一把拿住壓在椅子上。

然後兩人手上不停,左左右右的纏繞起來,寬闊的布條先平平綁住她的手腳身軀,然後繼續不停的纏繞,連人帶椅子纏起來,最後纏在柱子上,足足繞了幾十層。

康姨媽被牢牢縛在椅子上,背貼著柱子,周身便如一隻蠶蛹,這粗布十分結實,她連根手指也動彈不得,不由得驚叫道:「你想做什麼?你你,莫非想對我用刑?!」嗓子喊的高,心下已是怯了。

明蘭滿意的左看右看:「恰恰相反,是怕姨媽想不開,自己傷了自己。」若這死女人豁了出去,來個撞頭或是自殘,下面的戲就不好演了。

她轉頭微笑道:「辛苦兩位嬤嬤了。王府的手段果然了得。」

一個婆子道:「這原是宮裡傳出來的把戲,專伺候那些不懂事的貴人,防她們自戕自傷。」

康姨媽氣急敗壞,張嘴又要大叫,她身邊的婆子迅速塞了團破布在她嘴裡,便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明蘭點點頭,吩咐道:「每一兩個時辰給她灌些湯水,吃食就不用了,拉撒由她在身上罷。」只要不脫水,餓一天也不算什麼。

兩個婆子應了聲,然後送明蘭離去,門口留了兩個侍衛看著,她們就能輪換歇息了。

此時已近中午,各處廚房雜役均動作起來,經王氏嚴厲約束,沒一個人敢多說半句,也無人敢接近後府的排屋。王氏又驚又怕,哼哼唧唧躺回屋去,只海氏忙碌個不停,既要張羅府內諸事,又要給侯府來的人準備歇腳處和飯食。

她生性謹慎,對面昨夜開始的種種異常竟一句疑問都沒有,對著憑空而來的許多侍衛,仿若自家小姑子帶來串門子的家丁,一派和藹可親,溫煦斯文。

忙了好半天,直到日頭偏西,她才回自己屋裡,預備用些吃食,早等在裡頭的一個媳婦子趕緊走出來,湊到海氏耳邊,低聲道:「人已送出去了。」

海氏鬆口氣,又不放心多問一句:「可是我娘家帶來的那幾匹黃風駒?」

那媳婦子道:「大奶奶放心,一人兩匹輪換著騎,這些路程,大半日可到。」

海氏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老天保佑,家裡橫遭變故,只盼大爺快些趕到!」

……

這一日的盛府分外安靜,府後僻靜的一處排屋,隱隱傳來些慘叫哀告聲,順著風向,若有若無的傳了些到府西側的院落。

長楓擡著脖子往窗外眺望,喃喃道:「怎麼半天沒聲響了?」

柳氏坐在床上,輕聲逗弄著孩兒,聞言擡頭道:「相公真真有趣,有聲響時坐臥不安,沒聲響了也惦記著。」

長楓苦笑一聲,走到床邊坐下,「我這心頭貓撓似的。」

「怕是已審出來了。」柳氏掖了掖襁褓,將女兒抱起來哄著,低聲道,「相公別多想了,這事咱們知道的越少越好。到現在爹爹都沒有半句話給相公,想來也是這個意思。」

小嬰兒發出咿呀的聲音,粉紅的小手肉團團的搖動,大大的眼睛直直看著父親,長楓滿心喜歡憐愛,伸手抱了過來,輕輕道:「娘子說的是。」

……

日落月升,一夜過去,天方微微亮,一個婆子急急忙忙跑到壽安堂,跟房媽媽低聲說了兩句,隨後房媽媽走到裡屋門口,「姑娘,王家來人了。」

明蘭從躺椅上起來,伸了伸懶腰:「康家沒來人麼?」更加妙了。

房媽媽低聲道:「康家只來一個晉少爺,王家卻是來了不少。」

明蘭走到老太太床前,見她面色漸漸褪了灰敗,似有幾分血色,心中寬了些。她心裡高興,覺著渾身都有力氣,提高聲音道:「給我更衣。」

想起昨夜小桃來報的話,聲音中帶著笑意,「給我那好姨媽也更衣。」

叫她滿身屎溺的過了一夜,先出口惡氣,今日就了結了她。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2:41:24

第196回 世間道 之 向左走,向右走

穿戴收拾好,明蘭沒有直接去見王家人,而是略拐了個彎,在通往書房的小徑上兜住了昨夜獨睡的盛紘,對老爹黑如鍋底的臉色視若不見,笑吟吟的邊走邊說。

「 爹爹,你說奇不奇?康姨媽一夜未歸,康家不急,王家倒急了?」

盛紘低頭走路,不肯搭理她。自那日爭執後,他的嘴角和眼角始終處於下垂三十度狀態。

「 照我看來,這是老太太中毒的緣故。」 明蘭也不等父親答話。「不過爹爹管事明了,不消我說,定也明白此中因由的。 」

盛紘哼了一聲。小女兒笑容可掬,他不好當中斥罵,心中悶得很,暗想那日你獲知老太太中毒,幾欲當場吃了王氏,今日卻沒事人般--如此翻臉如翻書,倒是混官場的好料子。

明蘭悠悠道:「依女兒愚見,此回康姨夫不曾來,不過兩個緣由。」

盛紘強力忍住詢問,只言不發。

「要是康姨夫知道了這事,但漠不關心,不願替姨母出頭;要麼是姨夫根本不知道,王家不欲姨夫知道。」夫妻感情已經那麼差了,還是別給康家更多厭惡康王氏的理由比較好。

「待見了王家,爹爹可問一句姨夫為何不來?不過嘛,我估計晉表兄只會說兩種緣由。。。。」明蘭狡黠微笑,「姨夫身子不適,無法前來;或者,康家有事,姨夫抽不開身。」

盛紘欲笑,連忙扯直嘴角,板住面孔--賦閒多年的連襟有什麼可忙的,除非又多納了兩個美婢累壞了身子倒有可能。

明蘭也笑了笑:「倒是今天王家來人,想來不過三種情況。。。。。」盛紘不自覺的慢了腳步。

「第一種,王家不知康姨媽惡性,此次上門只是關懷老太太病況;第二種,王家知道內情,今日是來與父親求情商量,如何放姨媽一馬。。。。。」

盛紘撚著短鬚,心中暗暗點頭,心想小女兒見事倒明白。

「第三嘛,有人存心不良,想將此事一概推到太太頭上,推在盛家門裡。」

盛紘突然停住腳步,直直看著女兒,面色冷肅。

明蘭輕道:「此時如何,片刻父親即可分明。」

父女不再耽擱,疾步往正園走去,甫踏進廳堂,只見王氏正伏在王老夫人膝頭痛哭,王舅父和王舅母在旁邊勸邊嘆氣,康晉愁眉苦臉的立在王老婦人身後,他側邊站著一個僕婦打扮的老婦,形容頗是精明幹練。除此之外,只劉昆家的侍立在屋角,旁的丫頭婆子俱被打發出去,廳堂門窗五米開外不許有人窺探,院門口著人把守。

王老婦人一見盛紘來了,欣慰而笑:「賢婿,你總算來了。」

父女倆一前一後,拜倒向長輩行禮方才起身。盛紘看到康晉,忍不住問:「你父親呢?」

康晉臉色一僵,支吾道:「我爹。。他。。。他近日身子不適。」

盛紘忍不住不去看小女兒的臉色,又對王老夫人問安道:「岳母這般大年紀,還累的您奔波勞累,是晚輩的不是了。」

王老夫人悲嘆:「王家出此不孝女,我哪裡有臉來見你!」說完還狠狠瞪了王氏一眼,王氏當即跪倒哭道:「娘,女兒知錯了!」

王老夫人指著女兒罵道:「出嫁前我是如何教你的,孝乃天地立身之本,為人子媳的,持家理事或相夫教子,在這個孝字前都得退一射之地。你倒好,行此禽獸不如之事,我們王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

王氏大哭道:「娘,女兒的確是錯得厲害!給爹娘兄嫂丟人了,娘,您要打要罵都成,只求能寬宥了我!」

王老夫人心酸的厲害,抱著女兒哭道:「我的兒,你怎麼這麼糊塗!我寬宥你容易,可姑爺家怎麼說得過去?!」她又擡頭對盛紘道:「好姑爺,她害了親家老太太,實是罪過大了,你預備如何處置此事?」

因小女兒的提醒,盛紘多留了個心眼,此時越聽越疑惑:「岳母。。言下之意,全是柏哥兒娘。。。。」他躊躇不前,轉頭去看明蘭。

明蘭肚裡大罵這個便宜爹拈輕怕重,索性直言道:「老夫人明鑑,前日我家老太太好端端的,突然病倒不醒,我等原以為只是天熱驟病,誰知經太醫細細診斷,竟是中毒。」

她與王家本來進水不犯河水,可進門至今,王老夫人只一個勁兒的說自己女兒如何如何,沒半句問道祖母安慰,可見此行目的,索性直接了當說出來好了。

王老夫人面帶慚色:「我已知曉了,王家真是萬萬無臉見親家。」說著,又重重打了王氏背上幾下,罵道:「都是你這糊塗的,怎麼這般不知事!」

這次連王氏也聽出不對勁了,掛著淚水詫異道:「娘。。。你。。。?」她們母女從一見面就激動萬分,一個說一個罵,然後抱頭痛哭,也沒把事情說清楚。

明蘭嘴角噙笑:「看來老夫人認為,我祖母之事全是太太所為了?」

王老太太。。。。。,再看女兒女婿神情或驚或怒,心中疑惑,便轉頭去看康晉身邊的那個老婦--不是說,王氏對婆母心生怨憤,所以下了些致病之物麼。

見此情形,盛紘和明蘭已確定一半,父女迅速對視一眼。

那老婦絲毫不慌,輕輕推了康晉一下,呆呆靜立的康晉恍若驟醒,連忙朝盛紘拱手道:「姨夫容稟,我娘已一日一夜未歸,家中心急如焚,可否先請我娘出來一見?」

盛紘 心中惱怒,沈聲道:「明蘭,先將人帶出來!」

明蘭走到門邊,遙見綠枝已等在院門口,遠遠的揮了揮手,然後自回到屋裡。

綠枝後頭跟著兩個婆子,中間夾著扛姨媽迅速走來,進到屋裡,眾人之間康姨媽一身薑黃薄綢夏衣,身上頭上倒無不妥,只腮幫子發紅,明蘭知道這是剛扯去塞嘴的巾子所致。

王氏看著姐姐身上自己的衣裳,悶聲不響;她想起劉昆家的來回報康姨媽被綁坐了一日一夜,身上屎尿便溺,臭不可聞,著實狠狠吃了番羞辱痛苦,心中對明蘭更畏懼幾分。

康姨媽受了一番罪,百年來精神萎靡,一見母親兄長和兒子,頓時精神一振,用力掙開兩個婆子,跌跌闖闖的撲到王老太太腿前,嚎啕大哭:「娘呀,你總算來了!女兒可被折磨的狠了,盛家。。。嗚嗚。。。。他們欺人太甚,女兒真恨不得死了的好!」

康晉也跪倒母親身邊,母子倆一頓痛哭;明蘭扯扯嘴角,揮手叫那兩個婆子先下去。

盛紘看見她就有氣,原本自家好好的,父子兒女共同奔在繁榮盛家的道路上,今日會鬧到這般不可開交,全是這個毒婦的緣故,如今還有臉和母親兒子哭。當下冷笑道:「我母親尚在掙扎病榻,大姨姐可千萬活好了!」

王老夫人緩緩拭淚,這個小女婿素來謙和孝順,今日口氣這般,恐怕內中另有隱情,正猶豫間,康晉身旁的老婦哀哀哭道:「我可憐的姑娘,自小到大何曾這般委屈過!」

受了這個提醒,王老夫人沈下臉孔:「不知我這女兒有什麼不妥的,做大姨子的,莫名叫扣在妹子夫家,這事著實曠古未聞!」

盛紘當頭罵了一通,正欲辯駁,明蘭搶先一步,看看那老婦,微笑道:「這就是祁媽媽吧。果是姨媽身邊第一得力之人。不單媽媽能幹,媽媽的兩個兒子也極得姨媽重用。

王老夫人臉色不悅,康姨媽滿心仇恨,趕緊大罵道:「長輩說話,有你什麼事?!隨意插嘴,小婦養的,,果然沒有規矩!」

盛紘一聽「小婦養的」四字,心頭怒火萬丈,冷冷道:「連個外家奴才都能插嘴,我女兒在自己家倒不能說話了?也不知這是哪裡來的規矩?!」

王老太太被不輕不重的連帶了一下,強子忍住,同時攔著大女兒不讓再說。

祁媽媽心中大震,心道兒子果然被盛家捉去,這下麻煩大了。

她擡頭看著明蘭:「看來老婆子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在親家姑奶奶手裡了。真不曉得,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姑奶奶非要行那下作手段,當場掠人,禁錮親姨母,說出去,真不敢叫人相信這是書香門第的盛家作為。」

好厲害的口齒,三下五去二就把重點引向手段問題,繞過了事髮根源。

明蘭毫不以為仵,微笑道:「這點子手段與那下毒之人相比,還是大巫見小巫了。況且,用些非常手段,也是為了及家人的臉面,真像祁媽媽所言,都攤開來好好說,恐怕王康盛三家,以後都別出去見人了。。。。王家尤甚。」

王舅父始終皺著眉頭,聞言問道:「此話怎講?」

明蘭冷笑兩聲,從袖中取出厚厚一疊紙,先取頭兩張叫劉昆家的交給王老夫人,同時娓娓道:「大約兩個多月前,康府的祁二管事經掮客尤大引路,識得了城西一個偏僻道觀裡的老道。這名老道最擅長的便是煉製各種下作的丸藥湯劑,平素專給那窯子青樓供貨。」

從chunyao,mihuanyao,biyunyao,duotaiyao,甚至偽。作。。處。。子的凝。紅。丸,貨品齊全,種類繁多,更兼服務周到,質量上乘,生意甚是紅火。

明蘭指著王老太太手中的紙道:「這是那掮客尤大和祁二管事的供詞畫押。」

王老夫人年紀雖大,但眼睛耳朵都還很靈光,供詞上寫的十分清楚,王舅父夫婦也湊過去看了,王舅母側臉看了祁媽媽一眼,不掩鄙夷之色。

祁媽媽臉色難看之至,強嘴道:「這不爭氣的東西。。。。」

王氏大喝一聲,罵道:「你給我閉嘴,怎麼做奴才的!讓主子把話說完!」她再糊塗,這會兒也明白過來了,只希望明蘭加把勁,把康姨媽的罪釘死了,否則自己便得當替罪羊!

她邊罵邊瞪著自己姐姐,康姨媽別過臉去不看她。

明蘭接著道:「此後大半個月,祁二管事常與那老道吃酒套交情,中有一日祁大管事親自出馬,叫那老道制一種毒藥,既不能叫銀針試出來,又是快。那老道一開始不肯,被勸說些日子後終於答應,獻個土方子,以上百斤出芽銀杏煉出級濃的芽汁。只消吃下少許,片刻即可致命。」

她又將手中紙張拿嘴上頭兩三張,讓劉坤家的遞過去,「這是那老道的供詞畫押。」

王老夫人看著供詞,手指開始微微發抖,王舅父方看了幾眼,就心有不忍的連連搖頭,康晉凝視母親不敢置信。

「祈大管事付過兩百兩定金,那老道就立刻動手。因要購入大批生芽銀杏,零散農戶不能供足,老道就尋了四家偏遠的小生藥鋪子,將其陳年廢置的存貨一購而空。」

明蘭再那過去幾張花花綠綠的紙「這是從那私家鋪子出貨單上抄來的,還有當時經手掌櫃的證言。短短七八日,那老道共買了一百十二斤生芽銀杏。」

「老道日夜趕工,終練得三瓶毒藥,祁大管事再付八百兩銀子,那老道交付兩瓶,自己偷留了一瓶。」明蘭朝綠枝做了個手勢,綠枝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個小小的白瓷瓶,這次確實交給盛洪,「我已請太醫看過了,這瓶中的毒藥與老太太點心中的毒是一樣的。」

盛紘看著這小瓶子,臉色鐵青。

「康姨媽得了這兩瓶毒藥,又過了好些日子,到了前日清早,我家太太未如往常那般使人去買老太太愛吃的點心,反而康府一個叫金六的小廝去聚芳齋買了第一爐出來的芙蓉蓮子酥。約一個多時辰後,祁大管事親自護送善全家的將點心送來盛府,交在太太手上。」

明蘭把手上最後幾張紙遞了過去,「這是祁大管事和那媳婦子的供詞畫押。」看著王老夫人等人讀那供詞時,她還補了一句,「那善全假的,原是姨媽的貼身大丫鬟。」

話說到這裡,已十分清楚明白了。

康姨媽臉色慘白髮青,綠枝連忙走出門去,不過片刻,兩個侍衛押著個遍體鱗傷的人進來,康姨媽一看,幾欲昏厥過去。

那人跪在地上,哭叫的震天價響,沖祁媽媽道:「娘,娘,快救救我吧!咱們熬不過去了,大哥不知還活沒活著,快救我一條命吧!」

祁媽媽看著嘴破齒落的小兒子,半邊衣裳染血,心痛如絞,卻咬著牙別過臉去。

那兩個侍衛拖著祁二管事出去,明蘭對祁媽媽笑了笑,「媽媽放心,祁大管事好好的,都是皮肉傷,歇上半個月就好了。」其實屠虎表示,他還沒有來得及展示實力,所有人就都招了,主要祁大性子屬於悶聲討饒型,慘叫效果不如祁二好。

她又對王老夫人道:「若您還有疑慮,可親自問這些人,那老道也被扣住 了。」

那名愛好製藥工作的出家人原本正在道觀裡勤奮雙修,誰知半夜天降一群蒙面人,把他當頭罩如一隻麻袋,他嚇得死來活去,不等拳腳上身,就十分配合的都說了,還主動提供目擊自己跟祁大祁二吃酒作樂的證人,以及數張銀票。

屋裡再度恢復安靜,王家眾人面面向虧,不知如何是好,康姨媽慌了手腳,祈求的一會兒看看母親,一會兒看看兄長。

盛紘漸漸上了氣,冷聲道:「敢問岳母和大哥,此事該如何了斷?」

對著自己兒女,他先想如何把事摀住了;可事情一旦擴散到姻親家,他就非做出一個氣憤孝子的模樣不可;倘若是對著外人,他還得更激憤悲痛,捶胸嚎啕才好。

王舅媽忽開口,和和氣氣的微笑道:「這事的正主本事康家和盛家,我婆母年事已高,如何經得住?妹夫可別衝著我們來呀。」

盛紘想起多年來王老夫人和大舅子的種種扶助,心頭一軟。

明蘭聽著,輕笑一聲:「舅母說的是,可惜。。。這事從一開始,康姨媽就打定主意要拉王家進來了。」

王舅母皺眉道:「外甥女這話怎麼講?」

明蘭看了縮在角落裝死的康姨媽:「祁二管事四處交結會製毒的人,恰是王家傳信說要舉家遷回京城之時;祁大管事下定金給那老道時,正式老夫人和舅母回京之時;康姨媽議決下毒之日,正式舅父回京後聚芳齋那老師傅第一回親手開爐。」

至於康姨媽最早起這個念頭,大約是康家庶女成了老王爺愛妾之時吧。

王老夫人撫著胸口,灰心的看著長女,滿是痛心。

「好好!」盛紘微一思付,立刻明白康姨媽選擇行兇日期的含義,一掌重重拍在桌上,聲聲冷笑,「王家是高門望族,我們盛家是無名寒門,便是我母親受了暗算,我還得忌著王家,不敢生長追究了?!」

王舅父忙道:「妹夫千萬別這麼說,咱們是一家人,彼此顧著臉面,怕傷了和氣,哪有什麼忌憚不忌憚的!這。。。。」他連連擺手,「親家老太太如今重病在床,我也十分掛心,今日我娘特意帶了之上百年的老參來,只望老太太能轉危為安,康復身子。如果不然,王家。。。」他竟帶了泣聲,「罪過實在大了!」說到後面,他滿面愧色,語氣誠懇,本句沒有替妹妹求情,明蘭暗道這個還算有些良心。

眼看情勢不對,祁媽媽趕緊上前扶起康姨媽,辯駁道:「這些供詞也未必可信,重刑之下,屈打成招,也是有的。」

康姨媽受了提醒,精神一震,站起身來大聲道:「沒錯,哥哥,盛家想把妹妹摘乾淨了,變一經汙衊與我!捉了我左右的人,重刑拷打,這樣的供詞如何可信?」她轉身,再次撲在母親腿上,哀哀懇求,「娘,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王氏一下跳起來,氣急攻心的去推搡姐姐,「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把我摘乾淨?難不成你想全栽在我身上?!」

王老夫人面露為難。

明蘭等的就是這一刻。拍手微笑:「我知道姨媽會這麼說。不過嘛,說的也是,誰知這些子小人會否為了逃脫罪責而汙衊姨媽呢?|」

她這話一說,滿屋皆驚詫,今日從頭至尾,明蘭都對康王氏步步緊逼,一磚一釘敲死了他的罪名,這會兒卻轉了口風。

「可是。。。」明蘭臉色一轉,肅穆道,「我祖母中毒是真,點心有毒是真,點心是太太給祖母吃的也是真,那老道練得也是同一種毒。落到末了,不過在於,到底是太太害了祖母,還是姨媽害了祖母。」她說一句,王家眾人和康家母子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都是王家的骨肉,知女莫若母,供詞在這桌上放著,一干犯事人在後院押著。」明蘭從這幫人臉上緩緩掠過,淡淡的拋出一句,「我祖母至今生死為名,總得有個說法。請老夫人那個主意吧。爹,你說呢?」

盛紘沈聲說:「謀害親長,天理不容!在我盛家門裡,敢對我母親下毒手,欺人太甚!怎麼也得說個清楚!」趕緊快些瞭解此事,將家醜唔在盛王兩家內,還不算糟糕,順帶還可推卸責任。他朝王老夫人一拱手,:就請岳母定奪了!

王老夫人突然成了關鍵,康姨媽和王氏雙雙去扯母親的胳膊--

「娘!你得救救我!這些年來我受了多少罪,您最曉得,我心裡的苦,哪個能體諒!您一定得救救我!」

「是姐姐說那只是叫人生病的藥,我哪會想到是毒藥。。。。娘啊,我哪有這個膽子,也想不到這種害人法子啊!」

王老夫人難以抉擇,左右牽掛,哀求的去看盛紘,盛紘別過臉去,她想這等殺母大罪,女婿如何肯罷休,忍不住老淚縱橫,搖頭痛苦起來。

王舅父也難過之極,卻又無力消解,只能跪在母親腳下垂淚。

王舅母緩緩後退幾步,不動聲色的看了明蘭一眼,心道\這小丫頭好厲害的心計。

她明明恨透了康王氏,也恨級盛王氏,連帶也怨上了王家,可偏偏不疾不徐的慢刀子殺人。最後無論誰抵了罪責,做出選擇的王老夫人都會心碎痛苦一生,兄長也會傷透心。至於那兩姐妹,抵罪的固然會深深怨恨娘家,而脫罪的,至此以後,也很難如前般母女相親。

一石三鳥,她不止要懲罰那作惡的,還要折磨縱容她的娘家。

康姨媽臉色潮紅異常,忽一把扭住王老夫人,眼神發直,喘著粗氣道:「娘!盛家不會為難妹妹的,妹妹兒子了得,女兒也嫁了高門,她頂多吃些苦頭,不會有大事的!可我不成,那個沒良心的早厭棄了我,滿屋的狐狸精都恨不得我死!我若被休了,我的孩兒們可怎辦呀?這是爹給我訂的親事,娘,您不能撇下我不管!布恩那個叫我隨人家處置啊!」

康晉撲在母親裙邊,痛哭起來。

王氏怒極,雙目泛紅,指著他:「你!」

眼看自己的骨肉反目,王老夫人心如刀絞,眼前一片模糊,肺中如火燒般疼痛,大女兒還不住的搖晃自己,一遍遍哀嚎祈求「救我」。

她漸漸聚焦了視線,眼前出現長女酷似自己的面孔,再看看又急又怒的小女兒,然後下定決心,擡起胳膊用盡力氣一巴掌打下去。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7 02:52:13

第197回

康姨媽被一下打的偏過臉去,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皺褶的眼皮翻得像隔夜的千層餅,她捂著臉頰,「…娘,你…」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王老夫人含淚道:「你自小隨我們在任上,被捧著誇大的,便瞧不起這個,看不上那個,你哥哥嫂嫂,你妹子妹夫,還有旁的親戚……你覺著人人都該順著你,依著你。但凡有一丁半點不順心,就生出怨憤,總唸著要討回口氣,事事睚眥必報。仗著我和你爹的寵愛,膽大包天,一步步走錯,到如今,竟做出這等天理不容的qing獸之事!將骨肉至親一股腦兒累進去了,我…我護不了你了…」老人泣不成聲,蒼老的面容滿是痛苦。

王氏大大的鬆了一口氣,萬分感激的看著母親。王舅父心有不忍,似想說些什麼,被王舅母扯了下袖子,又閉上了嘴。

盛紘心中放下一塊重石,處置姨姐總比處置自己老婆好,他轉頭看明蘭,卻見小女兒站著一動不動,靜靜望著王老夫人,面上現出很奇特的神氣,好似有些失望,又似隱隱敬佩。

「娘!」康姨媽終於回過神來,淒厲的尖叫一聲,「您要捨棄女兒麼?!」她心中驚懼之極,語音調子都顫了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這麼多年來,母親說歸說,罵歸罵,最後總是肯幫自己的。那年丈夫最寵愛的小妖精和她肚裡的孽種一齊見了閻王,丈夫幾乎要請族長寫休書了,母親還不是護著自己順當過關了麼?這麼多年大風大浪都經過了,眼前這關也必然能過去的!

她伏在母親腿上哭道:「我的婚事是父親定的,這幾十年來女兒過的生不如死。如今母親卻想撒手不理,天下哪有這麼狠心的父母呀?!若是爹爹在世……」

「休得辱沒你父親一世清名!」王老夫人勃然大怒,「三個兒女中,你爹最對得住的就是你!在西北任上許多年,你大哥寄住成大學士門下讀書,你妹子託付給他叔父,只有你,始終養在我們身邊!可這些年,你一樁樁一件件,對得起你爹在天之靈麼?!……這回,我再不能替你遮掩了,不然怎麼對得住親家的情分!」

想起長女自小言語伶俐,在父母跟前賣乖撒嬌,比老實木訥的兒子聰明,比直來直去的次女機靈,老夫婦不免多疼了些。沒想嬌寵成患,釀出今日大禍。她不禁又流下淚來。

盛紘心下感動,忍不住道:「小婿謝岳母主持正義。」又朝王舅父拱了拱手。

明蘭心中翻了個白眼。

康姨媽面色慘白,眼中升起異樣的光,一日一夜的捆綁和羞辱,惡臭和飢餓,她早是頭重腳輕,此時再一受激,腦子不甚清楚,混亂中只知母親這回不肯再幫自己,腦中迴響著『親家如何』的話。

她豁的一下站起來,朝母親兄嫂冷笑:「好,好!我不如妹子嫁的好,女婿兒子各個都出息,夫婿也風光,在娘心中自然不同。我如今落魄了,夫家又沒本事,怨不得娘家瞧不起。如今連骨肉至親也來踩我一腳…我,我還不如死了好…」說著,就往牆邊衝過去。

此時屋內並無許多婆子丫鬟伺候,眼看康姨媽便要撞上牆,只見劉昆家的斜裡刺出,堪堪堵住康姨媽,雙臂死抱住不放。她自小在王家內宅服侍,對這位大小姐的習性十分瞭解。王氏出嫁時她並未立刻陪去,是以親眼目睹了康姨媽婚後回娘家哭訴的幾場好戲,無非一哭二鬧三上吊。從王老夫人說出那番話後,她就暗暗注意著康姨媽一舉一動。

劉昆家的被撞的胸腹生疼,艱難的吐出一口氣:「姨太太怕是累了。」

王舅媽上前幾步,一把拽住康姨媽的另一條胳膊,急聲道:「說的是,大妹妹糊塗了,先下去歇歇罷。」連那種話都說出來了,只差沒指著娘家罵嫌貧愛富,攀附討好有權勢的小女婿家,再說下去也不會有甚好話,還是趕緊拉下去的好。

康姨媽被挾得動彈不得,只能嘴裡斷續嚎著『我要死,讓我死』之類。

祁媽媽腦子甚是靈光,趕緊道:「舅太太說的是,我家太太又驚又疲,說了衝撞的言語,萬請莫要見怪。不如叫我先伺候太太回去歇息罷。」先逃出去再說。

王老夫人心中一動,正要點頭,明蘭笑呵呵道:「盛家雖不如康府根深葉茂,可供姨母歇息的屋子卻是不少的,祁媽媽可以陪姨母到廂房歇歇。」

祁媽媽攙著康姨媽的胳膊,笑道:「叨擾了這許久,哪好意思再麻煩呢?再說了,到底是自己家裡歇的舒服。老夫人,您說呢?」

王老夫人也希望大事化小,總得先把這火藥桶悶住了才好,便對盛紘道:「好女婿,你大姨姐如今是糊塗了,不若叫她先回去?旁的事,咱們來說。」

盛紘正要點頭,已聽見明蘭搶話道:「這斷斷不成!」

王老夫人被明蘭三番兩次搶白,言語逼迫,早是心頭不快,盛紘見岳母神情不好,忙喝道:「休得無禮!」

明蘭笑道:「爹,非我無禮。醜話總要說在前頭——」她轉身朝王老夫人,「叫康姨媽回家,倘若她跑了,怎麼辦?」

王舅母差點笑出來,連忙忍住。王老夫人十分不悅,沈聲道:「我念你年紀小,又為祖母重病而急昏了頭,這才胡言亂語。什麼叫『跑了怎麼辦』,你當我王家是市井小賊麼?都是高門大戶的,什麼不能好言好語的說!」

明蘭語帶譏諷:「這可難說的很。下毒都做的出來,還有什麼不能的。倘若姨媽真跑了,難不成還叫我爹擊鼓報官,滿天下張榜通緝去?」

王老夫人面上一陣黑氣,轉頭對盛紘道:「姑爺,你這閨女倒是有規矩的很呀!對長輩咄咄逼人,我這把年紀了,她一句都不肯讓!」

盛紘卻並未立刻答話,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女兒一眼。

適才明蘭的話與其說是給王家人聽的,不如說是給自己聽的。如今女兒一心為老太太討公道,倘若不能叫康王氏受懲,她必不肯罷休。這死丫頭親爹都敢頂,娘家都敢封,真叫康王氏跑了,沒準她立刻就『擊鼓報官滿天下張榜通緝』去,到時才是丟臉丟大發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避過岳母的目光,淡淡道:「大姨姐還是在府裡歇會兒罷。」想了想,再補上幾句場面話,「我母親如今還昏迷不醒,就這麼叫禍首輕巧離去,我也妄為人子了。」

要說官場上混的,話就是說的漂亮,明蘭都想給老爹鼓掌了;王老夫人卻是滿臉失望,原盼著小女婿看自己面上能網開一面,看來也不成了。

她只好對著長女板臉道:「你先下去罷。旁的事,我來說!」

這時綠枝已把兩個掌刑嬤嬤叫了進來,她們倆一邊一個捉住康姨媽往外走去,康姨媽掙扎不脫,想起明蘭種種狠戾手段,只能尖叫著:「娘,你要看著我死麼!盛家要我給他家老太太抵命呀!……好狠心的娘,一味踩著自己親骨肉去賣好,蹬高枝……」

求到後來就成咒罵了,惡毒言語不堪入耳,王老夫人見女兒半瘋癲狀,拭著淚道:「你先下去好好思過,我…總會向你妹夫求情的…」

可惜做女兒的聽不出母親言下之意,一徑咒罵道:「這父女倆一個唱白臉,一個□臉,他們是決計不肯放過我的!娘,你都不肯憐惜女兒了麼……」

盛紘暗自苦笑,這回真是冤枉他了,他實是誠心唱白臉的,可惜情勢所迫,這種情形下如何仔細分說。康王氏不知禁錮她並非盛紘主意,只當這父女倆同聲同氣。

咒罵哀求聲逐漸遠去,之後戛然而止,想是兩個嬤嬤再度施展手段叫康王氏『閉嘴』了;祁媽媽不放心,想了想就跟著一道出去了。

王老夫人望著門口遠去的身影,心疼難忍,強定了定神,站起走到盛紘身邊,然後雙膝一軟就要下跪,把盛紘嚇的不輕,他連忙起身去扶:「岳母快快起來,小婿如何敢當?」

王舅父和王舅母趕緊過去攙扶,王氏也噗通跪在母親身旁的地上不住哭泣。

王老夫人拉著盛紘的手,哀哀道:「我的兩個閨女不成器,我有何臉面見你,見親家!你我雖是岳婿,但情分可比母子,那年你來我家,我一見就萬分喜歡。好些人勸我說你家世單薄,可我卻覺得這後生人品貴重,幹練有為,比我自己的兒子都還強上好些。後來你開口提親,我說不出的高興,人都說我閨女是低就了,可我卻覺著,依女婿你的才具人品,才是低就了我那糊塗丫頭……」

其實當初王盛聯姻,絕對是盛紘高攀了,王老太爺十分猶豫,可王老夫人卻喜歡盛紘,排除眾議,最終將女兒嫁了給他。為此,盛紘多少年來都是感激的。

王老夫人絮絮叨叨講下去,從婚禮講到婚後,從家裡講到官場,都是她如何欣賞愛護盛紘,如何處處幫扶,一番款款慈愛情義,直說得盛紘愈發傷感,淚水滾滾,岳婿倆泣不成聲。

明蘭冷眼看著,一句嘴也不插,只聽王老夫人繼續鴻篇巨製的感人肺腑,漸漸進入主題——「……我與你母親雖一起時日不多,可她的品格我是再敬佩不過了,一聽得她受了大罪過,我只恨不得能以身相替。你母親是多麼慈善的人,想來也不願為著此事,叫咱們三家從此反目,親戚也不成親戚,骨肉也成了仇人……」

盛紘邊拭淚邊感動,差點就要點頭說『是呀是呀』,忽聞側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冷笑,只見明蘭緩緩走到康晉身邊,微笑道:「康家表兄好。」

康晉生性老實,還帶著幾分懦弱,自母親被拖出去後,他始終縮著站在角落暗自催淚,聞言不由得一怔:「盛……表妹也好。」

「我年紀小,不知往事。」明蘭幽幽道,聲量卻清脆高亮,「今日聽老夫人說的這些,好生感動……」她忽譏嘲一笑,「差點以為將我爹爹撫養長大,延請名師指點,教以科舉中榜,聘妻生子的,不是我祖母,而是你外祖母了呢?」

盛紘臉上一紅,若說岳母待他慈厚,那嫡母對他更是恩深如海,自己不為受害的嫡母討回說法,卻因著岳母的情分而放過害嫡母的凶手,到哪裡也說不過去。

他一張臉皮早在官場上練透了,情感轉換十分流暢,立刻收斂起感動,長嘆一聲:「岳母待我好,我如何不知。可人倫綱常,萬萬沒有放過害母之人的道理。只盼岳母見諒。」

王老夫人冷不丁被狠狠譏諷,還一言正中關鍵,眼見盛紘剛有些動搖,卻功虧一簣。

她咬了咬牙,繼續投入感情:「好女婿呀,那兩個糊塗的實是犯了滔天大錯,可她們到底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千不看萬不看,看在我的老臉上,你好歹寬宥一二。往後的日子,她們吃素齋戒,青燈禮佛,替你母親誦經祈福。你說如何?」

盛紘遲疑:「這個…怕不妥罷…」這個提議他們父女早就討論過了,被明蘭一口否決。

明蘭心中鄙夷,鏗聲道:「倘若祖母能恢復往昔康健,我也願意至此之後吃齋誦經。我盛氏滿府子孫受祖母深恩厚德,只消祖母能好,我爹,我兄長,我姐姐和嫂嫂們,哪個不願吃齋唸佛?就不勞煩姨母了!」

盛紘連忙挺起肩膀:「沒錯。孝乃立家根本,盛家子弟各個心中牢記,茹素誦經替母親祈福,這是本份。」

明蘭添上一把柴:「更何況,適才姨母離去之前,滿嘴懷恨之言,天曉得在菩薩面前她會求些甚麼!別咒我盛家滿門不得好死就好了!」

盛紘也道:「尚未贖罪之人,有何顏面侍奉佛祖,也不怕汙了佛門清靜之地!」姿態一定要高,他可是做了幾十年孝子的。

聽父女倆你一言我一語,王老夫人怒氣暗生,「那你們說,到底該如何處置?!」

盛紘捋鬚不語,一臉沈痛的側過臉去,明蘭當仁不讓,「我家太太不知其中隱情,還可另論,可姨母找人製毒,誆人下毒,端是要人性命的狠毒之舉。人證物證俱全,再無推脫抵賴之理。處置簡單的很,三尺白綾,或是一杯鴆酒,拿命抵了就是。」

王氏縮在劉昆家的後面,小小的鬆了口氣。王老夫人卻嚇了一大跳:「你要取她性命?」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明蘭斷然道。

王老夫人兩眼一翻,身子一軟,立時半暈過去,王舅母趕緊去掐人中,王舅父怒道:「你這孩子怎麼如此厲害!開口閉口要人性命!便是你姨母死了,你家老太太也不見得能痊癒!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姨母已認了錯,何不網開一面?」

明蘭不肯放過躲死的老爹,用力拽盛紘的袖子,大聲道:「爹,你倒是說話呀!」

盛紘只得板起臉:「舅兄此言差矣,你妹子的命是命,難道我母親的命就不是命。照舅兄的說法,只消認錯即可,那菜市口何必殺那麼多人犯的頭?!」他實不願和岳母作對,便道,「岳母身子不適,此事就由舅兄做主罷。我母親總不能白叫人害了!」

王舅父口才不如妹夫,兩句話就叫問住了,王舅母幫丈夫出言,溫和道:「何必這般劍拔弩張,到底親家老太太還沒不測不是?」

明蘭點點頭:「我們盛家亦非蠻狠無理的。倘繳天之幸,老太太活了下來,我爹也不會要姨母抵命。不過太醫說了,那白果芽汁很是厲害,就算救回一條命,也難保手腳不癱麻。若真如此……」她冷笑一聲,「就請姨母拿手腳來抵!」

王舅母倒吸一口氣,沒想到這小姑娘這麼心狠,加上她本來就不誠心替大姑子說情,當下便沒了言語。見兒子兒媳都沒用,王老夫人只能『悠悠醒轉』。

既是求情無用,她便沈下臉來:「姑爺如今出息了,家業愈發興旺,不把老婆子放在眼裡了!好,你是個孝子,非要拿我們王家成全你的好名聲,我卻不能不顧骨肉之情。我今日問一句,倘若我不依呢?」

盛紘深深看了王家眾人一眼:「既不能私了,那就公了罷。」

這些時日,終叫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實盛老太太中毒之事,一旦傳了開來,於盛康王哪家都是醜聞,不過影響卻有大小之分。

明蘭是出嫁女,受影響最小;盛家是受害者,受影響次之,但因王氏的緣故,自己免不了一個『糊塗失察』的罪名,要受人指摘嘲笑;康家大些,但難保康連襟不會斷尾求生,一紙休書解決了康王氏。

「我家世代清白,如何能容此等毒婦,我早想休了,瞧在岳家面上才容忍至今」——連台詞盛紘都替那位連襟想好了。

而這其中影響最大的,其實是王家。

謀害親長,是何等重罪,王家兩個女兒都牽涉其中,一個是糊塗執行,另一個更是主謀策劃,居心惡毒,從此以後王家父子的官聲會怎樣?說不得,連王老太爺供奉在奉賢殿名臣祠裡的牌位都會被撤下。李閣老不就是因兒孫不肖,過世二十年後被撤了牌位麼。

王氏夫婦還有兩個大女兒,均出嫁名門為婦,一旦此事傳開,她們倆在夫家的日子還能好過的了?何況還有眾多王氏族人。

盛紘又看了王舅父夫妻一眼,暗道,到時就算岳母肯豁出去保大女兒,旁人也未必肯。

其實他也想為老太太討回公道,要是成本能小一些就好了。

事到如今,既不能把事情抹平了,就定要鼓足底氣,不能叫人反咬一口,看出他原本心思,說他『不念嫡母恩德不思圖報』,他要報恩,還得大報。

何況,說到底,錯的是王家女又非盛家人,要出血也該王家出血,憑什麼叫盛家打落牙齒和血吞!?最好快點處置了康王氏,明蘭出了氣,王家也默許了,接著三家一齊把事情捂下,之後,天下太平!阿彌陀佛!

明白個中道理,盛紘立時滿臉痛苦,帶著隱隱憤怒,又有些深切灰心,「我素以詩書傳家,家中兒女皆教導德行。沒想將至天命之年,出了這等事……」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實是疲乏的很,岳母若實在不能體諒,就報官罷!」

王舅母狠狠的跳了下眼皮,正想說話,王老夫人已冷笑出聲:「我知道你的心思,打量王家不敢把事情鬧大。你好好想想,他大姑母到底只是姻親,你母親未死,他大姑母撐死了只是受刑流放,我們再打點一二,總能得個輕判。可你媳婦卻是嫡親的兒媳婦!兒媳謀害婆母,該是什麼罪?!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孩兒又該如何?」

盛紘一怔,心裡涼了半邊。

王氏不敢置信的看著母親,呆呆道:「……娘,你為著保住姐姐,竟要我死?」她從小就覺得母親更疼姐姐,沒想是真的。

王老夫人哪裡想要小女兒死,不過是在和女婿拼誰更狠,誰更豁得出,逼的盛家退上一步,便兩個女兒都能保住了。此刻又不能細細解釋,只能硬起心腸,一眼都不看小女兒,對盛紘冷笑道:「姑爺是進士出身,熟讀律法。兒媳謀害婆母,該是什麼罪呀?」

盛紘額頭涔涔落汗,雙手扶膝——到底幾十年夫妻,終究不落忍;何況還會連累自己最重視的長子仕途。

王老夫人見狀,氣勢更足,大聲道:「真把事情鬧大了,誰也不落好!賢婿還是好好想想。」威嚇完,再放柔聲音,「這事本是一團糊塗賬,你母親是福大之人,定能化險為夷。此事就這屋裡咱們幾個知道,待你母親醒後,連她也不必告訴,免得她傷心,病又不好。……唉,回去我一定重罰他大姑母,再叫你媳婦好好孝順親家,以後咱們還是和美一家不是?」

盛紘動搖的十分厲害,不住眼的去看明蘭。明蘭氣的手指微微發抖,胸中氣血翻湧,一股噁心冒上喉頭,真想吐在王老夫人那張可惡的臉上。

王老夫人順著盛紘的視線看過去,知道此時關節在明蘭身上,便裝出一臉慈愛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順,想為祖母要個說法。可你太太到底撫育你十幾年,你忍心見她不得好死?還有你大哥哥大姐姐,骨肉血親,你執意要將事情鬧大,又叫他們如何自處?」

這翻話說的半勸求半威脅,明蘭心中冷笑,她若怕就不會鬧到這個地步了,大不了無父無母,無兄無姐,惹的她火起,一出這門,拿簪子一下捅死了康姨媽算完!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狠狠譏諷嘲罵這老太婆一頓,卻聽一個熟悉的年輕男子聲音從門口傳來——「自處何難。妹妹莫要擔心。」

只見長柏一身半舊青袍,鬢髮淩亂,滿面風霜,顯是一路緊趕而至,他後面還跟著一個朱紅蟒袍的高大男子,卻不是顧廷燁是誰?

盛紘霍的站起來,王氏一見了兒子,既羞愧又覺安心,哭道:「我的兒,你來了!」此時此刻,她真心覺得兒子最可靠。

明蘭見到丈夫,卻不知是喜是悲,短短分別幾日,驚濤駭浪般起伏數回,再見他倒似隔了一世。想到自己沒經同意,便肆意指使侯府侍衛,又是封府又是捉人,闖下大禍,她低下頭,「侯爺不是在西郊大營麼?」

顧廷燁先向盛紘抱拳行禮,又跟王老夫人和王舅父打了精簡版的揖,三步兩步走到妻子身邊:「公孫先生報信與我聽,我趕緊告了假過來。」

「不礙事罷。」明蘭內疚,害他放下正事趕過來。

顧廷燁笑道:「只消不打仗,武將總比文官空的。」

王老夫人嘴角含笑,只見王氏拉著兒子又哭又笑,心裡一喜——外孫來了,更沒人敢為難女兒了。再瞥過幾眼,看見站在那裡的顧廷燁,眉頭微微一皺,片刻思忖,就決意先將這位位高權重的外孫女婿撇出去。

那邊顧廷燁正皺眉打量明蘭:「你臉色怎這麼差?」自己出門時還是個紅潤水靈的胖蘋果,才三兩天功夫就蒼白消瘦成了把小白菜。

王老夫人趕緊道:「明丫頭這陣子為了照顧親家老太太,實是累的很了,顧侯既來了,就將她帶回去好好歇歇罷。」

明蘭冷聲道:「老夫人先別忙著攆人,事還沒完呢?」

王老夫人看了長柏一眼,目帶威脅:「你是出嫁女,娘家的事少操些心吧。」

明蘭氣憤之極,面前橫裡斜出一隻手,攔在她身前。

「出嫁女與娘家無關?」顧廷燁神色淡淡的,「那老夫人在這裡作甚?」

明蘭一楞,幾乎笑出來,這傢夥歪曲命題。

王老夫人冷哼一聲,指著明蘭:「這丫頭以前還算恭敬孝順,嫁入侯府後,就不把娘家放在眼裡,居然三番五次頂撞長輩!想來是仗了顧侯是勢!」

「哦,是麼?」顧廷燁面無表情,「我也覺著明蘭恭敬孝順。老夫人做什麼把我媳婦這麼好脾氣的人給氣著了?」

明蘭張大嘴瞪著男人,屋裡一片安靜,盛紘的臉色好似挨了一棍子,王舅父的嘴角抽搐,連王氏也停了對兒子的絮叨,滿屋的人都是一臉錯愕。

王老夫人怒不可遏,拍著扶手大聲道:「一個婦道人家,開口閉口要打要殺的,居然還敢拘禁她姨母,動用私刑,這是什麼道理!?」

顧廷燁正色道:「明蘭素來膽子小,連殺雞聲都不敢聽(康姨媽:你胡說),見血就要怕上半天。敢問老夫人,姨母為何將她逼迫至這個地步!?」

說完還搖搖頭,神情十分沈痛,似乎很遺憾這年頭為什麼長輩都沒有長輩樣兒了。

明蘭仰頭看著男人身邊,他高高的個子將近午射進屋來的日光遮蔽出一片陰涼,替她擋風遮雨,讓她無比安全。心中酸澀溫暖,又想哭又想笑,孤軍奮戰的感覺並不好受,現在,她終於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顧廷燁將王家人一個一個看過去,康晉觸及他的目光,忍不住退了一步。

只聽他冷聲道:「姨母做出那等天理不容之事,老夫人心緒不好,我能諒解。可也不該找老實人出氣。莫非欺我顧家無人麼?」

王老夫人從未見過這般黑白顛倒,從自己進盛府,一直都是你老婆在逼迫王家人呀!她被氣的渾身發抖,臉色忽青忽紫,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廷燁居然還轉頭對明蘭笑了笑:「沒嚇著吧。」

抹去滿心酸澀感動,明蘭暗爽到無以復加,直恨不得撲上去狠狠親他兩口!

——然後,她垂下長長的睫毛,蹙著細細的眉頭,蒼白無力的小手拈著帕子,哀傷無助,小小聲道,「我從不知…這世上竟然有這般惡毒的人…」

顧廷燁一臉憐惜,好似老母雞看著絨毛稀疏的小小雛雞,眼神溫柔的都快化出水來,嘆道,「可憐見的,連殺雞都沒看過,如今居然見著下毒殺人了。」

這對夫妻……

眾人幾乎要吐血了——你那可憐的,柔弱的,膽小的老婆剛才還滿臉橫肉的跟人吵架,要殺康王氏抵命,要斷她手腳呢!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