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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9 19:53:34

本帖最後由 水言俞 於 2015-4-29 21:42 編輯

第217回昨夜雨疏風驟 —— 京城變亂

被此事一擾,非但誤了早飯點,連午飯明蘭都不想吃了,叫崔媽媽強押著用了半碗冬筍香菇雞湯泡糯香碧梗米,卻是味同嚼蠟。

那邊廂邵氏已知宮裡來人,本以為明蘭會接旨入宮,誰知等半日不見動靜,反聽說前頭一番大鬧,兩位天使怫然大怒而去,揚言要問罪抄家,她頓時驚得一佛升天。自上回被逼著出面打發了太夫人後,她開始懼怕明蘭,只遣了身邊親信的媳婦子去詢問。

翠微耐著性子解釋了半天『不過是場誤會』云云,卻聽來人還在支吾甚麼『為免宮裡貴人著惱,還請二夫人忍些委屈,進宮一趟才是』;翠微當場冷下臉,不悅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咱們夫人自有主張,大夫人不知外頭情形,只管享清福便是。」

見那媳婦子扭捏作態的模樣,既怕得罪明蘭,又盼無禍沾及自身,翠微心下輕蔑,暗覺邵氏此人實是無膽少義沒擔當。

匆匆將人打發了,翠微轉身回去,穿過庭院時,見綠枝在正屋外頭的廊下,守著一座紅泥小爐咬牙切齒,微微發亮的炭絲中冒出一股甜香,她笑道:「你這妮子,烤什麼呢,午飯才吃了多久,也不怕積食。」

綠枝拿一柄小巧的紫金銅火鉗撥著炭火,恨聲道:「小桃那死蹄子,也不知溜去哪兒了!把幾枚毛栗子當寶似的,說這是今年最後得見的了,非要我看著火,也不看看什麼天,動不動飄雨絲,能烤出什麼好味來!」

翠微不禁莞爾,又問:「夫人還歇著麼?」

綠枝搖搖頭:「崔媽媽叫我在門口看著,不許院裡喧鬧,想叫夫人睡個午覺,可我聽裡頭沒斷過說話聲。」

翠微點點頭,輕手輕腳的走進裡屋,剛掀起簾角,就聽崔媽媽低緩溫柔的說話聲「……如今什麼都還不定呢,夫人別胡思亂想,沒的著急傷了身子」,她過了片刻,聽裡頭沒了聲響,才擡步進去,屈膝福禮後,回道:「大夫人遣來的人已回去了。」

明蘭披一件半舊的月白色雲紋織錦的暖裘,烏髮鬆散了滿肩,斜靠在床頭躺著,她瞧翠微提及邵氏時面色不虞,便道:「可是來人說什麼胡話了。」

翠微氣呼呼道:「我好說歹說,倒是把人打發了;只氣事到臨頭,不見問夫人身子半句,只顧著怕連累了她,還勸夫人進宮呢!哼,便是塊頑石,捂了這兩年也暖乎了!」

平日明蘭聽到這話,多不以為意,此時她正滿腹心事,聞言皺眉道:「叫廖勇家的多使幾個丫頭去那頭盯著出入,別鬧出事端來。」牆頭草的麻煩!

此話正中翠微下懷,笑著應了聲便走。

明蘭心中煩亂,又不放心兒子,便叫崔媽媽去看著團哥兒,自己挨著被縟睜眼平躺,滿腦子抑制不住的胡思亂想,一邊盼自己是吃飽了想太多,一邊卻隱隱覺得自己沒錯,只恨古代通訊太落後,在現代一個群發短信能搞定的事,在這兒卻這麼麻煩……

想得疲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然後做了一堆連七八糟的夢。先是曼娘率黃金聖鬥士打上門來,威脅她交出七龍珠,她瞠目問『不要雅典娜麼』,然後羯奴攻入京城,捉她回草原表演胡笳十八拍,結果發現她是個音癡,立刻打發她去洗馬刷羊,正洗著,忽然旅團從天而降,殺光整個部族,只為她洗的那匹窟盧塔族馬的火紅眼,跟她搭班的羊倌斷氣前,扯著她的肩顫聲道:「…原來…你…真的…會帶來腥風血雨呀……」

咦,快死的人了,怎麼還扯她肩膀晃得這麼有力?

——明蘭被晃的悠悠醒來,迷濛的眼前出現綠枝放大的面龐,她急急道:「…夫人,夫人,您醒醒,郝管事遣出去的人回來了,您不是叫我一有人回來立刻叫您麼…」

明蘭猛的驚醒,定定神,趕緊叫綠枝服侍自己起身更衣。

外頭雨已停了,天色昏黃,夾著半邊依依不捨的濛濛灰藍,遠處添上幾抹黯淡的橘紅,映得庭院中的樹葉都帶了些許頹廢,池邊幾株秋日裡栽下的晚菊叫風吹的微微搖晃,彷彿詩裡寫的那般,黃昏月影殘菊落,晚風秋水澹碧波。

明蘭扶著翠微穩穩走去,傍晚涼爽的空氣叫她精神大振,偏廳不很遠,幾步便到,只見郝管事已躬身等在廊下,身後跟著幾個滿頭大汗的小廝;一坐定,明蘭便趕緊問情形如何。

郝大成統共派出去十幾個小廝,此時陸續回來幾撥。明蘭心知此事幹係極大,倘若之後無事,自己豈非有挑唆抗旨之嫌,是以也不拿無手書等信物,只叫小廝去傳上一句『倘若宮裡有來宣旨的,請多叫小心,我家夫人覺著不對勁』。

小廝們跪下行禮後,明蘭叫他們站著回話。

最早回來的去鐘家和段家報信的,非因這兩家路近,而是待報信人趕去時,段夫人和鐘夫人已攜婆母和兒女進了宮,小廝一問主家已走,便飛也似的趕回來。

——明蘭心頭一驚,連這兩家也饒上了,難道自己真料中了?

其次是耿家,因耿宅路遠,快馬趕去的小廝恰好早到一步,上氣不接下氣的傳達完主母的話,前頭宣旨的儀仗便到了。耿夫人雖不識字,但心思靈活,明蘭的話,她既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因怕抗旨連累了丈夫,一咬牙,便將兒女從後門送出,對天使只道『去外地走親戚了』,然後自己跟著入宮了。

——明蘭搖頭嘆息,卻也無可指責。

末了,那小廝還道:「耿夫人還說,請夫人看在相交一場的情分上給她做個證,若她有個好歹,叫耿大人討她娘家四房的三舅姥爺的二姑娘做填房,旁的狐狸精不許找。」

明蘭:……

相形之下,張沈兩家的消息就振奮多了。

『申辰之亂』時,張夫人正是被扣在宮裡的倒黴人質之一,一朝被蛇咬,如今京中局勢有異,她豈能無有警惕,甫聽這旨意,張夫人當場生了疑慮。她也不咄咄質問,只仗著身份高貴,纏著兩個天使不住繞話。

她的娘家夫傢俱是頂尖的名門望族,打小起進宮便跟走親戚似的,皇城裡頭的規矩套路遠比明蘭更為熟稔,沒繞幾句,那兩個宣旨的便現出破綻。張夫人執掌英國公府數十年說一不二,當場發作,拿下來宣旨的一干人等。

小廝趕到時,張夫人正張羅著要將『假傳旨意的賊人』送交有司衙門法辦,叫小廝向明蘭轉致謝意後,還順帶送來四個精悍的弓手。

「張夫人只說『以備不測』,旁的便什麼不肯說了。」那小廝疑惑,暗想莫不是要打仗了。

明蘭愈發心慌,大約張夫人也察覺出什麼,可無憑無據,並不好說;她繼續問道:「那沈家呢?」

另一個小廝上前回道:「張夫人已給國舅府遞了信,本來國舅夫人想帶著兒女避去娘家,可聽國舅夫人身邊的媽媽說,鄒姨娘和大哥兒姐兒不肯走,累得沈夫人只好也留下。小的去時,沈夫人已託病趕走了來宣旨的那幫人,正關門戒嚴府內呢。」

明蘭點點頭,轉頭道:「郝總管,就這幾家回來了麼?」

郝大成面露難色,拱手道:「回夫人,就這幾家。」頓了頓,又道,「小的本想使人去打聽,可今兒晌午時分,重陽門那處有人械鬥了一場,如今劉大人已下令京城戒嚴了。」

明蘭心頭咯噔一下,郝大成見狀,連忙又道:「夫人勿要憂心,小的自作主張,使人往親家府去瞧了。三舅太太說府裡一切都好,還說若是得便,叫親家太爺下衙來瞧瞧夫人,唉……眼下怕親家老爺沒法來了。本來還想去忠勤伯府給大姨太太報個信的,可出門就碰上戒嚴,便走不成了。」

文官沒事,武將家眷卻……?怎麼與上回情形迥異。

明蘭眉頭擰成一團,如何也想不通,只能再三吩咐郝總管加倍戒備門戶,切不可輕忽失察,郝大成心知情形不妙,守衛干係重大,連聲應下,隨即下去辦差。

正要回嘉禧居,忽聽外頭一陣喧嘩,夾雜著女孩驚呼之聲,沒等明蘭發話,只見一個圓胖憨拙的女孩連滾帶爬的進來,噗通撲到自己跟前。

明蘭忍不住笑道:「傻丫頭,一下午跑哪兒去了,累得綠枝給你看了半日爐子,仔細回去她擰你!」

小桃擡起頭,慌張道:「夫人,不好啦!石二哥適才從外頭回來,他說…說…」

「他說什麼?」明蘭臉色凝重。

小桃急急道:「劉劉,劉大人,他,他…被刺了…」

「什麼……?!」明蘭胸口急劇跳動。

「不過沒刺中。」小桃嚥下口水,補完。

明蘭幾乎要尖叫:「把話一口氣說完!」

差點把她嚇死!——「到底怎麼回事!哪兒聽來的!」

小桃趕緊吸足一口氣,開始:「今兒中午石小哥叫我到外院去吃乳鴿我說可惜沒有酸甜的桑葚果來配他說他知道有個鋪子賣的南北果子極好我說外頭好像戒嚴了他說不打緊當年江淮兵亂時他還扛著小侄女滿街跑呢……」

望著笨丫頭憋通紅的圓臉,明蘭閉了閉眼睛,嘆道:「好好說話,先喘氣。」

小桃大口喘氣,半死不活的繼續道:「於是石小哥換了身小廝短打就出門了,我等了半天他才回來。他說趕去時,那家店已關門了,不過他記得附近還有家鋪子賣的果脯也不錯,就是那掌櫃的愛缺斤少兩……」

「別提你們那果子了!」明蘭只覺得血壓刷刷往上冒,「撿要緊的說!」

小桃很委屈,講故事本來就要來龍去脈的嘛,「……石頭哥剛出了扇子胡同口,就聽見街上有人喊『有刺客』!石頭哥趕緊往街上跑,誰知當頭碰上劉大人侍衛隊的小陳哥。小陳哥說中午重陽門有人鬧事,劉大人遍尋鄭駿將軍不到,正要親往五城兵馬司問責,誰知騎馬過前邊拐角時,屋頂和四面忽然冒出一大夥蒙面人行刺。劉大人受了傷,好在命保住了。」

明蘭長長出口氣,疾言厲色道:「你個笨蛋!外頭亂成這般,你也敢叫石小兄弟出門,若有個萬一,怎麼跟他哥哥嫂嫂交代!他人呢?還不滾過來,臭小子,看我不教訓他!」

小桃結巴了:「他他他……受了些皮肉傷,現下正給屠二爺看呢。」

明蘭陡然飆高嗓音:「不是說沒碰上刺殺麼!」

小桃心虛的低頭:「那家店的掌櫃見石頭哥穿的寒酸破舊,拿陳貨充新鮮的欺負人,叫石頭哥嘗了出來,理論著要退錢換貨,誰知那掌櫃忽然發橫,叫幾個拿棍棒的夥計出來嚇人。石頭哥氣不過,就跟他們打了一架……」

明蘭一點火氣都沒了,嘆道:「很好,很好,那果子究竟買回來了沒?」

小桃昂首道:「石頭哥把他們都打趴下了,那掌櫃的白送了幾斤最最上等的蜜餞!」看見明蘭後頭的女孩們都在偷笑,訕訕道,「回頭分給眾位姐妹嘗。」

明蘭仰天長嘆——京城一片混亂,外面賊逆橫行,多少權貴人家膽顫心驚,這對活寶居然還因零嘴的質量問題跟人打架?何等粗壯的神經!

見一旁的翠微已憋笑的快內傷了,侍立後頭的幾個小丫頭無不扭嘴扯臉,明蘭無力的揮手道:「罷了,你扶我回屋後,換身衣裳,就去看石小兄弟罷。若叫石當家夫婦知道這事,不知還要不要你當弟媳婦……」

傻丫頭居然也知道臉紅了,扭捏著挪過去,和翠微一邊一個攙起明蘭,緩緩往外頭走去,一路上翠微不住打趣小桃,明蘭在旁聽的好笑,略略解了些心頭的煩悶。

忽聽一個小丫頭驚呼:「瞧呀,那邊走水了!」

眾人忙回頭,順著小丫頭的手臂看去,只見遠處冒起高高濃煙,滾滾火光傳至老遠。

甫入夜的天空,如沾了煤灰的淺色布匹,墨黑的且濃且淡,襯著金烏西垂僅餘的光暈,遠處的火焰耀眼的驚心動魄。

「夫,夫人,那方向不是……?」翠微驚疑不定。

明蘭沈默的點點頭:「這麼高的火光,定是極高處的屋宇起了火……應是皇宮。」

——終於開始了。

四周靜悄悄的,女孩們看來看去,彼此的目光中儘是驚懼。

明蘭靜靜望向遠方,半邊臉沒入昏暗曖昧的暮色,半邊臉被衝天火光映的閃爍晦澀。然而,她卻從未這麼清楚明白過。

中午崔媽媽勸她歇息時,曾說『夫人想多了,上回『申辰之亂』被宣進宮去的都是哪些貴人呀,咱們又不是皇親國戚,捉您去何用』?

當時她也不明白,現在都明白了。

世易時移,當年三王爺作亂時,先帝健在,政軍權柄皆歸於帝位,三王爺缺的是正統的名分和宗族世家的承認,是以誆了滿京的皇親國戚和勳貴女眷進宮為質,需要強逼閣僚和大學士寫詔書。而現在……唉,睿王,睿王!

明蘭曾遠遠見過那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生的粉妝玉琢,又聰慧好學,溫文有禮,於士林中頗有美名,與鐵腕強硬的當今相比,更得世家權貴的讚譽,連聖安太后和皇后都十分喜歡——果然是要拿這孩子做文章麼!

睿王是先帝明旨入繼四王爺一脈的,四王爺又是先帝立過儲君,序位猶在當今天子之前,皇帝繼位方幾年,權位未穩,若不幸『暴斃宮中』,幾位皇子一齊『遇難』或失蹤自然更好,如若不然……那就只能看誰的腰桿子硬了。

京中局勢未明,多數的軍隊西征在外。

撇開生死不明的張顧一路,薄老帥重傷臥床,伏將軍未必爭得過老奸巨猾的甘老將軍,何況聖德太后的娘家盤踞西北多年,盤根錯節,經營非同小可;而沈從興一路,如今實際掌控軍隊的是段成潛等人。

倘宮變成功,讓睿王先繼位稱帝,再以家眷兒女要挾這些將領,便不怕大軍回京勤王,生米已煮成熟飯,不認也得認了。

果然好算計!

「夫人,夫人!」

素來鎮靜的郝總管驚慌的跑來,噗通跪在青石板上,「外頭全亂了,五城兵馬司作亂,不但不聽劉大人號令,自行封住了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入,還與劉大人的禁軍拚殺起來了!」

他抹了把冷汗,小心的瞥了眼明蘭,「…還,還有…聽說鄭大將軍也叛了,來報的小廝說,他瞧見詔衛快攻入皇宮了……」

四周女孩們驚呼,伴著輕聲啜泣。

明蘭靜靜道:「怪道敢鬧騰,原來是有備而來。」

郝大成急急道:「夫人,要否先避一避,咱們護著夫人出府。」

明蘭冷笑一聲:「避?避哪兒去。」

她輕輕拂平晚風吹起的鬢髮,鎮定道:「便是出了府,如今城門緊閉,咱們又能躲到哪兒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皇上英明,定能一舉平亂。」

外頭亂作一鍋粥,出去未必安全,只希望顧廷燁挑老闆的眼光比挑女人的強,不然,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明蘭不理眾人各色神情,擡腳繼續走回嘉慈居,崔媽媽在次間擺好了飯,抱團哥兒在旁等著;小巧的菱花添漆八角桌上擺著一盞肉末釀蝦仁丁蒸雞蛋羹,一碟拿紫紅薄脆蘿蔔花配的鹽水桂花鴨,一個醬紅的蔥燒牛柳,另一碗青翠的香菇扒菜心。

明蘭反鎮定了,舉筷便吃,邊吃還逗著兒子;小胖子許久沒跟母親頑了,咯咯直笑,撲騰的差點滾到桌底下去,乳母好容易喂下一碗蛋奶糊;崔媽媽邊布菜,邊偷偷打量明蘭,幾度開合嘴巴,想問不敢問。

吃飽喝足,明蘭漱口淨手後,道:「仔細大夫人的院子,兩個姐兒不許到處跑了,都給我一處呆著,將若眉和孩子也挪到大夫人院子去。」

離自己母子遠些,興許她們反倒安全。

「至於團哥兒……」

明蘭附到崔媽媽耳邊輕言幾句,崔媽媽恍然大悟,「夫人放心,我明白。」

左右佈置完,已至掌燈時分,明蘭端坐正屋書桌,大門敞開,靜靜讀著書卷,翻至《桃花源記》,唸到『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處,只見廖勇家的徑直從外頭奔來,臉色煞白若鬼,也顧不得禮數,邊下跪邊急急道:「外頭…外頭有官兵圍住了咱們侯府…」

明蘭緩緩放下書卷,「來人是怎麼說的?」

廖勇家的吞了口唾沫:「說,說夫人抗旨不尊,要鎖拿夫人入罪!屠大爺攔著前頭,不肯開門。」

「我猜也是這般。」明蘭微微而笑,「我要去前頭。」

外頭早備好了軟轎,明蘭順著轎婦的步子微微晃動,初春的京城竟意外寒冷,仿若一瞬回至寒冬,朔風在樹丫間飛快走動,如潛伏暗處的毒蛇在絲絲吐著信子。

明蘭擡頭望天,夜黑如墨,月黯星稀,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天際,周圍滿是僕婦丫鬟,卻靜的落針可聞,寂靜和黑暗一樣可怕,她想。

——可我心中,明亮如皎月當空。

像每一次生命開始,像每一個芽苞感動於綻放,諸法空相,不滅不生。

行至外院前廳,院中擠滿了健壯的護衛,人人手持火把,直把黑夜照如白晝,近三人高的朱漆大門被拍的砰砰響,外頭喧囂著雜亂的叫喊——

「顧盛氏快快就擒!」

「顧氏逆賊還不趕緊開門!」

「吾等奉命捉拿逆賊,開門者恕其無罪,加官進爵!」……

屠大當前而站,攔出一條筆直的通道,明蘭扶著小桃走過去,側門邊上開了一處巴掌大的望窗,明蘭湊過去細瞧,門外聚了一大幫人,只前頭幾個身著兵馬司的官服,後頭幾十個卻是各色穿著,形貌匪氣,滿面凶相,嘴裡罵罵咧咧。

明蘭轉身離開大門,站至正廳台階高處,朗聲道:「請諸位聽我一言!」

門裡門外一片吵雜,屠龍鼓足氣息大吼:「外頭的聽著,咱們夫人來了,你們都給我老實聽著!」

練家子的吼聲非同小可,直震得明蘭耳膜嗡嗡作響,外頭果然靜了。

只聽門外一個囂張顯擺的男聲響起:「顧侯夫人聽了,前次爾等不肯奉命進宮,惹惱了皇上和太后,我等前來捉拿!快快就擒,饒你滿門不死!」

明蘭柳眉一軒,利落道:「做你的春秋大夢,我才不去!」分貝高的女聲在這黑夜中分外清楚。庭院中的護衛門忍不住輕聲嗤笑。

外頭那男人咆哮著:「兀那賊婦,安敢如此?!」

「不為什麼,只因你生的獐頭鼠目,賊眉鼠眼,一看就是個每把壓輸的衰人!」明蘭刻意細聲細氣。

四週一片哄然大笑,連門外也傳來些笑聲。

那頭暴怒的叫起來,嘴裡不乾不淨的,剛把周圍吵雜聲壓下,明蘭冷不防插嘴道:「你們是群什麼東西,我清楚的很!別裝著人模狗樣,造反作亂的也敢出來現眼!」

『造反作亂』四字極有震懾力,外頭再度稀稀拉拉的靜下來。

明蘭提高聲音,冷冷道:「亂臣賊子,人人得以誅之,這個道理誰都懂,可偏有那不長眼的,楞覺著自己運氣好,拿脖子去磕刀刃,硬要賭上一把!記得幾年前『申辰之亂』,逆王有多少勳貴權臣相助,哼哼,可又如何?短短七日,先帝便平了亂,你們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比當年的逆王如何,也不知撐不撐得過七個時辰!」

她冷笑一聲,高聲道:「廢話少說,有本事就打進來,別在哪兒哄人騙狗的。我勸外頭的好漢一句,趁著還沒露相,趕緊溜了正經,發財的路子有的是,別趟這渾水,造反作亂可不是打劫個把富戶,掉顆腦袋就能完事的,多替妻兒老小想想!」

外頭陡然靜如無人,過了半響,那囂張男聲大叫起來:「別受這婆娘蠱惑,侯府裡頭金銀珠寶那是滿坑滿谷,發財就在今夜呀!」

屠龍也大吼一聲:「咱們的名冊侯爺都有數,若護夫人不力,回頭必遭嚴懲!夫人許諾,一條胳膊一百兩銀子,一條腿一百五十兩,若丟了性命,家小便由侯府照料了!弟兄們上呀,熬過這遭,人人都有重賞,以後就吃香喝辣了!」

隨著這兩聲吼聲,這夜的拚殺正式開始了。

正廳十六架朱紅槅扇大開,綠枝搬了把高大的太師椅放在廳堂正中,明蘭端坐其上,看著前方激鬥,算是掠陣。

照規制,京裡除了皇宮,侯府的門牆只稍遜王府,遠比尋常人家高大厚重,足有兩三人高,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門上門閂後,非有重錘不能擊破;外頭瘋狂擂門,卻不見半點晃動,拿刀槍又砍又刺也無用處。

賊人顯然也沒想到明蘭這般硬氣,本想婦道人家嚇唬嚇唬便成,眼下手頭又無得力的攻門器械,只好一邊吩咐去找粗壯些的樹木砍來撞門,一邊催促手下互托著爬牆跳進去。

誰知屠龍早備了許多兩米餘長的尖利木桿,牆內兩人一組舉著,但見著牆頭冒出人頭,便狠狠頂戳上去,只聽慘叫連連,另噗通數聲,立時就有幾個賊人被戳穿下顎或胸膛,跌落下去。也有勇悍的賊人,揮舞大刀爬牆,誰知那木桿是塗抹過焦油的,等閒利器砍它不動;另有身手靈活,木桿戳刺不中的,門內兩名弓箭手在旁看著,刷刷幾下射將下來。

外頭停了片刻,也開始往裡射箭,掩護同夥往裡攀爬,箭簇紛紛,片刻間,手持木桿的壯丁數人中箭,明蘭趕緊叫人將傷者擡進廳內。

眾護衛回頭間,見主母挺著大肚子,鎮定自若的坐於後面堂中,俱不敢有所懈怠,均想『連弱質女子都有這般膽識,何況我等男子』?!

屠龍急舞鬼頭刀,使人爬上貼牆擺放的座梯,拿小包裝好的石灰,避過箭雨,迅速擡手撒出去,石灰紛紛揚揚,外頭一陣哎喲慘叫,夾雜著咒罵驚呼——

「快閉上眼睛,裡頭撒石灰啦!」

「好不要臉的東西,居然這般下作手段!」……

屠老大忍不住喃喃嘆氣,「若叫江湖上的兄弟知道,俺老屠真沒臉見人了……看什麼,混小子,趕緊接著撒呀!」

此後近半個時辰,裡外漸漸安靜,忽聞一陣腳步聲,似又來了許多賊人,屠龍側耳傾聽,臉色大變,嘴裡呼喝著:「兄弟小心了,蟊賊又要來了。」

果不出片刻,賊人們在眼睛處蒙上一塊薄布條,呼嘯著再次攀牆,這回進攻人數眾多,牆上人頭攢動,射箭捅竿子卻是來不及。

此時院中早架起的油鍋已冒起滲人的青煙,屠龍大叫著叫人將一桶桶的滾油遞上梯子,然後刺啦一聲,潑灑倒下去,只聽外頭瞬間響起鬼哭狼嚎的叫聲,伴隨著人肉焦臭的氣味,深夜中顯得格外驚怖。

綠枝臉色慘白,牙齒不可抑制的咯咯互撞,直直盯著地上一灘灘血跡,小桃堅強多了,得空還幫著搬動哀嚎的傷員。

此時正值春季,澆油的家丁們身披棉襖手帶皮套自是不怕,可外頭的賊人卻皆穿薄薄的春衣,別說被當頭澆中的立時去了半條命,便是周圍被濺到些許的,也是跳腳劇痛。

潑滾油遠比旁的波及面大,賊人這遭死傷慘重,外頭一時消停。

屠龍抹一把大汗,衝到廳堂裡頭,拱拳道:「夫人,約能安生一陣。」

明蘭握著扶手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他們不會輕易罷休的。」

「夫人放心,後門處有俺兄弟帶人手看著呢,熱油管夠,尖樁多的是!」

明蘭僵硬著點點頭,伸手擦拭額頭上的冷汗,一手撫上肚子,只覺得跳動的厲害,大約胎兒也感到了這份驚恐,明蘭心生憐惜,忍淚輕輕撫著孩子。

平靜不到一個時辰,遠遠一個渾身血汙的家丁跑來,大聲道:「屠大爺,那夥賊人跑去後門了。屠二爺叫去幾個幫手——!」

屠龍轉頭去瞧明蘭,眼中有詢問之意,明蘭爽朗笑道:「婦道人家不懂攻防之事,府內人手器械,一切但憑屠爺分派!」

屠龍暗叫一聲『要的』,恭敬的抱了個拳,當下挑一隊壯丁往後跑去相助,自己與剩餘人手繼續戒備前門。賊人攻打後門要繞過整條街,而侯府內卻是直線跑動,是以,只消抵擋一陣,便能人手周轉順利。

其實後門更易防守,因其巷子狹窄,堪堪只夠並排行走四五人,連以大木樁撞門都難以為之,賊人無法充分散開,三五擠在一處,無論澆滾油或撒石灰,都更為有效。

約過了兩三刻鐘,前門牆頭再次響起呼喝攀爬之聲——前頭的賊人果然沒走乾淨,想調虎離山,等後頭打殺起來,前頭興許會放鬆警戒。

誰知屠龍早防著這手,叫幾個小廝沿牆守著,不許眨眼的望風,哪處露出半個腦袋,立時一竿子戳過去,對方連悶哼都不及就栽下牆頭。

見這等光景,明蘭忍不住讚道:「屠爺果然名不虛傳!怪道侯爺時時誇口。」

屠龍回頭咧嘴一笑,豪氣道:「都是些下作伎倆,見笑了。夫人不曾見侯爺陣前英姿,那才是所向披靡,萬夫莫敵!」

明蘭正想再讚兩句,側面忽亮起衝天火光,前院眾人齊齊轉頭,只見東側侯府舊院已成一片火海,遠遠傳來淒慘尖叫。與旁人驚恐不同,明蘭和屠龍十分平靜。

屠龍望著東邊火勢,腮邊恨恨咬動:「這幫兔崽子,果然想從那邊摸進來!唉,可惜了那片老宅,多少年了!」

明蘭面無表情,輕描淡寫道:「不必可惜。貴重東西早搬空了,祠堂又在邊角上,火勢蔓延不到,半點不礙的。到底性命要緊,房子還能再造。」

此時已是寅時初,葛媽媽領著一群僕婦來送吃食宵夜,明蘭也草草用了半碗米粥,才放下碗盞,只見西側山林處也亮起一片火光。

明蘭停了手上動作,綠枝遠遠眺望那處,惋惜道:「唉,可惜那山上的鶴兒鹿兒,還有兩位姑娘新養的一籠小兔兒呢。」

過不須臾,東西兩側先後有人來報,都道賊人已被阻退,東側彷彿燒死了五六個,西側因在山林中,瞧不仔細,四五個總是少不了。

明蘭輕撫胸口,暗叫僥倖。

以澄園為中心的寧遠侯府,俯瞰下去,是個四四方方的巨大宅邸,前後為兩處門,東西分別是侯府舊宅和一座小小山林。為防有人從兩側摸進來,明蘭一狠心,叫人佈置了易燃油料——春季山林茂密,顧氏老宅梁木森森,燒個一夜不是問題。再與澄園之間隔出一道寬闊的防火帶,拉上引線,但見有人闖入,立刻引火。

眼見山林老宅俱是一片火海,若說不可惜是假的,明蘭只盼真能阻住賊人。

這時,屠龍步履沈重的走來,在明蘭身旁輕聲道:「夫人,這事不對。」

他閱歷極豐,深知每回變亂,伴隨而來的多是宵小趁機劫掠偷盜,因此,他原以為憑自己這番佈置,尋常賊夥定不在話下;誰知打鬥了半夜,兄弟倆左支右絀,只能艱難抵擋。

「現下賊人已死傷不下三十,卻還如此頑悍……這夥人像是背後有人鼓動。」交手這麼久,他發覺對方本有百餘人,前兩輪激鬥後,跑掉不少幫閒,隱約估出賊人核心只五六十眾,至今對方已死傷過半,卻還不肯退卻,實在蹊蹺。

明蘭卻更想深一層。

這回變亂,會殺來侯府的無非兩種人,一者是趁火打劫的匪幫賊夥,也是屠老大原本防備的重點,另一方則是造反的逆賊。

前者求財,京中富豪大戶多了去,搶哪家不是搶,何必不依不饒,非啃顧家這塊硬骨頭?

後者求勢,要捉明蘭為質,若顧家老小被逼的死光光,那還拿什麼要挾,顧廷燁不拚死報仇才怪;可眼前這夥賊人窮凶極惡,分明是來要命的。

「你說……」

明蘭面色凝重,才開了個頭,忽聽外頭有熟悉的哭叫,小翠袖披頭散髮的跑來,哭道:「夫人,不好了!裡頭進賊人了!」

明蘭如遭雷擊,失聲叫道:「怎麼可能?!」

翠袖哭叫著:「是從山林那處過來的,幾個賊人冒火從條小路闖進來!石小哥正領人擋著呢,夫人趕緊派人去罷!」

明蘭搖搖欲墜,強自鎮定。

屠龍沈聲道:「夫人別急,俺這就領人去!」隨即扯過身邊的一個大漢,「兄弟,替我看著這兒!」那大漢應了,屠龍立帶一隊護衛往裡頭衝去。

綠枝緊咬嘴唇,小桃死死撐住明蘭,低低連聲道:「夫人別怕,沒幾人知道團哥兒和崔媽媽在哪的!府裡屋子這麼多,一間間摸去得多少功夫呀。」

明蘭稍稍定神,可母子連心,她憂心如焚的非要去瞧情勢,綠枝只好去叫軟轎;因天黑路暗,眾轎婦不敢走快,明蘭急得幾要哭出來,總算到了。

內院裡一片狼藉,丫鬟婆子或哭叫救命,或尋躲避處;明蘭不敢坐轎,扶著綠枝往裡走。小桃眼尖,一把扯住從身邊跑過的一個人影,大叫道:「石頭哥!」

來者正是呆頭呆腦的石小弟,他滿身血汙,見是明蘭等人,喜道:「夫人,我正要去尋你呢!那七八個賊人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闖,有兩個剛摸到大夫人的院門口,已被守在外頭的護衛宰了,現下屠爺正繞世界捉賊呢!」

明蘭鬆了口氣:「大夥兒沒事就好……」

「夫人…」石小弟急切道,「我和屠爺到大夫人院子時,見屋裡只有秋姨娘,眉姨娘母子,還有幾位媽媽。」

「啊!怎麼回事。」明蘭愣了。

「屠爺也問了。」石小弟為難道,「一位媽媽私下說,大夫人發覺崔媽媽帶團哥兒躲在別處,覺著那兒更安全,就從碧絲姑娘嘴裡問出了下落,帶兩個姐兒也躲了過去……」

明蘭咬住下唇——千算萬算,居然漏在這處!好一個碧絲!好一個邵氏!

「屠爺叫我來問夫人,團哥兒到底在哪兒,別叫賊人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哎呀……」石小弟想及這比喻不妥,趕緊閉嘴。

明蘭急急道:「就在蔻香苑的某間廂房中!快去,快去找屠爺!」說著連連跺腳,所謂隱秘藏身處,必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眼前這算怎麼回事?!

目送石小弟離去,明蘭也急匆匆往那方向走去,偏小桃緊記崔媽媽的吩咐,牢牢挾住她的胳膊,後頭又有婆子聲聲勸著,不許明蘭走快半步。

一行人挪了快半刻鐘才瞧見目的地,明蘭覺得彷彿有兩個鐘頭那麼久,路上抓住個沒頭蒼蠅般的小丫頭問:「蔻香苑那邊可好?」

這小丫頭剛從蔻香苑方向跑來,猛然間見到主母,結巴道:「都好,呀…不是,魯媽媽說蓉姑娘到大夫人處去了,叫咱們不用守著了…」

明蘭微微放心,正想叫她躲去邵氏院落,那小丫頭忽又道:「不過,不過…適才我瞧見任姨娘領著兩三個黑乎乎的人影往蔻香苑去了…咦,真怪,那兒不是沒人了麼。」

「任姨娘?!」綠枝大聲吼道,死死扣住那小丫頭的腕子,「大夫人身邊那個……?」任姨娘原是邵氏的陪房丫頭,後被邵氏給了顧廷煜做通房,顧廷煜過世前被擡作姨娘。

小丫頭吃痛,趕忙點頭。

明蘭心底驚恐不能言語,只生生憋出一句:「快過去!」大家再不敢耽擱,趕緊走去。

一踏進蔻香苑,就聞到濃重的血腥味,藉著燈籠往下一看,地上滿是血跡,門口橫橫躺了兩個婆子的屍首,正是護著崔媽媽的健婦。

明蘭一陣天旋地轉,險險暈倒,好在此時屠龍等人過來,躬身道:「夫人,已結果了兩個,還逮住了個內賊。」

他後頭的侍衛將兩個黑衣的屍首重重摔在地上,又推出個衣衫汙亂的婦人,正是常跟在邵氏身邊的任氏。明蘭憤怒已極,當即啪啪扇了那婦人兩耳光,正想問屠龍找到兒子在哪間屋了沒,忽聽西側屋傳來婦孺的驚呼聲,然後是石小弟的呼喝——「賊子,你敢……!」

屠龍等人舉著火把立刻趕去,黑漆漆那排的廂房中亮起一間,明蘭連忙扶著小桃過去,只見桌上燃著燭火,邵氏摟著嫻姐兒縮在角落,崔媽媽似被敲暈了,軟軟挨著床頭,石小弟捂著汩汩流血的臂膀從裡屋出來,「夫人,在裡頭……」

明蘭一把推開小桃,不管不顧的往裡衝去,扯下半松的簾子,見地上橫著一具黑衣屍首,屠龍及兩個侍衛提刀站在門口,含笑側眼望著。

明蘭順著他們目光看去——蓉姐兒半坐在床沿,懷裡抱著哭的稀里嘩啦的胖糰子。

女孩臉上淚跡未乾,頭髮散亂,額角處被扯下一絡頭髮,血絲在太陽穴附近暈染開,右手緊握一支金簪,左手鮮血淋漓,森然見骨,她臉色慘白,眼中卻如燒著熊熊火焰,嘴邊一圈俱是血汙,腮幫子咬的微微鼓起。

屠龍心中微笑,見此情形,他已猜出個大概,又見此地無礙,惦記著外頭情形,便留下兩名侍衛和石小弟,自己出去擒賊護衛。

明蘭捧著肚子緩緩走過去,輕摟著蓉姐兒,柔聲道:「好孩子,怎麼了?跟我說說。」

蓉姐兒呆呆擡起頭,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

嫻姐兒在外頭聽見了,用力掙開邵氏,衝到裡間,大聲流利的說起來,過了片刻,胡亂包了胳膊的石小哥進來,嘰嘰呱呱的補充了好些。

隨著他二人的述說,嫡母瞧自己的目光愈發溫柔讚賞,可她卻滿心茫然。

——方才的須臾光景,彷彿做夢。

眾女眷躲在黑漆漆的屋裡,那賊人舉著火把踢開一間間的屋子,聽著那粗暴殘忍的叫罵,大家嚇的瑟瑟發抖,眼看那賊人快到這屋子了,連崔媽媽也束手無策。

此時自己不知哪生出的膽量,一把抱團哥兒進到裡屋,把弟弟塞進床底,搬了把凳子放在門邊,拔下金簪握在手中,站了上去。

賊人一腳踢開大門,大伯娘叫的尤其尖利,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老母雞,嫻姐兒只是輕輕哭泣,又聽悶悶一聲,崔媽媽沒了聲響。

聽著那賊人往裡屋走來的腳步聲,掌心的簪頭幾乎陷進肉裡,她死死咬牙不出一點聲音,那賊人甫踏進屋,她縱身撲躍過去。

那人猝不及防,被一下撞倒在地上,她牢牢扒著賊人背後一通奮力亂刺,有些刺中肩頸,有些刺到背上,那賊人呼痛,丟下長刀,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她想也不想,當刃抓去,利刃割入肉掌,頓時疼入心扉。

她從不知道自己竟這麼硬氣,一聲沒叫,反憤怒不已,激起骨子裡的烈性,對著那賊人的頭臉張口咬去,那賊人痛的狠了,反手抓她頭髮——她倔強性子發作,任頭皮和掌心疼的皮開肉綻,咬緊牙關,就是不松口,一手握著金簪繼續用力刺。

最後那賊人扯去她一絡頭髮和一片頭皮,她咬下他半隻耳朵,當那賊人終於將她從背上甩脫,眼看自己要被一刀戳死之際,石小哥趕到了。

團哥兒從床底下的爬出來,歪歪斜斜的四下張望,然後張開手臂,淚汪汪的朝自己過來,蓉姐兒再也忍耐不住,撲過去緊緊抱住幼弟圓乎乎的身子,姐弟倆放聲大哭。

……

明蘭淚眼盈眶,輕撫女孩血肉模糊的傷口,感激的恨不能匍匐在地上磕幾個頭才好,她哽咽道:「好孩子,團哥兒有你這麼個姐姐,實是天大的福分!」

蓉姐兒被嫡母擁在懷中,百感交集,酸楚莫名,就又哭了起來,胖糰子不明所以,又不會說整個句子,只能扯著姐姐的衣裳,嗚嗚哭著反覆叫著『姐姐』。

邵氏在門口扭扭捏捏,想進又不敢進,明蘭瞥見,故意不去理她,對著蓉姐兒揩淚笑道:「蓉丫頭,老實跟我說,怕不怕?」她指指地上的屍首。

蓉姐兒看看地上,認真想了想,赧然道,「…說實話,不很怕的…」就是氣的厲害。

明蘭搖頭嘖嘖,拍掌笑道:「果然是你老子的閨女!天生的剛烈勇悍,膽大包天!」

此時天色微微發白,進得內宅的賊人已被肅清,明蘭帶兩個孩子回了嘉禧居,翠微找出顧廷燁的金瘡藥,明蘭親自替蓉姐兒清洗傷口,傷藥包紮。

小桃很順手的勻走小半罐,偷溜去給石小弟裹傷。

到底是孩子,一夜未睡,驚嚇,受傷,痛哭,蓉姐兒累極了,倒在明蘭的床上沈沈睡去,旁邊是熟睡如豬的小胖子。

明蘭站在床邊,秉燭靜看,嘴角含笑,姐弟倆連攤手攤腳的睡相都一模一樣。

話說,如蘭也愛睡成大字型,不知這幾年文姐夫是如何過來的,有無睡夢中被老婆的大腿壓醒——想著,她忽盼望,將來這女孩也能像如蘭般,找到一個好歸宿。

外頭喧鬧漸停,明蘭已知這關是過了。

過不多時,屠家兄弟使人來報,說那夥賊人本想最後一搏,忽見劉大人派兵前來護衛,賊人立時作鳥獸散了。

明蘭疲憊的揪眉心,「大傢夥兒都辛苦了。別的放放,先去請幾個大夫來,滿府要治病的,治傷的;回頭再清點物件家什損毀,論功行賞,一件件的,慢慢來。」崔媽媽醒是醒了,腦袋上的腫塊不知要不要緊,還有蓉姐兒的手掌,且得好好醫治。

郝大成忍不住道:「夫人,您就不問問外頭情形如何了麼?」

明蘭放下手,笑笑道:「劉大人雖會顧念咱們府,但比及對皇上的忠心卻又差遠了,若是宮裡沒太平,劉大人能騰出人手來救咱們麼?」

郝大成連連苦笑,歎服:「夫人見識實非小的能比。」

「罷了,管它天下大亂呢,眼下我只守著兒女先好好歇一覺!」明蘭輕捶脖頸,痠痛不已,「郝管事別撐著了,收拾的差不多就成了,也去歇歇罷。」

郝大成正要離去,忽停腳轉身,「夫人,昨夜……」他遲疑了下,「賊子中有個人,不少人瞧著…極像三爺…」

明蘭捶肩的手停在半道,驚疑不定的望去。

——顧廷炳?!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9 21:42:03

第218回 終結章. 上

縱有滿腹疑問,也抵不過極度疲憊襲來,明蘭扎進綿軟溫暖的被窩,倒頭便睡,這回什麼夢也沒做;團哥兒挨在她懷裡小聲抽泣,不一會兒也睡了過去,小臉上還留著淚痕,熟睡中,短小的手指無意識的勾著母親的袖子。

母子倆睡的昏天暗地,醒來已是午時三刻,正是菜市口開張吉時。

團哥兒忽懂事許多,醒後不哭不鬧,翠微喂一口他吃一口,只是纏明蘭的緊,誰來抱他都是滿眼戒備,小手抓牢母親的衣裳。奈何滿府的事等著明蘭,她只好哄著小胖子道:「咱們去看姐姐罷,姐姐手痛的很,你去幫姐姐呼呼好不好?」

小胖子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小遲疑了會兒,才乖乖點頭,由翠微抱至偏廂蓉姐兒休息處。隨即,各路管事忙不叠的上前,照順序靜候廊下,輪流回稟諸般事宜。

一夜混亂,半宿大火,損失不可謂不大。

老宅處報銷了十之七八,好在祠堂安然無恙,顧氏先祖當初將之建於偏僻陰潤處,明蘭頗覺有見識;可惜另一邊就無此好運,整片山林俱毀。可嘆那剛綻出花蕊的紅梅,才結出青翠可愛小果的桃林,還有花大銀子移來的幾排秀麗花樹——統統化為焦木。

搜撿林中時,還發覺幾具燒焦的屍首,明蘭正心疼那些被無辜燒死的鹿兒鶴兒,沒好氣的叫人拿破草蓆裹了,連同門外留下的賊人屍首,一道送往順天府衙。

除這兩處,澄園余處倒無大損傷——不算葛媽媽在驚慌中燒塌半座竈台的話。

房屋山林損毀再重,到底是死物,終有修復之日,真正可惜的在後頭。

細細點查後,此夜侯府家丁護衛共傷亡三十二人,其中輕傷十四人,重傷九人,其餘的……已入往生道矣。明蘭噓嘆不已,吩咐郝大成厚葬亡者,並重重撫卹其妻兒老小及傷者。

明蘭每說一筆,夏荷便提筆往冊子裡錄入,一旁的綠枝算盤打的噼啪響,臉色比明蘭還難看——略略估算下來,光撫卹金就要出去上萬兩!

待諸管事回稟畢,魚貫出去,綠枝的面皮已青跟西瓜皮般了,明蘭只好安慰她順帶安慰自己:「……你細想想,昨夜若無人拚死抵擋,咱們早做鬼了!如今雨過天晴,喝水不忘掘井人,更不能寒了下頭人的心。」

綠枝勉強點點頭。

話雖如此,可算上來日復建宅邸的經費,這幾年明蘭認真理家所積攢的銀子幾乎要去一大半——呀呀個呸的,還真TM的如伯虎兄所言,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

明蘭捂著胸口心疼了半天才緩過勁來,不等緩過一口氣,眼見日影西斜,外頭忽來報,道英國公府使人來傳話。

「昨夜張家並未受賊人進襲?」明蘭聽了消息,驚疑不定。

傳報的媳婦子站在門邊,提聲道:「正是。張家昨日一夜太平,是以張夫人也未料到咱府的光景,今早一聽說,就趕忙派人來問安。」

明蘭又問:「那國舅府呢?」

那媳婦子道:「來傳話的人說,眼下外頭還戒嚴著,音信不通,個中情形……也說不清。」

明蘭默了許久,她心中存了一夜的那個疑問,已浮起一個愈發清晰的答案。

此後,她又召了外院幾位管事問話,繼續理事,屠龍神色疲憊的來稟府內已清理乾淨,前後門外也再不見賊人蹤影,郝大成和廖勇家的已分派僕婦雜役收拾整頓院子房舍云云……足又忙了一個多時辰,明蘭方才空下來,想及蓉姐兒,她趕緊起身,叫人扶著去偏廂看望。

剛要邁出門,卻見小桃顛顛的從外頭跑回來,口角含蜜,一臉叫人想抽的幸福樣;明蘭駐足斜眼,拖長調子:「回來啦——?石二公子傷情可好。」

小桃半傻不呆道:「傷?哦……石頭哥只皮肉破了幾道口子,屠大爺說不礙事的。」

明蘭陰陽怪氣道:「那你怎耽擱到這會兒才回?」主母都睡醒理事畢了,貼身大丫鬟還不見人影。

小桃難為情道:「石頭哥說……他說,昨夜真嚇人,血花四濺的,前門後門地上都是死人,他想起來就心頭砰砰跳呢,怕的都不敢閉眼睡覺!」

屋裡還在秉筆對賬的綠枝聽得一陣惡寒,險險一頭栽進硯台裡去,扶著明蘭的夏荷明顯晃了晃,咬唇忍耐再三,終忍不住:「這話你也信?」

小桃愣愣道:「石頭哥幹嘛騙我?」

夏荷沒算計,自然脫口道:「提刀殺人都不怕,哪會怕做惡夢!他在誆你呢,他喜歡你,想跟你多待會兒!」

小桃頓時粉面緋紅,結實有力的胖胳膊『輕輕推了』她一把,嬌嗔道:「哎呀,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你,你真討厭!」又對著明蘭含羞道,「夫人,我去幫綠枝了。」然後扭著圓乎乎的身子往屋裡去了。

夏荷被推了個踉蹌,差點腦門撞在門框上,明蘭好心的扶了她一把,憐憫道:「別和這丫頭鬥嘴,也別拿石家小子說事,只有你憋氣的份兒。」

那小兩口子,一個無知者無畏,一個臉皮至厚無敵,真是天打雷劈的天作之合;明蘭又思忖著,不若回頭就給石家夫婦去信,待生下腹中胎兒後,便可籌備婚嫁了。

想及小桃此後要遠嫁江淮,明蘭不禁心頭酸酸的,默默低頭走路,沒幾步便到了偏廂房,聽裡頭隱隱傳出孩童的說笑聲。

跨門左向轉裡,走進裡屋,卻見蓉姐兒坐躺在床頭,床榻裡側是盤著胖腿扒在姐姐身上的團哥兒,外側是坐在床沿的嫻姐兒,窗下小幾兩旁分坐著邵氏和秋娘,崔媽媽獨坐在如意圓桌旁,輕輕吹著一晚黑漆漆的藥,額頭上尚貼了兩枚活淤化血的小小梅花形膏藥。

見明蘭進來,眾人面色各異。秋娘微笑著起身行禮,誰知邵氏比她起得更快,兔子似的從座位上跳起來,一臉惶恐不安的模樣,活像又死了一回老公。明蘭朝秋娘點點頭,看也不看邵氏一眼,徑直朝床邊走去。

蓉姐兒原正愁眉苦臉的望向崔媽媽手中的湯藥,見了明蘭,欣喜道:「母親,你來了……」說著便要起身。明蘭忙上前按住她,柔聲道:「起來做什麼,趕緊躺著。」又問傷處疼不疼,有否旁的不適,蓉姐兒搖搖頭,「吃了大夫的藥,都不疼了。」

明蘭心中憐惜,心想待藥性過去,定然疼的更厲害。她拂開女孩濃密的額發來瞧,只見額後兩三寸處,一塊糊滿了墨綠色刺鼻藥膏的頭皮,猶隱見幾分滲人的血赤糊拉,她嘆道:「虧得你生了這麼一把好頭髮,若換了頭髮少的,怎麼遮得住傷處。唉,傷得這樣,少說半年不好帶金珠的釵鐶,沈甸甸的墜得頭皮疼。」

蓉姐兒摸摸自己腦袋,大大咧咧道:「嫻妹妹說了,反正我梳墜馬髻也不好看,以後索性都梳正髻好了;前頭母親不是剛給我一盒子新鮮的紗堆宮花,不妨事的。」她的臉蛋偏英氣端正,每每梳那種柔美愛嬌的鬟髻,都是各種彆扭。

話題說到嫻姐兒,卻見她一改往日明快慧黠,自明蘭進來,始終低著頭,聽了這話方才微微擡頭,小心的瞥了眼明蘭。

明蘭伸手輕撫女孩的臉蛋,溫和道:「你倆就跟親姐妹一般無二,有你在蓉姐兒身邊開解著,我就放心了。」

嫻姐兒目中含淚,稚嫩的面孔帶著早熟的羞愧,輕輕點頭。一旁的邵氏張嘴欲言,對上明蘭望來的冷淡眼神,立刻啞了,她有心想說些歉意的話,當著滿屋人的面卻不好啟齒。

明蘭轉回頭去,拾起蓉姐兒纏滿紗布的左掌細細端詳;事後她曾檢視那賊人的匕首,端是鋒光銳利,幸虧女孩性子剛烈,倔強急怒之下索性死死握住刀刃,那當口倘若鬆了一鬆,鋒刃滑動之下,怕是整隻手掌就要對開了。

饒是如此,依舊是刀刃入骨,皮肉綻裂,直看得明蘭心驚肉跳,照大夫的說法,以後就算創口痊癒了,手掌怕也不如以前靈活了。

「待過幾日戒嚴解了,我就給你們先生去信,唉,好在傷的是左手,寫字什麼的倒是不礙,可刺繡…可怎麼好…」大幅繡品撐在方框立架上,需一手上針一手下針,兩手翻飛引線,「說不得,洪大娘的功課是沒法做了……」

蓉姐兒一喜,脫口道:「真的?我不用再與洪大娘學了?哎喲……」未等說完,被鋪下頭就被一根手指戳了下,見嫻姐兒用力得看了自己一眼,蓉姐兒心領神會,立刻低頭,語氣虛弱道:「辜負了大娘的悉心教導,女兒很是過意不去。」

明蘭本是滿心愁緒,見此情形也不禁撲哧出來。

表情轉換扭曲,語氣折入生硬,加之配合失調,與自己當年那行雲流水般的演技是差遠了。想當年她們姊妹鬥法之時,便是末的如蘭也遠勝這小姐倆,更別說戲骨級別的墨蘭和自己了。果然有競爭才有進步麼?

兩個女孩見明蘭笑話,雙雙低下腦袋,滿是赧然懊喪,明蘭笑著拍拍女孩們的小臉蛋:「嗯,這麼著就好多了,有些像樣了,回頭就做這般形容給你們先生瞧。」

這話一說,全屋子都笑了起來,崔媽媽停下涼藥的羹匙,搖頭莞爾,嫻姐兒樂倒在蓉姐兒肩頭,小姐倆捂著嘴悄聲說笑,秋娘上前兩步,湊趣道:「還是夫人知道,讀看帳什麼的,全難不倒咱們大姑娘,只那針頭線腦的惱人!」

明蘭微笑道:「女紅本為怡情養性,端顯婦德工品而來,我們這樣人家的閨女,也不見得非練成精不可,不然,叫那繡娘做什麼去。」這話說的自有一番老成持重的味道,她心中頗是自得,想了想,添上一句,「刺繡什麼的就算了,不過尋常縫補總得會些。」又轉頭與秋娘道,「你辛苦些,細細教與姐兒才是。」

蓉姐兒連忙將頭點的跟撥浪鼓一般,嫻姐兒捂著嘴,拿手指去刮她的臉蛋偷笑,秋娘也忙表態道:「夫人放心,這原就是我的本分。 」這話其實不妥,妾侍的本分應是伺候男人和大婦才是,然而時至今日,她已很自覺的往老媽子的身份上靠了。

明蘭微微一笑,又問崔媽媽頭上傷勢如何,崔媽媽連聲說『無礙』。

秋娘乖覺的很,見明蘭猶自皺眉,自發補充:「大夫給崔媽媽開過藥後,說現下瞧著是不妨事的,待過一陣子再來瞧瞧。」

明蘭點點頭,其實照她的意思,最好去拍個片子才保險,可這年月哪來的X光,只好吩咐崔媽媽多歇息了。

見受了嘉許,秋娘越發賣力,又道:「今兒晌午我已去瞧過眉姨娘了,正坐著給小哥兒喂奶呢;母子倆都神氣好的很。」

明蘭展顏道:「這就好,不然我可沒法子跟公孫先生交代了。」

昨夜一場大亂,幾乎人人都被波及,不是受了驚嚇,就是皮肉吃罪,誰知最最安然無恙的,反是平日不大靠譜的秋娘和若眉。

自打這兩人搬至邵氏院裡廂房,其實都驚懼得厲害。

貼身伺候若眉的兩個婆子早得了主母的吩咐,又素知這位身嬌肉貴的姨太太敏感多思,想與其叫鬧不太平,索性熬了碗濃濃的安神茶,神不知鬼不覺的摻在湯藥中送下。

若眉一覺睡到天亮,壓根不知夜裡何等刀光劍影,待醒來已是雨過天晴,自己神清氣爽不說,兒子也在乳母懷裡睡得小臉撲紅,一大早,母子倆就精神抖擻的吆喝著回自己院了。

明蘭大是讚賞這倆機靈的婆子,連同乳母在內,三人均各賞十兩銀子。

至於秋娘,在屋裡倒是惴惴了一夜,當蓉姐兒不見時,她本想去尋,卻被婆子嚇住。

「姨娘又忘記夫人的吩咐了麼?夫人特特對姨娘說過,不論發生何事都不許離屋,姐兒不見了,自有丫鬟婆子去尋,姨娘若非要去,到時一個尋一個,都走丟了,反倒壞事!」

因近來被明蘭冷著臉收拾了一陣規矩,秋娘畏懼主母威儀,便老實的待在屋裡,不敢自行走動,只豎起耳朵聽外頭動靜——前半夜無事,後半夜熱鬧。

刀劍打鬥之聲就在庭院門口,夾雜深夜迴響的慘叫聲,嚇得她幾乎腿軟失禁,差點要跳窗而逃,誰知沒等她鼓起勇氣去開窗,賊人就被守在院外的護衛收拾乾淨了。

再接下來,護衛們使婆子進來報平安,她和丫鬟們鬆口氣後,見天色微亮,深覺身心俱撐不住,便各尋屋子去歇息了。從頭至尾,秋娘純屬心靈受驚,十分安全,當做聽了個嚇人的鬼故事罷了。

「……都說昨夜凶險,可我們連賊人是圓是扁都沒瞧見。」說到後來,秋娘也不全是給主母拍馬,心中真感激明蘭周全的保護,「眉姨娘叫我代向夫人磕頭謝恩,說多虧了夫人籌謀妥帖,他們母子才能平平安安的,頭髮絲兒都沒傷著。」

說這話,她並無譏諷之意,可邵氏依舊羞愧上湧,臉上變了好幾霎顏色,終忍不住,上前道:「…弟妹…我,我…都怪我糊塗…險些連累了團哥兒…」說著便紅了眼眶,拿帕子捂著眼睛,「倘哥兒有個好歹,我,我真是沒臉見你了…」

沒臉見我?

明蘭心中冷笑,好輕飄飄的一句話,若她真害死了兒子,自己活吃了她的心都有!

「大嫂子有何錯?人心百態,本是各自肚腸,大嫂子信不過我,想自行尋個藏身之處,也是在理的。」這話說得既尖又酸,聽得嫻姐兒難堪的低下頭。

邵氏發急,不住賠罪。明蘭故意晾她一會兒,想聽她還有什麼可說,誰知邵氏口齒不利,肚裡也沒深度,翻來覆去就那幾句『我糊塗,我不好』,言辭既無甚出彩,眼淚流得也不夠真切可憐。連嫻姐兒也聽得暗自搖頭,深覺這種說辭如何叫人諒解。

邵氏抽泣了會兒,原想著弟妹素來脾氣好,就算心裡還有氣,當眾人的面也會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吧,誰知左等右等,不見明蘭開口說些寬宥的話,只不冷不熱的架開話頭,反轉頭去逗團哥兒頑,她不由得尷尬的站在當地。

明蘭只能再次感嘆,盛家可真出人才呀。

今日倘換做是林姨娘,遇上這種自請罪的場面,包管可以從自憐身世一直哭訴到天地蒼茫,滿目望去無可依靠,這才做出糊塗事——直說得聞著傷心見者流淚,憐卿命薄甘做妾,最後忘光她犯的錯。

心中暗暗搖頭,明蘭不再耽擱,又吩咐了蓉姐兒幾句,方對邵氏道:「有件事,本想過幾日再說的。既見大嫂子精神好了,不若今日一併了結了罷。」

邵氏心頭亂跳,強笑道:「何…何事…?」

「還能有什麼事?任姨娘唄。」明蘭慢悠悠的轉身站起,「領著賊人滿園子走,多少雙眼睛看見了,總得有個交代罷。」

說完這話,她扶著夏荷率先走出屋子,邵氏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幾有推脫不願去之意,侍立在旁的夏竹忙上前,一把托住邵氏的胳膊,半扶半拖著跟去了。

一行人繞行至後座抱廈,從偏側門直出嘉禧,沿著一條卵石鋪就的小路朝北走去;明蘭捧著肚皮,一晃一搖的走得極慢,邵氏不敢催促,只能熬著性子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其實也沒走幾步,邵氏卻恍覺隔世,生生熬出一腦門汗來。一行人來到後排屋最靠西的廂房,裡頭無甚擺設,只一張圓圓的如意桌,桌旁三四張凳子,窗邊架了個極大的花盆子,裡頭泥乾草枯,顯是許久無人料理了。

夏荷輕聲道:「倉促之間,只來得及粗粗灑掃了下,夫人別見怪。」

明蘭來回看了圈,見窗明幾亮,地面一塵不染,滿意道:「也就用一會兒工夫,費什麼勁,這樣就很好了。」她邊扶著圓桌坐下,邊道,「別磨蹭了,趕緊叫人帶上來吧。」

夏荷應聲而去,夏竹見狀,一把將邵氏甩在凳子上,趕忙繞過桌子,轉到明蘭身旁服侍。

過不多時夏荷回來,後頭跟進來三撥人,當頭是屠虎,其後是兩個侍衛夾著個捆綁手腳的婦人,最後是兩個婆子拖著個縛牢的丫鬟進來。侍衛將那婦人往地上一丟,然後抱手戒備兩旁,兩個婆子有樣學樣,將那丫鬟也摔在明蘭跟前。

邵氏低頭望去,只見地上那婦人生得身形豐腴,秀麗的杏眼被打青了一隻,形容狼狽,鬢髮淩亂,衣衫上滾著許多泥濘,不是任姨娘又是誰?

至於地上滾的另一個,自是碧絲了。

邵氏撫著胸口,猶自驚疑不定,卻聽明蘭微笑道:「屠二爺自昨夜辛苦至今,正該好好休憩,這事交由旁人便可,何必親自來?」

屠虎笑道:「外頭已清理乾淨了,趕緊料理了這個,大傢夥兒才好放心歇著。」說著,彎腰扯去那婦人嘴裡塞的布團,「夫人,您問話罷!」

碧絲也被堵了嘴,只能發出嗚嗚的低鳴聲,仰脖望著明蘭,目中流露出哀求之色。

明蘭不去看她,反轉頭向邵氏,笑道:「我有什麼可問的呀!這是大嫂子身邊的貼心人,還是嫂嫂來問罷。」

邵氏臉上發熱,不敢擡頭看對面三個彪形大漢,只能去盯任姨娘,弱弱道:「…我,我…你為何要引賊人進來…」無論娘家婆家,她從未掌管過庶務,問起話來毫無威勢,越說越輕。

任姨娘一見邵氏,當場涕淚滂沱,哭嚎道:「夫人,我冤枉呀…我哪敢…是那賊人要挾…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呀…」

話還未說完,明蘭便笑了,「我說,任姨娘,糊弄人也得看地方。你瞧瞧眼下架勢,是你忽悠你家夫人就能過關的麼?」

任姨娘聞言,環視了屠虎及兩個侍衛一眼,瑟縮了身子。

因邵氏守寡,她身邊的媳婦丫鬟也跟著往暗沈老氣上打扮,平日不許塗脂抹粉,不叫佩釵戴環,明蘭以前沒留心,此時細看,饒是一眼烏青,兩頰高高腫起,依舊難掩這任姨娘姿色不俗,「是受要挾才引賊人去蔻香苑,還是裡通外賊,你當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任姨娘心知明蘭不比邵氏,是個厲害角色,可到底存了僥倖,嘴硬道:「黑燈瞎火的,興許有瞧錯……」又扭動被捆牢的身子,沖邵氏連連頭點地,「夫人,咱們相伴這麼多年,您可要為我做主呀!」

邵氏嘴唇動了幾下,目光觸及明蘭寒霜般的面龐,嘴裡的話又縮了回去。

「好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東西!」明蘭冷哼一聲,「好,就跟你說個清楚。」

她左手向邵氏一指,「你們夫人素日清淨度日,兩耳不聞窗外事,她怎會知道我將團哥兒藏於何處!你們屋的邛媽媽說了,是你報大嫂嫂知道,又一勁攛掇她查個究竟。」

邵氏面如滴血,頭幾乎垂到胸前,任姨娘張口結舌,明蘭冷笑道:「我自負行事也算隱秘了,竟叫你探得了風聲;哼,你可別說是順耳聽來的!可見你平日用心之深!」這種事不是平日閒磕牙能探知的,必得時時留意嘉禧動靜方可。

任姨娘顫著身子,虛軟道:「…我,我是為了夫人和姑娘,才一直留意…」

明蘭不去理她狡辯,繼續道,「你說動大嫂子後,趁外院大團之際,將碧絲叫去跟前問話。大嫂嫂不善言辭,只坐在上頭,是你在旁巧言善語,誘以重利,終問出底細來。」

捆成狀的碧絲用力扭動,發出嗚嗚的叫聲,雙目如同噴火,恨恨瞪著任姨娘;任姨娘終歸不算老練作奸的,竟不敢去看碧絲的目光。

「好!就算你適才說的不錯,你是為主子才留意我院裡的情形,既打聽出團哥兒下落,你就該跟大嫂嫂她們一道過去躲藏,貼身護主才是!結果你跑哪兒去了?」

明蘭滿眼譏誚,質問連連,任姨娘都答不出來。

「你借言內急跑出去,先遇上了暖香閣的閻婆子,你說去給大嫂嫂叫些宵夜,閻婆子說,彼時兩側均未起火。接著看二門的崇媽媽瞧見你往西奔去,其時東側老宅已火光衝天了;最後是看林子的福伯,那會兒西邊山林剛起火。」

明蘭逐漸提高嗓門,語氣愈發淩厲,「你一個內宅婦人,大亂時往外院林子那兒跑什麼,擺明了去接應賊人!且昨夜凡是見過你的人,都說沒什麼刀架你脖子的,你還敢狡辯不成?!」

任姨娘被逼問的手足無措,一旁的屠虎露出殘忍的神氣,陰□:「夫人何必跟這賤婢多說,交到俺手裡,把她骨頭一根根拆了,看她說是不說!」

明蘭擺擺手,她是新時代法制人員,總要先禮後兵嘛。

任姨娘驚懼不已,如同痙攣了般團起身子,拚命挪動得離屠虎遠些,尖聲叫道:「二夫人饒命!我都說了,再不敢抵賴的!」

明蘭冷冷看著她:「你曉得我想問什麼罷。」

任姨娘咬了咬嘴唇,忍著手足麻痺,顫聲道:「…是太夫人那邊…那邊使人來找我的。」

明蘭閉了閉眼睛,喃喃著:「我猜也是她。」

「…不,不止是我,外院也有太夫人的人,說好到時開門放人進來的,誰知兩位屠爺臨了從莊上調來許多丁勇,又親自盯緊前後大門,沒機會下手。」任姨娘斷斷續續道。

屠虎聽得勃然大怒,吼道:「是哪個吃裡扒外的兔崽子!」

任姨娘嚇的肝膽俱裂,忙道:「是…是門房的韓三…」

屠虎一愣,「韓三……?可那小子昨夜中箭死了呀。」隨即又一把提起任姨娘的身子,吼道,「莫不是你為著脫身,胡亂栽贓!」

任姨娘殺豬般嚎喪起來:「真是韓三!真是他!原本我只管探消息,誰知昨兒入夜前,韓三偷傳消息給我,說情勢有變,兩邊大門怕都開不了,人放不進來,叫我打聽了團哥兒的藏身之處,就去西邊林子那兒接應!」

屠虎手一鬆,晦氣大罵道:「然叫眼皮子底下摻了沙子!」又朝明蘭連連謝罪。

明蘭啼笑皆非,人都已經死了,任務也沒辦成,又有什麼可說晦氣的;屠虎猶自氣憤,直說查清後,要抹了給韓三家眷的撫卹銀子。

邵氏默默聽了許久,此刻終於忍耐不住,衝著地上啞聲道:「…我,我們自小一齊大的,又共侍一夫,我往日也待你不薄,你為何要…」

任姨娘本縮在地上低低哭泣,聞言忽如火山般爆發了,她用力直起身子,怨毒的瞪著邵氏,吼叫道:「你還敢說待我不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這假仁假義的蠢婦!」

她豐滿的胸膛不住起伏,粗重的喘著氣,「……陪嫁過來的姊妹都紛紛嫁了,我年紀最小,原想到了歲數也能配樁體面的婚事,誰知…誰知,你竟把我給了那癆病鬼…!大爺還有幾天活頭,你自己守寡還不夠,還要拉上我!」

邵氏被她一記喝暈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尖聲辯道:「你,你怎麼敢說大爺是…是癆…?!我生了嫻兒後多年沒動靜,見你有宜男之相,有心擡舉你,將來若生下哥兒,你豈非有天大的體面!」

「呸,擡舉個屁!」任姨娘恍若變了個人,飛散著頭髮,瘋叫道,「大爺的身子你不清楚?!到了後頭幾年,他連行房也不成,生個屁哥兒!我早說了不願,你這蠢豬卻硬要說我是面皮薄,怕羞,還顛顛的去跟太夫人表功,好裝賢惠,結果太夫人直接給我擺了酒……」

想及往事,她淚流滿面,「到了那地步,我不肯也不成了。」

邵氏失魂落魄,喃喃道:「原來你真的不願……」在她心中,顧廷煜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又是侯府之主,加之她平日看的聽的,都是丫鬟想攀上爺們當姨娘,怎麼……?

明蘭在旁冷眼看,照理說,顧家前任侯爺的陰私,不該議論,不過想這對夫婦,一個生前欺負她老公,一個昨夜險些害了她兒子。明蘭便不制止,嘴角略帶譏諷,靜靜坐著聽了。

「我統共伺候了那癆病鬼不到五回;他生前,你叫我守活寡,他死了,你也不肯放了我!還說什麼要跟我相依為命!我才幾歲呀,你竟這般狠心!」

邵氏聽得手足冰涼,慌道:「我,我是真心想叫府裡給你養老,我……」

「放你娘的屁!老什麼老,我這般顏色年歲,還有大半輩子要過呢!」任姨娘厲聲叫罵,「你自己當寡婦無趣,想拖個伴兒解悶罷了!」

邵氏被罵的天旋地轉,欲辯不得,臉色漲得紫紅,明蘭看得好生解氣,直至見邵氏氣的簌簌發抖,才悠悠道:「好一張巧言善變的利嘴,大嫂子果然埋沒你了。不過我有一問,你與大嫂嫂相伴多年,豈不知她性子綿軟,最好說話,你若真想嫁人,跟她直說便是。哪怕惹她心中不快,也不見得會罰你,終究會放你出去的。你為的,怕不是單單嫁個人吧?」

看任姨娘臉色忽變,明蘭心知自己料中了。

死了男人的妾要改嫁,本來不難,但要嫁得好卻是不易——正經的好人家,幹嘛非娶你個殘花敗柳不可,非得有大筆銀子的陪嫁,或有旁的擡舉才成。

任姨娘本想嫁侯府中得臉的管事,可顧家兄弟交惡,明蘭怎會將服侍過顧廷煜的妾侍配給得力的管事為妻?而邵氏守寡後,想多給嫻姐兒攢些嫁妝,將銀子看得愈發重了,自己提出改嫁,本就會惹邵氏不快,頂多白放了身契,怎麼還肯給豐厚的嫁妝。

思來想去,還不若投靠太夫人那頭,還能博個好前程。

「我……」她剛要開口再辯解一二,就被明蘭擡手攔下。

「就算你有苦衷,不得已而為之。」明蘭緩緩收回手,「可我從不曾虧待過你,蓉兒姐弟倆也不曾,在林邊被一刀捅死的安老伯幾個不曾,慘死在蔻香苑門口的那幾個婆子丫鬟更不曾!就因你吃過苦頭,就能裡通外賊,害人性命麼!」

明蘭一掌拍在桌上,面罩冰霜,冷冷瞧去,任姨娘無言以對,面色如土的低下頭。明蘭轉頭道:「話都問清楚了,請屠二爺將她交過去罷。」

屠虎早等這話了,聞言撿起那布團,再度塞回任姨娘的嘴裡,待那兩個侍衛一把夾起任姨娘,他領頭迅速朝外頭走去,只餘下任姨娘遠遠傳來的嗚嗚叫聲。

邵氏僵在原地半,雙手緊緊攥著帕子,臉上似是尷尬,似是惱怒,又似是傷心,半響才道:「…她,她將被帶往何處…?」

明蘭指了指門口,示意夏竹去關門,同時順口答道:「叫往劉正傑大人手上。」說著,嘴角彎了彎,「咱家是積善人家,便是內賊,也不好隨意發落性命,還是交給官府辦罷。」

邵氏再笨,也聽出明蘭話中另有深意,頓了頓,低聲問:「露娘,她…會如何下場…」露娘是任姨娘的名字。

「那要看劉大人審得如何了?若昨夜來襲的只是尋常蟊賊,那任姨娘也不過落個賊婆子的罪名,若昨夜那夥人是反賊同夥,那任姨娘……」明蘭說的面無表情。

作為反賊,通俗下場無非是絞頸斬首之類,若是頭目級別的,大約還能享受到『淩遲』這種高技術含量的刑罰。

邵氏思緒萬千,一時悲一時懼,忽伏桌哀哀輕泣起來,明蘭沒半分憐香惜玉之心,涼涼道:「大嫂嫂別急著哭,先把這個結了再說,如何?」邵氏這才驚覺地上還滾著碧絲,兩旁還有兩個婆子,訕訕的揩淚端坐。

婆子得明蘭示意,抽出堵在碧絲嘴裡的布團,碧絲適才聽任姨娘招供,已知自己闖下大禍,嚇得淚水漣漣,甫一鬆開嘴裡,就連忙哭著哀求:「夫人,奴婢知道錯了!奴婢該死,求夫人饒過我這回罷!」又連連磕頭,滿嘴的叨擾。

夏荷見她清麗的面龐上俱是泥汙和血漬,不禁暗自可憐,冷不防聽明蘭朝自己道:「拿出來罷。」她忙回過神,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小包物事放在桌上。

那是用絲巾包的一對鐲子,鐲身通體赤金,打成滾圓的荷葉寬邊釧兒狀,上頭鑲有數顆的明珠,璀璨奪目,於鐲扣處竟還各嵌有一顆黃豆大的貓兒眼。

一見此物,邵氏的臉色頓時青紅交加,她心虛的望了明蘭一眼;只見明蘭閒閒的撥弄那對鐲子,「這對鐲子是當初顧家給大嫂嫂的聘禮罷,果然好東西。」

邵氏哪敢答話,只胡亂點了點頭。

「就是為了這對鐲子,你就把我和團哥兒賣了?」明蘭聲音輕柔。

碧絲抖得篩糠般,哭道:「不,不是…我見是大夫人,素日夫人多信重大夫人,想著告訴大夫人也無妨…」

「崔媽媽是怎麼跟你說的?別說是大夫人,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得透半個字。」明蘭語氣淡漠,「這些話,你都吃到狗肚子裡去了?」

碧絲無話可說,只能不斷磕頭求饒,又去瞧夏荷和夏竹,盼她們代為求情。

夏竹心軟,耐不過就想開口,卻被夏荷扯了下衣袖,制止下來。

不是夏荷心硬,而是她更清楚主母的性子,但凡明蘭拿定主意的事,鮮少有人能改變,何況——她看了周圍一眼,緩緩低下頭去。

今日這種場面,明蘭卻帶她與夏竹來服侍,是什麼用意?

小桃遠嫁在即,綠枝也快到放出去的歲數了,不過這一兩年,嘉禧的大丫鬟便要全部易位;翠袖和春芽倒討夫人喜歡,可年紀還太小,那麼剩下的就是……夏荷心中通透,暗自決心最近要更用心當差,少自作聰明才是。

明蘭望著連連磕頭的碧絲,心中傷感,「你自小就沒什麼大志向,既不聰明靈巧,也不夠忠心勤快,只消給你好吃喝好穿戴,你就知足了。」這要擱現代,倒是個極安分守己的二奶材料,絕不會生出晉級的野心。

「你在我身邊,何嘗有幾分做丫頭的樣子,整日的好逸惡勞,拈輕怕重,虧得丹橘她們寬厚,不與你計較。可我雖不喜歡你,可到底一處十年了,人非草木呀。」

都說喜歡回憶,就表示開始變老,明蘭忽覺一醒揚州夢,往事歷歷在目,一次次背叛傷害,一次次離去分別,回頭望去,驚覺自己已老了。

「不過,你卻也沒惹過什麼麻煩。」碧絲性子懶散,既不像若眉目下無塵,也沒有燕草的心眼兒多,早早惦記好了前程。「我原想著,待小桃綠枝出了閣,就給你找個會疼人的,家底殷實的嫁過去,叫你一生保暖,咱們一場主僕的緣分,也算善始善終了。」

碧絲滿心慌亂,不知明蘭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忽聽叮咚輕響數聲,眼前金光珠閃,原來明蘭將那對鐲子連著絲巾丟在自己跟前,耳邊傳來明蘭冷淡的聲音。

「我不來罰你,也不打罵你。不過,咱們的緣分算是盡了。」明蘭輕嘆,「記得你家中尚有兄嫂和老母,我這就放你家去。這鐲子給你,你這些年攢的銀子珠帛也統統給帶走,不論買些地,或收間鋪子……終歸,以後你好自為之罷。」

說完這句,明蘭便朝那兩個婆子揮了下手。

碧絲耳邊嗡嗡作響,只聽得『放你家去』四個字——

不要!她不要回家!自打祖父和父親接連過世,家中一日不如一日,才將自己賣入盛家,老母軟弱,兄長無能,嫂嫂又刻薄;何況家中清苦,要操勞家務,一個銅板都得計較再三,哪及在明蘭身邊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悠閒度日。

她當即就要大哭告饒,誰知那婆子出手如電,嘴裡迅速被塞回布團,什麼也說不出了。

她拚命掙扎,嗚嗚狂叫,不斷用眼睛向明蘭求饒,只恨那兩婆子手似鐵鉗般,拿捏得她動彈不得,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從明蘭跟前拖走。

直至到門外,其中一個婆子輕聲譏諷她道:「我說小姑奶奶,好歹消停罷!你還當自己是金貴主子呢。」另一個道:「夫人也是忒仁慈了,這種賤婢,險些害了小主子的性命,照我說呀,還不遠遠發賣了才解氣!」

冷言冷語斷續傳入屋中,夏荷眼眶酸澀,這兩年她與碧絲同住一屋,朝夕相處,縱不算情同姐妹,見她這般下場,心中也是難過非常。她此刻想著,待以後自己能進出容易了,便去常探望碧絲,好賙濟一二。

誰知事與願違,若干年後她嫁了個頗有才練的小管事,隨後跟著夫婿到南邊替顧家經管田莊,一去數年,再見碧絲時,已十年之後了。彼時的她,幾不敢信這個面紅高嗓,粗手大腳的鄙陋壯婦,竟是曾經那個腰纖如柳,喜滴翠色,好風雅事的閒散女孩。

發落碧絲後,明蘭也是情緒低落,片刻後才道:「夏荷,你去給她收拾行囊,一針一線都給她帶去,別叫旁人貪了。夏竹,你去外頭看著,我要與大夫人說會話。」

兩個女孩低聲應了,一個直出門而去,一個輕手輕腳從外頭帶上門。

此時屋內只餘她們二人,邵氏整個人都繃直了,如驚弓之鳥般坐臥不寧,瞥見明蘭正不錯眼的盯著自己,她更加慌了:「弟妹,你別嚇我,這回是我錯了!是我不好…我…」

聽了任姨娘的招供後,認錯的話雖還是老調重彈,可心意卻更真誠了幾分,每個字俱是發自肺腑。

「大嫂究竟哪裡錯了?」明蘭逼問道,「是不該聽任姨娘的攛掇,還是不該不聽我的話?」

邵氏一下就被問住了,頓時憋的臉色黑紅。

「我來給大嫂子號號脈罷。」明蘭步步緊逼,「大嫂錯處有二,一者,不肯信我;二者,又太易信旁人!歸根結底,大嫂子就是信不過我,任姨娘說我拿你們放在明處,是做了團哥兒的幌子,你其實很信的罷!」

邵氏哪敢應聲,只能連連擺手:「不,不不…哪能呀…」

「我說個明白罷!」明蘭一拍雙掌,撐著桌面立起來,「京城大亂,會來侯府搗亂的無非兩種人,不是為財的,就是別有用心之輩。我特意叫人將嘉禧主屋點得燈火通明,為的就是好引貪財的蟊賊過去,哼,滿府還有比我的住更財帛豐厚的地兒嗎?蟊賊搶完我屋子後,怕是連走都走不動了!」

邵氏張大了嘴巴,結巴道:「我,我就說,怎麼你的院子亮堂成那樣……!」

「若是沖人來的……哼,侯爺兩兄弟不睦,鬧過何止一回,半個京城都知道!無論宮裡來捉拿的,還是咱們那好繼婆母,都只會衝我們母子,與你們有什麼相干!好罷,若非要進去……你那院子可是挨著湖建的!四面裡倒有兩面半是臨水的,難不成賊人還能隨身帶筏子來夜襲?!統共只一處出口,易守難攻,我佈置了多少護衛呀,屠老大早說了,除非衝進三倍數的賊人,否則絕進不去!」

明蘭雙掌撐在桌上,氣勢逼人,嚇得邵氏幾欲鑽桌下了。

「老實跟你說,我心中最防備的,其實就是太夫人那頭!反賊那頭又不是她開的,能來搗亂的人數也有限,我怕的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府裡使喚著多少先前的老人呀,人心叵測,府裡亂作一團時,婆子丫鬟們進進出出的,一根簪子一包藥,一塊石頭一根刺,團哥兒才多大,能防得住麼!可事發之前,這種誅心的話我能說麼!」

邵氏欲哭無淚,幾乎要給明蘭下跪了,她癱軟在桌上,哀求道:「弟妹,是我豬油蒙了心,有眼無珠,不識好歹,若,若真…我給團哥兒賠命罷…」

「我不會叫大嫂子賠命的。」明蘭冷冷道,「我素來喜歡嫻姐兒,便是侯爺不喜,我也有心給她將來謀個好前程。可團哥兒若真叫你害死了,我覺著我會怎麼想?」

邵氏猛一個激靈,雙手亂擺:「不,不…這不干嫻姐兒的事…」她忽然萬分感激蓉姐兒,若不是她抵死救弟,便是她們母女活了下來,怕以後日子也難過了。

「好險呀,只差那麼半步…」明蘭目中流露深切的後怕,「若非蓉丫頭剛烈果敢,團哥兒已送了一條小命了。此刻什麼情形,真是不堪設想。」

邵氏不敢往下想,不說明蘭,便是顧廷燁的怒火就能將她們母女活烤成灰燼還富富有餘了——她越想越怕,一時間手心背心俱是冷汗。

明蘭冷冷盯了她良久,方才道:「我今日這麼說,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嫻姐兒。」

邵氏木頭人般的擡起頭,不明其意。

「你偷去蔻香苑躲藏時,只想帶嫻姐兒一個吧?」明蘭嘆道,「嫻姐兒是好孩子,那當口然還記著蓉丫頭,將她一併叫了去。」

邵氏頓時淚盈出眶,仰頭哭道:「我的好閨女!娘險些害了你,你卻救了娘呀!」

嫻姐兒叫去了蓉丫頭,蓉丫頭救了團哥兒,間接又救了自己和母親的處境——冥冥天意,果是善有善報!她心中忽升起萬分虔誠,對天道神明,對因果循環。

明蘭推開門,臨跨出去前,肅聲道:「大嫂子放心,只要嫂嫂今後不再犯糊塗,我會把兩個姑娘全當親生閨女看待。」頓了頓,「我說話算話。」

說完這話,她再不回頭,扶著守在門外的夏竹,徑直離去。

當晚,用過飯後,綠枝來報邛媽媽遞過來的消息——邵氏已將前因後果與嫻姐兒說了,母女倆抱頭痛哭了一陣,邵氏雖自責不已,卻也放了心。

次日一早,嫻姐兒頂著紅腫的眼睛來給明蘭請安,不安的扭手挪腳,明蘭憐惜的摸摸她的腦袋,叫她去跟蓉姐兒和團哥兒頑了。

不過對著邵氏,她可沒這麼好脾氣了。雖依舊禮數不缺,但神色肅穆冷淡,一句多餘的也不多說,直把邵氏嚇得唯諾服帖。

明蘭曾想過,倘若之前邵氏就畏懼自己如同畏懼太夫人,哪怕任姨娘再起勁攛掇,大約邵氏也不敢衝去團哥兒的藏身之處的罷——秋娘就是極好的例子。

小人畏威不畏德,春風化雨不是對所有人都管用的。

對這無奈的現實,明蘭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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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9 22:04:30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5:25 編輯

第219回 終結章. 中 【重頭戲,比結局還要緊】

吃過午飯,明蘭坐著軟轎將侯府四處巡了一遍。

春季原是萬物繁茂之時,庭院中本絢爛如錦緞般的花叢一夜寥落,多在黑夜中被奪命亂奔的腳步踐踏成泥。 光潔鋪就的青石板雖已拿水沖洗多遍,卻有幾處依舊隱見暗紅沈痾,蔻香苑尤甚,屋裡屋外都死過人,幾個膽小的丫鬟哭著不敢進去,明蘭也不好強逼,籌算著給蓉姐兒挪地方另住,原處地段本就有些偏,索性翻了另作他用。

最慘烈的還在另處。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門緩緩搖開,帶著滲人的金鐵咯吱聲,順著向外延伸的青石台階緩緩看下去,門外滿地儘是斑駁血跡,粘著人皮毛髮的滾油已冷卻凝結成焦黑塊狀,縱是死屍和殘肢已拾掇乾淨,仍舊是濃紫腥臭得駭人。

地上丟著數根杯口粗的樹幹,也不知是賊人從哪家砍來的,門面上的黃銅大釘居然被撞落一大半,橫七豎八的散落到處都是,門房的劉管事在旁喃喃著'虧得當年沒鍍金拾齊後熔了還能用'云云。

明蘭想笑,但笑不出來。

回到嘉禧居,悶悶的挨著炕褥,望著逐漸微黃泛金的天際出神。

晚飯前,屠老大從外頭回來,隔著簾子在廊下就給明蘭跪下了,他臉色極難看,活像剛被戴了綠帽子,憋得慌卻又說不出,「……那韓三果然不乾淨!俺管束不嚴,請夫人責罰。」

他領著幾個護衛去韓家一頓翻找,赫然尋出兩張新過戶的地契另黃金一百兩——氣得屠虎直想一股腦將人砍成肉醬。

明蘭微驚:「虎爺動手了?」韓三雖是投身來的,其家眷卻都屬良籍。

「這倒不曾!」屠老大懊喪道,「只把人先看了起來,這當口不宜發落,回頭再算賬。」

明蘭疲憊的點點頭:「這就好。該打該殺,等候爺回來再拿主意。」

像她這樣崇尚和平懶散生活方式的人,卻要被迫不斷處理這類事,真是厭倦極了。 又安撫了屠老大幾句,反正這位臥底明顯沒成功,也不必過分懊惱,以後防微杜漸就是了。

到了第三日上,戒嚴雖還未解,但氣氛明顯鬆動,好些心急難耐的人家已偷偷遣小廝互通消息了。 最先來信的是英國公府,再次詢問一切平安否,還道明蘭若缺人手東西,無論是侍衛大夫還是傷藥湯劑,儘管問她去要——張夫人還笑言,前夜英國公府白戒備了一夜,早先預備的物事一點兒沒用著。

明蘭心中感動,難怪這幾十年來,張夫人在京城貴眷圈中始終是數一數二的人物,觀其行事,確有氣魄。 沒過多久,這位有氣魄人物的閨女也來了信;短短一封便箋卻是筆跡暴躁,怒氣連連。

前日夜裡國舅府也不太平,卻實實在在是單純的劫財——「愚姐徒耗光陰近廿載,自負張門虛名,薄有積威,應無有敢捋虎鬚之輩,實未料到竟有前夜之劫」!

張氏真是長見識了,從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有蟊賊膽肥到敢欺上她的門來! 鬱悶了半天才想到,這家原來姓沈,不姓張。 話說,哪怕她老子現下兵敗的名頭滿天飛,英國公府方圓三里之內,依舊沒有敢開業的扒手。

信中道,沒有內鬼招不來外賊,就其根底,卻是鄒家在外頭招搖露財惹來的麻煩。

「鄒家在外頭做了什麼?」明蘭問道。

來報信的小廝說話也是一臉晦氣:「…鄒家那群黑心肝的,說國舅爺在外頭重傷,若有個好歹,世子轉眼就要襲位了,娘舅大石頭,到時候,還不得事事請教著!夫死從子,看姓張的還挺得起來?唉,審問出來後,我們夫人也是氣的不行…」

酒肆胡言,卻叫有心的地痞匪類留了心,著意灌酒結交一番後,套出了沈家內宅的虛實,當下,便趁京城變亂,黑夜中打著鄒家的名號騙開沈府後門,摸進去後一番砍殺搶掠。

虧得張氏早有戒備,聞訊後忙領著護衛們趕去殺賊,尋常蟊賊如何敵得過英國公府練出來的勇丁,未待幾時,已是殺的殺,擒的擒。

張氏積了一肚的窩囊氣——話說那些準備原是為了更嚴肅更大型的政治迫害的好不好!

當下,便以貼身軟弓親自射傷數名賊人,其中兩個勇悍的賊人被擒後見一屋子婦孺,猶自狂妄,滿嘴汙言穢語的嚇唬。 張氏怒極,二話不說,刷刷數劍削下那兩賊的耳朵,甩在地上餵了黑獒——當時滿場肅穆,沈府眾人敢出聲。

那小廝說的一臉自豪,明蘭心中直叫乖乖。

至此後,沈府上下見了張氏都繞著走;張氏其後數十年的日子也過得極有派頭,妾侍不敢頂嘴,繼子女不敢囉嗦,若說因禍得福也未可知,這且按下不提。

除此外,段家,鍾家,以及耿家的女眷尚未從宮中回家,個中情由仍不得而知;去薄家和伏家的小廝終於有了回信,俱是在途中遭襲,困於民戶,直至戒嚴鬆動才趕忙回來報,均道這兩家一概無恙——尤其是薄家,一家女眷早早隨著薄老夫人去了鄉下。

盛府來信最厚,長楓執筆,洋洋灑灑十幾頁,明蘭耐著性子讀完,忍不住吐槽'三哥威武'。 其實經過很簡單,那日盛老爹照常上​​下班,吃了一碗飯半隻燒雞後開始檢查長楓的功課,剛訓到'這回秋闈若還不中就要…',狠話還沒放出,外頭開始大亂。

京城戒嚴,盛老爹不得已待業兩日,至今無法復工——文官的情形大多如此;只能說,相比上回逆王作亂,重災區轉移了。

簡單一封家書,大事沒有,小事基本也沒有,卻是通篇辭藻華麗,押韻講究,光是感嘆時局不穩就一氣用了三個典故,連廚上大娘不能上街採買新鮮菜果,都要吟一句'淩霄生亂竈君嘆'的自編體打油詩。

團哥兒原本眼睛睜著滾圓烏溜,怎麼哄也不肯睡覺,結果明蘭將信唸給兒子聽,方讀了一頁半,小胖子就耷拉下腦袋,昏昏欲睡。

「得了,不指望你讀書了,以後還是跟著你老子練胸口碎大石罷。」明蘭很認命的摸摸兒子胖乎乎的小胳膊腿,小肚皮一起一伏,已然睡著了。

鄭家的消息姍姍來遲,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得信——卻是比國舅府遭賊的消息更糟糕。

那小廝哽咽道:「…我家老太爺前日去了,今兒上午,老夫人也…也沒了。」

三日內,連接兩老都病故了? !

明蘭驚得非同小可:「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麼說沒就沒了……?」她有心想問個究竟,可鄭大夫人治家嚴厲,那小廝只是搖頭,多一個字也不肯說。

「…這些年來,老太爺和老夫人始終沒斷了病…大夫人叫小的傳話,說眼下她和二夫人都騰不開手,待得了空,再與顧侯夫人細細分說。」

明蘭見那小廝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卻依舊措辭得當,規矩半點不亂,心下佩服鄭大夫人的本事,叫綠枝抓了把銅錢賞他後,叫人送了出去。

崔媽媽目送人影消失在門口,才道:「夫人,這事兒不對呀,前幾日咱們送釀了一冬的果子酒去鄭家,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不還好好的麼。老話說,細細扁擔彎彎挑,這,這……」連續'這'了幾遍,也說不出下文來。

明蘭明白她的意思,越是多年纏綿病榻的老人家,越是少有急刻亡故,從病危到斷氣,多要拖上三兩日,兩老前幾日還沒什麼事,就此猝然過世,實在奇怪。

想了半日,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明蘭只恨自己想像力貧瘠,抱著枕頭困惑了一夜,結果次日一早,就有人上門給她解惑來了。

劉夫人穿著件半舊的赭石色暗金絲盤紋妝花褙子,頭上勒了條一指寬的暗紅色細絨抹額,正中鑲有一顆大珠,臉上抹著粉,鬢邊插著小紅花,活像新社會翻身致富版的劉姥姥。

彼時明蘭正在用早飯,順嘴就招呼了一句,誰知劉夫人張口就說好,執起筷子就吃。

她似是心緒甚喜,邊吃還邊誇:「妹子家裡吃的就是考究,嘖嘖,這糯米羹熬得香喲…裡頭都擱了些啥呀,哎喲餵,妹子生得俊,家裡這油果子炸得也俊……」

明蘭對這個比喻感到絕望,扯動嘴角乾笑道:「哪裡,哪裡,都是先前傳下來的食譜。」鐘鳴鼎食之家,連廚娘的手藝都是代代相傳的,哪家不有幾道壓門面的獨門菜,「姐姐若喜歡,趕明兒我使人抄幾份送去,」

「別介別介。」劉夫人連忙擺手,咧嘴笑道,「說實在的,家裡老小都不慣京城的吃食,年前特特從蜀中請了個廚子過來。我就那麼一說,妹子別往心裡去……打小,老人就說,去人家家裡,一定要多誇誇。」又自說自話的絮叨了半天。

明蘭張了張嘴,又閉上。

劉夫人也非一味嘮叨,吃完飯,抹嘴淨手,不待明蘭發問,她已十分自覺地說起來意:「昨兒半夜他爹回來,喲喲餵,身上都是血…哎喲,這個不說了,怕嚇著妹子…他爹吩咐了我好些話。叫我今兒來說個明白,好叫妹子寬心,別愁​​壞了身子…嗯,這個…從哪兒說起呢?我說妹子,你最想先問啥呀。」

當然是顧廷煒死了沒侯府安全了沒太夫人那老妖婆完蛋了沒啊啊啊——可惜不行! 這是古代,她是朝廷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

明蘭活活把話憋死在嗓子眼裡,乾笑幾聲,道:「自然是皇上皇后現下安好否?我們做臣子的,最惦記的就是這個了。」

劉夫人彷彿十分感動,「妹子果然忠君愛國。」

感動完,為表示自己的政治覺悟也不遑多讓,她開始給皇帝唱讚歌。

「……那群跳樑小醜,平日鬼祟行事,暗中勾連,還當自己多高明呢,殊不知當咱們皇上乃曠古…那個…不多見的明君,添上星宿下凡,對這些早就瞧得明明的。不過看在先帝的份上,想給聖德太后和睿王母子留些情面,誰知……」

明蘭忍著被酸倒的牙,插嘴道:「當真與聖德太后睿王有關?」

「可不是?妹子以為,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敢假傳聖旨騙大臣家眷進宮。」劉夫人抹抹乾燥的眼眶,好像鄉下哭喪隊的主唱,「哎喲餵,我們皇上呀,那是多厚道的天子,那聖德太后,一不是皇上親媽,二沒有晉位過皇后,為著先帝爺的一句話,我們皇上是晨昏定省,千依百順,二十四孝,體貼入微呀……」

明蘭深深認為後三個成語恕不合適,不過眼見人家情緒正爆發,不好提醒。

「……把人捧著供著,卻還不知足,非要謀了聖上的皇位才罷休!還有那容妃,真真一夥的狼心狗肺喲…虧得鄭大將軍赤膽忠心,不然咱們皇上豈非糟了暗算…」

接下來,劉夫人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其中一半是歌功頌德,小桃換了兩壺茶水,綠枝添了三次點心,才堪堪將此次變亂的經過說了個大概。

其實照明蘭判斷,聖德太后那夥人固然居心叵測,然眾人森森熱愛的,忠孝雙全的,敬天愛民的皇帝大人,也未必純潔無辜如小羊羔。

這幾年來,隨著帝派勢力壯大(張沈顧鄭段劉等),皇帝行事愈見淩厲,不遺餘力的削弱聖德太后一係人馬。 文官重臣中,要麼是以姚閣老為首的死忠皇帝派,要麼是像已致仕的鄒閣老那樣和稀泥裝傻派。

當年在先帝榻前顧命的幾位老臣中,那些死命鼓吹皇帝要孝順聖德太后的,早在這幾年裡,不知不覺地被架空或是'被告老'了。

至於三四品及以下的……睿王畢竟年幼,到底要說他有多正統也不見得,青壯閣臣中就沒幾個願蹚這爭位的渾水。

眼見今上的帝位愈來愈穩固,膝下幾位皇子也漸漸大了,聖德太后一系急得跟貓撓心似的,另一方面,皇帝每每見了聰明靈秀的睿王,也跟喉頭裡卡著根刺般不舒服。

聖德太后一系想動手,但沒尋著好機會,不敢動;皇帝明知他們有不軌之心,但不能主動出擊,怕招個不奉養妃母不照拂子侄的惡名。

兩派如此僵住了——好比文明社會中,兩國都想開片,但誰也不願背負挑起戰爭的爛名聲,所以就不斷互相挑逗,求神拜佛希望對方趕緊開第一槍。

到了去年,皇帝自覺具備了壓倒性的優勢,開始耐不住了。

於是,他布了個一箭N雕的局。

猶記得數年前,羯奴趁新帝繼位之際,大肆南下劫掠,最後雖被打退,但仍舊佔去數座西北邊鎮。 皇帝厲兵秣馬數年,終於齊整大軍討伐,找回這口氣——這是第一隻鳥。

大軍西進,京城空虛,絕妙的謀反'好機會',不軌之徒蠢蠢欲動,恰能引蛇出洞——這是第二隻鳥。

聖德太后出身西北望族,數十年來其家族在地方盤根錯節,姻親遍地,動輒把持西北軍政(積極傳遞張顧大軍兵敗消息的,就是這幫人)。 皇帝暗中吩咐薄老將軍,徵敵次之,主為剿平地方;倘若聖德太后按捺不住了最好,倘若對方忍了下來,那就趁機一舉去了這個西北大患——這是第三隻鳥。

據說,還有幾隻別的小鳥,但劉夫人說不清,明蘭自也猜不到。

「皇上也忒險了,大軍盡出,倘有個萬一…這,這可怎麼好…?」押得大,固然贏得多,可若賭神菩薩不保佑,卻也容易連底褲都lose掉。

「咱們皇上是什麼人?那是真龍天子下凡……」劉夫人再度熱情謳歌了一遍皇帝的英明神武,才道出真相——皇帝早密旨鄭大將軍為間,與劉正傑裡外呼應,可定大局。

京城的兵權分三,一為劉正傑的禁軍,二為鄭大將軍與另一武將共執的詔衛,三為五城兵馬司。 要造反,至少得策反三中其一。

三路人馬中,除了鄭大將軍外,其餘幾個指揮使俱是皇帝親自拔擢的寒門武將,當同為世家子弟的睿王親信去遊說時,鄭大將軍假作答允,預備待事發後一舉成擒,好人贓並獲。

應該說,鄭大將軍的任務完成得很好——通常老成持重的人裝起相來,更有說服力,事情進行到這裡,還是十分順利。

不過沒曾料到,不光皇帝知道安插細作進敵營,對方也知道,還一下安了倆。

變亂那日上午,皇帝照常下朝後,忽得一個倒栽蔥,就此暈迷不醒,聖安太后和皇后六神無主,只知啼哭;宮中亂作一團,聖德太后趁機發難。

「是容妃下的手?!」明蘭聽得眼如銅鈴,「皇上多寵愛她呀!」帝后的夫妻情分本來還不錯,為了她,皇后不知鬧過幾次彆扭了。

劉夫人恨恨道:「就是這狐媚子!」天底下的小老婆都不是好人。 ;

「他爹說,是聖德太后誆容妃,說除大皇子和二皇子,容妃之子最年長;等皇帝駕崩後——呸呸,可不是我說皇帝駕崩的,是他爹說的,咳咳咳,也不是他爹說的,是聖德太后說的——把謀害皇帝的罪名往皇后母子身上一推,三皇子就能登大寶了!」

「這種鬼話容妃也信?!」明蘭覺得匪夷所思,往日進宮覲見,她還覺得容妃智商蠻高的呀,「聖德太后好好的自己有孫子,幹嘛要立容妃之子為帝呀!」

劉夫人大聲譏諷:「那種以色…以色,呃,伺候男人的狐媚子有什麼腦子了,聖德太后連哄帶騙,說反正睿王也不是她親孫子,只逢年過節見個幾面,情分薄的很。倒是三皇子時常在她跟前孝敬,很是喜歡…再說了,容妃不是跟皇后不對付麼,等大皇子即位,還能有她們母子的好果子吃?」

明蘭默然。 皇后雖然寬厚,卻不是個會做戲扮賢惠的人,容妃生性高傲,出身又高,這些年來聖寵不斷,兼之三皇子出息,風頭直逼前頭兩位皇子;后妃之間常是針尖對麥芒,一言不合,有時還要太后去說合。

恐懼和貪念,是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誘餌。

「那現下呢?龍體可安康了。」明蘭心知皇帝此刻定然無恙,仍抑制不住後怕。

劉夫人雙手合十,對著頭上連連拜了幾下:「哎喲,我的佛祖哦…虧得咱們皇上洪福齊天,因前兒徹夜批摺子,那日早上就有些不得勁,素日愛吃的酥茶酪子只用了兩口…真是老天有眼了…」

她早暗中把容妃的十八代祖宗連同祖宗的姘頭一齊罵了個遍,皇帝若倒下,似顧段之流的武將興許還有活路,可她男人這般做內衛密探起家的,十有□兇多吉少。

明蘭也默默朝虛空拜了幾拜——皇帝若有個好歹,顧廷燁就是連羯奴單于的七舅老爺都活捉了,怕也是禍福難料。

不單內宮,聖德太后一係於旁處也下足功夫,竟策反了五城兵馬司的副總指揮使騰安國。

明蘭眨眨眼,眼前浮現一位年近五十,目光陰仄的漢子,她疑惑道:「我記得這位騰指揮使…不是潛邸出來的人麼…」

劉夫人啐了一口,不屑道:「正是這人!說起來,他跟皇上比旁人都早,沒什麼本事吧,卻愛擺老資歷。那年聖上三十壽宴,笑稱他爹和國舅爺幾個為'五虎',他居然耍酒瘋!進京後,還埋怨聖上不夠重用呢!也就是咱們皇上厚道,不然,哪個理他!」

明蘭暗嘆不語。

沈顧段幾個各個青壯,目前還在不斷建功立業,騰安國本有怨念,眼看越發沒了出頭的機會,難免生出'搏一搏'的念頭。

兩廂串通後,騰安國藉職權之便,陸續放了許多江湖打扮的反賊人馬進城;未幾,劉正傑察覺出不對來,前去責問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竇老西。

正當竇老西查出內情之時,卻於回家途中受刺身亡。 為防劉正傑發覺,逆黨不得不立即發作,還一不做二不休的想連劉正傑一道除去。

如此一來,內有容妃,外有騰安國,剛'叛變'的鄭大將軍傻眼了。

——親,說好的裡應外合,一網打盡呢。

總算皇帝事先安排周到,加之鄭駿機警有謀,行事果敢,於要緊關頭反戈一擊,將聖德太后與睿王母子先行擒獲,再與劉正傑兵合一處,將失了主心骨的逆賊一舉擊潰。

「天老爺保佑,現下外頭總算太平了!他爹今早已解了戒嚴。」劉夫人不忘替丈夫表表功,又道,「妹子儘管放寬心,他爹說了,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英國公那路大軍壓根沒事,還大破敵酋金帳呢!現下正趕著回京平亂。他爹說,這叫什麼…什麼敵…」

「誘敵。」明蘭平靜道。 不知為何,她似乎早就知道了。

劉夫人拍腿笑道:「對!就是誘敵。」

當初為使效果逼真,張顧大軍傳來冒進慘敗的消息時,皇帝明知這是預定的誘敵之計,卻只能憋著,板著張鍋貼臉,作'龍顏慍怒'狀。

演技不錯,滿朝文武都被瞞過了;也因如此,聖德太后愈發放心得動作起來。

劉夫人見明蘭神色平靜,反有些擔心;她清楚記得頭回見到明蘭時,鮮果子似的嬌嫩漂亮,孩子般的無憂無慮。 可如今呢? 眼前的孕婦已是即將臨盆,血色不足,身形消瘦,眉頭間擰著一抹難言的疲憊。

「妹子,你可別埋怨他大兄弟呀,這事兒,連他爹事先都不知道,可見皇上瞞得多嚴實了。他爹說,都是西北的那群臭官兒忙著報兵敗的信兒,不然,依著往例,隔那麼老遠,哪那麼快傳得滿城風雨,興許沒等妹子聽說假信,大勝的喜報就來了呢。」

明蘭在袖中輕輕攤開手掌,掌心濕涼,她坐姿不動,微笑道:「這有甚麼好怨的。總不成為著寬婆娘的心,叫男人把軍國大事的底細都先交代一番罷……姐姐,你還是與我說說咱侯府那夜遇襲之事罷。」

「哎喲,瞧我這腦子!」劉夫人笑著自拍腦門,然後壓低聲音,「妹子,你料得不錯。那夜來害你們府的,還真是你們家三爺!」

明蘭激張瞳孔,隨即歸於平靜,作出憂心的模樣:「姐姐這話當真?三爺到底是顧家骨血,光是幾個奴才說瞧見,怎好將那麼頂帽子扣過去!」

劉夫人心中明白,打包票道:「他爹辦事,妹子你放心。前日天沒亮,他爹不是遣人趕來了麼,那夥賊人叫追上後,叮了桄榔一通亂打,有些逃出城去,有些被捉住……」

「老三叫當場捉住了?!」明蘭捂胸口驚呼。

劉夫人尷尬:「那倒沒有。」

明蘭微微失望,卻還安慰道:「那劉大人定有旁的斬獲了。」

劉夫人鬆口氣,趕緊道:「他爹審了幾堂,就都招了。賊人說,他們原是城外的山賊,倆月前受了這筆買賣。去接頭的是個老頭,而那夜領他們來這兒卻個年輕人,聽他們老大叫什麼'三爺'的。有細細說了形貌,那年輕的可不是你家老三麼?他爹立馬領人把你家太夫人的宅子給圍了,你家老三果然不在家,倒從地窖裡捉出個姓魯的管事,拉出來一認,哈,正是那接頭的老頭!」

明蘭沈吟片刻,道:「那我們三爺只是打家劫舍,不是謀反從逆咯?」

「那可不見得。」劉夫人別有深意的笑了笑,「他爹說了,尋常打家劫舍,怎麼就時辰算得這麼準了,恰好皇宮那頭出了事,這頭你們老三就來逼殺嫂嫂侄兒了。」

明蘭靜靜的看了劉夫人一會兒,心中透亮,低聲道:「多謝姐姐了,我都省的,侯爺和劉大人親如兄弟,果然沒託付錯人。」

劉夫人心道這個好沒白賣,笑吟吟的端茶碗喝起來。

其實,照劉正傑估計,顧廷煒交遊廣闊,應該只是暗中知道了些謀反的皮毛,但並不曾入夥,本想等打聽清楚了確切日子再行發作;誰知那日變生肘腋,聖德太后一系猝行謀反,顧廷煒來不及周全佈置,只好親自出馬,將山賊接進城來,並帶路去夜襲侯府。

嚴格來說,顧廷煒只能算殺人放火,加害嫂侄,不算謀逆造反,罪不及父母子孫——可是,幹嘛分這麼清呢,劉正傑是特務頭子,又不是青天衙門。

再說了,以劉正傑的職責,事前既未察覺容妃娘家的異狀,也未探知騰安國叛變,雖說事後平叛有功,但到底有些失察,哪如來日顧廷燁的功勞大。

想到這裡,劉夫人對明蘭愈發慇勤備至,有問必答。

「老三…這會兒逃出城外去了吧…?」明蘭遲疑的發問。

劉夫人點點頭,「一同逃出去的還有好些逆賊,他爹說,都逃不遠的。何況,現下他家宅子已叫看住了,唉,只可憐一家妻兒老小了……」做女人的,性命富貴哪由得自己。

明蘭心中冷笑,那老妖婆可算不得可憐,這件事恐怕她才是主謀禍首,顧廷煒不過是個跑腿的,可是朱氏……她是那麼的希冀著未來……

兩人對坐,為著不同緣由一起唏噓。

良久,明蘭隱隱記得似乎還有一事不明,「…哦,對了,昨兒鄭家來報,說他家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沒了,這…姐姐可知為何…?」

她也就一問,本不指望對方回答,誰知劉夫人長嘆一聲,苦笑道:「這可真是無妄之災了。變亂那日,外頭紛傳鄭大將軍謀反,說得有鼻子有眼,家裡瞞都瞞不住,鄭老太爺素來忠直,氣得堵住一口痰,當場就去了!老夫人傷心了兩日,幾次哭暈過去,誰知昨兒一早,鄭大將軍趕回家說清緣由後,老夫人樂得發瘋,沒緩過氣來,也…跟著去了…」

明蘭半張著嘴,驚得不能自已。

老爹是活活氣死的,老娘是活活樂死的,乍悲乍喜,老人家還真受不住。 此役,鄭大將軍痛失雙親,然而,卻徹底從皇帝心腹的姻親,完美過渡為皇帝的頂級心腹。

——好好,好一條流血的仕途! 搏的就是命!

劉夫人的來訪,猶如一場及時雨,既解了疑惑,又寬了心。

許是最近思慮太過,明蘭渾身不得勁,腳麵腫得像饅頭,臉上浮得像挨了兩耳光,脖子凸起細細的青筋,活似被人卡住了喉嚨。

摸著她身上突起的骨頭,崔媽媽唉聲嘆氣——多少年辛苦餵養呀,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明蘭歉疚的撫著肚皮,記得懷團哥兒時,哪怕連道都走不動了,也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這回卻弄得這般……手掌貼著腹部,感受那穩健有力的胎動,慢吞吞的,卻很規律,好像八十歲的老爺爺在踱步。 她笑了,「這孩子,將來定是個慢性子。」

崔媽媽沒有答話,她盯著明蘭的肚皮,掰著手指算日子。

其實明蘭已至產期,可歷年有眼色的婆子都說隆起沒下去,胎兒還未落入盆骨;請張太醫來瞧後,道大約還要七八日,最多十日,十一二日也沒準——險些叫崔媽媽打出去——儘管他說的確是大實話。

(林太醫曰:大夫這種生物,從來到世間那日起,每個毛孔都滴著醫術和口才。)

產期稍有延遲是正常現象,明蘭也不心急,只安安心心的歇息養胎,對崔媽媽的指令無有不從,努力恢復到吃吃睡睡的作息狀態。

外頭解開戒嚴後,各路親朋陸續來探望明蘭,順帶瞻仰下那猶帶著暗紅血蹟的大門和石階,頭一個上門的居然是盛老爹!

明蘭嚇了一跳,盛紘也嚇了一大跳,自打小女兒進了壽安堂,都白白胖胖多少年了,乍然一副枯黃瘦弱的模樣,他忍不住道:「當初我就說,嫁武官多少不便,到底不如許給文人的好,偏你娘樂得忘乎所以,一口就應了!」

明蘭呆呆道:「爹何時說過這話?」她怎麼從沒聽說。

盛紘似乎意識到口誤,輕咳一聲,支吾道:「…當初…來給如蘭…咳咳,說親時…」

明蘭恍然——是顧廷燁當初來盛家行騙…哦不,提親時。

想著,又斜眼去瞄盛紘,心道您拉倒吧,其實您當時心裡也樂得很,不過道行高深,比王氏含蓄罷了。

時光如箭,轉眼團哥兒已能打醬油了,盛老爹也兩鬢斑白,明蘭忽的全不記恨了,笑得露出兩顆白生生的牙齒,揮著小手絹送故作威嚴的盛老爹離去。

好罷,這個極品爹雖各種不靠譜,曾為了新家庭忘記嫡母,為了小三忘記原配,後來又為了前程忘記'真愛'……不過,也用了十幾年了,湊合得了。

上午送走爹,下午女兒就來了。

袁姐夫親自護送,尚未顯懷的華蘭婷婷裊裊的走進屋來,一見明蘭就紅了眼眶,扶著門框哀聲道:「你個不省心的小冤家,怎麼這模樣了,若叫老太太瞧見,還不定多心疼呢!」

明蘭晃了晃,險些歪倒在炕上。 這等嬌嗔啼哭的做派,長姐便是十幾歲時也不曾有過,;一時適應不良。

自打懷了這胎,華蘭忽多愁善感起來,見花謝就哽咽,見雛鳥離巢就含淚,風吹起幾篇落葉都要傷心一陣,偏袁姐夫如今很捧她臭腳,夫妻倆自得肉麻有趣。

「大姐夫不用外頭忙麼?」明蘭疑惑。

華蘭撅著嘴:「我要來瞧你,他不放心,便跟上頭告了半日假。」

「這檔口!京城裡哪處不得用人,你…你…」明蘭痛心疾首,「你們就可勁兒的作吧!」

話說這回變亂,人人倒黴,袁姐夫卻時來運轉。

他在五城兵馬司中官職不低,卻未受收買,騰安國正考慮著是否該提前除去,誰知袁姐夫因惦記馬場生意,告假說要去口外,騰安國樂不可支的當即準假。

回家後,忽聞華蘭有孕,袁姐夫樂傻了,死活不肯離開,便躲在家中陪老婆,結果全程趕上京城動亂——領一幫小兄弟,猛然間殺出去,居然立下不小的功勞。

同樣運氣很好的還有墨蘭老公,作為父喪的丁憂人士,完全沒受到波及,還領著家丁幫鄰街人家打退了趁火打劫的蟊賊——永昌侯府的鄰居,非富即貴,梁晗一時讚譽不斷。

「這回後,五城兵馬司必得好好整頓一番。你姐夫說,四妹夫,怕有機會出頭了。」華蘭慢條斯理的剝開一枚粽葉蜜餞,「唉,若墨蘭懂事,好好過日子,以後也不見得差了。」

嘮嗑畢,又叮囑明蘭好好養胎,發揮完長姐情懷的華蘭,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其後兩日,煊大太太,狄二太太,甚至康允兒也來探望,始終無人提及太夫人;段鐘耿三家女眷是一齊來的,每個都帶著大包小包鮑魚人參,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一個勁的說明蘭於亂中且不忘她們,足見仁厚。

其中耿太太尤其激動,拉著明蘭連連道:「妹子是可靠的,下回我一定全信妹子的話,不然也不會吃那番苦頭!」

鐘太太假咳一聲,輕捅了她一胳膊:「哪裡還有下回,以後就天下太平了。」

耿太太自知失言,卻不肯服輸:「就你心眼多,我說的是旁的事,什麼翻修宅邸呀,待人接物,以後都信妹子的。」

見兩人這般,段夫人搖頭笑道:「你們倆呀,一道吃過那麼大苦頭,也算共患過難,還鬧個不休,等將來做了祖母曾祖母,我看你們還吵不吵!」

明蘭聽得有趣,四人一齊大笑——至於這幾日究竟在宮裡吃了什麼苦頭,這三人卻誰也不肯說。

到了變亂後第九日,劉正傑終於將全京城肅清,連隱藏在四方邊角的渣渣清除乾淨,或格殺,或擒拿,多數趕出城外,由埋伏在城門外的鄭駿驅至東面。

叛軍想著,畢竟京師衛戍不好離開太久,便與一道被算作逆賊的散碎蟊賊,共一千多人,團團聚於城東三十里的落山坡,稍事休整,誰知忽殺出一支彪悍鐵騎,堵住山谷口,霎時漫天火苗箭矢,一片血海。

天色昏黃,明蘭坐在飯桌前,慢悠悠的喝著雞湯。

隔著半座京城,三十多里的京郊坡地,彷彿也能聽到落山坡的震天殺聲,遠遠漫起滾滾濃煙,其間金赤的火焰傲然閃動,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似是故事裡的神仙,身披戰甲,踩著烽煙雷鳴,下凡來誅妖降魔。

巳時的梆子聲咚咚傳來,因白日睡太多,明蘭此刻了無睡意,便搖著把大蒲扇,坐在廊下仰頭看那浩渺繁星。 樹葉帶著古樸的清香,絲絲鑽入鼻端,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顫顫悠悠的在簷下撲騰,飛蛾在水晶燈罩上輕輕拍翅,發出彷彿書頁翻動的聲音。

睡意漸漸上湧,正想起身回屋,明蘭忽聽見園子裡一陣吵雜,似是驚喜的歡呼,不等她反應過來,只見一個黑乎乎的高大身影站在庭院那端。

那人停了停,一步步的走過來,寬闊的肩上撐起暗紅色大氅,兩邊露出金光閃閃的猙獰猛獸,兩頭虎首張口,齒鋒尖利慾嗜。

透過繁茂的枝葉,稀疏的月光照在那人臉上,身上,猩紅的濃稠凝結在暗金的鎧甲上,滿臉濃密的絡腮鬍子遮住了大半面龐,只一雙黝黑的眸子,明亮熾熱如昔。

明蘭覺得嗓子髮乾,心頭亂跳,握著扇柄的手心有些黏,思念太久,以致反忘了初衷,一旁的小桃綠枝在說什麼,她全然聽不見,只那麼一動不動站著,定定望著他。

鬍子緩緩走近,啞聲開口,頭一個字卻先破了音:「…我,我回來了…」

彷彿遠方擂鼓,低沈鳴動,隱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幽香涼爽的庭院中,飛蛾的撲扇聲,葉尖露珠的滴落聲,明蘭耳畔寂靜,忽然不知此刻是夢是醒。

是不是適才在廊下,已經睡著了,此刻只是夢中……

鬍子一個大步上前,用力抱住她,撲面而來的血腥與塵土氣息,捏得發痛的肩和臂,才讓她清醒過來。 她呆呆的去摸他的臉:「哦,你回來了。」喉頭堵住了似的,千言萬語,此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鬍子摟了她良久,捧起她的臉,「你想說什麼?」

明蘭愣愣的:「仗打贏了麼?沒落罪罷。」

鬍子咧嘴笑道:「都贏了。我率一騎人馬連夜趕回來的,張老國公還在後頭壓陣呢,有俘獲,首級,還有羯奴單于的虎頭金帳!」

明蘭想笑,又想哭,傻在原處,像忽然被老師叫起來小學生,一副呆相。

鬍子摟著她坐到廊下,摸著她枯黃乾裂的頭髮,憐惜道:「……你醜了。」

明蘭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還不是一副惡鬼模樣!」

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征討殺戮無盡,數日連夜驅馬狂奔,繼而一場廝殺,鬍子也消瘦憔悴極了,顴骨高高聳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面皮,一臉的凶神惡煞,與惡鬼頗有幾分神似——和枯瘦乾黃的明蘭,倒很登對。

夫妻對坐,有太多話想說,反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

鬍子一遍遍巡梭明蘭,目光從臉上,身上,到碩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測,怕她生病,怕她憂心……「兵敗之事,我該早告訴你的,免得你擔憂。」

說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麼辦呢? 「你不告訴我是對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你聽聞鄭大將軍的事了吧?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三日內全沒了。」

鬍子嘆道:「可惜了。鄭大哥最是孝順……他是裹著孝,領兵出城伏擊的。」

明蘭默了會兒,才道:「君不密,失國,臣不密,失身。這道理,我懂。」

若說親近,鄭家父子是骨肉至親,幾十年父慈子孝;若說忠心,鄭老將軍一腔赤膽,鐵骨錚錚;更別說鄭老夫人一輩子與世無爭。 縱是如此,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是血的規則。

作為家人,能做的,不過是信任和堅強。

「何況,薄老夫人曾說過,做武將家眷的,若男人真戰死了,也沒什麼好尋死覓活的,拉扯孩兒長大就是了。」明蘭語氣沈重。

鬍子毫不猶豫的點頭,「這話是沒錯。不過……」他忍不住道,「也別事事都學薄老夫人。」

「這是為何?」她深深覺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禍事,她都能神奇的避過。

「薄老帥少時無家無恃,一書香門第機緣巧合,受其大恩;是以當薄老帥求娶那家女兒時,人家不好回絕。可那姑娘不樂意,天天等著守寡改嫁,老帥說,便是為這口氣,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長!」

明蘭聽的發笑:「亂講,我聽說薄老帥也是名門子弟,不過家道中落而已。」

鬍子一臉'成功人士總會有各種關於成長背景的美妙猜測',笑道:「你聽那胡說!薄老帥的老家在不知哪處的山溝溝裡,自小連個大名都沒有。升小校時,才連夜抓了個算命瞎子給改的名。」

「那,薄老帥的原名叫什麼?」

鬍子道:「小時聽老爺子說過,彷彿帶個'狗'字,只不知是二狗,還是狗剩,抑或狗蛋什麼的……」

明蘭笑得彎下腰去,鬍子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捋著她的頭髮,空闊安靜的庭院,忽的寧馨可愛起來。

靜不過一會兒,側廂響起幼兒的哭聲,夫妻倆醒過神來,明蘭摸著鬍子肩上的金虎頭,笑道:「團哥兒知道爹回來了,你先換身衣裳,再去瞧他罷。」

「衣裳就別換了,領軍武將無旨不得入京,我是偷著進城來的,先抱一抱兒子,我這就得趕回去……」

後面的話明蘭沒聽清,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響,她才尖叫著:「你這是私自進城啊!你,你你……你有沒有毛病呀!記掛妻兒,叫人遞個話進來不就完了,幹嘛非要自己來!你知不知道無旨入京是什麼罪名!你當那群言官是擺著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御史台混了,沒人罩著你啦!你個大傻瓜!你還看,看什麼看……」

鬍子哈哈大笑,這時崔媽媽抱著團哥兒出來,鬍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親了幾口,然後交還給崔媽媽,大步流星的轉身離去,走前還摸了一把老婆的臉蛋。

明蘭怒極,用力將扇子擲過去,跺腳罵道:「你個大白癡!回去給我好好寫謝罪摺子,求得皇上諒解!老娘可沒興致去送牢飯!」

回覆的是一串響亮大笑,從外頭遠遠傳回院來,笑聲敞明快活之極,彷彿這寂靜幽夜,剎那已是春暖花開。

明蘭氣了半天,忽覺自己雙手叉腰,凸肚叫罵,不正活脫一把'茶壺'麼,睡眼惺忪的小胖子呆呆望著母親,彷彿在驚奇——明蘭忍不住摀嘴輕笑。

……

鬍子夜裡回來過的事,不到天亮就傳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雜役連同管事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個精神抖擻,早早起來打掃庭院,整理花草,滿府一片勤快火熱的景象。

明蘭反有些懶懶的,身子發沈,提不起精神來。

到了中午,武英閣大學士親往城外頒旨,平叛的五百輕騎方能依序進城。

因為鬍子沒刮鬍子,儘管騎在最前頭,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搭理他,只把荷包鮮花什麼的,不斷往後頭幾個俊秀小將身上招呼。

連老耿都得了幾個,正樂呵著,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見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頓時嚇的冷汗直流,在宮門前一下馬,忙不叠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給身邊副將。

金殿之上,例行嘉獎勸勉,規矩繁瑣,繼而議政……待鬍子回家,已是天暗。

剛牽轡下馬,只見劉管事提著脖子等在門口,顛顛的跑上前來,「侯爺,您趕緊進去罷!夫人要生啦!」

鬍子心頭一緊,拉回韁繩再度上馬,勒馬擡前蹄,轟然踢開正門,在所有人瞠目中,徑直往裡疾馳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韁繩,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跑去。

卻見主居周圍俱是人,各個擡著脖子等消息;裡頭卻被翠微清空了閒雜人等,只幾個婆子丫鬟來來回回的端送熱水,白布等,井井有條。

鬍子本想擡腳就進屋去看,卻被一群婆婆媽媽攔在庭院,直道這個規矩那個忌諱,他是重規矩守禮之人,倒沒硬闖;可心頭煩躁不安,急的團團轉,又無可作為,正一肚子火,忽瞥見一個憨憨的少年在樹叢邊張頭縮腦,他過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這兒做什麼!嗯……手裡拿的什麼?」

石小弟懷抱一把條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間:「呵呵…呵呵,這個…哦,我怕侯爺累,給你端凳子坐呢!」其實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誰知一旁侍立的顧全笑了起來:「石頭哥,你就別唬人了,這是給小桃姐端的罷!」

石鏘臉上發燒,好在他生得黑,也不顯眼;原繃緊面皮等著責罵,誰知鬍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著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將來有出息!」

未等他樂,鬍子忽又補上一句:「從現下算起,夫人一個時辰內生,今年就給你辦婚事,兩個時辰,那就明年,三個時辰就後年。小子,依此類推罷!」

石小弟傻眼,記得當年嫂子生小侄女時,足足折騰了一天一夜,適才剛過去兩個時辰,這,這……嗚嗚,他不要七八年後再討媳婦呀!

見少年驚恐交加,面皮青白,鬍子滿意的撩開手——嗯,心裡舒坦多了。

屋中斷續傳出低低的痛楚呼聲,鬍子背負雙手,在庭院裡一圈一圈的走,直繞得石小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大約繞了兩三百圈,屋裡終於傳出歡呼聲,繼而是細細的嬰兒啼哭聲,只見崔媽媽擦著手出來,滿臉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個哥兒!」

石鏘緊抱條凳,差點喜極而泣;崔媽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孩子倒比正經家裡人的還激動。

嬰兒粉紅嬌嫩,被強盜似的親爹抱在懷裡卻不害怕,淡定的瞥了鬍子幾眼,淡定的歪頭睡去;因生他時,恰好一家團圓,便起乳名'阿圓',小哥倆剛好湊一對。

鬍子喜歡的不得了,一會兒贊兒子手指纖長,必是個會讀書的,一會兒又說生得像娘,將來定然風度翩翩,張大後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頭! 哈哈,哈哈……

明蘭累得滿頭大汗,正躺著歇息,聞聽這話,沒好氣的翻下白眼,奮力砸了個枕頭過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仍由某齊姓已婚男子保持。

鬍子輕巧接下枕頭,笑呵呵的坐在床頭,親親妻子,又親親兒子,心中滿足喜悅,忽嘆道:「這會兒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應下。」

此後幾日,鬍子忙的甚至見不到清醒狀態的妻兒。

遠征大軍尚在外頭,更別說甫平息變亂,暗底下還有多少從逆,多少要犯潛逃,如何處置聖德太后和睿王母子……商討捉拿叛賊餘黨,抄家緝拿,三司會審,入罪定名,佈防京城等等等,拉拉雜雜一大攤子,鬍子日日是雞叫出門,貓叫回家,連剃鬍子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折騰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終於良心發現,放鄭大將軍回家奔喪,另幾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還是輪流的。

鄭家置好靈堂後,可憐兩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著,總算長子兒女不少,好歹撐住了場面——其實,哪怕沒有兒女守靈,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熱鬧紅火堪比菜市場,又有聖旨厚葬,就知鄭家情勢正好。

煊大太太去過後,繪聲繪色的將情形說給明蘭聽,聊解產婦悶閒,末了,遲疑得說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戰後,檢首論功時,從死人堆裡扒拉出了顧廷煒的屍首,據說第一輪亂箭齊射就死了;將屍首送回宅子,太夫人當場暈死過去,醒來後,大半個身子動彈不得。

明蘭不欲多語,淡淡道:「薄熙小將軍家學淵源,他領的箭陣自是淩厲無雙。」對這種明火執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說。 其實照她看來,來探望明蘭母子的貴家女眷不見得比去鄭家祭靈的少,可見顧廷燁眼下聖眷正隆,而那顧廷煒居然敢邀集山賊上侯府殺人放火,何止膽大包天,簡直瘋了,傻子才會替他家說話!

次日,總算輪到鬍子休沐,午間便與明蘭在炕上用飯,炕桌上擺一盤清炒芥蘭,一碟蜜汁胭脂鵝脯,一條鮮美的清蒸鱸魚,另一大盅荷葉口蘑雞湯。

鬍子吃相兇猛,吃得八分飽才撂下筷子,微微嘆氣道:「說起來,這竟是回來後,與你吃的頭一頓飯呢。」很傷感,很感慨。

明蘭盯著他的臉:「你什麼時候去把鬍子刮了吧。」

「這段日子,你都一個人吃飯吧?」繼續傷感。

「你鬍子上沒掛湯麼,要不要巾子。」

鬍子不悅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什麼呀我說。」明蘭咬著筷子想半天,「我挺著個大肚子,一不能踏青遊玩,二不能吃酒看戲,連拜佛都怕廟裡人多衝撞了……每日都是吃飯睡覺看賬管孩子,日復一日,有甚好說的……你這一去就是半年,行軍打仗的見聞可不比家裡的雞毛蒜皮精彩得多麼?還不若你說我聽。」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了鬍子的說話興致,鬍子沈默了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了,一直沒功夫…曼娘母子…」

他頓了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了。」

明蘭艱難地嚥下米粒,「那,然後怎麼樣了呢?」這傢夥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極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鬍子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了,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家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 鬍子稍稍沈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攤子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鬍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麼大事,跟咱們過日子乾係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子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 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 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鬍子出門後,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後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子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子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麼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鬆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擡,明明隔著屏風什麼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裡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麼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洩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子的。」

謝昂嘆口氣:「也不算發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復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子裡,裝了大半個月的孫子,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了單于大軍,血戰一場後,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裡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子有眼……」

謝昂嚥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只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鬍鬚,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只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三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鬨著叫過她'嫂子'——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鬍鬚,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麼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子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嘆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麼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後,顧廷燁面色極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麼?!」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肉麻話。 她並不知前日大勝,只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後,眾兄弟閒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噁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麼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麼瘋話!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子,跑來添什麼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麼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子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子只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閒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 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 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裡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藥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裡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沈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子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 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裡,給吃喝衣裳。 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傑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 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乾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麼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子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麼?」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裡,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子,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參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 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子,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麼,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髮,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了麼?」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子,彷彿在台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裡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麼反感,那麼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了。為什麼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子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氣,只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 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子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里奔波,忍饑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子的屍首,曼娘癡癡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子屍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裡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麼說。」

說到這裡,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家出身,家有薄產。 父親早亡後,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 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後,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每日紮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子他沒少挨揍,終長成了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於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路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索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家女孩,紮著紅艷豔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三娘覺著她人品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後,沒露半分不悅,反拚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 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子,被三五個惡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了,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後,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後,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子。 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緻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別多嘴了,徒惹侯爺不快。 只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後,車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嘆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後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鬍子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子做甚?」然後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暱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後,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了。」

「哦,是麼?」鬍子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彷彿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了。

誰知,鬍子居然衝謝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氣漸熱,鬍子在外頭跑了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淨房中匆匆澆了兩瓢溫水沖洗,換了身乾淨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度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了。從鄭家出來,我叫他來家裡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後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家。」

明蘭揉著他濕淋淋的頭髮,「鄭家兩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壞了罷。」

鬍子擰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麼知道?!」又嘆,「可鄭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聽說還嘔了血。」

說到這裡,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家的離奇際遇。

鬍子四處看了下,「兩個小子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姐姐頑,叫崔媽媽抱去了。阿圓餓了,叫乳母抱去了。」

鬍子皺眉道:「既餓了,為甚你不餵?」他還記得生長子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餵的。

明蘭扭著帕子,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鬍子摸著她微黃的髮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嘆道:「是呀!誰家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家也沒咱們三弟這麼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鬍子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明蘭猶豫了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了,曼娘瘋了。」然後去看他的神色。

鬍子並無半分陰鬱或尷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蘭對面,執壺倒茶,先自飲一杯,才道:「其實到那地步,下頭也沒什麼可講的了。不過……」

他抿了下唇,「我還是說說罷。」

明蘭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聽。

「這回出門時日久,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張老國公老笑話我,說我以前想太少,現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麼都錯,說什麼都沒人信;願意信我,好好聽我說話的,只有曼娘……誰知,還都是演出來的。」鬍子自嘲一聲,將把玩的茶盞平平放下。

「曼娘是個極好的戲子,可惜沒得登台,不然定能成個紅角兒。」鬍子彷彿在說一個陌生人,而非一個與他糾纏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識她時,我覺得她是一潭清可見底的泉水,心思簡單,性子溫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麼身世可憐,什麼兄長外逃,乃至餘家……我當時覺她是一潭渾水,佈滿蛛網,汙濁不堪。及至後來嫣紅過世,我方才驚覺,她實為見血封喉的毒水!」

明蘭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論清水,渾水,毒水,你還不一樣喝得歡。

「其實,甫知她本來面目時,我並沒很怪她。不論是騙我數年,還是攪黃餘家親事,引嫣紅去鬧事……我覺著,只緣她對我一片深情。說實話,那會兒我雖氣曼娘騙我,但心裡還有些隱隱高興。到底,她不是為著侯府,而是看中我這個人,想跟我名正言順的做夫妻罷了。」

明蘭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歡的未必是你,不過是一個可以實現她夢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擔當的高門子弟。

誰知鬍子下一句就是:「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執意,她的妄念。」

明蘭默了。

「當時我儘管沒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裡是透亮的。曼娘數年來能誆得我團團轉,而未露一點馬腳,可見厲害。我當時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於人下的。除非我娶她為妻,否則她若為妾,定不會放過主母……可是,我從沒想過娶她為妻。」

幼時老父對自己的種種嘉許,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 可究竟怎樣才是好妻子呢? 老父說不明白,動不動四個字四個字的教訓,什麼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溫善賢良,大方得體——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並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間,記在小小的心底。

鬍子凝視明蘭,微微而笑,「你曾說我,'瞧著放蕩不羈,骨子裡卻是最守規矩的'。那會兒我氣得,直想把你丟回江去。不過回去後,輾轉深思,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明蘭反射的縮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雖很惹人憐愛,但哪家的高門正室是這幅模樣的;出身卑微不是錯,但缺乏足夠的教養,無法大方得體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紅,能唱會跳,還懂些經濟學問,然而見識淺薄,每每訴苦畢,接下來,就跟她沒話說了。」

便是在他將曼娘當做一潭清泉時,也不認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這種話,曼娘非但說不出來,就算硬記了下來,怕也無法理解其中深意。 而他將朝堂見聞和來往人情說與明蘭聽,明蘭非但能懂,還能吐槽得頭頭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氣,喜歡她的柔順勸慰,想照顧她,給她衣食無憂的下半輩子,僅此而已。 結果,什麼身世,骨氣,柔順——居然還都是裝出來。

「你不一樣。」鬍子望著明蘭,目光溫柔和煦,「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明蘭迎上他的目光,靜靜微笑:「……對,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寶姐姐很好,什麼都好,偏偏寶玉喜歡林妹妹,就其根本,不過是氣味相投,有說不盡的話。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侯門公子的顧二,瞧不起戲子出身的曼娘罷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勸我,叫我棄家自立。 」鬍子輕嘲自己。

「剛離家遠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煩悶,又是喪氣,沒出息時還想過,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還有甚麼可瞧不起別人呢,索性就跟曼娘過算了,反正還有兩個孩兒。可是…誰知…」他輕輕揉著額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誰知,嫣紅死了。」明蘭平靜的替他接上。

鬍子放下手,眼神堅毅,「……是。嫣紅死了。也絕了我對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紅想嫁的,嫣紅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幾個月,她的所作所為固然不是個好妻子,我也不是個好丈夫。可離家遠行後,我還是覺著對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蘭拉了拉薄毯,「我曾想過,若她不願再與我過下去,我願與她合離,叫她好好改嫁。一應過錯罵名俱由我來擔,反正我的名聲已夠壞了。可到後來,我卻一點替她報仇的意思都沒了。」

「哪怕是我出門三年五載,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錯事,我多少也能諒解。誰知,才三個多月的功夫,就紅杏出牆,還珠胎暗結。她也欺我太甚……」

他雙眉一軒,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給我戴綠帽子的,居然還是顧廷炳那種貨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紅原本還想買通大夫,把那野種栽到我頭上。」

太夫人當然不願嫣紅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種也不行。 眼看著老大就快無嗣而終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門,倘若老二留下個嫡子,那就多一分變數。

鬍子似是深覺恥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說句不中聽的,江湖上的血性漢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這等欺侮的,一刀結果了姦夫□,怕多的是拍手稱快的。」

明蘭嘴唇微動,很想就古代出軌男女的處理問題發表一些意見,不過想起沈塘等歷史悠久的習俗,還是閉上了嘴。

「到底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沒有情,總該有義。到了這個地步,我與餘嫣紅是無情也無義了。她死也好​​,活也罷,我全不在乎。」鬍子嘆道,「可不該是…不該是曼娘…」

在這件事上,曼娘所顯露出來的陰毒,邪惡,縝密,以及心狠手辣,都遠超出他對尋常女子的想像;自己不過是酒醉後,對長隨稍稍流露出寬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紅的命不可。

若說之前種種,他還能自圓其說是曼娘癡心所致,這次,終叫他徹底死了心。

幼時,老父曾拿著《名臣錄》和《神武志》,將歷朝歷代那些了得的文臣武將的為人行事,一篇一篇說給他聽,「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堅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間之鬼魅侵襲」;諄諄教誨,言猶在耳——這種壞了心術的女子,他決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從未想過讓她死,或旁的什麼壞下場。她到底伴我度過那段日子,我不願再見她,卻也盼著她們母子能自去好好過日子,飽暖一生。這話說出來,大約老國公又要說我濫情了…明蘭,你…?」他目光急切。

明蘭平靜的看著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與很多人的臆測相反,其實他是個很重情義的人。 因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像下的美好,也曾寬慰過他無助暴烈的少年時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論如何義斷情絕,不論怎樣給她難堪,一遍一遍的真心回絕,她彷彿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認死了自己的念頭,非要以為我對她還有情。」

鬍子有些困惑,「難道非要我打斷她的手腳,割她幾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子去綿州,是他給曼娘唯一的一次機會,其實他已尋覓好了幾處合適的人家,倘曼娘再有糾纏,就徹底帶走昌哥兒,另處撫養——他自幼飽嚐無母的苦楚,想著曼娘千不是,萬不是,總歸還是愛孩子的。

誰知出征前,石鏗夫婦將一件往事告訴了他,他當時就決心,回來後立刻將昌哥兒帶離曼娘身邊,誰知,還是晚了一步。

「曼娘像個無底洞,永遠摸不到底。知道她會騙人,誰知她還敢殺人,知道她敢殺人,誰知她連親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長就那麼利用完丟棄掉——為達成她的目的,竟是無所不為,多陰損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層又一層的皮,底下是那樣的腥臭和醜惡;他無比惶惑,不敢相信這個女子竟是他曾喜歡過的曼娘。

他記起在西遼城見到曼娘時,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饑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準,無人敢靠近她們母子——他識得她這麼多年,一直以為她身子病弱,頂多會些花拳繡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豈止不錯。

他當時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懷六甲的妻子,彼時他還認為這是一個絕望女子想同歸於盡的激憤之舉,此刻想來,哪怕曼娘當時抱著昌哥兒,也能在傷害明蘭的同時,很好的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間冷硬無比。

「遇到她,是我倒黴;遇到我,她更倒黴。」

時過境遷,他現在可以這樣平靜的,為他和曼娘下個簡單的註解。

明蘭挺了挺坐僵硬的背,腦子彷彿麻木了般,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擡頭去看鬍子黯淡寧靜的面龐,她竟有些可憐他。

「那年我發落曼娘母子去綿州,你怪我……」他很艱難的發出聲音,「怪得對。」

明蘭張嘴欲言,鬍子伸掌捂上,「你先聽我說。」明蘭只好閉嘴,耐心聽著。

「我不想辯解什麼。你說我沒真心待你,這話一點沒錯。可我也不是天生的涼薄,我曾真心待人過,可下場呢,被瞞騙,被欺侮,被冤屈,無處可訴,無人可信……只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顧侯次子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的一切,把心挖出來,把頭低下去,從新來過,從新學起。」

男人聲音低沈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互相抵磨。

「最終,我學會了。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壞,正反…學會了抵禦算計,也學會了算計別人。」他慘然而笑,「殺死以前那個顧廷燁,才能活下去。」

明蘭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濕熱,心房處酸澀近乎疼痛,一個侯府貴公子,怕是連一碗麵幾文錢都不知道,那麼一無所有的去討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陣子,時局並不好。多少人對我們虎視眈眈,等著我們出錯,老耿被參過,沈兄被參過,連段兄弟那麼忠厚的人,都被雞蛋裡挑過骨頭。我比不得他們在皇上心中親厚,所以,我不能出錯。」

他伸掌包住明蘭的手,痛聲道,「知道你們母子平安後,我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擔心你害怕,替你出氣,竟是如何穩穩噹噹的將曼娘之事壓下去。你後來怪我,怨我,都對!就我這樣的,後來居然還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關節慘白得咯吱作響。

「到祖母出事時,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掏心掏肺。為了替老太太討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貴,萬死不肯回頭!我這才如夢初醒——原來我走了那麼多路,學了那麼多得失進退,卻忘了最要緊的…忘了怎樣真心待人…」

他發聲已近嘶啞,似是扯裂陳年的羊皮卷,話音落下,一顆淚珠掉了下來。 天際開了一道縫,亮光乍現。 命運對他,從來都不是坦途,越過坎坷,歷險跋涉,回頭望去,竟發現遺失了珍貴的以往。

明蘭哽咽出聲,反手壓住他的拳頭:「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頭辦差那麼難,我能眼下這麼風光的日子,不是我聰明,不是我人緣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瓏,會做人做事。不過是你在朝堂上有體面,大家才處處奉承我,捧著我……」

淚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熾熱。

「你人前人後護著我,不肯叫我受一點委屈,京城裡誰不羨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蘭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齒痕,淚珠大顆大顆下來,「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歡我了,那我該怎麼辦?所以我總愛斤斤計較,多一份少一寸,一點不肯吃虧!就怕有那麼可怕的一天到來,我會傷心到死的!」

她終於痛哭出聲,忍了許久的隱秘心事,忽然敞開到日頭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麼軟弱,那麼自私,那麼讓自己羞愧。

「其實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單單只是要一個會治家,會生兒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誠意的愛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過的無憂無慮……可我就是裝不懂!因為我怕,我怕……」

鬍子笨拙的拿袖子給她擦淚:「你…你別哭,月子裡不能哭的…」說著,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顆淚珠。

明蘭哭得更厲害了。

他們抱在一起,頭挨著頭,身子挨著身子,淚水莫名淌個不停,濡濕了衣襟和袖子,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互相撫慰著,溫暖著。

他們都早早的被現實磨去了天真和熱情,在生活中學會了各種偽飾,對人,對事,充滿戒備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輕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嶺,猜疑,傷心,猶豫,繞上一大圈路,這才發覺,原來想要的,近在咫尺。

——這是曼娘最後一次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他們的生活中。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9 22:31:13

第220回 終結章. 下

說開了,也想開了,兩人忽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坦然,都豁達,彷彿一夕間就成了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又似是久別重逢的老友,彼此說話行事再無甚麼顧忌,明蘭從來不知可以和一個沒有血緣的人這樣親密,這樣無話不說。

坐蓐期的日子,悠閒而舒適,顧廷燁一手撈去了所有的瑣事。

頭一件,便是獎賞護衛侯府的莊勇和家丁,每家分賞銀子不說​​,幾家死了男人的,索性發還良籍,並贈以田地,若家中有適齡的子侄,還能去軍中當差——這麼一來,非但那幾家感激涕零,旁的人家也都看著眼饞,無不盛讚主家厚恩大德。

厚賞必得輔以重罰。

接下來幾日,顧廷燁用實際行動告訴所有人兩件事,第一,夫人罰過了,侯爺還沒罰呢;第二,侯爺愛用軍法。

因外頭不太平,碧絲尚未出府,關在外院小屋裡不住哭天抹淚,一日三回的糾纏看管的婆子往裡頭遞話,求明蘭回心轉意。 顧廷燁二話不說,叫把人拖到跟前,眾目睽睽下打了她四十板子嘴巴——你不是愛說話麼。直打得碧絲唇破臉裂,一張俏臉腫脹如豬頭般,牙齒脫落六七粒,打暈過去後冷水潑醒,隨後丟上輛破馬車,由幾個婆子押送回家。

這下,她再也不敢哭求了。事實上,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另一頭,任姨娘雖已被送走,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一個也沒逃了。

以前明蘭顧著邵氏臉面,極少過問大房屋內人事,其實細想來,一個深宅內院的姨娘,輕易連大門也不得出,如何跟遠在幾條街外的太夫人府接上頭,需得進出多少回才能通氣好所有事,身邊人敢說全然不知? ! 顧廷燁連問也懶得問,直接發落。

兩個貼身大丫鬟各斷食指一雙,割去雙耳,而後賣往北邊苦寒之地為奴;四個三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是家生子的,連同其家人一齊攆至莊上做粗活,永不許踏入侯府一步。

邵氏的錯處不好明說,顧廷燁索性就不說了,直截將伴其多年的媽媽和管事媳婦四人拖出來,當著邵氏的面重打三十大棍,併罰沒銀米三年。 罪名很隱晦——動亂之時,沒能好好'服侍'大夫人,致使大夫人'到處亂跑',險些'釀出禍事'。

當那碗口粗的家法呼嘯著揮下第一棒,邵氏便尖叫著昏死過去。

顧廷燁連眼皮都沒擡,只在心裡冷笑。 這些大房的頭等奴婢,哪個不知他與顧廷煜的舊日恩怨,靠著明蘭的良善,方能繼續過著有頭有臉的尊重日子,外頭的家人還能仗侯府的勢做買賣,可到要緊關頭,卻沒一個有良心的。

那晚邵氏和任姨娘的異常舉止,能隱秘到什麼地步,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兒會毫無察覺? 但凡有一個去報個信,明蘭就​​能提早應對。這幫刁奴,無非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主母仁厚,真有個什麼,也不會過分責罰她們。

一個媳婦子當場被打斷了腿,一個婆子被打至吐了血,另兩個也是半死昏厥,事畢後,邵氏院中,只餘幾灘沈沈的暗紅濃稠,斑駁於清冷的石板上。

滿府的僕婦家丁無不噤若寒蟬,到嘉禧居回話都戰戰兢兢,邵氏嚇得病倒,秋娘嚇得閉門不出,嫻姐兒只敢默默哭泣,蓉姐兒摟著堂妹,靜靜在旁耐心撫慰。

至於那背主的韓三家眷,無人知其下場。

顧廷燁這一番,無非告訴眾人:你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老子給的,沒姓邵姓秦的什麼事,無論你們服侍哪個,在哪兒當差,都該只忠心老子的婆娘一個。

從頭至尾,明蘭都躲在屋裡,抱著小兒子攬著大兒子,悶聲不響。

其實她很清楚,在古代,這樣的做法才是對的。 主人家太和善,太講道理了,容易叫刁鑽的奴僕欺到頭上來。 哪怕慈愛如盛老太太,那年回金陵時,捉到幾個偷賣主家財物的下僕和管事,也毫不猶豫地當場發落過人命。

當時大伯母連聲贊老太太,並拿這事教育她和品蘭'在外頭替主家看管宅邸田莊的奴才奸猾起來,害處更大',她卻忍不住胡四輪想:那些人偷了多少財物,價值幾何,有否達到從民事罪責變為刑事罪責的標準,是否夠死刑量度。

——好吧,不用別人提醒,她也知道這樣很傻氣,很迂腐。

「……對不住,你這麼忙,這麼累,還要叫你操心內宅的事。」她滿心歉疚。

顧廷燁摸摸她消瘦的臉頰,揉開她緊皺的眉頭,「你不必自責,我都知道。」

她能鉅細靡遺地查明鬼蜮伎倆,落實罪狀,可一旦要發落起來,卻總手軟,他著實不解過。身為主子,無論為著震懾,還是立威,有時是需要下狠手的——哪怕冤枉幾個,哪怕罰過重了,也是有的,哪能件件都實打實的依罪量刑。

他也曾惱她心軟不爭氣,可回頭思忖,卻是欽佩。

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無論亡父顧偃開,太夫人,顧廷煜,乃至堂房叔伯兄弟,俱是只憑自身喜好利益行事之輩,從不多想想,到底應不應該,對不對得住良心。 更別提曼娘,為著一己之私,殺人放火,想怎樣就怎樣。

像書上士大夫說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這輩子就沒遇上過幾個君子。

相形之下,明蘭的自持道理雖傻氣了些,卻清風明月般乾淨。

……

顧廷燁在前頭殺戒開得一氣呵成,毫無心理障礙,明蘭憂心忡忡,想邵氏到底是亡兄寡妻,顧廷燁對她如此不客氣,會否有礙外頭名聲,「早知這樣,還不若我來做這個惡人呢。」

「若只為怕彈劾就畏首畏尾,那日子都不必過了。你放心,我心裡有數。」顧廷燁微笑相勸,只換來明蘭一個大白眼。

呸,有數個毛線!得勝還朝的將軍,不但薄待寡嫂,還草菅奴僕性命,簡直絕好的參奏材料,那些閒得發慌的言官得知此事,還不唾液分泌立刻加快?

明蘭將眉頭擰成一個大大的囧,結果次日張氏來訪,三言兩語打消了她的不安。

「哈,你當你男人是吃素的不成!我爹早說了,顧侯看似粗豪,內裡細密,人家動手之前,早做足功夫啦。」張氏當即失笑出聲,「現下外頭人都說,你家那寡嫂不安分,私底下勾結繼婆母,意圖謀害你們母子。」

「啊,這是怎麼說的?」明蘭驚道。

「那日夜裡,除了皇宮和九門打得厲害,旁的人家至多不過招些蟊賊,我家算鬧賊最兇的,還是因有內賊……」張氏不屑地撅了撅嘴,「你滿京城打聽看看,哪有你家鬧得那般凶險的?油鍋,撞門,高梯,連火都放上了,死了近半百數的人,就跟說書裡攻城似的— —天子腳下,何曾有過這光景。皇上都驚動了,直說要嚴懲呢。」

張氏似是心情不壞,說得眉飛色舞,明蘭默默遞上茶盞,她接過喝了口,繼續道:「原先大家都亂著,現下時局穩下了,還不左右打聽這樁稀奇事?偏你還在月裡。」

言下之意,眾世家貴眷不好直接問明蘭,只好風聞言事了。

明蘭苦笑:「那可打聽出什麼來?」

「也用不著如何打聽。你家那鬧鬼的姨娘不是押送劉大人處了麼,裡頭一審,隱約透出意思來,是你嫂子和你繼婆母串通,打算害了你們母子。」

明蘭訝然,半響才道:「……可任姨娘說,那全是她自己所為,與嫂嫂無干呀。」

張氏笑得深意:「衙門裡審問,都講個追根究底。」

明蘭默了。小嘍囉犯事算什麼,要由表及裡,往深處挖出個大頭目來才算有成就。

「再說了,哪有奴才犯事,主子全不相干的。」張氏又道,「你嫂子不是總惦記給亡夫入繼個嗣子麼。」

明蘭越聽越訝異:「可那是嫂嫂早先的念頭了,這幾年她並未再提這事呀。」怎麼連這也牽扯出來了。

張氏見她拙拙呆呆的樣子,好笑得擰了把她的耳朵,「才幾年功夫,好多人都記得呢。顧家大爺臨終前當著滿屋人說死了決不要嗣子,可你嫂子不見得樂意呀。若那頭在這事上做文章,焉知她不動心?得,這事正好對上了,如今外頭傳得可起勁兒呢。」

明蘭吸了口氣,艱難道:「不至如此吧,這裡頭我清楚,嫂嫂她沒這膽子……」在張氏稀奇目光的上下打量下,她停住了嘴。

張氏彷彿在看十分好笑之事,戲謔道:「至於不至於,非但我不知道,誰又能打這包票。到是你,怎麼待你侄女的,薛大家和鄭家也好,旁的親朋也罷,人都有眼睛。」

這話說的十分玄妙——明蘭細細咀嚼片刻,終於捋清楚內中細膩,邵氏這個惡名已落定七八分了,她默了半響,悶悶道,「我只可憐嫻姐兒,她實是個好孩子。」

張氏心裡透亮,閒閒撫弄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道:「一來,孩子還小,少說十年後才得說親,興許那會兒早沒人記得了。二來,以後多叫孩子到你跟前待著,回頭就說是自小養在嬸嬸跟前的,品性隨你。哼,連自己妻兒都顧不上,還有閒功夫想旁的阿貓阿狗,也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 …」

明蘭側眼看去,窗外明麗的日光透過紗窗灑進來,落在張氏身上,映照那纖纖十指直若春蔥染荳蔻,鮮妍水嫩,人美得像一泓秋水名劍,既英氣鋒利,又氣定神閒。

三路大軍出京,另兩路好壞還未知,只張顧這路已是板上釘釘的旗開大勝,英國公既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又能知人善用,遣輕騎迅捷回師拱衛天子,自己在後頭穩鎮中軍不亂,還有餘力馳援女婿。 論功行賞,作為主帥的張老國公自是居首。

有如此得力的父兄,張氏腰板鐵硬。 至於,老公沈從興現下如何,她…實在不很在乎。

這時崔媽媽抱著襁褓進來,滿臉堆笑:「圓哥兒醒了,抱來給沈夫人瞧瞧。」

張氏立刻撂開話題,笑著去抱孩子。

嬰兒皮膚幼嫩,紅撲撲的臉蛋上留有淺淺的睡痕,散發著好聞的奶香,兼之眉目秀致,張氏喜歡的不行,急急掏荷包金鎖出來。 小阿圓剛吃了奶,不哭不鬧,大大的眼睛清澄乾淨,還很給面子的笑了笑,柔嫩的小嘴邊露出小米粒大的一顆笑渦,恬靜秀美。

張氏有些眼直,笑道:「……怪道前幾日我娘從你這兒回去,直嚷嚷著要結親呢。」她在孩子的臉上用力親了一口,笑道,「虧得我生了個哥兒,不然,非纏你把他給我做姑爺不可。」

明蘭聽著摀嘴直笑,「唉,兒子是好看,娘卻變醜了。」她雙手按自己消瘦的臉頰,故作悶悶嘆氣狀。

張氏回頭笑著勸道:「我生產那會兒,不也脆得跟張紙似的,還有庸醫說我快嚥氣了呢,慢慢將養著,沒多久就活蹦亂跳了。」

她自己沒嚥氣,卻讓不少別人嚥氣了。

明蘭忍住笑,連連點頭。

張氏抱著小阿圓輕輕拍著,抑制不住喜愛之色:「嘖嘖,將來給這孩子說親的​​不定踏破門檻呢……哦哦,好孩子,以後來伯母家找望哥兒頑,小兄弟倆一道讀書寫字……」

哄了好一會兒,才將孩子交給崔媽媽,張氏轉頭衝明蘭笑道:「你也是,京裡都太平了,前幾日你家哥兒洗三作甚不給外頭下帖子,你若沒氣力張羅,叫我來就是。」

明蘭連連道謝,才嘆道:「也不全是沒氣力的緣故,你想,我家素日跟鄭家好,現下人滿門披麻戴孝,我卻喜氣洋洋的辦洗三辦滿月,豈不太沒心肝了。」

說到鄭家,張氏也嘆氣:「真是飛來橫禍,老人家多和善可敬,誰知臨了卻……」她想起幼年去鄭家的情形,搖頭嘆氣,不再說下去,轉言道,「我去弔唁時,鄭大嫂子託我捎話,叫你好好休養身子,兩家的交情用不著那些虛頭巴鬧的,她心裡清楚。」

明蘭又問小沈氏和鄭大夫人的情形:「辦喪事最是熬人,可別累壞了身子。」

「可不是。」張氏搖頭道,「妯娌倆都瘦了一圈,快沒人形了。何必呢,天地有靈,孝心自知,生生把活人熬壞,老人在地下未必高興。」這話豁達通透,頗有幾分禪理。

既說起這個,明蘭忍不住打趣道:「我聽你上鄭家弔唁時,氣派可大的很。」

張氏不以為忤,反笑道:「托鄒家的福,平日沒少叫人瞧我的笑話,如今可消停了。」她一踏進鄭府的迎客廳,本在嘰喳閒話的貴婦們忽的寂靜無聲,看她的目光又敬又畏,說話莫名客氣起來。

這就是厲害的潑婦與武林女高手之間的待遇區別,適才綠枝幾個在跟前服侍時,對著張氏也是戰戰兢兢的,大氣不敢出一下。

明蘭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道:「你難受麼?」畢竟是異樣的目光。

張氏想了想,搖搖頭,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換做是你,你願意叫人時時憐憫地瞧你好,還是這麼著好?」英國公唯一嫡女,從小驕傲到大,誰知姻緣反是最不如意的,各種或善意或幸災樂禍的憐憫目光,叫她出嫁後連門都不想出了。

明蘭心中瞭然,點點頭,換過話題:「現下鄒家可都老實了吧?嗯,你怎麼發落那個在外頭胡說八道的。」

張氏不屑的輕哼,淡淡道:「我發落什麼,國有國法,我把鄒老四連同擒獲的賊人,一起交到劉大人處,先熬著刑罷。」

高明! 明蘭微微笑起來,在心中翹起大拇指。

兩人聊得有興,她便留張氏吃午飯。

丫鬟們端著各色碗盞魚貫進來,一碟翠綠嫩粉的龍井蝦仁,一盅乳白色的鯽魚湯,一碗濃香赤醬的紅燒扣肉,當中還有個蓮花瓣粉彩折邊的水瓷大碗,盛著熱騰騰的荷葉雞,再兩個炒時蔬和清爽的涼拌……滿噹噹足一桌,此外還有一壺顧府自釀的果酒。

三杯下肚,張氏開始叨叨起來,「…惡人有惡報,你家那位黑心的太夫人,也沒落著好,不但兒子沒了,聽說孫兒孫女也病了,彷彿是染了時疫…」

明蘭心中一動,低頭緩緩喝湯,什麼也沒問。

「……這回你可遭了大罪,瞧你現下模樣,燈籠似的風吹就破。」藉著酒勁,張氏莫名傷感起來:「女人就是受苦的命,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不是血,就是淚。」

明蘭輕嘆氣,提壺給張氏再斟上一杯。

酒色湛清如碧,像柳葉梢頭的露珠般,流瀉出幽幽清甜,彷彿拖曳出最後一抹夏日餘韻,張氏一飲而盡,臉頰上泛起淺淺紅暈,「我有四個兄長,從小一道頑得跟猴兒似的,日子好不快活。誰知十歲上,娘說女兒家舞刀弄劍的,將來夫婿不喜。於是我棄了刀弓,學女紅,持家,詩詞,溫良恭儉,輕聲細語……學能叫夫婿喜歡的東西,誰知……」

她拉過酒壺,自斟一杯仰脖飲下;低頭時,眼角閃去一滴晶瑩,瞬息而過,她放下酒盞,低聲道:「其實有什麼打緊……」

見她又要給自己斟酒,明蘭伸手按住酒壺,柔聲道:「這酒雖淺,可也有些後勁,你…慢慢吃…小心傷身。」

張氏醉態可掬,擰著性子奪過酒壺,又一氣吃了兩杯,她衝明蘭吃吃笑著:「…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沒見你這麼老實的,我娘託的人多了,見我面孔冷得那樣難看,都只意思一兩回便罷,唉…好妹子,我領你的情…」

明蘭心道,卻不是自己老實,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張夫人的照拂,心虛之餘趕緊去沈家找債主閨女還人情。

說到後來,張氏似已醉了,拉著明蘭反覆念叨:「傻妹子,聽我一句,少替男人操心,休養好身子最要緊。男人精著呢,身邊有的是狗頭師爺,替他們算計功名利祿,苦的只有女子…」說著說著,她眼眶就紅了,垂頭輕拭眼角。

明蘭輕輕斂眉,堅定的微笑道:「不論以後如何,我決意信他一回。」頓了頓,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國公除了是你的父親,也是張家族長。 」她知道張氏話裡的意思。

張氏擡頭,看了她足有半響,淺淺抿了口酒,語氣苦澀的低低道:「當初皇后娘娘透出結親的意思,娘哭著只是不肯。張家認定興旺,我光是嫡親的堂姊妹就有七八個,母親便想叫叔父們的女兒去,可爹說,從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數我最尊貴,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誰去? !……我也怨過,可…可我曉得,爹爹做的沒錯,實則他比娘還心疼…」

酒入愁腸,更催人心慟,張氏終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她打出娘胎就諸事順遂,卻在婚事上跌了大跟頭,偏她生來心高氣傲,便是有委屈,寧可倔強的冷顏以對,也不肯低□段,乞人憐惜。

明蘭輕撫拍著她的背,讓她靠著哭了一陣,也不知勸什麼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場…要不,再給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吃幾杯都一樣…」

張氏撲哧笑出來,啐了一口:「呸,你才死豬呢!」

明蘭見她破涕為笑,總算鬆口氣。

張氏不讓叫丫鬟進來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絞了塊冷帕子,坐下輕輕擦拭,幸虧她素日不愛擦粉塗脂,此時臉上除了微有濕意外,也不很顯痕跡。 哭過一場,酒也醒了大半,張氏心知自己適才失態,藉著拭臉,不著痕跡地側眼打量明蘭。

抱膝靜坐在炕上的女子,蒼白又瘦弱,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渾不似已生了兩個兒子的母親,尤其那一雙眼睛,跟她適才抱過的小阿圓一模一樣,清澈和煦,不笑時也像帶著笑意,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張氏忍不住嘆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她在背後怎麼說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沒少說她。可這些年來,我從未聽你傳過一句,總是往好處勸我們倆…唉,不說了…」

她嘆口氣,忽又展顏一笑,眼中淚光猶在,「不訴苦了,沒的跟怨婦似的。」她側頭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發絢麗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瞭望哥兒,以後守著兒子,靜靜過日子,也不壞。」

明蘭悠悠微笑:「至於我麼,小時候總想著,只要一個小小的院子,衣食無憂,能悠閒的睡覺發呆,就心滿意足了。」

張氏擡腕舉杯,笑嗔道:「沒出息…唉,還是共勉罷。」

明蘭雙手捧起小小湯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後,兩人垂暮閒聊,才發覺當時這兩句,竟都落了空。

張氏足足生了半打兒女,後半生子孫繞膝,熱鬧煩惱不得閒,再無功夫空嘆落寞;而明蘭,卻踏出了內宅深院,青山綠水,暢意人生。

……

夜裡顧廷燁回屋,見明蘭還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著腦袋,消瘦的面龐上眼睛愈發顯大,也不知想些什麼,連連追問下,明蘭抿嘴而笑:「與國舅夫人還能說什麼,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顧廷燁表示深切懷疑:「是麼?」

明蘭用力點頭:「已議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銀米。」

顧廷燁瞇眼。

「我在鋪子裡定了隻大將軍風箏,這幾日風大,日頭也好,回頭叫人放給你瞧。」顧廷燁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順著微枯的髮絲輕撫,故作不經意的岔開話題。

「我放的比她們好,可惜這會兒動不得。」

「這攤子事快忙完了,以後早些回來陪你說話。」

「正事要緊,我不悶的。」

「太醫說你該多走動走動,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進香。」

「哦……好。」

「這回得了匹極俊的小馬駒,待身子好了給你騎著頑。」

「嗯。」

「近日有什麼想吃的?」

「……侯爺,張家姐姐沒說你壞話。」

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然後同時笑出聲。

明蘭以手背抵唇,不住發出呵呵小聲,調皮道:「侯爺很不待見張家姐姐呀。」

顧廷燁板著臉:「她不來攛掇人家美滿夫妻,我就待見她。」

明蘭來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鐘夫人總愛誇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親——他木有這個問題;耿夫人三句不離嚴防死守'狐狸精'——他木有狐狸精;段夫人操心著比兒子還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時娶妻——他親兄弟都死光了;劉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繞不開孝敬公婆——他的爹娘這會兒大約已在陰曹地府接上頭了。 便是小沈氏,也不過愛扯些別人家的長短。

唯有張氏既有見識,又有經歷,能夠深刻闡述對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觀的前景展望。 以前每每明蘭從沈府回來,總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們姊妹要多多來往。」

且不說妻姐敏慧惇厚,從來都愛勸人好話,更所謂近朱者赤,袁文紹夫婦好的蜜裡調油,恩愛非常,叫明蘭耳濡目染,勝於老聽沈家那些淒風苦雨的破事。

彷彿明白他​​的心事,明蘭笑的東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樑,「小氣鬼!小氣鬼!」還真叫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不過……

她伏入他懷裡,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後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極泰來,也許她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裡說不出的柔暖。

裡炕上躺著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子,團哥兒攤開手腳呼呼大睡,阿圓則繃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著心愛的妻子,大約這就是家罷。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著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了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子,一手拚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了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足足轉了十幾圈,兩人一起暈頭暈腦的倒在炕上,臉挨臉躺在一塊兒,彼此都笑得傻氣。

崔媽媽在外廂忍了半天,因怕明蘭累著,幾次想進去阻止,過了半響,又笑著連連搖頭——都是愛胡鬧的孩子呵。

顧廷燁高興起來,便急著把聽來的事說與明蘭聽,「你可知段鐘耿三家女眷被誆進宮後,吃了什麼苦頭?」

明蘭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你說。」

三家女眷進宮後,自然受了一番嚇唬利誘,不過因局勢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制,聖德太后也沒功夫發落她們,只將她們三個單獨關在一處宮室,叫幾個又聾又啞的監奴看管。

這一關,便是兩日一夜。

「只是關起來,能吃什麼苦頭?」明蘭不解。

顧廷燁笑道,「關是關著,只缺了一樣東西,叫她們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蘭猜是'吃喝','衣裳鋪蓋','杯盞筷匙'……顧廷燁只是搖頭:「好容易弄來的人質,哪能餓著凍著。」明蘭連猜幾樣,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說是不說!」

顧廷燁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蘭頓時臉綠了。

因那宮室廢棄已久,自沒有恭桶澡豆之類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飯喝水,卻控制不住排泄,待鄭大將軍領人進去相救時,屋裡的氣味和景象……

明蘭噁心了半天,卻又忍不住問:「她們…都…都方便在……」地上?

顧廷燁點點頭,忍笑:「還能在哪兒。看管的聾子啞巴只照吩咐辦事,旁的一概不理會。」

雖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曠,很難看不見那…呃,那一灘…三位貴夫人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當時她們的臉色…眾將士的臉色…嘖嘖,算鄭大將軍厚道,隔了這麼久才透出風來。

明蘭呆了半響,抽搐著嘴角:「……這也太狠了。」

顧廷燁挑眉:「就這些?」

明蘭轉過頭去,幽幽嘆道:「幾位夫人受苦了,唉,真叫人不好受。」語氣很真摯。

顧廷燁提著耳朵把她臉轉回來,笑瞇瞇道:「乖,說實話。」

明蘭瞪了他一會兒,最後破功的撲在褥子上,錦棉墊子裡發出斷斷續續的狂笑聲,「討厭!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好吧,她真是太壞心了。

旁人也就罷了,想起段夫人素日端莊威嚴的模樣,顧廷燁也很不厚道的樂起來,伏到明蘭身上一齊悶笑。 明蘭被龐大的身軀壓的幾乎斷氣,努力翻過身來,望著男人笑得溢滿笑意的側臉,像秋日爽朗的太陽。 她心頭一動,最後什麼也沒問。

她想,她該學著去信任了。 無論小秦氏那頭髮生了什麼,她都應該相信,該做的,他不會少做,不該做的,他也不會做。

顧廷燁有意叫她安心休養,明蘭也樂得諸事不問,只管吃吃睡睡,閒來逗兩個兒子玩耍。 團哥兒對新生的小兄弟熱心的很,可惜阿圓靜的厲害,不論活潑的哥哥在旁怎麼鬧,不到該醒時,寧可裝睡也不睜眼。

團哥兒記著母親的吩咐,阿圓睡時不許碰——只能抱著新得的玩偶,盤著胖腿呆坐在襁褓旁,懊惱的望著固執的閉著眼的弟弟,望洋興嘆。

明明是很衰的情形,崔媽媽卻感動的一廂情願:「都說三歲看到老。大哥兒是兄長,就該這麼寬厚熱心,圓哥兒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將來自立門戶,也能獨挑大樑。」

明蘭很想說:您老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

到底年紀輕,底子好,如此悠閒度日,心情松暢,不過十幾天功夫,明蘭又迅速白胖紅潤起來,顧廷燁摸著她身上嘟嘟肉,比崔媽媽還開心。

顧廷煒的一雙小兒女終究沒能熬過去,於明蘭出月子前六七日,傳來夭折的消息,顧廷燁什麼也沒說,只叫人備份喪儀送過去,推說自己事忙,明蘭在孕中受了驚嚇,損耗不小,需得坐足雙滿月才成,夫妻倆連看都沒去看。

不過也的確不用去看了,兩邊早撕破了臉,已成死仇。

這陣子詔獄和幾處大牢都熱鬧的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著會同審理,然後一一落罪。 至於當時趁火打劫的一眾蟊賊,劉正傑奉旨只以劫掠偷盜和殺人放火來論處,不涉謀反,不牽連妻兒老小——只有顧廷煒例外。

鬧賊最嚴重的國舅府,也不過兩個被刺中胸部的奶媽,四個打破了腦袋的管事,六七個黑夜中摔傷的小廝丫鬟,餘下十數個皮肉傷,外加一個嚇暈過去的姨娘;反倒是張氏和她的侍衛下手比較狠。 說到底,人家蟊賊畢竟只是去求財的,目標單純明確。

可顧廷煒不是。

若說他跟逆賊無涉,那為何他知道聖德太后誆眾將領家眷入宮的事? 當時在場多少人聽見他們口口聲聲'奉旨召顧侯夫人進宮'。 奉什麼旨? 進哪座宮?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夥也供認出,一齊殺上侯府的還有幾個身著官服的軍爺,稍加審訊,便知這幾個正是五城兵馬司中的逆賊,素日是顧廷煒的酒肉哥們。

便是有人想替顧廷煒辯駁幾句,也很難說得清;何況,就算能說清,又能怎麼說?

'皇上呀,顧老三不是想造反啦,人家只是想除掉嫡親嫂子和侄兒而已'——這話能出口麼。

寧遠侯府那夜激鬥,死傷過半,火勢僅次於皇城大火。 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了,先奪了小秦氏的從一品誥命,大理寺據上意將顧廷煒定罪為附逆,念在顧家世代忠良,免其妻兒為奴,免其與騰安國一干逆黨懸屍午門,但責令顧氏宗祠將顧廷煒一支除族,子孫三代不許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眾人對顧氏三房避之唯恐不及,連秦家都緊閉大門,不願搭手;顧家之中,也只有顧廷煊兩口子去瞧過幾次,盡些親戚的本分。

又過了兩三日,這夫婦倆天不亮就上門,特意趕在顧廷燁出門前堵住他,直言太夫人不好了,恐怕就在這兩三日,朱氏又哭鬧著要回娘家,如今那宅子裡沒了主事的,下僕偷盜主家財物,怠慢病重的主子,實在鬧的不成樣子,接下來怕還有一場喪事,到時該怎麼辦。

「大堂兄的意思是……」顧廷燁欠欠身,和氣恭敬道。

顧廷煊為人厚道,不善言辭:「我,我的意思…那個…」他尷尬極了,明知顧廷煒所為天理不容,實在開不了口。

煊大太太接過丈夫的話,利落道:「二兄弟,你堂哥的意思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來,這京城一畝三分地,那邊鬧的太難看,也是丟咱們的人不是?不怕你笑話,你堂哥是心腸軟,瞧不得那邊的可憐勁兒,我卻是全為自家,你大侄子跟伏家的親事已說定了,眼看要辦喜事,怎麼也不能叫外頭人瞧好戲呀!」

顧廷燁哈哈一笑,拱手道:「大嫂子快人快語。前日伏老六還與我說,他家老太君對這門親事滿意極了,咱們就只等吃喜酒了。」說著連連道賀。

煊大太太心中得意,能攀上這門親事著實不易,便大大方方受了恭喜。

「大堂嫂有什麼念頭,只管說便是。」顧廷燁道。

煊大太太爽快道:「我也不藏著掖著了,那邊缺人管事,旁人或怕惹二兄弟你不快,或又要避嫌謀逆案,都推推託託的,若二兄弟你信得過,我就毛…毛…」

顧廷煊趕緊補上:「毛遂自薦。」

煊大太太嗔笑著瞪了丈夫一眼:「要你多事,二兄弟能聽不懂。」

顧廷燁笑了下,沈思片刻,道:「哥哥嫂嫂說的有理,之前是我疏忽了,只顧著滿肚子氣憤,卻沒顧及一族人的體面。這樣罷,明日我抽空過去一趟,大堂嫂請幾位族裡當事的也過去,我當著大夥兒的面,將這事託付給您。您看如何?」

該報的仇已報了,到底是同一房的,沒自己點頭,煊大太太不好擅專。

直到夜裡,明蘭才知道這麼件事,打趣道:「大堂嫂真是聰明人,曉得現下我忙著長膘催肥,便特意早早來尋你。」

顧廷燁懷中抱著小阿圓,背上扒著亂滾的胖糰子,居然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撫摸她的臉蛋,他柔聲道:「待你身子大好了,外頭的糟心事一件都不剩下了。」

語氣淡然,隱隱鄭重其中。

他有時甚至後悔,若明蘭嫁了那姓賀的小子,總算日常妻妾間有些不順,至少不必這般驚心動魄,需要數次與人性命相搏。

明蘭聽懂了,甜甜的微笑。 顧廷燁輕嘆一聲,伸手攬過她在懷裡。

次日一早,披著晨曦的霧靄,顧廷燁獨自驅馬出府,後頭跟著謝昂等護衛,一行人往城西珊瑚胡同過去。 行走約大半個時辰,到彼處時顧廷煊夫婦已至,旁的族人卻還未到。

經過煊大太太昨日的稍加整頓,這座宅院總算不復前幾日的亂相,僕婦進出待客也算井井有條,然有心人一眼就能瞧出其中寥落衰敗之意。

煊大太太忙的團團轉,只好由顧廷煊陪著,他沈默許久,忽開口道:「昨日我拿了你的帖子去請大夫,幾位太醫都說,大伯母是真不行了。原本鎮日昏昏沈沈的,連湯藥也灌不下去,今兒一早忽清醒過來,能說能罵……我瞧著很不對,像是…像是…迴光返照。不如,你進去瞧瞧。」恐怕是最後一面了。

顧廷燁默不作聲,片刻後微笑道:「說的是,我這就進去,麻煩兄長引路。」

顧廷煊鬆了口氣,趕緊起身領著往裡院進去。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清早上卻不見半個灑掃婆子,花木罈子裡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打理了;來到小秦氏屋前,一股濃濃的熬藥味從裡頭直衝出來,門窗捂的緊緊的,兩個神情懶散的媳婦子守在門口不住的打哈欠,見他們來了,忙不叠的行禮。

剛踏進內廳,只聽裡屋傳來一陣尖銳的吵罵聲,顧廷煊愣了愣,顧廷燁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踏前一步,伸手揭開一角門簾。

只見炕上一個頭髮蓬亂的老婦,指著站在跟前的朱氏不住大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賤婦,肚腸爛穿了…我們母子待你不薄,你,你對的起我們麼?!」

朱氏慘然一笑,高聲道:「你還有臉提相公!多少次我好說歹說,求你別惦記那爵位了,咱們安生過日子,未必不好!偏你就是不肯罷休!相公有幾分膽量,你難道不知麼,非攛掇他去搶,去爭,去殺人放火!生生送了性命!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

那老婦艱難的從炕上坐起身,罵的唾沫四濺:「你,你敢忤逆……」

「怎樣?」朱氏譏諷道,「你還想休了我不成?!你還真以為自己有通天的能耐!」

說著,她忽然淚水滾滾而下,「廷煒死了,還能說他貪心不足,自作孽。可我那兩個孩兒…你這瞎了眼的老虔婆,都是你招了那禍星進門…」

老婦幾乎氣暈厥過去​​,不待朱氏說完,抄起炕幾上一個眼鏡匣子用力擲過去,同時一連串破口大罵:「…你自己耐不住寂寞,想找新漢子就直說,少給我東拉西扯,我是瞎了眼,哪裡討來你這麼個剋夫克子的掃把星,三天見不著男人,就跟饞肉的野狗一樣…」

種種汙言穢語,聞所未聞,聽的屋外的顧廷煊張口結舌。

朱氏側身避開那眼鏡匣子時,正瞧見站在簾子邊的顧氏兄弟,羞慚的恨不得死了,又聽見小秦氏罵的難聽,心底忽生出一股勇氣。

她走出門外,對兩兄弟昂起頭,一字一句道:「我是早想走了,只捨不得孩子。現下連他們也沒了,我是再不願和她待著的。大堂嫂勸我好歹說清楚再走,現在話已說清,我娘家馬上就會來接我。兩位兄長,弟媳……」她哽咽不能自已,「弟媳就此別過。」

說完這句,她低低的福□子,然後掩面飛快跑了出去。

這種情形,顧廷煊不知是勸是攔,呆站在當地,手足無措,裡頭的小秦氏猶自罵罵咧咧,他更不知是否該進去。

顧廷燁微笑道:「大堂嫂現下正忙,不若兄長過去瞧瞧,也好叫我與太夫人說說話。」

顧廷煊求之不得,忙抱拳就走。 顧廷燁目送他離去,朝門外兩名護衛做了個眼色,兩名護衛忙將屋裡屋外三四僕婦驅離此處院落,然後關門閉戶,牢牢守在外頭。

穩健的腳步慢慢踏進裡屋,小秦氏罵的上氣不接下氣,正扯著嗓子叫人進來倒水,見到來人頓時卡殼了,她睜大眼睛,抖著手指:「你,你…你…」

顧廷燁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炕幾上,「你喝口水罷。」

他端詳眼前這個衰老汙濁的老婆子,炕上的被縟汙漬點點,應是數日未換了,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卻似七老八十的臨終之人,面色潮紅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最後爆出幾抹火星——他心中緩緩點頭,的確快死了。

小秦氏渾濁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來!那是你親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顧廷燁微微一笑:「好說,三弟在我家放火殺人,謀害嫂子侄兒,他的心腸,也不遑多讓。」其實顧廷煒並非他所殺,而是亂箭射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獸,憤恨的望著眼前的男人,那麼英挺,健康,可她的兒子孫子,卻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爛。 她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她的生父老東昌侯是個喜好風雅的人,可以一擲千金只為一枚生鏽的青銅門環,生母則性子溫柔,不善理家。 小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呀,明珠翡翠,應有盡有,每回出門赴詩會筵席,她的排場穿戴都叫一干姊妹艷羨不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只到十四歲。 父母的接連亡故不但耽誤了她的婚事,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了一半。 等兄嫂接掌侯府時,侯府早是個空殼子,偏外頭還要撐著門面,只好裡頭受罪,處處要減省,減省,再減省。 總算顧家大姐夫時常接濟,誰知,後來大姐也過世了。

也就是那時,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寧遠侯府的事。 那天嫂子的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叫你去做填房,實在是你年歲大了,好人家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麼待你姐姐的,咱們全家都清楚。你嫁過去他能待你差?別提那個卑賤的鹽商之女了,遲早被休!再說了,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了?嫂嫂也是為你好,這樁婚事雖眼前瞧著不美,可好處在後頭呢。煜哥兒那身子,唉,實不是個長壽數的,只要你生下個哥兒,以後襲爵的還不是你兒子!白氏生的那個小兔崽子,你收拾不了?」

嫂嫂舌燦蓮花,她卻心中直冷笑,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捨不出一份體面的嫁妝麼? 嫁給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許多。 如若不然,嫁的低了,有損侯府顏面,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寵愛,卻也壞了秦氏女子的名聲,外頭人總說秦家姑娘慣會恃寵生嬌,又不好生養,是以她才沒能在十四歲前說定婚事。

繼妻會起奪嫡的念頭,大多是後來老夫慣的;可她不一樣,從嫁入顧府那日起,她就咬牙牢記著,她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將來的顧侯必得是她的兒子!

她仔細詢問大夫,近前觀察,沒錯,顧廷煜的確是個藥罐子,活不長久,那麼攔在她前頭的,只有一個了——顧廷燁。

「你來做什麼?」她從牙縫裡蹦出字眼,「來瞧我笑話麼!」

顧廷燁靜靜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真覺著三弟慘死,我很快活麼?」

小秦氏不置一詞,氣憤憤的轉過頭去。

「到底是骨肉血親,自小一道爬樹摘果子,我在樹下張著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身子墊在下頭,就怕他摔傷……難道我願意眼睜睜的瞧他走上死路!」顧廷燁生出一股怒氣,夾著陰陰風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

小秦氏冷笑著轉過頭來:「怎麼?適才被自己兒媳數落不過,你這好二哥,也來替廷煒抱不平,多罵我這老婆子幾句出出氣?好好,你們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愛,只我一個十惡不赦!真有這個意思,早就該把侯府讓給你弟弟!」

「你,半點悔意也無?」顧廷燁目如寒電,低聲質問。

「我只後悔一事。早知你賤命硬朗死不了,我就該拼著名聲受損,惹人疑心,也該早早下手,把你弄死了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噴出一口濃痰,卻只無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顧廷燁心中自嘲,緩緩轉身拉過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猶自不足,繼續大聲罵道:「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崽子,下三濫的鹽商,你娘能有什麼好教養了,呸,也敢望向攀附貴人!怎麼,我現在兒孫俱喪,還怕你不成!」

顧廷燁也不氣惱,只等她罵的喘氣了,才緩緩開口:「好好的一雙孫兒孫女,說沒就沒了,你精明一生,已知怎麼回事了罷。」聽適才朱氏的話,應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這個,過了半響,才咬牙啟齒道:「…餘方氏這賤人,我好好待她,她居然…」

「此言差矣。人家原本好好做著餘府大太太,有兒有女,夫婿聽話,受了你誆騙,落的被休棄的下場。怎能說'好好待她'呢?便是這陣子,慇勤延攬她入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圖麼?」顧廷燁嘲諷的微笑著。

小秦氏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魚,潮紅的面色迅速灰敗如死人,「你,你…難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孫兒?!」聲音嘶啞,彷彿索命惡鬼的叫聲。

顧廷燁絲毫不為所動:「我要為妻兒家小積德,不像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她雖氣的發暈,卻也知道他這會兒沒必要跟自己說謊。

顧廷燁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屋內慢慢踱了幾圈,站定在窗前:「餘方氏被休後,在娘家也呆不下去,只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這種落水狗,可南邊頻頻有人送來銀子,每回都是幾大車的吃穿瑣物,說是餘方氏的兒女惦記生母送來的。就在那陣,雲南的餘嫣然照例送年貨給明蘭。那班夥計原是餘家人,因他們不清楚底細,回程時便順路到庵堂前給餘方氏磕了個頭。正是這麼兩件事,叫你起了歹意。」

小秦氏越聽越心驚,枯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揪著被縟:「你…你怎麼都知道…」

顧廷燁冷漠的瞧著她:「從你第一日請餘方氏到家做客起,我就知道了。」

小秦氏爆發般的叫喊出來:「那你還敢說沒害死我孫兒……!你這黑心肝的賊子!」

「我的確沒有。從頭至尾,我只做了兩件事。」

顧廷燁緩緩擡起頭,「頭一件,我請餘四太太在臨行前,帶著鞏紅綃去見餘方氏,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免得明蘭背黑鍋,平白叫人在背後咒罵。第二件,只有頭一回東西是餘方氏兒女所送,餘下幾回是我叫人從江淮送來的,假託餘家的名頭,連餘方氏自己也不知道。於是,你愈發信她在餘家還有份量,愈發頻繁的邀約她入府,才給了她下手的機會。​​」

小秦氏喉中嗚咽一聲,掙紮著顫抖的手足拚命想撲過去,被顧廷燁輕輕一推,便倒在炕頭上,起不來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再度坐回椅子,緩緩道:「你自以為口才了得,再度騙的餘方氏信了你,以為她也全心痛恨明蘭,想與你聯手報仇——其實都不是,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且早恨你入骨。」實則,也是這老妖婦不復侯府太夫人時風光,不如早先耳聰目明,才上了當。

小秦氏像被抽了筋的毒蛇,軟軟攤著不能動彈,嘶啞的扯出聲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顧大都督竟是這般小人!叫你聲名掃地……」她心中怨毒到了極點,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肉來。

「你怎麼告?」顧廷燁冷冷看著她,「收集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瘡毒製成粉末,收買這府的下人……從頭至尾,都是餘方氏一手所為。我不過是托餘府的名,給她送了兩回東西,別說查不出來,哪怕查出來,只消說明蘭念在和余嫣然的情分上,不忍看她繼母潦倒無人過問。誰又能說什麼?」

「你好毒辣的心腸!那可是你的嫡親侄兒侄女呀!你怎麼狠的下心……」小秦氏再也忍不住,拍著炕褥痛哭流涕。

顧廷燁譏誚的笑起來,「真奇怪,你可以毫不猶豫的置旁人的骨肉於死地,旁人卻不能還手?你待餘方氏慇勤,難道是憐憫她,悔過自己害了她?不是罷,是餘方氏說,下次餘嫣然再給明蘭送東西時,她有法子往裡頭摻些東西。你才跟她親熱要好的,不是麼?若沒這回變亂,恐怕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

小秦氏雙目無神,一動不動的癱坐在炕上,喃喃的不知念叨些什麼。

想起那兩個孩子,顧廷燁也是不忍:「說實話,我並不知餘方氏到底想做什麼。但從我得知餘方氏裝作跟你要好時,我就知道她一定存心報復。但凡你有一絲一毫的良知,想到收手,聽弟妹的話趕走餘方氏,兩個孩子不至如此。」

「弟妹說你害死了兒子,害死了孫兒孫女,真是一句也沒錯。」說完這句,顧廷燁緩緩起身,朝門邊走去。

小秦氏萬念俱灰,瞳孔渙散,頹然躺在炕上輕輕抽搐,嘴角歪斜,淌著涎水,連指尖也動彈不得了。

看她這幅醜陋悲慘的樣子,顧廷燁忽想幼時的事。

生母過世時,他還不什麼都不知道,從他懂事那日起,他的母親就只有她一個。 那時的小秦氏是溫柔美麗,和善可親,對他好的沒話說,老父追著打罵時,他會毫不猶豫的躲到她身後——他是真心當她作母親的。

那時,他已隱約知道長兄廷煜是活不長的,小小的他,曾下定決心,若自己襲了爵位,一定要好好孝順小秦氏,愛護弟弟妹妹,無所不應。

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了,也許那樣能更幸福一些。

偏偏他敏銳的很,讀過一篇'鄭伯克段',就知道什麼叫'捧殺',學過兩天兵法,就懂得如何叫'驕敵'——為什麼母親拚命往自己屋裡塞漂亮丫鬟,而三弟屋裡的女孩她卻嚴加約束? 為什麼她總叫小廝帶自己去煙花酒肆遊玩,三弟卻得日日讀書習武?

這真是為自己好麼。

在疑惑中辨認出殘忍,在欺騙中慢慢長大,竟是這樣痛徹心扉,九死一生。

曾經,他是那樣的信任她,敬愛她。

站在門邊,他掀起簾子停在半空,「弟妹會將此事告於大堂嫂,然後我會叫人發出海捕文書,請弟妹出面指認餘方氏。待餘方氏供認落罪,這事就算完了。」

說完這話,他大步踏出屋去,頭也不回;將這綿延兩代人,糾纏數十年的汙濁,欺騙,陰謀都留在身後,就此成為不再提起的過去。

……

兩日後,珊瑚胡同來人傳報喪訊,小秦氏亡故了。

喪事很簡單,只停靈一日,顧氏族人三三兩兩來了十幾個人,很快出殯落土,就葬在顧偃開身後不遠處,緊挨著大秦氏。 朱氏沒來祭拜。

因顧廷煒是戴罪之身,族中自也沒人提起給他過繼子嗣的事,三房龐大的家產頓時無主,便由顧廷燁做主,平均分做四份,一份給侯府,添做修葺燒燬的房舍,一份給四老太爺一房,一份給五老太爺一房,另一份則添做祭田,供族中貧寒子弟讀書。

此舉大受族裡讚譽,此中細碎,按下不提。

半個月後,英國公率大軍回京,帶著他那傷勢未癒的女婿,領著一長串的俘獲和戰利品,風光無限的從城門經過,滿城歡呼贊慕。 因張老國公的年齡已很難引起雌性的想像,排山倒海的香袋秀囊還有花朵果子,大多扔向了中年英挺的段成潛大叔。

沈國舅因傷在腿處,不得騎馬遊街,憂鬱之餘,連城門儀式也不走了,直接繞近路回府,叫親兵將自己擡入張氏院落。 頭一件事,就是將小鄒氏叫到跟前,擡手三四個大耳光,中氣十足的大罵:「早叫你小心謹慎些,你卻說是自己娘家不妨事的,便把出入府邸的牌子都給了出去!現下如何了?險些鬧出禍事來!你自己死了不打緊,差點連累夫人和孩子!」

沈從興本想重提出妾的老話題,誰知張氏依舊不肯,只好另行處罰,上家法二十大板,淨餓三日敗火。 於是在臉頰被打破之後,小鄒氏的臀部也開了花。

然後再罵嫡長子:「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什麼叫禮法,什麼叫嫡庶,你娘過世了,這府裡就是夫人最大。她的話你也敢不聽?好,你若不愛聽旁人的,那就自己機靈些,屁本事沒有,只會聽個妾侍的蠢話,居然躲到櫃子後頭去,老子半輩子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是男兒不打緊,賊人闖進府來,若你妹子的名節出了差池,你叫她以後怎麼過?!你將來有臉去你死去的娘麼!」

半大少年剛想辯駁兩句'姨母≧繼母'的原則認證,就被他老子用完好的一條腿踹了過去,另附贈生母靈前跪一夜。

轉過頭,只見他那年輕貌美的繼妻抱著個罈子,笑容可掬道:「如今天熱,侯爺身上又是髒又是汗的,就拿這壇上好的藥酒洗洗罷。 」

說著揭開蓋子,一股火燒衝天般的烈性酒氣撲面而來。

沈從興縮了下傷腿,不自覺的輕了聲音:「這……不是烈酒麼?」還是十分頂級那種。

張氏臉上又憐惜又關切:「區區一罈酒,再金貴還能比得上您的身子?侯爺,來吧!」

沈從興的後背,莫名竄起一股寒意。

……

又過了半個月,明蘭連雙滿月也坐足了,從體重到容貌,完全扭虧為盈,顧廷燁抱著漂亮的白胖媳婦,樂的不行,立刻刀槍出庫,上陣試了幾場。

團哥兒一手扶著門欄,奶聲奶氣的問:「我要跟娘睡,幹嘛不行?」

崔媽媽很為難,問題很複雜。

團哥兒似懂非懂:「爹和娘在辦正事麼?」剛回來的公孫老先生教過他,男孩子長大了就要知理,父母有正事時,不可吵鬧。

崔媽媽老臉泛紅:「對,對,就是在辦正事!」

團哥兒有了底氣,趕緊顯擺剛學來的四個字:「是國家大事麼?」公孫老先生說,這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崔媽媽臉憋通紅:「…比國家大事…還要緊。」

團哥兒恍然大悟:「哦,那我自己睡。」他要做個懂事的好孩子,邁著小胖腿蹼蹬蹼蹬的回去了了。

次日一早,父親已經上朝,他見母親晚起慵懶,便高興起來,一連串的發問,表示關懷:「娘,昨晚,你和爹辦國家大事,很累麼?都辦完了嗎?今晚還要辦嗎?叫我睡屋裡,好不好,我一定不吵…娘和爹辦…辦正事。」

正在漱口的明蘭一口水噴了出去。

滿屋寂靜,尷尬的寂靜。

綠枝好像被臉上砍了一道,夏荷似乎快暈過去了,崔媽媽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全屋只有一個天真快樂的小胖子,左顧右盼,猶自未覺。

果然,人生何處不囧然——這樣的人生怎會寂寞呢。

又過了旬餘,薄老將軍總算回來了。

此次徹底解決了盤踞西北數十年的聖德太后,抄家所獲無數,盡可充盈此次為用兵空了大半的國庫,另甘氏在軍中的黨羽頭顱十幾顆。

皇帝龍顏大悅,打算重重賞賜,薄老將軍拄著枴杖,半死不活的哼哼,表示這回去了大半條老命,真真要致仕了,皇帝您若要擡舉,就擡舉他幾個兒孫罷。 見老頭子這般上道,皇帝愈加高興,出手闊綽非常,薄張沈顧段等一眾將帥,均受了重賞晉官。

該賞的賞,該罰的罰。

聖德太后直系人馬,包括她的娘家,她的心腹黨羽……凡直接參與謀逆的,俱是問斬抄家,家小貶作宮奴或沒入教坊司,次一等也是問斬流徙,家產罰沒。

很諷刺的,偏偏聖德太后不能死,後半生'在偏宮靜養'。

三王妃因'教養睿王不利',白綾賜死,才剛十歲出頭的睿王則貶為庶人,和他的親爹娘一齊幽禁起來——稚子何辜,奈何有庸人作祟。

這些人還算發落的有聲響,容妃卻是無聲生息的「病故」了。

深受寵愛的宮妃為讓兒子繼位謀害自己,比二媽糾集群眾造反還丟人,皇帝不但憤怒,還傷心。 容妃所出的三皇子即刻遷出長春宮,去一個偏遠小地方就藩,此生不許進京——若非容妃自作聰明,以他們母子的受寵,三皇子至少能得塊富饒舒適的藩地。

皇帝深知聖德太后一係幾十年盤根錯節,沾親帶故何止百餘家,因此不可牽連太廣,免得動搖京畿根本;是以除了這些首罪和從犯,及其一干幫兇黨羽,其餘皆從輕發落。

眾臣皆贊皇帝英明。

這回受了愛妃的沈重背叛,皇帝大人之所以還能保持寬厚仁愛,一直被明蘭吐槽不著調的皇后功不可沒。

當時宮變驟生,皇帝早先安排的心腹立刻帶兩位皇子遁密道避禍,皇后原本可以一起走的(以後殺回來就是太后了),誰知她非但不肯,還像個農村無知婦女一樣,什麼舉措也無,只顧著撲在昏迷不醒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哭邊說,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螞蚱'一直嘮叨到'你個死沒良心的怎麼就撇下我們母子',邊捶龍床邊嚎,險些把正在施針驅毒的太醫震聾。 皇帝不知是被哭醒,還是被煩醒的,總之睜眼閉眼都是這滿臉鼻涕眼淚的黃臉婆。

待風波過後,龍體痊癒,皇帝終於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這位糟糠,雖說統御六宮的本領缺缺,氣度既欠,見識也少,但勝在對自己一片真心可表日月。

後宮那些千嬌百媚雖很迷人,但誰知道美麗的皮肉下頭藏了什麼心肝,當忠臣和能吏不能兼得時,他更願意將忠臣時刻放在身邊,偶爾用一下能吏即可。

言而總之,總而言之,結論是……皇后又有身孕了。

中元節後,顧廷燁漸漸工休正常,也得了幾日休沐,便念叨著要帶明蘭出去走走,起初明蘭沒在意,朝廷重臣哪是說走就能走的,他心意是好的,可惜現實是殘酷的。

誰知這日顧廷燁天不亮出門,回府時還是清早,見老婆還在賴床,毫不客氣的將她挖出被窩,興沖沖道——咱們踏青去。

平日訓練有素,隨行的物件衣裳自有人收拾好,明蘭迷迷糊糊的被抱上馬車,也不知車行何處,只覺得越走天越亮,沁入馬車的空氣愈發清爽宜人,彷彿到了人煙稀少的山野處。

馬車搖呀晃,晃呀搖,加之空氣新鮮,明蘭覺著十分舒服,好像躺在搖籃裡,於是……睡的更熟了,顧廷燁在旁看的直嘆氣——他終於知道小阿圓像誰了。

從清晨到晌午,明蘭餓醒了。

在車中搭起桌幾,兩人相對用午飯,明蘭才記起該問去哪兒,誰知顧廷燁一臉神秘,咬死了不肯說。 還東拉西扯行軍途中趣聞——老耿每夜必要寫幾頁家書,向太座匯報日常心路歷程,字數限三百上,實在寫不出來了,眾兄弟們只好幫著湊兩句。

明蘭忽想起一日聚會喫茶,眾女眷說起各自夫婿的家書,武將大多只會寫'安好,勿念'云云,只耿夫人誇口,道她男人曾寫過一句叫人極窩心的話——'念及家中賢妻,辛苦持家,吾在外亦不覺有所苦也'。

「這句話得體周全,又老成有義,約是老國公湊的罷。」明蘭憑良心評價了下,她當時就覺著這句話蠻好。

「這句是那十七歲的薄家小子說的,老國公湊的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思汝念汝,輾轉反側'。」

明蘭:……

被帶歪樓後,明蘭也懶得追問了,兩人嘻嘻哈哈,觀賞沿路風景,終來到了目的地——前方是一座柔緩的山嶺,樹木青蔥茂密,時時可聞鳥啼,不等明蘭問這是何處,顧廷燁就抱她下車,笑著拉她往山上爬去。

「若侯爺想帶我爬山,京郊就有,棲霞山,枕眠山,落月山……何必非來此處?!山上有大廟麼,有靈驗的大和尚麼?侯爺想求籤麼…哎呀,我快斷氣了…」明蘭累的氣喘籲籲,提著裙子艱難往上挪,總算她素來身子不錯,爬的還算給力。

可不論她如何叫苦,顧廷燁只笑而不語,半拖半拉著,不斷催促她往上爬。 就這樣沒頭沒腦的爬了小半個時辰,明蘭直覺得胸口快燒著了,呼吸像老太婆扯破風箱,顧廷燁才忽停住了腳步,指向前方:「到了。」

明蘭顧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一塊平滑潔白的大石上,拿帕子用力擦拭額頭臉頰,顧盼四方,這原來是半山一處凸出的巨岩,平整而又乾淨,大約平日樵夫都在此處歇息,是以地上錯落許多圓墩般的石塊。

她順著男人的手臂往北邊望下去,頓時訝然出聲:「孝陵?!」

顧廷燁指著不遠處那片白色的建築,笑道:「這是孝陵的南側一塊,從這兒瞧過去,恰能望見靜安皇后的陵寢。」

這年頭不似現代,買張票子都可以在泰姬陵唱信天遊,此時的皇家陵寢是有兵衛把手的重地,輕易不得接近。 不過……

「侯爺想帶我瞧靜安皇后的陵寢?」她十分不解。

顧廷燁往頭頂的山坡一指,笑道:「不止,山頂有處亭子,相傳是琉璃夫人和高大學士拜天地的地方。」

明蘭愣了半天,很想問'莫非你發覺咱們都是穿來的'?

顧廷燁摸摸她汗濕的臉蛋,紅潤健康,「你看書大多不挑,只尤其愛找這兩人的野史雜文來看,不是麼?」

明蘭呆呆道:「…你,你不奇怪麼…」

「奇怪什麼?以前,我最愛看前朝驃騎將軍霍廣的典籍。你是女子,看那些文臣武將有什麼趣,自然要瞧奇女子的故事了。」

明蘭放了心,順從的讓他領著,一齊眺望那片奇麗的陵墓。

秋高氣爽,天日明媚,在淡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那片死者居住的建築竟也顯得迤邐非凡,龍,鳳,麒麟,獅子……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獸,用漢白玉雕刻的栩栩如生,或仰頭,或擡蹄,或展翅,映襯著朱紅明亮的雕欄,層層疊上,彷若神物祥雲騰霧。

四周翠綠如茵,有數百年的蒼天古木,也有新長出的纖細俏皮,伸出蒼翠的枝椏,似是給這莊嚴金碧的皇家陵園,裱上一圈古樸邊紋,遠近皆可入景。

兩人看了許久,顧廷燁吐出一口氣,道:「你讀過靜安皇后的詩詞罷,覺著如何?」

明蘭默,說實話,每首都很熟悉——「都是極好的。」她道。

顧廷燁道:「真正驚採絕艷,可惜紅顏薄命。」

明蘭扯動嘴角:一個文明古國千年的沈澱,能不驚採絕艷麼。

顧廷燁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我有時想,若靜安皇后沒有猝然薨逝,有多少事會不一樣。」

這次明蘭沒有吐槽。

倘若靜安皇后沒有中毒而死……首先,白氏就不會嫁入顧家,自然顧廷燁不會出生,小秦氏母子能接掌侯府,又或者沒了顧廷燁護著,寧遠侯府已被奪爵。

旁家不論,顧家大多數人的命運,都因此改變了。

當然,自己大約還是會遇到泥石流,然後悲催的穿越,這會兒大約正跟曹表妹鬥智鬥勇。

停留片刻後,兩人再度啟程,往山頂奮力爬去。

這半段山勢稍顯陡斜,雖不難爬,但卻需費去加倍的氣力,這次明蘭配合多了,不吐槽,不叫苦,路上遇到唱著山歌下來的樵夫小哥,還朝他笑了笑,結果那小哥險些從滾下山去。

男人憤而轉身,從身後隨行的僕從手中拿來帷帽,用力扣在老婆的腦門上。

兩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好容易到了山頂,依著一位老樵夫指的路,終於找到了那處亭子,亭名'無望'。

「怎麼起這個名字呢?」男人皺眉,真不吉利。

明蘭順嘴答道:「琉璃夫人曾說過,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希望快來的時候。」這話辯證得太哲理了,哲理到近乎爛俗,貌似她在心靈老鴨湯裡讀到過。

破舊的四個柱子,柱身早已剝落的瞧不出原來顏色,破了十七八個洞的亭頂透光良好,底下放著七八個殘損不堪的石墩,風吹的稍大點,還能落下幾片瓦礫來。

為了腦袋著想,兩人決定還是不進去坐了,找了棵松蓋參天的大樹,兩個小廝連忙拿出背在身後的軟搭凳子,架好了請侯爺夫婦坐,一邊另有人架起小鍋,開始煮水烹茶。

——特權階級,真腐朽呀。 明蘭邊嘆,邊趕緊坐下。

「……一個出身公府小姐,一個底下卑賤,誰知末了末了,境遇卻相個反。」男人的感慨並不新鮮,多少人發出過類似的嘆息。

「你瞧不上靜安皇后這樣的女子麼?」明蘭靜靜問道。

「這倒沒有。」顧廷燁搖搖頭,「靜安皇后雖性子肆意了些,卻不失一個真性情的好人。多少直言諍臣,因為她的苦勸而保下性命。後宮女子能這樣犯言直諫,很不容易。」

「那你瞧不上琉璃夫人這樣的女子麼?」明蘭再問。

「先前有些。覺著是她誤了高大學士。」顧廷燁緩緩道,「可等我自己也吃了苦頭,方知混在下九流中,還能始終傲骨正直,不怨天尤人,自立自強,是何其難得。」

明蘭仰起頭,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亭子。

就外形而言,無望亭和靜安皇后的陵寢,就好像貧乳和波霸一樣沒有可比性,可就像兩個女子後來的結局,和這兩座建築恰成呼應——幸福,大多是平凡,甚至不起眼的;而悲劇,往往才是壯麗輝煌的。

明蘭搖搖頭,她一點不想輝煌。

「……皇上有意叫我入蜀鎮邊,日前,我已向皇上主動請旨,少說要兩任□年。」顧廷燁悠悠的來了這麼一句,如同一個驚雷炸開。

明蘭差點跳起來:「什麼!你要去四川?那我呢?團哥兒呢?阿圓呢?你還去主動請旨,你這才回來多久呀!你不要家啦!」

顧廷燁拿著把大蒲扇,衝她緩緩搖著,好笑道:「主動請旨,才能要給好價碼。我跟皇上說了,什麼賞賜不賞賜都罷了,只求能叫我把媳婦帶著赴任。」

明蘭一顆心才放了回來,又忐忑道:「皇上能答應?」

顧廷燁正經其實道:「我說了,我媳婦五行缺木,火克木,這才接連遭祝融之難。我正好生辰八字旺水,水克火,我媳婦就該跟我一塊兒。」

明蘭白眼道:「皇上會信你的鬼話才怪!只怕到時御賜一口大水缸,叫我時時在裡頭泡著,以解我缺水之憂。」

顧廷燁哈哈大笑,隔著薄紗擰她的臉蛋,然後正色道:「我跟皇上好生求了一番,我自小親緣淺,神憎鬼厭的活到現在,求皇上可憐可憐,別再叫我一家分離了,沒的等我回來,媳婦又有好歹了;臣定然精忠報國,鞠躬盡瘁。」

「然後皇上答應了?」明蘭眼睛發亮。

「嗯,答應了,皇后也幫著咱們說話。」顧廷燁微微而笑,「末了,皇上言道,雖說歷來大將鎮邊,家小多留在京中,可也不是沒例外的。似前朝穆王府,也不見送妻兒進京,他家鎮守滇中多少年,最後閤家殉節而死,忠心如何?而那鐵了心的逆賊,哪怕滿門都押在眼皮子底下,該反也會反。這回不就是好例子麼。只要君臣知心即可。」

「皇上英明!」這是明蘭自來古代後,頭一回發自肺腑的呼萬歲,「這話沒錯,那些真想造反的,為使君主大意,反而往往願將家人留下呢!哪有你這麼直不楞登的!」對了,吳三桂的長子到底是閹了,還是掛了。

顧廷燁望著她,滿目笑意:「你不怕蜀中不如京城繁華,西南又濕熱瘴氣麼?」

「不怕不怕。」明蘭拖著凳子挨坐過去,挽著他的胳膊連連搖頭,直把帷帽的紗巾都晃了起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顧廷燁反手攬住她,低低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什麼加官進爵,都是其次,一家人長長久久才要緊。人一輩子能活多久,趁年輕帶你四處走走,也不枉此​​生。」

明蘭心中滿滿的,都是幸福。

像陽光穿透了厚厚的烏雲,海燕衝破了暴虐的風雨到達彼岸,萬里迢迢去朝聖的人們望見白色的塔尖,喜極而泣;彷彿一切曾經的徬徨和猶豫都成了加倍喜悅的理由。

顧廷燁箍著她的雙臂發緊:「蜀中沒京城這麼多臭規矩,到時,我教你騎馬,你教我放風箏,咱們一輩子不分開。」

明蘭笑著掉下淚來,滾燙滾燙,像心口的熱度。

——走,到天府之國去。 那兒有李冰父子的都江堰,美麗爽朗的姑娘小夥,肥沃的土地和繁花般的錦緞,還有他們充滿希望的未來。


<全文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9 22:50:03

番外一

我叫沈玉珠,上面有個姐姐叫珍珠,下面有兩個妹妹,分別叫寶珠和金珠。姐姐和我是一個媽生的,兩個妹妹和我不是同一個媽生的。


我一直很同情小妹,因有這麼個喜慶的名字,從小到大穿的戴的,必有跟豬有關的。例如,綴了金豬頭的小鐲子,毛絨鞋上湧金線繡的小肥豬。

小妹很憂鬱。

 我覺得吧,這不能全怪爹,他本就不擅起名,我們的名字都是娘起的。姐姐是長女,撿著個好的,我投胎晚了些,就只能珠圓玉潤了。當然也不能怪繼母,她根本沒想生這麼多孩子。事實上,我那四個異母弟弟的乳名就被她起得更慘不忍睹,依次是大毛,小毛,阿毛,毛毛。周管事的兒子養的小土狗的名兒都比這強。

  都說名賤好養活,這話倒不假,四個毛弟弟個頂個壯實,尤其是大毛,他剛滿十歲,十四槍內就能把大哥挑翻在地了。我爹很高興,說這是‘醬門糊子’,可我們的姨娘兼小姨很不高興,硬拖著我們兄妹三人又去哭了一回我娘的靈位。。

  為什麼說‘又’?因為小姨三天兩頭帶領我們進行此項活動,我爹聽見最好,聽不見就哭到他聽見,假裝聽不見也要哭到他裝不下去。

  我很厭煩。

  小姨從小對我們說,要多多防備爹爹的新老婆,繼母都是黑心肝,妹妹會搶走父親的寵愛,弟弟會搶走大哥的爵位,還老愛拿寧遠侯府的驚險故事,來激勵我們不要對繼母和弟弟妹妹們掉以輕心。

  不單如此,小姨還常叫我們向父親邀寵,借機要這要那,什麼田莊店鋪,差事賞賜,越多越好。我哥哥繃著臉,不知所措,我姐姐生來就是大家閨秀,只有等人家捧她的份,還是我坦白,直接說,我不會。

  小姨只好親自示範。
其實她也沒什麼好法子,不過是翻來覆去跟我爹哭我過世的娘是多麼多麼賢慧,多麼多麼捨己為人,明裡暗裡提醒我爹要日記夜記,絕不能沒良心。
我很不喜歡這樣,覺得娘在地下也不得清淨,死了還得叫人利用。

  姐姐對我這種不合作的態度十分不滿,認為我是個小沒良心的,嚴重敵我不分,便含淚聲聲道:“難道你忘了過世的娘嗎?”。

  這個指責叫我很心虛,也很委屈。娘過世時,我連叫人都不利索,根本還未記事,對娘,我只依稀記著一個溫柔暖和的感覺。人人都說我娘好,是天下第一妥貼的人,這我絕對堅信。

  娘當然是極好極好的,可是娘好,跟小姨好不好有什麼關係,跟舅舅舅母還有鄒家的三姑六姨有什麼關係?小花和小黃是同胎下的小貓崽,一隻很乖,總愛窩在我的腿上曬太陽,另一隻卻皮得很,滿園子亂咬亂叼,盡闖禍。。

  爹從來很信任娘,愛屋及烏是對的,難道還要信屋及烏。。

  反正我是不信鄒家人的,包括小姨。

  小姨不喜歡我強頭倔腦的樣子,開口閉口就只有‘大哥兒、大姐兒’,我也不愛聽她念叨。

  她總說我們兄妹就是她的親骨肉,有了我們,她什麼也不要了。那她幹嘛一年到頭地尋大夫,求道士,告尼姑,銀子花得海了去了。為了生孩子,吃那麼苦的藥,燒那麼燙的艾灸,把自己燒得黑一塊黃一塊的,活像小周安的癩皮狗?。

  我問奶嬤嬤為什麼,奶嬤嬤笑得很慈愛,摸著我的頭:“我們玉姐兒真聰明,比你兄長和姐姐強多了。”
這也罷了。小姨居然還想把我嫁給舅舅的小兒子?!

  日日跟我說舅舅家多麼多麼好,舅母多麼多麼喜歡我,三天兩頭磨著問我‘願不願意呀’,還對爹說“玉兒和順哥兒最合得來,日日頑在一塊,都捨不得分開了,真是‘禽梅煮馬’啊”,我剛說上兩句‘我們天天打架,我很討厭他’,小姨就笑著堵住我,不叫我說下去,還道“小孩子家家的,越鬧越親”—氣死我了!

  奶嬤嬤說過,嫁人,就是和別人一輩子過在一塊兒,誰要和那個死胖子過一輩子呀?!

  小表哥是三舅舅的老來子,又霸道,又難看,不讀書,還愛欺負人,偏舅母把他當做心肝肉,連我的奴婢也敢打罵,真是吃了豹子膽!我一想起他那張豬頭一樣的臉就要吐啦!
  姐姐居然還一臉端莊長姐模樣的來勸我,張嘴就叫我銘記亡母的恩情,我反口就是一句:“姐姐既這麼惦念舅舅家的情義,怎麼不自己嫁給大表哥?”。

 姐姐好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黃鵝,立刻不說話了。

  哼,慷他人之慨誰不會?我就不信若娘活著,會叫我嫁給那個醜八怪大壞蛋!小姨也是柿子撿軟的捏,知道姐姐一心想嫁高門,就欺負我年紀小,好糊弄。。

  要說我們兄妹三人中,還是大哥最信小姨。

  舅舅們還動過心思,想讓大哥娶鄒家表姐為世子夫人呢。

  哥哥自己倒是願意,卻把爹氣了個仰倒,當場發作起來,先把在府中長住的表姐打發回去,並勒令以後沒他點頭,大哥成婚前鄒家女孩都不許再來了,再打了哥哥幾十板子,掌了小姨幾十個嘴巴,並三百遍佛經。

  小姨哭得死去活來,指著我爹道:“侯爺這麼瞧不上鄒家姑娘,難道我姐姐不姓鄒麼?”
我爹當場氣笑了,頭一回在小姨提及我娘時這麼理直氣壯:“這話就是你姐姐生前說的。她說娘家的兄長們不成器,幾位嫂嫂也不像是能教出好孩子的樣兒,旁的多扶持些也就罷了,絕不能叫兒女趕這種親事!”

  這次後,小姨足足萎了半年,鄒家也終於消停不再算計我們兄妹的親事了。

  奶嬤嬤抱著我,偷偷垂淚:“你娘命苦,生來是操勞的命,一輩子沒享過幾日福。做閨女時,老太爺性子弱,沒主張,賢慧的老太太又去的早,兄嫂想拿她攀高親,虧她硬是嫁了過來。跟了你爹後,又裡裡外外的操持,家裡王府哪出不尋她?!我那老姐姐也勸過你娘保重身子。可你娘十幾年來早慣了事事親為,要強出頭,這秉性怎麼改得了!”

  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無端傷心起來,也跟著哭了一頓。

  沒過多久,公主表姐下降,家裡更熱鬧了。

  我大哥不知聽了誰的攛掇,要求妻子把小姨‘當正經婆婆待著’,公主嫂嫂差點把鼻子氣歪,把屋頂掀翻,大哥嚇得滿地亂竄。不過鬧了也白鬧,小姨哪肯對大哥放手,時不時插手大哥房裡的事,今兒送個丫頭,明兒請鄒表姐來小住,和大哥敘敘舊情。

  公主嫂嫂怒了,進宮告御狀,然後皇后姑姑怒了,叫宮裡的嬤嬤來痛揍小姨一頓,二皇子表哥還出了個餿主意,直接給鄒表姐安排了一樁我叫不出名目的婚事,據說未來的表姐夫不但歪瓜裂棗,家世也不怎麼樣。

  公主嫂嫂對小姨微笑表示,以後你再給我老公介紹婚外情,我就請母后給鄒家女兒安排終身大事(鄒家表姐妹不少),你看著辦。

  公主嫂嫂厲害,小姨也不是省油的,明的不行,就暗著給公主嫂嫂下絆子,然後大哥就搭錯,或冷落公主,或跟公主吵嘴。一個月裡,嫂嫂半個月在公主府獨自生悶氣,半個月在家裡跟哥哥打打鬧鬧,偶爾二皇子表哥會來助陣。

半個沈府雞飛狗跳,我爹受不住這刺激,索性整個兒搬進南園跟繼母住,兩人遂可著勁兒地生孩子。

  因大哥婚事不順,待姐姐議嫁時,父親死活纏著繼母一道商量。

 皇后姑姑還是很疼姐姐的,手上的兩個人選都是上上品,一個是衛王世子,溫雅尊貴,才貌過人;一個是剛在邊關立功回朝的薄小將軍,少年英雄,英挺不凡。

 繼母說話爽快,開口就道薄家好:“過日子還得看底細。薄家人口簡單,家底厚,門風好,定是省心的。衛王世子雖好,但到底是宗室親王,能入玉牒的側妃、庶妃就有四個,各路花草還能少得了?況是皇家,就算受了委屈,誰又能如何?”

  這回連爹也覺得有理,可惜姐姐和小姨完全不同意,小姨還跟姐姐說,這是繼母不願姐姐嫁高門呢。姐姐深以為然。

  後來,姐姐果然有了一大堆‘好姐妹’,環肥燕瘦,各款都有。

  後來,那位薄小將軍便宜了顧家嬸嬸的大外甥女。

  繼母還帶著我去吃過他們的喜酒,我沒見到新娘子,不過聽好多女眷閒聊,說袁家二太太是出了名的能生養,又貌美賢慧,她的大姑娘定也差不了。

  後來,薄小將軍夫婦果然很和美,也果然很多子。

  兄姐相繼成家後,繼母見我和大毛鎮日泥裡土裡的瘋,頑得不成樣子,忍無可忍,便將我送入鄭家閨學,請先生管束著,好收收性子。

  小姨又急了,又不敢去跟我爹說,怕又挨打,便跟我支吾了半天,我不耐煩了:“薛大家不是好先生麼?”小姨:“…那是位極好的先生。”

  “鄭家會欺負我麼?”有小姑姑在,怎麼會。

  小姨:“那,也不見得。”
那你幹嘛不樂意我去?”

  “夫人這是故意跟你示好!是想籠絡你!”

  我瞪眼道:“那又怎麼樣。”

  小姨就是想太多,明明跟繼母差不多的年紀,活似老了十幾歲。

  兄嫂婚後數年,始終關係冰冷,無有子嗣,眼見幾個毛也一日日大了,爹爹憂心忡忡。那年老衛王過世,姐姐要隨著世子就藩,臨走前,爹爹特意把我們兄妹三個叫到一處吃飯。

  幾巡酒後,素來剛毅鐵骨的爹爹哭了,對哥哥從來不假辭色的爹爹忽地哭了。

  大哥立刻慌了手腳。

  爹對大哥道:“…就當做爹的求你了,把鄒姨娘送走吧。你和公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公主不是尋常媳婦,她如今滿腹怨氣,自己沒有嫡子,也不肯認庶出的。到時候,這爵位…”

  我和姐姐都聽懂了,姐姐也哭了,跟著勸道:“哥哥你就聽爹這一次罷,小姨…小姨她,不是好人…沒安好心。”

  我一滴眼淚也沒有,只道:“大皇子表哥遲早要繼位的,哥哥你再這麼強下去,冷落公主嫂嫂,不用等沒有嫡子那一日了,爹爹百年後,這爵位直接沒你的份兒了,到時候你這駙馬爺,就是只能依附著公主嫂嫂過活了。”

其實兩位皇子表哥蠻敬重爹爹的,但爹爹的兒子又不是只有哥哥一個,哪個表弟都是爹爹的兒子。誰承爵位,對我倒沒什麼差別,只是看爹爹實在可憐。
爹爹很痛苦,他真的很喜歡繼母生的幾個弟弟,每一日都更加喜歡些,可午夜夢回,他的心口上始終壓著我們死去的娘。進又不得,退又不得,生生熬出了兩鬢霜花。

  他只是個普通男人,既沒那麼堅貞,也沒那麼涼薄。

  他當然對我娘情深意重,但架不住歲月侵蝕,後妻幼子日日在身邊。他只能趁自己心志尚堅定之時,替大哥把能做的都做了,把能給的都給了,成全那份多年前許諾下的良心。

  爹哭得老淚縱橫,踉蹌著作勢要起來:“…難道非要爹給你跪下麼!求你,別叫爹死後,沒臉去見你娘…”

  大哥終於熬不住了,哭著答應。

  第二日,姐姐離開京城,隨夫婿遠行就藩,此生,她再沒回過京城,以後是好是壞,只能靠她自己挺著脊樑撐著。

 同一日,一行婆子媳婦半夜將小姨捆綁著挪出沈府,直接送入家廟,嚴厲看管。

皇后姑姑知道後,特意將公主嫂嫂宣進宮說了一通,公主紅著眼眶回來,哥哥紅著眼眶過去,兩人慢慢軟和了關係。幾個月後,公主嫂嫂有了身孕。爹爹總算鬆了一口氣。繼母依舊紋絲不動,好像這一齣齣悲喜劇,跟她全然沒關係。

  事實上,我覺得繼母挺不容易的,那麼好的家世,卻年輕輕的做了填房,繼子還是我大哥那樣不靠譜的,連面子功夫都做不好,略柔弱些的,早愁死了。結果她還能黑夜指揮侍衛殺賊,握劍時殺氣騰騰,又威風,又精神,比我那只會瑟瑟發抖的小姨和哥哥姐姐強多了。

  繼母其實並不很擅長管家,也完全不熱衷,她嚮往的是,安耽清淨的詩意生活,偏偏她的兒女全都活蹦亂跳,每天從早到晚,她院裡沒一刻得閒。

  每每她查完我的功課,手捧一杯清茗,剛在裡屋坐下,想描兩筆清雋的山水,或賦幾句詩,這時—

  大毛在正間偷拿爹的寶劍頑,爹不敢硬奪,只能大喊‘桂芬你還不快來’,小毛在梢間用墨汁把金珠糊成了花貓,金珠坐在炕上放聲大哭,一旁的阿毛和毛毛扭打做一團,次間的寶珠丟下描紅本,爬在我頭上眺望隔壁戰況,拔高嗓門‘娘,你聽你聽,小哥他們又開始啦’,我則憤怒尖叫‘死丫頭快下來,不許扯我頭髮,我改錯字呢’!
  繼母額頭爆出青筋,筆管被捏得咯吱作響,最後的結果,往往是她氣運丹田,暴躁作河東獅子吼,震得屋頂作響—“都給我滾出去!”

 生活和理想的差距,實在蠻大的—某次顧侯夫人見到這般情形,如此笑言道。
很多人都說,繼母待我不親近,憑良心說,其實她對兩個妹妹也親近不到哪裡去,平日也是教訓的躲。各人性子不同,世上既有顧家嬸嬸那樣,生來眼睛會笑,嘴角帶俏,會攬著蓉姐姐手把手教字,也有繼母這樣驕傲剛烈,永遠軟不下身段的。

  至少她為我做的,大多教我收益良多。

  在學裡,我結交了幾位知心重情的姊妹,學了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會算帳,能縫簡單的衣裳,到了外頭長輩跟前,也能裝得端莊溫婉,笑不露齒

  唯一的例外,是我剛入學不久,在鄭家後院裡遇到一個驕橫的小子,他嘲笑‘女孩子家讀什麼書,考狀元麼,還是回家繡花去罷’,我回罵‘有本事你考一個我瞧瞧’。出言不和,當下狠狠打了一架,兩人實力旗鼓相當,俱是頭破血流的回了家,然後挨了罵。

  後來小姑姑告訴我,那是繼母的小侄子,老英國公的幼孫。數年後,他考取了武狀元,來向我提親。我爹樂得闔不攏嘴,亟不可待的點頭答應,生怕人家反悔似的。

定下親事後,繼母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找我談心,她看著我,神色複雜:“你是個好孩子,心寬,豁達,什麼煩心事都不往心裡去,這是最大的福氣。”

  知道我要出嫁,大毛立刻哭得好像死了爹。

  聽說繼母在生大毛時很是艱難,原本應該很疼的,但經不住後面一連串的毛呀珠呀的生出來,便有些管不大到。從小到大,我和大毛最親,一起瘋野,一起受罰,連他換下來的乳牙,都是我陪著去丟的。

  大毛傷心地嚎啕數日,拿惡狠狠的眼神瞪著未來姐夫不說,還當人家是賊一般,揚言若他待我不好,就要他‘顏色瞧’!

  我和夫婿感情很好,人前我給他面子,德容言功,絕不含糊,人後他給我裡子,常趴在炕上給我當大馬騎。

  多年後,我們分家出來,徵求過長輩的意見後,我去家廟把小姨接了出來—花白的頭髮,滿臉的皺褶,她已蒼老的不成樣子了。

  “以後,您就跟我們過了。以後咱們一起守歲過節,家裡孩子多,您幫著多操些心,我會叫他們孝敬您的。”

  不敢說讓她過得多富貴榮華,但至少能熱熱鬧鬧,有兒孫噓寒問暖,伺候湯藥於床前。

小姨顫著嘶啞的聲音:“你,你…為什麼…”

  當初,她明明最不喜歡我,我也明明很不待見她,現在卻是我要奉養她。

  “沒什麼。”我道,“您是我娘的妹妹,又於我數年養育。”

  小姨嚎啕大哭,涕淚縱橫。

  她半生荒唐,末了末了,竟是這樣一個結局。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9 23:39:04

番外二 繡巧

小巧雅致的庭院中,幾株南邊移來的芭蕉隨風垂擺著,花紅柳綠間露出半扇微開的紗窗,一個二十出頭的儷裝少婦臨窗而坐,低頭專心地穿針引線。一個梳著雙圓髻的小丫鬟端著茶盤過來,低聲道:“四奶奶歇歇罷,都一晌午了,我給奶奶捏捏脖子。”

少婦擡起頭,笑道:“好。”放下手中的繡繃,端茶輕輕吹著。

那丫鬟捏捶少婦的肩頸,嘟囔著:“…肩窩子都僵了,跟木頭似的,奶奶不愛惜自己,回頭四爺心疼,又給我們臉子瞧。”

少婦靦腆一笑,並不答話。

她自小喜愛針鑿之事,做得一手好繡活,自進門後,常給嫂嫂和侄兒侄女,還有遠處的太婆婆和婆婆做些衣物飾物,很是得了些誇獎。

夫婿幾次叫她少做些,她只羞澀笑笑,那一次,她終倒問回去:“你可知我閨名為何?”夫婿生得清秀,心地純良,卻忽也打起趣來:“我知道,叫小老鼠。”她佯嗔著不依,夫婿被捶得直笑,才道:“好了好了,小生不敢…嗯,我聽岳母叫你二丫。”

她羞澀道:“那是乳名,渾叫的,我可有個正經閨名,叫做,繡巧。”她伸指頭在空中慢慢地劃出兩個字,淺淺的驕傲。

“大嫂和三嫂那麼能幹,有學問,有見識,我是拍馬都攆不上的,總算還有這點活計能見人,就叫我顯顯本事罷…”她放低聲音,“天冷了,香姨娘腿腳不好,我給她做個護腿。”

夫婿目中愛憐滿溢,湊近她耳邊輕聲道:“論讀書,論做人,我也是拍馬攆不上兩位哥哥的,咱們整好一對兒,一輩子不分開。”

繡巧心中甜蜜,幸福得快要飛起來。夫婿又體貼溫柔,心底純良,屋裡沒半個多餘的,小夫妻成親至今,從來都是甜甜蜜蜜,有商有量,連臉都沒有紅過一次。

眾人皆說她是有福的,這些年來,同沈家一道發跡的人家中,嫁入高門的姊妹也不少,卻鮮有她過得好的。

盛家是滿門簪纓的書香門第,闔府的男人,各個都有功名在身,幾位姑娘結的親事也好,姻親中不乏顯赫權臣,真正的富貴雙全。

公爹為人和善,立身頗正(在繡巧眼中看來),雖不好多見兒媳,卻是幾次三番訓示幾個兒子要先齊家,方能萬事順遂,切不可做出寵妾滅妻這種禍害家宅之事。

單為了這一樣,夫家裡那位文采名揚京城的三哥,就挨過公爹不止一次板子和怒駡,次次都要靠三嫂去救。

繡巧就目擊過兩回。一回是三哥在外誤交損友,被引著逛了次青樓,還結識了一位賣藝不賣身的‘奇女子’;嚇得公爹臉色發青,足足關了三哥兩個月不許出門,還有二十大板,罰抄了五百遍盛氏家訓—其中有一條,是盛家子弟決不可與青樓女子有牽連。

其實,繡巧頗覺公爹有些過了,讀書人多愛附庸風雅,連她那書呆子的二哥都逛過青樓,逢場作戲而已,哪個正經公子哥兒會當真的,公爹何必氣得那麼厲害,三哥到底是做了爹的人,也太不給面子了。

誰知夫婿卻歎氣道:“你不知道,我們原先有位伯祖父,曾祖父留下的萬貫家財,還有親生的閨女,好端端的一個家,全毀在一個青樓女子手中。我們小輩們是沒逢上,可父親卻是親眼所見的。”

還有一回,卻是春闈前兩個月,三哥書房伺候的一個丫頭,忽傳出有了身孕,彼時公爹正卯足了勁兒督促兒子備考,乍聞此事,當即發作起來,把三哥書房裡外裡服侍的罰了個遍,還把那懷孕的丫頭攆去了莊子裡,發狠話道‘若此回再不中,就不留子也不留母’。

後來,三哥果然中了,還是二甲頭幾名。

其實三哥十分聰明,文采卓佳,人也熱心,自打盛沈兩家結了親,就很熱誠地帶繡巧那書呆子二哥到處見世面,赴經義會,引薦了好幾位大儒高士,沈二哥喜不自勝,連連跟沈父沈母說這門親事結得極好。

三哥缺的,不過是那種骨子裡的毅力,時不時會掉下鏈子,需要剛毅果決的人來把他扳回正途—例如公爹,例如…三嫂。

其實三哥雖愛個花兒草兒,但對三嫂卻非常敬愛…嗯,幾乎是敬畏了;不過,三嫂處事公明正道,手腕了得,也當得起這份敬意。

一開始,繡巧看三嫂肅穆威嚴,不苟言笑,不如大嫂和藹可親,很是戰兢了一段日子,待日子久了,她發現三嫂其實為人很好,很願意耐心地教她理事待客的道理。她喜滋滋的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夫婿,誰知夫婿失笑道:“三哥那樣的,三嫂若不板著臉,緊著些規矩,屋裡就全亂套了;至於大嫂…你也見過大哥的,像他那樣的,若大嫂再不說著些,笑著些,那日子還能過麼。”

提起長兄,繡巧忍不住吐了吐舌頭,表示扛不住。

盛家長子長媳赴任在外,迄今為止,繡巧只正面見過這位大哥一回,卻覺得比見公爹還緊張,有這種感覺的並非她一人。三哥在公爹面前,偶爾還敢嬉笑幾句,父子共論詩文,但在長兄面前,他只得老實的垂手而立,連眉梢都不敢多動一下。

那年三哥的嫡長子能張口叫人了,奶聲奶氣的極是可愛,三哥見公爹喜歡,便磨著想把莊子裡的生母領回來,“…實在不成,叫姨娘見見孩子也成呀,好歹,好歹是她的親孫子…”

聽說當時三哥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

公爹似也有些心軟,可惜三哥運氣不好,恰逢大哥有急事回京述職,得知此事,當即一眼橫過去,三哥立刻就啞了。

“領回來作甚?再來禍害人。”

大哥當面不說什麼,轉身叫上幼弟,三兄弟關起門來說話,“你看看家中的姊妹,除了四妹,哪個不是夫妻美滿,兒女繞膝。若非林姨娘,四妹的姻緣焉會至此!身為妾侍,非但對老太太和太太無半分敬畏之意,連老爺的主張都不放在眼裡,胡作非為,仗著什麼,還不是有你這個兒子!”

盛家四姑娘的事,繡巧也略有耳聞,當年梁家公子眾目睽睽下一抱,成就婚姻,不可謂不惹人非議,雖梁盛兩家對外聲稱是意外,但好些人家都暗自議論,說是盛氏治家不嚴,縱得小妾庶女竟敢在外公然算計侯門公子。

總算後來結成了親家,一張蓋頭全遮掩了過去,議論才漸漸沒了下來。

“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倘若將來有個侍妾,也仗著得你寵愛,庶子出息,照樣胡作非為一遍—反正只需幾年,又能殺回來—你當盛家的門楣經得起幾遍糟蹋。”

大哥說話並不如何高聲,語氣淡淡的,話語卻如針紮般,處處見血,三哥當時就汗水涔涔下來了,到後來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時,大哥忽溫和了聲音,親自扶著三哥坐到身邊,柔聲勸道:“咱們身為男兒的,成人前靠出身,成人後靠本事。你如今已不是父母膝下的稚子了,有了妻子兒女,將來還要獨個兒撐起一個家,若沒個定算,只由著心中情意擺佈行事,豈非與婦人無異!”

“若你記恨大哥,將來父親百年後,咱們兄弟不來往就是了。我們雖非同母所生,可到底是骨肉血親,難道我不盼著你們兩個日後好?縱不指著你們光耀門庭,但至少要能立身立世。男子漢大丈夫,是非在前,情分在後,不是讓你無情無義,而得把情分籠在章程裡!”

據夫婿說,到最後,三哥抱著大哥的腿痛哭流涕,連聲哭嚎自己的不是,指天發誓再也不糊塗了,一定要以家門為重;無辜的幼弟也被訓誡在內,一起表態發誓。

被訓傻了的夫婿回屋後,半晌才回過神來,抱著心愛的小妻子嗚嗚—這是繡巧所知道的三哥最後一次試圖接回林姨娘的嘗試。

據說事後,老太太也來了一封信給公爹,直接道‘只要她活著,就別想接回林姨娘’,至此便連公爹也不再提了。

“祖母又何必呢?反正大哥已說服了三哥。”這樣豈非自招兒孫嫌惡。

夫婿歎道:“祖母就是這樣的人,雖不愛說話,心裡卻是再慈悲也沒的了。她怕父子兄弟生隙,便想將不快都扯到自己身上。”

繡巧沒見過這位祖母幾回,她生性害羞,又不會找話題,便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說什麼,只覺得老太太有些冷漠,不好親近,可日常閑來說話,夫婿總道祖母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想了一整圈,繡巧發現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婦的,有時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還要緊—可她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她正經的婆婆長年待在老家家廟中。

做什麼呢?替體弱的老太太祈福。

很詭異的說法。便是天真如繡巧,也知道裡頭不簡單,可她生性聽話膽小,不該她問的,從不多問半句。

正經婆婆不在,家中倒有個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母曾擔心女兒該怎麼跟這位庶婆母相處,輕不得,重不得,誰知這番操心全是多餘。

香姨娘出乎意料的明理,從頭至尾只稱呼繡巧為‘四奶奶’,待之恭敬客氣,與對三奶奶柳氏並無多少區別,從不對親生兒子屋裡的事多一句嘴。後來繡巧得知,他們成親不久前,還是香姨娘跟公爹說,把夫婿屋裡伺候的兩個通房先行妥善打發了。

香姨娘生得並不甚美豔,遠不及公爹身邊伺候的那個菊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來時,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許多操勞,憔悴。望著她一把年紀了,還常站在公爹屋前打簾子,端水遞茶,繡巧平白難過起來。

縫紉技藝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繡巧細細觀察香姨娘的身形許久,然後偷偷做了一套貼身小衣,輕軟的棉料,細密的針腳,像給娘家的母親做的那樣,懷著感恩的心,一針一線,做的尤其用心。然後,叫小丫鬟偷偷送過去。

香姨娘收了衣裳,什麼也沒說,只是望向繡巧的目光愈發溫柔些,以及幾分叫人心酸的感激。繡巧心中高興,此後便常做些貼身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日的坎肩,還有柔軟舒適的軟拖,精緻的手籠…香姨娘也暗地叫人傳話,叫繡巧別再做了。

繡巧很乖地點點頭,過一陣子,接著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日夜裡,他摟著她坐了良久,頭沈沈地挨在她頸邊,她能感覺到肩上一片濕漉。

進門後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過是偶然風寒,竟久病不癒,那位京城極有名的老大夫歎息道,‘操勞憂心太甚,時日久了,身子便慢慢拖垮了’,好容易待病癒了,竟生生瘦了一圈,衣裳顯得空蕩蕩。

繡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國舅的大鄒氏夫人也是這樣,大夫說她操勞了小半輩子,勞心憂神,內裡已掏空了,便連尋常的小病也經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淒苦,無父無母被賣了來,在府裡無依無靠,大婦脾氣不好,她得小心應酬著,更有得寵的林姨娘,得處處提心吊膽,不敢有半分顯山露水,提著腳尖過了十幾年,好容易把兒子娶妻成家,有了功名,她還得繼續熬著。

繡巧一陣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裡沒人,她輕悄悄地挨過去,湊到香姨娘耳邊:“姨娘定要保重身子,長命百歲,將咱們分家出去,還指著姨娘教我怎麼過日子,教孩子呢。”

香姨娘的眼眶忽得湧上淚水,無力輕拍她的手,低聲道:“你是好孩子,四少爺能討了你做媳婦,是他的福氣。”

若是換做大嫂、三嫂這樣名門望族出來的貴女,沒準還拉不下面子,放不下身段;可繡巧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負擔,她是沈母貼心的小女兒,自小沒學過什麼高級的規矩,在父母身上撒嬌耍賴慣了,如今換個人,做起來也是一般的駕輕就熟。

她常趁無人時,挨到香姨娘身邊咬耳朵。

“姨娘,相公還跟孩子似的呢,昨兒讀書到半夜,沒燙腳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裡一定要吃宵夜,可他讀著讀著就忘了,他不聽我的,回頭您去訓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愛吃什麼,咱們一道做給他吃,好不好?”

大約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來,私底下待她愈發親厚,明面上,卻依舊不敢顯露太多,婆媳倆便如捉迷藏般,有個小小的,溫暖的秘密。

旁人也許不知,但繡巧總覺得她那聰明伶俐的三嫂早察覺了,只是從來不點破;後來,妯娌倆混熟了,三嫂曾歎息道:“其實香姨娘…你和四弟這般,已是很好了。”繡巧明白她的意思。三哥雖處處比夫婿強,但有一點,卻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日,三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三嫂就麻煩了。他們兩房正好相反,繡巧盼著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三嫂盼著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過,那位林姨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居然把三嫂這樣水晶心肝的人,煩擾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後,繡巧才有機會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林姨娘,這位當年寵極一時,連正房太太都要退讓一射之地的厲害人物!

那是一個夏日早晨,三嫂照例要去莊子上看望林姨娘,繡巧也要到鄉里去看望病重的乳母,兩邊正好順路,妯娌倆便結伴同行。

繡巧知道自打太婆婆和婆婆都離府後,林姨娘便常給三嫂找麻煩,時不時央人去帶話,一忽兒病痛了,一忽兒要死了,三嫂不欲叫三哥去見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這種事,三嫂定不願叫人看的,繡巧很乖覺,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揚鑣,免得三嫂尷尬。誰知那日熱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慣京城這種透不過氣的悶熱,轎子又顛得厲害,還不到半路,她就中暑暈了過去,隨即人事不省。

待她悠悠醒轉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廂房裡,身下是簡便的草席,青青的竹簾子後頭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繡巧全身無力,一時叫不出聲來;只聽簾外兩個聲音似在爭執—

“…我勸姨娘消停些罷,相公是不會過來的。老爺早吩咐過的,相公敢來見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來,就三十大板,這麼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母子連心,就饒了相公的皮肉之苦罷。”聲音清淡柔和,是三嫂的聲音。

“放屁!我生他養他,別說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個孝字!”一個粗俗暗啞的聲音放肆道。
難道這個就是林姨娘?怎會這樣。繡巧有些迷迷糊糊的想著。

“姨娘還是不明白。若是名正言順的娘,那是自然孝字當先,可您,這‘娘’前頭還有個‘姨’字呀。說句不好聽的,便是相公有朝一日能誥封老母了,那也先是正頭嫡母,若剩下的恩典,才輪到您。您若是氣不過,下輩子投胎,千萬別給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難,好歹明媒正娶,這樣生下出息的兒子,您想打就打,想見就見。也省的這兒生乾氣不是?”

三嫂好厲害的口舌呀,平日那麼端莊持重的,沒想刻薄起來,這麼厲害。

繡巧努力想掙扎出迷糊來—後面幾句話就沒聽清,只知道那個難聽的聲音不斷在咒駡嚇唬,三嫂則好整以暇的調侃譏諷,大占上風。

“…好好,你現在仗著有人撐腰,敢對我這般無禮,你給我等著瞧!等將來我兒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順,看我怎麼收拾你?!”

三嫂忽發出一陣高亢的輕笑聲,帶著一種自嘲的意味,然後淡淡道:“真到了那時,您怕也是不會如意的。”

“有爹生沒娘養的小賤人,你說什麼?!”

三嫂低沈了聲音,緩緩道:“林姨娘,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你當年是為什麼才被逐出府的麼?相公這人,骨子裡和公爹其實是一種人,他們最看重的,既非賢妻,也非寵妾,而是他們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門第,你礙著他的路了,自然得讓開;相公呢,他喜歡吟風弄月,無憂無慮地過日子。”

說到這裡,三嫂直接譏諷起來。

“分家總要十幾年後罷,那時相公怕早已有聲望,有地位。他會為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母,來為難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們是死人麼!還有我的兒女們,到時都長大了,讀書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們的嫡母,你算什麼?!你說,相公會為了你,得罪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貴的,有才氣的,不沾半分俗氣的詩友,同窗,同年跟前,丟這麼大的人麼?!…”

後面兩人又吵了什麼,繡巧已記不清了,只依稀覺得那難聽的聲音愈發節節敗退,然後她一陣頭暈,又昏睡過去。

再度醒過來時,只見三嫂又是那副端莊高貴的模樣,笑吟吟的坐在她床邊:“瞧你這沒用的,今兒也別亂跑了,先回府罷。”

繡巧自是連連點頭,半句不提適才聽到的話。

被扶著出屋時,她看見一個粗糙的半老婦人站在門邊,身形臃腫肥胖,佈滿橫肉的臉上依稀可見清麗的眉目,與三哥和四姑奶奶有幾分相似,兩個婆子強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著‘林姨娘’云云。

原來這就是林姨娘?繡巧心中微微失望。她曾聽說,林姨娘剛犯事那陣,被貶到莊子裡後還不安分,不斷地尋死覓活,伺機逃出去。當時王氏正掌權,要收拾這個昔日的仇敵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尋死為名,將她關進一間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裡,每日只給三碗豬油拌板。

林姨娘當然並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沒得可走動,越吃越想吃,半年下來,便成了個肥豬婆。

繡巧暗暗打了個寒顫。

好生陰毒,狠辣!生生毀去一個女子最重視的美貌和窈窕。

聽說這是王氏婆母的姐姐給出的主意,後來這位姨媽不知哪裡去了,連帶康家也不大來往了,繡巧很鬆了口氣,能想出這種主意的人,她怕見得很。

這日的事,她沒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時,跟沈母說了。

沈母歎氣道:“你三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過於憐憫,這種人,是報應。”又道,“你也別理這些有的,沒的,當下要緊的,你得趕緊有身子呀!”

繡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門第清貴,出入都有面子。婆婆不在,太婆婆不在,長兄長嫂都不在;公爹和氣,三哥和氣,三嫂更加和氣。她不用站規矩,沒有婆婆需要伺候,沒有妯娌需要麻煩,更加沒有愛沾花惹草的夫婿來傷心。

這樣舒坦悠閒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親已近兩年了,她還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這樣好,想想都覺得對不住他們,繡巧含著淚提出,要找個好生養的丫頭開臉;話還沒說完,就叫香姨娘訓了回去。

“傻孩子,成親三四年才開懷的婦人多了去了,你們才多大,再說了,家裡兒孫那麼多,不差你們傳宗接代。你著什麼急呀!”

繡巧心裡感動,卻愈發過意不去,就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決意去求老太太幫忙,找白石潭賀家老夫人給看看。鴻雁來去,老太太來信答應,還道賀家老夫人半年後會進京,到時她豁出老臉,再請人家勞駕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繡巧噙著淚水,滿心希冀。

夫婿為了寬她的心,拍著胸膛將那位老夫人的醫術狠狠誇了一通。

“你不知道,當年大姐姐也是五六年沒有身孕,叫賀老夫人瞧過後,一舉得男,三年抱倆,眼下都快四十了,還收不住呢,這不,又有身孕了!這些年,咱們光是給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壓歲錢,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這回請賀老夫人瞧過後,咱們也可著勁兒地生,好歹把本錢都要回來,不然豈不吃虧!”

繡巧生性老實質樸,當下破涕為笑,不疑有他。

沈母知道這事後,也是感動地紅了眼眶,連聲對沈父道:“老頭子,我當初說什麼來著?這才叫書香門第,有規有矩,有情有義,那些動不動三妻四妾的,不過是假斯文,假道學!”

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拿鐘家閨女說事。

當初沈母想聘鐘家姑娘為長媳的,誰知鐘夫人卻瞧上了兩廣總督周大人之子,現在京城讀書的。門第是好門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三房共住,家裡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親一大摞,繡巧聽了幾遍都沒記住誰是誰。

鐘家姐姐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後沒少回娘家哭訴夫家日子難過,每日從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幾乎快撐不住了。

繡巧覺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對,人家就是那樣的人家,實則該娶像大嫂和三嫂那樣的媳婦;自小訓練有素,知道怎樣周旋妥貼,一大幫親戚招呼起來遊刃有餘,絕無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鐘家這樣的,半路暴發的,怎能相比。

記得那年闔家團聚過年,又恰逢老太太大壽,家裡擺了三日的流水宴,又有唱堂會,邀雜耍,僧尼念經祈福,前後有五六十戶人家來拜夀。

每家是什麼來歷,上門的女眷是什麼輩分,該怎麼稱呼,擺座位時怎麼排序,哪幾家素日不和的,不該坐一道,哪幾家是姻親,血親,轉折親,該坐一道的,有幾位老夫人聞不得什麼香,有幾位夫人吃不得什麼,前頭車馬怎麼停靠,餵養飼料,招呼小廝車夫,裡面婆子怎樣迎客,安置丫鬟,貼身物件…

她那神奇的大嫂,連鬢髮都沒亂一絲,汗都沒沁一點,始終笑得那樣得體親切,輕輕鬆鬆就把裡裡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一邊在門外向十幾個婆子分毫不亂地吩咐下去,一邊還能到筵席間給老太太們布菜,說笑話湊趣,多少老誥命夫人都誇的。當時,繡巧就看傻了。

還有三嫂,那年辦中秋時還懷著身孕,偏她剛進門,啥也不懂,三嫂笑著搖頭輕歎,挺著大肚子,輕描淡寫就弄妥當了;她只需要提著筷子,坐到桌旁開吃就行了。別說主子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萬八千里,大嫂和三嫂身邊那些個經年的媽媽媳婦,個頂個都是以一當十的能手,這都是多少代的世僕累積訓練出來的。

她家倒是不缺銀子,可哪裡拿得出這些!身邊只有幾個才買兩年的傻丫頭,取其老實敦厚罷了,唯一頂用的乳母,最近又回家養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氣死人。

何況繡巧本就沒什麼爭強好勝的心,如此,反倒和兩個妯娌相處融洽。

在這種心態下,繡巧繼續過她單純快樂的日子,每日刺繡,做香囊,做衣裳,該吃吃,該睡睡,把身體養好,掰著指頭一日日數著賀老夫人進京的日子。

大約是放寬了心的緣故,這陣子她特別容易長肉,夫婿見她這樣,只有高興的份,眼看身子漸漸豐腴起來,又愛吃,又愛睡,這日居然一氣啃了十幾個杏子。

剛好這時香姨娘來送東西,繡巧很熱心地把半盆胖杏子塞到她懷裡,“姨娘您吃,您吃,這回的杏子特別好吃。”

香姨娘推脫不過,笑著拿起一顆啃了口,當即被酸掉了眼淚,驚呼道:“酸成這樣,你怎麼吃下去的!”

繡巧傻傻道:“酸麼,我不覺著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悅的光彩,摸著她的額髮,笑道:“傻孩子!”又轉頭去問小丫鬟,“笨妮子,你家奶奶多久沒換洗了?”

小丫鬟呆呆的,“這個呀,哦,嬤嬤教過我的,我有記的,好像蠻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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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9 23:57:34

番外三 ...翠蟬

  “…好歹瞧著打小的情分,你幫我跟奶奶說說,我和大哥兒都記著你的情。”一個中年婦人站在廊下,拉著一個打扮大方利索的管事媳婦絮絮私語。

 那媳婦子低聲道:“我省得,這陣子二奶奶事忙,若不然,便是你不提,她也會記著的。你到是想想,這些年來,讀書進學,二奶奶什麼時候落下過大哥兒了。”

  那中年婦人雖穿戴不俗,周身綾羅綢緞,神情卻十分瑟縮,聞言訕訕了幾聲。

  二人分開後,那媳婦子轉身踏出庭院,身旁的另一個媳婦子緊趕慢趕跟上來,嘴裡嘟囔著:“翠蟬你也忒好心了,這事一個說不好,二奶奶疑你怎麼辦?”

  翠蟬輕歎一口氣:“算了,到底是一齊大的,她如今也不容易。”

  “哼,她不容易什麼,當初別想著冒尖兒,這會兒不比我們體面?”

  翠蟬搖搖頭,道:“這事不該咱們議論的,你也去辦事罷。”那媳婦子笑道:“成,那我托你的事…”翠蟬笑道:“忘不了的。”那媳婦子連聲道謝,滿臉堆笑地走了。

  目送那媳婦子離開,翠蟬才繼續往正屋方向走去,一路上遇見的丫鬟婆子,各個都忙不叠地放下手中活計,向她點頭彎腰問好。

  翠蟬剛踏入正間,就聽得里間有人聲,細一辨認,便知是自家主母和盛家大房的梧二奶奶在說話,她立刻停住腳步,屏氣駐足在門邊。

  “…表姐幫幫我罷,我那幾個孩兒打出娘胎就離過我身邊呀。”梧二奶奶斷斷續續的輕輕哭泣。

  “你也別哭天抹淚了,這些年來,我該勸的都勸了,你左耳進右耳出,全當我是在嚇唬人。好了,如今終惹得大堂伯母發威。這事,往大了說,那是你們大房婆媳關起門來事,別說我只是個出嫁女,便是我兄弟們也不好插嘴;往小了說,做祖母的想親自教養孫兒孫女,又有哪個能挑理了?!”

  梧二奶奶並非渾人,該有的道理都懂,卻依舊哭得傷心:“娘是惱了我了,可,可是我又有什麼法子,那到底是我的生身母親呀,表姐…”

  “是呀,表妹孝順,知道惦記自己的生身母親,我的生身母親這會兒還在老家家廟裡孤零零的呢。”二奶奶忽冷冷插嘴。

  梧二奶奶自知失言,趕緊道:“表姐勿怪,我不會說話,是我笨!姨母素來疼我,我娘累得她如此,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賠罪了。”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我娘罪孽深重,我如何不知,可那回我去瞧慎戒司瞧她,真是操勞得沒人樣了,她對著我一直哭,一直哭,為人兒女的,我怎麼看得下去…”

  “早叫你別去瞧了,你非去。”

  梧二奶奶泣道:“自外祖母去世後,舅舅舅母已不想管母親了,哥哥被嫂嫂拘住了,除了我,還有誰…?”

  “原來長梧兄弟升了官職,竟是便宜你去慎戒司探母了!”二奶奶譏嘲出聲,話音一轉,又道:“說起舅舅舅母,聽說最近王家表弟又添了個兒子?要說舅母眼力不錯,擡進來的二房奶奶果然旺夫益子。”

  梧二奶奶心頭一驚,擡頭見表姐包含深意的目光,慌張道:“表,表姐…”

  “你也該知足了,我大伯父大伯母待你夠厚道了,雖心中氣恨,但從未遷怒於你,想想元兒,她的公婆還是咱們嫡親的舅舅舅母呢!你倒好,得寸進尺,一忽兒去探母,一忽兒纏著老太太原宥—老太太難得回京一趟,你大過年跪在壽安堂門口又哭又求,盡招晦氣!”

  “如今老太太身子安好了,已發話叫姨母回來了。大家都富貴榮華,闔家美滿了。何況,何況那是我娘呀…”梧二奶奶剛要說下去,立刻又被打斷。

  “我知道那是你娘,誰都知道那是你娘!”二奶奶飽含譏諷的聲音,“那樁陳年官司我懶得再說,老太太沒事,那是她洪福齊天,姨母居心惡毒,卻是板上釘釘的。我們盛家大房二房多少年的情分了,比尋常分家的親兄弟還要好,這份情往後還要接著下去。伯父伯母絕不會為了你,叫兩房人生了嫌隙!你放明白些,不論你有多少道理,只能選一邊,別想著人人都體諒你,遷就你!你是聰明的,知道該怎麼辦!”

  說完這一大段,二奶奶似是厭倦了,開口就要送客,梧二奶奶只好收了眼淚,抽泣著出了門,翠蟬迅速退開幾步,站在正間門口,一手擡簾,一邊屈膝行禮。

  送走梧二奶奶後,翠蟬才緩緩進到裡屋,見主母坐在炕上,臉色不好,一見到她便道:“你怎麼才回來?!害我等半天。”

  翠蟬知道主母性子,笑著站到炕前,呦呦道:“哎呦喂,我的二奶奶,主子們在裡頭說話,我還能沖進來回話不成,可憐我跑了一場長腿,還得在外頭乾等。”

  二奶奶被她唱作俱佳的樣子逗樂了,臉色稍霽。

  翠蟬察言觀色,笑道:“要我說,還是二奶奶性兒太寬厚仁慈了,梧二奶奶才這麼一趟趟尋上門來哭訴,若換了旁人,不給個閉門羹吃,也直接下臉子罵了。”

  二奶奶是個爽朗性子,氣性來的快,去的也快,聞言笑歎道:“我只是憐惜允兒表妹,這些年來,她憐老恤弱,施粥捨米,沒少做善事。唉…黑烏鴉窩裡飛出只白鳳凰,這算怎麼回事…”

  翠蟬小心道:“這回…梧二奶奶又怎麼了…?”

  二奶奶冷哼道:“康家表嫂叫她纏煩了,就攛掇道‘想從慎戒司放人出來,非顧家侯爺不可為,不如小姑子去求求顧侯夫人’,表妹還當真了,居然刺破手指,寫了封血書想送去蜀地。好在大伯母留在京城的管事婆子機靈,給攔了下來,消息傳回宥陽老家,倒把伯父嚇了個夠嗆。這信若真送了出去,六妹還罷了,妹夫還當這是長梧兄弟的意思呢!”

  翠蟬也是嚇了一跳:“梧二奶奶這膽子也太大了。”

  “哼!”二奶奶一臉恨其不爭,“當初剛出事時,我就勸她,千萬放明白些,別拿自己跟整個二房去賭,大房裡哪個都不會押她。四年前大伯母拘她在老家關了一整年,回來後我好言相勸,別沒完沒了地哭了,大伯母已是怒了。去年她去壽安堂門口亂跪,大伯母都氣病了,兩個月後就擡了個好出身的良妾進門。唉,這屢教不改的,我是懶得廢話了。”

  翠蟬見主母氣得口乾舌燥,默默倒了碗溫茶遞上。

  “其實這事我是早知道的。”二奶奶喝過茶水,勻勻氣息,才緩緩道,“大伯母原本的意思,是想把表妹叫回老家,再也不放回來了,以後就叫那良妾作了平妻,替梧兄弟出面張羅。總算梧兄弟念情,好說歹說,勸大伯母‘此事不成體統’,才算保住了表妹。”

  翠蟬坐到炕上,輕輕替二奶奶捶著腿,溫言道:“奶奶別氣了,照我說呀,堂房大太太叫把梧二奶奶的兒女叫回去,也不見得全是為了懲處。且別說咱們老太太對大房的恩情,說到底,堂房是商戶人家,只一個梧二爺出仕,還是武官。可咱家呢,文的,武的,有多少?這輩上,咱們兩房人還親如一家,可再叫梧二奶奶這麼下去,時不時帶著孩子去慎戒司見見受苦的康家外祖母,言傳身教,以後哥兒姐兒們大了,還不暗暗記恨哪!”

  二奶奶拍腿道:“你這話說到我心坎裡去了!我也憂心這個,好在伯父伯母是明白的,趁孩子們還小,趕緊帶回去自己教養。不過也就這回,長梧兄弟已應承了伯母,說若再有下次,就把媳婦趕回老家去,另擡平妻。”

  她歎口氣,又道:“姨母這樣惡毒的人,是斷斷不能出來的,聽說她裡頭還見天咒駡我們全家呢。唉,說起來,允兒這門親事還是老太太牽的線,也不知她有否念及老太太的恩情。”

  說了半天,二奶奶見翠蟬久久不語,不由得笑道:“你怎麼了,忽的啞巴啦。”

  翠蟬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出來:“聽奶奶說良心,我不知該不該替一個人傳話了。”

  二奶奶略一思索,臉色漸漸沈了:“還是允兒心軟呢,你也是個心軟的。她又托你來跟我說什麼了?”

  翠蟬苦笑道:“宋姨娘說,大哥兒一日日大了,眼見不是個讀書的料,倒喜歡舞刀弄槍,咱們爺哪有這功夫,能否請奶奶給找個刀棍師傅。”

  二奶奶冷哼一聲:“她倒胃口不小,什麼都敢說。”

  翠蟬靜靜站在一邊,一聲不吭。

  雖說如今她是二奶奶跟前第一得用的人,可原先的話,宋姨娘才是二奶奶自小伴大的貼身丫鬟。旁家奶奶也許樂意將貼身丫頭給丈夫做小,可二奶奶是自小看著林姨娘跋扈大的,骨子裡就不信什麼妻妾和睦,是以當初二奶奶再著急上火,也沒把主意打到她們幾個身上。

  誰知宋姨娘瞧二奶奶生大姑娘時傷了身子,生了別樣念頭—既不會有嫡子了,那麼必是庶長子最貴,主動提出‘要為主母分憂’…那次後,二奶奶雖什麼也沒說,一切如常,但翠蟬知道,她是傷心的。

  二奶奶原先的念頭,是找個父母兄弟身契都捏在手裡的二三等丫鬟,到底是要給二爺生庶長子的人,總不好太親近了,若好,那是皆大歡喜,若不好,有個恃子托大什麼的,萬一要撕破臉,也不致於傷了自小的情分。

  翠蟬常想,連她都能瞧出二奶奶的心思,難道宋姨娘會不知道?卻依舊滿嘴‘旁人不放心,不若我跟奶奶貼心,我生下的哥兒,跟奶奶肚皮裡出來的沒兩樣’。

  大哥兒剛生出來那會兒,二奶奶固然鬆了口氣,宋姨娘也志得意滿什麼似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後來二奶奶調理好了身子,接二連三地生下嫡子,夫妻還越來越恩愛。

  這樣一來,庶長子的存在,反而尷尬了;宋姨娘也愈發惴惴不安。

  過了半晌,二奶奶才幽幽道:“你說句真心話,這些年來,我可有虧待他們母子?”

  翠蟬低聲道:“天地良心,是宋姨娘傷了奶奶的心在先,奶奶夠對得起她了。都是丫頭擡上來的妾,瞧瞧咱家的香姨娘和六少爺的吃穿用度…他們該知足了。”

  二奶奶眼中似有淚光一閃,很快消失不見,拉著她的手,哽咽道:“幸虧出嫁前,老太太把你給了我,最艱難的那陣子有你日日給我鼓勁寬慰,才熬了過來。”

  翠蟬由衷道:“老太太早說過的,奶奶仁善心熱,跟著奶奶定錯不了。”

  主僕倆說了會兒笑,翠蟬忽想起一事:“對了,奶奶還沒問我差事辦得如何了呢。”

  二奶奶撫額咬唇,笑駡道:“都是你,叫你七扯八纏,都不知繞到哪兒去了。快說,快說,今兒一早不是叫你送人參去的麼,四妹妹怎樣了,生下來了沒。”

  翠蟬含笑道:“折騰了一上午,四姨奶奶又生下位姑娘。”

  二奶奶驚道:“怎麼又是個丫頭!這都四個了!”

  翠蟬也是暗歎,接連四個,這可真是問天天不語了。

  虧得四姨奶奶得了幾分生母的真傳,儘管婆母不待見,好歹還能勾住丈夫;只盼著林姨娘的本事靠譜,叫四姨奶奶能繼續勾著丈夫生孩子。

  二奶奶歎了會兒氣,無力道,“這叫什麼事。六妹妹一個接一個生兒子,四妹妹卻是一撇腿一個丫頭,一撇腿一個丫頭。”

  翠蟬輕聲道:“聽說四姨奶□胎掉了的那個,倒是個哥兒。”

  二奶奶撇撇嘴,惋惜道:“不止,兩年前她又掉過一回,是個成形的男胎。”墨蘭的生育能力其實很強,她的杯具在於,偏偏流掉的全是兒子,生下的都是女兒。

  “這麼多年了,我如今是一點怨氣都沒了的,只盼四妹妹懂些事,別再跟妾侍們鬥氣了,好好保養身子,下一胎生個兒子才是。”二奶奶不住歎息。

  翠蟬目含笑意,這些年來二奶奶是愈發心地慈和了,連早年跟林姨娘的恩怨也隨風散了,一心向善,想多給兒女們積些福德。

  “還是五姨奶奶好,一個姑娘一個哥兒,間錯開來,把六姨奶奶羨得。”

  “那也是個不省心的,六妹妹羨慕她,她還羨慕六妹妹呢。”

  二奶奶輕啐一聲:“六妹夫把六妹妹當成眼珠子,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一時一刻都不肯分開,五妹夫卻得時不時敲打著。前陣子五妹夫的上峰贈了個妾,五妹妹好一番鬧騰,現下也不知如何了。”

  翠蟬聽著,也笑了笑:“五姨奶奶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不過文家姑爺納妾,總要叫她點頭才成,前頭那兩個不就挺好的,又老實,又本分。”

  “她是跟六妹別苗頭呢!”二奶奶道,“哪能跟六妹夫比呢,他前半輩子吃了那麼多苦,性子執拗得很,最見不得外人插手他的家務事。”

  記得那年蜀王贈了兩個美人,六妹夫轉手就送給了底下娶不上媳婦的伍卒;後來又贈了四個舞姬,六妹夫就好吃好喝地養著,家中一有宴飲就叫出來歌舞一番,半個蜀地的達官貴人都見識過了,直誇蜀王府會□人,各個色藝雙絕。

  想起原先甯遠侯府的那個叫什麼鳳仙的,二奶奶暗笑著搖搖頭。

  後來蜀王怒了,伸頭伸腦地想要使絆子,結果叫搶先顧廷燁參了一本。三弟長楓曾繪聲繪色地解釋過一番這本摺子的大意:

  皇帝啊,臣把蜀王塞來的女人送人了,惹怒了蜀王,臣知錯了,皇家所賜的,哪怕一個馬桶,怎能隨便轉手呢!所以第二回蜀王送來的女人,臣就留下了,還經常使用,赴宴的客人們看了都說好,可蜀王又不高興了,表示臣沒有領會到他所送女人的正確使用方法。皇上呀,現在蜀王要管臣怎麼使家中的女人,以後會不會管臣怎麼使麾下的軍隊呀?

  皇上啊,臣是真不想納妾,臣早年受足了家宅不寧的罪,弄得家破人亡,這您都知道;臣不想納妾蜀王非逼著臣納,臣納妾跟蜀王有什麼好處呀!臣子盡心替皇上辦差,連教小兒子功課的功夫都沒有,這樣下去又得送京裡來了,跟他大哥二哥一樣伴在皇子身邊,有皇家的老師看著,臣放心,皇上您看…要不再多收一個?

  【皇帝給顧廷燁的御批:皇子伴讀人員已滿,你一家就占了兩個名額,很多老同志紛紛表示不滿,你剩下的小子就自己留著罷。PS:你家大小子不錯,少年老成,辦事妥貼,很得朕和大皇子的看重,二小子太不愛說話,搞得老師們很疲勞,等下個月你大舅子盛長柏回朝任京官,就發還給他,值得好好培養。】

  皇帝等的就是這個,立刻下旨嚴厲斥責蜀王—連皇子都不該隨便跟官員來往,你一個藩王,幾次三番結交封疆大吏,意欲何為?

  潛臺詞是,朕就是藩王上的位,並且剛上位就解決了兩個藩王,你想學樣麼?!

  之後數年,皇帝削了蜀王三分之二的衛隊人馬,奪其轄制藩地的製錢權和採礦權,還順手給蜀王府御賜了幾個‘王府長史’。

  每每想起六妹從遠方寄來的家信,二奶奶就直想笑,心中又妥貼,又溫暖。

  翠蟬側眼細察,見二奶奶嘴角含笑,似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全然把剛才的不快拋諸腦後,她心中松了口氣,每每提起六姨奶奶,總能叫主母高興些。

  見此情形,翠蟬再加把勁,笑道:“適才我回府時,見老葛頭正在側門卸貨,說咱們爺從口外捎東西回來了,其中有件野狐狸皮子,花樣斑斕的,我瞧著眼都花了,真好看極了。老葛頭說,是咱們爺親自打的,親手剝的皮,找了口外上好的師傅硝制的,預備今年過年給二奶奶做件新風兜。”

  二奶奶心中甜蜜,面頰微紅:“都老夫老妻了,鬧什麼妖蛾子,叫人瞧了笑話。年前得把莊姐兒的婚事商議妥當了,他人趕緊回來才是真的,旁的都不要緊。”

  翠蟬見主母開了笑顏,遂放了心。

  二奶奶掰著手指,算著日子,邊道:“說起來,年前的事兒還真不少。薄府那頭先不說,實哥兒也該正經找個先生了,不能跟幾個小的鎮日混在家學裡,回頭得去找長柏媳婦說說看,三弟該啟蒙了,宋姨娘想請個刀棍師傅,那就把演武場再辟得大些,興許將來小的幾個裡頭還有愛學武的…”

  想了半天,二奶奶忽想到一事,吩咐翠蟬道:“對了,別忘了把那些皮子各送一份給太太和大嫂,要明著送,樣子好看就成了。再送一份給張姨娘,別太顯眼,東西要實在好用的。咦?今日太太怎麼沒半點聲響了。”

  雖說自從老侯爺奪了老妻的管家之權,又叫兒媳不必日日去請安後,婆媳倆的正面交流機會大大減少。但往日口外送東西來,婆母就跟嗅著氣味的獵狗似的,明的暗的派人來打聽內容,坐臥不寧地要過來查看,生怕兒媳獨吞。

  事實上,婆母原本哭喊著跳腳,要兒子把東西直接送來給自己,好讓自己分配給各房兒媳,被老侯爺指著鼻子大罵一頓後,才打消了主意。

  翠蟬抿嘴一笑,附到二奶奶耳邊:“昨兒個夜裡,太太又和張姨娘吵了一架,扭打中抓破了老爺的臉,被老爺反手打了一個嘴巴,太太現下正氣倒在床上呢。”

  二奶奶對這婆母毫無感情,聞言小聲問道:“這回,會躺幾日?”

  翠蟬遲疑一下:“要不,我去打聽打聽那巴掌印有多重?”總得等印子消下去吧。

  二奶奶輕輕戳著她的腦門,謔笑道:“當初房媽媽說你淘氣,一點都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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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30 00:19:43

番外四

  玲兒匆匆穿過抄手遊廊,低著頭往清冷的西側一排院落走去。
    外頭是炎炎八月,她心中卻如墜入冰窟般冷得刺骨。人都說皇家的公主裡頭,慶甯大長公主是頭一份的厲害,可在她看來,自家主子的婆母才是不動聲色的本事。駙馬和公主共有四子,唯自家姑爺能讀書,有功名,這回若弄個不好,不知慶昌大長公主會怎麼收拾她。
  
  廷燦在屋裡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庭院中三五個懶洋洋的婆子在打哈欠,眾人見玲兒進了院子,頓時訕笑道:“喲,這不是咱們三奶奶的大紅人麼,這麼半天上哪兒去了?三奶奶快把裡頭地面磨出人影兒來了。”旁人一陣嬉笑。

不等玲兒開口,屋門吱呀開了,廷燦冷冷立在門邊,強忍怒氣道:“我有話和玲兒說,今兒天熱,眾位媽媽們都下去歇息罷。”她何曾對奴才說過這麼客氣的話。
  
  其中一個婆子慢吞吞地站起來,堆著假笑:“瞧三奶奶說的,咱們做奴婢的哪那麼金貴了,不論天熱天冷,不都該給主子當差麼。算啦,不論死活還是熬著罷,不然回頭三奶奶又得滿府裡鬧騰‘府裡下人都怠慢您’嘍!”
  
  廷燦咬了咬唇,恨不能狠狠抽這幾個婆子一頓鞭子,想當年母親在時,自己何曾受過這等欺侮。玲兒一瞧不對,搶在廷燦開口前,趕緊上前幾步,從衣袋裡逃出一個荷包,也不敢看裡頭還有多少碎銀銅板,直接都給了那說話的婆子,討好地笑道:“媽媽您說笑了,我們奶奶素來心直,說話多是有口無心,媽媽們拿著這個去打酒吃罷。”
  
  那婆子掂了掂那荷包,滿意的笑了笑:“既然玲兒姑娘這麼客氣,咱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得啦,咱們走罷,回去松松筋骨。”
  
  目送幾個婆子走出庭院,玲兒才趕緊跟著主子進了屋門,順手回身關門。
  
  廷燦恨恨地坐到書桌後頭,一拍桌面,罵道:“這群黑心肝的,如今瞧著那賤|人得寵,便不把我放在眼裡!哼,把個小賤|人捧得什麼似的,那沒良心的還敢自稱什麼讀書人,什麼皇親國戚,都是沒禮的,公主也…”
  
  眼看主子越說越沒分寸,快要說到當家婆母身上去了,玲兒趕緊大聲咳嗽,用力瞥著一旁侍立著的小丫鬟,笑道:“奶奶,您又來了,天熱氣性不好,這說什麼呢;嚴姨奶奶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聽說如今嚴家公子也中了第,公主和三爺多看重幾分也是有的。再說了,嚴姨娘生的哥兒,不也得叫您一聲母親麼?”
  
  廷燦正想罵‘誰稀罕那下|賤|種子叫我娘’,忽見玲兒眼色有異,轉而瞥見屋角那小丫鬟,只好忍著氣:“玲兒,跟我進裡屋去。”又朝那小丫鬟喝道:“你到門外廊下去看著,誰也不許叫進來,不然仔細你的皮!”
  
  小荷花今年才十二歲,卻已十分懂事,聞言連忙道是,多一句話都沒有。
  臨踏出屋門前,玲兒叫住了她,塞給她兩枚小小的銀棵子:“天兒怪熱的,屋裡不知還有沒有綠豆,回頭我和奶奶說完了,你去廚上找媽媽要個冰碗子吃。”
  
  小荷花望著玲兒溫和善意的面容,心中感動,接過手趕緊出門。
  邊走邊想著,人都說府裡三奶奶最難伺候,果然不錯,性子嬌氣愛拿喬不說,也不體諒人,當初跟三奶奶過來的幾個陪嫁大丫鬟如今都不知哪裡去了,只剩下一個得用的玲兒,為主子做牛做馬,到處賠笑臉,說好話,忍氣吞聲,三奶奶卻依舊呼來喝去。眼看玲兒姐姐年近三十,這些年來三奶奶似乎從沒想過給她物色親事,只這麼一日日耗著。
  
  聽說許多年前,韓管事那在外頭做了掌櫃的兒子見玲兒好,想求了去做媳婦,卻叫三奶奶一口回了,不知有沒有這事…
  想到這裡,小荷花忍不住暗暗歎息,慶倖自己虧得有老娘老子,哥哥們也出息,只等熬過幾年,到時去求了恩典,就能出去配人了。
  
  裡屋內,廷燦愈發氣憤,重重坐到炕上,怔怔了片刻,忽落下淚來:“若母親尚在,瞧我如今這個地步,連個小丫鬟都要說好話,不知該多心疼呢。”
  玲兒倒了碗茶,顧不得給自己擦汗,先端茶來勸主子:“奶奶別氣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無論如何,三爺待您還有幾分情意在,四季吃穿和月例都不曾少了,咱們得往好處看不是。”
  
  廷燦受了半日哄勸,才怏怏地振起了精神,問道:“…別老說些有的沒的,怎麼樣?出去見著向嫂子了麼?”
  
  玲兒拭著額頭,低聲道:“見著了。向家嫂子說,那姓許的言官雖品級不高,在士林中卻風評極好,說話也有分量,當初既受了咱們太夫人的資助,怎麼也得報恩。他願意替咱們把摺子遞上去,不過…”
  
  “不過什麼?”廷燦忙問道。
  玲兒面露為難之色:“奶奶您想,既是需要人家資助的,家境便可想而知。這摺子不是能一舉上達天聽的,還得經過幾道坎子,其中需要打點…”
  
  廷燦業已明瞭,一拍炕幾,輕哼道:“不就是些阿堵物麼!行,只消能替我娘報了大仇,多少銀子都行!”
  玲兒心中發冷:“…奶奶,這個…您還是要三思呀。若是叫公主知道了,咱們,咱們可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廷燦毫不在乎,“她還能殺了我不成?!”
  
  望著自家主子永遠任性不懂事的樣子,玲兒很想提醒她,這些年下來,原本豐厚的嫁妝早已被秦家的打秋風,還有旁的花銷打點弄得沒剩多少了,可主子從不在意這種俗事,總覺得她的銀子是用不完的。想到這種行為無異於以卵擊石,玲兒不由得神色黯然。
  
  廷燦見她臉色,笑道:“你不要怕,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娘再怎麼,到底是他顧廷燁的繼母,他敢罔顧人倫,毒害繼母,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玲兒忍不住道:“奶奶,好歹聽我一句勸,咱們不能為著報仇,就什麼都不顧了呀。您當務之急,是趕緊跟三爺生下嫡子,旁的先擱一擱罷!”
  
  一聽這話,廷燦就跺腳罵道:“別提那沒良心的!看看當初爹是咱麼待大姨母的,快十年才生下大哥呢!他若心裡真有我,不論有沒有兒子,都該一樣待我才是!才幾年功夫,他就急著要兒子,不顧我死活地迎了那賤|人進門。我算是瞧出來了,那沒良心的,給我爹提鞋都不配!”
  
  每次說到這個,主子總要拿已故的顧老侯爺出來比,玲兒也無話可說。韓家三爺本就成親晚,能不急著要兒子麼。再說主子不懂為人媳婦,三天兩頭吵鬧惹氣,慶昌公主是什麼人,哪是會顧忌兒媳臉色的尋常婆母?又不是當年的老老太夫人,對大秦氏夫人束手無策。
  
  “再說了。”廷燦輕輕泣道,“如今我娘和哥哥都沒了,那邊是恨不得我死的,兩年前聖上說秦家子孫不肖,也奪了爵,抄了家,我還有什麼依仗。不若趁這事,好好振一振威風,叫這府裡的人不敢小瞧了我!你別再勸我了,你不是貪生怕死罷!”
  
  見主子這般固執,又言及疑心,玲兒連忙想要辯白兩句,卻聽外頭小荷花高聲道:“三爺,啊,您來啦!”聲音傳到屋裡,主僕倆一齊驚了驚,玲兒趕緊站到一邊去。
  
  韓誠推門而進,大步走入裡屋,見妻子臉色如常地坐在炕上,不由得怒道:“好端端的,你這幾日怎麼又不去給母親請安了?四弟妹才剛進門,正是立規矩的時候,你做嫂子的也不拿出個好樣兒來,平白叫我挨大哥二哥的訓!”
  
  廷燦見幾日不見的丈夫,一來就是興師問罪,不由得淚珠滾滾而下,哀聲道:“三郎好狠的心,這麼熱的天,明知我素來身子弱,還逼我頂著日頭去做這做那!你是要我死麼!”
  
  三十歲婦人做出這麼一副嬌花般的柔弱姿態,實在有些刺眼。韓誠青筋暴起,吼道:“又不止你一人熱,二嫂還懷著身子呢,也去陪伴母親。再說,母親屋裡有的是冰盆子,哪裡就熱死你了!百善孝為先,古有臥冰求鯉,埋兒養母,你也是飽讀詩書的,這點道理也不懂?!”
  
  廷燦最聽不得大道理,一下從炕上站了起來,大聲哭道:“敢情天底下只你一個是大孝子,你不單有母親,還有妻子呢!我爹比你能耐大了去了,也知道疼我大姨母,為著妻子什麼都肯。百年修得共枕眠,我才是你最該疼最該惜的人。只知道一味愚孝,也一點不顧惜妻子苦痛,你算什麼男人!”
  
  韓誠揉著太陽穴,他實在不明白,要求妻子給母親請安,孝順母親,這麼名正言順的天下之理,任誰都沒話可說,偏到了自己妻子這裡,就如同雞同鴨講。
  當初他也是真心喜愛過廷燦的。
  
  他自小畏懼慶昌公主這樣厲害的威勢女子,又不耐溫吞女子的貧乏無趣,那年在簪菊詩會上讀到顧府七姑娘的詩作,已是十分動心,又聽聞此佳人貌美若西子,便巴巴地求母親去提親。可惜,婚後夫妻倆的美滿只持續了短短數月,很快,所有甜蜜就被無休無止的爭吵取代;妻子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不斷要求別人哄著,捧著,稍有不如意的,就哭鬧不休。
  
  韓誠好羨慕授業恩師,師母既會詩文唱合,又會理家管事,左右點綴兩三個知情識趣的美貌侍妾,何等情致風雅的日子,怎麼自己就弄成這樣?!
  
  廷燦還在哭,越哭越來氣:“書上說,勿以妾為妻,你算什麼讀書人,屋裡三妻四妾,還討二房,把明媒正娶的媳婦撂在一旁,在那兒跟小賤|人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要是我爹還活著,定打死你這個無行的女婿…”
  
  韓誠用力順下氣,坐到炕邊,平心靜氣道:“燦娘,你好好聽我說,這些年來母親一直對你不喜,嚴氏就是母親做主擡進來的,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再這麼下去…”他想起前幾日慶昌公主對自己說的話,心中一驚。
  
  “再這麼下去怎樣?”廷燦一把甩開韓誠的手,冷笑道,“堂堂公主府還能休妻不成?再怎麼樣,我也是甯遠侯府的嫡出小姐!你們丟得起這個人,顧家還丟不起呢!你也算男人,開口閉口母親的,連自己妻子也護不住,哼,當年我大姨母七年不開懷,我爹就…”
  
  “夠了!”韓誠忍無可忍,這些年來顧著孝道,他從未說過顧老侯爺半句不是,今日天熱氣燥,他終於忍不住譏諷道,“你爹遇上秦家女,才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險些弄得無嗣不說,末了,差點家破人亡,幾十年的老宅叫你那好三哥一把火燒了!我雖沒出息,卻也不敢學岳父!”
  
  “你,你敢非議我爹!”廷燦一下毛了,拾起炕幾上的墨硯就砸了過去。
  
  啪嗒一聲,硯臺摔在地上,濺得墨漬四散,虧得韓誠機靈,迅速一個閃身,否則定要腦袋開花,望著鬢髮散亂眉毛倒豎的妻子,滿臉的刁蠻戾氣,早不復當年的清麗動人,韓誠大怒道:“你,不可理喻!”然後甩袖踢門就走。
  
  廷燦更加憤怒,把屋裡目之所及的東西都摔了一個遍,然後伏在案上,嗚嗚哭個不停,玲兒只默默地吩咐小荷花去打水,小心收拾屋裡的狼藉。
  過了許久,廷燦才緩緩收住淚水,擡起頭來,咬牙切齒道:“我要報仇,一定要報仇!都看我如今無父無母沒有依靠了,就來欺負我!我不好過,也不讓他們好過!”
  
  主僕倆低聲商量了幾句,玲兒低聲哀求道:“奶奶,這筆銀子數目不小,咱們可再也拿不出這麼多了,你再多想想罷。”
  廷燦思索片刻,決絕道:“今晚你叫向嫂子來見我,我當面吩咐。”
  玲兒無奈,只好應了。
  
  當日夜裡,玲兒買通了門房婆子,央求放人進來,門房婆子見是常來看望三奶奶的向家媳婦,也不疑有它,收了銀子就放行了。
  
  向嫂子其實才四十多歲,可頭髮卻已花白。
  廷燦見她蒼老憔悴的模樣,破天荒地關心起來,平日說來就來的淚水,此時卻擠不大出,只要掩袖作泣狀:“向嫂子,你這幾年受苦了。”
  
  向嫂子跪在地上哭道:“有姑娘的憐恤,日子倒還好過,只是時時想著太夫人的恩慈,想著我那早死的男人和婆婆,我,我…真是…”
  
  廷燦對這話滿意極了,微笑道:“母親素日最信重向媽媽,如今看來,你家都是好的。現在,我只有你和向家兄弟能依靠了,這,這府裡的人都欺負我…”
  說著,她又忍不住哭起來。
  
  向嫂子伏在地上大哭:“姑娘別折殺我了!太夫人待咱的恩情,我們母子就是死一萬次也報不了。姑娘是多金尊玉貴的人,太夫人當心肝肉一般養大,姓韓的不知好歹,居然不好好待著,叫姑娘受了委屈,真是殺千刀的!”
  
  廷燦心裡熨帖舒服,玲兒見主子一直沒叫人起來,輕聲道:“向嫂子趕緊先起來罷,這青石磚的,跪久了傷身子。”
  
  不等廷燦發話,向嫂子樂呵呵地擺手道:“不傷不傷!能見著姑娘,老婆子心裡比吃了蜜還甜,在姑娘跟前跪一會兒,比在外頭躺著都舒坦!咱們姑娘是什麼人呀,姑娘剛落地那會兒,太夫人不是請人批過命麼,說咱們姑娘是王母跟前的仙女兒,下凡來報恩的,連老侯爺都信呢,便是稍有折難,也能苦盡甘來。”
  
  廷燦仿若回到了未嫁時光,上有溺愛的老父,下有無所不能的母親,周圍滿是恭維的僕婦,她不免飄飄然起來,驕矜地輕輕擺動衣袖,笑得尊貴高傲:“還是起來罷。玲兒,給座。”
  
  玲兒趕緊端了把小杌子過去,向嫂子稍稍坐一個邊角,廷燦才道:“向嫂子,那事兒…你可有把握…?”
  
  向嫂子趕緊道:“本來這事我也不敢說。可近日蜀中那邊不是屢屢傳來消息,說顧侯的種種不妥麼?許大人說,不如藉著這股勢頭,趁熱打鐵。”
  
  廷燦不懂政事,只依稀聽說過蜀王似對顧廷燁十分不滿,便笑道:“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哼,顧廷燁逼死繼母,毒害我的侄兒侄女,天理不容,只可恨韓家怕事,一點不肯沾手,等到時一紙摺子遞上去,我看他怎麼受天下人唾駡!”
  
  玲兒聽得心中連連苦笑—她實在不明白,像太夫人這麼精明強幹的人,怎麼會養出自家主子這麼不懂世事的天真女兒來。一個正受皇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怎麼會為了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就‘受天下人唾駡’。‘天下人’哪那麼閑。
  
  廷燦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向嫂子道:“這是我的親筆信,交給許大人,就說事成之後,我還另有重謝。”
  
  向嫂子諾諾地雙手接過,又聽了好些吩咐,匆匆出府而去。
  
  這夜裡,廷燦睡得格外香甜,夢見自己母親和兄長的冤屈得以昭雪,皇帝把顧廷燁下了大牢,充軍發配,永世不得返京,又把那盛氏罰入教坊,每日需以色相奉承男人。自己又成了當初那樣尊貴的顧家七小姐,婆母和丈夫都唯唯不敢得罪自己,當然,那姓嚴的賤|人也別想好過,被賣入最下賤的窯子裡,她生的幾個小崽子都賣到外地給人做了奴才…
  
  正做著美夢,忽聽外頭一陣轟然大響,廷燦猛然驚醒,只見呼啦啦一大群人湧進屋子,她害怕地縮進床裡側,三五個強壯的婆子一擁而上,一把抓住她,或捆手,或綁腿,或塞嘴。
  廷燦奮力擡頭,不住踢彈雙腿,只見一個熟悉的婦人身影站在門口,正是慶昌大長公主身邊最得用的潘媽媽。
  
  潘媽媽冷冷道:“三奶奶犯了癲病,趕緊送到後院靜房裡去,回頭請大夫好好醫治。”
  
  廷燦拼命甩頭,努力吐掉嘴裡的布片,正要叫喊,赫然見到潘媽媽手中捏著一個信封,赫然是幾個時辰前自己剛給向嫂子的那封信?!—廷燦愕然。
  
  潘媽媽瞧著她,冷漠道:“以後三奶奶就好好養病,別再弄文寫字了。”
  
  廷燦立刻明白了,愣了片刻,立刻瘋了似的尖叫道:“你們把向嫂子怎麼樣了?玲兒,玲兒呢?!你們怎麼敢?!我爹是甯遠侯爺,我是顧家嫡出小姐!…你們這些下三濫的奴才,怎麼敢這麼無禮!玲兒,玲兒快來呀!…”
  
  幾個婆子才不管這些,七手八腳把她捆結實了,掙扎到後來,廷燦心裡怕極了,開始口不擇言地哭叫:“…相公,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封信…你去問玲兒…一定是她自作主張,對,是她想替我出氣,她也會寫字…”
  
  很快,顧府七小姐被堵住了嘴,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
  
  正院大屋裡門窗緊閉,韓家父母兒子三人或坐或立;慶昌公主手中拿著幾張薄薄的信紙,裡頭正是韓誠素日熟悉的妻子字跡。
  
  “怎樣?我早說了,這禍害留不得,你兒子非要憐香惜玉,這下你們爺倆還有什麼話說。”慶昌公主悠悠地晃動那幾張信紙,“好在我那兒媳是個蠢貨,若稍許聰明些,真買通了個把言官,把這事抖摟出去,以後咱們和顧侯要不要來往了?”
  
  韓誠額上汗水涔涔而下,一句也說不出來。
  
  韓駙馬年近六十,依舊聲響身挺,一個巴掌甩在兒子臉上,怒喝道:“逆子!你母親的話,你幾次不聽,如今險些釀出禍事來!顧廷燁和王善之是奉了聖命入蜀的,一個去收軍權,一個去收政權錢糧,所作所為都是皇上的意思,這樣的人,咱們能隨意得罪麼?!”
  
  慶昌公主幽幽道:“有些事,外頭人不知道,咱們還能不知道?當初甯遠侯府那把大火,皇上有意替顧侯出氣,本想連你丈母娘一道懲處的。還是太醫來報,說你丈母娘活不過幾日了,顧侯才向皇帝求情給你丈母娘一個善終…怎麼,到了你媳婦嘴裡,竟成了顧侯逼死繼母,哼哼,真真荒謬可笑!”
  
  說完這些,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奇怪,當初,我怎麼沒瞧出竟是這麼一個蠢貨呢?”
  
  韓駙馬瞪著那信紙,恨恨道:“還有顧廷煒的一雙兒女。這案子不是早結了麼,餘閣老親自將棄婦方氏拿送有司衙門,那方氏也都招了,說是為報復秦氏陷害之仇,還險些扯出顧侯頭位夫人余氏背夫偷漢的爛事來,倒把大理寺的幾位大人嚇得不輕,趕緊結案。這,這…怎麼你媳婦也要牽連…”
  
  韓誠慢慢抹去額頭上的冷汗,神色漸漸鎮定下來,低聲道:“都是兒子的不是。這樣的媳婦,兒子是不能要了,以後該怎麼辦,還請父親和母親指點。”
  
  “這種內宅的事,你不要插手。”
  公主伸出保養得宜的纖纖十指,撿起信紙往燭火上輕輕一揚,隨後扔在地上,火苗迅速吞噬了那幾張薄紙,不過須臾,地上只餘一團小小的暗色紙灰。
  
  “顧侯那邊說了,只要不休妻,不壞了顧家姑娘的名聲,旁的他不在意。我和你爹也不是狠心的人,到底是八擡大轎娶進門的,以後你媳婦就在後院靜房裡待著,門也別出了。”
  
  韓誠想起那如鬼屋一般陰冷潮濕的屋子,只幾個性情怪癖的啞婆看守,不由得心中不忍。此時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忽如深秋般瑟縮了下,鼻端若有若無一股濃郁的菊香,仿佛那年秋日漫山遍野的菊花盛開,詩會上初次讀到廷燦的詩句,那樣心醉神怡。
  
  公主輕輕拉起兒子,柔聲道:“我的兒,委屈你了,你姻緣上不順,耽誤了多少事,過了這次,你就別再想她了,多想想自己個兒的前程。”
  
  菊香陡然消失了,韓誠點點頭,冷靜道:“就依母親所言。”
  也許,那只是一個幻覺,也許,他娶錯了妻子。
  …
  
  韓府東側院落的正屋,嚴氏溫柔地撫著熟睡的幼子,輕輕掖好被角,才轉身走出裡屋,來到稍間,卻見屋角站著一個暗暗的人影。
  
  “你辛苦了。”嚴氏從桌上拿起一袋銀子,遞了過去。
  
  那人影往後退了一步,發出低低的女聲:“奴婢不敢要,只求姨奶奶大發慈悲,放我出府去。”
  
  嚴氏笑了笑,放下銀袋。她生的嬌小嫵媚,言語間自有一股甜意,即便她說的跟甜美的事情沒有半分關係。
  “還真叫你說中了。跟去的幾個婆子回來說,你那主子臨被堵嘴前,還嚷嚷著把事兒推給你呢。”
  
  晚風徐吹,屋內燈光浮動,忽閃忽現的光映在那人臉上,卻見白生生的臉蛋,清秀的眉眼,赫然就是玲兒!
  
  玲兒默不作聲。
  
  嚴氏卻似是很有談性,望著屋頂,幽幽道:“那年奶奶身邊的雙兒推了我一把,害我掉了個成型的哥兒,我傷心的什麼似的,可到底沒什麼憑證,倘你家奶奶肯替雙兒說幾句,大約她能保下性命…可三奶奶一句也沒說,唉,到底一條性命,生生叫公主杖斃了…還有之前的敏兒,良兒…都沒了。”
  
  玲兒還是沒說話。
  
  嚴氏忽轉頭看她,微笑道:“現在你能說了,這件事,到底是雙兒替你們奶奶打抱不平,自作主張,還是你家奶奶授意的?”
  
  玲兒神色冷漠,聲音更冷漠:“姨奶奶不是早知道了麼?還問我做什麼。我倒佩服姨奶奶,當初吃了那麼多苦,居然都一一熬了過來。”
  
  嚴氏微微苦笑,聲音卻清甜如水:“有什麼法子,我沒你家奶奶命好,只能自己熬了。唉,三爺對奶奶還是有情的,只消你們奶奶稍微少鬧騰些,大約就沒我什麼事了。”
  
  想起往日苦楚,她不禁心酸,怔了半響,忽擡頭看著玲兒:“最後問一句,你這麼做,不覺得對不住主子,良心不安麼?”
  
  玲兒猛然擡頭,目光放出如火焰般的光彩,一字一句道:“我七歲到奶奶身邊當差,如今二十七歲,整整二十年,從沒做過一件對不住主子的事,也從沒打算過要做。雙兒姐姐臨咽氣前對我說,姊妹們只剩我一個了,該報主子的恩情都已報了,叫我以後多為自己想想。”
  
  嚴氏聽得發怔。
  
  玲兒聲音中沒有半分情感,“這些日子,我勸了奶奶無數次懸崖勒馬,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好的,都是發自肺腑,若有半字虛假,叫我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長長出了一口氣,仿佛經年濁氣盡出,玲兒盯著對方道:“…好了,別說這些了,姨奶奶給句話罷,放不放我。”
  
  嚴氏定定看了玲兒一會兒:“你不會一出去,就立刻反咬我一口罷。”
  
  玲兒苦澀道:“背主之人,說的話還有人信麼。”
  …
  
  天色微微亮,公主府後門不遠處停著一輛灰篷馬車,坐在車頭架馬的一個青年漢子焦急地不住往公主府探頭,過了半響,驚喜道:“來了來了,娘,她來了!”
  
  馬車裡立刻探出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正是向嫂子,她定神一看:“呀,是她!”
  
  玲兒素衣荊釵,挽著一個簡單的包袱從公主府小後門出來,款款走到馬車邊上,向嫂子泣淚道:“好孩子,你終於來了,咱們娘倆等了有半宿,就怕…就怕有個萬一…”
  
  “好了,別說了,快上車,咱們趕緊走。”那漢子喜氣洋洋,連忙跳下車,親昵殷勤地扶著玲兒上車,然後一揚長鞭,迅速驅車而走。
  
  車廂裡,向嫂子撫著玲兒的手背,含淚而笑道:“就怕他們不放你出來,總算老天有眼…你吃了這麼多的苦…”
  
  “我也怕。”玲兒挨在向嫂子懷中,輕輕道:“不過我對嚴姨娘說,若我死在公主府裡,回頭京城中就會有謠言四起,說嚴氏陷害大婦,種種惡行。我一個小小丫鬟,傷不了偌大的公主府,可壞一個姨娘的名聲,還是不難的。”
  
  那向嫂子拍掌笑道:“這倒是。眼看大婦要倒了,又逢嚴家父兄都入了仕,她能不想扶正?正不能出半點差錯的時候呢。”
  
  過了片刻,她又歎道:“你說,七姑娘還能活多久?”
  
  玲兒面色慘澹:“依著姑娘的氣性,不會很久了。”那種悽楚艱難的日子,絕不是顧廷燦這種溫室裡的嬌花能熬過去的。
  
  向嫂子見玲兒神色不好,安慰道:“你別往心裡去。七姑娘的性子我知道,這件事就算我們不幫忙,她也會自己想法子去做的,到時不過是平白害了你做冤死鬼罷了。”
  
  “我沒有後悔。”玲兒搖搖頭,漠然道,“繼續留在奶奶身邊,不過一個結局。我,我還記得廷煙姑娘。”
  
  說起那個早早出嫁且不和娘家來往的顧府大小姐,向嫂子立刻起了勁兒,拍腿道:“沒錯!秦家人都不是好東西!我聽老人們說過,當初廷煙姑娘的娘對自家主子也是忠心耿耿,本來都說好了合意的婆家,誰知那病秧子臨終了還要害人!為著噁心白氏夫人,也為著廷煜大爺有人照料,就,就…嗨…”
  
  向嫂子想起那早逝的邱姨娘,膽氣更足了:“秦家人過河拆橋,當初說的千好萬好,結果太夫人一過了門,就開始看廷煙姑娘母女不順眼了。唉,可憐的廷煙姑娘,叫太夫人哄著老侯爺嫁到那麼遠,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回京城!”
  
  玲兒點點頭,輕輕道:“咱們做奴婢的,在主子眼裡都不過是個物件,好用時就用,不好用時就隨意丟開。”說到這裡,她忽想起一事,伸手去揉向嫂子的膝蓋,“我記得您的老寒腿一直沒好,昨兒夜裡又跪了半天,這會兒疼不?我給您揉揉。”
  
  她的手一觸及膝蓋,向嫂子就嘶得一聲輕響,恨聲罵道:“這對母女都是一路貨色,從不把奴才當人看!我們家一輩子替她們賣命,我男人還是受了牽連被活活打死的,到我婆婆咽氣,太夫人都沒給我們母子一個交代,只叫我們繼續苦哈哈的當差!呸!”
  
  “好了,過去的就過去了,咱們趕緊離開京城,找個清靜地方住下。”玲兒道,“有這些銀子在,咱們總不愁過日子的。”
  
  向嫂子笑道:“正是正是。”忽又憂心道:“慶昌公主會放過咱們麼?不會又改主意了罷。”
  
  玲兒展顏一笑:“這次的事,若沒公主默許,你以為嚴姨娘能自作主張麼。”
  
  向嫂子一驚:“難道,是公主要收拾七姑娘?”
  
  “若奶奶好好的,公主未必不能容她。”玲兒冷冷道,“偏奶奶一個勁兒攛掇三爺忤逆母親,很早前公主就不想要這個媳婦了。不過後來太夫人死了,因不願叫外頭說公主府見風使舵,畏懼顧家權勢,反而不好頃刻動手,才又拖了這許多年。”
  
  “好孩子,你真是個聰明的!”向嫂子大喜,摟著玲兒道,“以後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玲兒最會做小伏低,滿臉感激:“我比青弟還大了兩歲,承蒙您不嫌棄,以後我一定好好侍奉…侍奉…”她臉紅如赤,羞澀不已。
  
  向嫂子笑瞇瞇道:“你叫我什麼。”
  
  若是以前還在顧府吃香喝辣,她是定瞧不上玲兒做兒媳的,可這幾年落魄,做生意被騙,賣苦力被欺侮,過了一段衣食不濟的日子,她才驚覺家裡非得有個能幹的媳婦不可。
  像玲兒這樣,既聰明本事,又死心塌地喜歡自己兒子,無親無故,除了自家還能靠誰去,且她年紀又大了,只有怕男人不要她的份兒,更會加倍恭敬自己。
  
  玲兒靜靜瞧著向嫂子得意的神色,心中微微而笑,臉上卻羞如二八少女,溫順道:“我以後一定好好侍奉娘。”
  
  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一個有力氣,肯聽話的丈夫,一個不算難伺候的婆婆,她就不信,自己會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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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30 00:48:12

番外五    
已屆二月初春,莫名一股倒春寒襲來,森森寒氣好似一面玻璃罩子生生蓋在京城上空,明明日頭還在當頭,寒意卻依舊從腳底往上滲。賀奶奶站在門口望向天際,跺跺腳甩脫寒意,吩咐婆子趕緊去燒地龍,“哥兒姐兒們的屋子裡再多燒兩個薰籠,叫丫頭們都瞧著,仔細著涼了。”想了想,又多吩咐一句,“那邊也是,別叫冷著病著,又折騰妖蛾子了。”
  那婆子笑著答應,又誇了幾句主母仁德云云,方才下去,這時一個比甲束身打扮的媳婦子興沖沖跑到廊下,笑著朝屋裡回道:“回奶奶,馬房的老安叔趕早一步回來,說老爺已到城門口了,只等將幾車藥貨卸到鋪子裡就回。”
  賀奶奶面露欣喜:“這回出遠門倒回得快,去,跟哥兒姐兒們說爹要回來了,快把往日練的那些字兒畫兒呀的拿出來,叫老爺瞧了高興高興。”
  那媳婦子很是伶俐,笑著應聲下去。
  遠行的男人要回來,賀奶奶自是一陣忙活,先預備幾大桶熱水,紓困解乏的藥草泡浴,乾淨的裡衣和罩袍,將炕鋪熱熱地燒起來,想著這時辰他定還未用午飯,便又叫廚上備幾個男人愛吃的菜,孩子們蹦蹦跳跳地來了,就先叫裡屋炕上等著…
  團團忙了半天,眼看已至傍晚,門外奔來一個滿頭大汗的婆子,臉上又惱怒又鄙夷,嘴裡道:“奶奶,老爺回來了,可那不消停的又鬧上了!叫個小丫頭在門口堵著呢,一見了老爺就又哭又嚎地叫去瞧瞧,說什麼曹姨娘快病死了!”
  這種把戲那邊也不是頭一回耍了,賀奶奶本懶得理睬,反正丈夫也不待見那邊的,可此時眼見一雙兒女都眼巴巴等著父親回來,她不由得怒從心頭起。賀奶奶娘家是行伍人家,她自小跟著父兄耳濡目染,養出一副刀劍般暴烈的脾氣,當下不發二話,轉身就往門外大步走去,跨出門檻時還大力甩了下,厚厚的夾棉錦緞簾子甩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沈沈的‘砰’。
  賀宅小小巧巧的,統共只三進半,不過幾步路賀奶奶就走到西廂小院,不待院中僕婦傳報,她就大步流星地一腳踏進屋裡,剛將裡屋的簾子掀開一半,只見一個素色褻衣打扮的女子半靠在床榻上,胸口半敞著,露出半圓粉嫩嫩的胸脯,襯著一抹灩灩的水紅肚兜。
  曹姨娘形容楚楚,鬢髮淩亂,一手撫著自己的胸,一手緊緊拉著床邊的男子,哀哀道:“表哥,表哥,你好狠的心,這些日子來竟沒來瞧我一眼…”  
男子一身風塵僕僕,聲音裡也帶著疲憊:“我外出辦貨去了,如何來瞧你。”
  曹姨娘一雙淚眼汪汪盯在男子身上,聲音愈發嬌柔:“那之前呢,若非我厚著臉皮,表哥怕是連瞧都不願瞧我一眼罷!便是我死了,怕都沒人知道!”。
  男子一手扣在她脈門上,心不在焉道:“你身子沒什麼不妥的,有些鬱結,開些發散的藥就是了。”死不死的,這些年來他也聽得多了,早麻木了。
  曹姨娘心中暗恨,若是尋常男子也就罷了,偏他是一流高明的大夫,想裝病也無從裝起,眼見男子要起身離開,她連忙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叫道:“表哥憐惜我!”
然後半個身子掛到了男子身上,戚戚婉轉:“…自從年前姨母過世,表哥就不愛見我了,我知道我有錯,這些年來我拖累表哥了,不是吃藥就是進補,想來也早就厭棄我了。偏我這口氣又斷不了,只盼著能和表哥長長久久的,姐姐又不許我踏進她處一步…”
賀奶奶再也聽不下去,用力一扯簾子,唰地衝了進去,一把把曹姨娘從男子身上拖開,用力摜在地上,罵道:“賤人!你要臉不要?敞著衣裳,露著胸脯子,婆母過世才幾個月?!相公還守著孝呢,你就這般下作地來勾男人了!這麼饑荒地厲害,我去外頭尋幾個長手大腳的壯漢子來,給你去去火!何必累及相公不孝!”
  曹姨娘素來怕這位拳腳有力的主母,尤其姨母過世後,她已領教過主母親自操持的一頓板子,她臉漲通紅,嗚嗚趴在地上哭著:“…奶奶說話怎…怎這麼難聽!我…我不活了…”
  賀奶奶可沒半分憐香惜玉的心,當即啐了一口在她身上,鄙夷道:“你趁早死了才好呢!只怕不肯死,獐頭鼠目地伺機害人!婆母待你多慈厚,可你這死不要臉的,趁著婆母病重,幹出什麼勾當來了?!你還好意思腆著臉哭呢!居然給相公下藥,叫個不乾淨的賤丫頭爬炕,想揣個野種進家門來禍害!婆母原還能拖半年的,叫你氣得連都沒過就沒了!”
  曹姨娘捂著臉只是哭個不停:“奶奶若厭惡我,打我罵我都依,就是別冤枉我!我也是為賀家著想,表哥至今只一子一女,不若廣納妾侍,開枝散葉!我自己是個不中用的,便找個好生養的,誰知那丫頭居心叵測,我也不知呀…”
  賀奶奶大怒,一腳踢過去把曹氏踹了個半翻,罵道:“我呸,我哄哪個呢!若非婆祖母提早防備著,還真叫你得了逞,只為這一樣,我活剮了你都沒人替你出頭!你這種腌臢東西,踩到我的地界上都嫌髒了!”
  曹氏被主母掐得生疼,想要撲到男子腳邊,卻被賀奶奶又一腳踢翻了,曹氏在地上滾著哭道:“表哥,你就看著我這麼受打罵麼?”
  那男子站在門邊,依舊神色淡淡的,好似眼前這兩個女子的扭打跟他全無關係,“她是主母,你是妾侍,她要教誨於你,你好好受著便是了。…我累了,先回去了。”說完,便轉身出了屋子。
  賀奶奶心中得意,高聲喚婆子和外面的丫鬟們都進來,曹氏見無人能幫她,心中也一時慌了,跪在主母身邊剛想求兩句,卻見兩個婆子叉著一個被掌嘴至兩頰腫破流血的小丫鬟進來,她失聲道:“翩躚,她們怎麼把你打成這樣了?!”
  這是曹氏目前唯一僅剩的心腹丫鬟了,適才去門口堵男子過來的就是她。

  賀奶奶一腳踢開曹氏,走到窗邊坐下,對著一屋子的僕婦巡視一圈,緩緩道:“年前我就說過了,我眼裡不揉沙子,別打量著有便宜可撿…”她一指地上癱軟的蹁躚,冷聲道,“…貪圖幾個散碎銀子,非要跟我作對!來人,既這丫頭跟曹姨娘好,就把她的身契送到曹家去!”

  翩躚頓時婚生抖動起來,她跟曹姨娘這麼久,如何不知曹家情形,破落得連日常燒柴做飯都要曹家媳婦自己動手,吃不飽穿不暖,曹家幾個爺兒們又多五毒俱全,自己一個清白的姑娘家過去,豈非羊入虎口?!怕是一朝被玩膩了,就會被賣進窯子裡去!
  她嚇得驚恐至極,欲想求饒,發覺自己抖得厲害,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隨即被兩個婆子拖了出去。
  四周僕婦們靜悄悄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給我提溜上來!”賀奶奶威風凜凜地大喝一聲,兩個媳婦子把曹氏制住手臂拖到跟前。

  賀奶奶三兩下撩起袖子,高高揚起厚實的手掌,只聽啪啪啪啪的皮肉擊打聲,曹氏被正正反反扇了十幾個嘴巴,直打得臉破唇裂,含糊不清地連連告饒。。
  “…當初我還當你是個好的,大家小姐遭災受貶,到那窮鄉僻壤受足了罪,我還想好好待你,好吃好喝,客客氣氣的…”賀奶奶打痛快了,緩緩放下袖子,冷聲譏諷道,“誰知你貪心不足,根本就是個臭不要臉,給臉不要臉!那賤丫頭七八日前才爬的炕,怎麼就診出兩個月身孕啦?”

  賀姨娘有意在眾人面前折辱曹家,說話愈發不客氣:“哼,你別裝傻充愣,相公和我早查清了,那賤丫頭三天兩頭去曹家給你遞消息傳東西,和你幾個兄弟勾勾搭搭的,肚裡的野種不計是誰的,總之都姓曹罷。哈哈,你們曹家打量的好主意,竟想這樣來謀算賀家家產!我告訴你,做夢!婆祖母早就察覺了,只等著你自尋死路呢!”
  賀家老夫人自打兒媳顯出油盡燈枯之態來,就知道曹家等不及要鬧出些事來了,便叫孫媳婦冷眼等著瞧,來個人贓並獲,順帶防備兒媳臨終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結果賀太太咽氣前只夠力氣替外甥女求情,旁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念及精明通透的婆祖母,賀奶奶心中既感激又敬佩。
  計策被拆穿後,曹氏很是消停了一陣子,躲著不敢見人,沒想才過了幾個月又故態復萌,賀奶奶憋著這口氣就等今日這個由頭來收拾她!
  “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待著,婆母臨終前囑咐要好好照顧你!我和相公都記著呢,不會短你吃穿的,可你若再敢弄歪腦筋,城外庵堂多了去了,厲害的主持也多了去了,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一陣威嚇痛駡,賀奶奶心中舒坦多了。把哭哭啼啼的曹氏丟到床上之後,又給她重新指派了兩個‘得用’的丫鬟,另幾個‘懂規矩’的婆子。
  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屋裡,只見丈夫已沐浴畢,正坐在炕上和兒女們說笑,稚子淘氣,舉著一張大字非要父親說好,還嘻嘻哈哈地爬到父親肩膀嬉鬧,長女文靜,坐在炕邊與父親一問一答剛讀完的《黃帝內經》,父親一邊抱著亂扭的兒子,望向女兒的目中滿是驕傲。
  賀奶奶心中一陣溫暖喜悅。
“好了,你們兩個猴兒還不下來!”賀奶奶嗔笑道,“你們父親還沒用飯呢!”
  她才一靠近炕邊,幼子已順藤蔓攀到自己身上,奶聲奶氣道:“娘,我和姐姐陪爹爹吃罷,我給爹爹布菜倒酒。”
  “呸,有你在,你老子還能安生吃飯?…好了,淑姐兒,領你的小潑猴兒兄弟回去罷!”

  淑姐兒轉身捂嘴輕笑,然後捏住弟弟的耳朵,連拖帶拽地拉走了。。
  夫妻倆笑吟吟地望著一雙兒女出門,然後賀奶奶趕緊張羅婆子,在炕上架桌上菜,自己則親自拎著燙好的黃酒,給丈夫斟上一杯。
  “相公這回外行可順當?”賀奶奶適才已吃了些點心,是以並不用食,只在對面坐著相陪,“保安堂的黃大夫來過兩回了,說有個方子要和相公一道斟酌;嚴國公府來人了,說上回吃相公開的那味丸藥很好,老太太和老太爺很是受用,叫再開幾丸,若相公得便,以後要常請相公過府診脈;哦,還有雙花胡同的林太醫,他已經決心告老了,叫相公再想想,真不用他舉薦相公入太醫院麼?雖說太醫院裡頭彎彎繞繞的多,可也有好些失傳古早的方子醫書,相公若不願進去,可先掛個牌子…”
 
  賀奶奶理事是一把好手,不論對內管家,還是對外應酬,幾乎能當半個家。
  賀大夫淺淺抿了口酒放下,由衷感激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裡裡外外都要你操持,你自己也要保重身子,這回我給家裡進了些阿膠和燕窩,是給你自己吃的,別再送人了。”
  賀奶奶笑了起來:“自己夫妻說什麼謝的,我身子好的很。”。
  賀大夫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麼,低頭用飯。
  賀大夫如今才三十多,生得眉眼清俊,又兼素日淡泊,歲月在他臉上並未留下多少痕跡,只那一雙眼睛卻已蒼老了,無論何時都帶著一種疲憊和木然。。
  賀奶奶望了丈夫一會兒,忽記許多年前的事來。自己和丈夫成婚時都已歲數不小了。
  賀奶奶的父親本是低品階的駐京武官,待她及笄後,就給賀奶奶定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對方那家既是多年鄰舍,又是同僚,真正的通家之好。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不知算好還是壞。
  由先帝仁宗皇帝晚年開始,幾個王爺藩王先後謀逆,當今天子登基,然後是平亂,幾年後再有謀逆,然後再平亂,京畿內外一片混亂。
  賀奶奶的父兄,在這一連串的變亂中屢建功勳,既辦對了事,也站對了隊,幾年內飛速升遷,她也從不起眼的小小低階武官之女,成了有頭有臉的五城兵馬司南門副指揮使的千金,幾位兄長也都有了不錯的前程—可是,她的未婚夫卻死在戰亂中了。這一耽擱,她就拖到了二十多歲,直到賀家來提親。。
  夫婿人品不錯,年紀輕輕就習得一手好醫術,賀家也堪稱名門。雖早風聞賀大夫身邊有個表妹為貴妾(曹家鬧過好幾回),可賀奶奶早過了能挑挑揀揀的年紀,於是父母就答應了。
  嫁人後的日子並不難過,那曹姨娘並不難應付,尤其重要的是,賀家的第一把手賀老夫人還精神矍鑠,嗓門洪亮,早早定下一個鐵的規矩—兒媳賀三太太和曹氏中,必得有一個,陪她住到老家白石潭去。。
  沒有婆母在旁撐腰,彪悍的賀奶奶,收拾妾侍曹氏綽綽有餘,而沒有曹氏在身邊,婆母賀三太太再長籲短歎也沒用。只每年回白石潭過年,曹氏和婆母同時存在討厭了些,不過好在夫婿是個明白人,對母親也多是敷衍,對這位曹表妹,也不如傳聞中的那麼憐惜,不過瞧在母親的面上,時不時去曹氏屋裡坐坐。。
  日子久了,賀奶奶甚至覺得丈夫內心深處,其實有些厭惡曹家—為著挑撥他們夫妻,曹氏還若有若無地透露過,夫婿最初曾有過一門極好的親事云云。。
  曹氏錯了,賀奶奶壓根不在乎,她自己就定過親;而且知道這事更好,她愈發確定夫婿,心中其實是很厭惡曹氏的,於是動手收拾起曹氏來愈發不留情面。。
  該罵罵,該打打,她自小在市井長大,家中只兩個粗使下人,有時還得跟著母親上街買這買那,多少難聽話她張嘴就能罵出來,曹氏哪是對手。
  何況只要自己師出有名,無論如何收拾妾侍,賀老夫人全部贊成,賀三太太只能在一旁抹抹淚,什麼都不敢說。
賀奶奶這時才明白,賀老夫人為何要聘自己做孫媳婦,面對這樣死皮賴臉的表妹兼貴妾,這樣牛皮糖一般見天來打秋風的曹家,這樣不著調不靠譜的婆母—若是那種端著身段,或斯文或怯弱或端莊的小姐進門,怕家中不但雞飛狗跳,夫妻也早鬧翻了。
 也只有自家這樣,既門第過得去,岳家能給女婿一定的依仗,自己又性子粗糙強悍,前頭收拾完妾侍,後頭擠兌好婆母,轉身還能跟丈夫作出恩愛夫妻的模樣。
  到了年前,賀奶奶那總說快要死了,卻總也不死的婆母終於死了。
  在洋蔥的幫助下,她在人前狠狠做了一把孝婦,哭得那叫一個感人至深—實則,鬼才傷心,若非這種糊塗的母親,以賀大夫的人品和才幹,早早能娶上名門貴女,振興自己的小家門了,還輪得到自己麼?。
  而夫婿對寡母的過世,似乎也沒多麼傷心。
  賀奶奶能理解,這麼多年耗下來,傷感情緒早用完了。至於那曹氏…以後就在她掌心裡扣著了,若是曹氏老實,她也不會為難,若是敢鬧騰,哼哼…。
想到這裡,賀奶奶心情大好,一邊笑著幫丈夫布菜,間或說兩句最近的京城見聞。
  “…下個月開春了,京城又有數樁喜事。其中最要緊的,自是寧遠侯府的大姑娘出閣…”她話還沒說完,賀大夫忽插嘴道,“顧家大姑娘不是前兩年剛出閣麼,怎麼又一個大姑娘?”
  賀奶奶心中略奇,丈夫素性悠緩,說難聽點就是磨磨唧唧,居然也會打斷別人說話。
  她笑道:“相公不知,前兩年出閣的是顧侯的親生閨女,現下要出閣的是顧侯過世的兄長的姑娘,說起來,也是侯爺的嫡出姑娘。這位顧大小姐許婚的是永昌侯府的世子爺,當真是門當戶對,富貴雙全!”
  賀大夫拄箸片刻,才點點頭。
  賀奶奶接著笑道:“咱家不是一直供著梁家的醫藥麼,這回可得好好送份禮才是。哎呀,要說還是梁老夫人本事,親自跟那位孀居的顧家大夫人求來這門親事。梁侯爺是老實人,不會來事兒,梁家大房這些年卻混得愈發紅火。梁侯夫人多斯文和善呀,幾次跟我道難處都快哭了,呵呵,這下可好了,攀上了顧家…”
  她說得高興,未曾發覺對面的賀大夫微微不悅,只聽他道:“若是梁家存著這樣的心思,顧家豈非叫拖下水了?”
  賀奶奶一愣,又笑道:“相公說什麼呢?若非是門好親事,顧侯豈肯。是那梁世子好,全不似父母老實,是個出息的。不過呀…”
  她頓了頓,放低聲音道,“照我說,還是兩年前顧大小姐的親事好。”。
  賀大夫擡起頭來,遲疑道:“一個是世襲罔替的侯爵世子,一個是新科進士,雖說新貴,可到底單薄了些。”頓了頓,又道,“不過顧大小姐是庶出,也差不多了。”
  賀奶奶笑道:“相公這就不懂了。梁家雖有爵位,可這些年內囊早空了大半,家裡人口多,五房六妯娌的,且兄弟不睦,有嫡庶之爭,三天兩頭不太平,梁侯夫人熬得頭髮都快白了。瞧著吧,顧家姑娘進門,且有的忙了。常家就不同了,常太太早逝,家中只一個祖母,和出嫁了的姐姐,顧大小姐進門就是當家奶奶。這些年來常大人官運亨通,女眷們應酬起來,哪個又敢小瞧了顧侯的大姑娘了?!…嘖嘖嘖,都說顧侯夫人極疼這位庶女,開始我還不信,眼下瞧來倒不假,難得,難得。”
  賀大夫沈默片刻,再次拿起筷子,緩緩撥弄碗中菜肴。。
  “顧侯在外戍邊,顧大夫人是個寡婦人家,這回親事該怎麼辦?…兩年前,顧侯夫人從南邊趕回來,親自操辦的婚事。”
見素來寡言的丈夫對此事有興趣,賀奶奶也來了勁兒,絮叨著把所知的說了個遍。
  “這回顧侯夫人不來,由顧小世子兄弟倆,代父發嫁堂姐。嘖嘖,相公沒瞧見,顧小世子倒還罷了,小小年紀已是滿身氣派,那顧二公子,真是貌比潘安,跟畫裡的一樣。那日他沒坐車,驅馬從得勝門過,大姑娘小媳婦瘋了似的招呼香囊帕子和旁的物件!都說顧侯夫人當年是一等一的美人兒,顧二公子肖母,才長得這般俊美。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福氣配為夫婿,怕是睡在枕頭邊上,半夜都能笑醒過來。聽說沈國舅和英國公翁婿倆,就對顧家兄弟倆喜歡得很,想一邊一個分了招婿…”
  晚飯後,用過清茶,賀奶奶坐在炕幾邊做針線,賀大夫靜靜站在窗前,過了片刻,他忽道:“下雪了。”然後推門出去。
  庭院中有棵老梅,枝頭上朵朵黃梅柔柔而顫,紛紛揚揚的雪花細細碎碎地自天空飄下,賀大夫背朝門口地站在樹下,仰頭看那梅瓣積雪。
  賀奶奶推開針線籠子,緩緩站到門邊賞雪,只見淡淡柔柔的月光下,細細的雪瓣在空中反射出銀色的螢光,朦朦朧朧好似一面薄紗。
  她怔怔站了一會兒,恍惚間,想起那年,也是這樣一個細雪飄飛月色皎潔的夜裡,俊朗豪邁的少年趴在牆頭,癡癡望著自己,她也是這樣站在自家的老梅樹下,仰頭對望。
  少年的眉毛那樣濃黑挺拔,眼神那樣熾烈,明亮漆黑的眸子裡只有自己的倒影,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她也渾然不覺,她的心已被少年熾熱的目光熨得火燙火燙,覺得可以把全世界的雪花融化。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終得兩家父母許以鴛定三生,多麼幸福的日子呀
 “…明兒一早,我就跟爹爹和哥哥們出發,待我回來,咱們就辦喜事,以後,咱們…咱們…永遠不分開,哪怕掉光了牙齒,白了頭髮,也一直一直在一起!”
  “妹子,我,我…心裡只有你…從來,只有你。”。
  “你放心,我一定平平安安的回來,為了你,我也要平安回來。”。
  —言猶在耳,春閨夢裡人,已成塚中冰涼的屍首,再也沒有那樣火熱的眼神,再也沒有那樣爽朗的笑聲,火熱強健的臂膀…
  眼眶忽湧上一陣濕熱,賀奶奶趕緊低頭去拭。。
  她花了很多很多年,才慢慢走出悲傷,父兄尋來的婚事不知被她推掉多少,錯過了摽梅之齡,錯過了更好的親事,可她從不後悔。
  忽有一日,她望著庭院中玩耍的侄兒侄女們,驚覺自己還是想要一個家的,想要兒女繞膝的幸福,也為著不再給父母兄嫂添麻煩,於是她答應了出嫁。。
  丈夫是個好人,儘管並不愛她—這她很清楚,但待自己和孩子體貼溫柔,夫妻倆相敬如賓,互相敬重,日子過得富裕平靜而忙碌,她已經很滿足了。。
  一個女子,這輩子曾有過那樣真摯的情意,她值了,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賀奶奶微微凝神,望向庭院中樹下站立的丈夫,心中忽起了一絲愧疚和好奇—

 這個平靜淡泊的男人,是否在心上,也曾有過一個人,一個讓他銘記終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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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30 01:19:02

番外六鎖香檀【附結束語】

  我家是名滿金陵的宥陽盛氏,自我高祖父幸中探花卻惜英年早逝,曾祖父盛紘公致仕之時已官至從二品,三子皆為兩榜進士,入仕為官,其中我的祖父盛長柏公,更是已入封名臣閣的兩朝元老,四次入閣,三度拜相,履及六部十三省,門生故吏遍佈天下。
  
  而我,只是這個清貴之家中的一個小小庶女,還是不受寵的兒子生的。
  
  祖父治家極嚴,膝下四子皆要求先修身齊家,再論治國平天下,但有行止不檢立刻家法處置,前三子皆如意,唯我的父親例外。
  我爹年幼之時,恰逢祖父調任至西北為封疆大吏,祖母照例隨行,只得將體弱的幼子交由曾祖母王氏夫人撫養,老人家未免疼溺了些,待祖父母回京,她父親已養得驕縱耽嬉。
  
  後來祖父幾次想管教,曾祖母無不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祖父到底朝務繁忙,不能日日跟老母幼子鬥法,我爹就這麼不上不下地活到娶妻生子。
  何為不上不下?說他爭氣,在號稱滿門簪纓的盛家卻只混了個廩生,但若說他敗類,卻也不敢真跟京城紈袴廝混,鬧出什麼外室粉頭小戲子來。
  
  到我能走會跳時,還常能看見曾祖母把老大不小的父親摟在懷裡,對手持家法的祖父嚎啕著:「…誰說我家阿歡不好,尋常人家能出一個進士也難,偏老盛家祖宗燒了高香,個頂個兒孫會讀書,襯得阿歡處處不如,多納幾個丫頭算什麼錯!我知道你是瞧我不順眼,見我多疼阿歡了些,你就想折騰死他,哎喲喂呀,不如我先一頭撞死了乾淨…」
  
  對著哭成一團的祖孫倆,饒祖父無所不能也只得作罷;尷尬的祖母則轉頭安慰兒媳幾句,事情就算完了。
  
  嫡母和爹沒什麼感情,生完一兒一女後,夫妻倆就基本井水不犯河水了,平日裡最大的消遣就是用藝術形式諷刺我爹,有時做打油詩,有時畫畫,更常拿我爹為反面例子教育兄長好好讀書,修身自省。
  爹惹不起嫡母,只好敬而遠之,除了家規所限的每個月應卯那幾日,平日都混在小星處,我姨娘每個月能輪到三四日。
  
  以我爹的膽量和智慧,既不敢去結識什麼『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奇女子,又沒人給他納良妾,是以他的妾室成分清一色為府中丫鬟。
  
  我姨娘在爹的大部隊中也屬於不上不下,既不如後來的李姨娘那麼受寵,也不致於跟人未老色先衰的趙姨娘那麼冷清。她的最大競爭對手是住在對門的邱姨娘。
  
  她倆前後腳被賣進盛府,前後腳進內宅做了少爺丫鬟,開臉被邱姨娘搶先兩旬,擡姨娘卻是我姨娘早了三天,連生女兒都只隔了半個月,真可謂不死不休,棋逢對手。
  兩邊的丫鬟婆子乃至養的貓兒都絕不往來,弄得連邱姨娘生的七妹妹看著我也跟烏眼雞似的——目前她們的最大競爭項目為,看誰先生下兒子。
  何苦來哉。
  
  我不是說兩個姨娘何苦來哉,生兒子是女人一生最大的命題和追求,當然應該努力,我是說七妹妹何苦來哉。
  
  庶出的大堂姐業已出嫁,當時大伯父是正六品堂官,外加祖父的威風,她許配的是一位富家舉子;那麼如此推算,我爹只是一個廩生,且不得祖父喜歡,大約我和七妹妹將來,不是做個秀才娘子,就是當了縉紳老婆,搞不好還可能是商戶人家的老闆娘。
  
  半斤對八兩而已,端看七妹妹更喜歡學問地位,還是銀子元寶,反正我是沒差;以我們這樣的門第和家風,不致於拿女兒去攀附權貴,不會由著嫡母折騰庶女故意許嫁太次,但條件所限,爹基本可算是白身,一切差不多都注定好了,有什麼好爭的。
  偏七妹妹想不開,從容貌打扮到學問教養,處處跟我別苗頭,並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姨娘恨鐵不成鋼,日日追著我念叨,我被纏煩了,忍不住反過來教育她:做庶女的要那麼出挑做什麼,跟嫡女爭風豈不找抽,就好比你們做姨娘的,要是表現的比正房太太還賢惠,還能幹,還多才多藝聞名遐邇,還跟老爺情深意重生死相許——那估計離死也不遠了。

  姨娘說不過我,只能捶胸頓足地罵我不上進:「你到底是著了什麼魔,死心眼地不上進。」
  我表示不敢不敢,我不過是善於觀察而已。
  
  祖父那輩上出過兩位極有名的庶出姑祖母,其中一位不但嫁得風光顯赫,且把夫婿吃得死脫,跺跺腳朝堂都要抖三抖的老顧侯對她死心塌地了一輩子,據說從姑祖母進門那日起,他連只母馬都不肯再騎了。那年姑祖母染病不起,眼看不好,據說幾十年沙場鐵骨的老顧侯哭地好像死了爹——當然,他爹早死了。
  都六七十歲的人了,至於麼。
  
  這樣專寵,原不免惹京城權爵人家非議,偏姑祖母為人很好,從英國公府的內眷,威北侯府,到鄭家,薄家,伏家,段家……許多高門貴眷都跟她要好,人皆隨眾,又有哪個嘴皮子生癢的婦人敢多嘴什麼,況且事實證明,我這位姑祖母旺夫又旺子,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都很出息,成材率比我祖父還高。
  
  顧府最小的四舅舅既不學文也不習武,還不肯成婚,走遍大江南北,於三十六歲那年完成的《江山全輿志》,進獻聖上,轟動天下。將兩京一十三省的風土人情,旖旎山河繪錄成冊,文字清雅生動,栩栩如生,使讀者仿若生臨其境,一時洛陽紙貴;其繪圖著色迤邐夢幻,尺度精確,站在四五人寬高的圖前,大好山河彷彿撲面而來,觀圖之人連氣都喘不過來——其中風土篇已掛在乾清宮正堂內壁上,而軍事篇則秘藏於兵部。
  
  因被喜好駕船出海東遊的三舅舅搶了先,四舅舅只好西行,沿著當年漢使張騫踏過的古道,一路黃沙關山,震撼人心的荒漠夕陽,埋著白骨的貧瘠沙土上,卻能長出動人的花朵,驕傲倔強地昂首挺立,千年不改——素來沒心沒肺的我讀到這段時,也抑制不住流淚不止。
  
  四舅舅最近的消息是,貌似他以不惑之齡迷住了遙遠西域某國王的獨女,打算留在當地老牛吃嫩草了,招駙馬順帶繼承王位。
  因受了三舅舅四舅舅的激勵,天下有志兒郎無不以效仿為榮,紛紛東渡西遊,闖蕩寰宇。
  
  對盛家女孩們來說,這位姑祖母是的偶像,是榜樣,是前進的方向,無論庶女嫡女都恨能不沿襲她的傳說。可惜,至今沒有。
  
  正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位姑祖母的閨閣生涯既平凡又低調,才名,賢名,仁名……從未什麼特別出色的,只聽說極孝順,跟高祖母情意甚篤,幾次跟祖父搶奪奉養高祖母,卻被祖父數次擊退,忿忿惜敗。到了她自己做祖母時還賊心不死,所幸祖父也老當益壯,左擋右劈,成功留住高祖母終老斯處。
  
  ——從傳聞來看,這位姑祖母在閨閣中似乎全然默默無聞,這又該如何學習起呢。
  
  女孩子家能有什麼出頭露臉的機會,只能在學問上下功夫了,最受寵愛的五堂姐那回費了一整年做了六十行的『詠梅』長詩給祖父賀六十大壽,誰知卻只得了祖父半句簡短的閨閣女子治學應以修身養性為要』,五堂姐當時就紅了眼眶。
  
  其實詩詞最好的還要算四堂姐,那年在福陽長公主府開的賞菊宴中以一首五言絕句得了不少誇讚,回來後卻叫祖母訓了一通,被罰抄了三個月佛經和女戒。

  『人家公主擺明了是想叫自己閨女出風頭,特意請那書呆子的三皇子來聽,好叫表哥表妹好做飯,她去搗什麼亂』——素與四堂姐不和的三堂姐得意洋洋地說。
  
  祖父最不喜女孩子吟詩弄畫,而祖母最不喜女孩子在外招搖出風頭,緣因我家那位同樣有名的另一位姑祖母——當年她因不滿曾祖父給定下的親事,居然自己出門去找郎君,眾目睽睽下不知檢點,雖最後成就了婚事,卻至今還偶有人拿出來磨嘴皮子。
  
  最後她也沒落好,一氣生了五朵金花,朵朵都低嫁。之所以我會這麼清楚,全因當年梁家姑祖母滿天下找女婿而不得好人選,便想把女兒嫁回娘家,我爹和三個伯父,四祖父家的三位叔父,鬧得閤府皆知,還是全被婉拒。
  只這位姑祖母的嫡親兄嫂勉為其難接收了一個,還是個庶子,不過聽說夫妻感情倒蠻好,如今跟著老家的大房堂伯父學做生意去了。
  
  盛家女兒既已如此多彩多姿,熱鬧非凡,就不用我湊熱鬧了,每日吃吃睡睡,女紅寥寥,學問也不甚用心,知道李白和李太白是同一個人,李廣和李廣利是兩個人,就算差不多了。
  
  到了九歲時,對門的七妹妹越長越窈窕修長,小小年紀已十分俊俏,腰是腰腿是腿,而我卻越長越圓,因骨架子小渾身又都是肉,胖嘟嘟的活似只小豬。
  
  姨娘對著我欲哭無淚,認為我辜負了她的一番美貌,自暴自棄自甘墮落自取滅亡——姨娘統共就會那麼幾個成語,還是當初在書房服侍爹時邊調情邊胡學的,全用在我身上了。
  
  我耐心的繼續反教育:女子十幾歲出嫁,然後服侍公婆,討好小姑小叔,相夫教子,處理後宅妾侍通房,別人吃飯她看著,別人坐著她站著,心裡再苦,臉上要笑……這樣熬上幾十年,直到自己做了婆婆,終於可以欺負別人家的女兒來出氣了——可若是頭上婆婆還沒死,那就還不算完,繼續熬。
  
  女子這一生真正舒坦的也不過就是做閨女時這麼些年,我雖為庶出,但有幸祖母嚴明,大伯母也治家有道,僕婦們不敢看人端菜碟,便是庶出的也無需為吃穿用度而費勁爭寵,既如此,我為何不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日子呢。
  
  像七妹妹,明明喜歡吃酥油糕喜歡得要死,卻死死忍著不敢吃,任憑傷心的口水倒流回肚腸,眼睜睜看著我一口一口抿下去,她兩隻眼睛都快噴出火來了,臉色發青,鼻孔一張一翳,好像一隻餓著肚子的大青蛙。
  還是那句話,何苦來哉,以後嫁人了,搞不好想吃都沒的吃了。
  
  姨娘辯我不過,就說我是歪理,我依舊我行我素。姨娘見我不受教,只好把一腔熱情全部投入巴結我爹生兒子的大業上。
  
  十歲那年,祖父的故交好友齊國公終於結束十幾年的外放生涯,奉旨返京入六部為閣臣,他和祖父是自小的朋友,同窗,同年,外加同僚,情同兄弟。
  那年元宵,因齊家的兒孫和媳婦們都還未從外地回來,老公爺就到府與我家一起過節,祖父便叫閤府的兒孫來給老公爺磕頭行禮。
  
  我照例穿著喜慶的大紅襖子,裹得跟個肉粽子般,胸前是所有姊妹都有的金鎖,頭上梳著兩個圓圓胖胖的鬏鬏,用紅珊瑚珠串簡單地纏著——姨娘不是不想給我梳髻戴釵,可一張肉團團的小臉怎麼看也不搭,只得放棄。
  看著七妹妹一身精緻的灑金繡折枝花的桃紅束腰長襖,鬢邊婉轉地垂著一支小小珠釵,秀麗的好像一隻百靈鳥,姨娘再看看我,懊惱地幾乎想哭了。
  
  擠在兄弟姊妹中給齊國公行過禮,上頭祖父和老公爺正拎著幾個堂兄說學問,我開始犯困,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往不起眼的角落處挪。

  「那大紅衣裳的胖丫頭,過來我瞧瞧。」
  聲音蒼老清朗,像一陣清風吹散了滿屋的濁氣,眾人的目光齊齊向我看來。我猛打一個激靈,立刻醒了,被人推著搡著來到前面。
  
  我怯怯的擡起頭,先看看祖父——祖父的神色很複雜,皺眉看了看身側的好友,若有所思。齊老國公卻很慈祥,拍著我的肥豬蹄,一句句問我多大了,讀什麼書,愛吃什麼,待知道我行六時,老國公尤其高興,連聲道:「好好,六六大順,好!」
  
  好什麼好,家中女孩多,是以沒有正經起名,不過按著齒序叫『五娘,七娘』云云,愛玩笑的二堂姐見我和氣,很少生氣,就叫我『小六子』來打趣。
  
  我是典型的窩裡橫,除了教育姨娘時,在外頭我其實不大會說話,老國公問一句我答一句,又呆又木,偏老公爺待我極耐心,笑眯眯地聽我磕磕巴巴的說著傻話,一旁的五堂姐眼珠子都快爆出眼眶了——明明她才是閤府最伶俐最會說話最能討人喜歡的女孩兒!
  
  老國公臨走前,還掏了塊巴掌大的羊脂玉牌給我,玉牌通體剔透,潔淨溫潤,我雖不識貨,但從身旁三伯母的倒抽氣聲來判斷,應該相當值錢。
  
  那日後,三堂姐很是尖酸刻薄地說了我幾句,什麼『醜人偏作怪』,什麼『這樣肥蠢,簡直丟盡了盛氏的臉』,連還算和氣的四堂姐都不理我了,至於五堂姐,故意去和七妹妹好,時不時指桑罵槐。我心裡很難過,我明明沒做壞事,準確的說,我什麼都沒做,卻得受欺負。
  
  姨娘很高興,連連說齊老國公是慧眼識珠,半天前她還覺得我是『豬』,這會兒就成『珠』了,權勢和財富真好呀,什麼都能改變。
  
  姨娘問我老公爺長什麼樣兒,我答不上來,當時我只顧著怕了,怕不得體沒禮數受責備,後來回想起來——齊老國公和祖父歲數相仿,也是白面長鬚,清癯中帶著一股威嚴。
  
  可也不全一樣,祖父素來不苟言笑,眼神嚴肅淩厲,可老國公卻多了幾分飄逸,微笑起來,含笑的眸子輕輕一揚,宛若河岸邊上流動的清風,吹拂在臉上又清爽又舒服。
  
  我從不知道,一個老人家也能這麼漂亮。
  顧家二舅舅也很俊美,可性子全隨了祖父,要麼不說話,一張口必沒好話,實在暴殄天物,年紀越大行事越厲害,多少三四品的大官見了都膝蓋發軟,更沒人敢注意他的長相了。
  
  後來我聽偶回娘家的二堂姐說,齊老國公是當年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至今無人能出其右——那口氣好生悵然,似是遺憾自己晚生了幾十年,沒能得見當年這位絕世美男子的風度。
  屋裡眾姊妹吃吃輕笑,引得二堂姐夫十分不悅,大步穿過屏風,捉著老婆連夜提溜回家去了。
  
  此後同在京城為官,齊老國公時不時會來府中尋祖父下棋評詩,每回來必要見我,每見我必要給見面禮——嶺南的紅犀角筆管,拇指大的海南珍珠,范大成制的紫雲石硯台,關外雪嶺的大東珠……連我爹都少見這樣的好東西。
  姨娘的眼睛直了,對門的邱姨娘母女眼睛綠了,最受寵的李姨娘眼睛眯了起來。
  
  「都說齊家富庶難言,果然是真的。」爹這樣道,「老國公沒有女兒,也沒孫女,大約拿六丫頭當孫女了罷。」
  
  木秀於林,人必欺負之。

  好好地跳百索,我就會重重絆倒跌跤,三堂姐來扶我時胳膊上就會被狠狠擰一把,我若喊疼,她就會故作驚訝道『哎喲摔這麼重呀』。
  
  好好走在塘邊,就會『一不小心』跌進池子裡,好在池子不深,不過弄濕了半幅衣裙,外加著涼臥病六七日,七妹妹倚在對門,笑的很嬌俏。
  
  好好在亭中乘涼,草叢裡就會冒出一把眼熟的彈弓,半濕的泥丸子打在身上也蠻疼的,九堂弟和五堂姐是嫡親姐弟,素來要好。
  
  四堂姐在閨學裡的座位就在我身旁,有好幾次我看見五堂姐跟她使眼色,四堂姐咬著嘴唇,看看五堂姐,又看看我,端著墨硯的手擡起,又放下,輕輕嘆了口氣,低下頭,自顧自的對仗新作的詩。
  
  二伯父醉心學問,官兒做的沒三伯父大,我很感激四堂姐。
  
  我偷偷把那方紫雲石硯台包好送過去,誰知第二日小包裹原封不動地又被送了回來,一起包著送來的,還有一小瓶治瘀傷的膏藥。
  
  很久很久以後,四堂姐被聘給了三皇子為側妃,又過了幾年,三皇子那病弱的正妃過世,便把已生育不少兒女的四堂姐給扶了正。
  真好。
  
  揉好淤青,我把老國公送來的那些珍寶一件件收了起來,用大鎖鎖好,認真地對姨娘說:「將來我若嫁得不好,照拂不到姨娘,姨娘就拿這些東西換銀子養老罷。」
  姨娘眼眶紅了,抱著我哭了半日。
  
  誰都不喜歡忍氣吞聲,可該忍的還得忍,把事情鬧開又能如何,五堂姐是嫡出,有的是嫡親兄弟,三伯父又得祖父看重,姊妹們鬧意氣爭執是可小可大的事,還是別自討沒趣了。
  
  只那一次,池水清可鑑人,我看見自己的臉上被彈弓打出了一塊好大的淤青,我捂著臉躲在假山裡,蹲著嗚嗚哭了半天,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在泥土裡,形成一塊小小的濡濕——小九是故意的,他的彈弓一直準的狠。
  
  怎麼辦,怎麼辦,這下瞞不過去了,不能讓姨娘看見,姨娘會去找爹訴苦,可爹哪敢跟三伯父爭辯,這半年曾祖母已病得神志不清了,沒人會給我和姨娘撐腰的,哪怕五堂姐和九堂弟受了責罰,姨娘和我也落不著什麼好。
  
  我忍著疼痛拚命揉臉,想把淤青揉掉,酸澀的眼眶卻不聽話,心裡委屈極了,只能不停的哭,不停的哭……最後我只想出一個笨主意,故意在山石再摔一跤,把額頭磕破,才在姨娘面前糊弄過去。
  
  「你這不省心的孩子,把臉弄破了將來怎麼嫁人呀!」姨娘的尖叫一如既往的中氣十足。
  
  不過惡有惡報,沒過幾日,祖父大約看小九鎮日頑劣不是辦法,決心把他送去松山書院托好友代為教養,三伯母看著最心愛的幼子遠行,哭得眼眶紅腫,卻一句都沒敢多說。
  
  五堂姐大概是太傷心了,幼弟出門後大病一場,連閨學都沒法上,祖母心疼她,便把她搬到自己屋裡親自照看,足足養了大半年,五堂姐才病癒出來。
  
  大病後的五堂姐再沒欺負過我;憑七妹妹怎麼討好攛掇,都冷冷地不理不睬。
  
  沒多久,曾祖母過世,祖父開始丁憂,和齊老公爺來往的更密了,九個月後我滿十三歲,我爹作為孫子服孝結束,齊府忽來提親,老國公要為他的次孫聘我為婦。
  祖父很平靜地答應了。
  
  不過府裡的其他人卻不平靜。
  這件事便如平地一記驚雷,驚倒了除祖父母外的所有人,大家都用驚異的目光的看著我。
  
  比家世,老國公雖不如祖父在朝堂上強勢,卻也所差不多,而且人家到底有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在,綜合來看尤有勝之。
  
  比家財,老國公的母親平寧郡主幾乎把大半個襄陽侯的財帛給了兒子,老國公的父親做了十幾年的鹽道,老國公自己又放了十幾年的外任,這還沒算國公府幾代的積累。
  盛家固然也算富庶,卻怎麼也比不上;且盛家子嗣旺盛,而老國公統共兩個兒子另三個孫子,怎麼分都富富有餘。

  姨娘瑟瑟抖了半日,對我道:「太太果然不是吃素的。」
  「你還想生兒子麼?」我問。
  姨娘嘆道:「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不過嫡母不算壞人,到七妹妹快滿二十歲的那年,嫡母果然給她準備了三個婚配人選,一個家境貧寒的有為秀才,一個出身大族的喪偶縉紳,一個十分富裕的江南布商。
  據說,最後七妹妹靠搖色子決定了江南布商。
  
  我及笄後的第二年,徹底抽條長個,渾身肥肉消失無蹤,成了個嬌媚可愛的少女——姨娘大鬆了口氣。沒過幾個月,祖父起復,齊盛兩家很低調地辦了婚事。
  
  挑開大紅蓋頭,我看見了新婚夫婿,是個清俊嚴肅的少年,喝過合巹酒,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我想,他可能是嫌棄我配不上他。
  
  看著龍鳳燭泣血般地滴淚,我委屈地想哭。這樁婚事又不是我求來的,人家早準備好要當有錢人家的老闆娘或秀才娘子的,你既不喜歡我,幹嘛還要乖乖成婚呢。
  
  我低聲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夫婿僵硬地扭轉脖子,習慣性地點點頭,我頓時淚成滂沱,他立刻慌了手腳,忙不叠地搖頭又點頭:「不不不,我是說我喜歡你,不是不喜歡……」
  我破涕而笑。
  
  後來夫婿才告訴我,成婚前老國公曾威脅過孫子,一定要好好待我,不然要收拾他;夫婿坐在床邊是太緊張了,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讓老國公滿意。
  是夜,他十分努力地『好好』待我。
  
  夫婿是端莊穩重的人,不知如何才算閨房之樂,更不知怎樣討女孩高興,我偏偏喜歡頑皮地逗他,兩人倒也相得益彰,日子久了,他越來越愛在人前嚴肅,人後和我嬉鬧。
  
  公爹可能也不很滿意這樁婚事,但還是能以禮待我,婆祖母是早就沒了的,唯一的麻煩是我婆婆,她明顯不喜歡我,可統共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兒媳,除了我,她也沒別的兒媳可喜歡,並且除了站規矩,也沒別的法子可收拾我。
  
  進了齊府後,我才知道老國公立過一條奇怪的規矩,婆母不許插手兒媳的事,具體表現為不許給兒子房裡塞人,納妾開臉是人家小夫妻自己的事。
  
  當年齊大太太曾想給剛進門的大兒媳一個下馬威,結果被老國公當著滿府人的面弄了個灰頭土臉;我的婆婆出身還不如長嫂呢,更不敢造次。
  
  在這條神奇的家規下,我很順利地生下了長子,次子,長女和三子。
  眼看兒孫繞膝,家裡一日日熱鬧起來,婆婆再不喜歡我,也只能漸漸軟化,左邊抱一個,右邊摟一個,懷裡坐著一個,脖子上還吊著一個,對著我也繃不住冷臉了。
  
  尤其是在大房子嗣淒涼的情況下,我一個人生的孩子就抵過大嫂和三弟妹兩個加起來了,婆母站在長嫂齊大太太面前,底氣愈發足,天天滿面紅光。
  
  那年,婆母染了風寒,久病不起,我直接睡在她的榻前,日日侍奉湯藥,給她洗澡,換衣,喂飯,梳頭,甚至伺候出恭——如此,足足兩個月,婆母病癒了,我卻足足瘦了一大圈,虧得自小身板壯,不曾累倒。
  
  縱使人心是頑石,捂久了也會熱的,婆母終於放下冰冷的面孔,拉我手道:「你是好孩子,以前…是我委屈了你,我總覺得,覺得你配不上我兒…」
  她紅著眼眶繼續道,「現在瞧來,是我魯莽了,到底老公爺有眼力,你這孫媳挑得極好。」
  
  一經卸下心防,婆母便真心真意地待起我來,直把我當親生女兒待著,連夫婿瞧了都假作醋意。
  
  聽說齊家兩個兒媳都是老國公親自挑來的,想想也是,老公爺這樣精明厲害的人,怎會挑那種真正心腸歹毒的婦人為媳呢?
  
  「公爹這輩子,也算是坎坷了。」婆母嘆氣道,拉著我開聊。
  
  都是美男子克妻,這句話在老公爺身上應了個十成十。
  老公爺一生總共娶過三個妻子,頭一位是嘉成縣主,新婚不久即死於『申辰之亂』,據說死法極不光彩;第二位是晉南申氏大族的嫡女,家中屢出大員,曾生有一對龍鳳胎,可惜那年隨老公爺赴任閩南,恰逢時疫爆發,母子三人一齊殞命;第三位是慶寧大長公主的嫡孫女,婚後不久即夫妻倆即承襲國公府爵位,新夫人生下二子後過世,時年不滿三十。
  
  第二年,平寧郡主夫婦也過世了,此後老公爺便不再續絃,只留兩個老姨娘服侍日常起居,親自撫養兩個兒子長大。
  
  「是以大伯和老爺都對公爹敬重極了,也孝順極了,從不敢有半分違背,實在公爹是真不容易呀,又要顧裡頭,又要顧外頭,又當爹又當娘。」婆母喟嘆著。
  
  「其實我在娘家時曾聽人說過,公爹那年赴任閩南時,所有人都叫申氏夫人不要隨行,且別說那兒瘴氣濕熱,北方人水土不服,兩個孩子也都還小呢…唉,誰知那位申夫人死活非要跟著去,一時一刻也不肯離開公爹,後來釀成慘事,申家人也無甚可埋怨…」
  
  「哦,大約是和祖父太過情深意重了罷。」我對八卦不感興趣,但婆母明顯很感興趣,所以很熱情地迎合著。
  婆母神秘地搖搖頭:「我看不見得。」
  
  我心裡很感激老公爺,若無他的慈愛厚意,我怎有如今的幸福日子,我決意全心地孝順他,可偏又不知如何孝順起。
  
  老公爺的日常生活極簡單清淡,常愛在池塘邊垂釣,一坐就是大半天,釣不釣的上魚卻全不在意,閒來無事不是看書,就是聽我那小丫頭朗聲讀書。
  
  他讓小曾孫女讀《詩經》中的小雅,讀《桃花源記》,讀我顧家四舅舅寫的遊記,小小女孩盤腿在炕上搖頭晃腦,童音稚然,朗朗清脆,迴響在明亮清雅的書房內。
  
  老人家遠遠坐在窗邊,側頭撐手望過來,微微而笑,神態慈祥和藹,目中卻有一抹很淡很淡的清郁,淡得像一層薄紗蒙在霧靄中,很遠,又很近。
  
  他彷彿永遠是這樣的神情,和氣溫柔,待人如春風拂面,連我祖父都有好幾個政敵,老公爺卻似是人人都讚好的。
  只有一次,我見過他變過臉色。

  那年,生得最肖似老公爺的三弟該婚配了,卻鬧出事端來。
  大伯母為三弟定了一門韓家姑娘,三弟不喜歡,他喜歡的是一位裘家姑娘,可惜裘家家世平凡,於三弟沒有半分助力。
  
  事情鬧到老公爺跟前。「叫他自己定吧。」老人家只這麼輕描淡寫了一句。
  
  那幾日,大伯母不住地跟三弟哭訴懇求,她說什麼,我基本也猜得到。
  
  大伯父身子孱弱,連同大哥也身子不大好,且至今無子,大房只有三弟一人可依靠。
  
  而我們二房的父子倆不但年富力強不說,還官運亨通,仕途順遂,膝下更是子孫繁茂,將來若有個萬一……當初老公爺也是二房之子呀。
  
  最後,三弟被說服了,神色萎靡的到老公爺跟前,親口說『我願娶韓家姑娘』。
  
  老公爺面上沒有半分波動,微笑道:「好,祖父請人給你去提親。」
  
  眾人魚貫離開,我落在最後一個,想把在隔壁熟睡的小丫頭抱走,臨出門前,我清楚的聽見一聲低低的苦笑,極輕極輕的嘆息——「又是這樣…還是這樣呀…」
  
  我連忙轉頭去看,只見老公爺一手執卷於窗前,眼睛卻看著窗外景緻,素來平靜的面上忽現出一份悲傷,好像失去了什麼再也追不回來的美好。
  
  又過了許多年,連我的長子都能議親了,連四位姑祖母,兩位叔祖父,還有祖母也紛紛離世,祖父終於過世了。
  
  盛家的擎天樑柱倒塌了,老公爺在靈堂中站了很久很久,神情寂寥,卻不見如何悲傷,彷彿悼念的不是一位好友,而是他最初的青春年少。
  
  因祖父功勛卓著,聖上命兩位皇子扶棺送喪,真可謂榮寵一時。
  
  隆重的喪禮耗盡了全家人的力氣,我回娘家去探望臥病的嫡母,我倆照例無甚可說。
  
  正當我想告辭時,嫡母忽然開口:「你知道麼?其實那年元宵節,齊老公爺一見你就想聘你做孫媳婦的,是老太爺不肯,說若女孩子不好誤了摯友一家怎辦。後來那幾年,老太爺一直暗中瞧你,覺著你秉性惇厚,才最終允了婚事。」
  我心中一驚。
  
  在回家路上,我頭一回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當初,老公爺到底是為什麼那麼喜歡我呢?有些隱隱明白,又有些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算了,那就別思了,想太多,容易吃不下飯。
  
  好友去世後,老公爺也漸漸老去,到次年年底,太醫直言相告:「可準備後事了。」
  
  大伯和公爹都十分難過,忍不住哽咽出聲,無論他們兄弟間曾如何齟齬,對老父卻是實實在在無比敬愛。
  
  「我和大哥說好了,待父親…過去後…」公爹艱難地說下去,對著婆母道,「咱們就分家。兒子也該出去歷練歷練了,我給他尋了一任外放,叫兒媳跟著一道去。咱們就在京城養養孫兒孫女。」
  
  婆母也老了,日漸和善,聞言無半分不滿,溫柔的笑道:「這樣很好。我跟大嫂說,以後咱們住的近些,也好有個照應。」
  
  我明白。公爹和婆母是徹底放棄了,放棄公府爵位,換一個閤家安樂,兄弟和睦。
  
  夫婿拉著我緩緩回屋,柔聲道:「這些年辛苦你了。家裡規矩多,事情又繁。等到了外頭,咱們可以出門踏青,遊湖泛舟……」
  他把嘴唇壓著我耳邊,熱乎乎道,「還可再添一隻小猴兒。」
  我臉上發熱,低聲笑罵:「壞蛋。」
  
  在老公爺的病床前,大伯和公爹一齊把決定告訴了老父。
  老公爺明白此中含義,虛弱的微笑點頭,「…好…你們兄弟倆能自己想開…很好…」
  
  床邊慢慢垂下了老人的手臂,曾經修長秀美,如今卻軟弱衰老。
  
  除了國公府的祖產,功勛田,和祭田,其餘家產一分為二,兩位老姨娘也各有奉養,全程無人有異議。
  
  喪事完畢後,丁老姨娘捧著一個小匣交到我手中,哀戚的微笑:「這是老公爺吩咐我給二奶奶的,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權當是個念想。」
  
  她頓了頓,忍不住加了一句,含淚道:「老公爺當初送出去的,可惜被退了回來。」說完這話,她自知多言,連忙告退了。
  
  這是一個木雕的小匣子,古舊的銅片小鎖,精緻的螺鈿,寸木寸金的紫檀香木,即使隔了以一個甲子多的歲月,依舊散發著明亮的光彩,還有淡淡的香氣。
  
  我慢慢打開,裡面是一對泥娃娃。
  這東西我並不陌生,無錫的大阿福泥娃娃,幼時我也有過幾個,不過製作沒這兩個精緻,穿戴模樣都像是特意定做的。
  
  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穿著喜慶的大紅衣裳,胖嘟嘟的憨厚可掬,可惜年代已久,當初鮮麗的釉色已脫落大半,又似常被握在掌心輕輕摩挲,面目體態都模糊了。把玩間,我翻過兩個娃娃,在底部發現隱隱的字跡,女娃娃底部寫著『小六』,男娃娃底部寫著『小二』。
  
  墨跡灰淡,應是幾十年前寫的,依稀可見字跡清雋秀麗。
  
  我心中隱隱發痛,想著,當初收到這兩個泥娃娃的人,是否曾看見過這四個字?
  
  我把泥娃娃放回匣子,然後靜靜走到書房,從背後抱住夫婿,用臉頰輕蹭他的後頸;夫婿放下手中的卷宗,反手抱我坐在懷裡,含笑道:「怎麼了,又想要小猴兒了。」
  
  我怔怔看了他許久,忽道:「喂,齊小二。」
  
  夫婿愣了愣,失笑道:「你又來胡鬧。」
  
  這是他們夫妻新婚時玩笑的暱稱,他頑心頓起,點著妻子的翹鼻子,「喂,盛小六。」
  
  我忽覺一陣悲傷,淚水湧上眼眶,我緊緊抱住丈夫,輕輕應了一聲嗯。
  
  齊小二和盛小六,這輩子,永永遠遠都在一起。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30 01:26:59

【結束語】
  
  這個故事,起始於一位盛六姑娘,也結束於一位盛六姑娘,最後她們都很幸福;
  
  所有的情感紛擾,起始於一個齊姓少年掀簾而入的一個下午,也結束於這個少年的過世,他最後是否幸福,誰也不知道;
  
  我們的懷念,起始於一個家族的即將興盛,也結束於這個家族的花到荼蘼。
  
  花開花落,週而復始。
  我們的國家,我們的血脈,我們的文明,都是如此。
  
  我想描寫一個繁華的盛世,有英明的君主,果敢的將軍,狡黠的投機者,算有遺策的謀略家,有鮮血,有慘烈,更有輝煌的未來。
  
  我想描寫一個正在走上坡路的家族,有深思熟慮的家長,有光明磊落的男兒,有剛烈嫵媚的女兒,有淚水,有傷害,更有苦盡甘來的團圓。
  
  在《知否》正文中出現過的所有主要人物,無論他們哭過,笑過,歡樂過,悲傷過,無論是強大的,卑微的,善良的,惡毒的,成功的,失敗的,他們的故事都已經結束了。
  
  此後,我不會再寫關於他們的故事了。
  
  謝謝大家,非常感謝。
  
  這是一段難忘的經歷,很高興認識大家,寫到這裡,我有些想哭。
  
  淩晨四點。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有必要寫後記嗎,我覺得差不多了。

7,為了有始有終的後記
  
《知否》一文,自2010年11月29日開文,至2012年12月3日結文,歷時兩年又五日,期間經歷許多酸甜苦辣,有喜悅,也有沮喪;有被捧的上了天,讓某關自覺文采蓋世,單手PK羅琳毫無問題,也有被噴成了篩子,連家人帶人品一齊被親切問候。
  此中滋味,實難以一言道盡。
  
  猶記得當初男主之爭,文下讀者們爭辯得那叫一個激烈呀,以至於我都沒膽子把正牌男主亮出來了,因為早有心理準備,所以當顧廷燁正式亮牌後我所受到的怒罵和哀嚎,反而不及我預想的厲害,這裡謝謝大家的包容,謝謝那些站錯隊卻還依舊支持本文的讀者們。
  【還有個別讀者怒斥作者無良居然這樣賣關子,吊胃口,手段拙劣噁心云云,我只能說,妹妹呀,賣關子和吊胃口都是正常的小說抖包袱模式呀。】
  
  兩個炮灰,賀弘文和齊衡,各有各的無奈。
  
  賀弘文的悲劇在於,他有一個青春守 寡的母親,還秉性軟弱無助,作為一個體貼早熟的兒子,他對於母親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孝順那麼簡單,甚至帶有一點愧疚和補償,以至於當他明知道寡母對曹家的處理不正確,明知寡母的行為會對自己和賀家造成傷害時,卻採取了姑息和妥協的態度。
  實則,不論他是否會娶明蘭,都不應該讓曹家的陰霾參與到他原本明朗的生活中去;既然原則錯誤了,那麼他以後的人生必然需要為這種錯誤買單。
  
  與賀弘文有一個扯後腿的理唸錯誤的母親相反,齊衡的悲劇則是他有一個大原則絕對正確的母親。平寧郡主很早就清楚地認識到了兒子的不足,並進行有針對性的補救,客觀地評價,她對於兒子未來的規劃可說是正確到完美。
  
  齊衡的三個妻子,即便第一個早早領飯盒的嘉成縣主,如果不是政 局變生肘腋,何嘗不是極大的助力;第二個妻子申氏,成功地幫齊氏父子在新 朝建立的晉陞階梯,使齊家從一個舊勳貴迅速轉型成為新 皇 帝的忠臣能臣;第三個妻子,幫齊衡與在宗室皇族極有勢力的慶寧大長公主搭上了關係,從而擊敗了同樣也很有勢力的齊府大房,成功承襲了爵位。
  
  齊衡的無奈在於,恐怕連他自己都不能否認母親的這種正確。
  作為一個從小就受到正統教育的公侯子弟,從小就受到父母耳提面命的好兒子,光耀門楣,顯揚赫赫,幾乎是齊衡本能的理念。
  
  二人相比,齊衡的悲劇更讓人傷懷。
  賀弘文的錯誤是個人的,如果他具備盛長柏一半的剛毅果決,抵擋住了對母親和表妹的不忍,那麼他即便沒能娶到明蘭,未必不會有和順的未來,而不是被曹家和寡母日復一日的折騰,過早地耗盡了對生活的熱情和歡悅。
  這種悲劇是可以避免的。
  
  而齊衡的悲劇卻是永恆的,是關於一個少年面對前途和愛情時的兩難選擇;選擇愛情,多年後難保不生出懊悔,弄不好最後佳偶成怨侶;選擇前途,必會一生悵然,遺憾終年。
  【這個問題幾乎無解。把我虐得七暈八素的六少和靜琬,折騰得死去活來淚流成河,說到底,也不就是這麼個命題嗎。】
  
  而明蘭拒絕這種選擇,既拒絕讓賀弘文在自己和母親表妹之間選擇,也拒絕讓齊衡在自己和前途之間選擇,不能絕對地說這種拒絕是對是錯,見仁見智吧。
  
  最後齊衡纏綿一生的悲傷,一半固然是懷念自己這輩子唯一動心的女孩,另一半卻是在懷念自己青春年少時最美好的一段情愫,那份純粹的感覺,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人無十全,月有圓缺,如此而已。
  
  很多讀者對男主多有吐槽,道理可以列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來,其實仔細分析,顧廷燁和明蘭在人生履歷上有高度的一致性。
  
  明蘭兩世為人,在對人對事的態度上,自然有一定的悲觀和滄桑,以至於她早早就放棄了對齊衡的幻想,選擇道路更為平順的賀弘文;而顧廷燁,其實也是兩世為人。
  他的人生可以分成很鮮明的兩個階段,離開侯府前,離開侯府後。
  
  離開侯府前,他雖然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出入前呼後擁,衣食無憂,但實則滿身心的冤 孽 債,他和顧氏家族的恩怨早已盤根錯節,解也解不開了。
  離開侯府後,他雖然從錦衣玉食一下落入艱苦粗糙的生存環境中,但卻可以放下所有的包袱和心結,以一個全新的面貌去生活,結交朋友,打拚家業,從頭開始。
  
  在這過程,他終於完成了心態的成熟,能以更加包容的態度去看待老父,看待過去,雖然未必諒解,他卻漸漸能夠理解。
  沒有了他的寧遠侯府,大約會在新舊交替的浪潮中被抄家奪爵;而沒有了寧遠侯府的他,卻依舊能夠自強自立地決定自己的人生。
  
  這個過程是積極正面的,讓這個男人具備了強大的能力,敏銳的觀察,精準的算計,最終使他比齊衡更能自主決定自己的婚姻,比賀弘文更能乾脆利落地解決阻礙,沒那麼多唧唧歪歪,扭捏糾纏。但是,也有缺點。
  
  試想一個飽經磨難遍嘗人世酸苦最後又浴火重生的成功男人,怎麼可能天真到全無保留地付出感情,愛得活像個青春期的毛頭小夥子。
  經受過背叛和巨大苦難,然後又慢慢掙紮著爬起來,這種男人本質上就很難再去無條件地愛和信任——這也是很多讀者對男主的主要吐槽點。
  
  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了,我不想寫那種典型的『對天下所有人都犀利冷漠獨對女主一往情深』的邪魅男主,對於男主這樣有人生閱歷的人來說,相愛是需要時間和過程的,需要相濡以沫的互相理解和感動,那種金 風 玉 露一相 逢的狂熱愛情不屬於他。
  
  謝謝能夠理解我的讀者,也謝謝那些不能理解卻包容我的讀者。
  
  最後說說曼娘,這個人物也受到了大家的熱烈討論,高樓N棟,有贊成,也有非議。
  我坦誠這個人物的靈感原型主要來自兩個文學人物,一個是『戲如人生』的程蝶衣,一個是『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的襲人。
  
  看《霸王別姬》時我還很小,但被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一下震撼住了,很奇怪的,連看《簡愛》都不完全理解其中感情的我,卻能理解程蝶衣的過分『入戲』。
  當一個人把自己所有的感情,熱情,才華,時間甚至思想,都完完全全傾入到一件事上,其結果必然是導致幾近瘋癲的狂熱,排山倒海,百死不回。
  
  程蝶衣愛的其實不是段小樓,而是戲中的那個『力拔山河氣蓋世』的西楚霸王。
  曼娘愛的也不是顧廷燁,而是她從小做的一個夢,一個她傾注了全部人生熱情的理想,任何一個能滿足她願望的貴介公子都能成為她的男主角。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差別在於程蝶衣只傷害自己,而曼娘不但傷害自己,還傷害別人,包括無辜的人,甚至她自己的親人。
  
  再說襲人。
  曹公寫人,全用白描寫法,既使用各種技巧把這個人的言行舉止進行細緻的描述,卻不做明確的評判和論述。簡單地說,就是『這個人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我已寫清楚了,這個人是好是壞,看家自己評斷罷』。
  結果就是,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王熙鳳,賈寶雲,林妹妹,薛寶釵……
  
  襲人無疑是個好女孩,待人溫柔和順,待主子盡心體貼,做事周到妥帖。可是,她到底算不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丫頭呢?這裡有一個『利益一致性』問題。
  
  紫鵑幾乎是公認的紅樓第一好丫頭,對林妹妹那叫一個真心真意,既是諍友,又是姊妹但她的本質利益和林妹妹基本是一致,所以她的好,可說是順流行舟。
  但當主僕的利益不一致時呢?襲人就遇到了這個悲催問題。
  
  先不說襲人在晴雯被逐事件中是否真有責任,這一直是個公說公有理的問題,但是在薛林問題上呢?寶玉喜歡林妹妹,襲人再清楚不過了,但她依然毫不猶豫地倒向薛寶釵。
  
  襲人當然會自我辯解『林姑娘不是賢內助,寶姑娘才對寶二爺真正有幫助』云云,但事實真相就是,她立意要做姨娘,那麼大婦是否好相處就十分重要了。
  相比林妹妹的率xing使小 性 子,寶姐姐對襲人的刻意結交,相比林妹妹的憂鬱難纏,寶姐姐的和善大度——直接決定了襲人的態度,然後態度轉化為各種有意無意的行動,甚至在王夫人跟前的種種作為。
  
  不能說襲人多麼錯,只是她對寶玉所謂的『真心真意』呢?寶玉的愛情,寶玉的心意,對襲人來說,絕沒有她自己重要。
  
  曼娘也是如此。
  她口口聲聲愛顧廷燁愛的地老天荒生死相隨,但以她的聰明,難道會察覺不出來顧廷燁真正的願望是能獲得老父的認可,按照老父的期望過上正統的 受 人 肯定生活,有門當戶對溫柔明理的妻子,有合法合理的兒女?
  
  曼娘當然知道,但這不符合她的利益。在自己的利益面前,顧廷燁的願望和悲苦,算什麼?
  
  當然,曼娘也會像襲人一樣自我辯解,『二郎在那家裡只有委屈,我是為了他好,只有離開顧府和我雙宿雙棲,才是二郎最好的前程,和我在一起,他將來一定會快活的』。
  
  可惜,曼娘忘了問顧廷燁是否愛她,是否願意和她『雙 宿 雙 棲』。
  
  琉璃夫人和高大學士是有真摯感情的,真正超脫世俗眼光的愛情,轟轟烈烈,捨生忘死,他們也曾一度妥協於現實,但因為有這麼一股強烈到無法停息的愛情作為推動力,無論時間和空間都無法阻止,他們最終能夠破除一切在一起。
  
  曼娘窮盡一生心力,付出了無數代價,安排了一出滿以為可以滿堂彩的大戲,每個細節都反覆推敲,每個橋段都精心準備。可惜,男主角拒絕出演。
  
  本文的結構還有諸多不足,人物塑造也有不少讓我自己不滿的地方,因為行文太長,導致很多細節有錯漏之處,希望以後在新文中有機會改進(也可能沒機會了)。
  
  真的真的十分感謝這一路陪著我的讀者,包容我的種種任性和無厘頭,仔細想想,如果我是讀者的話,也對自己很生氣的,希望大家和我自己以後都能遇到更靠譜些的作者。
  
  好了,可以回罈子裡和老戰友們繼續並肩噴口水了,我想老對手們沒了我一定很寂寞。
  
  最後,祝大家生活順心,家庭美滿。
  關心則亂
  2013年2月末

作者有話要說:
表問偶新文在哪裡,我還想找好看的新文呢。

如果大家願意,可以收藏偶的『作者』欄,如果有新的東西,那裡會有提示,要是有別的話想說,我通常會更新在《如鯁在喉》中。

大家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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