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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4:52:26

卷四:淡極始知花更豔,一片春心向海棠

第98回 我家六姐兒本就是嫡出的

王氏收住眼淚,擡頭懵然,一臉不解。

老太太對著王氏的蠢鈍,實在心裡無力,低頭撫了撫自己袖子上石青灰鼠毛鑲邊,來回順了一遍氣,才能平心靜氣道:「親家太太我雖未見過,但想她一個寡婦拉扯兩個兒子大,再瞧瞧往日文姑爺身上的吃穿用度,我想也知道,她於銀錢上必然算計,你也是瞧出了這一點,方才憂心如蘭是吧?」

王氏用力點頭,連忙插嘴道:「母親說的是,我聽聞親家太太素來偏心小兒子,大把銀子都給了小的,來過定禮那日,媳婦曾試探過口風,她竟然推脫銀錢不足,要叫如兒和姑爺成婚後,自己賃屋過日子呢!所以,媳婦才……」

王氏在盛老太太的瞪眼中訕訕的閉上了嘴,老太太轉頭嘆了口氣,才會首道:「你給姑爺置辦宅子雖有些拿大,但也不算太錯,官宦世家資助貧寒上進的姑爺讀書也是常有的,可你錯就錯在不該一口氣給置了座兩進三開的大宅子,她們小兩口用的上麼?!……長子在城裡有大宅子,做親娘的如何不過來享福?你等著吧,回頭你那親家太太就會拖家帶口從京郊鄉下搬過來,到時候如兒才是自找苦吃!」

王氏心裡一想,正是這個道理,漸漸嘴唇抖動,臉色蒼白。

盛老太太恨鐵不成鋼,連連搖頭道:「你一輩子都是這個脾氣,最愛攬權獨斷,這本也沒什麼,當家主母誰不愛自己說了算,可你也得叫人放的下心呀!偏一到要緊處你就犯糊塗!你若肯事先與我商量一番,怎麼至此,如蘭再不成器也是我瞧著大的,難不成我會害她!……你若真想貼補如蘭,便折成了銀子田地便是了,然後給他們置一處小門小戶的屋子,親家太太見地方小也不好意思過來擠,如兒那才舒服呢!」

王氏神色慌了起來,張口結舌了半天,才道:「那如今怎辦?……媳婦已叫人收拾新宅子了,連丫頭婆子都買了,文家也知道了!」

盛老太太心中有氣,賭氣道:「你自己的閨女,你自己拿主意罷。」

王氏這才知道厲害,跪著求了老太太半天,連聲賠罪道自己的不是,扯著老太太的袖子直哭,老太太雖氣有不平,也不能全然不管,最後只道:「你也不必太擔心了,親家太太再厲害,也不至於住著媳婦的嫁妝還往死裡欺負;況且如蘭那脾氣估計也吃不了什麼虧。你自己什麼也別說,你那張嘴一開口反要把事弄糟,叫柏哥兒去與姑爺說說,叫他放聰明些,老娘和老婆若有了齟齬,他可得明辨是非,用不著偏袒哪邊,該怎樣就怎樣……哼哼,說起來,我們盛家可是有過和離的女兒!」

王氏淌著眼淚,呆在地上。

作為一名偷聽慣犯,縮在裡屋打盹的明蘭早就醒過來了,她聽的連連搖頭。

王女士就好像一個茶幾的蹩腳導演,當她拍喜劇時,觀眾往往會痛哭流涕,當她拍悲劇時,觀眾卻哄堂大笑;雖然片子也算賣座,但總叫人哭笑不得,不過好在投資方和製片還算靠譜,把握著大方向,整體總不至於賠本。

王氏又哭訴了幾句,最後失魂落魄的離去了,明蘭才敢出來,她忍不住問道:「祖母,文家老太太真那麼麻煩麼?」

老太太被王氏氣的夠嗆,端著碗茶慢慢喝著,聞言,輕輕一曬:「天下哪有不麻煩的婆婆,不過這事得瞧夫婿。你大姐夫就沒柏哥兒明白,叫你大姐姐吃了不少苦頭;好在是了華兒了,忍了這許多年,水滴石穿,你大姐夫才漸漸轉過彎來,如今處處肯幫著自己媳婦,反而瞧著他娘不對了。」

明蘭擊節讚歎:「大姐姐的確了不起,大姐夫也算孝順了,居然叫能大姐姐慢慢扳了過來。」她上輩子沒機會遭遇婆婆,十分敬佩華蘭的本事,如果現代女性人人都有華蘭的本事,估計姚依依的工作量會驟減一半。

老太太微微嘆息,道:「最最難的不過是個『忍』字。大姑爺縱算再孝順,再兄弟友愛,也瞧不得自己母親偏心到那般地步,恨不得什麼好的貴的都給大房。大姑爺到底是個上進要面子的,也要外頭應酬打點,他有難處時親娘推諉袖手,他只能找自己老婆低頭伸手,輪到大房有事時,老娘便催著逼著要他鼎力相助。這世上是個人便有私心,大姑爺也有妻子兒女,年年月月如此,便是親生兒子也會離心的。」

明蘭及時拍馬:「祖母說的好,便是這個『忍』字就十分難得了,大姐姐多要強的一個人呀,能這樣動心忍性,都是往日裡祖母教養的好!」

老太太瞥眼間,看明蘭一副討好的模樣,諂笑出兩顆可愛的梨渦,自從她和盤托出顧廷燁的事情後,便自覺對不住祖母,鎮日一副懇誠認錯努力補償的模樣,老太太暗暗好笑,便故意道:「說起來,你的運氣倒是不錯,你婆婆是繼室,以後能省心許多罷。」

話一說完,老太太就興味的去瞧明蘭,誰知明蘭絲毫沒有臉紅的意思,淡定的搖頭道:「非也非也,非親身耳聞目睹,不可輕下結論。」

老太太久久才哦了一聲。

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明蘭素來主張用證據說話。

現下,寧遠侯府萎靡不振,不但叫摘了牌匾,御史言官還不斷的上奏本,參奏寧遠侯府『結黨妄行,素行不軌』,言之鑿鑿;而那些已被拘禁審問的爵族中也有人供認出寧遠侯府也有牽連,負責徹查謀逆的大理寺提出,就算不立即奪爵鎖拿,也當拘人來問話。

可現任寧遠侯爺顧廷煜已病入膏肓,時常昏迷不醒,皇帝瞧在顧廷燁的面子上,便將所以參寧遠侯府的奏本留中不發,風雨飄搖的侯府這才在一干同牽連的有爵之家中獨善其身。

如今顧廷燁聲勢正盛,且不說顧廷燁回京後一直住在御賜的都督府,連與盛家說親都找了薄大將軍老夫婦倆出面,這樣一來,什麼話都不用說,外頭人就不免猜度了;有心人將寧遠侯府當年的舊事慢慢翻了出來,風言風語傳起來,隱隱晦晦當年顧廷燁多受欺淩。

其實顧府太夫人秦氏在京城貴婦圈裡一直名聲很好,溫良恭謹,賢惠淑德,時常撫卹孤幼,即便是到了如今,也不曾有人直指她這個後母居心險惡,除去想要給顧廷燁拍馬的有心人,大部分人還暗暗同情秦氏。

但是,結果反推原因。秦氏自己的兒子都好好的,娶了媳婦有了子嗣,便是顧廷煜病病歪歪的,也好歹撐過了這許多年,只有顧廷燁一人,離家遠走,漂泊數年不回,這話傳起來就難聽了。可是,事實到底如何呢;明蘭擡頭看看屋頂,這個…大約…很複雜。 估計老天爺聽到了明蘭的心聲,沒過幾日,顧廷燁便使人來下帖子,說要秦太夫人要過府拜會,聽聞這個消息,明蘭就呆了呆,老太太沈默半響後,才嘆道:「這樣也好,不計往昔如何,辦親事的當口總的周全些才是。」頓了頓,又道,「顧…他也算是有心了……」

明蘭不語,她知道老太太的意思。

按照正常的婚嫁程序,相看媳婦乃至下聘過禮都得由父母親長來操辦,這個步驟有所變動終歸不好看。就算秦氏曾經想左右顧廷燁的婚事,但被顧廷燁用十分難堪的法子擊破後,就不再有什麼言語了;如今顧廷燁肯服軟,秦氏也正好就坡下驢。

不過秦太夫人不用驢子,用的是青鍛綴暗紅頂的四駕馬車,所以來的很快。

第二日,明蘭挺著吃飽的肚皮攤在炕上,懶洋洋的捧著一幅大紅錦緞的鴛鴦枕套,剛繡出兩片水草,翠屏就急急來傳,說是寧遠侯太夫人到了,正在壽安堂說話。

「老太太說了,叫姑娘穿戴的精神些!」翠屏看見小桃呆呆捧著一件素色的家常外衣,連忙叮囑丹橘,女孩們立刻鑽進櫃子裡一通倒騰。

明蘭換上一身蕊紅繡纏枝杏榴花的倭緞斜襟褙子,底下是玫瑰粉色鑲深邊褶子裙,頭上規矩的梳了個彎月髻,只插著一對雙喜雙如意點翠長簪,明豔清雅。

一行人緊趕慢趕一路走向壽安堂,待到了門口,明蘭略略緩了口氣,扶扶鬢邊,隨著門口丫鬟的通報,明蘭一腳踏了進去,低頭慢行,眼光瞥見之處,只見老太太高坐上首,並排案幾旁端坐著一位錦衣婦人,王氏隨侍下首而坐,見明蘭進來,便指著她笑道:「這便是我那六丫頭。」然後又指著那錦衣婦人引薦,「這是寧遠侯府的太夫人,明蘭快見禮。」

明蘭恭敬的斂衽下拜,裙裾不搖,身姿不擺,娟秀端莊。

秦太夫人乍一看,眼中浮出一抹驚豔,她連忙叫明蘭起身,然後將明蘭拉到身邊細細打量,只覺得女孩雪膚花貌,難描難繪,便忍不住讚道:「好標緻的孩子,怎就生的這般好?」

明蘭很靦腆的低著頭,卻側眼偷偷打量秦太夫人,兩眼看過,忍不住暗暗吃驚。

秦太夫人身著一件深色的鐵鏽色纏枝菊花對襟褙子,蜜荷色棉羅裙,頭上簡單的綰了個圓髻,用一根通體剔透的白玉福壽扁方定住,皮膚白膩潤澤,唇角帶著端莊的微笑,觀之可親,溫柔和氣,竟是個極美貌的中年婦人,只有眼角細細的紋路稍微洩露了些她的歲數。

論年紀,她比王氏還大幾歲,可論賣相,王氏絕對不好意思上前叫她一聲『姐姐』。

秦太夫人拉著明蘭和和氣氣的問起話來,問喜歡吃什麼,讀什麼書,平日裡都做些什麼,明蘭按著禮數一一答了,秦太夫人似乎很滿意,褪下腕子上的一對翡翠鐲子就套在明蘭手上,轉而笑道:「真是個好模樣的孩子,莫不是畫裡出來的!」

明蘭面色微紅,低頭而立,一副羞怯的模樣,老太太淡淡瞥了她一眼,轉頭謙和而答:「真真還是個孩子,不懂事的很。」

秦太夫人輕輕一嗔,笑道:「老太太也忒謙了,這孩子通身的氣派豈是作假的,靈秀剔透,穎悟瞭然,府裡的姑娘著實養的好。」

王氏心中頗有些得意,忍不住道:「不是我自誇,我家養女孩兒比養哥兒還用心,讀書,女紅,還有理家管事都是細細教了的。」

秦太夫人目光閃了閃,笑著附和了幾句;王氏聽的十分滿意。

秦氏的聲音很柔和,絮絮低聲如細語,不知不覺間就說服了你,言笑間卻不失高貴端莊,若說永昌侯梁夫人的高貴帶著一種疏離的淡然,她就是不動神色的溫婉。

她很懂得說話,對著老太太時語氣雅緻,字裡行間陽春白雪,一派侯府小姐口徑,對著王氏時,她又喜笑隨心,說話自在隨和,說過一陣子話,老太太倒還好,不過多添了幾分親暱的客氣,王氏卻漸漸放下初時的戒備提防,越說越投機。

女眷們說笑了一陣,秦太夫人忽現一陣遲疑,看了眼明蘭,欲言又止,素來遲鈍的王女士忽然機靈起來,忙道:「太夫人有話直說,不必顧忌。」

秦太夫人欣然而笑,不再遲疑:「既如此,我便不扭捏了;我這回上門叨擾,便是來送我家二郎的庚帖。」說著,她從袖中掏出一張大紅灑金的紙折,雙手遞給老太太,然後又道,「若二位不嫌棄顧府草辟微薄,我便厚著臉皮討一討明姑娘的庚帖。」

明蘭用力把頭低下,心中大是煩惱,她現在應該臉色緋紅,一副羞澀萬分的樣子,可是…她的臉一點也紅不起來!總不能狠扇自己幾耳光罷。

老太太接過庚帖,翻開略略一瞧,臉上浮出滿意之色,看了一眼王氏,王氏明白,立刻轉頭笑道:「說什麼嫌棄不嫌棄的,寧遠侯府開國功勛,戍邊立威,世上誰人不景仰,只怕咱們明兒配不上了!」

其實王氏這麼說只是客氣,不過是『哪裡哪裡』的擴張版說辭而已,誰知秦太夫人忽然眼眶一熱,神色略有淒楚。

王氏一瞧,連忙追問,秦太夫人拿帕子抹了抹眼睛,強笑道:「不妨事,不過……我今日來,還要說一件事,望老太太和王家妹妹莫要怪我魯莽了。」

「夫人請說。」老太太眸子一亮,靜靜道。

秦太夫人放下帕子,依舊微笑的溫柔,只略帶了些憂傷:「二郎自小便是個有脾氣的,自打和老侯爺置了氣,離家這些年,便漸漸與家裡隔膜了。他大哥和我心裡都極不好過的,顧家好歹是他的家,這回要辦親事了,我想著……怎麼也得在寧遠侯府辦婚事罷。」

王氏微微遲疑,繼子和後媽之間的恩怨情仇,她這個沒轉正的岳母不好提前發言,老太太略一沈思,便道:「別說如今婚事還未成,便是明丫頭過了門,顧家家事也不是咱家好隨意置喙的。」

秦太夫人輕輕嘆了口氣,直直看著老太太,眼神坦率真誠,低聲道:「燁兒他大哥如今病的不輕,鎮日躺在榻上惦記著二郎,說這一大攤子事總得找親兄弟幫襯著,下頭幾個小的都不成器,若是燁哥兒能回府,將來……」然後是一陣輕輕嘆氣。

王氏眼睛一亮,顧廷煜如今無嗣病危並不是秘密,嫁入侯府和作侯夫人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侯府子弟的岳母和侯爺本人的岳母身價差別更大了海了,更何況如今寧遠侯的確需要顧廷燁來撐門面,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的道:「自然是回家的好……」後面的話被老太太的目光打斷了,王氏慢慢縮回話頭。

老太太收回看王氏的目光,轉而笑道:「顧都督是個明白人,必能明白侯爺的難處和夫人的苦心。」

秦太夫人似乎一點也沒有不悅,轉頭看了眼一旁站立的明蘭,回過來對著老太太,再次直直的看著老太太,一字一句緩緩道:「自古後母難為,我家二郎大家是知道的,年少時淘氣胡鬧,後又出走江湖,性子不免有些左;他曾放言道『非嫡女不娶』,如今……我瞧著明蘭是極好的,若有我在,別的不敢說,但我絕不叫人欺負了她去!」

說道最後,聲音幾乎哽咽,王氏頗為動容,覺著這話說的也有理,輕嘆著點了點頭。

老太太卻蹙起眉頭,似有不解,轉眼去看明蘭,只見明蘭微微擡頭,臉上還沒什麼,一雙大眼睛卻閃閃發亮;明蘭立刻低下頭去,不敢讓人瞧出自己細微的神色變化,她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顧廷燁向盛府表露結親之意,此事已上達天聽,人人都以為嫁過去的會是盛府嫡女,誰知峰迴路轉,如蘭另配,然後顧廷燁悶聲不響的接受了盛府庶女。為什麼文官集團會這麼高興?因為他們認為,這是新貴權爵對他們的妥協和敬重,這才有了外面一片的誇讚聲。

明蘭心頭敞亮,一般人恐怕都會以為是顧廷燁讓了步,可事實上,只有她和老太太知道,情況剛好相反,她才是被算計的那個。

按照一般思維模式,以顧廷燁和秦氏一貫的名聲,秦太夫人剛才的話其實是很有說服力的,可是……明蘭臉上露出為不可查的一抹微笑,她終於知道自己最大的優勢在哪裡了——她認識一個旁人不知道的顧廷燁,沒有幾個人,尤其是顧府中人,他們不會知道。

明蘭慢慢擡起頭,目光正對上老太太,老太太似也漸漸明白了,嘴角浮起一抹隱晦的欣喜,轉頭與秦太夫人答道:「夫人怕是弄錯了,我家六姐兒本就是嫡出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05:01:17

第99回 關於嫁妝問題的幾番討論

是夜,盛紘歇在王氏屋裡,一邊叫丫鬟卸下外裳氅衣,一邊聽王氏絮絮叨叨今日顧府太夫人來訪之事。

「…那位太夫人呀,又溫和又貴氣,不見半分高傲,說起話來也是入情入理,和文家那位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哎……要說還是六丫頭有福氣!」王氏從彩佩手裡親手捧過一個雨過天青色的汝窯杯盞,「喏,這便是太夫人今日送來的毛尖,老爺且嘗嘗。」

盛紘換上一身常服坐在炕上,道:「老太太也好這口,你可別全截下了。」別怪他說話難聽,王女士可是有不良歷史記錄的。

王氏心裡堵了一下,隨即嗔道:「瞧老爺說的,還當我是年輕時不懂事的麼?一半都留在壽安堂了,餘下的才給老爺和幾個哥兒姐兒分了。」

盛紘略一點頭,接過王氏遞過來的杯盞,呷了一口,面上微露喜色,輕讚道:「好茶,怕是上進的也沒這般好。」

「唉——六丫頭是不必愁了,可憐我的如兒卻要跟個厲害婆婆。」王氏坐在炕幾的另一邊,撫弄著手指上的金玉戒指,滿面愁容;一邊嘆氣如蘭,一邊誇讚秦氏的賢德溫善。

她越想顧府太夫人的好處,就更加鄙夷文老太太的庸俗尖酸,越鄙夷文老太太,就越覺得顧府太夫人真是好人,她心亂如麻,越說越收不住嘴,一旁的盛紘只一個勁的飲茶,一言不發。

「老爺,你倒是說一句呀!」王氏唱了半天獨角戲,見丈夫全然不理睬自己,忍不住叫道,「你也不為如蘭擔憂,敢情閨女是我一個人的!」

盛紘慢吞吞的放下茶盞,轉頭朝著王氏,王氏也微側身體,正色恭聽,只聽盛紘道:「你以後與這位太夫人來往定要小心謹慎些,凡事且留三分…哦不,留七分餘地,不可都說盡了,且防著些,免得將來後悔。」

王氏大為奇怪,瞠目道:「這是為何?我瞧著她人極好的,老爺又沒見過她,怎這般說話,有甚好後悔的?」

盛紘捋了捋頷下短鬚,搖頭道:「不用見也知道。你瞧著她好,那她必然是個厲害的。」

王氏一腦門子漿糊,隱隱覺著丈夫是在諷刺自己,大聲道:「老爺說什麼呢?!」

盛紘似乎心情甚好,呵呵笑道:「當初在泉州時,你與知府太太幾乎義結金蘭,後來不知何事鬧翻了,你在家中足足破口大罵了她兩個時辰;在登州時,你與平寧郡主好的差點沒拜把子,如今呢?若不是廣濟寺方丈勸著,你便要扎個小人咒她了!還有康家的姨姐,你們姐妹久別重逢後你沒口子與我誇她,攛掇著我幫忙,現下呢?你差點沒扒了她的皮……呵呵,太太呀,為夫的也瞧明白了。凡是你瞧著好的,早早晚晚必然反目,還不如早些備著!」

一席話說完,盛紘笑的肩膀直抖,頷下的鬍鬚亂飄一氣,王氏氣的粉面漲紅,一張嘴好像離了水的河鯽魚,一張一合的,卻又說不出什麼來反駁,最後只得忿忿道:「老爺倒是好興致,還有閒情拿妾身打趣!」

這段日子盛紘過的春風得意,每晚都有或同僚或同年或上司相邀宴飲,眾人明裡暗裡都多有結交逢迎之意,盛紘如何不樂,越想越得意,王氏叫他笑的愈加氣憤,只能板著一張臉,胸膛一起一伏,自顧自的生氣。

笑過一陣子,盛紘直起身子朝著王氏,問道:「兩個丫頭的婚事預備的怎麼說了?」

王氏悶悶不樂道:「如蘭已經過了文定,開年春闈發榜後,不論文相公考中與否,婚期便定在二月底;明丫頭做妹妹的不好越過如兒,我們合計著定在三月初前後。」

盛紘微微點頭,忽然想到一事,對妻子道:「既開年就要辦喜事,這回過年咱們且清省些,一來莫太張揚了,惹人注目;二來嘛…」他頓了頓,正色與王氏道,「待出了年,你就把家裡與兒媳婦交代下,然後去趟奉天罷。」

王氏驚奇道:「去奉天做什麼?」

盛紘沈默了一會熱,輕嘆道:「你去奉天,親與岳母賠罪,順帶告知兩個丫頭的婚事。」

王氏想起自己親娘,心裡一陣發堵,悶聲道:「就怕娘還在生我的氣,都賠過許多次禮了,都說母女倆沒有隔夜仇的,娘也太狠心了。」

盛紘肅容,神色帶了嚴整,勸著王氏:「上回的事兒確是我們的不是,難怪岳母生氣,這些年來岳母與舅兄一直幫扶我們,你卻這般輕忽自己娘家,外甥到底是王家的長子嫡孫,他們如何不氣惱!如今王康兩家已結好了親事,事過境遷,咱們總不能一直僵著;你這回去,好好賠罪,岳母若得空又身子爽利,索性接了來住段日子,我們也熱鬧熱鬧。」

盛紘頗為敬重這位丈母娘,當初他去王家求親,王老太爺本不讚成,嫌他庶子出身,還沒有家世依仗,反是王老太太一眼相中他,楞說盛紘秉性厚道,將來必有前程,這才把家中二小姐許配過去,為此,盛紘一直感念王老太太的恩情。

王氏眼眶泛紅,想起幾十年來的慈母恩情,婚後遭遇林姨娘危機,王老太太又送人又訓誡的來幫忙,她的淚水緩緩流下:「都是我不孝,母親這般掛念惦記我,我卻還讓她在大嫂面前難做!」說著,趕緊拿帕子抹去淚水,轉而笑道:「我聽老爺的,這回我親自去磕頭賠罪,大不了叫娘打一頓板子就是了!」

盛紘見狀,也笑著嘆息:「這才是!哎……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些日子我瞧著那些來攀交情的,卻常常想起早年岳家的情誼,如今我家眼看著好些了,怎麼也不能忘本呀。」

王氏心裡感動,瞧著丈夫的目光中俱是柔情,聲音裡像是帶著激動:「娘畢竟沒有瞧錯了你,你是個念情的。」

好的講完了,該輪到壞的了,盛紘是官場混跡多年的老油條,最通談話技巧,他端起茶碗來又喝了一口,問道:「兩個丫頭出嫁,你打算各自備多少嫁妝?」

說起這個話題,王氏臉色一僵,掀開炕幾上的暖籠,拎出茶壺來給盛紘的茶碗裡續滿了水,動作又緩慢又拖拉:「不是早就說好的嘛!照著老樣子辦就是了,該多少就多少。」見盛紘始終盯著自己,王氏知道不能含糊其詞,才不清不願道:「不過說實在話,自是如兒要厚些,一來如兒身份貴重,二來……」王氏咬了咬嘴唇,「如兒嫁的委屈,自要多備些傍身。」

「糊塗!」盛紘毫不猶豫的喝道,一掌拍在炕幾上,剛倒滿的茶碗傾出些水來。

王氏不服氣,立刻反口道:「明丫頭都得了那麼個貴婿,還有什麼好不知足的!」

盛紘提高聲音,出言譏諷:「敢情那貴婿是你給明丫頭尋的?還是如兒讓給自己妹子的?」王氏立刻語塞。

盛紘瞪了王氏好幾眼,揮了揮袖子,才發現袖子被茶水打濕了一半,他擰了擰袖子,沈著面色,訓斥道:「這門親事老太太本是不願意的,你自己沒教好閨女,讓如兒做出那般不知廉恥的事來,末了沒法瞭解時卻拿明丫頭頂包,你還好意思說?!」

每次提起這件事,盛紘總忍不住夾槍帶棒的數落王氏,畢竟對一個以道德文章標榜的文官來說,嫡女私會外男,簡直是在他臉上搧耳光;而每回這時,王氏也只能老實聽著,再怎麼說,教養女兒也是母親的職責。

盛紘一想起如蘭和文炎敬的事就覺著吞了只蒼蠅一樣噁心,忍不住又訓了王氏一通,順下些氣來後,才又回歸正題:「我與你把話說明白了!這回無論明裡暗裡,還有前兒你值給如兒的那座宅子,你都得把兩個丫頭的陪嫁置辦的一般厚!」

王氏嘴唇翳動了幾下,沒有說話,臉色卻忿忿不平。

盛紘站起身來,瞧著王氏不甘不願的表情,沈聲道:「自你嫁進盛家後,我可有打過你嫁妝的一分主意?你要統統留給你生的三個孩兒,我也沒有半句話。可你摸著良心想想,你姐姐可有這般好運,這些年她的嫁妝都填到哪裡去了!不說康兄花用無度,還有那一屋子的庶子庶女,哪個聘娶婚嫁不是靠著你姐姐的嫁妝,康家姨姐可有到處哭訴嚷嚷?!」

比起康姨媽,王氏的運氣確是不錯了,王氏說不出話來。

盛紘見她神色似有鬆動,盯緊了道:「墨兒和棟哥兒就不用說了,可明丫頭卻是記入你名下的!是以,不論你給如蘭置辦多少,明丫頭就得多少!要怪,就怪你自己教女無方,縱出個險些拖累家人的禍害!此事你便是與岳母說,看看她贊不贊成你!當初你們姐妹出嫁,我家遠不如康家顯赫富貴,難不成岳母就把你們姐妹倆的嫁妝分出厚薄來了?」

王氏有苦說不出,頹然癱在炕上,手裡絞著一方帕子扭扯的不成樣子。

盛紘冷眼瞧著王氏的神色,又慢慢加上一句:「不但如此,老太太給明蘭貼補多少妝奩你也不許過問!」

王氏心頭一緊,猛然擡頭看著丈夫,神色憤懣道:「這卻又為何?老爺吩咐的我不敢不從,兩個丫頭的嫁妝一樣就一樣罷!可她們都是老太太的孫女呀!難道還有厚薄?!」

盛紘冷冷的一句:「老太太雖放過明言,每個丫頭都貼補妝銀一千五百兩,可當初華蘭出嫁時,她貼的可遠不止這個數!你當我不知道麼。」

王氏緊接著爭辯道:「可華兒是老太太教養的呀——!」她一個激靈收住了後話,說說起來,明蘭更加是老太太養大的。

盛紘盯著王氏,眼神中掩飾不住失望,緩緩道:「老太太養育我一場,為了我的前程已陪出去許多了,如今她剩下的那些體己物件銀子她愛給誰便給誰,誰也別唸著!」

王氏心裡腹誹,反正給哪個都是盛紘的骨肉,他當然不介意。

盛紘瞪著王氏,緩了口氣,繼續道:「老太太是個重情義的,她養過華兒和明丫頭,想要多給些也是常理;如今我們忤了她的意思,硬是拿明蘭頂了缸,老太太想給明丫頭多少你多不許囉嗦半句!如若不然……」

他用力拍了下炕幾,震的王氏一抖,他厲聲道:「你嫁入盛家這些年,於婆母多有不孝不恭,於妾室庶出多有不賢不德,你忍著你的不是,不過是瞧著岳母和舅兄的面子,你當我真是全然不知?何況,當年衛氏的死你就沒半分過錯麼?!」

王氏如遭雷擊,渾身抖動的厲害,面色蒼白的死人一般,自她篤信佛法之後,聽師傅們講佛多了,開始真信有因果循環報應之事,加之林姨娘已遭了報應,在田莊裡清寒度日,墨蘭在梁家的日子也不好過,想來自己的那份罪孽又該落在哪裡呢?

她死灰著臉,低聲道:「一切依老爺便是。」

王氏雖有些小心眼,為人也不算寬厚,但總還乾脆,她答應了就是答應了。

第二日,她便去與兒媳交託家務:「……一開年我就要出門,這些日子我要與你兩個妹妹打點嫁妝,家裡你多看著些,備年禮時有不明白的來問我,我出門後你問老太太。你如今有了身子,若覺著不適或不想動彈,就去尋兩個蘭丫頭來幫忙罷。」

海氏早已掌理大半家務,駕輕就熟,自然無有不從,只是瞧著王氏發紅的眼圈,心裡暗暗犯疑;接下來幾日,待海氏聽到王氏要開庫房,取出早年積存的綾羅綢緞和貴重木料,且平均的一分兩份時,她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海氏素來乖覺,立刻與王氏言道:「兩位妹妹出嫁,我做嫂嫂的也不好空著手,回頭給她們也添些妝彩,算是我和她們兄長的一點兒心意。」

王氏連忙喝止,她的數學很好,這點算計還是清楚的。海氏的嫁妝若不動,將來都是自己孫子的,若要給如蘭一份,那定也少不了明蘭一份,現在她每天清點財物嫁妝時,一陣陣刀割般心疼,如何肯再出血?!

「翰林院是清苦之地,孩子又還小,你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別介了,你妹妹們的妝奩我會瞧著辦的,又不是辦不起,再說了,咱們盛家不作興惦記媳婦嫁妝的!」王氏緊抓著海氏的手,一氣打斷兒媳的念頭。

話雖這樣說,但海氏心裡明白的很,回去與柏哥兒商量後,還是備了好些貴重精緻的首飾擺件給兩個蘭添妝。

……

大約嫁妝是一個永恆的話題,牽涉的總是婆婆媳婦小姑,相比盛家的溫馨美好,袁家就很難看了。

忠勤伯府正屋明堂,四面門窗緊緊關閉著,地上散碎了細細的瓷片,茶水洩了一地,屋內瀰漫著一抹淡淡的茶香,打翻的熏爐散出來幽幽的檀香,混合成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袁老爺子鐵青著一張臉,指著自己站在下首的袁夫人抖個不停:「你你,你,虧你想的出?!居然想著拿兒媳婦的嫁妝去貼補纓兒!你昏了頭了!」

袁夫人看了眼一旁的袁文紹,臉皮扯不下來,倔聲道:「她嫁進來便是我家的人了!什麼嫁妝不嫁妝的,什麼都姓了袁了!婆婆說要,她就該老實的送上來,居然還有臉向男人告狀?!什麼家教?!」

啪的一聲,袁伯爺一掌拍在方頭案上,震的眾人心頭一跳,他抖著鬍鬚大吼道:「你給我住嘴!你還有臉說兒媳婦,這幾十年來別說你的嫁妝,便是我袁家的銀錢你拿了多少去貼補你娘家和章家,你怎不想想都是姓袁的?!」

袁夫人被梗住了,看丈夫眼色淩厲,當著兒子的面就抖了自己的底,顯是真生氣了,她只得抽條帕子出來,捂著臉作哭泣狀:「我這為的還不是纓兒嘛!壽山伯府有那麼多房兄弟,纓兒若沒有一份厚厚的嫁妝,回頭妯娌們冷眼瞧不起可怎辦?!老爺別光心疼兒媳婦,也想想自己閨女吧,咱們可就這麼一個閨女呀!」

袁夫人一開始只是假哭,但想起自己女兒,忍不住真哭了起來,越說越傷心,隨即恨聲罵道:「這個**,我這就去撕了她的嘴!叫她攛掇我兒子來忤逆!做兒媳婦的不聽婆婆的話,還想造反了啊!」她一轉身,就衝著一旁的袁文紹去了,捏著拳頭就去捶打他,一邊打一邊哭罵,「…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呀,辛苦拉扯你大了,卻有了媳婦忘了娘!我不過要點嫁妝給你妹子,你卻來告你爹爹!你個孽障,還不如打死了你算了!」

袁文紹不敢推搡母親,只能躲閃,沒頭沒腦的挨了幾下,袁伯爺怒火攻心,他可不是盛紘那樣文縐縐的讀書人,兩大步走上前,一把扯開撒潑的老妻,伸手就是一下。

啪!

袁夫人臉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她不敢置信的捂著自己的臉,看著老夫:「你你,你居然當著兒子的面……我不活了!」

她一邊哭喊著,一邊就要撲上去,袁伯爺用力一拽,把袁夫人一把摜倒在地上,冷冷道:「你可還記得老太君過世時說的話?」

袁文紹聽的糊塗,但袁夫人卻陡然安靜了,神色中現出驚懼來。

袁伯爺神色冷然,緩緩道:「母親曾當著大姐和你我的面說過,你為人愚蠢貪婪,見小利而忘大義,難堪嗣婦,奈何已有兒女。母親臨過世前,叫我寫下休書,她自己親在後頭寫了話,言道,袁氏能起復爵位著實不易,實乃繳天之幸,再不可有任何紕漏,若你朽木難雕,累及家門,就不必顧忌你為二老守三年孝,盡可將你休出門去!那休書如今可還鎖在祠堂祭桌上!」

袁文紹大吃一驚,他從未聽說此事,袁夫人這會兒不哭了,抖的宛如篩糠一般,袁伯爺眼中浮起一抹嫌惡,罵道:「你瞧瞧你自己這副樣子,可當的起袁家主母?!自從娶了兩個兒媳婦,我為了顧及你做婆婆的面子,忍你許久,你卻得寸進尺!」

袁夫人嚇的面無人色,袁文紹慢慢把老娘扶了起來,挨著一旁的方椅坐下,其實他心裡知道,這休書應是震懾為主,真休了妻忠勤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屋裡靜默一片,只聽見袁夫人細細的抽泣聲,還有袁老伯爺氣呼呼的喘氣聲,這時廳堂的門嘭的一聲被撞開了,只見袁文纓滿面淚水的衝了進來,見屋裡一室狼藉,父親惱怒的渾身發抖,母親捂著臉頰失魂落魄,她頓時一陣清淚,噗通一聲跪下了,給父親和母親各磕了一個頭,袁文紹瞧著不對,一個箭步到門邊關上門。

袁文纓玉面掛淚,哽咽道:「大嫂子都與女兒說了,這都是女兒不孝,叫父親母親為女兒爭執了!」

袁伯爺素來疼愛女兒,見女兒如此,只默默坐下,冷哼了一聲:「她倒傳話的快!旁的本事沒有,就一張嘴皮子慣會道人長短!」

袁夫人一聽丈夫對自己外甥女有不悅之意,連忙撲了過去,摟著女兒哭道:「我可憐的纓兒,你爹爹兄長好狠的心喲!」

袁文紹臉上現出不虞之色,忍不住道:「母親!若是旁的也就罷了,您開口就要華蘭的陪嫁莊子,那在京郊足有十幾頃良田,況且如今盛家就在近旁,這田地若有變動,當他們不知道麼?!你你,你叫兒子以後如何在岳家擡得起頭來,你叫華蘭以後如何回娘家!」

說起這個,袁伯爺又惱怒起來,指著袁夫人大罵道:「正是這個理!這些年來,你當我不知道你明裡暗裡算計了二兒媳婦多少傢俬?!親家那是厚道和氣,才不與我們來計較!且不說嫁妝本是媳婦的私產,便是夫家急著周轉些,也不好太過了!你倒好,就差明搶了!你還要臉不要?!」

袁伯爺越說越氣,忽想起一事,大聲喝道,「前日三房的兩位弟弟來尋我訴苦,說連著尋了幾門親事都叫黃了。就是你,敗壞了我們袁家的臉面,外頭都說袁家婆婆刻薄,慣會強佔兒媳嫁妝,誰還敢嫁來我家!你還有臉在族裡擺大嫂架子,我都替你臊死了!」

想起幾個老弟弟,袁伯爺面上湧起愧疚之色,袁家門第不上不下,要尋幾門登對的婚事不容易,想到為著自己老妻糊塗而連累族人,他更是心頭冒火,又發狠的罵了幾句。

袁夫人一臉委屈,壽山伯夫人自來瞧不上自己這弟媳婦,偏這樣,她反想在她面前爭個體面。

袁文纓心明眼亮,知道癥結出在哪裡,便跪在袁夫人面前,哀聲勸道:「我知道娘是為了女兒好,可是娘……您想想,姑姑就是袁家出去的姑娘,我們家底如何她還會不清楚麼?姑姑素來疼愛女兒,便是女兒沒帶一文錢過去,難道姑姑會委屈了女兒不成?!若女兒帶著二嫂的田莊或田莊折成的銀子嫁過去,反叫姑姑鄙夷了呀!……二嫂子自進門後,直拿女兒當親妹子疼愛,什麼好吃的好穿戴的不是先緊著我,母親這般行事,反傷了二嫂的心,豈不叫我們姑嫂難處了?!」

袁夫人見人人都向著二兒媳婦,如同口含黃連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

袁文紹心裡寬了些,總算這妹子還是明白人,袁伯爺欣慰的瞧著女兒,長長嘆了一口氣,想起兒子剛才說晚間還有事要出去,連忙給兒子打了個眼色,袁文紹看見,緩緩的貼著門沿出去了,卻不往大門處去,而是直奔西側小院華蘭處。

一腳跨進屋裡,只見華蘭一身半舊的翠底小碎花鑲絨邊錦棉對襟褙子,袁文紹心裡一陣內疚,想起華蘭剛嫁過來時滿箱子的簇新衣裳,如今卻……華蘭坐在炕邊,支著肘子靠在炕幾上,見丈夫來了,神色淡然:「事兒完了?」

袁文紹點點頭。

華蘭淒然一笑:「回回都這樣,此次都如此,好好一個家非要鬧騰;我真想問問母親,我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好,她定要尋我的不是?若母親真容不下我,早早寫封休書與我,我自會下堂求去,何必叫我這麼零碎受罪!」說著淚水便順著面頰淌了出來。

袁文紹上前一把摟住妻子,軟聲安慰道:「你渾說什麼,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便是你想走我也不放人的!」

華蘭哭的淚水連連:「不是我不孝,我只想問一句,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呀?我陪嫁過來的銀子早沒了,衣箱裡的好料子好物件也都叫母親見天兒尋刮了去,如今她竟念想起那莊子來了,母親,母親……到底想怎樣?!家裡又不是過不下去了?!」

華蘭淚如泉湧,嚶嚶哭倒在丈夫懷裡,袁文紹心裡也異常憤恨,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母親的心思,不過是瞧著華蘭娘家得力,她既得公爹喜歡,又受丈夫寵愛,相形之下,自己這個婆婆反倒被壓了一頭。

袁文紹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軟言安慰,華蘭忽然從丈夫的懷裡直起身子,神色堅毅,大聲道:「紹郎,若只有我一個,跟著你便是吃糠咽菜,也絕不喊半句苦!可是…可是…」她哭了起來,「我只可憐幾個孩兒!他們…他們可還小呀!」

袁文紹看著妻子哭的死去活來,心裡也如刀割一般,華蘭哭訴著:「將來這爵位是大哥的,瞧著母親這架勢,家產咱們怕也分不到什麼了;那幾個孩兒們可怎辦?!上回我娘來已起了疑心,我哄她說孕婦穿舊衣裳舒坦,可莊姐兒身上的衣裳卻騙不了人,回頭我娘就送了兩匹大紅織錦來!外祖母送東西給外孫女還好說,若再有些旁的,豈不是打袁家的臉?!」

袁文紹陡然生出些警惕來,下顎一收,目光中射出幾道冷光,道:「…你以後也不要事事順著母親了,若母親再有什麼索求,你便來告訴我!還有……」他頓了頓,狠狠道,「你若身上爽利,明兒把秋娘那四個丫頭賣了!」

華蘭大吃一驚,顫聲道:「那…那可是母親送你的通房,可不好……」

袁文紹眼神中隱含怒氣:「母親不是說家計艱難麼,還說給妹子辦婚事手頭緊;平白養著那幾個做甚?回頭你就賣了她們,還能省下些丫鬟婆子,把賣了銀錢都送去給母親!看她再說沒錢?!」

華蘭心裡大喜,卻不敢露出表情,只囁嚅道:「這,這成麼?」

「有什麼不成的?!我早瞧著那些妖妖嬈嬈的玩意不省心了!」袁文紹是行伍出身,說話素來利落,一拍板便決定了。

華蘭用力抹乾淚水,知道是丈夫在體貼自己,柔柔的依偎過去,夫妻倆溫存了稍許,華蘭推開丈夫,笑道:「今晚不是竇大人要宴請麼,紹郎可別耽誤了,趕緊過去罷!」一邊說著,一邊從炕頭處捧過來一個沈甸甸的小包袱,塞到丈夫手裡,溫言道:「拿著吧。」

袁文紹一接過來,就知道是滿滿一包銀子,心頭一緊,打量了華蘭一番,忙道:「你那金項圈呢?」

華蘭赧然一笑:「都做娘的人了,還戴什麼金項圈?」

袁文紹知道那金項圈是盛家女兒每人一個的,華蘭如今竟要靠典當才能為自己打點,心頭更生出對袁夫人的憤懣,鏗聲道 :「你放心!你的嫁妝以後我一點一點給你補回來!」

華蘭笑的很溫柔:「紹郎是守信之人,從未食言。」

夫妻告別一番之後,華蘭含笑目送著袁文紹出門,待他走遠了之後,她嘴角的笑意慢慢冷下來,凝色而坐,過了會兒,一個年輕媳婦子打簾子進來,笑道:「大姑娘,姑爺出門了。」

華蘭點了點頭,那婦人慇勤的扶著華蘭躺上炕,打疊好被縟,才笑道:「大姑娘又贏了,這兩年,姑爺可是回回都向著您的;老太太若知道了,定會高興的。」

華蘭神色冷淡,緩緩道:「熬了快十年了,總算有點盼頭,翠蟬,腿有些酸。」

翠蟬連忙伏到炕邊給華蘭輕揉著小腿,華蘭半闔著眼睛,問道:「你可都探聽來了?」

翠蟬知道華蘭問的什麼,低聲道:「用不著探聽,伯爺的聲音大的很,不少人都聽見了;伯爺狠狠訓斥了夫人一番,纓姑娘也幫著勸說,還說……哦,還有一封休書。」然後她立刻把袁伯爺曾寫過休書的事說了一遍。

華蘭兩眼大放光彩:「真的?!」

翠蟬用力點頭,捂嘴偷笑道:「這下子夫人可丟人丟大了,瞧她以後還怎麼在奶奶面前擺架子耍威風!」

華蘭面含笑容的躺下,閉著眼睛,悠悠道:「大約這次能消停的久些罷;還是祖母說的對,這女人呀,過日子一定要用腦子,不能稀里糊塗的叫人欺負,也不能全憑心意的鬧脾氣,置氣,賭氣。」

翠蟬笑著聽了,一邊輕輕捶著腿,她看著華蘭一臉疲憊,忍不住籠袖抹了抹眼睛,低聲道:「大姑娘可是真不容易,每回我們回去,房媽媽總要拉著我問半天姑娘過的好不好。」

華蘭想起盛老太太,眼眶濕潤了,泣聲道:「都是我不孝,叫祖母替我cao心了;這回為著明蘭的事兒,她定是惱了我了。」

翠蟬忙道:「怎麼會?!老太太也就這一會兒的氣性,回頭見六姑娘過的好了,她也就不惱了;上回太太來時不是說,老太太如今瞧顧家順眼多了麼?」

她原是壽安堂出來的,華蘭出嫁時房媽媽親自挑出來送了陪嫁的,後來嫁了打理華蘭陪嫁的一個管事,如今是華蘭身邊極親信的助力。

華蘭破涕為笑:「沒錯!顧二郎也真是個急性子的,換過庚帖這才幾日呀,就急著往我家送年禮,整箱整箱的好料子,江南的紗綢緞羅不說了,關外的皮子,猞猁,紫羔,狐裘,雪熊,還有半尺長的雪參,我娘收的手都軟了,敢情他是早攢著了,單等過明路了!」說著,華蘭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翠蟬聽的一陣羨慕,張大了嘴:「這麼多好東西呀,老太太縱算瞧不上這些身外之物,也該曉得顧家的鄭重心意了。」

華蘭點頭,微笑道:「正是。」低頭間,忽看到自己身上半舊的衣裳,一陣黯然。

翠蟬偷眼瞅看華蘭臉色,便知道她的心思,連忙附過去,輕聲道:「大姑娘別往心裡去。六姑娘還未出閣呢,說起來顧家門裡水也深著呢,六姑娘將來還不定有多少陣仗要應付,且得辛苦了,而您卻是眼看著要熬出頭了。老太太不是說過嘛,但瞧著姑爺如何,若姑爺是個沒心肝的,你就收攏銀錢多顧著些自己,若姑爺有良心又心疼你,您就一門心思的為他著想,什麼也別吝嗇!」

華蘭精神一振,面露喜色,拉過翠蟬的手,溫言道:「幸虧老太太把你給了我,這些年都靠你給我寬心,罷了!怎麼說我也沒把嫁妝都賠了出去!……如今實哥兒他爹也知道好歹了,再不肯一股隆冬的把銀子都交給婆婆;只要他肯與我一條心,多少銀子我都舍得,回頭謀幾任外放,日子便好過了。」

翠蟬聞言,湊趣的笑問道:「姑爺不是前頭才升了五成兵馬司的分指揮使麼?姑娘好大的心眼,剛吃上碗裡的,就惦記起鍋裡的了?」

華蘭一指頭點在翠蟬額頭上,嗔笑道:「你個小蹄子,會來消遣主子了!」瞪完翠蟬,她微露愁色,輕輕嘆息,「說起來,如今我只覺著對不住老太太,可是……」

華蘭目帶水光,低聲道,「做人媳婦是何其不易!何況攤上這麼個婆婆,我也不是有心要算計明丫頭的,顧都督這般身份品貌也不算辱沒了盛家女兒的,那是我嫡親妹子也是捨得呀,唉——只望著六妹妹以後日子好過,不然我可沒臉去見老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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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35:29

第100回 除夕遐想

崇德二年的春節是明蘭穿來之後過的最冷清的一個年,沒大擺筵席,沒放幾根爆竹,連新衣裳都沒做幾身,但冷清掩蓋不了盛紘的火熱的心情;除夕之夜,盛家幾口人窩在一起吃了年夜飯,一塊兒守歲至深夜。

盛紘標榜以詩書傳家,自然不允許猜拳斗牌之類沒有文化內涵的節目上台,照慣例,由長柏哥哥起頭,他面無表情自席間站起來,朗聲誦詩道:「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誇!」

蘇軾的《守歲》,很積極,很上進,很有勵志意義。

一詩誦畢,席間冷冷清清,只有咧著幾顆米粒牙的白胖全哥兒給自家老爹面子,咯咯笑的手舞足蹈,盛紘抽搐著眼部肌肉,明蘭扯扯嘴角,如蘭自顧自的想心事,長楓低頭捧著酒杯,王氏翻著白眼繼續給老太太布菜,幾乎要仰天長嘯——這首詩連她都會背好不好!

長柏哥哥真是一朵奇芭,每年除夕他都風雨不動的朗誦這首詩,一樣的內容,一樣的音調,一樣的起伏,甚至連表情也一樣——就是沒表情。

頭一年,新婚的海氏還目帶柔情,面含春暈的瞧著自己的夫婿,以嬌羞的神情聽他朗誦詩歌,如今兩年下來,海氏一臉若無其事的看向窗外,除夕的月亮好白好大個哦。

接下來,長楓飽含激情的朗誦了孟郊的一首《登科後》,以抑揚頓挫的音調結束「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盛紘拈著鬍鬚微笑而聽,待聽完後則板起臉來訓斥他一頓:「……戒驕戒躁,不可妄思,浮誇自滿乃讀書大忌!」

長楓哥哥垂下腦袋,一臉憂鬱,他本是百花叢中的倜儻公子,自打考上舉人後他日夜都想著出去遊玩一番,沒想卻叫盛紘死死拘在府裡讀書,本想著趁過年時鬆快一下,誰知盛紘要求全府上下一致低調低調再低調,一概不許出去擺風頭。

明蘭清楚盛紘的意思,就好像中了一億大獎的人家會連夜搬家逃跑,越是風頭勁時,越要夾起尾巴裝孫子;如今皇帝徹查從逆大案還未結束,京中多少權貴世族擔著心事,惴惴不安,這時候若哪家表現的太哈皮,搞不好會被人連夜扔煤氣罐!

所以,即使盛紘現在明明很樂,也要面露憂愁,偶爾長籲短嘆一番,表示自家區區喜事不值一提,全國人民好才是真的好。

明蘭心裡一陣暗樂,連忙低頭,一臉肅穆的掩飾表情。

光潔的紅木如意大圓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幾十道年菜,盤子底浸在熱水中保溫——五福臨門,三陽開泰,年年團圓……還好幾道有雞鴨魚肉的湯湯水水,看的意義大過吃的,幾乎都沒動幾筷子,明蘭挑了盆青蔥翠綠的伸出筷子,夾了根釀了魚羊肉餡在裡頭的菜心在嘴裡,慢慢吃著,滿口生鮮。

待盛紘訓完長楓,老太太道了聲乏回去先歇息了,明蘭眼巴巴的瞅著,卻又不好跟過去,這是她在娘家的最後一個除夕了,老太太吩咐過她要老實的和盛紘王氏守歲,盡盡孝道。

王氏見婆婆一走,立刻歡喜的放下筷子,面帶微笑的轉向海氏——現在該輪到她享享媳婦的福了吧!誰知還沒等她開口,海氏又是一陣孕吐襲來,捂著嘴巴衝到外頭去狂嘔,待叫人扶著回來時,一副臉青嘴唇白。

盛紘揮揮手,叫兒媳回去躺在了,長柏也揮揮手,叫妻子連兒子一道帶下去;父子倆揮手過後,王氏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身旁空空,瞠目結舌,只能對著兩個蘭乾瞪眼。

外面飄著鵝毛大雪,即便屋裡燒著地龍和火爐,依舊是寒氣不止,一屋子人裡只有王氏一人紅光滿面的閃閃發光,明蘭看了她幾眼,暗暗嘆息要是有兩支靜心口服液就好了。

王氏愁腸百結,一小杯一小杯的自斟自飲,時不時的看兩眼明蘭,她自認自己不是個惡毒的嫡母,並且很為庶子庶女考慮,從明蘭小姑娘還沒出聲時,她就打算開了。

那時她想,若衛姨娘生個男孩,就得把她晾起來了,若是生個女孩,就接著捧她,結果天隨人願,一個漂亮的小女嬰呱呱墜地,林衛二女繼續fighting,王氏江山鐵桶。

後來小女嬰漸漸看得出眉眼了,端的是個少見的美人坯子無疑,她就想了,以後能結門與盛府極有益的親事,或者大大一份彩禮是跑不了的。

再後來,衛姨娘掛了,明蘭在自己這兒沒待多久就被歸置到壽安堂去了,一日日過去了,明蘭出落得蘭芝玉樹般清豔無比,性子也可愛討喜,一方面固然成功的分去了盛紘對墨蘭的寵愛,但另一方面,自己的如蘭愈加被映襯的沒法見人。

酒入愁腸,王氏愈發憂鬱。

要是明蘭完全像衛姨娘倒好了,美則美矣,卻縮手縮腳的一股小家子氣,便是帶出去也不打緊;可是明蘭偏偏與生母無一分氣韻相似,她眉眼開朗,落落大方,行事謹慎卻又流水拂雲般自在灑脫,和如蘭站在一起,恐怕別人會以為她才是嫡女。

命運千回百轉,到了末了,一干女孩中,反而是明蘭嫁得最高門,王氏微醺見恍惚起多年前自己興沖沖的領著衛姨娘進門時的情形,莫非,今世果,真的皆因前世緣?

坐在一旁的明蘭覺著王氏神色不善,知道她最近備嫁妝備的很鬱卒,便輕悄悄的扭開頭去,轉眼正瞧見如蘭,只見她低著頭,側著臉,面帶粉暈,似喜非喜一雙含情目看向窗外;明蘭暗哂一聲,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又在想她那心肝肉的敬哥哥了!

自出事後,盛紘夫婦原是極不待見這便宜女婿的,但文姐夫自強不息,養好被長柏哥哥揍出來的傷後,親自上門給盛紘夫婦磕頭賠罪,一開始王氏發脾氣,叫他跪在地上不理睬,盛紘也不冷不熱的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鑽進裡屋看書去了。

如蘭聞訊後,瘋了似的闖關過去,一看見文姐夫就淚如泉湧,兩隻苦命鴛鴦相對而跪,對面流淚,只差聲聲泣血了,王氏見這場景,便吃不住了,只好硬把盛紘扯出來。

中間的細節過程明蘭不清楚,只知道大約摸是文姐夫當著準岳父母的面,狠狠陳述了一番自己對如蘭是如何的情比金堅愛比海深,給一打公主也不回頭!據說當場把王氏說的熱淚盈眶。丈母娘迅速對盛老太太的一貫主張起了共鳴,果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呀;連官場老油條盛紘也眼眶濕潤了,緊握準女婿的雙手,嘉勉了一番學業仕途和婚姻幸福的良言。

——以上場景被劉媽媽密封現場,小喜鵑捨命向明蘭提供獨家情報。

明蘭聽得目瞪口呆,以她的理解,估計王氏是真的被感動了,女人天性就比男人浪漫,再粗線條的女人也還是女人;但是盛紘嘛……反正這女婿沒法退貨了,氣也出了,何必把關係搞僵呢,給個台階大家一起下了便是。

之後,如蘭一改之前的鬱鬱寡歡,鎮日的眉飛色舞嘴角含笑,一針一線的往帕子上繡著敬哥哥寫來的詩句——「月映柳梢荷塘邊,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只肉麻的明蘭一陣雞皮疙瘩,可如蘭卻很受用,滿面嬌羞的細心刺繡。

此情此景,明蘭一陣黯然。

什麼是愛情?就安娜卡列尼娜拋夫棄子去非法同居加臥軌,是王寶釧不做大小姐卻去蹲了十八年寒窯,明蘭忽然無釐頭起來,難道她要去問顧二叔一句,要是她jump,你jump乎?

別逗了!明蘭十分鄙夷自己的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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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38:32

第101回 備嫁

在一個依舊低調的上元節後,王氏打點行囊北上奉天了,盛府中一應事務皆由海氏掌理,因海氏之前已多有涉及,事情交接倒也順利,便有那一二不長眼的僕婦想拿喬,海氏也很適時的孕吐一番,然後請出常協理王氏理家的如蘭來幫忙。

不知是敬哥哥偉大人格的潛移默化,還是如蘭真的長大了,加之前一陣子被盛紘和王氏罵慘了,一肚子火氣還沒地兒出,索性就火力全開,將那些婆子一頓臭罵。

「你個不長眼的東西!我大嫂子的話你也敢駁?!當日我娘在上頭時你也是這般會話的?敢情好日子過膩了想著挪地方了吧?!」

「你是王家陪來的,我外祖家的銀錢賬目最是明白,你今日卻拿出這個數目來,你就是這般給王家長臉的?!」

「什麼也別廢話了?!先卸了差事吧!你瞧著你是骨頭生癢了,狠狠敲打一頓便什麼事兒都沒了!」

……

痛罵一番後,海氏的孕吐就止了,如蘭也心情舒暢了,繼續情意綿綿的繡嫁妝去了,明蘭愕然,過了半響,忍不住道:「五姐姐,你這眼看要出閣了,好歹寬厚些,免得……」

明蘭不知怎麼說下去,如蘭很自如的接話道:「免得她們在外頭嚼我的舌根,是不是?」明蘭瞠著她,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還……?

如蘭滿目柔情的看著繃子上的那副繡了一半的『碧水鴛鴦戲荷葉』,眼也不擡,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上回你跟著我出去見過文家老太太了,你覺著她人如何?」

明蘭眼神閃躲開去,結巴道:「呃……看著挺健談,挺爽利,挺乾脆的……」其實是很聒噪,很潑辣,很蠻橫,嗓門又大;不過不好當著如蘭面的說她未來婆婆的壞話呢。

如蘭擡頭白了明蘭一眼,直言道:「那不是個省心的婆婆!」

明蘭不說話了,如蘭卻繼續道:「我是不真傻;對我真好還是假好,我心裡清楚。我小時回宥陽老家時,見過孫家那老虔婆是怎麼對淑蘭大姐姐的,還有那姓孫的混賬秀才;六妹妹,你後來一番番提醒我的話我也都聽進去了,我也想過敬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對我好?」

明蘭看著如蘭肅穆的神色,靜靜聽著,如蘭聲音漸低道:「我說敬哥哥好,是因為他從不瞞著他家裡的事,他母親的偏心,他兄弟的不長進,還有他一再耽擱的婚事,他一概都告訴了我!他也與我說過,他家的大兒媳婦不好當。」

「那你還……」明蘭輕道。

如蘭截過話頭,一言道:「我當時與敬哥哥說,我會孝順婆婆,善待弟妹,但是只有一條,他得與我一條心,只要如此,我便什麼也不怕!」

明蘭心頭一動,這話聽著很耳熟,她曾經在華蘭嘴裡也聽到過類似的言語,她慢慢沈默了,看來當年王氏和盛紘的齟齬並慘敗於林姨娘之手的過往,還是在這兩個女兒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痕。

如蘭忽然輕快的笑起來,道:「敬哥哥應承我了,若有人欺負我,他決不偏幫,了不起躲出去就是了!我便想著呀,這會兒開始就練練膽量嗓門,省的到時候敗下陣來!」

明蘭啼笑皆非,搖搖頭便罷了,所謂扮豬吃老虎,誰是豬誰是虎還不一定呢。

「五姐姐定能過的好的!」明蘭真心道。

如蘭翻了白眼過來,冷哼道:「那是自然!你們一個兩個都嫁了高門,只我一個低嫁了,怎麼也得過的好,不叫你們笑話了去!」

明蘭仰天無語,這就是盛家五小姐,每次她對如蘭產生了那麼一點點正面情緒,如喜歡,欽佩,同情等,總持續不了五分鐘,就直接轉為負面情緒。

……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如蘭只要專心給自己繡些襖帕就成了,她的嫁妝王氏一早就備的七七八八了,可是明蘭卻差遠了;盛老太太原本打算如蘭婚事過後半年才讓明蘭成親的,這會兒變生肘腋,只好加緊趕急了。

幾日前宥陽傳信,說年前臘月初,品蘭和泰生表哥已成了親,京城送去的賀禮都收妥了,一切安好;老太太細細詢問了過年回來的允兒關於品蘭的嫁妝,然後振奮一把精神,埋頭於打點明蘭嫁妝的戰鬥中。

嫁妝對於古代官宦富戶人家的小姐來說,可說是十分重要的一項,有些鐘鳴鼎食的考究家族裡,那些受重視的嫡女從牙牙學語始,長輩們便要一件件給攢嫁妝了。

就是一樣厚薄的嫁妝,也有從繁從簡兩種情況。繁的,就是除卻陪嫁的丫鬟婆子管事和固產,大到床桌櫃箱等家具,小到四季衣裳,甚至紅木金箍的馬桶和洗澡盆,誇張一點的搞不好連壽衣都備下了;像盛老太太和海氏,她們就擁有一整套從頭到腳極其嚴整規制的嫁妝。

但這畢竟是少數,許多官宦人家要四處為官,哪裡有時間慢慢積存,還有一些人家是後發跡的,根本採辦不及周全的嫁妝,於是想出了最有效的第一千零一招。

銀子!

盛老太太細細思量了一番,除了當初從金陵老宅裡起出來的古董鼎瓷要留給長柏傳於盛家子孫,其他便沒有什麼不能給明蘭的;她從箱籠起起出田產和店舖的地契,一一交代。

「……這莊子在白通河京郊,裡外算起來約有五六百畝良田,莊頭便是你崔媽媽的老頭子,那兩口子我瞧著算實誠,到時候一概與你陪嫁了去。田莊旁還有一座小山林,雖不大,風水卻不錯,兩年前我一道買了下來,叫老崔頭的幾個小子打理著種些果數。」盛老太太極少一次說這麼多話,一邊說還一邊發問,「別發愣!……還記得祖母與你說過的莊務吧?!」

明蘭立刻反應過來,對答如流:「嗯!用人要重信,時時常查檢!再實誠的奴僕若沒了得力的監管,天長日久也難免有別心,但也不可過分猜忌,寒了下頭人的心。」

老太太滿意的點點頭,隨即嘆了口氣:「那田莊旁原還有一大片抵賣罪臣的良田,足有上千畝,因那快地離皇莊忒近了,我想著不好便沒買;早知道你會這麼嫁,我就……唉!」

「不用了,夠了,夠了!」明蘭連忙道,墨蘭只有兩百畝水田外加一片旱田,即使是華蘭的陪嫁莊子也不過七百畝罷了,當然,王氏還給了她別的東西。

「夠什麼夠?!」盛老太太一眼瞪過去,明蘭立刻縮脖子;她瞧不得明蘭這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繼續自顧自道,「還有金陵和老家那兒的幾爿鋪子店面,由你大伯照看著,還有幾宗買賣的股息……」

「祖母!」明蘭終於聽不下去了,光是田莊山林加起來就有七八千兩了,她忍不住插嘴,「這些銀子便是嫁個公府小姐也夠了,我哪用這好些!……再說了,您也得留些傍身的呀,俗話說,千子萬子不如身邊的銀子……哎喲!」

明蘭腦門上挨了一個爆栗,她捂著腦袋縮進炕褥裡去,盛老太太大聲呵斥道:「你個沒出息的!你以為那大家子裡頭的日子好過麼?大到妯娌婆母小姑,小到管事婆子丫鬟,哪個省事?!進去後有你使銀子的地方!」

明蘭知道祖母的意思,卻搖頭道:「我是什麼身份外頭人都知道,沒什麼好充冤大頭的,到時候該怎樣就怎樣,細細計算著過也就是了;倒是您,年紀大了,身邊還是多些銀子的好!」別的不會,裝傻充愣卻是到這個時代後,明蘭學的最精湛的技藝了。

盛老太太心中感動,卻依舊訓道:「我留著傍身錢呢,不用你來瞎操心!還不因你是高嫁,才要多陪些嫁妝!」

明蘭想起華蘭在袁府的光景,她沒錢麼,又過的好麼,可見銀錢是買不來看重和疼愛的;她對著老太太的眼睛,正色道:「祖母,您聽我一句,若我是個有福氣的,以後自然不愁日子過,若我是個福薄的,再多陪嫁也便宜的別人!您還是自己多留些吧,你身子不好,若……有個看顧不周的,或下頭人不利索的,你手裡有錢幹什麼不成呀?!」

這些都是誅心之言,甚至有些不孝忤逆的意思在其中了,非到這種時候明蘭是決計不敢說的,老太太如何不明白,她眼角沁淚,低聲道:「放心,他們不敢怠慢我的!…且我瞧你大嫂子是個懂禮數的,待我很是孝順;我只憂心你這傻孩子……」

明蘭眼眶濕潤,努力作出高興的樣子,笑道:「聽小桃說,她們村裡原有句俗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孫女好歹算是高嫁了一場,總不會過不下去日子罷!」

老太太聽了,也忍不住笑出來,隨即板起臉,重重道:「好!他既千方百計把你算計了去,想必不會叫你餓著!」

祖孫倆說了許久,最後敲定固產還是只陪過去田莊和山林,到時候多陪些銀兩,外加好幾大箱老太太積年存的名貴料子。

嫁妝畢竟是死物,說定了也就說定了,陪嫁的人口才是麻煩。

當初華蘭出嫁時,除了葳蕤軒的一眾丫鬟婆子,王氏陪送一個彩簪,老太太也給心愛的大孫女送了一個翠蟬。近十年過去了,彩簪被擡成了姨娘,生了庶長子,如今不免遭到華蘭的猜忌;而翠蟬卻嫁了袁府裡最得力的管事,成了華蘭身邊最信重的左膀右臂。

墨蘭是例外,王氏和老太太誰也沒多送人,只把她山月居里的人帶了過去。

剩下的如蘭和明蘭,王氏照著華蘭的例子,給如蘭一個彩佩,給明蘭一個彩環,老太太則給最老成穩重的翠屏給了如蘭,至於明蘭,其實小桃和丹橘基本算是壽安堂出去的,還有那四個綠的,也是房媽媽一手調|教的,外加一個翠袖,老太太就不再給旁人了。

彩環姑娘是杏眼桃腮的小美人,老太太看了第一眼,就一陣生氣,恨聲道:「也不知她安的什麼心?!」

明蘭趕緊安慰她道:「論顏色,她還不如若眉呢,更別說沈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孫女我了!」

老太太一個趔趄,險些一個倒栽蔥從炕上掉下來。

回到暮蒼齋,明蘭心裡一直想著這事,就問丹橘道:「老太太與我挑陪嫁的人了,你且下去問問她們,有沒有捨不得爹娘的,或是有中意的親事了,別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一旁的小桃聽了,連忙插嘴道:「我和丹橘姐姐自然是要跟著姑娘的!」

「廢話!」明蘭瞪了她一眼,「你閉嘴,我問丹橘呢!」

誰知丹橘一臉為難,扭捏著手指,明蘭大奇道:「莫非你不願意與我走?你但說無妨的。」

丹橘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怎能離了姑娘,是……燕草和若眉。」

明蘭眉頭一皺,輕聲道:「你且說來!這些日子怕有不少人來托你罷。」

自從她定了顧廷燁的婚事後,身價大漲,好些丫鬟婆子管事都想著能跟過去;於是就或明或暗的託人捎話,小桃是出了名憨直的傻丫頭,請她帶話沒準反要搞糟的,綠枝刀口無德,不被她諷刺罵上兩句就很好了,於是溫柔厚道的丹橘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丹橘一臉為難,結結巴巴道:「若眉…她是外頭買來的,且還有楓三爺……是事兒,她只有姑娘可依靠了。」

明蘭沈吟不語,若眉是房媽媽第一個想要剔除的人選,說她生的太好了,又識文斷字,心高氣傲,未免到時候心大眼高生出事端,就不好了。

「那燕草呢,她老子娘不是在給她說親事了麼?」

丹橘臉色更難看,低聲道:「……她說,她捨不得姑娘,想再多服侍姑娘幾年。」

這下,連明蘭的臉色也難看了。

小桃鋪好床,提著個青花纏枝瓷熏爐在暖閣裡慢慢的熏著,聞言,便回頭道:「燕草姐姐的娘前幾日進府了,她們躲在屋裡說了好一會子話,原來就說這個呀。」

冷不防被說破,丹橘一陣尷尬。

明蘭一眼看過去,丹橘垂首立好,明蘭淡淡道:「你始終是心太軟了。」丹橘被明蘭看的手足無措,實在不敢再隱瞞了,便囁嚅道:「都是一塊兒大的,她說我們要去享福了,可不能落下姐妹。」

明蘭心裡一沈,默了一會兒,才道:「丫頭」

丹橘一驚,明蘭看了她一眼,繼續道:「……從明兒起,就叫綠枝頂了她的差事,叫她好生備嫁才是,我們一場情分,必不會少了她的嫁妝。」

丹橘應聲,掀簾出門前,忍不住回頭道:「姑娘,這些多年了,燕草也算盡心,沒犯什麼過錯。」 她服侍明蘭近十年,知道明蘭表面看著和氣好說話,但其實心意堅定,想定了的事很少能改變;只是好歹再多盡一次力。

「我知道。」明蘭坐在奩鏡前,支著一條玲瓏可愛的玉白手肘,緩緩道,「可她存了這樣的心便是不好。那種權爵之家裡,便是你沒什麼歪心思怕也要被勾出歪心思來,何況她原就是個心智不堅的;這樣還能全了我們一場情意。」

她不怕受騙,也不怕背叛,怕只怕騙她背叛她的,是她所信任所珍愛的人。

二月初,春寒早早就褪去了一半,敬哥哥和長楓進考場的第二天,王氏從奉天回來了,雖一身風塵僕僕,但掩飾不住情緒愉快,面色紅潤。

「娘她近來有些咳,便不來瞧兩個丫頭出閣了,說是待天氣暖和些了,就帶著你們舅媽和表哥表嫂們一道來走親戚!」王氏眉飛色舞,盛紘也聽的呵呵笑。

屋裡一張海棠石填的如意大圓桌上堆滿了毛茸茸的皮子和厚絨,看著就很貴重,還有幾盒紅線拴的人參,王氏不住道:「……諾諾,這是外祖給你們幾個小輩的,喜歡什麼自己挑了去,這可是年前冬剛打下來的!明丫頭,你別愣著呀,你外祖母可惦記你了,她說了,裡頭也有你的份兒!」她這次回娘家大獲全勝,王老太太被小女兒一求一跪,便心軟了,最後母女倆抱頭痛哭一場,前事盡消,重歸於好。

明蘭笑著上前,跟在如蘭旁邊翻檢著那些厚茸茸的皮毛,觸手溫軟暖和,果然是上好的貨色,她嘴裡誇著,心裡卻想,以她對王氏的瞭解,光是自己有好事還不足以叫她高興成這樣,定然還有旁人的壞事讓她幸災樂禍才對。莫非王表哥和康表姐婚後不和,婆媳不睦?!

正想著,冷不防如蘭湊到明蘭耳邊,輕聲道:「六妹妹,康表姐在王家怕是沒過好!」

明蘭心頭一樂,也歪著腦袋湊過去,咬著耳朵:「英雄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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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49:30

第102回 如蘭出嫁,與往事告別

春闈出場那日,盛府派了來福管家去場外候著,伸長了脖子等了好半天,長楓和文炎敬才跌跌撞撞的出來,一個面色發青,活似縱X過度;一個臉色泛黃,好像餓了幾天。相比長楓的得失心重,文炎敬反而自如多了,反正不論他能不能考上,媳婦和岳家是跑不了的。

心態不同導致結果不同,半個月後揭榜,文姐夫中了進士,殿試得了二甲三十二名,待經試過後,或進翰林院,或授官職;而長楓哥哥……咳咳,再考一次罷。

如蘭婚期臨近,樣子卻反倒有些不對勁,一忽兒嘻嘻哈哈,一忽兒又無端發脾氣,王氏來尋女兒說幾句體己話,也叫如蘭三句給頂了回去,喜鵑看著樣子不成,只好去尋明蘭救火。

「六姑娘,您瞧……」喜鵑為難道啟齒。

「不用說了,我過去瞧瞧便是。」明蘭知道她的意思,因她既會裝傻,又會哄小女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幾乎成了如蘭的滅火器,小喜鵲在時也常來尋她幫忙。

一進陶然館,因已擡走了嫁妝,只見原本鑲金纏銀的閨房顯得有些空蕩,如蘭呆呆的坐在窗前,一旁暗紅漆木的衣架上撐著一件錦繡輝煌的大紅嫁衣,平白將整個屋子映的光彩了許多。

「喲!妹妹如今是大貴人了,怎麼這會兒有功夫來我這地方?」如蘭一見了明蘭,立刻打起精神,一副尖酸的口氣。

明蘭默默的坐到如蘭身旁,微笑道:「姐姐有什麼不舒坦的?且與我說說。」

如蘭斜眼睨明蘭,冷笑道:「我是個沒出息的,哪裡有這個福氣?!」說完氣鼓鼓的把頭扭過去,用背對著明蘭,兩隻手臂重重撐在案幾上。

明蘭略一思忖,試探道:「太太與你說什麼了?」

如蘭沒有回頭,只用鼻子大聲的哼了一聲,明蘭立刻就明白了,隨即十分無奈,暗自腹誹——都是顧廷燁那個不著調的!

幾日前文家選了吉日來送彩禮,顧廷燁翻看了一遍黃曆後,發現那日是這段裡最好的日子,便派人來詢問『可否那日來放聘』,王氏當時沒想到,盛紘就一口答應了。

到那日,文家不過是按著禮數,備了足份的花茶,團圓果,羊鵝,酒罈,木雁外加幾匹好布料,也就完了,顧廷燁卻猶如南美剛挖了金子回來的暴發戶,送來的彩禮足足堆滿了一個院子。先是一百二十八對足金肥豬(明蘭屬豬),足有一千兩;布料有江南的綃紗八十八匹,江北的羽紗八十八匹,各色彩繡的雲錦蜀緞一百零八匹,三四兩重的龍鳳赤金鐲十八對,嵌珠龍鳳赤金簪十八對,還有鮑魚、蚝豉、元貝、冬菇、蝦米、魷魚、海參、魚翅和魚肚外加髮菜等上品海味,海氏和老太太瞧了後,嚴重懷疑這些都是進上的貢品,至於其他各類三牲魚酒四季茶糖果子等物件更是不計其數;最後是一對呱呱亂叫的肥胖大雁。

其實顧廷燁不過是按著那些鐘鳴鼎食的權爵人家的禮數來辦,也不算過分踰矩,但卻深深紮了王氏的眼睛,她心裡壓抑已久的不安終於爆發,她早知道這種富貴的差別以後會慢慢顯露出來,這一血淋淋的對比無疑是敲了一個開場鑼。

自那日後,她瞧見明蘭就不怎麼高興了,不過明蘭畢竟是待嫁之人,日日窩在壽安堂還來不及,王氏只得去找如蘭訓話,言語中儘是難聽的酸話,明蘭不用想也知道是怎樣的,無非是些『若是你不出事,這些好處都是你的』云云。

最令王氏憤恨的是,這些彩禮都徑直送進了壽安堂,她連手都沒有過,按著老太太的心思,這些彩禮怕是大半要跟明蘭陪嫁去顧府。

就算如蘭對文姐夫一往情深,也畢竟是個普通女子,也好面子,也有虛榮心,這潑天的富貴誰人不眼饞,如今盛府裡上上下下,從管事到丫鬟婆子都對明蘭極是慇勤奉承。

明蘭也是普通人,看見金銀珠寶也很動心,她甫一見到堆成小山的彩禮,也是小心肝撲撲亂跳了一陣,光是其中的金珠首飾,丹橘和小桃就足足點了半個時辰,當初老太太送來的那個九層八十一套盒的烏木梨花彫漆的妝奩大箱籠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塞的滿滿噹噹的。

她生平第一次覺得這樣成親也不錯,如果能保證贍養費,婚姻失敗也不會手忙腳亂。

「五姐姐要是有什麼心裡不痛快的,盡可與妹妹說說。」明蘭儘量緩和語氣。

誰知如蘭倏的回過頭來,眉毛輕蔑的一挑,冷哼道:「我怎麼敢?!太太說過了,我以後沒準還要妹妹幫襯著呢!」

明蘭算算日子,沒幾天兩人都要出嫁了,估計這是自己最後一次這麼哄如蘭,索性跳樓大酬賓,狠狠賣一把力,把她高高興興的送出門算了,便笑吟吟道:「五姐姐,妹妹問你一句話,這會兒要是可以,你願不願意與妹妹調換,我嫁去文家,你嫁去顧家?」

如蘭面色驚疑不定,反口問道:「你願意?」

「自然願意!」明蘭一口應下,笑嘻嘻道,「我原就覺著五姐夫不錯,又會半夜爬山來會佳人,又會些吟詩弄詞的纏綿悱惻,這會兒還中了進士,為什麼不願意?!」

「你敢——!」如蘭用力拍桌子,一站而起,吼聲如雷,震的明蘭耳鼓膜嗡嗡響。

明蘭揉著耳朵靠在椅背上,笑彎了腰:「那姐姐在惱什麼?」

如蘭重重出了一口氣,瞪著明蘭看了半天,才忿忿坐下去。

明蘭緩緩靠過去,用胳膊搭在如蘭肩上,在如蘭耳邊輕聲道:「那年咱們去忠勤伯府走親戚,瞧見了大姐姐的婆母,回來後姐姐對我說了一番話,姐姐都忘了麼?」

如蘭發了怔,耳邊一枚紅榴寶金流蘇墜子不住的蕩著,她緩緩道:「我記得,……我說,天底下的婆婆都是可惡的,若要我過大姐姐那樣委屈的日子,我還不如當一輩子老姑子呢。」

明蘭心裡微微嘆息,柔聲道:「你心裡都明白,又何必惱火呢;姐姐……你是不是怕了?」

如蘭低著頭,眼角沁出水光,不知不覺間抓住了明蘭的手,緊緊握住,哽咽道:「我是怕了,我怕敬哥哥以後會負我,怕那尖酸的老婆子會欺負我,怕以後在姐妹當中擡不起頭來!我也知道那顧府裡也不是好過的,可我就是……,我……我不想嫁了……」

如蘭嚶嚶哭了起來,王氏的數落加『婚前恐懼』,粗線條的她也抵受不住了。

明蘭悠悠的嘆了口氣,道:「人都說世上有三件事不可信,一曰老人家說不想活了,二曰少年人說不想長大,三曰……」

「是什麼?」如蘭漸漸收了眼淚,出口相問。

「三曰大姑娘說不想嫁!」

如蘭惱羞成怒,拎起兩個拳頭就去捶明蘭,明蘭哎喲連天的呼喊告饒,賠了半天罪才算完,這麼一鬧騰,如蘭倒是不傷心了,兩姐妹氣喘籲籲的靠在一塊兒,癱在炕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話。

「做兒媳婦真不容易呀,做婆婆就舒服多了!」

「孫子都是打爺爺輩來的,婆婆也是媳婦熬出來的,姐姐會有那一天的。」

「要是沒有婆婆多好!」

「沒娘哪來的兒子,五姐姐比唸完了經不要和尚還狠。」

「我要…我們要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那是自然,活人都要過日子的,死人才不過呢。」

「你要當心!顧府裡的妯娌親長瞧你是庶出的,會給你臉子瞧的!」

「不要緊,不去看她們的臉就是了。」……

明蘭其實並不很喜歡如蘭,同樣是外向性格,相比品蘭的豪邁爽朗,不拘小節,開朗善良,如蘭則多了幾分尖刻任性,蠻橫霸道,可是——明蘭側眼看去,如蘭這會兒已不生氣,興沖沖的拉著明蘭說她將來的新家怎樣佈置——這個喜怒皆形於色的女孩,卻是這隱晦含蓄的院子裡,唯一鮮活真實的存在。

二月二十七,大吉大利,宜婚姻嫁娶。

文姐夫春風得意,外有功名傍身,內有得力岳家,為他幫襯迎親的好友同窗頗是不少,一路上披紅掛綵,吹吹打打,極是風光熱鬧。

這回長楓總算尋著了對手,在盛府大門口與文姐夫唇槍舌劍了足半個時辰,詩詞縱橫唐宋,言談濃墨華彩,引的一干幫眾大聲叫好,場面甚為熱鬧,王氏總算露出些高興。

盛老太太性喜清淨,這次總算給了王氏面子,好歹吃過了三巡酒才回壽安堂歇息,明蘭心裡也頗高興,稀里糊塗的吃了幾盅,只燒的兩頰燙紅,腦袋發暈,在屋裡躺不住,便出了院子,走上幾步散散酒氣。

夜涼如水,外院那邊依舊傳來隆隆高聲哄談的笑鬧聲,還飄過來一陣陣酒香,觥籌交錯,想是還未結束酒宴,更映著內院靜謐一片,明蘭沿著石子小路緩緩走著,忽一陣頑皮,想看看那池塘的冰面都化開了沒,出嫁之前怎麼也得再捉幾條魚呀。

疾行幾步,堪堪來到池塘便,就著米白色的月光,只見一個修長的人影彎著腰,扶著池邊的山石低著頭,似乎在嘔吐,那人似乎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緩緩的回過了頭來,半牙的月兒,晃著夜色湖面的波光,映著那個人秀美俊雅如同美玉般。

明蘭腳步一滯,心頭一緊,立刻就想轉身走人。

「……六妹妹?」齊衡身上瀰漫的淡淡的酒香,叫初春的水汽一湧,反倒清雅。

明蘭努力止住腳步,臉上帶著微笑:「好久不見,還未曾賀喜新婚,恭喜恭喜。」

齊衡的一雙眼睛生的極好,恁多少濃情蜜意都欲訴還休的括在裡頭,盈出水一樣的清淺深濃,他靜靜的瞧著明蘭,緩緩道:「說道恭喜,妹妹嫁期將近,我這裡賀喜了。」說著,便躬身一拱手,滿滿的行了個禮。

明蘭立刻斂衽還禮,也盈盈福了福。

兩人一會兒相對無言,池塘邊只聽見水聲輕動。

明蘭想溜,齊衡卻始終盯著她看,好似看不夠一般,明蘭的神經不夠堅強,只能找話來說:「你……怎麼在這兒?」這裡是盛府內院,外男怎麼進來的。

齊衡美目輕彎,微微笑道:「喝多了幾杯,則誠兄讓我在他書房裡歇歇。」他識得盛府路徑,長柏的書房又在內外院交界處,他能一路摸到水邊也不稀奇。

明蘭沒話說了,又是一陣詭異的寂靜,齊衡瞧著明蘭,從眉角,到睫毛,到笑靨,到嘴角那一對小小的梨渦,想起往事,齊衡頓時一股鬱憤湧上心頭,冷笑一聲:

「六妹妹是不必擔心的,上個月威北侯成婚,席間敬酒如雲,顧都督搶著替沈國舅擋了好些酒,沈國舅說了,待顧府辦親時他會投桃報李的。……哦,我忘了,我以後可不能再喚你六妹妹了,論起輩分,我可得叫你二舅母了!」

明蘭聽了,一言不發,過了半響,才緩緩道:「你說的是。」

齊衡只氣的酒氣上湧,一時站不住腳,搖晃了下,依著山石才不倒下,想要說兩句狠話來刺明蘭,他卻又捨不得;兩人又是一陣無語。

齊衡實覺鬱鬱,終忍不住道:「我有一句話,擱在心裡許久;今日問你,望你實話答我。」

明蘭淡淡道:「請問。」

齊衡站直了身體,深吸一口氣,玉石般皎潔秀麗的面龐一片正色,道:「這些年來,我對你的心意你不是不明白,但卻總裝傻充愣,對我冷若冰霜;我今日指天說一句,但凡你有本分回應我的心意,我也拚死爭一爭了!可你初初便看死了我,覺著我是那不堪重信的,覺著我會連累你,害了你,避我如毒蛇猛獸,這,這到底是為何?!」

明蘭擡著頭,露出一段粉藕般的水嫩脖頸,仰出極秀美的線條,齊衡看的幾乎癡了,過了會兒,明蘭輕垂眼瞼,才悠悠道:「咱們從小認識,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其實與郡主很像,看著風輕雲淡,內裡卻極好強。你明明已有了大好家世,卻依舊勤學不綴,潔身自好,在京中錦衣子弟中,可算首屈一指的好兒郎。」

明蘭語氣悵然,臉向湖面,好似想起許久許久以前的事,她緩緩繼續道:「你什麼都要做到最好,剛學了幾天漢賦,又想著鑽研詩經;練著館閣體,卻也不願放棄顏體柳體;莊先生剛誇你寫字略有小成,你又去調色作畫。你也知道貪多嚼不爛,便日日起早貪黑,生生把許多學問技藝練出些名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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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52:15

第103回

如蘭的回門酒辦得也很熱鬧,裡外開了六桌,不但來了很多親朋好友,連墨蘭夫婦和康姨媽也來了;老太太十分不悅,席間那眼睛冷淡的盯著王氏看了一會,只把王氏看的低頭不敢說話,康姨媽則坐在了王氏身邊,依舊是一副溫婉玲瓏的樣子。

飯後,老太太和王氏拉著如蘭問了幾句婚後可好後,三姐妹便自行離去說話喫茶了。

墨蘭和如蘭分別回了自己的屋子緬懷了一番往事,然後一起聚集在明蘭的暮蒼齋,明蘭見這兩個冤家在自己屋裡,頓時一陣心肉跳,但也只是硬著頭皮叫丹橘奉茶。

清香宜人的常清瓜片,沏過兩回便現出好看的青綠色,墨蘭披一件湖水藍薄綾紗襖子,旭日初春頗是清麗嫵媚,她對著剝胎白瓷茶碗,眉目間頗見幾分詩郁,悠悠道:「早早晚晚,咱們的院子都要住了別人的;只沒想,這麼快就騰空了,也不留一留,到底是潑出去的水了

墨蘭出嫁後,山月居就被陸陸續續搬空,只留個小丫頭看管打掃,曾經歡聲笑語的繡閣已人去樓空;其實陶然館也開始搬動了,只是還不夠時間。

如蘭一見墨蘭便如鬥雞一般,豎著全身的羽毛等著開戰,聞言立刻要反唇,明蘭連忙搶過來,笑吟吟道:「大嫂子就要生二胎了,三哥哥和四弟弟也要娶妻的,咱們一個個出閣了,屋子遲早是要給小侄子小侄女們住的。家中人丁興旺,可不是好事

墨蘭定定的看了明蘭一會兒,輕笑道:「六妹妹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難怪能得嫁高門,咱們姐妹裡怕是你最有福氣了。」

明蘭立刻端正臉色:「婚姻大事,妹妹只知聽父母親長的吩咐。」

如蘭捂嘴輕笑,立刻道:「那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母的,哪能自作主張呢?」明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傢夥顯然是忘記自己的老公是怎麼來的

墨蘭居然神色自若,笑道:「兩位妹妹說的極是……對了,五姐夫殿試已畢,不知欲作何打算呢?」

如蘭臉色微微泛紅,平淡的面容透出一股新婚的嬌豔,眼角眉梢俱是愉悅,明蘭歪著腦袋開始胡思亂想,估計X生活很和諧。

「…先入翰林院館授,再緩謀個差事,也不知將來會如何。」如蘭頰如塗脂,一副驕傲的樣子,文姐夫雖沒能像長柏哥哥一樣授個庶吉士,但能夠進翰林院,將來官位也差不了。

墨蘭眼神閃爍,嬌笑道:「這有何難,回頭你好生托托六妹妹,別說個把知縣知府,再高的官位也是沒準的!」

如蘭當即變了臉色,憤恨的瞪著她,明蘭趕緊收回胡思亂想的口水,忙把小臉板的十分端莊肅穆,道:「四姐姐莫要胡言,六部管制乃是國家掄才大事,怎可等閒說笑?四姐姐這樣說,若叫人聽見了,還以為四姐夫…哦不,四姐夫一家的官位都是托來的呢!」

這下輪到墨蘭變了臉色,如蘭捧著帕子呵呵的笑了起來。

明蘭眼見差不多了,也不好過分下了墨蘭的面子,趕緊岔開話題道:「五姐姐成親那日府裡好生熱鬧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四姐姐也不來,真是可惜了!」

墨蘭臉上出現一種很古怪的神色,高興與惱怒夾雜,然後平靜道:「家中有些事兒……,萬姨娘要生了,我不好走開。」

明蘭猶自木木的在想這萬姨娘是誰,如蘭卻立刻反應過來,興致勃勃的追問:「是男是女?」墨蘭微笑的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是個閨女。」

如蘭呼了一口氣,一臉失望的樣子,明蘭終於想起來了,原來萬姨娘就是春舸小姐。

墨蘭放下茶盞,慢條斯理的拿帕子摁樂摁嘴角,一臉關切的憂傷道:「大夫還說,因生育時不順,萬姨娘怕是以後也不能生了;哎……可嘆也是個沒福氣的。

「為什麼會不順?」如蘭疑問道。=、

墨蘭輕嘆道:「大夫說,胎兒太大了、

明蘭心頭凜然一緊,她在家裡也聽說,墨蘭在梁家好生賢惠,對春舸噓寒問暖,日日燕窩人參伺候著,頓頓山珍海味,有時甚至拿自己嫁妝來貼補,引得眾人稱羨。、

可是,明蘭清楚的記得,當初的衛姨娘就是因為胎兒過大,又吃了涼寒的食物導致早產,外加沒有及時尋到穩婆,才送了一條性命。 明蘭低著頭,不想說話了。

如蘭自是不明白的,覺著無趣,又尋了個新話題,問道:「六妹妹,康姨媽怎麼又來了?娘不是說,再也不讓她上門的麼?」

明蘭嘆息道:「就是因你成親,康姨媽才藉機又尋上門來,我是沒見到啦,但聽說在太太屋裡又哭又說了許久,好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像…嗯…,元兒表姐在王家過的不是很好。反正,到底是親姐妹,太太末了也心軟了

「元兒怎麼了?」

「她怎麼個不好法?」

墨蘭和如蘭這個時候特別有默契,雙雙抓住重點,異口同聲,隨即互看了一眼,不好意思的咳了兩下,拿眼睛看著明蘭等後頭的話。

明蘭無語,略略組織了一下思路,道:「好像是,元兒表姐,哦,得叫表嫂了,她頂撞了舅母還是怎麼的,舅母氣極了,打賣了她身邊好幾個丫鬟媽媽;外祖母也惱了,要元兒表姐學禮數,罰抄《女誡》好幾百遍,還日日叫站在跟前立規矩;不老實還不給飯吃……康姨媽是這麼說的。」

如蘭頓時氣定神閒,滿臉得色,道:「我說嘛!元兒表姐這人性子又急又躁,做人兒媳婦且差得遠呢,舅母如何瞧得上眼!」

明蘭嘆道:「旁人也就罷了,可我聽老太太說,王家外祖母的為人很是公道大度,若連她也惱了,怕真是表嫂的不是了。」

墨蘭撇撇嘴角,似有不屑之意,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忽長嘆一聲,悲慼道:「元兒做錯了事,尚有改過機會,只可憐……我那姨娘……,聽說她在莊子裡吃不好睡不好,如今眼看咱們都出閣了,她也受了罰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回來!六妹妹,如今你身份貴重,可否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說個情!」說著,眼眶又是一陣氤氳水汽。

如蘭冷笑一聲,輕蔑道:「姐姐已是嫁出去了,娘家的事還是少管為妙,先把自己那一畝三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分田看管好罷!我可聽說梁家如今日子可不好過,連著被上諭申斥了兩回了。原先好好的人家,也不知是家裡進了什麼災星,連著倒黴!」

墨蘭粉面漲紅,惱羞成怒,反唇相譏:「我是個沒出息的,但我再沒出息,也是靠著夫家勤懇的過日子,不像有些人,還拿嫁妝養著男人一家子;怪道人家都說女兒是賠錢貨!」

「你說什麼?!」

「人話!五妹妹聽不懂麼?」

——明蘭仰天長嘆,她婚前的最後一次姐妹聚會,結束於墨蘭和如蘭的不歡而散,戰後點算損毀情況,一共陣亡了兩個茶杯,三個茶碟,外加一對同花式樣的點心盤。

「好險,好險!」丹橘拍著胸口,「幸虧我手腳快,遠遠瞧見四姑奶奶和五姑奶奶來了,忙將老太太剛送來的那套極品海棠凍石蕉葉茶具收起來。……只是把小桃給嚇壞了,她剛在屋裡喝了口茶,就叫我劈手奪了茶壺茶杯,呵呵,砸壞了你的東西,小桃莫惱哦。」

小桃緩緩擦拭著桌面,似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其實,我用的是你的茶杯。」

明蘭:……

臨出閣前幾天,老太太把陪嫁莊子裡的管事叫了過來,讓明蘭一一認人。

「你們跟了我不少日子了,我把話給你們說在前頭,別仗著自己的資歷便在主子面前拿架子,若有個什麼不好的,六丫頭可當即發落了你們!我是一點兒面子不給的!」老太太神色威嚴,清楚的呵斥著。

下頭跪著一 行人,其中最中間的一個方臉的老漢出來,連忙磕頭道:「老太太說的什麼話,從今日起,孫小姐便是我們頂頭天,我們怎敢有所怠慢!」

老太太點點頭,道:「你是個明白的;若你好好打理著,明丫頭也不會虧待了你。」

隨後,老崔頭領著兩個兒子,崔平,崔安,給明蘭磕頭,明蘭點頭應了。

老崔頭其實並不很老,還不到五十歲,因常年暴曬在日頭,一臉的黝黑褶皺,料理莊稼農物很有一手,兩個兒子看起來也都大手大腳的很壯實,一個幫著父親管理稼畬,一個在山林子上種些果木;此外,還有兩個陪房,一個叫劉滿貴,一臉機靈精幹,不笑不說話,還有一個叫計強的,說話磕磕巴巴,指甲縫裡還留著泥土;仔細一問,居然是綠枝的哥哥。

明蘭頗感吃驚,這兄妹倆簡直天差地別。

「我老子娘死的早,哥哥又老實巴交,常受人欺負,什麼苦的髒的累的活兒都推給他,出了錯,就拿我哥哥頂缸,若不是房媽媽,我哥還不知有沒有命留下!」綠枝悶悶不樂的回憶往昔,「都二十五了,連媳婦都還沒說上。」

「怪道綠枝姐姐這麼厲害呢。」小翠袖笑道。

「什麼厲害?這叫練達。」秦桑溫柔的微笑著,戳了戳小翠袖的腦門,「回頭到了姑爺家,可不敢亂說話了,不然不僅丟了姑娘的臉,還當咱們盛家沒教養呢。」

小翠袖捂著腦門點點頭,又道:「哎…可惜燕草姐姐和九兒姐姐不能一道去,咱們一道好多年了,總覺著少了些什麼。」

若眉輕輕冷笑了下,道:「她們兩都是有福氣的,老子娘都疼著緊呢;用你來瞎操心!」

碧絲嬌滴滴的捂著小嘴,笑道:「九兒就別說了,劉媽媽本就沒打算叫她陪嫁的,不過是放在我們院裡過幾年舒坦日子的。至於燕草姐姐,呵呵,她老子娘怕她跟著姑娘去夫家吃苦,便早早去房媽媽那兒求了自行配人,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姑娘的夫家可比娘家強多了!這回改口卻又來不及了,咱們姑娘是何等樣人,什麼看不出?!」

丹橘聽她們越說越不像話,沈下臉來,呵斥道:「主子的事也是我們能議論的?!姑娘心好,不願拆散人家骨肉天倫,且又聽說燕草爹娘給尋的女婿頗不錯,這才留下燕草的,你們混說什麼?!……適才秦桑妹妹說的對,隨著姑娘過去後,人人都要謹言慎行,把好嘴巴,別學那起子三姑六婆亂嚼舌根!姑娘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她可不是那軟懦好欺的!」

丹橘是院裡的大丫鬟,平日裡轄制眾女孩,雖為人寬和厚道,幾年下來也有幾分威嚴,碧絲嘟著嘴不說話了,若眉也低頭不語。

小翠袖人雖小,卻機靈聰明,瞧著氣氛僵硬,連忙過去扯著丹橘的袖子撒嬌:「好姐姐,我有一樁事兒不明白,姐姐給說說吧!……聽說以前大小姐出嫁時,只帶去了四個丫頭,後來四姑娘出閣時,也只帶了四個;為什麼五姑娘和我們姑娘卻要帶這許多丫頭呢?」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53:34

第104回

盛老太太今日一身簇新的寶藍六福迎門團hua暗紋褙子,神色莊嚴的看著下首向自己叩首的顧廷燁,接過他敬上來的茶,然後一言不發的遞過去一個紅包,然後一雙冷電般的眼睛上下打量他;虧得顧廷燁到底見過活人死人無數,始終微笑著撐住了。

再見顧廷燁,王氏嘴巴發苦,心情複雜,只端莊的坐在上首說了幾句頗體面的場面話,最後盛紘來壓場面,到底是演技派,文縐縐的說了兩句『頗感欣慰』之類的,居然眼角泛出隱隱水光,神情舉動完美的無可指摘,活脫脫一個慈心一片的老父。

待顧廷燁朝盛紘夫婦敬茶行稽禮後,蓋著蓋頭的盛裝新娘被薄老夫人領著,緩步進入正堂,顧廷燁目不斜視,只躬身與明蘭向盛紘夫婦叩首拜別,盛紘幾乎要老淚縱橫,連聲道:「好好!汝等爾後要互敬互愛,濡沫白首;衍嗣繁茂,言以率幼。」

王氏終於醞釀出感情來了,溫言道:「你以後要恭敬,謹慎,多聽夫婿親長的話,不可擅專胡為。」她覺得自己表現的很可以了,她本就不擅長說文言文,當初如蘭出嫁時,她哭的天昏地暗,末了,啥也沒說成。

最後拜別時,老太太終忍不住,死死拉著明蘭的手,眼中淚光閃爍,明蘭在蓋頭之下,只能見到方寸之地,並不知老太太表情,低頭間,只見一隻蒼老瘦削的手緊緊的握著自己的胖爪子,指節處隱隱發白,她忽然鼻頭一酸,一顆大大的淚珠重重打在祖孫交握的手上。

老太太宛如被燙到了一般,連忙鬆開,好容易才低低道:「以後,要好好的……」

明蘭胸口漲的酸澀難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用力點頭,險些把蓋頭都搖了下來。

明蘭努力低著頭,好讓眼眶裡的淚珠以直線型墜落到地上,免得把妝容弄hua了,被不知什麼人牽引著,朝外頭慢慢走去,到了大門口,由長柏哥哥背負登轎;放下轎簾,車轎晃動,明蘭知道是起程了,才忙不叠的從袖裡抽|出條細棉帕子,拈起一角小心的吸乾眼角的淚水。

八人擡摃的大轎,寬敞的轎內珠翠裝點,描金繪彩,也不見怎麼晃動,行進甚為平穩,明蘭耳邊響著震耳的鼓樂和喜炮,街道之上滿是人群的笑論聲。

這時明蘭才覺著臉皮隱隱痛了起來,那老夫人瞧著文弱,絞面時卻那般辣手,越想越覺著臉皮痛,她嘶了一口氣,忍不住輕輕『哎喲』了一聲。

轎外隨侍的小桃耳朵尖,忍不住探頭在簾邊輕問道:「姑娘,是不是餓的肚子痛了,我這兒有吃的!」

明蘭忍俊不禁,撲哧出來——這個吃貨!她隔著簾子輕斥道:「我不餓!」

小桃猶自關切道:「姑娘,您可別忍著呀!」

明蘭一頭黑線:「沒忍著!」

古代風水大多都差不離,京城外城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內城中扎堆著皇親國戚和權臣勳貴,托慧眼買房的盛家老太公的福,盛家房產挺靠裡的,離寧遠侯府並不很遠,明蘭大約在轎子裡晃悠了兩頓飯的功夫,就落了轎。

明蘭一隻手搭著丹橘的腕子,一隻手牽著再次被塞進手中的大紅綢子,稀里糊塗的朝前走著,一腳踏進寧遠侯府,明蘭立刻覺著耳邊喧囂的鞭炮賀喜聲,地上鋪著長長的喜毯,一直通往正屋喜堂,明蘭腳踩著喜毯緩緩前行,直到看見雕繪浮彩的門檻,才知道是到了。

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明蘭猶如一個木偶,隨著禮官的唱和提示不斷起立下拜,轉身,再拜,再轉身,再再拜,一陣頭暈目眩之後,好像小狗一樣被牽走了;誰知那洞房裡居然比外頭還吵鬧,明蘭被按坐在喜床上,聽著屋裡一眾女眷的笑鬧聲。

相比明蘭的窘迫,顧廷燁倒很熟門熟路從喜嬤嬤手裡接過一桿紅綢纏的烏木鑲銀角的秤,小心翼翼的揭開紅豔似火的大紅蓋頭——二婚的就是不一樣。

明蘭只覺著一陣光亮,頭頂籠罩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擡眼正對上顧廷燁的眸子,深深的,靜靜的,格外深濃的眼線狹長斜開去,看人的時候似乎總含深意,明蘭非常及時的臉上一紅,然後低下頭去,嬌羞的恰到好處;顧廷燁忍不住嘴角微抽,滿眼都是笑意。

隨後,他在明蘭身旁坐下,嘴裡似乎咕噥些什麼,明蘭聽了,依稀分辨出是『……怎麼把臉塗成這樣?』明蘭幾乎要怪叫——姑奶奶辛苦一天了,你丫的居然還敢嫌?!

「喲!好標緻的新娘子!」一個身穿石榴紅錦繡妝hua褙子的婦人笑道,滿屋裡的女眷都跟著嘻嘻哈哈起來,紛紛打趣起來。

明蘭擡眼一瞧,滿屋子的珠翠錦繡的婦人,一個個穿錦著緞,衣鬢香影之間,她憋紅了臉,丫的,塗成這副尊榮您還看得出來標緻不標緻?!

接著,明蘭和新郎官被撒了一頭一腦的hua生紅棗之類的東西,明蘭不敢動彈,只能老實挨著,顧廷燁一時條件反射,忍不住接住了幾個,又引的一陣笑鬧聲。

「哎呀!燁兄弟,這是洞房,不是演武場,您的身手這兒可用不上!」還是那個身穿石榴紅的豐潤婦人打趣著,屋裡哄堂大笑,顧廷燁慢慢垂下手,微微一笑,也不言語。

眾女眷到底顧忌著顧廷燁的身份和脾氣,也不好過分笑鬧,一個婦人端著一盤子東西上來,夾著一塊疑似點心狀的東西,遞到明蘭嘴邊,明蘭知道這個風俗,硬著頭皮咬了一小口面點,果然裡面是夾生的,那婦人笑嘻嘻道:「生不生呀?」

明蘭肚裡大罵,卻低頭小聲道:「生。」

屋裡女眷又是一陣大笑,那婦人轉頭笑道:「各位太太奶奶可都聽見了,新媳婦可說要生的,將來定能枝葉繁茂,多子多福!」

明蘭臉頰燒紅,湊著趣呵呵傻笑了幾聲;努力提醒自己,這是一個沒有計劃生育的年代,拜送子觀音不如拜母豬更價廉物美。

最後是合巹酒,一個紅漆木描金海棠小圓茶盤裡,放著一對鳶尾紋白瓷小酒杯,用一條紅繩繫起來,明蘭微微側過身,紅著臉同顧廷燁喝了交杯酒,身體湊近時,眼瞼微擡,只見對面的男人幹淨的下頜清雋英挺,她心頭一跳。

——好歹是個上等貨,把燈一熄,眼一閉,也不是過不去的。

禮成後,顧廷燁就被趕著出去待客,臨出門時,忍不住回了下頭,似乎想說什麼,看見滿屋的女眷又閉嘴出去了;那個豐潤婦人一直忍著笑,見他出去了,才走到明蘭跟前,親熱道:「二弟妹,我是你煊大嫂子,你莫怕,以後你來了我們家,便都是自己人了!」

明蘭見她笑的和氣,便也微笑而回:「煊大嫂子。」

此時,忽然一個站在桌旁的夫人笑了起來,拿帕子掩口笑道:「煊大嫂子,你也忒心急了,人正經大嫂子還沒說話呢,你倒先熱乎上了!」

另一個婦人則立刻湊趣道:「這話可沒亽理了,都說心急生不了兒子,可煊大嫂子卻養了兩個哥兒,可見大嫂子是在該急的時候急呀!」

女眷們一齊大笑,煊大嫂子故作氣憤,反著手背抵腰,撇嘴道:「得得得!我如今是老貨了,這些年來叫你們涮的臉皮是越來越厚了!」然後回頭,指著靜靜端坐在雙喜燈籠旁的一個婦人,對明蘭笑道:「弟妹,喏,這才是你嫡親大嫂子!」

那婦人年約三十望近,一身暗紅色吉祥如意暗紋褙子滾二指寬的絨黑壓邊,白淨的鵝蛋臉上十分素淨,容貌端莊秀麗,微微笑著,只眉宇間似有幾分郁色。也沒見她怎麼打扮飾物,她靜靜站起來,緩步朝自己走來,屋裡就漸漸安靜下來,沒什麼人說笑了。

明蘭知道,這就是顧家嫡房長媳,顧廷煜的妻子,如今的寧遠侯夫人邵氏,明蘭不敢下床,立刻對著那婦人頷首,恭敬道:「大嫂子!」

邵夫人走過來,輕輕握著明蘭的手,明蘭只覺得觸手沁涼,隨即聽她緩緩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家常過著日子,便會漸漸熟的,在家裡莫要拘謹了。」寥寥囑咐數語,語氣安詳,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和淡然。

邵夫人又轉身,朝眾人道:「咱們也趕緊去前頭吧,一大群來客,總不好主人家的扎堆兒取笑新娘子好頑。」眾女眷微笑著應聲,煊大嫂子帶頭,一行人魚貫著出去了。

邵夫人又轉身,對著明蘭輕道:「我知道你身邊有服侍的,但二弟到底之前不住這裡,他帶來的人也未必妥帖,我在門口留兩個丫頭與你,你若需要什麼,直吩咐就是;今兒你也累了,我已叫置辦了幾個吃食,回頭送來你且填填肚子。」

說完後,微微一笑,待明蘭謝過,便也出去了。

明蘭望著闔上的門,頗覺驚訝,這邵夫人給人的印象和秦太夫人截然不同,客氣,和藹,周到,卻又帶著一股冷淡,有一種置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也許旁人會覺著不舒服,但明蘭卻覺得很好,這種適可而止的關懷反而令人自在。

眾人出去後,屋裡只剩下丹橘,小桃,和另兩個小丫頭服侍。

丹橘看著明蘭直直的坐了這許久,早就心疼了,見旁人都出去了,連忙上前低聲詢問:「姑娘,你可餓了,要不要喝口茶?」

「不用。」明蘭撫著自己幾乎僵直了腰,十分想伸個懶腰,可顧忌著那兩個丫頭,不好叫她們看著,便對丹橘道,「我要洗臉,你去打些熱水來。」

這一臉粉牆般的粉末真是快要了她的命了;丹橘應聲離去。

小桃看明蘭不住的揉著自己的後腰,便過去輕輕替她捏起來,小桃於推拿很有天分,力道不輕不重,明蘭在心裡舒坦的呻吟一聲,但見屋角那兩個丫頭還在,只能擺出一臉莊重的微笑,便朝她們招手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兩個丫頭似乎十分惶恐,其中一個稍大些的恭敬上前:「回夫人,奴婢叫夏荷,她叫夏竹,是老爺吩咐了服侍夫人的。」

明蘭到底在盛家過了十年腐朽生活,一眼看過去,單只觀這兩女孩說話舉止,雖恭敬謹慎,卻有幾分僵硬緊張,頗不自然周全,就知道這她們並沒有受過長期正統的內宅丫鬟訓練,估計是這大半年臨時培訓上崗的。

一般來說,數代顯赫的鐘鳴鼎食人家裡的貼身大丫鬟,大多是從小培養的,通常十歲上下起進內宅當差,從一言一行學起,舉凡吃食,舉止,茶飲,裝扮,梳頭,收拾,算賬,乃至說話待客和人情往來,都有一定的規制,更別說耳聞目染的見識。

都說『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嫁女』,這要在以前明蘭是嗤之以鼻的,但見識過房媽媽嚴格細緻的訓誡後,她只能說,俗話都是有道理的。而房媽媽還不無遺憾的說,盛家已經簡略許多了,要是在以前的勇毅侯府,明蘭身邊的丫頭至少得淘汰掉一半!

這句話嚇的小桃幾個好幾夜睡不著覺,就怕會被攆出去。

所以,那種少爺在路邊救了個『賣身葬父』的女孩,然後女孩死哭活求要做牛做馬隨身服侍報恩的橋段,在真正的富貴人家裡幾乎不可能。就算真救了人,也要交給管事媽媽慢慢調亽|教著,學習規矩禮數,從外圈一步步做起,想一步登天貼身伺候?沒門!你丫到底是來報恩的,還是來釣凱子的?!古代人心裡明白著呢,腦殘是現代肥皂劇。

目前看來,顧廷燁似是不信任寧遠侯府的人,以至於只能自己招工,聽說皇帝賞賜田莊宅邸時,還賞了不少奴僕莊戶,也不知這兩個女孩是哪裡來的。

夏荷見明蘭始終不言語,清秀的小臉上帶了些惶恐,明蘭看了,微微一笑,道:「你的名字挺好聽的,誰起的?」

夏荷輕輕鬆了口氣,道:「是常嬤嬤起的;因咱們是夏日裡被挑進府裡的。」

明蘭暗暗記住這個名字,聽這兩個女孩口齒清楚,態度也算大方,多少有些喜歡,小桃忍不住發表意見:「你們的名字挺,哦不,十分的好。」

明蘭白了她一眼,小桃迄今仍為自己的名字太過通俗易懂而耿耿於懷。

明蘭和她們聊了會兒,丹橘便端著個臉盆子進來了,後頭隨著另兩個丫頭,分別拿著大水壺香胰子毛巾子等物事。

小桃立刻起身,接過巾子和帕子,把其中一條長的圍在明蘭胸前,然後從自己隨身繡袋裡取出一把小巧半透明的玳瑁抿子,把明蘭的鬢髮抿起,然後把另一條巾子投濕;丹橘則把明蘭手上的戒指手釧還有七八隻龍鳳金鐲都一一取下,收好。

明蘭微微低頭,讓她們給自己洗臉淨手,足足換過三盆水,才把明蘭臉上那層白粉洗乾淨,丹橘又打開隨行的小箱籠,從裡頭取出好幾隻精緻的小瓷瓶,手指輕點hua露香膏,均勻的塗在明蘭臉上,脖子上,手上,輕輕按摩揉著。

末了,丹橘服侍明蘭換上一身簇新的常服,小桃幫明蘭把頭髮衣裳整理好。

一連串動作流暢熟練,顯是日常做慣了的。夏荷夏竹看的微張著嘴,另兩個邵夫人指來的丫鬟互視一眼,似乎也有些微微吃驚,心道,不想一個四品京官家的庶女也這般大規矩氣派,心裡倒也不敢小覷。

洗漱過後,門再一次打開,幾個丫鬟婆子搬進來好幾酒菜和點心,崔媽媽在後頭跟著進來,把吃食拜訪在桌上,打發幾個丫頭都出去,只留著丹橘和小桃伺候。

她原先一直在外頭料理明蘭的行裝箱籠,這才堪堪擺置停當,她踏進屋內,一見明蘭就笑了:「姑娘還是這個老脾氣,就不喜歡臉上留著脂粉,非要洗乾淨了才罷休。」

明蘭剛剛提起筷子,鼓著臉頰道:「媽媽您不知道,那粉足足洗掉了三盆水呢!」

崔媽媽慈愛的瞧著明蘭吃東西,也招呼丹橘和小桃用些點心,小桃吃的臉頰鼓鼓的,問:「媽媽,外頭都好了麼?今夜咱們睡哪兒?」

崔媽媽捏了捏小桃的鼻子, 道:「有你這麼做丫頭的麼?不擔憂主子,先想著自己!……都好了,反正也住不了幾天,妝奩箱籠只消安穩就成了,只開了幾個隨行箱籠,待去了都督府,再慢慢歸置吧。」

「媽媽辛苦了。」明蘭努力嚥下一塊芙蓉百hua菇,「都是明蘭累著媽媽了,本來您都享清福了,卻又叫拖了回來。」

崔媽媽提著帕子,似乎明蘭小時候般給她擦拭嘴角的殘漬,笑道:「姑娘混說什麼,若不是老婆子身子不中用,便是姑娘趕我,我都不走的。」

明蘭微笑了下,繼續低頭大吃,崔媽媽瞧了她一眼,忍不住道:「我聽聞外頭鬧酒鬧的厲害,今晚……姑娘,可要…當心些,實在不成…也不能由著姑爺的xing子胡來。」

崔媽媽艱難的斟酌著詞彙,明蘭唰的一下臉紅了。

吃飽喝足,明蘭等的也就氣定神閒了,可惜在顧家得收斂些,不然和小桃丹橘鬥個地主,打發時間倒是飛快,一陣胡思亂想;桌上嬰兒手臂粗的繪彩龍鳳大紅雙燭漸漸燒掉三分之一了,明蘭趴在床頭昏昏欲睡之時,忽聞屋外一陣喧鬧聲,然後有人喊道:

「二爺回屋了!」

明蘭陡然清醒,跳蝦一般彈了起來,想了想,又連忙坐了回去。

隨著門被重重打開,一陣酒氣瀰漫進來,兩個粗壯婆子十分吃力的扶著顧廷燁進來,然後輕輕放在床榻上,明蘭忍著不去看身邊的醉鬼,十分淡定的微笑:「兩位媽媽受累了,丹橘,拿兩個紅包。」

丹橘塞紅包已經十分熟練,那兩個婆子擦擦腦門上的汗,一掂紅包的份量,沈沈的,至少有五兩銀子,心裡一陣大喜,恭敬的告退。

兩個婆子剛一出去,明蘭就雙腳一伸下了地,誰知身旁的醉鬼忽然醒過來,神色還頗為清醒,嘴裡似乎低低咕噥著『那幫不仗義的傢夥』!

顧廷燁滿身濃重的酒氣直熏的明蘭皺眉,他略略晃了晃頭,用力醒醒神,把高大的身子倚在床欄上,微睜著一雙狹長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明蘭,忽然眉頭一皺,道:「我先去沐浴,你也卸了吧。」

一旁的夏荷夏竹聽了,立刻竄到隔間預備浴盆熱水,顧廷燁一揮手站起而去,一開始腳步有些踉蹌,隨後就穩當了。

明蘭呆呆的站在後頭,崔媽媽立刻意識過來,指揮小桃丹橘幫明蘭卸下釵鐶簪翠,把大紅的喜服掛起,換上一身柔軟的細棉褻衣,然後拖著尚在猶豫的丹橘小桃出去了。

明蘭咬著手指,看著那張鋪滿大紅錦被的床十分礙眼,過不一會兒,顧廷燁獨自回來了,一身雪白的綾緞中衣,微濕漉的頭髮,把高大的身體一下倒進床榻之間,斜斜靠在大迎枕上,幽深的眸子靜靜的看著明蘭,也不說話。

明蘭被灼熱的目光看得渾身冒煙,嗓門發乾,她幹咳兩聲:「剛才用了些宵夜,我,我…我再去漱下口。」說完一溜煙的跑進隔間。

在槅扇後,明蘭漱了五遍口,做了十八次心理建設,反覆背誦婚姻法中關於夫妻義務那一段,最後,英勇的,決絕的,義無反顧的踏出腳步,回到寢室,剛要爬上床,卻見到顧廷燁已經靠著床頭,微微睡著了。

明蘭大大鬆了一口氣,心裡一陣放鬆,赤著小腳丫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仰而盡,一口氣還沒放下,誰知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你洗漱好了?」

明蘭險些活活嗆死,連忙放下茶杯,咳嗽連連的轉身去看,只見顧廷燁不知何時已醒了,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的看著自己,鋒利的好像玻璃碎片,龍鳳紅燭的火苗依舊熠熠生輝,映照著他的眼睛流光溢彩。

明蘭呆了幾秒,連忙倒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慇勤道:「您喝水,您喝水。」

顧廷燁看著明蘭光潔如玉的皓腕,嘴裡一陣發乾,接過茶杯,也是一仰而盡,然後遞還給明蘭,明蘭把茶杯放回桌上,就躑躅在那裡,顧廷燁輕笑一聲,眼神曖昧:「還不安置麼?」

明蘭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其實,我有話要和你講!」

顧廷燁揮揮手,極不在意道:「明兒再說,先歇息。」說著便下床,他身高腿長,兩步走過就到了明蘭身邊,一把擭住明蘭的手。

「其實,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說呀!」明蘭做著最後掙扎。

「以後再說。」

他健臂一擡,明蘭只覺得雙腳淩空,被他整個人抱了起來,準確的說,其實是抗,明蘭臉朝下,看見地面一陣害怕,只能緊緊揪著他,隨即被輕拋進床榻裡。

顧廷燁扯過一床被子,揮手卸下兩層水紅錦繡石榴百子的薄紗和厚錦床簾,回頭一看,只見明蘭小小的身體縮在床角,不住的哆嗦。

「我,我我,我……」她完全結巴了。

「今日忙了一整日,你定是累了,趕緊歇息吧。」顧廷燁抓過女孩的小手,細細撫摸她手背的細膩皮膚,骨肉柔軟,一摸下去,清楚的感覺到纖細的指骨。

「我不累!」明蘭漲紅著臉,胸口梗了半天,終於透出一口氣。

「不累?」顧廷燁狹長的眼睛幾乎要發綠光了:「那太好了。」

他霍的把明蘭拉到床頭,隨即高大的身體壓上去,平平密密的貼著壓住了,手指徑直探進衣裳裡去,觸手儘是溫軟嬌嫩的少女肌膚,盈盈一握的腰肢,脆弱的好像可以折斷,往上撫摸過去,是微微隆起的兩團豐盈,馨香融鼻。

明蘭抖的好像篩糠一般,男人的肌肉剛健硬碩,摩擦的她全身都疼, 她開始嗚咽起來。「嗚嗚,我不懂……」不對,其實她很懂的,「……嗚嗚,我沒做過。」

男人已經渾身發燙,根本沒聽清她在說什麼,只不住的揉搓她的身體。

明蘭被揉搓的弓起身子來,側身躲避,把腦袋埋進枕頭裡,像受驚的小獸一般低低嗚咽,卻露出半透明的側頰和耳垂,顧廷燁看到眼睛發直,鬼使神差的把嘴湊過去,一下咬住了,明蘭一聲呼痛,想躲開,卻被牢牢扣住在床上。

男人用舌尖輕輕觸摸嘴裡的膏腴,索xing扯掉女孩的衣裳,白玉般幼嫩的小獸怕的幾乎要尖叫,卻又不敢的只能嗚嗚;男人愈發興起,順著女孩的脖子一點點的吻下去,急躁的噬咬著;待來到她胸前,男人的眼睛都紅了,一對玲瓏嬌挺,小巧可愛的小乳怯生生的,他伸嘴就含住了,不斷吮吸舔弄。

明蘭終於忍耐不住,哭著伸出一條光滑的小腿,用力踹過去,正中他赤|裸精壯的胸膛,冷不防被他擒住;他扣住小妻子的腳踝,纖細弱質好像一捏就碎了,他迫不及待的把她的腿從側邊拉開曲起,然後俯身而上,再次重重壓上她的身子。

他嘴唇去尋找小妻子的嬌嫩的脖頸和耳垂,喘著粗氣不斷吻舔著,明蘭只覺得自己一條腿被擡了起來,然後稀里糊塗的火熱摩擦之後,下|身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

明蘭哭了,這次是真哭了,嗚嗚的直掉眼淚,咬著嘴唇不叫出聲音來,努力忍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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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54:17

第105回寧遠侯府眾生相.上

兩人鬧到深夜才消停,明蘭精疲力竭的癱軟著,哪怕身上黏糊糊的難受,也一動不想動,眼皮子宛如泰山一樣壓下來,而顧廷燁這幾年在外頭風餐露宿,生活的很粗糙,他也不想下床沐浴,只摟著半睡不醒的明蘭親暱。

明蘭睡的極熟,昏昏間仿若回到大學軍訓時代,一天拉練八小時站軍姿走正步,晚上頭一沾枕頭就不省人事了,渾身上下好似被暴揍了一頓,腰是軟的,腿是酸的,骨頭是重新裝卸過的,大腦是一團漿糊,唯一的差別是,一處不該疼的地方特別疼。

天濛濛亮,明蘭被壓醒了,像離水的河鯽魚一樣艱難張嘴的吐氣,閉著眼睛一陣摸索,摸到一條巨大的金華火腿壓在自己肚子上,她極力忍住撓花男人臉的衝動,努力扭轉身體想挪開去,不料反驚醒身旁的五指山,他舒臂一撈,就把明蘭牢牢的扣在懷裡,低頭去親了親她的臉頰,只覺得觸覺溫軟滑膩,忍不住又是一陣揉捏磨蹭。

顧廷燁漸漸醒過來,又有些蠢蠢欲動,明蘭像只王八一樣死死撲在被縟上,腦袋埋進枕頭裡,顧廷燁也不去翻王八蓋,只壓上去疊羅漢一般壓著,順著女孩細膩纖瘦的背部一路吻下去,帶著胡茬的下巴一蹭,雪白的背立刻泛出一片粉紅。

這一下,明蘭立時被壓的進氣少出氣多,幾乎要翻白眼,艱難的轉過腦袋來:「你,你你,快挪開些!……我要斷氣了!」顧廷燁呵呵笑著翻過身去,順手把小妻子也抱著放在自己身上,明蘭趴在他胸膛上直喘氣,見男人笑的暢快,憤恨之餘,拿拳頭狠捶了他兩下,不料他肉硬如鐵,反倒咯著自己的手指,明蘭不由得呼痛:「放開,我去找膏子!」

顧廷燁笑答:「沒事,我不疼。」

明蘭大怒:「我疼!」

天底下最葷的兩個地方,江湖和軍營顧二爺都混過,而且還混出了模樣,果然,顧廷燁立刻理解偏了,他眼神一暗,輕輕磨蹭明蘭的臉頰,低聲疼惜道:「以後就不疼了。」

明蘭隔了兩秒才明白過來,臉紅似火燒,憋著氣道:「不是那裡疼!」

「你…不疼?」顧廷燁眼睛又亮了,聲音帶著希冀,手下不規矩的往下摸起來。

明蘭喘著氣,用力按住他的手,半身痠軟發疼,秀目橫瞪道:「我不干!」一語雙關,明蘭自覺自己語出深意。

晨光微熹,黎明的光束透過床簾,芙蓉帳內春|光朦朧,顧廷燁就著光頭看了看明蘭,只見她雪白的小臉上頗見疲色,映著眼瞼下的黑眼圈愈發明顯,只一雙大眼依舊明媚,似喜似嗔,顧廷燁心裡喜歡,拉過她的小手放到嘴邊輕輕吹著,幽深的俊目流波溢彩。

這落在明蘭眼裡,覺得這眼神極具暗示性,頓時粉頰燒火,搜刮肚腸,憋半天才吐出一句:「那個…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越說聲音越低,算是討饒了。

顧廷燁失笑,一把摟明蘭在懷裡,揉成一團,沒頭沒腦的吻下去,胸膛震的悶悶發笑。

這時,外頭的丫鬟隔著門簾輕輕叫了起來:「二老爺,二夫人,該起了。」

明蘭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是在叫自己,連忙要起,可一旁的顧廷燁還在低聲悶笑,明蘭捏緊小拳頭,用力捶在他厚實寬闊的肩胛上,低喝道:「不許笑了!有人來了……你還笑?還笑?……再笑我就叫捕快把你抓起來!」

當年姚依依曾這樣恐嚇過表哥家的四歲小侄子,原文是:你再哭就叫警亾察把你抓起來!如今情勢一急,她脫口而出就是這個老招數。

顧廷燁笑的愈發厲害,趴在被縟間直悶悶發抖,明蘭伏在錦繡被縟間,被他高大的軀體遮蓋在陰影中,惱羞成怒的要去咬他,張牙舞爪的像只剛長出乳牙的小小獸,沒有威脅性,倒惹人喜愛;鬧了好半響,顧廷燁才算夠,叫人進來服侍梳洗。

崔媽媽早有準備,領著丹橘小桃先進去,拿寬大的袍子裹著明蘭入隔間沐浴梳洗,才叫外頭的丫鬟婆子捧著盆桶水帕等物魚貫入內,一撥人服侍顧廷燁,一撥人服侍明蘭。

待明蘭完事,穿好裡裳還有中衣後出來,只見顧廷燁也是洗漱一新,正叫夏荷服侍著梳頭結髻,待兩人收拾的差不多了,一個管事模樣的媽媽進來,從裡屋找出那條白綾喜帕,看了看,微笑著把它收進雕花紅漆描金的木匣子裡去。

頭朝喜服需得隆重,明蘭身著一件正紅牡丹掐金錦繡華服,五鳳朝陽金絲累珠銜紅寶的大頭釵,耳墜紅珊滴珠嵌赤金流蘇耳環,胸前垂掛著雙魚送吉赤金瓔珞紅寶福鎖項圈,腕子上再套這十七八個龍鳳金鐲,這一身行頭幾乎把明蘭壓趴下,偏偏她昨夜奮戰過度,渾身肌肉痠痛,一伸手是痛,一擡腳也是痛,崔媽媽心疼,想起明蘭身上一片片的青紅淤痕,看向顧廷燁的目光未免有些不善。

顧廷燁也是一身猩紅喜慶袍服,自雙肩往下織錦繡紋的都是金絲蝙蝠團花,腰繫一條松香色彈墨嵌玉腰帶,正站在全身大鏡前讓夏竹整理衣角。

明蘭側臉看去,忍不住讚一聲:這樣濃豔熱烈的紅色,如火如荼,總帶有幾分陰柔,偏他是個挺拔高大的男子,背直肩寬,生生撐開了氣勢,一股軒昂英氣溢於身畔。

顧廷燁從鏡子裡見明蘭在看自己,便轉身去瞧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微笑道:「你這樣很好看。」明蘭點點頭,眼露淘氣,臉上卻很正經,低聲道:「你這樣也很好看。」

顧廷燁故作凶惡瞪過去一眼,明蘭捧著袖子可憐兮兮的賠笑,須臾之間,兩人相視一笑,竟無半分拘束生疏,想來人世間果有傾蓋如故之說。

屋裡眾丫鬟婆子都低著頭不言語,心中暗暗吃驚,盛府的暗想『姑娘倒和姑爺自來熟』,顧府的暗道『何曾見過二爺這般好脾氣的模樣』,更有幾個長心眼的偷眼瞥了明蘭幾眼,想著,這般明豔嬌媚的新夫人,想必二爺是極喜歡的。

按照正常程序,新婚第一天的流程如下,先給直系的親長磕頭,然後認旁系親戚,接著開宗祠入族譜,中間有空吃飯;因為寧遠侯府情況特殊,明蘭曾事先暗暗問過,顧廷燁只答了一句:「自是先拜父母。」

這句話涵義太深刻,太模糊了,首先,他爹早掛了,其次,他媽掛的更早,再次,他現在的媽是後媽,風傳繼母子之間的關係還不很和睦。

明蘭十分納悶,這種情況下,該怎樣理解新領導的話中意呢。

正胡思亂想著,門外忽來了一位身著暗褐色素紋錦緞褙子的管事媽媽,站在門旁掀簾子的丫鬟輕輕福了福:「向媽媽好。」

向媽媽面孔白皙,眉目和善,進門朝顧廷燁和明蘭福了福,微笑道:「二老爺,二夫人,太夫人說了,請先去宗祠祭拜老侯爺和白太夫人,她先去等著了。」

顧廷燁笑著回道:「有勞媽媽了,我們這就去。」笑容很和煦,但沒到眼睛。

明蘭忙叫丹橘拿紅包塞給向媽媽,向媽媽滿臉笑容的接過,然後恭敬的告退;大約是她對向媽媽笑的慇勤了些,引的顧廷燁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隨後一行人簇擁著向宗祠走去。

所謂祠堂,就是擺放祖宗牌位並且讓人祭奠的地方,古代是個論出身論祖先的時代,據說誰家的祖宗牌位越多,祖宗越風光,就表示誰家越源遠流長,是世代名門。

當初在宥陽祭祖時,明蘭跪在下面閒極無聊,曾細數過盛家祖宗牌位,結果——哎!難怪以盛家的聲望財勢,在家鄉依舊不敢充老大。

聽品蘭八卦,傳說盛老太公根本就是小乞丐出身,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一日聽個兼職要飯的算命先生說書,言道:盛世即將至矣。一群餓的慘兮兮的小乞丐心中生起希冀,老太公這才咬牙活下來,後遂以『盛』為姓,順帶給自己起了名字。不過,品蘭的八卦十成裡面倒有九成是虛構的,原因是她也不耐煩在祠堂長跪,幽怨之餘便肚生誹謗。

其實嘛,盛老太公雖是幼年喪親,自小流浪乞討,據說依稀還記得自己爹媽,但再往上的祖宗就死也記不起來了;他又沒韋都統的膽量,敢叫老婆把祖宗三代一概編好了後上報朝廷聽封,所以盛家祠堂的牌位實在挺寒酸的,加起來都不滿一串葫蘆娃。

所以當明蘭站在顧家祠堂裡,一股莫名的自卑之意油然而生。

幽深莊嚴的高柱大堂,坐北的整面牆都打鑄成供桌祭台,八九寸高的階梯狀牌位格一層一層的往上壘,足有十七八層高,看著密密麻麻的牌位,明蘭不由得一陣氣短。

秦太夫人已在祠堂了,她一見了顧廷燁和明蘭,便微走幾步,溫雅而笑道:「昨日可累壞了吧,好了,趕緊來上香磕頭吧。」

丫鬟早在供桌前備好了蒲團和線香,明蘭視線溜過去,只見最下排正中間有一塊頗為簇新的,上書著『先父顧公偃開之位』。明蘭心裡瞭然,在顧廷燁身旁亦步亦趨的跟著,恭敬的在蒲團上跪下,然後焚香禱告,最後將線香放入鼎爐,方才禮畢。明蘭側臉,只見顧廷燁定定的望著最下方靠右一塊陳舊牌位,上書著『先考顧門白氏之位』,他眼神微微黯淡。

明蘭再一定神,只見顧老爹牌位旁放著兩塊略小些的牌位,一塊是自己正經婆婆白氏的,還有一塊更精緻金輝些的上書著『先考顧門秦氏之位』;明蘭忍不住看了旁邊的秦太夫人一眼,心想,要是她也掛了,牌位上該怎麼寫?這年頭牌位不流行刻女名,這豈不容易撞車?

顧廷燁很快回過神來,轉身朝太夫人道:「該給太夫人行禮了。」

秦太夫人坐在側邊,神色感傷,拿帕子摁著眼角,輕輕擺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禮不可廢,太夫人切莫推辭。」顧廷燁聲音很低,但態度很堅決,明蘭很賢惠的嫁雞隨雞,連忙叫丹橘把那兩個蒲團到太夫人面前擺好,做出準備下跪的姿態。

秦太夫人眼看推辭不去,便端坐著笑而受之,二人行完禮後,明蘭還得了一對極通透的翡翠縷嵌金絲玉鐲,外加一個沈甸甸的秋香色綴錦繡珠的葫蘆形荷包。

這個頭磕的蠻值的。

「去瞧瞧你大哥吧。」秦太夫人欣慰的望著二人,眼角泛著水光,「他這兩年都沒好過,年前起愈發病重了,如今連床都離不了;瞧見你成家立業了,他不定多高興呢。」

顧廷燁神色黯淡,似乎也頗為難過,輕聲道:「這是自然。」

隨即,一行人前呼後擁往正院走去,一路上頗為安靜,只聞秦太夫人偶爾嘮叨幾句顧大哥的病情,可她到底是長輩,不好說太多顯得不穩重,說了幾句也靜了下來,明蘭是新嫁來的小媳婦,不好太能說,只好閉著個河蚌嘴裝靦腆;顧廷燁根本不想講話,臉色黯淡,神色鬱鬱,明蘭打賭,若問他,他一定張口就來:大哥病重,我心裡難受。

明蘭側眼旁觀,這廝絕對口不對心。

走了大約一盞茶功夫,明蘭一行人終到了正院,剛走進二重院子,便聞到一股濃濃的湯藥味,明蘭隨著太夫人後頭跟入,來到一間大大的臥房裡,青磚鋪地,絨毯覆蓋,一干裝飾物件全無,從牆邊的案幾桌架到床前,全擺滿了各式藥罐藥爐,連東側的百寶閣上都擺滿了瓶瓶罐罐,外頭已是陽春三月,屋頭卻還生著旺旺的爐火。

紫檀雕繪藤草鳥蟲花樣的床鋪裡躺著一個男子,床榻旁坐著邵夫人,她正暗暗垂淚,聞聽腳步聲,忙拭去面龐上的淚水,站起迎人。

「煜兒,你二弟來瞧你了!」秦太夫人輕呼一聲,見顧廷煜想坐起來,連忙上前把他按住,握著他的手輕輕拍著,一邊輕聲念叨,一邊眼眶發紅。

儘管明蘭對太夫人把自己省略的行為十分不滿,也微笑著面龐上前,隨著顧廷燁老實的躬身行禮:「見過大哥。見過大嫂。」

邵夫人忙起來還禮,顧廷煜微微撐起身子,邵夫人幫他靠在枕頭上,他對著顧廷燁點點頭,然後朝明蘭微笑道:「讓弟媳見笑了,愚兄著實不中用。」

明蘭忙道:「豈敢,兄長養病要緊。」她擡眼間,大吃一驚,這顧廷煜雖病的奄奄一息,面色蠟黃,枯槁瘦弱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了,眉眼卻與秦太夫人很是相似,且更為秀美精緻,明蘭自來古代後所見人中,只有齊衡的相貌能與之一比。

差別在於,齊衡形之俊朗,顧廷煜則多有陰柔,他說完話又低低的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脖頸上暴起幾條病態的青筋,臉頰上泛出不正常的紅暈。

「我的兒,你且歇著罷。」秦太夫人似乎心都碎了,撫著顧廷煜的手背輕輕顫抖,這種母子間的情誼,似是完全真實關切。

顧廷煜微笑著握著太夫人的手,眼睛只一個勁兒的看著顧廷燁,從他挺拔的身軀一直看到他充滿生氣的面龐,眼中流露出幾分羨慕和陰霾,他喘了幾口氣後,才能開口:「你終肯來見我了,也罷,終歸是天意,該騰位子的終得騰出來,一次是這樣,兩次也是這樣。」

顧廷燁也定定的看了兄長一會兒,然後一臉撫慰道:「大哥說的什麼話,大哥不過是如今身子不利索些,待養好了身子,一切都會順當的。」

顧廷煜苦笑了一聲:「你到底是長進了,也學會說這話了,看來這幾年外頭沒白歷練;也好,如今這府裡也就你撐的住了。」

顧廷燁低頭不語,過了會兒,又微笑著勸慰了幾句,頗有幾分兄弟情深的意思,顧大哥說了幾句就又開始咳嗽發燒,昏昏的睡過去,眾人輕手輕腳的退了出來。

太夫人神色憂鬱,走時回頭與邵夫人道:「你怕也還未用飯吧?叫丫頭婆子看著煜哥兒罷,你先與我們一道用飯。」

邵夫人推辭了幾下,便跟著一道出去了,眾人隨行著朝東側廂院走去,一腳跨進去,只見裡頭正擺放著一滿桌的飯菜,一個年輕的婦人正忙碌的張羅著。

這婦人生的一張芙蓉瓜子臉,身著一件玫瑰紫的遍地纏枝芙蓉花的錦緞褙子,斜墮馬髻上插著一支金托底紅寶石牡丹花樣的珠釵,一副嬌俏可親的模樣。她一見眾人都來了,一雙大眼睛彎彎笑起來,道:「娘,大嫂,二哥,二嫂,你們可來了,再不來,我若餓的狠了就自己個兒先吃了!」

這話一說,邵夫人先是容色一喜,笑了出來,太夫人卻依舊神色淡淡的,倒不似與邵夫人那般親熱,只道:「開席吧,大夥兒都餓了。」

邵夫人拉過那婦人,與明蘭介紹道:「這是你三弟妹,煒哥兒媳婦,娘家是承平伯朱家,她平日裡最是熱忱的,你以後日常若悶了,便去與她說話,她定是求之不得的。」

咋一聽見『偉|哥』二字,明蘭差點兒被口水嗆死,然後才想到古代那玩意哪好像不叫這名字,估計是顧家三弟顧廷煒,秦太夫人的親生子。

明蘭笑著點點頭,忽然為難起來,論年紀,她比朱氏還小了好幾歲,可論輩分,她卻是二嫂,正想著怎麼稱呼時,那朱氏倒一點不在乎的挨過來,笑嘻嘻福了福,道:「二嫂好,請二嫂安。」

明蘭紅著臉,只能道:「弟妹也安好。」然後從丹橘手裡接過早備好的荷包遞過去,朱氏神色自然隨和,樂呵呵的接了荷包:「做小兒媳婦就是好,要是多幾個哥哥嫂子就更好了!」

眾人一齊笑了起來,連太夫人也忍不住扯出幾絲笑容。

待擺好了飯,眾人一一入席,明蘭見邵夫人和朱氏都還立著,便也很自覺的站在一旁,打算服侍布菜,太夫人忙搖手道:「你們也坐下吃飯罷,別說新婚三日無大小,且我家也沒有這般死硬的規矩,來,坐下罷。」然後又指著顧廷燁道,「你去外廂間吧,你三弟等著呢,你們哥兒倆多少日子不曾相聚了,這便好好聊聊,回頭用過早飯,咱們再認親。」

顧廷燁躬身允諾,走到明蘭身邊,低聲道:「我先過去了,你……好好吃飯。」雖面無表情,但關切之色溢於言表。

太夫人轉頭吩咐丫鬟什麼事,似未瞧見,只嘴角含笑,邵夫人微笑而視,心中一陣些微的酸澀豔羨,朱氏卻不加掩飾的笑了出來,笑道:「二哥,咱們不會吃了二嫂的!」

顧廷燁朝眾女眷微一抱拳,含笑出門而去。

明蘭紅著臉低頭而站,有些手足無措——很好,很好,她現在已經能基本控制臉紅了,什麼時候能自如控制臉紅的程度,她就算出師了。

明蘭輕擡眼瞼,偷眼溜了一圈眾女眷,從目前來看,一切都很正常,婆婆和藹可親,大嫂端莊賢惠,弟妹活潑親和,親戚間氣氛十分和亾諧溫馨,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話,那自己的運氣著實不錯。

不過,自打被泥石流淹過之後,明蘭明白了一件事,生活總是處處充滿驚喜的,只是不知道寧遠侯府會給自己什麼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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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54:40

第106回寧遠侯府眾生相.下

圓圓的紅木八角雕牡丹浮紋大桌上擺放了好些吃食,正中是一籠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周圍團團擺著紅豆玉米面發糕,鵝脂酥炸豆沙麻團,四色蔥香花捲,油炸麻花果子,還有棗泥山藥糕,邊上的小桌幾上擱著甜鹹兩色粥點,金米南瓜粥和香菇雞粥。

明蘭頓時食指大動,但她不斷的提醒自己,這是在婆家,注意氣質。

太夫人率先入座,左右一瞧,笑問:「燦丫頭呢?她嫂子們都到了,她還不出來?」

侍立在一旁的向媽媽正在盛粥,轉身答道:「七姑娘說,她與孫小姐和少爺一道吃了,回頭再來拜見二夫人。」

邵夫人在太夫人身旁坐下,面上似有淡淡的笑意:「這些日子多虧七妹妹了,有她陪著嫻姐兒我便放心了。」

朱氏已拉著明蘭坐下,正輕聲問她吃什麼粥,聞聽此言,便笑道:「我家妹妹脾氣是最最好的,恭敬孝順,又喜歡小孩子,將來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

太夫人輕斥道:「別胡說,叫你二嫂笑話了。」

明蘭接過香菇雞粥,清香四溢,邊笑道:「您說哪裡的話,我在家中便聽說七姑娘最是才氣縱橫,京中閨秀中那是數的上的;如今才知道,廷燦妹妹不單詩文才學好,還慈心友愛,真是難得之極。」這話不是瞎掰,一回連姐兒和墨蘭吵嘴,連姐兒曾大聲道『我那寧遠侯府的七堂妹比你詩文書畫強多了』云云。

太夫人面上一陣喜悅,連聲道:「莫把她誇壞了!那丫頭不懂事的很!」

明蘭微笑著低頭用飯,鹹鮮的粥點配著酥脆的麻花果子和麻團吃,滿口生香。

如果她記得不錯,這位顧廷燦小姐比自己還大幾個月,似顧家這種久居京中的有爵之家,府中的小姐都是早早說好親事的,可她為什麼會迄今還未有著落呢?若是為先帝守孝,而耽擱了一年倒也正常,可聽口氣似是連意向人家都沒有。

原因不外乎一個,就是原先瞧好的人家有了變動。不是人家瞧不上顧家,就是顧家瞧不上人家了;先帝駕崩新皇即位這兩三年間,京中半數以上的顯貴都受了牽連,有爵之家榮辱變動極大,這倒也不奇怪。

食不言寢不語,後者顧廷燁做不到,前者他後媽倒做到了,眾女眷用罷了飯,丫鬟們端著水盆盂盅帕子魚貫進入,明蘭略略洗漱過後,端茶淺啜。

擡手,拈指,沾水,漱口,端茶,一整套動作溫婉和煦,流水融暢,極是優雅漂亮,一旁的朱氏側眼旁觀,心中略略驚奇:這個四品文官家的庶女教養倒好,不論是顯赫富貴的喧囂排場,還是肅穆嚴正的禮數規制,她似乎絲毫不放在眼裡,始終是不驚不懼,不慌不忙;站也笑意盈盈,坐也悠然自得。

聽聞盛家老太太原是金陵勇毅侯府嫡出大小姐出身,最是尊貴高傲,徐家現下是不行了,可當年卻極盛的,想到這裡,朱氏瞭然了,聽說這位新夫人是自小養在老太太跟前的,難怪舉止派頭大是不凡。

那邊廂,明蘭艱難的用三根手指托著茶碟,臉上還要一派含蓄微笑,心中暗道,孔嬤嬤當初到盛家授課時怕也沒想到,她所教的內容四個女孩中倒有三個用上了。

精英教育家就是不一樣嘎,效率就是高!

大約是吃飯用時長了些,向媽媽轉頭瞧了瞧滴漏時刻,輕輕稟道:「太夫人,時辰差不多了,怕是四老太爺他們都已等著了,索性我請七姑娘他們自過去罷,從他們用飯的地方過去,還更近些。」

太夫人想了想,點頭道:「也是。」她轉頭朝著明蘭她們微笑,「喜事臨門,咱們胃口都開了,居然吃了這許多功夫,咱們這就過去罷,總不好讓大夥兒都等著。」
明蘭三個垂首恭立,紛紛應聲,隨著太夫人一道出去了。

剛走出幾步,只見顧廷燁和另一個年輕男子站在庭院處,待明蘭等人走近一瞧,那男子眼畔生花,唇紅齒白,生的與顧廷煜十分相像,卻又多了幾分明朗英氣,他一見太夫人一行人,立刻躬身拱手,眉眼開朗:「母親,我正與二哥說這園子呢,什麼時候咱們也學靖寧侯家,栽上滿滿的槐樹就好了。」

太夫人瞧見小兒子不由得微笑起來,輕斥道:「你個不長進的,成日裡只知道玩耍,也不知讀書進武求個上進,沒的叫你二哥笑話了!」

顧廷煒伸出一條胳膊搭在顧廷燁肩上,眉花眼笑道:「母親,我自小便是如此,二哥什麼時候笑話過我?小時我爬樹掏鳥窩下不來,又怕挨責罰,不敢叫您知道了,回回都是二哥偷著把我背下來!是吧,二哥?」

顧廷燁微笑著看了他一眼:「你是當爹的人,也該學著些經濟仕途了。」

太夫人愈發笑容可掬:「由你多督導著這猴兒,我便也放心些了。」隨即,她轉頭與明蘭道,「這不長進的便是你三弟。」

明蘭微微挪動腳步,上前半步,低頭垂目,輕道:「三弟。」

顧廷煒肅容拱手:「二嫂。」

兩團人並作一團,朱氏很自覺的走到丈夫身旁,明蘭木木的慢半拍反應,顧廷燁等了半天,只好自己走過去站到明蘭身邊,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卻見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懵懂狀的眨呀眨的,庭院中清晨的霧氣剛散去,染著她的纖長的睫毛略有濕漉,顧廷燁心中一軟,低聲詢問:「可吃飽了?」

明蘭苦著臉輕輕搖頭,神情悲憤。

顧廷燁輕聲:「回去再吃。」

明蘭立刻點頭,一臉討好,若她此刻有尾巴必定也拿出來搖上一搖。顧廷燁嘴角輕輕一彎,緩緩的把頭回過去,一副正經模樣。
邵夫人扶著太夫人在前頭走著,後頭兩對夫妻跟著,一行人繞過海棠垂花門,沿著東側廂院前門的碎石幽徑前行,不一會兒側入正院,繞過一屏極其闊大高偉的萬馬奔騰大理石刻照壁,眼前便豁然開朗,只見一片極寬敞的甬道,正面前走五十餘步,是一間十分廣闊的敞亮大廳堂,一排十六扇明亮的朱紅漆木大扇門俱已打開,上頭上書匾額『瑞萱堂』三個大楷,渾厚勁道,似有金石之氣。

明蘭這才擡眼打量周圍,只見觸目儘是簡約厚重之擺設,較之襄陽侯府的奢貴富麗,這裡更有一番樸素高華的驕傲,端的是氣派非常。

眾人走近,門口一個四十多歲的管事模樣的人上前來垂首作揖,他面貌精悍,朗聲道:「太夫人,侯夫人,二爺,二夫人,三爺,三夫人,快快請進,兩位老太爺都已到了。」

太夫人微微頷首,邵夫人側頭看了眼她,才轉頭道:「辛苦秦管事了,去通報一聲罷。」

秦管事應聲進去。

明蘭站在顧廷燁身旁,忽然覺得他周身氣息無端寒起來,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只見他神色淡然,眉頭微微挑起一個上揚的弧度,明蘭垂下眼瞼,冷不防又見他袖口中的手已捏成拳頭,指節微微發白,好在他今日猩紅廣袖十分翻飛闊大,遮住了許多。

明蘭心中警惕,暗暗留神。

擡步進去,裡頭已坐滿了人,正是一片嗡嗡說話聲,兩邊列椅上是男女依齒序而坐,上首則坐著兩對老夫婦,中間空出一個位置,估計是留給太夫人的;眾人見太夫人一行人進來,自上首坐席以下俱是站起而迎,太夫人微笑道:「叫叔叔們笑話了,一群婦道人家囉嗦,耽擱了這許久,真是對不住。」 右側那位中年老婦,站起笑道:「嫂子說什麼話,不過等上片刻,有什麼對不住的!」

太夫人上前坐下,邵夫人在右側女眷列席首座上坐下,朱氏隨次,顧廷煒則坐到左排男座中去,隨後便是顧廷燁夫婦向長輩見禮,丫鬟婆子們早備好了蒲團茶盞,顧廷燁攜明蘭雙雙跪拜見禮,太夫人在一旁溫煦的介紹著。

因不是直系親屬,所以這次明蘭不用磕頭,只敬上了茶叫聲長輩便可,當然,出力少收穫也少,只得了兩個意思意思的荷包。

拜過後立起,便是與一眾同輩兄妹見禮,比顧廷燁年長的要對之作揖擺福禮,年少的則要反過來向明蘭行禮,這次解說員換成了朱氏,她嘴皮清脆利落,解說的很是詳細清楚。

其實早在嫁過來之前,盛老太太就給明蘭大略普及過顧家內情,明蘭秉承著好學不倦的精神,認真做了筆記——如今寧遠侯府裡共有三房人,分別是大房的,四房的,五房的。

其實當初老侯爺的老爹過世時已分了家的,庶出的幾房早就搬出去了,有些就住在寧遠街依附著嫡支過活,有些則自己混出息後,索性到外頭辟府別居。

本來四房和五房也要出去的,但因老侯爺常年在外戍邊鎮守,侯府不可無人主理,便讓自己的兩位胞弟依舊住著;待到老侯爺奉旨轉調,攜家帶口回到京師後,三房人相處融洽,又合著過日子了。

四老太爺生的富態敦實,一副富貴士紳的模樣,只一雙眼睛顯的渾濁了些,五老太爺則是一副文士打扮,五絡長鬚頗見清高文雅,他是顧家少有的讀書人,青年時中過舉,卻一直無法中進士,當過幾任堂官,如今賦閒在家,閒來吟詩弄畫,京城中倒也頗有雅名。

明蘭勉強記住了他們。

下面便是一連串的『顧廷X',有男有女,一個個還拖家帶口,牽絲絆騰,明蘭直聽的腦神經短路,她記得自己總共送出去了八個葫蘆荷包和五個荷花荷包,外加好大一包金錁子和三四件玉飾,只心疼的明蘭兩眼發花。

最後朱氏解說完畢端起茶碗時,明蘭只把自己直系的親屬搞了個明白,老侯爺總共生了三子兩女,兒子是三個老婆一人生一個(果然是雨露均霑,明蘭十分佩服);女兒則是已出嫁的庶出女兒顧廷煙——今日未來,和待字閨中的嫡女顧廷燦——一個瓜子臉的美貌女孩,明眸善睞,三分機敏,三分端莊,四分矜持,頗有幾分才女的傲氣。

除此之外,明蘭還知道洞房那日說笑的『煊大嫂子』正是那位四老太爺的長兒媳婦。

丹橘站在廳堂一旁,腦門上暴起青筋數根,秀目圓睜的十分猙獰,正咬牙苦記這些親戚,預備回去後給明蘭複習知識點;明蘭一邊心疼今日的大出血,一邊很為自己的糊塗感到羞愧,低聲喃喃了幾句;隨侍一旁的小桃聽了,連忙鼓勵:「姑娘,您這是那個知什麼善什麼。」

「知人善任。」明蘭心裡舒服多了。

認親儀畢,一連串的丫鬟們便捧著茶盤果點魚貫入內,男人們仍舊坐在廳堂裡喫茶敘話,女眷們起身往裡走幾步,這廳堂極是闊大,側邊用一面穿花彫繪漆木槅扇略略隔了,兩邊聲笑相聞,面貌可見。

裡頭早置了好幾張圓桌,上頭擺放了好些四色茶果,明蘭被熱情的朱氏扯著坐在身旁,幾個年輕媳婦小姐擁上來和明蘭說話,明蘭因認不出她們誰是誰,一概靦腆微笑以對;好在頭一回見面,也說不上什麼實質內容。

誇她新衣裳好看的,明蘭就呵呵:「哪裡哪裡。」

誇她首飾頭釵精緻閨中的,明蘭繼續呵呵:「過獎過獎。」
誇她儀容明豔大方的,明蘭紅著臉接著呵呵:「豈敢豈敢。」

……依次類推。

幾句話過後,一眾小媳婦大姑娘們都覺明蘭無聊,逗也逗不起來,說也說不出幾句,遂自己散開去坐到一起說笑了,明蘭這桌只留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還有邵夫人,煊大嫂子和朱氏。

「……要說還是大嫂有福氣,這兒媳婦個頂個都是出挑的,瞧瞧燁哥兒媳婦,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美人兒,我瞧著都喜歡!」四老太太滿臉堆笑,不住打量明蘭,一身紫金雙色錦緞對襟褙子頗是華貴,「與侄媳婦一比,我家那幾個便拿不出手嘍!」

煊大太太含著一口茶,努力嚥下道:「哎喲我的婆婆,你要誇這天仙般的弟妹我是無二話的,誰叫人家著實好呢,可您也為媳婦留幾分面子呀!」說著便倒進四老太太懷裡,四老太太笑罵:「你個厚臉的猴兒,今日也要面子了?!」

眾人大笑,明蘭做出一副嬌羞狀,微笑著低頭——看著婆媳倆這般親熱勁兒,恐怕沒人能想到,這位四老太太是繼室,而顧廷煊卻是前頭嫡妻留下的兒子。

相比之下,五老太太便文靜多了,她只拉著明蘭的手靜靜說了幾句:「你剛來,不知道,這幾年你婆婆著實操勞,於家中大小溫柔和平,又憐貧惜賤,慈老愛幼,是最妥當不過的人。」

四老太太也道:「誰說不是?煜哥兒的身子不好她要看顧,煜哥兒媳婦管家她要幫襯,嫻姐兒她要照看,裡裡外外一大家子她都要操心,真是難為她了!」

太夫人微笑著:「瞧你們倆,哎……也罷,不過我臉皮厚,也不怕羞,你們接著誇罷。」

這句話逗著眾人俱又是一陣大笑,邵夫人看向太夫人的目光中滿是感激。

五老太太面龐清瘦,氣質溫雅,低聲與明蘭接著道:「你不要胡亂聽信外頭人,你婆婆著實不易;你現既進了門,以後便要多勸著些燁哥兒,一家和和美美的才是家族興旺之道。」

四老太太熱絡的『是呀是呀』;明蘭自然是賣力點頭。

正說笑著,忽然外頭一陣高聲爭執傳來,只聽四老太爺怒氣衝衝道:「……顧廷燁,你好哇!你如今出息了,這般不給自家叔叔面子!又不是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不過是晚上出去吃頓酒,也是你叔伯兄弟的一番好意,你就這麼瞧不起人?」

顧廷燁靜靜的坐著,不卑不亢:「營中軍務我尚未理清,皇上交待的幾件要事我尚要辦理,今日午飯過後,我便要回都督府了,這酒……以後再喝吧。」

四老太太氣的鬍鬚都吹起來了,大聲拍著桌子:「你少拿辦差事來推搪!你當我沒見過世面,你老子當初比你忙了十倍,但凡自家兄弟叫一聲,什麼時候不應的?!你親叔叔發話,你居然敢不應?!」一邊說著一邊就要撲上去,似乎想踹幾腳的樣子,一旁的顧廷煊拚命抱住自家老爹,又在他耳邊輕言了幾句,四老太爺這才想起,這不是自己兒子,不好隨打隨罵的,便氣呼呼的坐了下去。

「廷燁本不如先父能耐,無法兩顧,四叔見諒。」顧廷燁冷冷的瞧著四老太爺,狠厲的目光猛然大盛,瞬間又收了回去,四老太爺見他忽滿身殺氣,面色陰沈,一時竟有幾分膽顫,倒有些不敢放肆,別過臉不說話了。

五老太爺見狀,頗是不滿,拈著鬍鬚皺眉道:「你有公務要忙不便宴飲,這也罷了;可為何一定要離府另居住;住在自家豈不更好,非要弄的外頭風言風語,你才高興?」

明蘭心頭咯噔一下,她記得昨晚顧廷燁說過,太夫人已答應他們另住了,怎麼又有變故?一邊想著,一邊就去偷瞧太夫人,只見太夫人一臉為難,站起身來,憂心的朝外頭道:「五叔叔,算了,算了!別說了!燁哥兒要住出去,定是有自己道理的!」 四老太太拉著太夫人坐下,斯文道:「有什麼道理,母親尚在,做兒子的不在身邊孝順,這是什麼道理?不論燁哥兒在外頭多風光,不孝母親便是頭一條罪過的。」一邊說著,一邊去瞧明蘭。

明蘭繼續低著頭,心道,您拉倒吧,唬誰呢?當我是棒槌!沒錯,忤逆的確是重罪,落在任何官員身上不死也要去層皮,可這僅限於禮法承認的親爹娘或嫡母嗣母!眼前這位是繼母好不好,是禮法上的擦邊球,自古以來繼母和嫡子之間鬧彆扭,宗法朝廷也是不大管的。

當初盛紘在登州斷案,同樣是老娘勾搭男人害死老爹的兩件案子,庶子殺嫡母就要斬監侯,後改判充軍勞役,嫡子殺繼母卻只判了流徙幾百里,過幾年回家團聚就完了。盛紘因為斷這兩個案子,還被當地的耆老士紳狠狠的誇獎了一番,送了一塊『明鏡高懸』的牌匾。

——只不過,這話不能明說罷了,嗚嗚,二叔,你真可憐。

果然,那邊的顧廷燁一時無話,深深的皺起眉頭,滿身怒氣隱隱蓬髮,偏偏五老太爺是清高的讀書人,絲毫不懼,直視著目光繼續訓斥:「你那都督府是皇上賜的,住不住都隨你,有什麼非住過去的?所謂百善孝為先,養恩大於生恩,你小時也讀過書的,怎如此糊塗?!還不快快與你母親賠不是,說你不走了?!」

顧廷燁捏緊拳頭,面上漸漸凝重冷峻,靜靜的看了五老太爺許久,五老太爺怒目對視,過了會兒,顧廷燁緩緩站起來,長身而立,不怒自威,淡淡道:「聖命難為,下午晌我便走。」

短短十個字,說完後,顧廷燁恭敬的一抱拳,翻袖拂擺,轉身就走,留下廳堂裡一干人眾面面相覷,五老太爺氣的幾乎背過氣去——就像顧廷燁不能明說一樣,他也不能真的去有司衙門告顧廷燁忤逆,顧廷燁這個無賴耍的極好!

明蘭忍不住鼓掌,可是——

顧廷燁這樣離去到底太生硬了,導致留下來的明蘭就很尷尬了,眾女眷紛紛拿不滿的目光去看她,明蘭也想撤退,但她的座位是個死角,剛好被朱氏和四老太太堵住了,她被眾人的目光看的頭皮發麻,心裡大罵顧廷燁不仗義,丫的只顧自己撤退,居然留她來殿後!

還是煊大太太瞧不下去出來解圍,在滿室寂靜僵持中,她輕笑一聲,道:「喲,弟妹,瞧見了吧,你家二爺便是這個倔脾氣!你以後可得當心些了!」

明蘭連連點頭。

這時氣氛才松了些,外頭的四老太爺重重的頓著茶杯,不悅道:「這樣不懂禮數,便立再大的功勞也是枉然!」

此言一發,裡外兩處,不少人都你一言我一語的批判起顧廷燁來,雖然話說的很隱晦,但大抵意思差不多。 "

七姑娘顧廷燦尤其氣的厲害,正大聲道『母親這般待二哥,二哥卻這般不孝』,瞥見明蘭低著頭,一言不發,便高聲道:「二嫂你說呢?…聽說二嫂自小飽讀詩書禮儀,想必清楚孝道所謂何也,今日之事,你也評斷一二呀!你覺著二哥做的可對?」

煊大太太當時就眉頭一皺,擔憂的去瞧明蘭,眾人的視線也紛紛聚攏過去,連外頭的男人都靜了下來,明蘭心裡冷笑了下,緩緩擡起頭,面色淡然輕鬆,嘴角還綴著兩粒小巧的梨渦,眾女眷頗為驚奇。

明蘭也不直接回答,卻高聲道:「兩年前,工部的前尚書盧老大人受聖上嘉獎『勤慎警勉,年高德昭』,不但擢升內閣次輔,爾後不久,又賞賜了西福門內的一座宅邸。」

「你說這做什麼……」顧廷燦忍不住插嘴,立刻被邵夫人按了下去。

明蘭掰著手指,慢條斯理道:「其實盧老大人的舊宅邸本就不錯,雖離皇城遠了些,但山清水秀,風光明媚,最妙的是盧老大人的故交好友乃至幾家親眷都住那一帶,平日裡頤養相聚,淺酌清談,正是美事!當時聽聞,不少親眷好友都勸他不要搬,就原處住著吧,反正是皇上賞的,那宅子還能跑了不成?!哎……,可盧老大人接旨後,二話不說就搬了過去;盧老大人說,君恩如天,不受,便是不敬。」

裡外兩處廳堂愈發安靜,只聽見四老太爺一下一下的撥著茶蓋,清脆叮咚的瓷器聲,五老太爺氣的胸口發悶,卻也不說話了,這頂大帽子扣下來,誰也不好再罵,屋裡靜默了良久,太夫人才嘆息道:「難為兩位叔叔和燁哥兒了,為著我這老婆子鬧的不快了。」

朱氏最機靈,連忙起身笑道:「是呀,二伯是忠君,四叔五叔是為著孝道,大家都沒錯,我這就去瞧瞧,怎麼也得吃了午飯再走,回頭備上幾盅好酒,叔叔們和二伯喝兩杯,把話說開了便好了!」

四老太太也連忙打圓場,大聲道:「煒哥兒媳婦所慮甚周,咱們也自己也擺上一桌吃酒;都是自家人,什麼不好說的!」

這幾句話下來,氣氛便鬆快許多,大家漸漸又說起話來,屋裡又其樂融融,明蘭心裡大大舒了一口氣,低頭和煊大太太說笑,剛說了幾句,忽然門口進來個怯生生的丫頭,她小心翼翼的閃進裡間,明蘭眯眼一瞧,正是夏竹,只見她臉色發白,哆哆嗦嗦的輕聲道:「……二夫人,二爺叫你過去,說許多箱籠不知怎麼處置呢……」

裡屋的女眷面色十分古怪,都面帶怪笑著瞄著明蘭看,明蘭被看臉上發燒,心中大怒:姑奶奶這會兒都打掃戰場了,還用得著你來救場?!靠你?姑娘早就炮灰了?

男人果然靠不住?!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55:18

第107回 男人是來自火星的

明蘭羞羞答答的表情只維持到回房間的那一刻,她低著頭一進屋,一隻大手就伸過來牽住自己,一擡頭,只見顧廷燁關切的望著自己,目光頗有幾分歉意:「對不住,把你忘了。」

明蘭倒沒怎麼生氣,新婚第一天就戰況激烈,著實令她有些疲倦,低低嘆息道:「做你媳婦兒,可真不容易。」顧廷燁半響無言,只輕輕牽著明蘭往裡走,明蘭忽聞一股食物香氣,擡頭一瞧,裡頭的雙喜紅木鞘翅小幾上已擺了好些吃食,金燦燦的雪花糖粒玉米烙,奶香四溢的紅豆椰酥卷,幾碟子當季點心,還有明蘭素喜歡的三鮮貓耳朵湯,高湯濃香,明蘭立刻一喜,歡歡喜喜的坐了過去,轉頭展顏笑道:「這是給我備的麼?」

顧廷燁本有些心氣不順,瞧明蘭這幅孩子般高興模樣,不由得心頭一鬆:「才上來的,你身邊的媽媽手腳很麻利。」他一邊把筷子塞進明蘭手裡,「趕緊吃些吧,午晌還有的忙呢。」

明蘭猶豫了下:「待會兒就要用午飯了……」 「對著他們,你下的去筷子?」顧廷燁挑著劍眉反問。 明蘭立刻戳下第一筷子;瞧明蘭吃得香,顧廷燁也笑著多吃了些。  

「別急,沒人和你搶。」顧廷燁嘴角含笑,看著明蘭漲的胖鼓鼓的臉頰,偏還拚命維持著優雅的禮數,雪白的面頰上還留著晨曦的光彩,粉紅鮮嫩的唇角像六月的鮮藕,瞧著這樣的面孔,心裡無端敞亮溫暖起來。  

「適才……你怕嗎?」顧廷燁遲疑的問著,以他對自己那幫親戚的瞭解,怕也不會放過明蘭,估計言語上狠狠欺負了小妻子一番。  

明蘭鼓著臉頰搖頭,努力嚥下食物:「才不,我還給你好生替你辯白了一番呢!」說了好事一定好說,這年頭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

顧廷燁興味起來,挑著眉問:「你回嘴了?」  

提起自己的戰績,明蘭頓時眉飛色舞,放下湯匙筷子,簡明扼要的敘述了適才那番話,把盧老大人的口氣學了十足不說,還生動的描繪了一遍當時在座眾人的臉色舉動。直聽的顧廷燁眼睛發亮,嘴角彎曲似月梢。  

明蘭說完後,還似意猶未盡:「…好在是我了,若是我大哥哥,嘖嘖…一通忠孝節義述說下來,只怕今日四叔五叔他們要去祠堂跪祖宗了!」

這話不是玩笑,長柏哥哥話很少,一旦開口,便字字如刀,刀刀見血,對於這點,他的親娘王女士有深切體會。

顧廷燁沈鬱許久的面龐漾開了笑意,他伸手去刮明蘭翹的很可愛的小鼻子,眉眼間俱是濃麗的情意,嗓子低沈的好似陳年美酒:「還當把你丟狼窩裡了,適才我險險嚇出一身冷汗。」明蘭咬著筷子,俏笑如花,微紅了臉頰,低聲道:「我不怕狼,只怕沒人給我撐腰。」 

顧廷燁心裡軟的幾乎化開了:「我與你撐腰!你想做什麼,我都與你撐腰!」

明蘭高興就會表現的十分可愛,拿出哄老太太開心的本事,趴在顧廷燁肩膀上樂的像枚小笑口瓜,團團的像只小松鼠般給顧廷燁盛粥夾菜,饒顧廷燁見多識廣,也酥了一半骨頭,只恨現在天光大亮,此處多有不便。 

顧廷燁不自然的咳了兩聲,往明蘭碗裡夾了顆櫻桃丸子粉蒸肉,岔開話題道:「你……不想問問四叔五叔他們的事兒?」一般新嫁娘頭回見這場景,不是都會忙著問夫婿的麼。  明蘭後知後覺的才想起來:「哦,對哦;為什麼呀,你不是說太夫人已經答應咱們搬出去了麼?他們做什麼還對你這麼壞?」  

這句話問的好,一開口就給人定了罪,說的顧廷燁眉頭大展,他一掃鬱結,含笑道:「我自小淘氣,太夫人顧忌著繼室身份不好多言,從來都是叔父或嬸嬸把狀告到父親面前;許多事情,回回都是這樣。」

明蘭慢慢咀嚼這句話的意思,輕輕在心裡切了一聲,似笑非笑的閃著大眼睛,咬著粉嫩的嘴唇,微微拉長語調:「顧家真好,叔嫂和睦,妯娌友愛,一家上下和樂融融,能嫁過來,著實是我的福氣。」顧廷燁笑了,他特別喜歡明蘭說話的這個調調,好似調皮的小孩子故意裝呆扮老實,偏又扮不像。又說笑了一會兒,外頭便有人來傳開飯了,顧廷燁牽著明蘭的小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輕聲叮囑好些事項。  

其實明蘭覺得顧廷燁這會兒不用擔心了,剛剛才鬧過一出,臨去宴飲之時估計是要營造出一番和樂融融的景象來的。姚半仙果然名不虛傳,筵席之上眾人都不再提及適才的不愉快。 男席上,顧廷燁不再冷著一張臉,適時的表現一番晚輩的恭敬,兩位叔爺也算識趣,知道硬的不行,也順坡下驢的喝了幾杯賠罪酒;女席上,明蘭照舊靦腆羞澀的用『ABAB'句型應付多數問題,遇到應付不過去的,只好老實回答。 

五老太太見明蘭談吐不凡,忍不住道:「你可進過閨學?是哪位先生教的。」坐在對面的顧廷燦本低頭靜靜用餐,此言一出她忽然擡起頭來,盯著明蘭回答。 

明蘭放下筷子,捋了捋袖口上的金風墜飾,微笑道:「不曾進過閨學,不過六七歲時家中祖母請了一位從宮中歸老的嬤嬤來教過我們姐妹幾日。」 

顧廷燦一聽是教養嬤嬤,嘴角一撇,又低下頭去,五老太太搖搖頭:「不對,教養嬤嬤大都教的是舉止規矩,你還請過別的先生麼?」 

明蘭吃逼不過,只得道:「那年爹爹升任登州知州,為著我家幾位兄長要進學,爹爹便請了京城的莊先生為西席,那會兒我們姐妹年紀還小,便也跟著讀了幾天書。」  

這次顧廷燦來了興致,眼睛發亮,嘴唇蠕動卻未開口,太夫人溫雅微笑,鬢邊的玲瓏白玉銀絲簪上鑲著的大珠輕輕晃動:「可是原先在申首輔臨莊開塾的那位莊先生?」  

明蘭頓了一秒呼吸,隨即,神色如常:「正是。」太夫人撫掌而笑:「那可真是一位好先生,你們姐妹能聆聽他的教誨著實有福分!怪道聽你說話極有章法,原來師出名門;以後你幾個妹妹可要向你學學,沒的腦子不清楚胡亂說話,今日你可別怪你燦妹妹,她自小叫我寵壞了。」廷燦終於忍不住了,耳邊的青金石墜微微漾動,朝著太夫人嗔嬌道:「娘,都是你!從小也不與我請位好先生,如今卻來說我們姐妹!」

太夫人臉色一變,卻不好當眾斥責她,一旁的煊大太太卻笑了:「你呀你!那莊先生豈是教閨閣小姐的,人家是教舉人進士的!要怪就怪你幾位哥哥不知道之乎者也!哎……指望他們是不成嘍,好在賢哥兒和五房的幾位侄兒都爭氣,以後怕是要指望他們了!」  

這番話說的五老太太和朱氏都臉上生光,眾人俱滿意,明蘭暗暗多看了幾眼煊大太太,只見她言談間雖略顯直白粗魯了些,行止卻爽利周到,很是看顧身旁的小姑子,填房四老太太唯一的女兒廷熒;相比之下,五房的大兒媳就不怎麼出挑,頗有幾分怯懦,反倒是五房的庶出女兒廷靈,極是大方,談笑晏晏。  

說起來,廷燦,廷熒,廷靈,這三個堂姐妹生的都生的相貌甚美,廷燦宛若一支孤崖上的靈芝草,清靈孤高,廷熒則更為端莊柔順一些,而廷靈則是一朵解語花,婉約可人。好容易一頓飯吃完,丫鬟婆子們也把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眼看出門在即,太夫人卻來請明蘭到內堂去,明蘭心頭一沈,暗道:又來了,這次是什麼。顧廷燁臉色有些發沈,低頭思慮了片刻,擡頭直視著明蘭道:「待會兒我與你一道去,你少說話,我來處理。」

正院西側廂房中,太夫人正坐上首,兩邊只有邵夫人和朱氏陪坐,三人正說著話,只聽門口丫鬟傳報,正笑著相迎,卻見顧廷燁也來了,頗有幾分吃驚。  

太夫人神色依舊,朱氏忙起身叫丫鬟看茶,然後坐到邵夫人身旁去,顧廷燁朝太夫人和邵夫人拱手行禮,明蘭也斂衽福身,隨即顧廷燁到右側上首的椅子坐下,明蘭再次發傻,是應該坐到兒媳婦那一邊去呢,還是坐到顧廷燁那一邊去呢。  

顧廷燁重重咳嗽兩聲,一個眼色拋過來,明蘭立刻跑過去坐好,見他們二人這般舉止,邵夫人和朱氏對視一眼,各有深意。  

「你怎麼也來了?」太夫人放下茶碗,親切道,「這事兒你媳婦知道便成了。」不等顧廷燁回答,她又輕輕嘆息,「也是,你一道來了也好;你媳婦兒進門還沒一天呢,就有這許多事兒,難免她拿不住,怕是你也知道我叫你們來什麼事吧?」

顧廷燁背脊筆直,靜靜道:「是為了蓉姐兒的事吧。」  

明蘭心頭一動,原來是這事,這她倒知道。  

太夫人微笑著頷首,朝向媽媽點頭,向媽媽轉身出去,她再轉頭道:「既然你都想到了,我也不囉嗦了;唉……我本想著過幾天,待明蘭安頓好了才與她細說,可如今你們即刻要走,我便得這會兒說了。」 

顧廷燁站起身,朝太夫人和邵夫人深深鞠身,沈聲道:「我年少無行,做出荒唐之事;這兩年間,都虧了嫂子扶助,幫著照看蓉姐兒,廷燁銘感在心。」

邵夫人連忙站起來回禮,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見外。蓉姐兒也是個好孩子,和嫻姐兒極是親厚的,真說起來,我也沒幫上什麼,蓉姐兒都是紅綃帶著的。」.顧廷燁再次沈了面孔,坐下後,沒等他開口,簾子翻動,向媽媽引著兩個婦人打扮的女子進來,中間隨著小女孩。 

那兩女子朝眾人盈盈下拜,便斂首垂手站在下首。明蘭仔細看去,只見左側女子穿一件杏色如意鑲邊的斜襟長襖,約十八九歲,一張俏生生的瓜子臉,杏眼桃腮;右側女子身著一件家常牙黃色對襟玫瑰色如意邊的襖兒,她年齡較大,約有二十七八歲,容長臉頗見幾分麗色;中間那小女孩約七八歲,穿著淺紅鑲深紅寬邊的羽紗襖子,身骨瘦弱,臉色怯怯,眉目間頗有幾分當年那個曼娘的秀麗。 太夫人溫和的朝明蘭道:「蓉姐兒,還不來拜見你爹娘?」

那小女孩拿眼睛直去瞟邵夫人,見她輕輕頷首,才一步一顫的走上前,恭敬的跪下磕頭,喚道:「…爹。」 

顧廷燁看著她,神色複雜,點了點頭。 

「還有你娘呢?」太夫人笑著提醒。 蓉姐兒怯生生的,偷眼去瞄明蘭,咬著嘴唇不肯發出聲音,明蘭很想發表一些意見,於是去看顧廷燁,只見顧廷燁輕輕揮手,對容姐兒道:「你還是叫夫人吧。」

  在座眾人臉色俱是一變,邵夫人忍不住道:「還是叫母親吧,蓉姐兒,快叫呀!」偏偏蓉姐兒怎麼也叫不出來,那右側女子張了幾次口,看了看左側女子,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顧廷燁不理眾人,只直直的看著蓉姐兒,道:「你若不想叫母親,就叫夫人。」 

蓉姐兒一臉倔強,脫口而出:「夫人!」

邵夫人一臉惋惜,不再說話,朱氏則低頭喫茶,太夫人深深的看了明蘭幾眼,明蘭覺得很冤枉,自己從頭到尾什麼都還沒說呢。

一旁來了個婆子,把蓉姐兒領到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遞了茶果給她吃;隨後,太夫人又指著那兩個女子對明蘭道:「這兩個是燁哥兒的屋裡人,這個是鞏姨娘,這兩年蓉姐兒多虧了她;這是秋娘,燁哥兒自小的丫頭,後做了通房。」那兩個女子連忙上前給明蘭行禮,明蘭抑鬱了,這次她沒帶荷包來,只好在袖子裡摸索了半響,褪下兩隻金鐲子,一人一個賞了下去。  

擡頭謝恩時,她們倆都忍不住去看了眼顧廷燁,鞏姨娘眼神幽怨,如泣如訴,紅綃卻是一臉激動喜悅,差點兒熱淚盈眶;誰知顧廷燁卻皺著眉在看那邊的蓉姐兒.

介紹完畢,太夫人對著明蘭道:「既然你們要別府另居,她們也得跟過去了。」

明蘭點點頭,還等她沒開口,又被顧廷燁搶在前頭:「自然要跟過去,不過這些日子那邊兒怕還有些亂,索性過幾日,待那邊都整頓好了,我就派人來接。」太夫人眼神閃爍,一時靜默,鞏姨娘卻衝著明蘭跪下,道:「奴婢願意現在就過去,奴婢雖然蠢笨,但夫人料理家事時,跑腿傳話也能幫上一二!」

顧廷燁淡淡道:「你不是要照看蓉姐兒的麼?」 

鞏姨娘臉色煞白,旁邊的秋娘當即想說話,顧廷燁看了她一眼,口氣和軟了許多,道:「你們留下,回頭再來接你們。」秋娘立刻不再說話,眼神間卻極是激動。  

明蘭在袖子裡摸著手腕上一串的鐲子,暗想:怎麼才兩個?怎麼也得把她兩個手腕子上的鐲子都賞完了才符合顧二爺在外頭的名聲呀?  

思忖之間,明蘭明白了,當初顧二爺離家出走類似被逐出家門,那些通房姨娘見沒奔頭了,搞不好另尋出路去了,當然,也可能是被主子打發掉了。 何必為一個被逐出家門的並且基本不可能回來的浪子養著許多張嘴呢。那麼,這兩個留下來的呢?嗯,好深的水呀。 

太夫人本想拉著明蘭多說幾句,但見顧廷燁在場,眾女眷都有些發憷,便迅速散了,秋娘和紅綃似乎想跟過去,誰知顧廷燁走的極快,明蘭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走出東側院,直入一條側門小徑,顧廷燁才慢下腳步,扶著明蘭慢慢喘氣,待她喘勻了氣,兩人才沿著林蔭小道緩步行走。

走了一會兒,顧廷燁才道「你……可有話要說?。  

明蘭憋了很久了,立刻問出疑慮:「那秋娘瞧著比鞏姨娘穩妥年長多了,為何她還未擡姨娘?因她身份不夠,所以才不能撫養蓉姐兒?」  

顧廷燁沒想到明蘭先問的是這個,似乎神色一鬆,低聲道:「紅綃是余家的陪房丫頭,是嫣紅親自擡的姨娘;秋娘……,她能留下來便是不易了。」兩句話,兩個人,兩種態度,明蘭暗暗記下了。兩人又走了一會兒,顧廷燁等了許久,忍不住道:「你,沒別的話要說了?」

明蘭正在低頭思考,木木的擡起頭來,奇道:「說…什麼?」顧廷燁停住腳步,定定的瞧著明蘭,陳述口氣:「你在不高興。」「為什麼我要不高興?」明蘭一臉奇怪。  

顧廷燁細細看著明蘭,眼神幽深漆黑,緩緩道:「因為秋娘和紅綃,所以你不高興。」明蘭笑道:「哪有這種事?你看錯了……」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你不喜歡她們,是麼?」顧廷燁直直的往下問。明蘭搖著手笑呵呵道:「我哪是那等不容人的,我覺得……」又被打斷。 

「你是在吃醋麼?」顧廷燁眉頭深深皺著。 

「不是啦!你聽我說,《女誡》有雲……」明蘭努力解釋,可再次被打斷。「你住嘴!」顧廷燁忽然低吼起來,嚇了明蘭一跳。

顧廷燁深吸了一口氣,神色陰鶩,眼睛暗黑的深不可測,身上自然迸發威勢,高大的身形宛如大山般壓下來,明蘭嚇的不敢說話,他緩緩道:「我說過的,我這一輩子聽的假話夠多了,我要你說心裡話,真話!」 

明蘭暗道,可她不能全說真話,不然會被當妖怪去燒掉!明蘭低頭不語,顧廷燁就靜靜等著,只用沈寂的壓力逼迫著她說話,明蘭終於吃不過,輕輕嘆氣,另闢蹊徑,含蓄道:「本朝太祖高皇帝最喜賜美人於臣下,可他每賞美人時,總避開那些尚了公主的帥門將相,何也?一樣打天下,一樣封侯拜相,一樣功勛卓著,為何賜彼不賜此?!」  

顧廷燁瞳孔微微張縮,眼神閃動,明蘭微笑著看著他,靜靜道:「便是高皇帝那般的不拘小節的豪邁英傑也心知肚明的事,其實你們男人心裡清楚的很,何必多此一問。」 

自己女兒自己心疼,要是妻子見丈夫納妾真的高興的不得了,皇帝幹嘛不先緊著公主?皇帝賜美人的歷史由來已久,當初房玄齡的老婆最後喝了疑似毒藥的米醋才算了結,開啟了悍婦抵抗禦賜美女的先例。 太祖是個風流醜男,由己度人,是以最喜賜美女,據說當時英國公夫人拎著兩把菜刀站在門前,揚言那美女若敢進門就讓她們血濺當場,然後她以命相償,英國公嚇的魂飛魄散,趴在金殿的階石上苦苦哀求了三日,高皇帝才收回成命。

太宗武皇帝也偶爾賞賜過美女,當時的韓國公夫人更猛,把幼子幼女帶在身邊,鋪上柴草火油,言道若那美女進門,他們娘兒幾個就不活了,韓國公嚇的魂魄飛天,抱著武皇帝的大腿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哭求了半日才算熄火。當然,還有更多的男人喜孜孜的收下了美女,並以此為榮,其實問題都在男人身上。 這番言論很新奇,顧廷燁靜靜點頭,直直的看著明蘭:「可我已有妾室。」

「是呀。」明蘭眉眼彎起,笑眯眯道:「所以我會照料蓉姐兒的,和秋娘還有紅綃和睦相處,我會很賢惠的!真的!」  

古今的男女並沒有進化多少,福布斯富豪榜上男人的老婆能夠忍氣吞聲,但擺地攤的老婆呢,就算不離婚,起碼也要拎起菜刀鬧一番,原因無它,權勢財富消長而已;現在她是四品官的庶女,他是正二品的顯赫勳貴,他的拳頭比她大,所以她只能『賢惠』。 

事情就這麼簡單。 明蘭的話很真誠,顧廷燁也能相信她的話是可靠的,可他的臉色卻更難看了,眉頭深鎖,目光無端凶狠起來,恨恨的瞪著明蘭,好像想一口吃了她。 

明蘭很警覺,一看情況不對,連忙再次打保證,只差拍著胸脯發誓:「我絕對不會使壞心眼的!你要相信我,我會好好的待她們的!不信你瞧著吧!」真是命苦,想當年若她申請入黨時有這麼誠心,早成功了!  

顧廷燁臉黑如鍋底,眼中陰雲密佈,神色陰沈,鼻息粗重的噴在明蘭面上,兩人悶悶的對站了一會兒,明蘭惴惴不安,想著是不是要發個重誓表達一下自己十分誠摯的心情呢。

過了好半響,顧廷燁重重的出了一口氣,牽過她的手,低頭悶聲的繼續往前走;明蘭呆呆的,小心翼翼的去看他的側臉,她覺得自己說的夠含蓄的了呀,也表達了堅定的決心,他幹嘛什麼生氣?

男人和女人果然是不同星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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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0:56:34

第108回 新婚三日...

京城公侯伯府林立,但只有開國功勛封爵時所賜的宅邸能擁有整條街道,例如向南隔兩座坊的襄陽侯府,向北隔三條街的英國公府,而後再因軍功或皇親受賞封的爵位宅邸便不多有這種風光,例如東昌侯府和當初炮灰的富昌侯府,雖氣派豪貴,卻不過佔地多些而已。

這個明蘭很理解,那會兒剛開國,地多人少,皇帝當然出手闊氣,等到後來京城繁榮了,房地產寸土寸金,開國勳貴們早就一個蘿蔔一個坑,哪還有那麼多地兒呀。

當然還有像華蘭婆家忠勤伯府這麼悲催的,作為開國功臣,也是亭台樓閣重院層層的佔去了大半條街,卻因捲入逆案而被奪爵封宅,好容易起復,卻也要不回當初的御賜宅邸了。

顧家因幾代侯爺都奉命駐守戍邊,是以侯府所佔的寧遠街也不如何闊長。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這世上永遠都有例外的,例如沈國舅,他既是皇后娘家,又有軍功在身,所以他的威北侯府生生佔山擴林,前有壁後有靠,山水環繞,端是京中一絕。

這個明蘭也很理解,這兩年犯錯誤的勳貴不少,幾輪清算血洗下來,沒收充公罪臣家財無算,新皇帝最近手頭寬裕的很,自然要狠狠賞賜小舅子,呃,外加跟班的馬仔。

所以當明蘭看見撫遠顧都督府的恢弘壯闊時,並不十分吃驚,她吃驚的是這座宅邸居然和寧遠侯府只隔著半爿山林和一座剛被皇家收查的罪臣園子。

「如何?這宅子可還如意?」顧廷燁看著明蘭一臉驚疑,笑道。

明蘭望著那座雲蒸霞蔚滿山花樹的山林園子,幾乎張開了嘴,半響才道:「就這麼近的路,還爭了這麼久?」頗覺得適才白費了許多力氣。

顧廷燁卻挑了挑眉:「路再近,也是兩戶人家;旁人管不到這兒來。」

明蘭面上微微露喜,這…是不是意味著,她不用早起了?

新婚頭日,忙碌了一整天,加之全身痠痛,明蘭著實累的狠了,回到都督府時天色已昏暗,她連自己新家長什麼樣都沒看清,由丹橘扶著回了屋,一通梳洗過後,直接換了一身家常輕便的衣裳,一頭栽進錦繡團絲繡龍鳳的大紅被縟裡。

本只想歇息一會兒,然後起來用晚飯,誰知卻這一闔眼就死死的睡過去了,也沒人叫她,直睡到半夜,明蘭才將將醒過來,昏頭昏腦之際還當自己在娘家,半抻著身子就往床頭小幾上摸去,誰知黑暗中,卻摸到一個光裸微糙的胸膛。

明蘭眯著眼睛木木的,反應不過來,這人是誰?她又摸了幾下。

一隻大手捉住她的手,男人掀起荼靡團花錦繡的厚緞床簾,隨手勾起在窗邊的銅勾上,床邊雕花紫檀小圓幾上擺著盞昏黃的羊角宮燈,就著昏昏的燈光,明蘭才看清眼前人。

顧廷燁半散著漆黑濃厚的長發,半披在雪綾緞的肩上,內裳衣襟俱散開了,露出整片淡褐色寬闊厚實的胸膛,昏暗中明蘭眯眼看去,似有好些傷痕在上頭;屋裡點著淡淡的熏香,透著粉色的迷魅,卻蓋不住身旁男人濃重的氣息。

「怎麼?」顧廷燁似也睡的迷糊,半眯著眼摟過明蘭。

「我要喝水。」明蘭歪著腦袋,一頰的堆雪砌玉,粉唇柔嫩,卻滿眼迷糊,「我要丹橘。」

顧廷燁本就警醒,便是這幾天累了,這會兒也清醒過來,他看著明蘭一臉朦朧,便伸展長臂,從床幾上的暖籠裡拎個茶壺出來,瀉了杯溫茶在一個細瓷卉盅裡,遞過去給明蘭,明蘭兩隻胖爪子捧著咕嘟咕嘟就喝完了,呆呆道:「還有麼?」

顧廷燁看了看,再倒了一杯給她,這回她卻喝不完,只喝了半盞便不要了,把杯子連茶還回丈夫手裡,然後很自覺的倒下,背過身鑽進被窩繼續睡。

顧廷燁手中捏著茶杯,看著睡的宛如小豬呼呼的明蘭,半響無語,索性把剩下半杯茶一口仰盡了,放回茶杯後,轉頭去扒明蘭的被窩;溫軟馨香的女孩身子,肉豐骨纖,顧廷燁摟的甚是滿意,緊了緊懷抱,順著裡衣的胸襟處摸了進去,更覺觸手滑膩。

一開始大約只是摸幾下,誰知摸著摸著便來了興致,他附身上去,尋到女孩的柔唇,適才喝水還留下濕潤的水漬,探唇進去越吻越是燥熱,手下一陣急亂的撫弄。

明蘭覺著身下不對了,這才扭動著醒過來,迷茫的睜著一雙眼睛,嘴唇微張,不知所措的微微掙扎,卻被他一把扣住在身下,牢牢壓住。

身熱似火,恍惚間叫扯開了腿,被重重的頂了進去,明蘭一開始還忍著,可她到底初識人事,後來越覺得痠痛漲熱,腿也沒什麼力氣的掛著他臂膀上,哀叫著只盼著他快些結束。

誰知他卻是睡足了頗有精神,足力發勁撻伐,一氣的揉著她的身子,直吻的她幾乎化成了水,明蘭抵受不過便又嗚嗚哭著求饒起來,一通細細軟軟的哀叫祈求,卻更引的他興起,噬咬著她的白皙柔嫩的小肩頭,低低吼了起來。

明蘭聽著他喉嚨裡發出的粗重低喘,身體跟燒著了一樣,終吃不住的昏了過去。

……

第二日一早,待崔媽媽趕去新房時,只聞得屋裡一陣靡靡濃香,****氣味瀰漫著整屋,丫鬟們紅著臉已服侍明蘭沐浴過了,崔媽媽一腳踏進去,卻見他們夫妻倆並排坐在床沿上,明蘭一臉沒睡醒的樣子,顧廷燁卻精氣神十足,正饒有興致的把明蘭一隻白玉般的小腳放在膝蓋上,慢慢的給她套襪子。

崔媽媽上前,忍著沒去瞪新姑爺,迅速拿過那襪子,福了福道:「姑爺,趕緊去梳洗吧;姑娘這兒我來就是。」

顧廷燁也不生氣,長身立起,披著一身長袖廣衫的中衣,往側廂裡屋去了;崔媽媽直看著他離開了,才蹲□子給明蘭穿鞋著襪,給她穿外襖時不經意撩起衣襟,卻見明蘭一片曖昧的青紅痕跡從肩頸直蔓延到胸口。

崔媽媽頓時一股火氣上湧,只暗暗忍著,等三朝回門時好告狀。

明蘭直覺得這個覺睡了比不睡還累,腰都直不起來了,還餓的前胸貼後背,一看見桌上熱氣騰騰的早點,頓時眼冒綠光,破紀錄的連喝了三碗粥,差點撐破肚皮;顧廷燁也胃口甚好,不但自己吃的不少,看著明蘭吃的樣子,還眉開眼笑的給她添菜。

明蘭覺得他像個黑心的養豬場伺養員,正努力催肥等著吃豬肉,她狠狠一眼瞪過去,卻見他笑的眉眼曖昧,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明蘭臉紅的要滴出血來。

她連話都不想說了,想著這宅子裡反正沒其他長輩,趕緊吃完再去睡個回籠覺,目前她睡眠不足腦袋不清醒,沒法子和他斗,先恢復戰鬥力再說。

本來這日,顧廷燁預備叫明蘭認識府裡的幾位管事,並且把家裡的事交代給她的,但瞧明蘭幾欲站著睡過去的樣子,便把一概事情都先推後,自去外書房處理些急務。

大約是yin陽調和,顧廷燁覺著這日天光分外晴好,整座宅子liao語花香,天地和xie,也記不起昨日的不快,一整日嘴角含笑,只想著快些理完事好回屋;哪怕不能怎樣,討些別的pian宜也是好的。

白日的歇息略略補回來些力氣,明蘭總算緩過些勁來,打算晚上和新婚丈夫談談星星月亮人生理想還有家庭管理問題;可惜顧廷燁有完全不同的打算,還未等明蘭開場話題,便急急把她拖到床上,興奮的弄了大半夜。

新婚第三日清早,顧廷燁在一旁憂心的看著明蘭,瞧她蔫的垂頭垂腦的樣子,頗為心疼,漸有些後悔,今日要三朝回門的,昨夜不該那般發興才是。

明蘭身骨痠軟的趴在桌前,抖著手腕捧著粥碗,心裡不禁老淚縱橫——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她十分認同夫妻有X生活的義務,也非常同意X生活在婚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並且她也願極力配合,可是,可是……嗚嗚,她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新婚三日,顧同志似乎對明蘭完全沒有更高的要求,也不要求她理家,也不要求她立刻承擔家務,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需求,就是希望她在床上表現良好。

明蘭苦著臉端起蓮花瓷碟,不無悲催的想到:人家大戶人家的當家主母干的腦力活,鬥智鬥勇,可她幹的卻是體力活,還是重體力活!這,這,這算什麼,采陰補陽?

越想越覺得窩囊抑鬱,明蘭心頭大怒,她現在正是嫩生生的小蘿莉,怎敵的他筋骨強壯,那啥…尺寸不匹配不說,體格耐力還相差懸殊,他不過是勝之不武罷了!哼!有本事等到她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時,看他老顧到時候還行不行!

明蘭一邊喝粥,一邊阿Q腦補,心裡大是痛快,一不小心牽動身體,腰腿間又是一陣痠痛,只能嘶嘶的抽冷氣——丫的,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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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06:27

第109回 回門

明蘭出嫁前,好些上門來賀喜的太太奶奶誇她嫁的顯赫,她當時並沒有什麼直觀的感受,只覺得顧廷燁送來的彩禮很暴發,很土財;直到三朝回門那日,夫妻倆至盛府門口下車馬,長柏和長梧哥兒倆在門口迎,此時,恰好墨蘭和如蘭夫婦也到了。

明蘭由丹橘扶下車轎,看著如蘭的平頭小轎,還有墨蘭的平頂獨駕小車,再回頭看看自家那顯眼富貴的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齊頭三駕馬車,明蘭開始有些不自在。

如蘭凝住了笑意,目光冷淡,墨蘭也僵了僵姿勢,隨即神色如常;明蘭忍不住看了眼顧廷燁,這馬車……沒逾制吧?

下車見過禮,顧廷燁對梁晗淡淡一笑,並不說什麼,明蘭卻能細微體察出來,他似並不喜梁晗,一行人魚貫往府裡走,新夫婦自是要先去壽安堂拜見老太太的。

老太太端坐上首,明蘭和顧廷燁跪倒在蒲團上便拜,雖只隔了幾日,老太太卻似半輩子沒瞧見明蘭,直拉著她的手不住打量,越看臉色越黑。

不過才兩日,明蘭就跟脫了層皮一般,眼瞼下泛著淡淡青黑,宛如深青的螺子黛暈染的,薄薄的脂粉也掩蓋不住,神情萎靡不振,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媚意;再看一旁的顧廷燁,神清氣爽,眉眼舒展,眼底神色卻透著隱約饜足。

老太太一股氣上湧,心疼裡夾雜著不悅,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好拿鋼刀般的目光把顧廷燁狠狠銼上幾遍,顧廷燁面色如常,依舊淡然鎮定,好似什麼都不知道。

老太太肚子裡過了好幾遍氣,才道:「趕緊給你爹娘磕頭去,正惦記你們呢。」

明蘭捨不得老太太,依在她懷裡輕聲道:「磕了頭我再回來,和您好好說話。」

老太太笑著點頭,目送著小夫妻倆出去;不過須臾,她臉色便變了,給房媽媽使了個眼色,房媽媽領會,轉身下去,直去尋崔媽媽來問話。

崔媽媽素來淡泊,一輩子與世無爭,幾十年從不饒舌尋釁,這回怕是她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告狀欲|望,不等房媽媽問上門來,她早在壽安堂偏廂抱廈等著了。

「尋常新婚夫婦親熱些也是有的,可哪有他那般的!……也不管有人沒人,一瞧見姑娘就跟那山坳子裡的狼似的,嗷嗷的兩眼直放綠光,一沒人瞧著就動手動腳,白日黑夜的胡鬧!」崔媽媽輕拍著桌子,咬著牙,「姑娘身子才長開呢!怎好……這樣?!」

房媽媽聽的目瞪口呆,神情有些尷尬,若不是她素知崔媽媽性子寡言耿直,怕是不肯信的:「六姑爺都這個年歲了,還毛頭小子似的,房裡……難不成也沒個人?」

說到這個,崔媽媽總算氣平了些:「可憐姑娘這幾日也沒功夫管事,不過我出去團團問了一圈,姑爺原有的一房姨娘和一個通房都留在寧遠侯府了,說是過陣子再接來。六姑爺忙碌的很,整日的在外頭辦差,並不怎麼回府,是以府裡還算清靜,只有個叫『鳳仙姑娘』的女子住在偏院,聽說是什麼將軍送來的。我不曾見過,聽聞姑爺……沒怎麼理會過她。」

房媽媽聽了,也不知是喜是憂,隔了半響:「姑爺寵愛姑娘是好事,可是……」她也不知怎麼措辭,最後只能道,「還是回了老太太罷。」

……

盛老太太性素喜靜,從不愛叫七大姑八大姨在壽安堂聚會喧鬧,因此一干親戚便在王氏的正院坐等喫茶,顧廷燁和明蘭直進了正堂,只見康姨媽夫婦,允兒,墨蘭,如蘭,挺著大肚子的海氏,還有長梧,長柏,長楓,長棟,梁晗,文炎敬,袁文紹,俱在那裡。

大家互相見了禮,明蘭便和顧廷燁先進了東次間,盛紘和王氏正坐在臨窗炕床上,含著笑容受了他們倆的跪拜磕頭。

王氏笑容可掬的望著顧廷燁,道:「我家明蘭,沒給將軍添麻煩吧?」

聞聽此言,對旁的盛紘身子僵了一僵,他真佩服自己這位太太,除了華蘭,剩下三個女兒三朝回門,王氏全都用一樣的台詞開場。

差別不過是,對著梁晗,她是吊梢著眉毛,一臉收債的口氣冷哼:「我家墨蘭沒給你添麻煩吧?」對著文炎敬,她是火熱著眼神,一臉熱切期盼的柔和威勢:「我家如蘭沒給你添麻煩吧?」最後對著顧廷燁,她半含討好,半帶敬畏,口氣綿軟。

盛紘無語。總算明蘭是他最後一個女兒,是以,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聽這話了,謝天謝地。

顧廷燁的回答很上道:「明蘭知禮懂事,溫雅恭順,家中老少極是喜愛她。」

明蘭低著頭翻白眼,她私以為,這兩天她最精彩的表現全在床上了。

「……瞧你們一個個成家立室,為父也放心了。」盛紘捋著鬍鬚,朝顧廷燁微笑道,「若以後我和她母親都不在京城,你可要多擔待明蘭這孩子。」

「父親……您要外放了?」明蘭心頭一動,輕聲道。

盛紘滿意的看著明蘭,要說他這女兒的確冰雪聰明,聞絃歌知雅意,他笑道:「你大哥哥在翰林編修已滿期,前幾日傳來消息,不是授侍讀侍講,便是入六科為給事中歷練歷練,我們父子同朝為官多有避諱,還是老父讓一讓罷,哈哈……」

他這話雖是朝明蘭說,眼睛卻是看著顧廷燁的,顧廷燁心裡透亮,沈吟片刻後道:「岳父所慮極是。翰林院清貴,進講經史,草擬機要,六科給事中務實,抄發章疏,稽察違誤,俱是位卑權重之所。則誠舅兄為人慎敏,不計哪處,必能應當。」

盛紘要的就是這句話,聞言後神色更加和藹可親,攜著顧廷燁又多說了好些話。

明蘭明白盛老爹的打算,盛家若能出一個閣臣,那就身價百倍了。據她所知,進內閣大致有兩條路,一條是由進士入翰林,從皇帝身邊的侍讀侍講一路熬資歷到翰林大學士,直至入內閣,還有一條是翰林庶吉士期滿後,入六部或六科實力辦差,再一路熬資歷升職,期間或可能外放一兩任歷練,然後累積資歷直至六部侍郎或尚書,接著就可能進內閣。

長柏行事內斂謹慎,本來他的頂頭幾位上司大學士都是海家門生,有他們照看平步青雲定是無虞,誰知在『申辰之變』中幾乎全軍覆沒,是以盛紘需要顧廷燁稍微表個態。當今天子強勢,長柏又根正苗紅,科途正當,縱算沒有內閣人脈,只要皇帝心裡有數,什麼都好說。

明蘭心底默念,這就是家族的力量!在不斷聯姻中結成勢力,古代貴族階層中,再沒有比血親姻親更直白有力的權勢紐帶了,聽著很庸俗可笑,但卻是真理。

古代禮法以宗族為單位,講究舉賢不避親,因為一人犯錯,可能牽連三族,範圍寬些要九族,運氣不好碰上個別特有性格的皇帝,第十族的學生老師也可能炮灰。既然注定要一起倒黴,自然要有福同享。是以,只要親戚不是太爛,或有才能,幫人就是幫己,相互提攜,幫襯,家族才能前後相繼,長盛不衰。

賈史王薛四家覆滅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四個家族自第三代起就全都後繼無人,沒一個能拿得出充場面的,賈家好歹出了個貴妃女兒,王家多少有個官至九省都檢點的王子騰,唯一能讀書的賈珠早早掛了,其餘呢,為幾把扇子弄的別人家破人亡的賈赦?打死人的薛蟠?勾搭王爺男寵的賈寶玉?惹禍生事倒是一個比一個能。

沒有後繼者的家族,衰敗滅亡不過是時間問題。

明蘭能聽懂,所以安靜待著,王氏卻不甚明白,不禁有些無聊,她本想擺擺嫡母派頭,當著顯赫女婿的面教訓明蘭一番,可卻被盛紘搶去了話頭,從國家命運到民族前途,一句接著一句,她始終插不上嘴。

好在過不多久,外頭正堂上等著的眾人就湧了進來,袁文紹和長梧等人笑著進來起鬨,言道酒菜都快涼了,盛紘瞧著也說的差不多了,便笑著隨眾人到外頭吃酒去了。

明蘭則被女眷們拉著在內堂宴飲,丫鬟們擺上供七八人坐的如意黑漆木圓桌,待上菜後,大家圍坐著邊吃便說笑起來,王氏拉著明蘭坐在身邊。

在座都是婦人,看了眼明蘭這幅模樣,心裡俱是有數,或有豔羨,或有酸意,或有欣慰,各人各有深思。

墨蘭一雙眼睛直直的盯著明蘭看,但瞧明蘭一身大紅真絲織金鸞鳳雲紋廣袖翟衣,罩著薄如蟬翼的金絲繡花團鳳褙子,梳著朝天如意髻,簪著五鳳朝陽的紫金展翅飛鳳掛珠大釵,耳上綴著流蘇赤金耳環,拇指大的紅寶石明晃晃的人眼花;臨出門前,顧廷燁還往明蘭手上塞了六七個金玉寶石戒指,弄的明蘭都不好意思伸出手來。

這身裝扮不止華貴顯赫,且非上品級命婦不可穿戴,墨蘭看的心裡極不舒服,臉上偏要裝著十分愉快,頻頻與明蘭搭話。

明蘭忍著頭暈,索性端起酒杯來轉身,看著王氏的眼睛,清聲誠摯道:「這第一杯酒,女兒先敬太太,明蘭幼時病弱,若無太太和大姐姐悉心照料,怕這條小命早交代了!明蘭這裡謝過太太了!」說著,酒杯一仰而盡,這番話至少關於華蘭部分是真的。

王氏頓時眼眶濕潤,一口喝乾了酒,拉著明蘭頗有幾分感動,絮叨著:「你這孩子,大好的日子,說什麼胡話!自家人說什麼謝不謝的……你自小就聽話懂事,比幾個大的都省心,我如何不疼你?!」情緒來了,說的她自己都當真了。

墨蘭臉色一白,低頭不語;明蘭側眼瞥了她一下,只見墨蘭裝扮的極是莊重精緻,粉黛薄施,髮髻規矩,連耳墜都是嚴整的環形,一動不動,樣板般標準的正室太太范兒,卻掩飾不住眼角的疲憊緊張,眉心中間漸現出一道思慮的深痕來。

明蘭微微嘆息,她不是想秋後算賬,只是希望墨蘭心裡放明白些,別太拿自己不當外人,明目張膽的來提要求才是真的,這裡先打個預防針。

看她們母女和睦,康姨媽有些酸溜溜的:「明丫頭如今出息了,以後家裡指著你的地方怕是不少,你可要記著你母親對你的好處,不可忘本呀——!」她有一半嫁妝是折在庶子庶女手裡,本想將就幾門親事算了,偏康家仗恃著門第顯貴,窮要擺派頭。

明蘭嘴角翹了翹,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如蘭卻不高興了,她本是個直腸子的,自康兆兒嫁入王家後,她便視康姨媽為卑劣小人,若不是看在允兒的面上,她早說『盛家女兒回門關你康家什麼事?有事沒事的上門來蹭飯』之類的難聽話了。

「姨媽,您說的對!六妹妹你可要記著,對你好的,就得回報,便是不能回報,也不能恩將仇報!」如蘭一身滾粉絨邊銀紅水綢妝花小襖甚是亮眼,更映著她面頰紅潤,氣色頗好,顯是婚後生活還不錯。

康姨媽神色很不自然,低下頭吃酒,允兒知道來龍去脈,也深為母親的作為感到歉意,長梧待自己極好,這些年來又不斷幫襯康家,而自己婆家與盛紘家是再親厚也不過的了,她自不願惹人厭惡,只盼望母親少說兩句。

她一邊拉著如蘭低聲說話賠禮,一邊給王氏連連夾菜,明蘭看的心中一嘆。

海氏瞧著氣氛有些僵,便出來打圓場:「前幾日,母親去袁家瞧了大姐姐,說那肚子比我的還大,明明月份比我小的,別是裡頭有兩個罷?大姐姐常喊肚子疼,沒準兒是兩個健壯的小小哥兒,正在裡頭練拳腳呢!」

說著,眾女眷都笑了起來,王氏最是高興,得意之極,連著喝了好幾杯,酒色上湧,說話都大舌頭了;酒過兩回,外頭進來一個丫鬟,在明蘭耳邊低語了幾句。

明蘭起身,笑著與大家道:「老太太怕是要提點我幾句,我先過去了。」

王氏已不甚清楚了,海氏笑道:「去吧,老太太有許多話要與你說呢。」

明蘭笑著道辭,轉身隨著那丫鬟離去,一出了門便加快腳步,直奔壽安堂,待一腳進了大門,拐進左次間,果然裡頭擺了一桌子飯菜,老太太正坐在窗邊等。

明蘭心裡感動,笑嘻嘻的撲過去,抱著她的胳膊搖著撒嬌:「我和祖母心有靈犀,我就知道祖母等著我呢,特意空著肚子來的!」老太太板不住臉,笑罵道:「都是為了你這猴兒,等著我都餓了!」明蘭撲到老太太懷裡,討好道:「我給祖母揉揉肚子!」

老太太擰著明蘭的臉頰:「空肚子有什麼好揉的,怕還不夠餓的痛麼?!」明蘭扶著老太太坐到桌邊,親自給她滿滿盛了一碗冬瓜排骨菌子湯:「您吃,您吃!」

房媽媽瞧著眼眶發熱,道:「老太太多久沒這麼高興了!」

「什麼多久?!」老太太回頭瞪眼道,「不過才兩天罷了!」

明蘭捧著自己的小臉,一派明媚憂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哎呀,這麼多個秋了,祖母定是想我想出相思病來了!這可如何是好,誰叫我這麼招人疼,沒法子呀?」

老太太終於撐不住了,幾乎笑出眼淚:「你個不知羞的盡往自己臉上貼金!要臉不要!」

明蘭歪著腦袋,把一張俏生生的臉伸過來,笑道:「不要!您拿去吧!」

老太太笑的直拍明蘭,兩個笑倒在一塊兒。

這頓飯,老太太一直聽著明蘭嘰嘰喳喳講述顧府人眾,一會兒說,一會兒笑的,明蘭心裡難過,知道這日以後怕不能常見老太太了,便著意粉飾太平,活靈活現的把新嫁的日子說的有趣好玩,好似顧家一片幸福美滿。

老太太也含笑聽著,用完飯,房媽媽吩咐丫鬟把桌子碗碟都撤下,合上房門出去。

「我有話問你,你坐好!」老太太肅了神色,明蘭和她相處多年,知道她是要說正話了,連忙奉上茶盞遞過去,然後乖乖坐好,等待訓話。

看著明蘭極力扮出的笑容下隱藏的倦意,老太太不禁糾結,自從聽房媽媽轉述崔媽媽的話後,她也十分為難,這種房/幃/私/密之事並非旁人好過問的,最好看見也當沒看見;老太太心緒百轉千回,最終開口:「他……待你可好?」

明蘭努力不讓自己的思路歪掉,緋紅著面頰,低聲道:「蠻好的。」您問哪方面?

老太太開合了一下嘴,不知怎樣問下去,索xing調轉話題:「你府裡現在何人管事?」

明蘭遲疑了一下:「呃……這個,孫女不大清楚。」

老太太目光中似有責備,想了想後嘆了口氣,柔聲繼續問:「你府裡房舍園子可好?聽說那兒原是先帝重臣之宅,荒廢了快有十年了,是否需要修繕?」

明蘭一臉茫然:「唔……這我不知道。」她連臥室都沒怎麼出,府邸長啥樣都還不清楚。

老太太眼睛有些瞪大,臉色再度發黑,急聲追問:「那你府裡現有多少定產?」整ri和夫婿窩在一塊兒,至少得說些啥吧!

明蘭扭捏道:「這…孫女也不曉得。」chuang上並不需要說很多話,不是睡覺就是運動。

一問三不知,老太太仰天無語,呆呆的看著小孫女,她培養出一個十八般武藝全能的,到末了卻一概沒用上,這位新姑爺只需要技術層級最低的本領就夠了。

明蘭羞愧難當,滿心慌亂的想了半天,囁嚅道:「祖母別憂心,其實他待我真的蠻好的。」

老太太渾身無力,只長長嘆息。

「……祖母,明蘭曉得您的意思,明蘭會當心的。」明蘭知道老太太是在擔心她,其實她也知道自己處境其實很麻煩,不是她不想奮鬥,而是這兩天實在沒功夫。

「罷了,說說看,這兩日你姑爺可有什麼不順心的?」老太太不嘆氣了,又問。

不順心?明蘭覺著他處處不順心,後媽難纏,老哥半死,一家子極品親戚,她想了想,忽輕聲道:「祖母,依我看,他…似是想承襲寧遠侯的爵位。」顧廷煜病入膏肓,能活多久都是問題,這時不可能再生出兒子來了。

「哦?」老太太來了興致,目光興味,「何以見得?」

明蘭捧了碗茶到老太太面前,斟酌著語氣:「孫女也是親眼見了,才知道他對顧家人不是尋常的不和,幾可說是『厭惡』了;京城這許多地方,若他真想與顧家一刀兩斷,少些往來,沒的住這麼近做什麼,皇帝賜哪裡不成?」

老太太點點頭,接過茶盞,用茶蓋輕輕撇去茶沫:「有理。」

明蘭坐到老太太身邊,輕輕皺起眉頭:「孫女不懂就在這裡;年前就聽說皇上有意讓他襲爵,還連連召見襄陽侯,他為何……?」

話沒說明,但老太太已明了,微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他真想襲爵,襄陽侯府豈不更妙,財帛既豐,又可擺脫那起子汙糟人,可是這麼意思?」

明蘭點點頭,其實她是討厭應付那些極品親戚。

 「你到底還年輕,不明白裡頭的gan系。」老太太輕輕笑起來,拍拍她的手,溫藹道:「你想想,一樣是頭上壓著石頭,是繼室後母好應付些,還是禮法周嚴的嗣母好應付些?」

明蘭心頭恍然,似有些明白了。

老太太眼中透著些許意味不明的閃動,笑道:「你姑爺本就是寧遠老侯爺的嫡次子,長兄無嗣,他襲爵是天經地義,不用承任何人的情,只消皇帝推一把便成了。雖說如今是襄陽侯府顯望,寧遠侯府冷清頹落,可凡事不能光看外頭,這會兒省心了,以後有的是麻煩呢。」

明蘭大受啟發,恍然大悟。秦太夫人是繼室,別說顧廷燁,就是自己,正經的婆婆其實是已過世的白太夫人,只消禮數上過得去就行了;可如果顧廷燁想承襄陽侯的爵位,他以外系入本宗,以後不論是襄陽侯老夫人,還是一干同宗兄弟,他都得厚待著,照看著,否則便會叫人說『忘恩負義』的閒話,以後煩心事不斷。

老太太慢慢的向後靠去,舒適的臥躺在炕頭上,閒閒道:「你姑爺這人,怕是個xing子桀驁的,生平最恨受人掣肘的吧。」老太太經典點評,明蘭用力點頭,這句話真是沒錯。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忽道:「這般xing子的男人,你只記住了,一是莫要和他ying著來,……呵呵,不過,你也ying不過他!」明蘭苦笑著嘆氣,老太太接著道,「還有,看他幾番作為,應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明白人,你想做什麼就直去說,莫要弄陽奉陰違那一套,不要藏著掖著,假作『賢惠』,夫妻反生隔閡!」

明蘭垂下眼瞼,點了點頭——崔媽媽,你傳話好快。

老太太看明蘭神情,知她還未全明白,索性一言說開了,她盯著明蘭,語氣發狠:「『賢惠』這東西,不過是黃泥塑的菩薩,孔夫子的牌位,嘴裡拜拜便是,你若真照做了,有你悔一輩子的!……你記著,你男人是你至少半輩子的依靠!你就是不喜歡他,也要拿住了他!別叫旁的女人得了空隙!不要擺什麼清高的臭架子,便是男人沒那花花心思,也得你有能耐看住了!」她似是說的急了些,喘了口氣,嘴角苦澀,才道:「你,不要學我。」

 

明蘭頓時淚水湧出,伏在老太太膝頭哭泣起來,從很早前她就知道,老太太對她的種種教誨多少是在彌補自己當年的缺憾,她對明蘭的幸福期盼,某種程度上也是自己的一種寄託。

明蘭輕輕撫著老太太蒼老皺褶的手,輕聲道:「當年莊先生說史,孫女最喜《前金史.韓柏》一篇。韓大將軍以孤城千卒抵禦數萬大軍,眾人皆勸其降,他堅不從,眼看兵敗城破,他橫劍於頸項,只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謀,未以搏一命。話音未落,對頭峰坳山洪爆發,敵軍被淹過半,危難自解。」

明蘭的聲音漸漸清朗,一字一句道:「孫女謹記祖母教誨,會用心過ri子的。不論順境逆境,決不輕慢,決不託大,決不驕橫,決不疏忽,不怨天尤人,也不輕言放棄。誰知道呢,興許老天開眼,孫女終能…春暖花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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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11:44

第110回

直至午後未時末,天空一片渲染金黃,夫婦倆才起身告辭而歸,顧廷燁側眼瞧見明蘭眼眶紅紅的,低垂的纖長睫毛還濕漉漉的,知她定是哭過了,他心裡不禁心中一軟。席間與眾人吃酒不少,他本就有兩份酒意,見狀,索性故作蹣跚幾步,長柏等人一瞧不對,連忙叫人將他也一道送進馬車。

寬敞的馬車內盡有香爐小幾,鋪著薄薄的蓉覃毯,明蘭扶著顧廷燁歪歪的靠在墊袱上,找了把扇子輕輕搖著,替他散散酒氣,馬車一下一下微微晃動,晚春的午晌頗有幾分悶熱,小幾上的紫銅熏爐裡吐著淡淡的柳嵐香,若有若無,籠在半密閉的空間裡。

顧廷燁本是裝醉的多些,可這般光景反倒叫他生了睡意,不知睡過去多久,迷濛間睜眼,只見明蘭輕握著把粉面鑲珊瑚珠鯊綃緞的團扇,微闔著眼睛也懶懶靠著。

明蘭正迷迷糊糊的,忽覺眼瞼上一陣癢癢的,睜眼伸手去摸,只見顧廷燁正靜靜看著自己,他的指腹略帶幾分粗糙,沙沙的撫摸在自己眼瞼上,他道:「醒了?」

明蘭點點頭,放下團扇,撐著身子坐起來,嘴角翹出個梨渦:「可要喝水?」

顧廷燁正覺得唇齒乾燥,遂點頭,明蘭從小幾上的磁石茶盤裡斟了杯溫茶,扶著顧廷燁湊到唇邊,讓他緩緩喝下,剛放下茶盞,明蘭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叫顧廷燁翻身壓在蓉覃毯上,鼻尖對著鼻尖。

濃重的男性氣息帶著酒氣重重的噴在明蘭臉上,加上高大的軀體壓著,明蘭險些背過氣去,努力推搡道:「…重,重…」顧廷燁挪開些身子,卻始終盯著明蘭,濃密的睫毛幾乎戳到明蘭的眼瞼,他忽道:「你哭了?為何。」

明蘭艱難的喘著氣,低聲道:「以後……不能常見祖母了?我難受。」

「不是這個理,你到底為何哭?」他多少清楚明蘭的性子,大凡沒有皮肉之苦,她都硬氣的很,沒事不會傷春悲秋磨磨唧唧,又不是生離死別,何必把眼睛都哭腫了;就算祖孫分別有些傷感,以她的性子估計也是逗趣了之。

顧廷燁眸色深黑如夜,靜靜的盯著明蘭,明蘭心裡惴惴的,莫名就有一種壓力,只好結結巴巴道:「祖母,祖母訓我了……」胸腔的壓力稍微輕了些,明蘭見眼前的男人沒有挪開的意思,只好繼續道,「祖母整日擔憂我過的不好,訓我這個不妥當,那個不周全,怕我惹你不喜,怕,怕她日後沒法看顧我了…」

顧廷燁微微側開自己頎長的身體,摟著明蘭半坐起來,靠在絨墊上,語音上揚,頗有幾分怪意:「所以,她便與你尋了個賀家?」

明蘭頭皮發麻,忽然羨慕起那些盲婚啞嫁的夫妻來,儘管妻子對丈夫不清楚,可是丈夫對妻子的過去也不清楚,哪像這位兄台,啥都知道。

「本覺著他家好來著?」明蘭嘟著嘴低聲道。

「後來呢?」顧廷燁只深深的望著她,眼中沒有情緒。

這個問題很深刻,而且問非所問,意非所指。

明蘭微微側頰,忽另起一個話頭,低聲道:「那日,太夫人讓鞏姨娘和紅綃出來拜見,你擋在我前頭說話,其實……我很高興。那日,你免去了我許多無措,又叫她們倆以後再進府,好叫我先掌了府務。你護著我,待我好,我明白的。」

顧廷燁眼中隱隱的陰霾都化去了,笑意浮起,他似是想掩飾,卻又壓不住想彎起的唇角。

明蘭靜靜望著空氣中裊娜的淡煙,輕輕道:「老太太曾說賀家公子好,可是,當曹家來逼迫我時,他明明曉得我不樂意,卻讓我一個女兒家自去應付;對著曹家姑娘,我對也是錯,錯更是錯!」想起那時的憤恨冤悶,明蘭不禁語氣哽咽,然後慢慢轉過眸子,怔怔望向顧廷燁,目色如水般澄澈:「可是你不一樣!你站在我前頭,擋在我面前,替我遮去風雨和難堪,我那時就覺著,便是前頭有刀山火海,但凡有你在,我是一概不怕的!」

劉曜曾笑問羊獻容『我比司馬家男兒如何』,羊獻容毫不猶豫,當即言道:自我嫁了你後,才知道天下間什麼是真男人!——擲地有聲,鏗鏘有力,作為一個年華不再的再嫁皇后,羊獻容能兩朝為後,且獨佔胡皇劉曜的寵愛,以後生子而冊封太子,不是沒有道理的。

表白是個技術活,不能光喊口號,不能扭捏矜持,要言出有物,要恰到好處,該光明正大說出來時,就要清楚明白的大聲表達。古代女子規矩嚴苛,作為一個有『歷史』的女子,明蘭必須迅速作出反應,不要仗著丈夫清楚自己的過去,就膩膩歪歪欲言還休。

一個弄不好,輕則夫妻生隙,重則叫有心人乘虛而入。

顧廷燁目中綻開一種真切的光彩,好似一潭靜謐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顆石子,微波漣漪圈圈,霎時間流波溢彩,他心中泛起一層無法言語的喜悅,嘴裡故意惡狠狠道:「你個小滑頭,想叫我給你扮黑臉是吧?成!爺還就好做個惡人。」

明蘭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淺笑的眉眼生暈,高高興興的撲過去,在男人臉上飛快的親了一口:「二表叔,你真好唉……」

顧廷燁只覺側頰生香,柔唇甜糯,還沒來得及高興,立刻臉色黑了,明蘭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捧著袖子掩口,睜大了眼睛,怯生生的看著自己。

其實明蘭的眼生的很俏很豔,豔的氤氳透骨,偏有一對柔順靈秀的柔彎眉,似薄紗般矜持的籠罩著,不經意看人時,漾著半透明的水色,把人裹在裡頭;顧廷燁忽然想起小時候在父親書房裡調皮,翻到一幅珍貴的美人古畫卷,展開看時,久遠而發黃的捲軸上,女子婉約柔豔,流瀉出如水迤邐的動人心魄。

不知為何,當時年幼的他,一顆心砰砰亂跳;他從不知,原來端莊溫雅和嫵媚俏皮可以這般融合。

「我錯了。」明蘭認錯很快,低頭垂手,態度良好。

「巧言令色的小滑頭!」顧廷燁低罵了一聲,板臉瞪著她,目光中卻掩飾不住的笑意。

很快他就知道,這小滑頭不但巧言令色,而且還擅長翻臉不認賬,白天把好話說的天花亂墜,弄的他心神蕩漾,只覺自己成了條嗷嗷色狼,直想狠狠收拾她一把,好容易忍到晚上,她卻把小臉一端,一派正經的吩咐丫鬟在床上鋪了兩床被縟。

顧廷燁只挑眉看著她,低頭自飲茶,明蘭低頭對手指。

……

更深夜漏,明蘭挨著枕頭,頭仍舊昏昏,全身泛紅,面頰似火燒,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猶自溫存,他粗重的氣息極盡曖昧,明蘭身子發軟,腦子還有一絲清醒,只啞著嗓子軟軟哀求:「……若是明日我再起不來床,我,我便不活了……」

顧廷燁依舊不肯罷休,只一味哄著她聽話,手直往下探,明蘭全身痠軟,急了就道:「做事要循序漸進,徐徐圖之才是,你,你怎……你以後再弄罷,今夜我已好多了……」想著自己剛才的表現,明蘭自覺很有進步,簡直可用一日千里來形容。

男人聽了,忍俊不禁,輕輕嗤笑起來,低沈沙啞的嗓音如呢喃一般:「的確是強多了……好罷,此次便先饒了你。」手下還重重的擰了兩下。

到底不能過分,想著她今早那兩個黑眼圈,他知須得適可而止了;況且,新婚已過三日,她也要開始理家熟識家務,怎麼也得趁那邊把手伸過來之前,叫她理清頭緒。

第二日,明蘭十分堅定的早早從床上爬起,忍著哈氣讓丹橘給自己梳洗打扮,顧廷燁今日著一件寶藍色的團花箭袖排穗褂,玉冠束髮,端的是身挺如松,不怒自威,高大英俊之極。

早飯後,他拉著明蘭進了側廂房,屏退眾人,單獨交代府裡的事務與明蘭。

「……我這幾年一直在外頭,立府尚不久,府裡人眾從管事到僕役大多是皇上賞賜,不是罪官罰沒來的,便是早年賣身投靠的;這幫人沒什麼根基,你且瞧瞧,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發賣了。」顧廷燁認真道,側臉肅然,神色間頗有一種成熟的內斂沈穩,「還有一些……」他頓了頓,似在斟酌字眼,「是太夫人和幾位嬸嬸送來的,你,也仔細瞧瞧。」

這最後一句話很有深意,明蘭一邊捶著痠痛的後腰,一邊用心記下;這種交接工作大都由婆婆交代媳婦,她的婚姻真是別開生面。

「府裡的田畝賬目還有銀錢清表,回頭我叫公孫先生送來你看,有不明白的,就去問公……罷了,還是問我吧。」顧廷燁思索著緩緩言道。

「公孫先生?」明蘭聽了半天,終於聽見一個熟悉字眼,「莫非是那日水賊……」

「正是。」顧廷燁微笑道,「這陣子他身兼二職,很是辛苦;他怕是最盼著我成親的人了。」

「你讓公孫先生管家?」明蘭雖只見過公孫白石一面,但卻印象深刻,這種人分明是大冬天搖羽扇,愛故作高深狀的謀士呀!呃,諸葛亮有給劉備管過女人孩子後宮之類的事嗎。

顧廷燁心裡一樂,面上不動聲色,端茶輕呷:「公孫先生,很不容易。」

兩人又說了幾句,顧廷燁到底是男人,於內宅瑣事並不入心,講也不甚明白,明蘭連著問了幾句都沒有明確答案,忍不住道:「…你到底知道些啥呀?怕只有行軍打仗闖蕩江湖罷。」

顧廷燁被問的略有些惱怒,白了她一眼,怫然道:「你又知道多少了不起的?」

明蘭朗聲道:「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琴棋書畫,八卦算數,醫卜星象,陰陽五行,奇門遁甲,農田水利,商經兵法,我俱知曉且十分精通……」顧廷燁聽的眼睛都直了,誰知明蘭急轉直下,「這都是不可能的!」

顧廷燁目露戲謔,正打算出言嘲諷,明蘭卻繼續道:「可我起碼曉得給自己梳頭洗臉的人叫什麼吧?」顧同志迄今沒分清夏竹和夏荷到底哪個是哪個,真乃神人也。

顧廷燁雙眉一軒,毫不慚愧,直言道:「他們的身契背書都在我這兒,有甚可慮?做大事不拘小節,你直拿住了大頭便是,誰還能翻出天來!」

這句話有一定道理,譬如蒙古對南宋,彼時蒙古已征服半個世界,傾全力攻打,南宋再悲壯,再哀兵必勝,也得over;譬如現在,顧府中人再恨顧廷燁牙癢癢,也無計可施。

顧廷燁也有過不少女人,可不計是逢場作戲的,還是如曼娘秋娘一般的,在一處時,似也不曾這般親暱熟稔,嬉笑怒罵,瞪眼大笑,什麼話都說的出口。大約吵架能提升熟悉度,顧廷燁婚前便已與明蘭鬥嘴過幾次了,是以,他娶妻方三日,卻覺得明蘭已如長在他心頭上的一塊肉,又熨帖又喜歡。

「好了。」顧廷燁見說的明蘭啞口無言,十分愉快的放下茶盞,側頭看了看窗外,眉頭盡展,笑意晏晏,「明日起,我便得如常上朝,到時軍都府裡繁忙怕沒什麼功夫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趕緊問,完事兒了,爺帶著你在府裡轉轉,後山的園子頗大,你瞧著什麼喜歡,爺給你尋匠人來,可種些果樹花卉,還有那片山林子,我覺得可圈起來養些鹿鶴雉雞之類的,哦,你還要問,好罷……問些大氣的,別拿些犄角旮旯的來煩爺。」

明蘭放下舉起的手,想了想,神色頗有些猶豫,認真問道:「每年,府裡大約可花用多少銀子?」——其實她想問的是,您收入如何?

婚後才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晚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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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15:21

第111話 當年事,當年情,當年人,還有當年的銀子

都督府原是太祖高皇帝欽封忠敬候之府邸,與寧遠侯比鄰而居,是以,門前這條大街又稱為忠寧街,然忠敬候府於太宗武皇帝時捲入謀逆大案,事敗身死後,奪封爵,毀鐵券,抄家滅族。此後,宅邸則被賜給了武朝名臣熊麟山大人,更名為『澄園』,熊大人告老致仕後,上摺請還此園,仁宗皇帝收了園子,在熊大人故里復賜宅田無數。

前後山林不算,澄園佔地總和約九十畝左右,可分為前後兩部分。

前院又被稱為外園,是男人們處理政務之處,前頭正門是三扇七七四十九個銅釘的朱漆大門,兩旁是東西角門,往裡鋪著光潔整齊的巨方石板,筆直而下,對稱有兩排四所外書房,再外側是馬廄車房,及一干奴僕居所的幾排倒座窄院房,過了外儀門,正中是五間巨大敞亮的議事廳,兩旁配有暖房耳房還有茶水房之類的。

通過三扇內儀門往裡,方是內院。

因顧忌避諱,明蘭坐在覆著輕紗薄簾的滑竿上,迅速把前院走了一圈,顧廷燁指著幾處地方略略認了一下,一待進了內院,顧廷燁立刻要求明蘭下地步行。明蘭委婉的表示,她身嬌體弱,不堪長時間步行,還是坐滑竿的好;男人立刻眼神異樣,湊到她耳邊更加委婉的表示:你莫非是為了保持體力……?

明蘭想了想:「我還是走路吧。」

男人的眉眼棱角分明,鼻挺唇薄,眼神深邃,似乎在無聲的笑她。

內院最前面正中是五間配有鹿頂耳旁的大廳堂,堂前匾額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朝暉堂』;明蘭暗暗叫了聲好,轉頭道:「熊大人到底是兩朝元老,清流宿耆,書香門第,也沒用什麼喜慶的字眼,只『朝暉』這兩字便儘夠了!」

顧廷燁看著這三個字,也是點頭。

朝暉堂左側的小院子,圈成顧廷燁的內書房,右側是一間偏廳及草木穿堂,其後,隔過一條白石甬道和一道垂花門,是七間七架的正院,兩旁有三重廂房,三重耳房,前後三疊抱廈,一大跨所足有二十多間屋子,氣派宏大,裝飾廣麗,上書三個大字——嘉禧居。

明蘭看著眼熟,多看了幾眼,才認出今早她就是從這裡啟程的。

嘉禧居後門三間倒座抱廈後有兩道角門,一道通著後廊,那裡還有一處小小的議事廳,大約是讓內眷們理事會客用的,還有一道連著穿廊,通向一座大花廳。

明蘭看的發暈,還兩腿發軟,顧廷燁看著她頭暈眼花的樣子只覺的好笑,便拉她先去用午飯,待歇過午覺後,夫妻才接著逛。

以嘉禧居為中心,朝北,朝東,朝西,分別圍有五處院子及排房,這些地方大約是讓老太爺太夫人還有哥兒姐兒們住的,可惜,現在都空著。

近些院子的和正院以抄手遊廊相連,遠些的隔著南北夾道,再後面就是一片花草芳菲的園子及山林,明蘭團團走了一圈,最喜一處蓮花池,波光粼粼,水色清幽,湖面蓮蓬花香,水下隱約見蓮藕節節。這池塘一頭連著藕香亭園,一頭直連著那座大花廳。

明蘭走的累了,索性走進藕香亭中歇息。

「這麼大宅子,就我們兩人?」明蘭看了看周圍的八面門窗槅扇,趴在蓮池邊的琅玕廊上,有氣無力的問道。

「這算什麼大。」顧廷燁站在庭廊上,面朝著寧遠侯府方向,那裡如今是一座小山林,靜靜道,「你也去過襄陽侯府,那裡可有這兒兩個多還要大。」

明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低頭暗想:這傢夥想搞合併!只希望不是違規擴建。

……

姚依依那時代,每逢寒暑假結束即將開學之時,飛龍活跳了一個假期的學生們都會老實的呆在家裡,忙著趕工作業;時隔這許多年,姚依依很神奇的又看見了這個場景。

這天夜裡,用過晚飯後,顧廷燁從外書房搬了一大堆文折進屋,在連通主臥的西次間文案上鋪陳了一桌子,擺硯蘸墨,低頭認真細看,一邊看,一邊還寫註釋些什麼。

明蘭看的目瞪口呆——明天要上朝奏對見皇帝了,所以連夜補功課嗎?

看顧廷燁低頭深思看文折,明蘭原想說『您慢慢用功,我先去睡了哈』,誰知顧廷燁卻拿出厚厚一大疊賬冊和僕從名單來,放到明蘭面前,希望和她『一起努力,共同進步』。

明蘭忍著哈欠,只得坐到另一旁的小翹幾後,攤開賬冊清單來看;夜燈冉冉,顧廷燁見紅袖相伴,大感到愉快,轉眼瞧見一旁呆呆立著的丹橘,便道:「橘子,去沏壺釅釅的茶來。」他依稀記得明蘭身邊丫頭的名字,好像都是水果之類的。

這個不錯,好記。

丹橘心疼明蘭,原已備好了中衣熱水,想讓明蘭早些歇息,見狀只得轉身出去沏茶備點心,抱廈裡正看著爐火的秦桑見她一臉悶悶不樂,便問道:「怎麼了?」

丹橘心裡不痛快,嘴上卻不露分毫:「把今早剛送來的新鮮葡萄拿出來,再把那水蜜桃切開幾瓣。」說著,自去櫃裡取茶葉茶壺。

秦桑聞言便起身去了,一旁的綠枝頗覺奇怪:「姑娘不是說想早些睡嗎?」

「要叫『夫人』!」丹橘板著臉,拿出一套嶄新的『喜鵲登枝』薄胎官窯粉瓷茶具來:「老爺和夫人有話要說,府裡還有好些事沒交代完呢。」

碧絲捂嘴輕笑:「說起來老爺真好笑,昨日他居然對著秦桑姐姐叫『棗子』,對著小桃叫『桃子』,還對著我叫『李子』,丹橘姐姐,老爺叫你什麼了?」

丹橘從門邊的爐子上提著大水壺過來泡茶,沈聲道:「剛離了管束才兩天,你嘴裡就不三不四起來了?老爺也是你能編派的!叫這府裡的人聽見了,還當盛家出來的都沒規矩呢!」

秦桑端著切好的新鮮水果進來,綠枝拿出個六寸見方的蓮花樣子水晶碗,兩人洗了手擺放起水果來,邊擺水果,綠枝邊道:「把這小蹄子狂的,回頭叫崔媽媽狠狠罰一頓就好了!」

彩環看著她們動作熟練默契,著實插不上手,便笑道:「碧絲妹妹年紀小,不懂事疏忽了也是有的,都是自家姐妹,可別告訴崔媽媽了。」

綠枝一窒,丹橘目帶不忍猶豫,只秦桑擡頭,微笑道:「碧絲,給你提個醒。咱們都是打小跟著夫人的,她什麼脾氣你還不清楚?如今咱們剛來這裡,正是給夫人做臉面的時候,你可別糊塗了。」語帶深意。

碧絲神色一凜,立刻閉上嘴,彩環頗覺奇怪,又不好追問,故意道:「以前在盛府時,都說三位姑娘中,六姑娘脾氣最好,待人最寬,便是咱們做錯了什麼,怕也不會狠罰的吧?」

丹橘對幾個綠的情義深厚,日常不好過分責罰,對彩環卻有幾分提防,看著彩環,緩緩著:「夫人說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什麼掉碗摔杯的都好說,便是辦砸了一兩件差事,但問明情由,罰過便好;可只有一樁,卻是斷斷不能的。」

「哪一樁?」彩環緊張的追問,轉眼變臉笑道「姐姐與我說了,我也好長個記性。」

「心術。」丹橘盯著彩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計是什麼,但凡心裡起了什麼對不住人的歪念頭,便是千好萬好,也不能要了。」

彩環心裡一顫,面上卻一臉敬服,連聲笑道:「夫人說的正是,咱們做丫頭的,最要緊的便是忠心,旁的什麼都是次要的!」說著,想到一事,輕聲問道,「……對了,原先不是還有位叫燕草的妹妹麼?她怎麼沒跟來?」

丹橘瞥了她一眼,乾脆道:「她年歲到了,老子娘求到老太太跟前,自去配人了。」

彩環還想再問『不是還有位尤媽媽麼』,綠枝已高聲叫道:「小桃翠袖這兩個蹄子,不過收拾幾件箱籠,怎到現在還不回來?!」

……

丹橘端著盤子去了正屋,臨走前,想了想,又放了個紅豔豔的大石榴在裡頭,笑眯眯的將茶水果點在屋裡擺放停當,她見明蘭衣著單薄,又從裡頭拿了件家常的月白底子雪裡紅梅的襦衫出來,輕輕給明蘭披上,最後把屋裡三盞羊皮宮燈都撥的亮些,才慢慢出去了。

這些年來,明蘭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學習習慣,一邊翻看賬冊清單,一邊摘抄些要緊處(旁人看不懂的鬼畫符),嘴裡還輕輕唸著,顧廷燁擡頭瞧了眼明蘭,只覺盈盈燭火下,她玉面映紅,桃腮櫻唇,目色璀璨,分外好看。

他握拳清咳一聲,明蘭擡頭去看他,只見顧廷燁神情鎮定,淡然道:「你明日先幫我把內書房收拾出來,要搬的東西我已交託給公孫先生,旁的不要緊,給我找兩個可靠的丫頭看著,……最好不識字。」

明蘭正想說沒問題,忽聽到最後半句,想了想,才道:「這裡的人我不熟,我的丫頭全識字的,只一個小桃笨笨的,識字不多,但為人可靠,斷是可信的,先叫她看著罷,回頭我再慢慢物色,可靠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可得的;這些日子…你若不嫌棄,我給你收拾書房罷。」

其實重點不是識不識字,而是可不可靠;因為不確定是否可靠,所以才要找不識字的。一個識字的丫頭若想偷看點兒什麼,看一眼記幾個字就夠了,若是不識字的,那就只能夾帶私聯了,這樣難度較高,也比較容易被捉住。

顧廷燁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輕輕皺眉:「怎麼都識字?你教的?有否必要。」

明蘭點點頭,一本正經:「丫鬟們都識字,好顯得我蕙質蘭心。」其實當初是為了讓她們看懂暮蒼齋規章制度來著。

顧廷燁挑眉,身上披的暗青綢袍上的暗金絲浮紋微微閃動,皎然的月白中衣更映著他俊朗澄明,他握拳抵唇,輕笑著:「不錯,不錯,盛大才女,給為夫的磨個墨罷。」

明蘭笑著過去給他磨墨,一邊故意苦著臉,搖頭晃腦的嘆氣:「牛刀呀牛刀。」

顧廷燁看的呵呵直笑,望著明蘭皓腕如雪,研磨的動作緩慢幽美,不由得微微怔怔,過了良久,直至明蘭磨好了濃濃一硯墨要坐回去時,他才一把拉住明蘭,靜靜問道:「你,沒什麼想問的嗎?」

明蘭莫名,呆呆道:「問…什麼?」

「府裡。」顧廷燁道,「你沒什麼想知道的嗎?」顧府情勢詭異,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她這幾日居然什麼都沒問。

明蘭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清澈:「原本有的,但老太太說,有了不懂的先別緊著問,先自己想想看;這樣會顯得我很聰明。」

顧廷燁冷峻的眉頭也鬆了下來,不禁一笑:「好好,你冰雪聰明,那說來聽聽罷。」

明蘭扯開顧廷燁抓自己的手,拖過一旁的小杌子來坐下,輕輕道:「……當初剛見你家裡人時,我第一個覺得奇怪的就是年紀。第一,過世的公爹是長子,作為侯爺世子,公爹成親只怕只早不晚,可是,煊大哥哥和煬大哥哥的年紀比煜大哥哥大出了好多。這是為何?」

顧廷煜只有二十八歲,且上頭沒有兄長,可是四房五房的長子,顧廷煊和顧廷煬卻都有三十三四了,迄今為止,大房嫡孫只有顧廷煒的兒子,兩三歲的小豆丁賢哥兒一個。

而四房和五房呢,別說打醬油了,顧廷煊的大兒子看醬油鋪已是綽綽有餘,而顧廷煬的大女兒已夠年紀當醬油鋪老闆娘了。

顧廷燁眼神漸漸發亮,嘴角含笑,明蘭看著他,不無嘆息道:「我想公爹定是與第一位太夫人鶼鰈情深,情意極其深重。」

顧廷燁臉色慢慢沈了下來,這句話不是隨便說的,推演其中意思,若老侯爺對第一位秦夫人感情很深,那麼對緊接著嫁進來的白夫人就不會很接受,而對現在的秦太夫人,則會愛屋及烏。

顧廷燁輕輕摟過明蘭,挨在懷裡,輕聲道:「小時候我曾聽五嬸說起過頭位太夫人,說她與父親青梅竹馬,情深意重,因她體弱多病,父親自請聖命去戍邊,好躲開京中的長輩囉嗦干涉;如今的太夫人更常把她掛在嘴邊,說她美貌高貴,端雅溫慧,心慈柔弱,是位世間難能豈及的好女子;父親,更是記了她一輩子。」

明蘭撅了撅嘴,她伏在男人懷裡,淡淡道:「第二個不明白的地方,是太夫人的年紀。」她明顯感覺男人肌肉一緊,接著道,「從太夫人的屬相來看,她今年四十四歲,你出生之時,她已有十九歲,一年後嫁入侯府是二十歲;也就是說,頭位秦夫人亡故之時,她也十六歲上下了,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老侯爺真對第一位秦夫人感情那麼深,想要尋秦家女兒來續絃好照料顧廷煜,那時就可以娶秦太夫人了,為何中間要隔上一個白夫人?

明蘭覺到顧廷燁身體的僵硬,慢慢爬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卻輕聲道:「當時,公爹有什麼理由,非要娶婆母不可麼?」這個問題有些難堪,卻是如今一切問題的根源。

顧廷燁久久盯著明蘭,不知說什麼好;這些年來,顧廷燁心中沈懣,可卻始終家事難言,真到要說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明蘭並不問半句,卻見微知著,很清楚的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明蘭從沒見過顧廷燁這幅神情,冷峻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窩深陷入陰影中去,眼神很陰鬱,很危險,卻又帶著淡淡瞭然,似乎無可奈何,過了半響,他才慢慢開口了:「我外祖那邊是海寧白家,你聽說過麼?」

明蘭很想表示一下仰慕之情,可她真沒聽說過白家,海寧那兒最有名的是一門七進士的陳家,父子三翰林的趙家,以及前任閣老的徐家,另外還有些宿著的世家大族,反正沒有白家,於是,明蘭只好老實的搖頭。

顧廷燁自嘲的笑了笑:「自然沒聽說過,白家既非世族,也非書香,乃是,鹽商。」

明蘭愣了,士農工商,他老媽來自最低等的商家也就算了,反正還有儒商,義商,可卻是商家裡讓人看不大起的鹽商,這個……怎麼向白家表達敬意倒是蠻困難的。

顧廷燁接著道:「你可知鹽商家裡什麼最多?」

「鹽。」明蘭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即引來一個指節在腦門上敲起,她立刻摀住腦門輕呼道,「銀子!是銀子最多!」

顧廷燁屈著修長的食指和中指,似笑非笑的瞪著明蘭,她就不能嚴肅傷感些麼。

明蘭心有餘悸的看著那兩個猶自彎曲的手指,怯怯道:「你可別說,你爹是為了銀子娶你娘的!」商人地位低微,哪能要挾權貴。

「正是為了銀子,說出去也沒人相信。後來我仔細查了一番,才知道前後。」顧廷燁沈下面孔,放下手指搭在膝蓋上,眼神陰冷:「那一年靜安皇后過世,武皇帝憂憤過度,性情忽轉狂暴多疑,杖斃了許多宮妃婢女不說,還賜死了當時的皇貴妃,且要誅她全族。當時皇貴妃的族叔分掌戶部,清算之下,查出戶部欠有三百多萬兩的虧空,俱是多年來權爵功勛所為;原本也不是什麼動搖國本的大事,慢慢把銀子還上也就是了。可當時,武皇帝遷怒之下,竟厲行重罰,勒令半年內不還清的便要奪爵!」

明蘭完全怔住了,半響才道:「寧遠侯府欠了多少?」

「不多。」顧廷燁嘴角帶諷,「整好八十八萬兩白銀。」

明蘭險些背過一口氣去,八十八萬兩白銀?!這群敗家子!有這麼花銀子的麼?!

顧廷燁長長出了一口氣,仰望著雕欄畫棟的屋頂,面色晦澀:「顧家連夜清算全部家當祖產,可怎麼算也是不夠的,眼看著期限將至,榮國公府已被抄家沒產,家人貶為庶民,情景淒苦,顧家上下都急瘋了;那時,不知是誰……提起了白家。」

明蘭已被驚呆了,只愣愣的聽著顧廷燁繼續道:「我外祖父也算是個人物,海上跑船出身,攢了些本錢後上岸,也不知走了什麼門路,打通了官場脈絡後,竟做起鹽商來!二十年累積下來,家產極為富足,他早年與本家兄弟不親,偏又只有我娘一個女兒。」

明蘭不想說話了,只長長嘆氣——沒有兄弟依靠,卑微的出身,卻有豐厚的財產,這位白夫人只差沒在腦門上寫著『肥肉』二字了。

「所以,公爹就娶了婆母?」說這話時,連明蘭都沒意識到自己語帶諷刺。

顧廷燁苦笑了一下,卻蓋不過那份陰冷:「接下來的事兒,十個人有十種說法,我聽的多了,自己都不清楚;不過…說最多的一種,是當時父親向白家提議迎娶母親為偏房,哼哼,想她一個商家之女能入侯府為偏房已是天上掉下的福分了。可白家偏不肯答應,定要做正室,威逼之下,生生逼死了頭位秦夫人。」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當即一下站起,挺直了搖桿,斬釘截鐵道:「胡說八道!一派胡言!哪個瘋子這般顛倒黑白?!」

顧廷燁擡頭看著明蘭,目光清冷,嘴角帶著嘲諷的微笑:「你怎知道?興許是真的呢。」

明蘭深吸一口氣,朗聲道:「沒錯,是有富庶的商家之女入權貴家為妾。可這為的是什麼?不過是以姻親換錢權罷了!許出一個女兒,商家換得行事方便,權貴得銀錢分成,兩廂皆好。可白家卻不然,白老太公只有一女,販鹽生意還有誰接著做下去,因此他並不需借權貴勢力,且因沒有兄弟幫襯,他更想找一個可靠女婿才是!怎麼會『威逼』顧家來娶自己女兒?還『生生逼死』正頭夫人?這不是結仇麼。胡言亂語!夢話都比這可信!」

明蘭尚覺氣不過,心裡暗道:有那麼大筆嫁妝,白夫人嫁誰不行?難道天下男人死絕了?非你顧老爹不可?說實話,這不是白家扒著顧家,恰恰是當時陷入絕境的顧家求著白家才對。

帶著銀子來救命,還要人家做妾?!拉到吧!天方夜譚還更寫實些。

顧廷燁斜倚著椅子,短短的冷笑數聲,靜靜看著明蘭,眼神漸變清明:「為著這傳言,自小大哥就最厭恨我,我也不怪他,反正我素來闖禍生事,是家中最不肖的。直到許多年後,母親當年的奶母常嬤嬤來京城看我,跟我說清了前因後果。原來,那位秦夫人本就體弱,加之府中傳言迎娶白氏女即可解圍,她思慮傷懷之下,這才難產而亡。白家本不知這些,我外祖才把母親嫁過來的;從那時起,我便常常頂撞父親,脾氣也愈加壞了……」

明蘭瞠目看著顧廷燁,生平第一次覺得他可憐了。娶商家女為侯夫人,本是顧家的奇恥大辱,白夫人的存在是昭顯顧家曾陷入絕境的標誌;為此,老侯爺任憑汙衊白夫人的謠言傳播,卻不曾為她辯白,看著顧廷燁憤懣絕望,一步步墮落,卻不曾坦言說明。

當然,那位大秦氏也很可憐,可她到底是享過福,過過好日子的,況且大難來臨,作為侯夫人,本就要一同但當的,還引的顧老侯爺日後多少遷怒白氏和顧廷燁,也算夠本了。

「……父親本就思念前位夫人,母親脾氣又急躁,在府裡處處不如意,兩人便更加不睦了,母親懷第二胎時和父親吵了一架,早產,血崩而亡。」顧廷燁平靜的敘述著,好似是旁人的事,神情異常平淡,「現在想來,父親對我並不壞,的確是我自己不爭氣;如今我這般慢待他的妻兒兄弟,怕是他在地下也不瞑目吧?」說著,連連冷笑,目中儘是陰冷嘲諷。

「怎樣?」顧廷燁看著發愣的明蘭,挑唇道,「我可是多有不該?」

「為什麼不該?」明蘭好容易才回過神來,顧府往事太傳奇了,背叛,欺騙,陰謀,謠言,還有基督山伯爵式的反攻,一時之間不大好消化。

明蘭匪夷所思的反問,還積極例舉理由:「這件事上,人人都好,只你們母子不好。顧家得了體面周全,秦家姻親如舊,可白家得了什麼?做娘的,平白一盆汙水潑在身上,死了還不太平,做兒子的,被逼出家門,孑然一身,獨闖江湖。你有沒有想過,若當初四王爺不謀逆呢?若他安分的接受三王爺為儲呢?」

顧廷燁陡然眼神如火,頃刻間焚滅所有自嘲譏諷,他定定瞧著明蘭,從心頭迸發出冷笑:「若四王爺不謀逆,三王爺就會順當即位,就沒八王爺什麼事了。然後,寧遠侯府一切照舊,那些吃著白家血肉存下來的依舊富麗繁華,那些踩著我們母子的繼續安享尊榮。父親過世了,我又不在,怕是沒多久連我娘的牌位都會從祠堂移走,而我,則繼續在下九流裡混江湖。」

明蘭大大點頭,直視回去:「所以,你若憤恨,絕然是沒錯的。」語氣比當年她請求入黨時還真誠懇切。

顧廷燁莫名失笑了,常嬤嬤也時時一臉忿然的咒罵寧遠侯府,但他並不覺得有共鳴,反倒有些厭煩;在他看來,白家也有不當,明知齊大非偶,依然貪心的攀了這門親事,期望奇蹟發生,白夫人明知前途多舛,也不多籌謀策劃,只早早死去。

每次想起這些來,他更多的是冷笑和淡漠。

年少時的憤怒委屈,到了今日已不那麼熱烈,多少江湖風霜,見慣了榮辱生死後,也就不那麼容易激動了,好像再熾烈的火焰燃燒過後,也只剩下一些灰燼而已,如今,他唯獨覺得不甘,難道他來到這世上便全然是一筆銀子的緣故麼?

時至今日,聽明蘭適才那一番話,顧廷燁冷漠許久的回憶才再度灼熱起來,是的,其實他一直都在暗暗憎恨著,只是恨之卻不得宣洩於口,只好冷漠嘲笑一番了事。

顧廷燁嘆了口氣,原來承認痛恨自己的親戚,也沒那麼難。多年難以訴之與人的辛密,今日竟然這麼幹脆的都說了出來,心裡即使舒坦痛快。

看來有個能幫自己找理由去憎恨親戚的老婆,著實不錯。

「對了。」明蘭扭著手指,問的有些猶豫,「那個……婆母,到底帶了多少嫁妝?」

「大約一百萬兩銀子吧,還有些田莊鋪子。」顧廷燁順口道。

明蘭呆了,幾乎想捶胸大叫——天呀,地呀,一百萬兩銀子!若她有這筆錢,還有個疼愛自己的老爹,幹什麼不好,雇上一隊護衛團,尋個忠心可靠的師傅,海外旅行,西域獵奇,世界多美好!打死她也不嫁那麼個有拖油瓶還深愛前妻的鰥夫!

白女士呀白女士,白老爹呀白老爹,你叫大家說你什麼好呢?

最後——

「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明蘭輕輕道,神情哀傷,垂手依依而立。

顧廷燁輕輕拉過明蘭抱在懷裡,心中頗為感動,摟著她撫慰了半天,才道:「你別傷心了,已過去很久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18:13

第112回 當家主母的家務活.上

這夜,兩人說了許久,直到更深露重,才就了寢。

明蘭睡的很心痛,連夢中都恨不得捶胸頓足一番,顧廷燁也沒怎麼折騰,只摟著她沈沈睡去,明蘭暗忖,大約是剛回憶完亡母他不好意思那啥啥吧。

男人體熱如火,生生圈著明蘭在懷裡,明蘭好似挨著個爐子睡,沒多久就捂出一身汗來,稀里糊塗中想踢被子,卻只踢的腳趾疼,迷糊中嗚嗚了幾句『腳趾疼』,然後感到一隻帶薄繭的大手去揉自己胖乎乎的肉腳趾。一開始的確是揉疼,但揉著揉著就變了味道,那隻大手順著光滑的小腿慢慢往上摸;明蘭扭動腰身想甩脫那隻手,她很說『想想你可憐的娘吧』,但沒這膽子,只好說:「明日你要早朝呢。」

男人似乎頓了頓,難受的扭了扭,愈發把明蘭箍的死緊,在自己身上磨蹭了好幾下。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明,明蘭半眯縫著眼睛,茫然的望著床簾,伸手去摸,身邊已空空如也,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輕呼道:「……老爺呢?」

薄綢水紅金絲靄霞錦簾被掀起,丹橘微微的笑臉過來,道:「等您?老爺早遲了!老爺如今怕是已在朝上了。」

明蘭木木的坐在床頭,早朝是寅正開始,算上路程,顧同志恐怕沒睡兩個鐘頭就起來了,難怪昨晚這麼容易就消停了;古代當官真不容易呀。

「誰服侍老爺梳洗的?」明蘭的聲音還有些飄渺。

「我們也起晚了,虧得夏荷她倆還記得;回頭姑娘給排個值,好輪著服侍老爺上早朝。」丹橘瞥了眼明蘭埋在錦緞堆裡的身子,光裸的肩頭舊痕未褪新痕又上,一片青紫曖昧,脖頸間只有一條殷紅的玲瓏如意繩,下頭是一件蔥黃繡蔥綠鳶尾細花的肚兜。

丹橘看著明蘭眼圈依舊發黑,又惱怒又心疼,拿過一件白絹棉的中衣給明蘭披上。

明蘭呆呆的由著丹橘扶著下床,忽然想起一事,甩開丹橘,赤著兩隻小腳丫踩在厚實的地毯上,蹬蹬走到更漏前看了看——咦?才卯初。

明蘭木木的發起呆來,現在情況很詭異,這府裡沒人需要她請安,也不需要點卯,老公又上班去了,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再睡會兒?

想到這裡,她直直的跑回床上,翹著光腳丫子,一掀被子又往裡鑽。

這套動作丹橘再熟悉不過了,她氣急敗壞的把明蘭拎起來,輕嚷著:「姑娘,你可不好再睡了,今兒您事可多著呢;適才前頭的媽媽已來傳話了,說一眾丫頭婆子下人會在前堂jihe,等著姑娘訓示呢。你再睡…再睡?我可叫崔媽媽了!」

明蘭痛苦的起了身,在寬大的浴桶裡泡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身上舒坦了些,屋內柔和的羊角宮燈漸漸失去了光彩,天已漸亮了;明蘭坐在鏡台前叫丹橘梳頭妝扮時,小桃進來傳:「管事的賴媽媽和廖勇家的來了。」

「叫她們進來罷。」明蘭輕道,「丹橘,今兒不出門,梳個利落的纂兒就成,邊上散些吧,沒的勒緊我頭皮疼。」

丹橘的手藝得房媽媽親傳,十年來服侍明蘭早就熟了,動起手來極是乾脆,三下五除二就綰好了纂兒,還把餘下的頭髮細細編好,繞成幾個小花髻堆在纂兒下面,慢慢往上頭別著小小的珠花和金珠髮釵。

過不一會兒,一個圓臉敦實的矮個中年婦人還有一個瘦削微黑膚的媳婦子進來了,她滿臉笑容的沖明蘭福了福,姿勢顯得很恭敬,明蘭微微頷首:「賴媽媽,廖勇媳婦。」

兩人這才起身,賴媽媽首先笑道:「給夫人請安了,夫人今日覺著可好;本來老奴早就該給夫人請安了,可這幾日夫人忙也不好打擾;昨日老爺吩咐說今日夫人要看家裡奴才。」

明蘭笑了笑,頗為和氣:「還成,大家都來了吧。」

「夫人頭回訓示,大傢夥兒早早就起了等著呢。」賴媽媽笑的十分恭順,「不知……」

明蘭看了看一旁的滴漏,道:「半個時辰後,朝暉堂見罷,你們把家裡的人分一分。」

賴媽媽愣了愣,這時那個廖勇媳婦忽擡頭了,謹慎的問道:「敢問夫人,該怎麼分?按著差事分,還是按著一家子分?」

明蘭略帶讚賞的看她一眼,道:「按著差事分,一宗差事的站一塊兒。」說著,看那賴媽媽似想說話,明蘭轉而道:「賴媽媽原先是太夫人處當差的吧,便由您領個頭,把寧遠侯府過來的人,另站一塊兒。」

那賴媽媽勉強一笑:「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麼分呢;臨走前太夫人特意吩咐了,說夫人最是好脾氣的,叫我們好好服侍。」

明蘭慢慢從鏡台前轉頭,靜靜的看著她,直看的賴媽媽心裡發憷,看了一會兒,明蘭嘴角噙著輕淡的笑意,語氣帶著冰冷的禮貌:「我說什麼,你做什麼便是。」竟一句理由也不給。

廖勇媳婦頗有些訝異,飛快的偷瞄了明蘭一眼,然後低下頭去,賴媽媽看著明蘭美若冰雪的面龐,無端生出一股敬畏,低頭應聲。

兩人出了嘉禧居,兩人笑著互相辭了,分頭朝兩個方向而去。

廖勇媳婦年輕,腳程快,順著穿堂迅速走出夾道,那邊等著一群媳婦婆子,見了她立時便湧了上來,擁著她進了一個角落,七嘴八舌問了起來。

「夫人是個怎樣的人?」

「脾氣可好?」……

廖勇媳婦沈聲道:「真瞧不出來,年紀輕輕的,嬌滴滴的花朵般模樣,竟這般有威勢!適才賴婆子已碰了個釘子,你們都放老實些,別自討沒趣!」

那一頭,賴媽媽也回了僕婦院落,面對旁人的提問,她只重重的一句:「怕是個厲害的!」

……

明蘭獨自坐在右梢間用早飯,一邊輕皺著眉吃著並不怎麼可口的炸糕,一邊慢慢回憶昨晚看的東西,賬目先放一邊,先看人,明蘭掠過人員清單後,大腦裡迅速整理信息。

都督府裡的僕役共計62口,對於這麼大的府院來說,人其實是少了點。

這些人大致可分成三類,一類是顧廷燁立府後最近從外頭買來的,沒什麼根基,但可能已巴上哪方勢力也說不定;第二類是皇帝賞賜的,大多是罰沒的罪臣家奴,要命一點的,裡面還可能夾雜了個別前小姐公子,這得注意;第三類,就是寧遠侯府送過來的四房人,分別是太夫人送了兩房人,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各送了一房。

哦,對了,還有她自己陪嫁過來的那些人。

用過早飯,明蘭略略整理了一下妝容,身上穿著一件家常的鵝黃色折枝綠萼梅花對襟褙子,外頭是一件輕煙淡柳色系襟紗衣,明麗的一身,由一群丫頭引著,去了朝暉堂。

此時天光大亮,四面槅扇齊齊都打開,東西兩面牆上掛著四幅中堂畫,坐北正牆上則高懸著當今聖上所賜的匾額御寶,下頭上一張極光亮鮮麗的紅木八仙桌,兩旁是同木材扶手大椅,下頭兩排筆直著排放了好些矮背寬椅,每兩把椅子之間就隔一個小小的如意雕花方幾。地上是打磨的極其光亮的青石板,正中鋪著暗紅短絨地毯。

好一間正丵府大廳堂!氣勢宏大,氣宇磅礴,昂揚四顧。

明蘭看著那把紅木高背大椅,暗忖這種椅子其實由盛老太太那種年紀的人來坐會比較有氣勢吧;不過她現在就這府的主母,除了她還真沒有旁人可坐了。

她沈穩的邁著步子上前坐下,已有婆子端著茶盤在一旁等著,忙上茶請安,明蘭微微一頷首,擡眼看去,只見廳堂外頭,自階梯以下起已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清楚的分成了幾大塊,有幾塊站的很整齊,有幾塊站的很鬆散。

廖勇媳婦上前一步,垂首恭敬道:「稟夫人,府裡的人都在這兒了,除了留了四個看著前門,連廚房的幾個也來了。」

明蘭很滿意她這種乾脆的作風,頗讚賞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廖勇媳婦似是得了鼓勵,指著外頭那幾排人,簡略介紹道:「這幾個是專生灑掃清理的,…這幾個是針線上人,這幾個是管採買的,這些是護院的,這些是……」介紹了半天,她又指著邊角上十來個歲數尚小的女孩們道,「這幾個還沒個正經差事,常嬤嬤說待夫人進門後,慢慢教好了規矩再使喚,現下先打雜幫忙著。」

那幾個小女孩瑟縮的偷眼望瞭望明蘭,見明蘭清亮如水的眸子看過來,立刻低頭站好。

明蘭順著廖勇媳婦的手指一一看去,發現皇帝還是蠻靠譜的,發送來的奴僕大多青壯,沒有那種特別老邁的,女孩們看著也水靈;明蘭細細記下那一工種的人看著整齊,哪些看著鬆散,然後記下他們的領頭。

最後,廖勇媳婦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還有,後邊跨院裡荊扉閣…呃,伶仃閣的那位鳳仙姑娘,她身邊的兩個大丫頭不是府裡的,是以……沒來。」

明蘭微微皺眉:「那院子到底叫什麼名字?」

廖勇媳婦反應的很快:「原先叫荊扉閣的,後來被鳳仙姑娘改成伶仃閣了,……老爺沒功夫理睬,大夥兒也就跟著叫了。」

明蘭並不置一詞,只看著她笑了笑,廖勇媳婦心頭陡然一突突,低頭退下;明蘭心中暗笑:看來這位鳳仙姑娘蠻清高的,非但沒疏通打點,還惹了不少人厭。

然後,明蘭轉頭去看賴媽媽,只見偏門邊的台階上站著幾個明顯衣著光鮮多的人,賴媽媽笑著介紹:賴家和花家是太夫人送來的,田家是四房送來的,刁家是五房送來的。

介紹完畢後,眾人齊齊拜倒給明蘭磕頭行禮,齊聲呼道請安。

這麼大的磕頭齊呼場面,明蘭有些不適應,但她很努力的忍住了,鎮定的微笑叫起,輕輕放下茶碗,閒適的將兩手交疊在腿上,朗聲道:「老爺曾說,這春暉堂平素是不輕易開的,逢年過節或是貴客來訪才開,我便想了,今日我與大傢夥兒頭回見面,也算是件大事兒吧,便斗膽開了這廳堂,也算正式與大夥見了。」

下頭眾人反應皆有不同,或有感動的,或有欣喜的,或有疑惑,或有假笑的,不一而足。

明蘭把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接著微笑道:「以後,咱們便是自己人了。然,這之前,我並不認識各位,是以,今日我也不說旁的,但只叫我熟悉熟悉諸位吧。」

這番說過,階下眾人俱是一臉糊塗,不知何也。

明蘭也不解釋,只朝後頭揮揮手,丹橘早準備好了,叫人在堂中擺一個小幾,上頭擺有筆墨紙硯,然後若眉上前執筆而坐,丹橘站在一旁,夏竹怯生生的走上前去。

丹橘微笑道:「別怕,我來問你,你今年幾歲,出生在哪兒?」

夏竹愣了,木木道:「十三歲,土……墩村,通州西邊的土墩村。」

「家中幾人?都在做什麼?」丹橘手執一張紙,利落的問起來。

「爹,娘,姥姥,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我…我最小;家裡都是種田人。」

「怎麼來府裡的?」

夏竹看了看明蘭,明蘭朝和氣的點點頭,她才鼓起勇氣道:「十一歲那年,天老不下雨,田裡收成不好,哥哥們又要娶媳婦,爹爹就找了人伢子把我們姐妹三個賣了給人做丫頭,我運氣好,來了這裡,天天有好吃的!」

下頭已是嗤嗤輕笑,明蘭淡淡一眼掃過去,聲音全無,眾人肅立;若眉飛快的記錄著這些,只聞簌簌筆刷在紙上劃過的聲音。

「後來呢?」丹橘溫和的問。

夏竹漸漸膽子大了:「後來常嬤嬤挑了我,教了我大半年規矩,然後進屋服侍。」對面丹橘她們,夏竹天然有一種自卑感,就好像一個單位裡初中生看見碩士生的那種羨慕。

接著,若眉停下筆頭,面無表情問:「來按個手印吧,以後若發現你有欺瞞主子,這便是實證,到時別怪旁人。」

「不會,不會!」夏竹連連搖頭,連忙按了手指印。

明蘭含笑道:「好了,你很好,過來我這兒吧。」

夏竹如聞大赦,鬆了口氣小步跑到明蘭身邊站好,堂下眾人已漸漸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有些臉色發白,有些面有疑慮,還有些似有不服。

明蘭不去理他們,朝著賴媽媽那兒看了看,然後朝一個漂亮女孩招招手,那女孩柳眉大眼,蜂腰隆胸,水靈嫵媚,頗有幾分姿色:「對…,就是你,過來吧。」

那女孩滿面疑慮的看了看身旁的一個中年婆子,然後深吸一口氣上前來,丹橘滿面溫和的笑容,拉著她站在跟前。那女孩膽子似乎頗大,也不羞怯,一雙眼睛還頻頻朝明蘭這兒打量,綠枝看著不高興了,走過去拉開丹橘,轉頭笑道:「夫人,我來問這位姐姐可好?」

明蘭微笑著點點頭,並且叫身邊的秦桑上去換了若眉。

還沒待綠枝問,那女孩就笑言言的開口了:「奴婢叫明月,我是……」

「這名字不成!」綠枝倏地打斷她,「這名字和夫人沖了,回去叫你老子娘給改一個,去掉前頭那個字!」

明月當即臉紅了,回頭看了看賴媽媽身旁的那個婆子,目光中似有不忿,綠枝不去管她,徑直繼續問起來。

「今年幾歲?」

「十五歲半。」

「是家生子還是外頭買的?」

「家生子!」明月頗有些自豪,「我娘就是刁媽媽,原是五老太太的陪房,我爹是……」

綠枝再次打斷她:「他們可在這府裡?」

「自然!」明月驕傲的回頭一指,賴媽媽身旁的婆子和後頭一個中年漢子上前點頭哈腰。

「那你就不用說了,回頭問到他們時自然會知道。」綠枝好像判官一樣的口氣,「家中還有其他人嗎?他們現在哪兒?」

「有。」明月咬了咬牙,「還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兄長,姐姐在靈姑娘身邊服侍,哥哥們……目前還沒差事,等著二老爺和二夫人發話呢。」

秦桑一臉凝重的記錄著,綠枝依舊沒有表情:「就是說,你並非全家跟過來的?好了,你呢,之前當過差嗎?」

明月得意道:「我原被挑去服侍惠姑娘了……」

「幾等丫頭?」綠枝打斷她已經十分習慣了。

明月臉色發窘:「三…三等;可是我常在姑娘身邊……」

「進府服侍時幾歲?」

「十…十三歲;可是我……」

「便是說你只服侍了一兩年了咯,什麼時候擡成三等的?」

「…是…半年前,可是煬大老爺常誇我……」

「識不識字?」

「識得一些…」

「識得多少?說清楚些!三字經可看過?千字文呢?」

「……三字經讀了一半,其餘的沒有……」明月看了看面前下筆如飛的秦桑,還有適才的若眉,臉紅如豬血了。

「這期間可受過什麼賞賜?銀子?首飾?衣裳?」

「有!」明月憋紅了臉,「大奶奶賞了我好些新衣裳,說叫我來好好服侍二夫人和二老爺,還誇我……」

「可有受過什麼責罰?受罵?挨板子?為了什麼緣故!」

「絕對沒有!」

「你可想清楚了!」綠枝冷冷的,「這可是要按手印的,你之前犯點子小錯不打緊,反正挪新地方了,可若頭回見了夫人就說謊,那便是不能用了!」

明月一陣發窘,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回頭看了好幾眼刁媽媽,臉色變的灰白,才蚊子叫般的輕聲道:「只被大奶奶責罵過幾回,因我弄損了惠姑娘的東西,其他沒有……」

「成了!」綠枝一拍手,表示問話完畢。

明月面色十分難看的按了手指印,慢慢退了下去,眼眶中似有淚珠滾動,一回去就摟著刁媽媽輕輕哽咽。

明蘭朝綠枝點點頭,表示滿意,她事先提點過,府裡這麼多人,如果各個都講上一段長長的故事,那估計要問到半夜,所以此次問詢的宗旨是,事jian要儘量明確嚴肅,個人履歷要儘量清楚,什麼苦衷呀悲慘往事呀都暫時省略,等有需要時可以再問。

這時,她眼角一瞥,瞧見廳堂邊上站了一個頗眼熟的身影,她低頭一思索,暗暗好笑。

這兩個人問過,餘下眾人全都明白明蘭的用意了,有些表示無所謂,有些則十分憤慨的樣子,還有些則有些鬼祟,總之下頭一片嗡嗡聲。

明蘭看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眾人立刻安靜下來,明蘭含笑道:「大夥兒都瞧見了吧。你們中大多人以後是要當用的,要用人,自得知道你們的能耐,以前做過些什麼差事,做的如何?這般才能叫各位一展所才,不是麼?」

這些話說過,下頭大多數人漸漸安定下來,不少人甚至面色坦然起來,尤其是廖勇媳婦和她身邊的幾個婆子媳婦,反而覺得這樣對她們這些外頭來的更有利。

廖勇媳婦上前一步,大聲附和道:「夫人說的極是!這法子既省事又明白,夫人原本就不認識咱們,與其叫我們稀里糊塗的互相試探暗問,還不如這般明光正道的!」

賴媽媽那邊的人有些臉色難看,卻一時之間不敢反駁,只低頭互使眼色。

明蘭朝廖勇媳婦微微一笑,上前走出幾步,居高臨下站在眾人面前,語氣依舊溫和:「待這件事兒辦完了,我便要佈置府內人手了。這之前,我得先說一句。我覺得,主僕相待,貴在一個『誠』字,以後咱們要天長日久的處著,上下互重,方是道理。是以,我只盼望諸位莫要糊塗,若落了『欺瞞』這樁罪過,我顧家可是不敢用的!這醜話,先撂這兒了。」

年少的夫人端莊秀美,盈盈端立上首,說話緩慢斯文,瞧著一派柔雅和氣,可下頭眾人卻誰也不敢小覷了去。

賴媽媽那一眾人,面面相覷,自來這裡起,他們早想著攬事攬權,誰知先是遇上個活閻王似的顧廷燁,整日黑著個臉,什麼都不許他們過問;太夫人逼了兩句,他當著全府眾人的面,疾聲厲色說什麼內宅之事當由主母安排,可是那時還沒有當家主母呀?!

於是他們等呀等呀,終於等到了明蘭進門,原想著看明蘭年輕不知事,新嫁娘又面皮薄,他們幾個作為顧家的老人兒,仗著顧府長輩的臉面一通討要便能成事;誰知明蘭在屋裡躲了兩日才出來,一出來也不說怎麼分派差事,先來了一番『查底』!

賴媽媽臉色轉了好幾圈,終忍不住上前,大聲分辨道:「夫人考慮的十分周到,與外頭進來的人自是要清楚盤問的,可是咱們幾個卻是顧家幾輩子的老人兒了,何必如此?夫人但有不明白的,可以去問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呀!」

明蘭斂去笑容,只淡淡的看著她,目光冷冽清明,只隱隱含著一股寒意,賴媽媽額角慢慢沁出汗來,她實在不明白,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看起人來怎麼這般有威懾力!

廳堂上下一片寂靜,眾人都等著看。

明蘭盯著賴媽媽,緩緩道:「賴媽媽,今日你已是第二回駁我了。」

賴媽媽立刻跪下,顫聲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提醒夫人。」

明蘭冷冷道:「我以為,長輩們送你們來,是來做幫手的,不是來給我做祖宗的。」

賴媽媽背心一陣出汗,連聲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明蘭微微眯起眼睛,說的很慢,聲音裡還帶著一種冰冷的甜蜜:「賴媽媽,今早你駁我之時,我與你說了什麼?」

賴媽媽擡頭,眼神瑟縮了一下,囁嚅著不敢說話,明蘭微笑著低聲補充:「別說你忘了,這麼會子的功夫,這麼記性不好,還是回去養養老罷。」

賴媽媽一個激靈,連忙道:「夫人說…夫人說,夫人說什麼,咱們便做什麼便是!」

明蘭璀然一笑,梨渦隱現,明豔不可方物:「賴媽媽真好記性。」隨即,隱下笑容,淡淡道,「下回,可別再忘記了。」

賴媽媽連連磕頭,退了下去,已是渾身汗濕。

明蘭似有些累了,倦倦道:「廖勇家的,你說,這府裡誰最尊最貴?」

「自,自然是老爺。」廖勇媳婦趕緊回答。

明蘭又問:「那我是誰?」

廖勇媳婦大聲道:「您是這府裡的當家主母!」

「……很好。」明蘭面上浮起淡淡的倦色,又緩緩坐下在上首的高背大椅裡,端茶輕呷,「記不住這點的,這府裡可用不起。」

這番一來,還有誰敢廢話半句,丹橘綠枝等人心頭俱是大喜,還帶著異常滿足的驕傲,連看人時都帶著盛氣淩人,原本她們還擔心明蘭一個四品文官的庶女,在這般高門大戶裡受欺負,被人瞧不起,連帶她們都心下惴惴的。

誰知明蘭心如鐵石,絲毫不畏懼,神色自若,淺笑輕斥,連脾氣都沒發,連話也不多說半句,就鎮住了場面——她們忍不住兩眼放光。

眾人依次退下去應答發問,廳堂外頭漸漸空了出來,明蘭身邊留下小桃和夏竹兩個服侍,外加幾個剛被喚來的賬房先生,還有好幾個跑腿小廝侍立在一旁。

明蘭懶懶的坐在椅子上,轉頭輕聲道:「公孫先生,您可瞧夠了。」

原本站在廳堂角落的一個青袍長衫的中年文氏,這才施施然的出來了,走到明蘭面前一拱手,低低一鞠,笑道:「狂生無禮,給夫人請安。」

明蘭起身斂衽,恭敬的還禮,然後請公孫白石下首第一座坐下。

「夫人何以如此?」公孫白石端起茶碗,笑容有些老奸巨猾,「我原當夫人今日是要派差事的。」

明蘭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道:「小時聽過個小故事,古時有一個不太昏庸的皇帝,偏他有群極顢頇奸猾的大臣。皇帝明明只是想挑兩個美人,下頭人卻在全國大肆搜索美女,弄的民怨四起;明明皇帝只是想修座小園子,下頭人卻舉國搜刮銀錢,弄的民不聊生……沒過幾年,國家就亡了;那皇帝被砍頭時,還覺得自己很冤枉。」

公孫白石頗有興味的望著明蘭,等她繼續說下去,明蘭接著道:「從古至今,多少事就壞在『用人不當』這四字上,上面說東,下頭卻做西。是以,欲理事,先治人;不計何事,若無可信合適的人去做,想的再好也是無用!」

明蘭轉頭看向廳外,神色悠閒:「要用他們,起碼得曉得他們是什麼人吧。」管理一個企業,一份詳細確實的人事檔案十分必要;而且如果他們敢撒謊,她就有藉口趕人了。

公孫白石的神色漸漸肅穆起來,靜靜的看了明蘭好一會兒,才恭敬的一拱手,低聲道:「都督有幸,得娶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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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20:09

第113回 當家主母的家務活.中

收拾完書房,明蘭剛回屋捶著腰腿歇息時,顧廷燁隨身的另一個小廝顧順打馬飛奔回府,前來稟報明蘭道,顧廷燁今天中午不回府用飯了,讓明蘭自己吃。其實明蘭並不介意,事實上除了生孩子外,大多數事女人獨自也可以干,一個人吃午飯也並不影響食慾。

但作為一個賢妻,明蘭還是要問幾句意思意思的:「那老爺去哪兒用飯呀?」

顧順拿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汗,喘著道:「聽說今兒朝堂上可熱鬧了,足足爭到巳時末才散朝,一下了朝,皇上就召了老爺及另幾位將軍進宮商談,說是飯也在裡頭用了。」

明蘭輕輕哦了一聲,並沒有什麼表情,倒是看著顧順累的可憐,叫小桃給顧順絞了塊涼涼的濕帕子揩汗,小桃買一送一,還倒了碗茶給他喝。

顧順一口灌下茶水,順了口氣,笑著道謝後,看明蘭神色鬱鬱的,又加了句:「夫人不必擔憂,這事兒以前常有,有時是皇上召見,有時是叫旁的將軍大人拉了去的。」

明蘭只是有些累了,並非不虞,聞言笑道:「瞧把你累的,要是這事兒再有,那你豈不得常常這麼勞累了?待會兒還得回去尋老爺罷。」

「夫人說哪裡的話?!」顧順嗓門通亮,滿臉激動,「小的命都是老爺給的,說什麼累不累的!只消老爺夫人哼一聲,小的便是把腿跑斷也不吭一聲!」

明蘭失笑:「還是留著你那腿吧!小桃,趕緊給小順哥些果子吃,再抓些錢給他買零嘴。」

小桃趕緊跑進去,出來時,一手托著一整素瓷碟子的金絲蜜棗,一手抓著滿滿一把的銅錢,一股腦兒全倒進顧順的衣兜裡,顧順滿面笑容的謝恩出去。

丹橘腦子還算靈光,知道先找廚房的來問話,早早問完後就打發她們趕緊捅爐子做飯,是以並不耽誤午飯,明蘭對著一桌子菜,輕聲問道:「叫若眉她們也先吃飯吧,歇口氣,下午晌再慢慢問也不遲。」

小桃規矩的把袖子折起三層,擡腕子給明蘭盛飯舀湯布菜,嘴裡邊道:「姑娘放心,綠枝那蹄子機靈著呢,不會餓著自己的。」

一旁的彩環也笑道:「夫人放心,適才我已叫小丫頭去問了,聽說廚房的幾位大娘親自扛著飯菜屜籠去送飯了。」

明蘭這才拿起筷子笑道:「你倒聰明。」

彩環臉上頗有些不好意思:「我才來,人又笨,還不懂夫人這兒的規矩,只好多瞧著學著了;萬望夫人不要嫌棄才好。」

明蘭斯文的嚥下一口魚肉,笑笑:「不急,慢慢來就好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

彩環恭敬討好的笑了笑,又道:「以前在太太那兒時,總聽太太誇說夫人幾位姑娘裡頭最出挑的,心明眼亮,知人善用,院子裡的姐妹們最是省心規矩。」

明蘭放下筷子,拿起羹匙輕啜了一口湯,瞥了彩環一眼,淡淡笑道:「規矩本事只要不是笨的無藥可救,且肯用心,慢慢學著總能練起來;要緊的是情分,她們幾個跟我快有十年了,自是親近些。我知你是個好的,慢慢來,咱們多處一段便是;好了,你也去用飯吧,下午晌叫小桃看門,你陪我去前頭看看。」
彩環頓時臉色一亮,高高興興的出去了。

待她出去後,明蘭放下羹匙,沈吟一會兒,低聲問道:「……你說,這人怎樣?」
「話多,愛打聽。」小桃撅撅嘴,「不過針線倒是不錯,人也勤快,什麼都搶著做。」

明蘭拿筷子戳著米飯:「愛打聽倒也尋常,新來的總是想多知道些,就是怕……算了,也不能草木皆兵。小桃你記著,別叫她進我屋裡就是,外頭活計不少,夠她做的。」

小桃正色應下:「她要是聰明的,就不會自作主張;好好的,姑娘也不會虧待她。」
「希望吧……」明蘭信心缺缺,法律工作者的通病。

吃完飯,明蘭摸摸自己可憐的一把小骨頭,覺得還是趕緊睡一覺催催肥比較靠譜,以後在床上也耐抗不是;於是打著哈氣滾進床鋪裡去了;迷迷糊糊之際,腦袋裡走馬燈似的轉著這兩日看的想的。

京城米珠薪桂,自海氏進門後,盛府裡共主子十口,另姨娘三人,通房四人,總計十七口,下頭連丫鬟婆子僕役管事在內五十八人;海氏漸漸管事之後,明蘭常去幫著照看全哥兒,有時聽見隻言片語,知道這樣一戶人家,一年算上一般的人情往來,大致用度是四千兩左右。

王氏精明,海氏節儉,家用頗為適足,尚有豐裕,算上田莊鋪子的盈餘,還有宥陽老家的份例,每年能攢下不少銀錢,以備子孫婚嫁之用。

至於自己的新家呢?顧廷燁正二品官年俸一百五十兩,祿米六十一石,不過這種陳米是連盛府奴僕都不吃的,通常直接拿去米鋪折成銀子,因是武官,另有軍事補給兩百二十兩,俸祿一項統共能得約五百兩,按照慣例,應該還有冰敬和炭敬。

明蘭目前拿到的田畝冊表示,顧廷燁在京郊延卯河一帶有兩座田莊,一座叫黑山莊,有八十多頃的良田,另一座叫古岩莊,有上百頃良田,皇帝還在京城西山賜了他半個山頭,一座溫泉莊子,統統加起來,總計出息約有五千兩。
皮埃斯:似乎還沒有商業性產業。

那日明蘭問顧廷燁府裡可花用多少時,顧廷燁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道除了這些固產隨明蘭支配外,他在賬房還放了五萬兩銀子,說叫明蘭這陣子先看著使,不夠再去問他。
從月錢只有一兩半的庶女,到可以支配這麼錢的富婆,明蘭忽然有一種傍上大款的感覺,恨不得立刻天天叫上三碗燕窩粥,吃一碗,看一碗,再倒掉一碗。

顧府就這麼幾個人,哪用的了這麼多呀!明蘭反覆提醒自己,這錢自己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不可以亂用的……不過,可不可以拿些少少的,嗯,管理費呢。
明蘭鄙視自己,看來自己很有當貪汙犯的潛質。

顧廷燁和明蘭外加蓉姐兒三人算是正頭主子,另姨娘二人,鳳仙姑娘一位,按照寧遠侯府的份例,明蘭屬於太太夫人這一級別的,月錢三十兩(婚後工資漲了十五倍),若是少奶奶(明蘭將來的兒媳婦)級別的就是二十兩,蓉姐兒和姨娘都是二兩。

麻煩的是鳳仙姑娘,若是通房就月錢一兩,偏偏顧廷燁一點處理她的意思都沒有,那日明蘭問起時,他居然茫然了片刻,提醒過後卻是一臉陰沈。

後來明蘭偷偷問了夏荷才知道,這位鳳仙姑娘原是沒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聽的秦桑手指關節響了好一陣),因尚是清倌人,大半年前被甘老將軍弄來送入顧府(據說有合法手續)。

起初,號稱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她,在被顧廷燁忘在腦後七八日後終忍不住,某晚彈了半夜的『清水流觴』曲。可惜陽春白雪遭遇紈褲子弟,顧廷燁自小多學拳腳,擅長街頭鬥毆和陣前殺敵,文化素養不過關(明蘭暗忖若她唱的是十八摸沒準顧廷燁還能打個拍子啥的),加之當時他疲累之極,睡夢中被吵醒愈加惱怒,當即踹翻了兩扇門,爆吼聲可傳出半裡外去。

第二日一早,顧廷燁就叫人把她搬到府中最偏僻的西側角去了。

又過了個把月,鳳仙姑娘終於發覺對於男人而言,可能視覺比聽覺更直觀,更重要,於是又在某一晚,她白衣飄飄衣衫單薄的前來送宵夜,運氣很背,她沒遇上秉燭公事的顧廷燁,倒碰上了恰巧在屋裡收拾的常嬤嬤。

鹽商家裡的奶母修養能高到哪裡去,常嬤嬤脾氣暴躁,嘴巴刻薄,傳聞早年還操過殺豬刀,她當即冷嘲熱諷一番,從鳳仙姑娘的祖宗十八代一直問候到子孫十八代,並且把她和青樓粉頭的技術水平進行了生動形象的比較,引的全府僕婦都來嬉笑圍觀。

常嬤嬤罵的唾沫星子飛濺,猶自覺得不痛快,還一路追去荊扉閣繼續罵;這下鳳仙姑娘徹底歇菜了,羞憤痛哭的幾乎要上吊(最終沒上吊,教坊司裡都沒自盡,想必神經堅韌),明蘭猜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把屋名改為伶仃閣的。

明蘭嚴重懷疑常嬤嬤這樣是出於顧廷燁的授意,這傢夥混過三教九流七十二暗口,心思遠比旁的高門大戶的爺們來的促狹陰損;對於老前輩上司送來的『禮物』,打不得攆不得,索性以毒攻毒,找個輩分高資格老的嬤嬤來羞辱一番,叫她自己沒臉出門。

此後,鳳仙姑娘的確不大出門了,轉眼就是半年。

到底該給她多少月錢呢?明蘭越想腦袋越昏沈,不一會兒便沈沈睡去,金烏漸偏,日頭暖和,明蘭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後是叫小桃搖醒的。

「怎麼了?」明蘭眼睛還是眯的,側著眼縫一看,正午已過。
小桃卻是一臉興奮,湊到明蘭耳邊,低聲道:「五老太太來了!」

「這麼快?」明蘭頓時眼睛大睜,清醒了,「就她一個?」

「還有她的兩個兒媳婦,煬大太太和狄二太太。」小桃低頭咬耳朵,笑嘻嘻的,「姑娘料事如神,我叫了幾個門房看著,的確是有人出去過,就是那刁家的!」

明蘭呆呆的坐在床上,微微嘆氣:「住的這麼近,怎能不來串門子呢?」——她想明白了,這麼賣力工作,無論如何都該收些管理費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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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22:49

第114回 當家主母的家務活.下

穿戴妥當,在小桃幽怨的目光中,明蘭扶著彩環的手緩緩跨門檻出去了,彩環低頭垂眸間,瞥見明蘭腕子上的珍珠手串,顆顆都有拇指大,滾圓明淨,璀璨耀眼。

她心中一驚,暗忖顧府果然富貴,這般大的珠子,形色又好,便是王氏也只得幾顆鑲在釵替鐲上罷了,投想明蘭拿足一整串,就這麼隨意掛在腕子上。

彩環心裡還未想完,主僕二人己到了嘉禧居偏廳,大紅往子旁是翡綠茂密的兩棵海棠花樹,便是三四月天氣,也帶著一股舒爽的清涼,尋常人家少見的玻璃,這裡卻整塊整塊的嵌做窗扇,透明如琉璃般,整個廳堂便十分的明朗清亮。

踏進廳裡,只見五老太太和她兩個兒媳俱己坐在裡頭,丫鬢正捧著茶盤上茶,明蘭笑著進去,緩身福了福:「五嬸嬸來了,明蘭來遲了,萬望勿怪。

五老太太端正的坐在上首,一身紫紅色繡海水如意三寶紋的錦緞對襟稍子,比上回見面更顯富貴祥和,她聞言,淡淡道:「你今日忙的很,別怪我這老婆子上門叨擾便好。

明蘭微微一笑,只簡單說了一句:「豈敢。」隨即轉頭與另兩位婦人福了福,溫蜿的道了聲好,場大太太和狄二太太俱是恭身回禮。

見禮過後,四人都坐了下來,狄二太太年紀頗輕,不過二十六七歲,生的白淨標緻,端莊富貴,臉上笑盈盈的,她見廳裡氣氛有些冷落,便道:「說起來,這還是我頭回來這兒呢?好氣派的宅子!我原先還想,這宅子都多暫久役人住了,還不定得怎麼整飾呢!看來倒是我役見過什麼世面了!

明蘭謙和的笑道:「不單二嫂子這麼想,我也是的。後才知道,這裡原是御用監著人看管的,雖多年無人居住,但修繕的頗為整齊,倒省了我們許多麻煩。

五老太太目光一閃,嘴角似有微微不屑,斯文道:「既然皇恩浩蕩,怎這屋裡的擺設還這般簡陋?瞧著空蕩蕩的,也是不好的。

明蘭見招拆招,略帶不好意思的低頭:「這是您侄子的意思,他說待把府裡各處的人手定下來,再?漫漫開庫房不遲,免得事出匆忙反出了差錯;我,我也不好駁他……」

狄二太太掩口輕笑:「燁二兄弟還是這副脾氣!真是一點都沒變,這倒不能怪你。

明蘭湊趣,也跟著笑了幾聲,廳裡一時氣氛倒也融合些許了;明蘭輕側瞥了旁邊的場大太太一眼,只見她依舊一副拘謹的樣子,只縮在一邊喫茶,也不大敢說什麼。

明蘭頗覺得奇怪,明明顧廷場是五房的嫡長子,怎麼…寒暄過幾句,五老太太始終臉色冷淡,聽到明蘭說起宅邸中事時,她放下茶盞,拿帕子輕輕掘了掘嘴角:「既這宅邸還需這許多佈置,你怎麼不早些派遣人手做?只做些沒用的。

明蘭裝糊塗,繼續謙和的微笑:「侄媳婦笨的很,又怕出錯,反正也不緊著趕著,索性?漫漫來,先把人弄清了再說旁的。」她很好奇這位自恃斯文的歐巴桑怎麼開啟吵架話題。

五老太太面色一沈,一隻手在案幾上捏成拳頭:「你可知我今日來做什麼?」

「自是來看侄媳婦的。還能為了什麼?」明蘭笑的十分可愛。

五老太太室了一下,陰陽怪氣道:「不敢當!燁哥兒如今飛黃騰達了,怎麼還會把我這老婆子放在眼裡?別踩在腳下便是很好了!

明蘭笑吟吟的用茶蓋撇去茶末子:「嬸子又說笑了,什麼眼裡腳下的?侄媳婦不明白。」她側眼去瞧另兩個,卻見那兩姑埋動作十分一致的低頭喫茶。

五老太太被憋了一口氣,臉色轉過幾遍,手掌在案幾上重重一拍:「好!我來問你,燁哥兒硬要別府另居也就罷了,咱們不敢攔著,原想著怕你們小兩口役個合心意的人手使喚,偌大的家宅不好經營,才好心送來幾房人家!你們倒好,乾乾的撂了好幾個月不說,你一進門,還投幾天,便跟審人犯似的,審問起那些老家人來了!」一邊說,一邊連連冷哼。

明蘭冷眼看著五老太太的作為,並不生氣,說實話,自從上次爭執去留問題時起,她就發現顧家這兩個老嬸嬸的性格十分有趣。

四老太太看著熱鬧愛說笑,其實卻+分謹慎,不該說話時多一句也不說,而這位五老太太看著斯文情雅,實則性子衝動,一有不如意,或叫人挑撥上幾句,便立刻出手出口。

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道是為什麼?原來是這個。」明蘭不再擺弄茶碗,只靜靜看著五老太太,忽然高聲道,「都來了,夫人。」外頭一個恭敬的女聲響 起」都進來吧」

杏黃色的薄錦雕花竹片的簾子輕輕打開,夏苛進來,低頭住簾子,外頭魚貫進來一行中年婦人,正是奈花田刁四個婆子,她們一見五老太太也在,神色變化起來,四個人面色各異,互相看了幾眼,夏荷放下簾子,從袖中掏出一疊紙線,恭敬的遞給明蘭。

明蘭接過後,略略看了看,微微一征,心裡暗笑下,隨即收起紙張,擡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那四個,:「五老太太好快的耳報神,你們上午才問的話,這會兒嬸嬸便 來了。」

那四個媽媽臉色變得更厲害了,其餘三個都直直的看去掉媽媽,目光似有責難,眾目睽睽,叼媽媽面皮發紫,頭幾乎垂到胸前了,見狀,五老太太十分不悅,她沒想到明蘭這般利索,說話間就把人叫過來了,竟有當堂 對峙的加熱。

怎麼?我問不得麼?五老太太大聲道。

明蘭似乎覺得很有趣,聲音依舊甜美,:「我不過問了幾句,嬸嬸何必如此介懷?嬸嬸第三者還說這幾房家人是給了我的,如今我便連問了兩句都不成麼?」

五老太太更是大怒,站起身來:「你若只問兩句我也不說什麼了;你卻是刨根問底,恨不得把她們祖宗八代都挖出來,你說,你是不是信不過咱們?!若是,你便說一聲好了,我即刻領了人走,也不留著惹你的眼!

明蘭繼續裝傻:「這有什麼?問幾句話干信不信得過什麼關係?」

「長輩送給你的人,你有什麼好盤問的?!」五老太太索無賴起來。

明蘭緩緩把茶碗放下,端正姿勢,對著五老太太恭敬道:「嬸嬸,不知您知不知道,當今皇上自即位後的頭一件事是什麼?哎…,便是叫吏部交了一份近+年的百官考績。

五老太太愣了,看著明蘭,不知她什麼意思,明蘭繼續道:「照嬸嬸的意思,皇上這般,豈不是信不過先帝?」

「胡說!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五老太太下了一大跳,怎麼話題跑到那裡去了,她一時急了,大聲道,「你莫要亂扣大帽子!」明蘭笑的很?渝決:「可是百官也是先帝留下的呀,皇上還要查問,嬸嬸不就是這個意思麼?」

五老太太咬著嘴唇,胸口被憋的一起一伏,明蘭笑的更加燦爛了:「哦,對了,我聽莊先生說過,先帝爺即位那年,也是一模一樣叫吏部交了一份百官評績來著?哎呀,莫非……嬸嬸覺著先帝也信不過武皇帝?哦,也許嬸嬸沒這個意思,難道是四叔的意思?」

五老太太聽的頭皮發麻,心中又驚又怕,便不敢再置氣,趕緊擺手道:「你莫胡說,我絕無此意!……問問就問問,也沒什麼了不起,我,我也役說什麼氣你就問吧!

明蘭知道不好太過,見好就收,隨即擺正架子,正色道:「我雖為一介女流,可也深覺先帝和當今聖上極是英明,所謂監察,便是為了保政論之清明,護萬民之福社,是以吏部三年一考評,五年一考績,便是為了天道昌明!嬸嬸,您說是不是?」

一一你都扯上皇帝英明不英明了,五老太太還能說什麼,自然是連聲應是,直說的滿頭大汗,一旁的狄二太太也幫著婆母說話,明蘭當然也笑著收了。

旁邊站立的四個婆子面面相覷,目光中露出警惕,低下頭去。一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笑歸笑,明蘭覺得若不再刺這個歐巴桑一下,沒準她下回又來打擾自己午睡,於是拿出那疊紙張,笑道:「今日嬸嬸既然來了,我正有個不解之處,萬望嬸嬸解惑。

五老太太見明蘭轉了話題,鬆了口氣:「侄媳婦你說罷。

明蘭語氣依舊溫文,指了指旁邊,面帶微笑道:「這位刁媽媽自跟著嬸嬸進了寧遠侯府,統共領過五個差事,分別是三個月的廚房採買,兩個月脂粉頭油採買,半年的後園林子看管,四個月內院值夜管事,最後還有五個月的新進小丫頭管教媽媽。侄媳婦頗覺奇怪,怎麼刁媽媽沒一個差事是做足一年的?」

按照油水程度來排序的話,刁媽媽是從重油基地一路滑向清水衙門。

這番話說出來,一旁的刁媽媽差點跪下了!五老太太的面皮也紫黑紫黑的,神色尷尬,輕輕咳嗽了幾聲,卻不知如何說好,轉頭去看兩個兒媳婦。

狄二太太忙一看情勢不對,忙道:「弟妹有所不知,刁媽媽早年服侍婆婆,受了些辛苦,身子……有些不好,是以婆母體恤她……」這話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推薦幫手給顧廷燁夫婦,卻推薦過去一個病歪歪的?!是去幫忙還是去塞麻煩呢。

誰知明蘭居然點點頭,一副很相信的樣子:「原來如此I幸虧侄媳婦問了一問,如若不然,叫刁媽媽去做那辛苦的差事,豈非叫她病上加病了?」

刁媽媽頓時急了,趕忙道:「二夫人,容老奴插句嘴罷!老奴早些年的確是身子不好,可這幾年己然養好了的!

明蘭+分寬宏大度的揮揮手,指著那紙張上的字句,笑道:「媽媽不必急,我知道你的忠心好意,可從這些差事的年頭上來看,媽媽你『身子不好,足有+幾年了,兩年前才有起色,還是多養養罷,莫叫外頭人說咱們顧家不體恤下人!

刁媽媽嘴裡如含著黃連,額頭髮汗,另三個婆子都偷眼去看明蘭,只覺得她雖年輕,卻著實有手段,不由得心中生出h}}';來,投想到這個新夫人這麼硬。

明蘭依舊那副溫雅謙和的神情,十分好心的口氣:「嬸嬸您瞧,還是應當多問些話吧?」

五老太太一肚子窩火,卻一句說不出來,艱難的點點頭。

明蘭言笑晏晏,轉過頭去,目光定定的落在賴媽媽身上,賴媽媽叫她瞧的發慌,顫聲道:二夫人,您有什麼吩咐?」

明蘭端起茶碗,慢條斯理的撥動茶蓋:「好端端的日子,平白叫嬸嬸生了氣,說起來也是一;你們幾個,我一役打,二役罵,不過問了幾句,嬸嬸便尋上門來,扯什麼我不信侯府。哎…你們個個都是尊貴體面的,我還真有些用不起呀。以後若一有個風吹草動,又有人來替你們頭,我也不用管家理事了。」她的目光始終落在賴媽媽身上,目光如針刺。

賴媽媽只覺得心頭夾夾的跳著,誰知明蘭又道:「不過也是,到底是服侍多年的,心疼你們是有的;賴媽媽……」賴媽媽一個激靈,立刻恭敬站好,只聽明蘭道:「今日一天,我總共說你兩回,你可有不服?」

賴媽媽連忙道:「二夫人訓我的是,老奴怎敢有不服?」

「你是辦事辦老的了,怎會有不是?」明蘭目光清亮,意思很情楚。

賴媽媽一咬牙:「都是老奴糊塗,仗著自己有些歲數,便敢駁斥夫人,實是以下犯上!

明蘭很滿意的點點頭:「那你說,我到底有役有錯?」

賴媽媽趕緊斷言道:「夫人自然是役錯的,老奴不該的!

「不對。」明蘭搖頭,「便是主子錯了,你也不該當眾駁斥。」眾人愕然。

明蘭接著道:「尤其是第二回,你明明曉得我剛進門,此時威望不足,正是要立個面子的時:,別說我說的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便是我真錯了,你也不該當著許多人的面駁斥我,該:後緩緩勸我才是!嫂子,您說是嗎?」

狄二太太看著明蘭的眼色頗有幾分深意,笑道:「弟妹說的再對也役有了。

明蘭撫掌笑道:「有嫂子這句話我便放心了,看來太夫人是不會來訓我了。

五老太太面色一沈,知道適才那些話,其實說給她聽的,一來,她不該在她頭天理事就來下;面子,二來她又不是她婆婆,瞎教訓什麼!

這時,忽然外頭一陣女聲嘈雜,明蘭眉頭一皺,彩環極有眼色,看見剛才的架勢,己知明蘭.是好惹,立刻自發自動的出去,轉身回來後票道:「夫人,外頭是……是鳳仙姑娘的丫頭,她.見您。

屋裡眾人神色不一,場大太太一臉擔憂的看著明蘭,狄二太太神色自若,五老太太則流露出顯的期待,好似想扳回一成般,一臉的期待。

明蘭好笑的看著她,覺得自己若不叫那丫頭進來,這位歐巴桑必然又有一番話,索性道:她進來吧。

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進來,生的粉面俏麗,一身水紅比甲襯著水蛇腰十分纖細,她一擡頭便?明蘭跪下了,道:「給夫人請安。

「起來吧,有什麼事快說,這兒有客呢。

那丫頭欲言又止,但看明蘭役什麼妥協的意思,只好道:「我落門女翻良知道夫人忙,也不敢打擾。原想著,夫人既已見了府中所有的人,輪也該輪到咱們姑娘了吧,是!擬古娘叫我來向夫人求見,好歹也向夫人敬杯茶。」

明蘭笑笑,並不回答,反而轉頭朝著那四個婆子:「幾位媽媽,你們說這事該怎麼辦?」

賴媽媽額頭一跳,她不是很明白明蘭的意思,還役等她想清楚,旁邊的花媽媽已是上前一步,大聲呵斤道:「你這小丫頭也太不知禮了!夫人的茶是可以隨便敬的麼?上要長輩同意,下要老爺點頭,還要夫人滿意,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完了麼?」

明蘭面上愉悅,笑著看花媽媽,那花媽媽被這目光一看,頓時挺了挺胸,頗有幾分驕傲。一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看那丫鬢還想說什麼,一旁的田媽媽也想明白了,立刻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路膊,大聲道:「你家姑娘如今今算什麼身份?妾不算妾,通房不算通房,你叫夫人怎麼見,京什麼禮數見?別廢話了,趕緊給我下去,待老爺發了話再說!」

一邊說著,一邊把那丫鬢推操出去,叫夏荷把她拖出去。

明蘭看了這番,十分滿意,笑容滿面:「這鳳仙姑娘是外頭送來的,我不好說什麼。虧得你們,到底是多年的媽媽了,果然既懂禮數,又曉得厲害!」雖未指明是誰,可她的目光只看著花田二位媽媽身上,她們倆立刻目露息鵝女,連連謙虛。

古時侯規矩,上梁山要交投名狀,這四房人屬於轉單位,在讓新主子信任之前,得表現出些什麼來,例如能力,決心,忠心等等,A不能平白無故就讓新老闆重用吧,像刁媽媽這種身在曹四個媽媽退了出去,明蘭依舊笑著叫丫鬢續茶上點心,可五老太太臉色+分難看,她今日可一敗徐地,什麼也役撈著還被奚落了一番,偏偏又不能生氣,不然就是認為皇帝不英明;皇帝;麼會不英明,所以只有她閉嘴了。

明蘭看著她陰晴不定的面孔,心裡很能理解:她們三個姑埋中,只有五老太太是原裝的原.,有兒有女,兒孫滿堂,夫婿也算有功名,而太夫人是二任填房,四老太太不但是填房,更只』一個女兒,真論起來,她的腰桿比她們倆都挺。

是以,她做事往往少了一份算計。

她今日來尋釁的目的很簡單,不過是看著顧廷燁的高漲氣勢不滿,想著要壓明蘭一頭,拿住蘭的錯處,以確定寧遠侯府對顧廷燁的優勢,並且有權做出要求。

這一點上,她看不明白,可是剛才花田兩個媽媽看清了。

明蘭和狄二太太湊著趣,又說笑了幾句,五老太太一行人便要離開,臨行前,明蘭只低聲說一句:「嬸嬸,今日明蘭多有得罪,你別往心裡去;你只想一想,為什麼整個寧遠侯府,只有;一個人來?」

這句話就算老歐巴桑聽不懂,希望她的兩個兒媳婦能聽懂。

回去途中,五老太太照例是和心愛的二兒媳婦一車的,她氣沖沖道:「哼!她還想挑撥,你伯母是役用的,投兒子要瞧別人臉色,自不敢來!你大伯母卻是再好也不過的了,燁哥兒明擺:不待見她,她怎麼好意思來說他媳婦!當然只有我來了!

狄二太太卻沒有附和,誰挑撥誰,這個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顧廷燁更有勢力,對家兒女更有幫助,……最好還是別得罪。

場大太太獨自在後頭的小馬車裡,身旁的貼身丫頭輕聲道:「這位新夫人可真厲害,一句句.老太太逼的無話可說,我還是頭一回瞧見,可……可真解氣。

「不得胡說!」場大太太一改適才的懦弱,沈臉斥責,又道,「你不曉得今日這位新夫人有凶險!」看貼身丫鬢一臉不明,她低聲道:「其實婆婆去尋晦氣,並不足當由頭,真說起來,役幾分能說通的理由。真正要緊的是,所謂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長輩便是有錯,做晚輩的也不直面反斥。她一個才剛進門幾天的小媳婦,一上來便跳著腳與叔母吵鬧,不論誰對誰錯,一旦?了出去,那就都是她的錯!

那丫鬢輕呼:「哦,我曉得了。這件事若燁二夫人忍下了,那老太太便做實了這錯處,拿著.柄好說話;若燁二夫人不肯忍氣吞聲,與老太太爭執上一番,便是不敬不孝!可惜,新夫人也.明的緊,一直笑呵呵的,半點都沒生氣。

場大太太長長吐了一口氣,擡眼仰望著車頂,自言自語的呢喃:「那人真是厲害,處處算計…」隨即她又輕笑兩聲,「不過,那位也不是好拿捏的!當初聽說要娶個庶女,她那麼高興」』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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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34:40

115 上班回家的男人

送走了這三個婆媳,已是申時初刻,明蘭也不想再睡了,回屋裡換過衣裳,小桃端了一碗溫溫的三鮮貓耳朵湯來,明蘭便一邊吃著,一邊拿著剛送來的僕役卷宗慢慢翻著。

「我瞧著,夫人倒喜歡這種湯湯水水的吃食。」彩環跟著小桃去了梢間收拾,笑道,「虧的你會做。」

小桃彎著腰把正午剛曬乾的散碎衣物收攏起來,一一疊起:「要說這個呀,還是咱們原府裡的裘媽媽做的最好,那面耳朵搟的勁道有嚼頭,我不過學了些皮毛。」

「我要學的怕還是多著呢。」彩環拿了添好木炭火的焦鬥過來,「在這裡燙嗎?」

「不,咱們出去燙。」小桃放低聲音,抱著一大堆衣裳輕手輕腳出去,直到耳房才停腳。

這時彩環才道:「咱們都出來了,叫夫人一個在那兒可不好呀。」

小桃拿起一件雪綾緞的中衣,慢慢鋪平:「這是咱們姑娘的規矩,除非有客在旁,否則只她一人待著時,她不愛旁人在屋裡走來走去的。」

彩環牢牢記下,又問:「那她若要個茶水甚的,怎辦?」

小桃接過焦斗燙起衣裳來,邊道:「是以平日裡,我們中總有一個留在隔壁屋裡,姑娘若要什麼會叫我們的;我們趕緊燙完衣裳,就去梢間裡罷。」

彩環猶豫了半響,覺得這規矩有些古怪:「那……若老爺要什麼呢?」

小桃很奇怪的擡起頭來:「老爺要什麼,關我們什麼事?」

彩環被頂了一下,尷尬一笑:「這倒是,咱們先是夫人的丫頭,再是這府裡的人。」

快到傍晚時分,忽然烏雲滾滾,天空無端暗下半邊,接著一道炸雷從遠處響起,豆大豆大的雨珠鋪天蓋地的砸了下來,暴雨嘩啦嘩啦的,好似倒水一般瞬間澆濕了地面。

看著外頭雨水如注,明蘭轉過頭,拍著小桃的肩膀連連誇獎:「幸虧你午後就收了衣裳,果然料事如神。」小桃不懂謙虛,居然點頭道:「奴婢覺得夫人說的很對。」

明蘭很耐心的教她:「不對,你要說『這都是您教的好』才對。」

小桃很受教,還舉一反三:「都是夫人教的好,主要是夫人料事如神!」

明蘭笑眯眯的點頭表示嘉獎。

「那你可料到你男人會淋雨?」

一個戲謔的男聲在門口響起,主僕倆一道回頭,只見顧廷燁渾身濕透的站在門口,一身朱紅貯絲羅紗的麒麟補褂朝服還淌著水,滴的地上濕了一片。

明蘭嚇了一跳,把這個濕嗒嗒的男人上下看了遍,驚訝道:「料,料到了呀;我午晌就覺著今日悶的很,是以叫小順子帶了傘具過去了呀。」她覺得自己簡直太賢惠了。

顧廷燁臉黑了一半,瞪了她半響,才悶出一句話來:「……我騎馬上朝的。」

明蘭眨眨眼睛,腦袋轉了一圈半後,才想到騎馬不比騎自行車,不流行一手牽馬韁一手打傘,她滿臉羞赧,低低的哦了一聲,然後善意的提示:「要不…下回,你還是坐轎子去罷,颳風下雨咱都不怕了。」

顧廷燁聽了,剩下那一半臉也黑了。

他不再說話,邁步進到裡屋去,明蘭立刻吩咐道:「小桃,你去把夏荷叫……」顧廷燁頂著一張黑臉回轉過來,一把扯起明蘭:「自己男人不會服侍麼?叫什麼叫,還不給我進來!」一邊說,一邊拖著明蘭進了裡屋。

明蘭張口結舌,只好趕忙回頭一句:「小桃,準備熱湯沐浴,還有,去把薑湯端來!」

進得裡屋後,顧廷燁在屏風後張開手等著,明蘭摸摸鼻子,低頭過去給他解扣,脫下濕淋淋的衣裳,露出精壯挺拔的軀體,他接過明蘭遞來的長袍子披上,入淨房沐浴去了;水聲嘩啦,不一會兒,他一身雪綾緞的乾淨中衣出來,端正的坐在床沿,修長的十指搭在膝上,沈如山嶽,一聲不響的冷眼看著明蘭。

明蘭無知的回看過去,呆了一小會兒,趨吉避害的本能終於覺醒,明蘭捧了塊干帕子過去,乖乖幫他擦拭濃黑的濕頭髮,顧廷燁鼻端幽然馨香,如蘭似麝,只乾乾淨淨的,他攬住小妻子纖細的腰肢,把半濕的臉頰貼過去,心頭一陣舒服熨帖。

「彆氣了罷。」明蘭隔著幹絨布輕輕揉著他的頭髮。

顧廷燁攬著明蘭的腰肢,讓她坐在自己膝上,渾厚的長臂圈她在懷裡,一雙幽黑的眸子看著她:「你道我為何不悅?」

明蘭小心翼翼的試探道:「我應當使人駕車轎過去迎你,對吧。」

顧廷燁看著明蘭迷茫的眼睛,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罷了,淋幾滴雨死不了的;今日你怎麼樣?府中一切可好?」

麻煩話題結束,明蘭大鬆了一口氣,連忙從案頭拿起一疊紙張,捧到顧廷燁面前,道:「你瞧,這樣可好,我聰明吧?」

顧廷燁翻看了幾頁,不由得失笑:「你倒想的出來。」擡眼看著明蘭,頗有幾分好笑。

明蘭知道他心中定在暗暗笑她,扁扁嘴辯駁:「我不樂意使喚不清楚根底的人。」

顧廷燁隨手翻了最上面的幾份,笑道:「呵呵,咱府倒也臥虎藏龍,居然連前頭令國公府的採辦和匠工都有?哦,這幾個廚子次了些,都是二竈的……賴媽媽的幾個兒子竟已都脫了身契了?花媽媽倒是越混越回去了;四嬸很大方嘛,把田婆子一家都送了過來……」

看過幾份後,顧廷燁漸漸笑不出來了,不得不承認明蘭的做法很有針對性,簡單的履歷上能反映很多事,出身來歷,獎懲狀況,家人們的去向還有歷年的差事,寥寥數語,乾脆利落,卻暗含深意,台前幕後許多事情,都浮出水面了。

「這個法子好!」他簡短道,眼神暗帶狠厲,「府裡一定要弄乾淨,沒的亂七八糟,口頭手腳不乾淨,你要罰要打還是要發賣,都無妨!若有人閒話,你統統推給我便是!我看哪個不長眼的敢算計到我府裡頭來!」

明蘭聽他言語有異,知道今日朝堂上怕有些風波,但她也不好多問,只連連點頭,並輕問道:「有人……要算計你?」先給個心裡準備吧。

顧廷燁皺了皺眉,對於明蘭剛才最後一個字眼微感不滿,沈著一張臉道:「若不當心些,頭天晚上說的話,第二日便都傳出去了。如今外頭事情多,不可後院起火。」

明蘭頗興味的看著他,其實她今日的最大收穫,不是這一眾奴僕的底細,而是這個男人的行為模式,嗯,十分有趣。

早從幾日前起,明蘭就覺著顧府內宅行事頗沒個章程,人事混亂,僕役懈怠,管制很沒條理,明蘭一番查問下來,發現與其說是僕役們的問題,不如說是顧廷燁的問題。

他立府一年多來,似乎根本懶得理睬府中事務,只安了幾個管事料理日常運作,然後從軍營裡調了一隊親兵嚴厲看守府院大門,幾把一眾僕役當人犯來看管。只要他們不犯錯,不生事,沒有可疑舉動,其餘什麼吃食穿戴生活質量他一概是不管的。

在庫房大門上押上幾把重重大鎖,明明裡頭賞賜成山,珠玉滿箱,他也懶得擺放出來;任憑府邸裝飾簡陋的好像破落戶,把公孫先生的小院看的死緊,門口日夜有人看守,就差設兩暗號,進一趟外書房比進天牢探囚還難,進出要搜兩回身。

明蘭思忖了半日,忽然想起了長柏哥哥。

長柏的謹慎似是與生俱來的,不需什麼提點,行止間自然而然就會小心一二,羊毫在他身邊服侍了十幾年,何其熟稔,但只消文箋略有翻動,長柏立刻會知道,這大約是成功文官的必修課,精細,謹慎,盛老爹少年時代經過一番修煉,也有這般功夫。

但顧廷燁並不是一個天生謹慎小心的人,許多事情防不勝防,所以只好另闢蹊徑。

這種行事風格看似粗糙,其實很聰明,手段剛硬直白,卻很有效。顧廷燁知道自己府裡不太平,也知道可能有人安插耳目,甚至也清楚寧遠侯府送來的人未必安好心,但他既沒功夫管也懶得管,是以,他索性來了這麼一招。

反正,這個光榮的任務最終會有旁人來接手——想到這點,明蘭頗有些牙癢。

「你放心,我曉得厲害。」明蘭撐著男人的胸膛,努力表現的沈穩老練些,「回頭我先把人手理出來,再安排差事,若有不懂的,我來問你可好。」

顧廷燁略點點頭,看明蘭這幾日的行事,他也知她是可信之人,當初觀盛府情狀,府中治理井然,家聲頗佳,嫁去袁家的盛大小姐,也很有幾分管家能耐,明蘭應該也查不到哪裡去,若是著實不成,反正還有他。

這時小桃端著茶盤來了,明蘭忙起身端過薑湯送到顧廷燁手邊:「趕緊喝罷,去去寒氣!」

顧廷燁端起淺啜一口,立刻嘗出這薑湯絕對是紅糖姜料且火候十足,入口淳厚,進腹後周身便如文火輕烤,腹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忍不住讚道:「這薑湯倒夠勁!」

明蘭笑道:「自然,我親自看的料,足足熬了兩個時辰呢!你要喝兩大碗,發出些汗最好,今日跟你出去的那些護衛伴當我也叫人送去了,你放心。」

看著明蘭細緻溫柔的絮叨模樣,好像一隻周到忙碌的小母雞,屋內直有一股暖意洋溢,顧廷燁舉碗至唇,一仰而盡,擡左腕抹唇,他忽然很想問一句『你是知道應當記掛我呢,還是真記掛我』,又覺得自己今日著實發傻,竟生了這些小兒女之感,頗是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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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36:36

第116回 工作報告一日記錄(全)

顧廷燁神情饜足,健碩的臂膀連同錦被一道抱起明蘭,親親她溫熱柔膩的小臉,明蘭累的眼都睜不開,含糊的咕噥了兩聲,直把腦袋往被子裡縮;顧廷燁瞧著好笑,喚人來換上朝服後便出門去了。外頭地還是濕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天明才漸漸止住,四月初的天氣清爽舒心,雨水順著窗沿劃出透明的弧度,屋簷下滴答著輕快的水聲。

又過了一個半時辰,丹橘才進來,孔武有力的把蜷縮在錦被裡的嬌小身軀挖出來,服侍她沐浴更衣,並且努力不去看明蘭雪白腰腿上累疊的淤青指印,還有佈滿半個身子的青紅吻咬痕跡,只開了窗散去屋內的曖昧氣味。

明蘭忍著燒紅的臉,極力忽視丹橘滿眼的憐惜,所謂勞動最光榮,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一樣是光榮的!

昨日大致理清人事後,這便要分派府中事務了。

顧府這些子人手,若單只伺候明蘭夫婦倆那是綽綽有餘,但若要料理好這偌大的都督府卻是不夠,光是後園子的花卉草木和池塘,還有那一大片山林,便至少需十來個人看管照料。整座府裡,包括正院別院偏院還有廂房客房在內,零零總總好多些屋子,便是沒主子住著也得找些個小丫頭來看屋子,免得空著荒蕪了。

以後要來蓉姐兒鞏姨娘還紅綃姑娘,她們也要配備一應使喚人手,還有庫房,值夜,針線,漿洗,採買,大小六七處廚房,上房使喚丫頭一二三等,別院丫頭,打雜小幺兒,粗使婆子,內院管事,外院管事,馬房,門房,回事處,小廝……明蘭掰著指頭算了兩遍,怎麼也不夠,是以她昨日修書一封送了去給海氏,請她薦個可靠的人伢子來。

海氏快要臨盆了,本就不能多挪動,正悶的發慌,收到明蘭的來信就立刻動手;這日一大早,兩個人伢子便手持海氏的名帖,領著一大堆人上門了。明蘭叫人開了外院偏廳讓他們在廳堂上等著,自己緩緩走過去。

這兩個人伢子都是三四十歲上下的婦人,打扮的乾淨利落,言語妥帖恭敬,素日都是慣與顯貴官宦人家打交道的,是以談吐間很有分寸,既不過分吆喝也不拿眼睛四下亂溜,後頭站了兩三排男孩女孩,大小不一,大多在十歲到十三四歲之間,都垂首恭立著。

明蘭頗覺滿意,她就知道像海家這樣的京中高門,海氏身邊的管事能薦些好的人伢子來。

所謂行行出狀元,在古代,人伢子這一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低等的專做哪些見不得人的娼寮生意,黑心一點還兼拐賣良家走失孩童(倒黴的曾英蓮女士),這種人伢子販賣來的孩子,往往手續不清過往不明,一個弄不好就會惹出事來(更加倒黴的馮公子)。

真正的高門大戶人家要買人,都是由固定的人伢子來張羅的,要求保證貨源清白,手續乾脆,絕無後顧之憂;更高級點的人伢子,還會把從災區荒地採買來的男孩女孩預先調|教一番,教的規矩些了再拿出來賣;如今站在這裡的孩子中,基本沒有特別淘氣野性的。

崔媽媽緊緊抿著唇,目光嚴厲的一一掃過這些男女孩,提了幾個問題,太伶牙俐齒的不要,太妖嬈漂亮的不要,瑟縮鬼祟的不要,有那口齒清楚的,手腳利落的,針線不錯的,最要緊的是老實勤懇的,只要不太歪瓜裂棗就好,一氣挑了九個女孩,五個男孩。

明蘭在旁微笑著看,對一眾看向自己的或諂媚或巴結或打探的目光俱都裝瞧不見,雖然有幾個清秀柔順的她看著也蠻喜歡,但還是要照規矩辦事,叫崔媽媽把人帶下去,連同府院裡原先的一干孩子們或家生子們都從外圍做起,先調|教著看看,以後再往各處分了去。

辦完了這件事,明蘭召集了一干婆子媳婦後往後園分配差事去了,差事有肥有瘦,理論上來說,應該把肥差留給『自己人』,可明蘭並不認同,她覺得真正要緊的是卡緊了關鍵部門才是真的。更何況什麼叫『自己人』?和珅對乾隆自然是忠誠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大把撈錢;可見忠誠和貪汙並沒有絕對關係。

是用事實說話,到底哪些人可用還是先試試看,且先按著他們的擅長才能分配。

明蘭坐著二人擡的竹竿敞轎,一旁的丹橘領著兩個小丫頭捧著冊子隨行,簇擁著一大群人,一處處走過府院的地界,便分派起來了,她昨日已做足了功課,按著早想好的,清楚明白的把園林池塘分成包干區,然後一片片的指派人手管理打點。

以前養竹子的就繼續料理竹林,竹林要高挑風雅,上交些鮮筍菌菇便成,最好弄出片陰涼的地方來,以後可用竹子搭座避暑小院;以前養花的還叫繼續料理花園子,除了四季分派供給各房主子之外,還需把園子整頓的好看,除了冬日,旁的日子都要芬芳滿園花團錦簇才好……其餘的,如池塘,梅林,後舍也都一一派了人手;接著是各處空房子的看守,庫房值夜內院外院等其餘要人的地方。

這般逐一分派之後,不但上賜的那些人大吃一驚,連賴花田刁四房人也暗暗驚急。

說實話,明蘭的外表行止看起來實在和『精明幹練『之類的形容詞無關——要知道,人家厲害的主母天不亮就開始理事了,發放對牌,核對賬目,交付銀錢,檢視各處事務等等。

而明蘭則擺明了一派富貴閒人模樣,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嬌媚溫雅,說話慢條斯理,待人和顏悅色,甚至日常生活中還帶了幾分慵倦懶散,日日都要睡足五個時辰,飯後散步半個時辰,時令的煲湯燉品各有說法,講究吃食休憩等養生之道;整日的把自己調理的皮光肉滑白裡透紅的,時時舒心爽氣,其它一干事務俱要靠後再說。

面對這樣一個『不勤快『的主母,一干僕婦們不說起了輕忽之心,倒有幾分怠慢之意,更還有那存了偷奸耍滑心眼的,可那日明蘭一出面先細查了一回個人底細,當場發落了賴媽媽,眾人才隱隱驚覺這位夫人並不好糊弄。

到了今日,聽明蘭分派起事務來頭頭是道,且各按所長,合乎情理,並不曾因為親疏關係而有所偏頗,只一個陪嫁來的劉滿貴做了外院的一個分管事,像看管園林等差事甚至還預先留了盈利的余頭以作激勵。

明蘭清楚的重申了一遍『內外院不可兩頭大』的家規,因崔媽媽在內院管事,是以老崔頭一家仍在外料理明蘭的嫁妝田莊山林,計強因性子老實木訥,則幫著料理車轎馬房。

眾人一時倒也敬服。

「所謂日久見人心,大傢夥兒的能耐本事慢慢就都知道了。」明蘭伏在雕繪花廊上,懶懶的微笑著,「我年輕,分派的許是不盡全乎妥帖的,先做一年瞧瞧罷,若有不合適的還可以調換差事,不然還可與我來說……」

一干媳婦婆子心頭一驚,再不敢小覷明蘭,更生了幾分敬畏之心,各自領了差事,拍胸脯狠狠保證一番後,恭敬的退了下去。

不過最受衝擊應該還是賴花田刁那四房人,他們原想著明蘭年輕臉嫩,府裡又沒個鎮得住的長輩,那些罪臣家奴未必可靠,新買來的還未可用,明擺著人手不夠的當口,她們當能牢牢佔據要緊油水的位置,誰知明蘭雖看著很『裝飾性』很沒用很嬌滴滴,但卻不慌不忙,心中早有算計,有條不紊的把事務都分派調配好,從頭到尾都沒路過怯或慌過手腳。

不懂就問,問了再核實,核實完了過一天就有完整的方案,根本不需要她們插手幫忙,瞧著明蘭將府務漸漸理清,各人各司其職,只見僕婦往來忙碌,偌大的一個顧府被打理的井井有條,她們才開始驚慌起來。

坑都被佔完了,她們這些老蘿蔔該怎麼辦?尤其是賴媽媽和刁媽媽,深悔一上來就得罪了明蘭,如今花媽媽負責整理將來給蓉姐兒住的蔻香苑,田媽媽也領了個不大不小的差事,只她們倆,一個賦閒,一個『養身體』,這可怎生是好。

明蘭不去管她們的幽怨,徑直帶了人去開庫房,先將裡頭的物件一一造冊入賬,分類放置整理,登記完畢後,便按著預先擬好的單子起出一長列物件,如鼎,爐,瓷器,金器,玉器,琺瑯,青銅,屏風,玉石盆雕等擺設,又取了二三十匹上好的料子交給針線房,給眾人做兩身新夏衣。此事一傳出去,府中僕役俱是一陣歡喜,可憐他們去年的四季衣裳俱是外頭成衣鋪子裡買來的,料子次等不說,還不合身——這年頭成衣業並不普及。

說起庫房,明蘭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昨日她開啟庫房查看時便聞到一股隱約的藥味,繞過了好幾間大屋,才在某個冷僻角落發現一大堆貴重藥材,什麼人參,當歸,犀角,牛黃,麝香,鹿茸,冬蟲夏草,虎骨,豹骨,猴棗,海狗腎,熊膽……零零總總,好像雜貨店一般,足足堆了半間屋子。

明蘭看的兩眼發直,有些藥材因放置不當已有些散了藥性,面對這樣的浪費,她憤然質問顧廷燁,誰知顧廷燁居然很愉快道:「……還有虎骨和熊膽麼?極好!成潛兄弟快要去苗疆戍守了,他膝蓋受過傷直未好透,南邊又瘴濕蠱毒,我正想配兩劑上好的虎骨膏給他帶上,你明日便與我尋出來罷!」

明蘭無語,這傢夥完全沒有抓住自己話裡的重點,不知他聽皇帝說話時是不是也這樣。

一邊嘆氣搖頭,一邊把藥材都整理出來,細細點錄在冊,累的筋疲力盡也不是沒有收穫,明蘭找到幾個很胖很結實的老山參,便把最大的一根送去給了盛老太太,又找了些產婦和新生兒得用的藥材和補品分送了海氏和華蘭。

這一忙便到了砍頭的時辰,明蘭驚覺今日午飯是要晚吃了,大大違背了自己的養生之道,連著會影響之後的午睡,不由得深恨之,當即嚴正宣佈:今日辦公已畢,有事下回分解。

梳洗一番後,坐在小圓桌旁看著滿桌的菜餚,喝下一口湯,明蘭才覺得鬆快了些,放下湯匙,小桃引著一個提著食盒的婆子進來。

那婆子四十歲上下,生的人高馬大,粗眉大眼,皮肉肥胖油膩,衣裳尚算乾淨整潔,樣子也直爽,只見她戰戰兢兢的進來給明蘭請了個安,然後從食盒裡端出一碟菜放在桌上,青花白瓷薄胎的八角圓盤上覆蓋著翠綠的荷葉,一揭開荷葉,頓時屋內濃香四溢。

「夫人,這荷香糯米蒸排骨好了。老奴照著夫人的吩咐,先用薑湯滾水去了血絲和腥味,再用調料醃了一個時辰,接著用滾油輕爆了下,最後跟泡軟了的糯米還有米酒浸過的荷葉一道上大蒸籠,蒸足一個時辰,放在籠屜裡熱著,這會兒剛拿出來的。」那婆子嗓音粗大,卻生生壓低嗓門,顯得的十分討好。

明蘭先看了看色澤形狀,輕輕點頭,那婆子似有微鬆口氣,然後明蘭下筷輕嘗了一口,面上緩緩露出滿意的笑容,那婆子總算松下肩膀。

「葛媽媽辛苦了。」明蘭放下筷子,微笑道,「這道菜要緊就在一個『透』字,糯米要透著肉香,肉要透著米香,整道菜要透著荷葉香;要把調料醃透,把排骨和糯米蒸透,這樣才酥軟入味。真正做的好了,這排骨上桌不久,上頭的糯米便會和肉一道慢慢塌下來。」

葛媽媽滿臉堆笑:「多謝夫人指點了,老婆子是個粗人,只望著夫人莫要嫌棄才好。」

「粗人不粗人倒不妨事。」明蘭端過茶碗來輕啜了一口,漱去口中味道,動作斯文極盡雅緻,「做吃食的地方是個要緊處,我如今把自用的廚房託付了你,也只望著你能盡心盡力,莫要輕忽才好。」

葛婆子笑著連連彎腰應聲,明蘭又道:「我沒什麼旁的要說,只一個,乾淨。吃食要干淨,人手要干淨,賬目要干淨;尤其是我與老爺的飲食,若有個什麼不好的,你莫要來與我說這說那的,我先拿你開刀!」

明蘭面色冷然肅穆,葛媽媽一臉赤膽忠心,大聲下保證,嗓門大的幾乎震塌門廊。

「罷了,回頭我就撥幾個媳婦丫頭給你打下手,你且下去吧。這道菜不錯,晚上再弄一份給老爺嘗嘗。」明蘭揮揮手,葛婆子連連鞠躬離去。

看著葛婆子走遠了後,小桃才上前給明蘭布菜,一邊低聲道:「她長的好肥。」明蘭失笑:「自來廚子都是這般的,便是不吃肥,也叫油煙給熏肥了。」

「不過,手藝倒是不錯的。」小桃看著那糯米排骨頗為心動,「不計小姐您說什麼菜式,她都能做的八九不離十。」

明蘭瞧左右無人,便換過一雙筷子,往小桃嘴裡塞了一塊糯米排骨,笑道:「廢了的令國公府原是出了名的驕奢享受,她性子又耿直,不耐煩和人對黑賬,便被排擠去了下廚房;如今我也沒什麼更好的人手了,先使著她罷,左右她一家子都在我手裡。」

小桃吃的滿嘴生香,嘴裡含糊道:「夫人別急,過不多久,翠微姐姐便可從金陵上來了,到時候您便有人手了,省的叫那幾個老東西廢話!」

「日子真快,好似她嫁人還在昨日,這會兒自己也做了娘了。」明蘭想起翠微,不由得神思久遠,隨即又斂神道:「上回那幾個說到哪兒了?你接著說吧。」

說起這個小桃立刻來勁兒了,她生就一副老實巴交的憨厚樣,是以不少人都願意與她說話,且說話時還常不設防,以致於她往往能收集到許多八卦;要說打聽消息的能耐,真是無人能出其右;這兩日她和那四房人頻繁接觸,得了好些寧遠侯府的消息。

「花媽媽是顧家的家生子,她脾氣直,但我問她也還肯說的,不過說的很少,不肯背後閒話主家;田媽媽倒很好說話,沒等我開口,她就聊天兒似的什麼都說了,不過也說的很……有分寸;可是另兩個就不大肯說了。」小桃匯報起來,明蘭提著筷子慢慢吃飯,認真聽著。

「無妨,我今日已分派了差事,過段日子瞧瞧,怕還有說的更多的;你只說說我叫你問的那幾件事兒。」

「哦,好嘞。」小桃趕緊開始回憶,「先是那個鞏姨娘。她不是一般的丫頭出身,原是個秀才的閨女,和余夫人的娘親那一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後來家裡遭了難便投奔了余府,說是余夫人的丫頭其實情同姐妹,連名字都同了一個字;後來由余夫人做主擡了姨娘——這些話是花媽媽說的。」

「那田媽媽怎麼說?」明蘭很有興味,拿筷子拄在碗裡。

小桃的複述絕對原汁原味,她笑的很興奮:「田媽媽說,旁的她不知道,只曉得是余夫人去外頭鬧了一通後,姑爺回府就嚷著要休妻,叫老侯爺給壓下來後,鞏姨娘才擡的姨娘。」

明蘭哦了一聲——余嫣紅要打賣曼娘母子,顧廷燁生氣了,所以余嫣紅拿鞏紅綃補償。

小桃站的腿酸,明蘭好心的拉她在旁坐下,她繼續道:「後來姑爺離京了,余夫人也沒了,屋裡旁的人都散去了,只有這個鞏姨娘和一個叫秋娘的一直守著,說要等姑爺回來;太夫人就撥了個小院子給她倆住著。」

明蘭靜靜的聽了,目光些微閃動;很早以前她就留意過,那些被爺們收過房卻沒能修成正果的女子們,到底會有什麼下場。

一般來說,如果主子仁慈,會給一大筆嫁妝,擇個老實可靠的另嫁,不過嫁不了很好,不是府裡的小廝長隨,就是府外的莊稼漢或市井之流,當然還有戲子(蔣玉菡)。

如果主子比較冷漠心狠,或者她根本就是惹了嫌犯了事才被攆出去的,那就命運叵測了。

鞏紅綃是聰明人,至於秋娘,也許是情深意重吧——明蘭微微笑了笑。

「再是蓉姐兒的事。」小桃看著明蘭神色悠然,便接著說下去了,「她是近三年前送進寧遠侯府的,那會兒老侯爺剛過世,姑爺又離了京城,侯夫人和太夫人心腸好,便給留了下來。原是在侯夫人身邊帶著的,說是跟嫻姐兒做伴。大約一年前起,太夫人忽叫鞏姨娘和秋娘帶著蓉姐兒,一應吃穿用度的份例都照著嫻姐兒來了。這些都是花媽媽說的。」

明蘭又笑了,這位花媽媽是妙人,說話很有趣。

「哦,還有其他幾房的事。」小桃說的口渴,明蘭笑眯眯的盛了一碗湯給她,以資鼓勵,「那位五老太太的確不喜歡煬大太太,這兒媳婦原是指腹為婚的,是五老太爺一個同年的閨女,本來也是管家小姐,可是十幾年前她娘家老子犯了事,丟了烏紗帽不說,還罰沒了不少家產,如此一來,五老太太便不願意結這門親事了。」

明蘭拿回空空的湯碗,笑道:「我曉得了,定是五老太爺執意守信,才結了這門親的。」

小桃翹起一個大拇指:「夫人真聰明!」

明蘭扁著嘴搖頭,這種親事也不容易,就算進了門生了兒子,五老太太還是不待見她。

「五老太爺倒挺看重煬大太太,好幾次煬大老爺在外頭闖了禍,都是煬大太太苦求五老太爺才饒過的;不過,煬大爺雖不爭氣,可煬大太太的大少爺卻是很好的,讀書識理,很受幾位先生誇獎。」小桃擠完最後一點記憶。

明蘭捧著飯碗,抿著筷子笑了——每個混蛋的老子面前,大都有一個成功的兒子;阿米豆腐,希望這個定律的反向可不要成立呀。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37:55

第117回 誥命之前

快傍晚時分,明蘭見顧廷燁還未回府,便叫廚房先熱著晚飯等著,葛媽媽乖覺,這幾日已漸漸知覺出明蘭的飲食喜好,便先上了一碗香橙釀丁香魚丸湯,那丁香魚本就細小,魚丸也只搓成指頭大小,釀入香橙的酸甜味,既不塞胃也略能抵飢,明蘭吃著甚好。

誰知剛吃了兩口,顧廷燁便大步踏進屋來,明蘭趕忙放下湯盞,起身去幫他更衣梳洗,誰知他一聞著湯盞裡的香味,也不進裡屋,直接伸手撈過來便喝,也不用湯匙,咕嘟幾口便將一碗魚丸湯喝完了。

「呃,那個是我吃了一半的……」明蘭張大了嘴,這傢夥怎麼好像餓死鬼投胎。

顧廷燁放下湯盞,伸手摸摸明蘭的小臉:「自己婆娘吃剩的怕什麼。」

明蘭跟著他進了裡屋,幫著解扣更衣,顧廷燁身材高大,明蘭每每站在他面前頗覺有泰山壓頂之勢,正全神貫註解著扣子,左頰上忽的溫熱一下,明蘭才知道叫顧廷燁親了一口,只見他眉宇舒展:「我媳婦真好看。」

明蘭玉面微紅,很謙虛道:「你真有眼光。」

顧廷燁錯愕了下,隨即朗聲大笑,一把抱起明蘭嬌軟的身子原地轉了兩個圈,明蘭扒著他的肩頭往下看地面頗有幾分害怕,遂用力捶了他兩下,反惹得顧廷燁把她箍到懷裡,順著她的臉頰和脖子沒頭沒腦的胡親一氣。

明蘭柔嫩的皮膚被微糙的胡茬來回刷了幾遍,頓時覺得又麻又癢,伸手用力撐開他的腦袋,大怒道:「你屬狗的呀!」——每天下班都來這麼一回,她都快皮膚過敏了!

顧廷燁大笑著把她放下地,依舊攬在懷裡搖晃著,又親了親她的小嘴,低頭抵著明蘭的額頭,濃重的氣息噴到女孩臉上;男人低聲道:「呆娃娃。」

語氣儘是親暱寵愛之意,明蘭面上一陣發燒。

梳洗過後,明蘭索性把顧廷燁的發髻打散了:「就散著吧,自己屋裡也沒人瞧見。」

顧廷燁一開始有些顧忌,但一整日束緊了頭皮很是不適,加之明蘭十根手指插|進他的頭髮中,纖巧靈活的手指按著頭皮揉摩了幾下,他頓時覺得一陣舒坦,便也從善如流了。

飯桌擺在次間,寬闊的房間裡正中是一張雕花梨木四季富貴的圓桌,南面敞著三扇大窗,只見外頭的天色六分明豔四分淺黯,天邊濃霞似火,渲染的滿地金霞,窗外的海棠樹已然明豔似錦,半開的花苞綴滿枝頭,雖說是海棠無香,卻也自有一番果木清爽之氣,順著習習晚風飄散入屋。顧廷燁換過一身輕軟的雪綾中衣長袍,披著一頭濃密的長發,款步走到桌旁坐下,此情此景,只覺心寬氣勻,一日的繁憊盡消。

桌上菜色不多,不過五菜一湯,正中擺放著一道松露白芷多寶魚湯,湯色呈乳白色,遍散翠綠蔥段,一道酸辣炸藕粉肉末丸子,一道香酥牛腩配鐵板烘烤薄餅,一道荷香糯米排骨,一道醬香風臘小柴雞,最後配了一道清炒的芝麻菠菜。

顧廷燁胃口大開,埋頭便吃,明蘭吃的幾筷便停嘴了,他卻一氣幹掉了兩大碗米飯,大半碟薄餅裹牛腩,偏每道菜份量都不多,他頗覺得意猶未盡。

明蘭見他吃的香,也覺得高興,指著魚湯自賣自誇起來:「這魚可是我親手釣的!池塘裡的魚大約太平太久了,都呆呆的,一點魚餌就都上來了……咱家後園子蠻大的,我預備種上幾種常開的花果樹木,你若有什麼喜歡的趕緊說,我好打發人去買種子……」

顧廷燁靜靜的看著明蘭開朗的神采,心裡泛起漣漪——

小桃領著丫鬟撤下飯桌,丹橘奉上兩碗清茶,待人退下後,顧廷燁盯著明蘭,忽然沈聲道:「你莫要忍著,若有不痛快的都告訴我。」

明蘭愕然,好好的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來了?

「但凡是這個府裡的,有誰惹你不痛快你都可懲治!」顧廷燁嘴角彎曲出一個狠厲的弧度,目色陰沈,「不用怕這怕那的,有什麼都往我身上推!我倒要看看哪個狗膽包天的敢和我對著幹!」

明蘭眨了眨眼睛:「我……沒什麼不痛快的呀?」這兩日她權威漸重,府裡的人基本沒有敢囉嗦半句的,除了偶爾賴媽媽和刁媽媽搬出長輩的名分。

「你昨日為甚不與我說五嬸的事?」顧廷燁面色發沈。

明蘭有些明白了,但還是道:「我說了呀,五嬸來串門了。」

「來串門?不見得罷,怕是來尋釁的。」顧廷燁眼神更見幽暗了,冷哼道,「她寶貝兒子在外頭惹了一屁股的禍事,原先也就罷了,人家看在寧遠侯府的名頭上也不敢如何;如今連牌匾都摘了,若不是我撐著,她還能這般消停的過日子?哼!不知死活!」

明蘭又微笑又嘆氣,過去拉著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好欺負的,那日五嬸來說了我幾句,都叫我頂回去了。」明蘭見他氣猶未消,又道,「你可別亂發脾氣,你如今人在官場上,多少眼睛盯著,莫要給人以口實才好。你放心,你家叔叔嬸嬸那點子招數我還不放在眼裡,至不過裝傻罷了,這可是我的拿手絕活。」

顧廷燁忍不住暗笑,又盯著她看了良久,才道:「那就好。我娶你不是讓你來受氣的。」

明蘭心裡頗覺感動,但這種感動只維持到就寢,顧廷燁容不得旁人欺負她,但自己動起手來卻毫不客氣,一入了夜,明蘭便叫他壓在床上摺騰,只覺得腰都快斷了,哀求告饒了半天,顧廷燁很客氣的往她腰下塞了個錦緞墊子,赤著眼睛,繼續粗喘著揉搓她。

過了不知多久,好容易散了雲雨,明蘭抱著個枕頭哀哀嗚咽,顧廷燁半個身子壓在她身上,細細撫摸著她柔潤的皮膚,神情愉悅。

明蘭斷斷續續:「安歇吧,明日你還要上早朝呢。」顧廷燁低頭親了她一口,微笑道:「明日我告假了,不上早朝。」

「為什麼?」明蘭陡然警覺起來。

顧廷燁看她這副樣子,宛如一隻剛脫胎毛的小貓崽子,爪牙稚嫩,卻一臉戒備,他笑道:「明兒一早宮裡會來宣旨,完事了我陪你去宮裡謝恩。」

「宣…什麼旨?」明蘭愣愣的。

顧廷燁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男人給你討了個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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