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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38:49

第118回 太后,太后,皇后,嬪妃,國舅一家子

次日一早,明蘭叫人從庫房裡搬出一條紫檀木的香案來,細細擦洗抹乾後放在穿堂間晾著,只見紋理細膩光潤,木色發亮,隱隱泛著暗紫的光澤,端的是有年頭的好東西。

「用這樣的貨色來接旨,夠誠意了罷。」明蘭撫摸著木質,暗暗讚嘆。

顧廷燁一身朱紅麒麟刺繡袍服,端坐正房上首,眉眼含情,嘴角帶笑,語出深意:「夫人自是有誠意的,為夫的豈能不知。」

明蘭面孔一紅,昨夜這傢夥以此事邀功,要求明蘭用實際行動對自己表示感謝,作為一名賞罰分明的法律工作者,明蘭使出吃奶的力氣狠狠獎勵了他一番……揉著發酸的後腰,明蘭抑鬱,總算這傢夥記得第二日要進宮,多少留了些分寸。

大約辰時初刻,便有太監宮衛打傘鳴鑼前來宣旨,顧廷燁不慌不忙的攜明蘭出去,大開朝暉堂,設香案下跪接旨,那宣旨太監姓夏,約二十來歲模樣,面方眉直,笑容和善,似與顧廷燁認識,也沒怎麼囉嗦,直接開始宣旨。

聖旨和新聞聯播差不多,格式經久不變,先是表達皇帝的恩典,再是表揚明蘭『靜容婉柔,淑慎維則,秉順恪恭』,最後是宣佈敕封為二品夫人,

明蘭雙手接過錦鸞獅子紋面犀牛角捲軸的誥命敕封文書,另一盤珠冠霞帔的托盤,恭敬的磕頭叩謝天恩,起身後,顧廷燁叫明蘭趕緊去換裝,他自己請夏太監進堂用茶,那太監謙和的推辭兩下便進了屋,

「原來是你。」一進了屋,顧廷燁便換下肅穆表情,攜著夏太監坐下,笑道:「年前聽說你要去尚膳監採辦蘿蔔白菜,怎麼這會兒跑起腿來了?」

夏太監居然也眉開眼笑,嘆道:「哎呀……那肥差哪輪得到咱呀,還是先跑跑腿罷;倒是二爺這些日子過的紅火呀。」

顧廷燁瞪了他一眼,謔笑道:「外臣不好與內宦結交,我就不留你了,如今宮裡戒備嚴,你自己要多當心。」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子裡掏出什麼物事塞到夏太監手裡,「知道你好這一口,早給你預備下了,本想今日進宮時給你的。」

夏太監褪下了嬉皮笑臉,正色道:「二爺是個實在人,小的心裡有數。」

兩人說過幾句後,顧廷燁親自送人出門,轉頭回屋時,卻見明蘭已穿戴好了。正裝外裳上披著深青織金雲霞鳳文霞帔,下端垂著的鳳紋金墜子,腰上圍好玉革帶,頭上綰一個結實牢靠的圓髻,戴上珠翠花鬢雙鳳銜珠鸞鳳冠,一時滿頭琳瑯晃動。

這日顧廷燁沒有騎馬,和明蘭一道坐進三駕馬的寬敞車轎中,裡頭設有一躺鋪,上設一小茶幾,夫妻二人隔著茶幾端正而坐——為了不弄亂儀容。

顧廷燁穩穩的從頭上把烏綾紗展角幞頭:「進宮後要先去慈寧宮叩見太后。」。

「……拜見哪一位?」明蘭扶著腦袋上沈重的珠冠,眼神調皮的閃爍著。

顧廷燁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彎曲:「兩位一起拜見。」

明蘭捧著珠冠,仰著腦袋望著馬車頂發呆,馬車壁外傳來市井陣陣的喧囂聲,好些店舖似乎吆喝著開張了,「……為什麼要立兩位皇太后呢?」她不知不覺就問了出來。

「我還當你不會問呢?」顧廷燁伸長胳膊把明蘭的腦袋給扳回來,幫她扶正珠冠,只見她薄施脂粉,妝容端莊文雅,掩去了她一半的清豔容色,雖依舊美貌,卻顯得十分溫敦謙恭,這是他第二次瞧她塗脂抹粉,頭一次是揭喜帕時——他明白明蘭的意思

明蘭看他瞧著自己發呆,輕輕拍了拍他的手:「你倒是說呀。」

顧廷燁笑了笑:「說起來聖德太后也是運氣不好,據說當年在四王爺謀逆前一夜,先帝已擬旨立三王爺為儲君,德妃娘娘為皇后,僅一日之隔,一切盡皆泡湯。先帝覺著對不住她,便冊立她為皇貴妃,並於病榻之前叮囑皇上多加照看德妃一族,先帝駕崩後,朝中有人上奏摺提請也立德妃為太后,兩宮並立,皇上便準了。」

明蘭木木的呆了一會兒,才哦了一聲:「皇上真是孝順哦。」

顧廷燁盯著明蘭,似笑非笑:「你面上的神色可不是這樣說的。」

明蘭眯著眼睛,擺足了高深的架勢,緩緩搖頭道:「帽子和腦袋還是匹配些的好。」

顧廷燁擰了一把明蘭的小手,目光陡然發亮,嘴角含笑——自古以來,所謂太后,要麼是皇帝的嫡母,要麼是生母,這位德妃娘娘可是兩邊都不靠的。

「不過,」顧廷燁又道,「聖德太后到底代掌鳳印多年,其根基之深厚非旁人可比。」

明蘭聽的一陣緊張,顧廷燁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別急,敕封誥命不止你一個,今日來謝恩應當還有威北侯夫人和御林軍左副統領鄭驍的妻子。」 ?

明蘭捧著臉蛋,驚喜道:「莫非皇上是為了等你才到現在敕封誥命的?」——二叔在皇帝面前這麼有面子?!

顧廷燁把她的胖爪子輕拍了一把,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她們一個是國舅夫人,一個是皇后的親妹子,原就要封的,不過添上一個多餘的你!」

明蘭小受打擊,揉著自己的爪子,嘟囔道:「不是說妻以夫貴母以子貴的嗎?那,那皇后的妹子……」御林軍副統領可不夠等級呀。

顧廷燁笑著扯過她的小手揉著:「皇上是有為之君,自有分寸,只封沈氏為三品淑人。」

明蘭連聲贊皇帝英明,突發奇想:「你為何不娶了那沈皇后的妹子?那豈不是都成一家人了麼?」話一說完,明蘭就好似小兔子般趕緊躲開。

顧廷燁沒怎麼生氣,反倒暗暗好笑:「皇上兩年前才回京,於京中根基不深,鄭駿執掌禁軍多年不說,於三大營也多有關係,英國公更是國之重輔,這兩家素來不摻和儲位之爭,自是要籠絡的。」

明蘭點點頭,她完全明白了。

聖安太后只有一子,且母子倆冷落門庭多年,除了妻族,皇帝身邊並無很多可信之人,而顧廷燁原本就算自己人,若顧沈聯姻,不但是資源浪費,從長遠來看,對皇帝也不是好事。更深入些來說,顧廷燁娶個普通文官的女兒,究其根本而言,也許更符合皇帝的利益。

車轆滾滾,明蘭聽見外頭聲響,知道是進了外皇城,再駛了一會兒,到了內城大門口,夫妻倆下了馬車,換上早等候在那裡的青幔小轎和馬匹,夫妻各自上馬上轎,又走了一會兒,一到東華門便都得步行,由一行內侍引路前行。

一路上,明蘭不敢擡頭亂看,只跟著顧廷燁低頭緩行,隱約覺著宮廷內部的佈局廣闊壯麗,漢白玉石為階,描金繪彩為廊柱,處處高大寬闊,氣勢宏大。

進了一處側殿,一位身著石青色錦緞繪暗紋的中年女官出來含笑稟道:「顧大人和顧夫人快請進來,太后正等著呢。」

顧廷燁側眼看了看明蘭,只見她此刻反倒異常鎮定,未有絲毫緊張慌亂之色,他心中略定,兩人隨著那女官緩步走去,繞過兩處宮廊,跨過高高的門檻,進了正殿。

紫銅熏爐裡燃著珍貴的龍涎香,如裊裊青煙般細細散開,彌著屋內異香撲鼻,光潔的大理石鋪地直欲照出人影來,上首端坐著兩位太后,左側邊上坐著一位明黃服色的宮裝貴婦,大約二十七八歲,想是皇后,兩邊設著屏風,後頭隱約脂粉漫香,珠釵響動,下頭還能看見錦繡裙裾,大約是一眾女眷或宮妃。

顧廷燁和明蘭先跪下叩首,口稱喏聲謝恩,聽上面一個柔和的聲音:「起來吧,你們可來晚了,皇后的嫂子和妹子都早到了。」

皇后轉首輕笑:「母后莫怪他們了,誰叫他家住的遠呢,一道發的旨意,必有早晚。」

明蘭起身,飛快的擡頭一打量,只見適才的聲音來自右邊,這位太后容貌秀麗白皙,舉止華貴,笑容溫柔可親,而左邊那位太后雖保養的也不錯,卻略顯老態,舉動間微見侷促。

當下,明蘭基本明白她們哪個是哪個了。

聖德太后打量了顧廷燁兩遍,笑道:「成了親的到底不一樣,瞧著可和氣多了。」

皇后容色並不十分美豔,只眉目間一股開朗明麗之意,一邊的臉頰上還有個深深酒窩,她未語先笑:「母后好眼力,我也覺著二郎和氣多了,當年皇上在蜀邊時,二郎一年到頭都蓄著把大鬍子,遠遠一瞧真是凶煞極了,每回他一來,慧兒都嚇的不敢出來,偏載福和載順都喜歡他。這下有媳婦了,以後可要好好過日子,母親,您說是吧。」

一旁的聖安太后只笑著支吾了兩聲,並不怎麼說話,聖德太后沒怎麼理睬明蘭,只對著顧廷燁長篇大論的說起『齊家治國,忠君愛國』的教訓來,一會兒孔子,一會兒孟子,一會兒還扯上了荀子;明蘭側眼看去,只見顧廷燁十分配合,沒流露半分不耐,還十分感念皇上新賜的七萬兩銀子和七頃田地,外加錦帛無數。

聖德太后很健談,皇后偶爾幫句腔,聖安太后和明蘭處於聽眾位置;說著說著,就說到邊貿問題,聖德太后提起她父兄富寧侯家在邊關的守備職務:「當初羯奴來來犯,皇上事急從權,便叫我父親兄弟從邊關上退下來,如今邊關太平了,不知邊貿可復否?」

顧廷燁道:「羯奴雖已打退,然邊軍損失頗重,若邊貿無軍力想護,恐難行之得利……」

這時外頭來了個內侍,傳道:「皇上在御書房與眾位大人奏對,問顧大人來了沒有?皇上有事召見,請顧大人謝恩後即刻過去。」

聖德太后似有些失望,不過還是笑道:「既皇上有正事,你就先去吧;留你媳婦在我這兒說說話。」

顧廷燁躬身應聲,裡去前側頭看了眼明蘭,目光中似有擔憂,明蘭微微頷首,示意放心,他才隨著那內侍離開慈寧宮。

顧廷燁一走,皇后立刻叫撤去兩旁的屏風,只見左邊走出三個少年貴婦,右邊走出四個宮裝美人,她們笑意盈盈的走過來,慢慢簇擁在上首座位旁,朝下打量明蘭;明蘭心裡哀叫,得!目標轉移了。

「來,過來些,叫哀家瞧瞧。」聖德太后微笑著朝明蘭招手。

明蘭聞言,緩緩挪步過去,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走的這麼認真,照著孔嬤嬤的教導,走動間裙角不動,不能顯得刻板做作,卻要把滿心的恭敬和親近都化作動作和表情表現出來。

聖德太后拉過明蘭的手,細細打量她,嘆道:「都說顧二郎的新夫人是位美人,今日一瞧,果然好模樣。」

明蘭不好答話,只低垂著長長的睫毛作害羞狀,心道,您長的也不錯,有機會介紹您認識宮雪花女士。

皇后也拿眼睛反覆端看明蘭,見她舉止行動頗為流暢,毫無差錯,忍不住道:「二郎好福氣,相貌還在其次,看她規矩得體,我很是喜歡;你家可曾請過教養嬤嬤?」

明蘭恭順的回答:「好幾年前請過一位。」

「哪位?可是宮裡出去的?」皇后聞言道。

「是宮裡出去的,是原尚宮局的孔嬤嬤。」

「孔嬤嬤?」聖安太后頭一回主動說話,她的聲音有些暗啞,似乎風寒咳嗽未癒的樣子,「可是面孔方方的,個子高高的那個?」

「是的。」明蘭微笑道,「她左額頭上還有顆痣。」

?

聖安太后略顯蒼老的容顏上泛出笑意:「孔嬤嬤是宮裡的老人了,為人慈和方正……是個很好的人;她如今可好?」 ?;

「她時有來信,說她已在老家置了田產,整日悠閒度日,侄子也孝順,過的很好。」明蘭側眼瞟了下聖德太后,只見她似作不在意的低頭喝茶。

聖安太后似乎很惦念孔嬤嬤,問了明蘭好些話,但事實上,孔嬤嬤的身體早已衰敗,不過熬著過最後幾年罷了,明蘭不好直說,只能斟酌著用委婉的語氣表達一下。

聖安太后眼神落寞,語氣低沈:「她在宮裡熬了一輩子了,能過個舒坦的晚年也好,過的幾年是幾年罷。」

明蘭靜靜看著她,聖安太后身上見不到宮廷裡慣有的那種圓滑,反而帶著一種本能的天真直率,她似乎知道自己說不周全話,所以就索性不大說話。

又說了幾句,皇后給各人都看了座,明蘭這才有機會歇歇痠軟的腿腳,一邊聽著她們說話,一邊暗暗辨認:那四個宮裝美女都是宮妃,其中一個特別冷豔嫵媚的女子是如今最受寵的容妃,另一個小巧嬌媚膚白若雪的是新封的玉昭儀,另兩個是皇帝自潛邸起就有的侍妾,一為婕妤,一為才人——總結一下,因為皇帝要守孝還沒廣選秀女,所以如今的後宮還是很有奮鬥空間嘎,不知有沒有穿越女有意向來此發展。

另三個倚在皇后身邊說話的少年貴婦,其中那個服飾最華麗說笑最飛揚的,自然是皇后親妹小沈氏,她生的與皇后頗為相似;後頭一個眉目清麗的少婦則是沈國舅的新夫人,也是英國公府的小姐;最後那個嬌柔婉約的女子明蘭一直猜不出是誰,過了好久才聽出來——竟是沈國舅的偏房鄒氏!前頭原配夫人的妹妹。

她居然也封了個五品宜人?!還跟皇后態度親暱,英國公府這麼好說話?! "

昨夜顧廷燁給明蘭惡補了一番皇后家世。

八王爺是不受寵的皇子,藩地還是極偏僻的窮山惡水,因此沒什麼權貴之家肯與之結親,沈皇后的父親本是晉中名士沈旺,家族也是當地名流望族,可惜父母早亡,沈家兄妹只能依附族人生活,後由叔父做主許配於八王爺。

當時明蘭就斷言:「沈家人肯定對他們兄妹不好!」

顧廷燁很愕然:「你怎麼知道?」

明蘭道:「皇上正值用人之際,沈家卻沒有其他人入仕的,顯見是何等隱恨!」

顧廷燁用一個熊抱對她表示獎勵和肯定。

按照遞減原則,八王爺的妻家已不怎麼樣了,估計沈從興的妻家更不怎麼樣了。

鄒家不過是普通書香門第,祖父是縣令,幾年前過世了,父親是舉人,長女嫁入沈家生兒育女,直到如今,家中也沒什麼特別出挑的人才。

但他們家最倒黴的,不是子弟中沒有人才,而是好容易大女婿的妹夫一朝登基為帝,大女婿榮登國舅爺,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之際,女兒卻掛了~~~

鄒家上下幾乎要吐血三升,這是何等樣的悲催呀!

如果沈從興只是個普通鰥夫,那娶小姨子為續絃是木有問題的,可是如今沈家是鮮花著錦的第一外戚家族(聖安太后出身卑微,早找不到娘家了),鄒家的檔次顯然差太遠了。

明蘭輕輕看了國舅夫人一眼,再看看和皇后說笑的小鄒氏,她心思透亮,一轉眼立刻就明白了,最後的妥協結果原來就是這樣——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顧廷燁的生母白夫人,她陡然對這位沈夫人生出些許憐憫來。

英國公府需要沈家來牢固和新皇帝的關係,沈國舅則需要根深葉茂的英國公府來提升自家的勢力,鄒家需要繼續和沈家繼續保持姻親關係,並保護大鄒夫人子女的利益,大家各取所需,所以產生了這麼個畸形的和諧局面。

明蘭無端心緒低落起來,悶悶的很不舒服,她捫心自問,如果她落到這麼個境地,她能抗拒家族壓迫而毅然決然的反對婚事嗎?明蘭咬咬牙,古代真它X的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聊了大約一盞茶功夫,皇后瞧著差不多了,便帶著明蘭等四個新封的誥命向兩宮太后告退,走出慈寧宮,皇后叫明蘭和小沈氏先回去,她要和沈夫人還有小鄒氏去坤寧宮說話。

小沈氏扯著皇后袖子,撒嬌道:「姐姐好偏心,你那裡莫非有好吃的,要先緊著兩位嫂嫂不成?!」

皇后指著她笑罵道:「你都多大了,還整日想著吃喝?回頭我告訴你婆婆,叫她好好管教你!……好了,別叫大家瞧笑話了,我與你嫂嫂們有話說,顧夫人今日頭回進宮,你領著她走出去,一路上也好親近親近。」

小沈氏笑著應聲,明蘭恭敬的行了個雙福,姿勢優美端麗,也不見她怎麼側身婉轉,卻自有一番迤邐風姿,小沈氏似乎看呆了,利落的和皇后告辭,挽著明蘭的胳膊走開去了。

一路上,只聽得小沈氏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一個勁兒的向明蘭介紹沿途的風景,明蘭只含笑聽著,時不時的湊趣幾句,漸漸走出了慈寧宮的範圍,向東華門走去,小沈氏莫名的問了一句:「……你說,皇后娘娘找我兩位嫂嫂有什麼事呀?有什麼話是我不好聽的。」

明蘭心頭頓了一下,微笑道:「大約是姑嫂談心罷,人少些能說說心裡話。」

這還不好猜?剛才在慈寧宮中,沈夫人端雅溫文,小鄒氏受禮恭敬,兩人看似和睦,卻從頭到尾不曾有過目光接觸,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外命婦又不能天天進宮,所以皇后大約是趁這機會,想對國舅爺的大小老婆進行一番思想教育,教誨她們妻妾相處之道吧。

可是……明蘭覺得好笑,首先破壞妻妾規矩不就是沈家麼。

妾室敕封誥命本就罕有,除非是兒子著實優秀出色,為國家為社稷建功,那麼母憑子貴可得敕封,歷朝歷代以來,有幾個未生子的妾室能得誥命的?!

大約是沈家覺得愧對鄒家於困頓之際的扶助,便以此彌補一二,不過到底顧忌著英國公府的勢力,不然小鄒氏應當能撈個平妻做做,可是,看今日這架勢,這小鄒氏這偏房的派頭也跟平妻沒多大差別了。

小沈氏本來呆呆的望著遠處的御花園,忽然停住腳步,定定的看著明蘭:「你是不是覺著沈家很不知廉恥?我兄長既娶張氏,又納鄒氏,前不顧糟糠情分,後又貪圖富貴權勢?」 `

明蘭被她扯著倒退了幾步,聽完後,淡淡的微笑道:「這些風言風語大多是眼紅嫉妒之輩傳言的,大可不必當真。」——廢話,想得兩份的好處,自然要受雙倍的議論。

「那你是怎麼看的?」小沈氏還是牢牢的扯住名啦,逼她表態。

明蘭眼望著前方緊閉的宮門,那裡守軍肅穆,宮娥太監忙碌行走,她輕輕嘆了口氣,悠悠道:「我覺著,這種事情若有了為難,得益的,大體是男人,而吃虧的,多是女人罷了。」

小沈氏神色一變,斂去一身的淘氣愛嬌,正色肅然起面孔,良久盯著明蘭看,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你這人有趣,我喜歡,以後我要常來找你玩!」

明蘭被這話逗樂了,失笑道:「榮幸之至。」

——能問出這番話來,說明小沈氏也不是全然無心的,能有這番潑辣爽朗氣概的女子,尚算值得一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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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1:40:00

第119回 如果我死了,你會娶我妹妹嗎?

至晌午明蘭才回了府,丹橘替她仔細卸了釵鐶霞帔,一件件收好打算放進櫥櫃裡,明蘭板著臉半開玩笑道:「那誥命文書和珠冠霞帔可不能丟了,不然你夫人這誥命可就不算數了。」

誰知丹橘卻當真了,她細細翻著物件,認真道:「這珠冠和霞帔我瞧著也不稀奇,只消有料子,都可做的出來;倒是文書捲軸最要緊,我去尋個厲害的大鎖來。」隨即一臉嚴肅的出去了。

吃過午飯後,明蘭趕緊溜上床睡午覺,丹橘柔柔的替她揉著酸脹的小腿,混混沌沌中明蘭便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身上被重重的壓著什麼,明蘭睜眼一看,卻是顧廷燁。

他只著一身月白內衣,摟著明蘭呼呼睡著;男人臂膀鐵環一般,明蘭沒法從他身子底下爬出去,索性閉上眼睛繼續睡。

這一覺直睡到金烏西墜,他們倆才木木的從床上坐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夫妻倆俱是一臉飽睡迷濛。顧廷燁披散著濃密的長發,英俊的面孔倒添了幾分慵懶可愛,明蘭白玉般的小臉上還有紅紅的印子,神情呆呆的,肉肉的小拳頭正不住的揉著眼睛。

顧廷燁看著喜歡,忍不住拖過她來,臉頰上脖頸上狠狠的親了兩口,明蘭小貓崽子般嗚嗚喵了幾聲,才漸漸醒過來。

「晝寢一下午已是不雅,何況夫妻雙雙晝寢,唉……」明蘭捧著被子,歪著腦袋,唉聲嘆氣的掉起書袋來——她的意思是,午睡最好還是分開,免得叫人說閒話。

「真名士自風流,理外頭人說甚。」顧廷燁猶自揉著明蘭軟軟的身子,不住親吻她雪白的頸項;明蘭斜眼看他:「名士風流和睡午覺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所以門禁要把緊些。」顧廷燁攬她在懷裡,拖了個枕墊靠在床頭,一臉正色,「沒人知道,就沒人說咱們了。」

明蘭瞪眼看著他,他也看著明蘭,看了一會兒,明蘭別過頭去——彪悍的臉皮無需註解。

午睡後略覺口渴,明蘭滾動身子,想掠過顧廷燁去床頭小幾上喝水,顧廷燁把她按回去,把整個茶壺拎回來給明蘭,明蘭兩隻小手捧過茶壺,對著壺嘴就咕嘟咕嘟喝起來,顧廷燁含笑看著明蘭,好似一隻偷油吃的小胖松鼠。

晚飯後顧廷燁還要去外書房尋公孫先生說事,反正已經睡了大半個下午,夫妻倆索性破罐子破摔,吩咐丫鬟去備晚飯後,兩人依舊躺回榻上;男人攬著明蘭的纖腰,半枕在她懷裡,讓明蘭柔軟靈活的手指在太陽穴和頭上按來按去。

明蘭的這招數可是房媽媽親傳,且在盛老太太身上得到充分實踐的結果,顧廷燁眯著眼睛假寐,很是愜意舒適。

明蘭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上午在慈寧宮裡的見聞,顧廷燁微闔著眼也湊了幾句:「…沈兄的原配鄒夫人我是見過的,實是位勇毅仁厚的奇女子。蜀邊偏遠荒涼,為著沈兄記掛皇后娘娘,她一介弱女子,全力支持夫婿遠離故土去蜀邊定居。沈兄在邊軍中謀了個差事,鄒夫人平日就常去開解陪伴皇后,間或幫扶鄉鄰,憫恤窮苦,在當地頗有德名。我曾聞得,那年大皇子早產出世,一時間,王府竟連個周正的奶母也尋不到,彼時鄒夫人也恰逢產子,她硬是撇下親兒先給大皇子哺乳,悉心照料,婦人家月子裡沒休養好,那時便落下病根了。」

明蘭聽了也唏噓不已,所以說,奉獻也要講分寸的,千萬不要把性命也奉獻出去。

「那你又是怎樣結識八王爺的?」

顧廷燁把手伸進明蘭的中襖,摩挲著她細嫩的肌膚,微睜眼含笑道:「那年我接了筆買賣去蜀地,路經八王的藩地,正巧遇上八王府的管事去請蜀王府的太醫,誰知那太醫好生可惡,竟推脫不肯去。我生平最恨這種捧紅踩低的勢利之輩,一怒之下,當夜我就蒙上面巾,領著一夥兄弟砸開那太醫家的大門,連人帶藥箱一道搶了出來送去八王府!」

「你……?!蜀王勢大,這會不會連累八王呀?」明蘭張口結舌,「後來怎麼樣?」

顧廷燁一臉無懼,笑道:「官有官道,匪有匪路,我自有辦法。這種人自來是欺軟怕硬的,我一把刀架在太醫脖子上,威嚇他說,若他敢去向蜀王告狀,我就一把火燒了他的宅邸田莊,還要宰他幾個小妾兒孫來出氣。他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躲的過自己,躲不過一大家子!我是路見不平的江湖好漢,來無影去無蹤,抓我不到的!」

明蘭聽的眉開眼笑,捂嘴笑倒在男人身上:「你個黑心的促狹鬼!」

想起往事,顧廷燁也覺得暢快好笑:「事畢後,我本想走了算了,誰知早年皇上未就藩時,於京城中曾見過我幾次,我一時不防,居然叫他認了出來!……之後嘛,一來二去的,我就成了八王府的常客,有時捎去些山珍海味,有時帶去點兒風物書畫什麼的,有時替皇上辦些事。我若病了傷了乏了,就老實不客氣的去王府住上三五日——常來服侍我的人裡頭就有那位小夏公公。那會兒皇上日常寂寞,我就去天南地北的胡說八道一通;沈兄若得空,咱們三人便小酌一番,酒後罵上兩句,倒也解氣痛快。」

「皇上眼神真好,隔著面巾也能認出你來!」明蘭撫掌笑道,「你這樣很好呢,幫人家點兒小忙後就去蹭些吃喝,有來有去的,反倒能叫人家和你真心要好。」

顧廷燁牽過明蘭的小手,在唇邊親了親,讚賞的看著她:「江湖上打滾,總算知道些人情世故,施恩太過,大恩即成仇。且八王到底是天潢貴胄,我想著不要叫他心存不適才好。何況也不全是故意的,有幾次我染了時疾,若無王府照料,怕也不易痊癒的。」

明蘭想到他自小被奴僕環繞伺候著長大,彼時卻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怕是休憩行事乃至一茶一飯都極不習慣的,也不知當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出頭的,居然也撐下來了;這麼想著,明蘭的目光中就不自覺帶著些憐惜和欽佩,顧廷燁看了,心中一動,低聲道:「當時怎麼也料不到會有今天,我只想著賺多些銀子,好歹混出些名堂來,不要叫人看扁了……」

想不到的人何嘗他一個,在幾場爭鬥中喪毀前程性命的官員何止繁幾,明蘭低低嘆息道:「那位鄒夫人真是可惜了。」

「可惜歸可惜,可沈兄此事做的不妥。」顧廷燁利落道。

明蘭聽的一怔,過了一刻才道:「…沈大人怕也是無奈吧,沒法子呀。」

誰知顧廷燁不可置否的搖了搖頭,嘴角微斜,目中似有不滿,轉而忽問:「你今日也見到那小鄒氏了吧,你覺得如何?」

明蘭支吾起來,她不願對一個初見面的人下斷言,只好道:「看著和皇后情分頗好。」

「這便是麻煩!」顧廷燁目光冷峻,「我曾見過那小鄒氏幾次,看似柔弱,實則好強,皇后又唸著先鄒夫人的情分,處處厚待,不忍苛責於她,如今又敕封了誥命。沈夫人到底是張家嫡女,高門下嫁,沈兄如此行事,把英國公府的面子往哪兒放?!」

「你……認為沈大人不該納小鄒氏?」明蘭目光狐疑,她覺得顧廷燁的態度裡似有些遷怒成分,莫非他也聯想到了白氏了?

「不。」誰知顧廷燁一口否決,「不論沈兄娶哪個,都是有理的,要緊的是沈兄處事不妥。」

顧廷燁坐起身來,寬厚的肩膀靠在床頭,低嘆道:「沈兄重情義是好事,但世上有些事是不可兩全的;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要麼他就好好娶了張家女,要麼他就去娶鄒家姑娘,以鄒夫人當年的厚德仁愛,皇上唸著情分,也未必會硬逼著沈兄去娶張家女。完全可叫沈家小妹嫁入英國公府,然後叫段兄弟的閨女與鄭家聯姻,又何嘗不可。沈兄就是太拖沓了,又想兼顧情意,又想前途順遂,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明蘭頭一次聽到還有這個內幕,心裡澎湃不已,顧廷燁又道:「好罷,若是沈兄實在想和英國公府結親——也是人之常情——那就把事情做漂亮些!若是顧忌著有了後娘就有後爹,要納姨妹為妾也成,但得拿住了分寸。前頭早有嫡子嫡女,英國公府還是送了嫡女來做填房,已是十分誠意了,沈家還這般一再擡舉小鄒氏,唉……你且瞧著吧,早晚鬧出事故來。真惹急了英國公府,到時候皇上又能說什麼?怕是還會累及皇后。」

對旁人而言,國舅家事可能只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談資,但對顧廷燁來說,卻是嚴重的政治問題,英國公府並非只有一個選擇,如果真和沈家鬧翻了,很可能會轉而投資其他嬪妃,作為好友,顧廷燁也不願意看見沈從興因內宅之事而有所損毀。

明蘭歪頭看著顧廷燁,其實她對沈家並不如何關心,她感到興趣的反而是顧廷燁的思維模式和行事風格,她小心翼翼的湊過去,兩隻小爪子趴在男人肩頭,甜蜜蜜的悄聲道:「唉……我來問你呀,若你是沈國舅,你會娶哪個?」一邊是前途無量,一邊是髮妻情深,稚兒可憐,該怎麼辦呢。

顧廷燁失笑道:「這怎麼知道?」自打江上救了明蘭後,他就鎮日苦思冥想著打她主意。

「你好好想想,假若我死了呢?你會另娶高門嗎,還是娶我的妹妹,好照看孩子們?」明蘭眼神發亮,不依不饒的問著;顧廷燁慢慢眯起眼睛,眼神略帶危險,明蘭吞了吞口水,往後退了退,顧廷燁盯了她良久,才緩緩道:「我自是要另娶高門的,驕悍厲害一點也無妨,反正她能給我再生孩兒。」

明蘭驚愕,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好容易緩過氣後,擡腳飛起光禿禿白生生的小肉腳丫,一肉團踹在顧廷燁肩上,恨聲罵道:「你你你……,你混蛋!」

顧廷燁劈手捉住她的腳丫,順手抱住她光滑柔膩的小腿,咧出白森森的牙齒,就著她的小腿半輕不重的咬了一口,明蘭呼痛,拿拳頭去捶他,他卻樂的朗聲大笑:「所以,夫人最好別死,千萬保重!起碼比為夫的活長些。」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27:59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4:28 編輯

第120回 內宅整治,海氏生產,賀家的醫藥冊

明蘭依舊是一臉哈欠狀,獨自坐在早飯桌旁,舉粥匙的樣子好似在夢遊,看的丹橘連連搖頭:「好在夫人托生成個女兒家,若是個男兒身,三更讀書四更早朝的,夫人可怎麼是好?」

明蘭差點大笑三聲。一個會飛會吐絲的小個子男人告訴我們,權力越大責任越大,古代男人相較於現代男人有這麼多的特權,自然得辛苦一些,話說,她上輩子也不是沒有過過半夜伏案天明早起的生活『唉……真懷念上輩子呀。那個時候,雖然天是灰的,地是黑的,河流是彩色的,但老公偷腥到底還是可以分產離婚的,發現小三是可以打上門的,婆婆尋釁是可以頂嘴的,閨蜜撬牆角是可以天涯的;最最重要的,就算紅杏了也不用被浸豬籠啊。

好吧——明蘭收回幻想的口水,人還是要回到現實的。

古代著名的三八紅旗手王熙鳳同志對明蘭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高峰,這是什麼樣的奮鬥型人才呀,沒有多一份工資,沒有升級預期,雖可藉職務之便撈些錢,可資不抵債,天天半夜起床,天不亮理事,上下一大家子哄著供著,就這樣,她還生怕累不死自己,上趕著去寧國府找活兒幹!秀逗。

最後累垮了身體,賠光了嫁妝,連個兒子都沒生出來,還被人以無子為說頭,弄了個偏房尤二姐,難道是為了傳說中的『成就感』?費解啊費解。

明蘭的性格和勞模無緣,所以她讓廖勇媳婦幾位管事媽媽輪流負責卯正點卯,然後安排一日的工作。她自己則在早飯後查點事務,對清賬目,而第二日的工作則在前一日晚飯前就分派好,只需時不時的突擊抽查一番,迄今為止看來,效果頗佳。

崔媽媽對明蘭『懶惰』十分不滿,總要拎著她的耳朵嘮叨一番,誰知明蘭卻振振有詞:「既然成果一般無二,為何非要折騰自己呢?」

崔媽媽板起臉:「年輕時辛苦些,待夫人兒孫滿堂了,自可以好好歇息。」

「非也非也。」明蘭搖著一根手指,「媽媽,您如今愛誰懶覺嗎?」

明蘭目色清亮,崔媽媽眼光躲閃:「不大愛睡了。」

「這不結了!所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睡懶覺也是不等人的。人家年輕媳婦是沒這個機緣,我如今若不好好保養自己個兒,豈非暴殄天物?媽媽您說是不是唉…」

崔媽媽因口才不好,素來寡言,只能瞪著明蘭乾生氣,人皆道盛家六姑娘是最乖巧溫順,只有她知道,『乖巧』應該換成『乖覺』,『溫順』其實是『陽奉陰違』,滿肚子聽似有理的歪理,笑容可掬的挨著你,眯著彎彎的大眼睛,貌似請教的跟你笑著『討論』。

崔媽媽很無奈的承認,從明蘭九歲起,她就不是對手了。

明蘭在那邊察言觀色,知道差不多了,便笑眯眯的勸解道:「媽媽的心意我知道,可這樣的好日子我也不知能受用幾天。若有朝一日咱們回了寧遠侯府,我還不得老老實實的天不亮去請安,沒準還得站規矩,且趁著如今好好歇息才是真的。」

「會回去麼?」崔媽媽狐疑。

明蘭呵呵道:「到底是一家人,也說不定會不會回去。」

崔媽媽嘆了一口氣,當下便不多說什麼了,只嚴厲約束一干府邸丫鬟。

這個明蘭沒有意見,她是網絡時代來的,知道謠言和流言的力量,若放任內宅人事鬆散,沒準會有什麼話傳出去,要知道如今寧遠侯府盯著自己的人可不少。

重中之重就是嘉禧居正院。

內宅丫鬟共有三種來源,明蘭帶來的,外頭採買的,家生子。

前頭常嬤嬤曾往內院選過兩批丫頭,夏日選的,不論是買的還是家生女兒們,都統統叫夏X,其中夏竹和夏荷是常嬤嬤頭批挑中了送進來的,後來又選了一批,因在冬日,便都叫冬X。明蘭覺著這個法子好,如今算春日,是以剛選進來這批統統叫春X。

小桃朝她翻了翻白眼。

按照立法慣例,初初總有那麼幾隻不謹慎的雞要被殺來儆儆猴子的。

這些丫頭大多調|教時間不長,且又是年少好玩的時候,見府裡的吃穿用度均極豐厚優越,尤其是進了明蘭院裡的,宛如當了小姐,個個綢衣緞服雞鴨魚肉的,往日裡連見都不多見的細瓷美玉的器具,如今也跟尋常般。

每次明蘭看見這些支出項,她都暗嘆:難怪大觀園的丫頭們寧肯『一頭碰死了』,都不肯出去,難怪女孩子們前赴後繼的想著要做姨娘;一邊是粗衣陋室的小老百姓,一邊是錦衣玉食的小姐般供養,物質生活的誘惑果然是無邊的。

吃穿用度精細不說,便是那金銀的首飾賞賜也是不少的,日常活計又不繁重,再見明蘭是個和氣的主子,便不怎麼拘謹起來。

有為脾氣驕嬌而口角吵嘴的,有為爭奪衣裳首飾打鬧的,有躲懶忘記當值或疏懶幹活的,有擅自進明蘭裡屋的,還有些心思不規矩的……不過七八天功夫,就撞在綠枝和若眉手裡不下五六個犯事的。

法度是懲罰人的藝術,明蘭決定當一把三流藝術家。

明確責任,每個人的職責先敲定,再白紙黑字寫清那些事不能做,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話不該說,什麼打扮不應當;若有違犯,輕則訓斥,重則打手板,再重則罰月錢,再重些就趕出去,從內宅出去的人外院也是不留的,或是叫老子娘接回去,或是趕去莊子做活;而驅逐發賣則是最後的保留節目。

每次犯事均有記錄,什麼緣由,受什麼處罰,認錯態度如何,一一備註,以便零存整取,累積查問,若是沒完沒了的犯錯,即便是小錯,次數多了也是不好留的,免得有些心思活泛的丫頭詭辯起來,大家有樣學樣就麻煩了。

事實上,最嚴厲的處罰並不是發賣,而是活活打死,但這種方法明蘭並不欣賞,不但有傷陰節,還容易弄壞自己的名聲,賣到老少邊窮甚至蠻荒地區其實結果更慘。

除了罰沒月銀和驅逐需要稟告明蘭,其餘均由一干大丫頭掌握懲治尺度,其中只丹橘一人執戒尺,她脾氣比較穩重和氣,不會執法不公或輕下板子,弄的天下大亂;其他幾個大丫頭以資歷排輩負責督促和訓斥。

明蘭冷眼旁觀,眼瞧著丹橘越來越周嚴,多少放了心,當初她老覺得丹橘太過濫好人,威勢不夠,現在想來也不能全怪她;當初她自己在盛家不過是個庶出的六姑娘,腰板猶自不硬,又如何叫丹橘雷厲風行呢。

這般規制了幾天,該打的打,該罰款的罰款,甚至還攆出去了幾個出頭鳥,嘉禧居便太平規整了許多,瞧著院內一片清淨,明蘭也覺得頗滿意,小桃很狗腿的跑來拍馬:「夫人真能幹,夫人真聰明!」

明蘭高深莫測道:「在大戶人家裡,發落幾個下人其實不難,難的是下人背後的主子。」所以高門大戶裡的水才那麼渾,總也攪不明白。

小桃其實沒怎麼聽懂,但這並不妨礙她繼續拍馬:「夫人真聰明,夫人真能幹!」

明蘭板著臉轉過頭來:「你就不能換點兒新詞來誇誇你家夫人麼?」

小桃為難的扯扯嘴角:「夫人……心意到了就好了嘛,您不是說凡是不要看表面嘛?」

明蘭瞪著她看了良久,嘆了口氣,拍拍她道:「也是。」

過不幾日便有人來報,海氏生了個女兒。

明蘭提出兩串光彩耀眼的小金銅錢,每串都是十九個金燦燦的精緻小金錢,上刻有不同的吉祥話,用紅絲線串著,下墜一枚圓滾滾的小金元寶。明蘭得意洋洋道:「虧得我有先見之明,大姐姐怕也快生了,回頭洗三禮時,給大姐姐和大嫂子各一串。」

「會不會……禮薄了些?」丹橘謹慎的提醒,顧家如今可比梁家和文家有錢呀,「而且,都送一樣的麼?」丹橘咬咬嘴唇,在她看來,海氏比華蘭對明蘭好多了。

明蘭諄諄教誨:「傻丹橘,凡是當眾送出去的東西,都不要太顯眼了,不然別人當你暴發戶呢?而且四姐姐五姐姐怎辦?她們該送什麼。大姐姐和大嫂子的生產日子這麼近,若我給的洗三禮不一樣,豈不徒惹麻煩?送禮要送的賓主皆歡,回頭滿月酒時再好好置辦一份厚禮就是了。」

盛家的洗三禮挑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明蘭事先和顧廷燁打了招呼,便輕車小轎而去;今日恰好盛紘沐休,明蘭便先去拜見了他。進屋時正見盛紘板著臉在數落王氏些什麼,如蘭低著頭站在一旁,神色沮喪。

明蘭行過禮後便笑嘻嘻的站起來,乖乖的巧笑道:「爹爹,您的鬍子又長了哦;嗯,快趕上申首輔那把好鬍子了呢。」

盛紘忍不住嘴角歪了歪,頗有自得的捋著辛苦保養的長鬚,猶自裝腔作勢道:「渾說什麼?都嫁了人的,還這般孩子氣!」

明蘭上前一步,討好的乖笑著:「爹爹說的是,女兒最近恰好尋到一把滇邊犀牛角做的小胡梳耙子,特意給爹爹留著,回頭給送來噢——這句話不孩子氣了吧。」

盛紘的臉板不下去了,笑罵道:「給你姑爺留著罷!」明蘭搖頭晃腦:「別了,他是武職,除了關二爺,女兒就沒聽說過鬍子老長還能打好仗的?騎在馬上多累贅呀,女兒瞧著,您那姑爺離關二爺的本事還差的遠呢!」

盛紘忍不住大笑起來,指著明蘭搖頭不已。

明蘭又轉頭瞧著王氏,笑道:「多日不見,太太瞧著可年輕許多呢?嗯,都說女兒是債是愁,把我們四個打發出去了,太太果然輕省了。

王氏緊繃的嘴角鬆了鬆,如蘭忽看見裡屋簾子掀開一角,劉昆家的拚命給自己打眼色,她估摸著盛紘的臉色,便也湊上笑著:「那是自然了,你是最後一個叫母親頭痛的呢。」

明蘭轉頭上下打量如蘭,恍然大悟道:「我忽想起來了,便是五姐姐一出閣後,太太便立刻開始心寬神舒了呢。」如蘭嗔笑著去擰明蘭:「壞丫頭,你又來編派我!」

如此屋裡的緊張氣氛便消散了,劉昆家的暗暗稱奇,說來這六姑娘也是了得,面對盛紘和王氏從來就不拘謹,不論何時和老爺太太在一屋裡,都笑語嫣嫣,舉止自然大體。

尤其是對盛紘,明蘭從不曾因薄待而怨恨,也不曾因冷落而生疏,彷彿他真是一個慈父一般,見面就開開心心的,又會來事兒討喜,這些年來盛紘倒也頗疼愛她,但凡有些什麼好東西,也從不漏了明蘭。

說了幾句話,王氏便帶著一行人前去海氏屋裡,一路上王氏猶自沈著臉,簇擁著丫鬟婆子走在前頭,明蘭和如蘭挽著胳膊走在後頭,輕輕咬著耳朵。

「你怎麼啦?一回來就惹爹爹生氣?」明蘭瞥了瞥前頭的王氏,故意錯開幾步。

如蘭嘆了口氣:「翰林院清苦,最近有個外放的差事,我瞧著相公頗有意思,可那是川中乃富庶之地,我怕……」明蘭有些明了,拉著如蘭越走越慢:「所以你便來求爹爹和兄長?」

「不是的,我只不過與娘抱怨了幾句,誰知娘親自與爹爹提了,連累我也叫訓了一頓。」如蘭垮下小臉,頗有幾分埋怨王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意思。

明蘭看了看前頭繃著雙肩的王氏,暗嘆了一口氣,這女人真是……

如蘭心裡煩惱,扯著明蘭袖子道:「你說你說,爹爹也是,能幫就幫一把嘛,不能也算了,做什麼罵我?」明蘭是連自己半夜幽會都知道的姐妹,如蘭和她說話素來直白。

明蘭湊到如蘭耳邊:「五姐夫有說過希望爹爹和兄長幫忙麼?」

「沒有。」

「那他可有故意在你面前暗示什麼?比如長籲短嘆,比如煩惱給你看?」

「也沒有。」如蘭搖頭,「相公什麼都不瞞著我的,那一日他下值,不過與我談笑著說起這事?還笑道,不知同僚裡頭哪個能跑通這門路。」

「所以五姐姐做錯了。」明蘭點點頭:「一來,五姐夫未必有意叫妻家插手此事;二來,你沒經過他同意,便自來尋爹爹幫忙,沒準反叫五姐夫不快的,說不定五姐夫自有法子呢;三來,兄長和爹爹若覺得好,自會幫姐夫尋門路的,若覺得不好,你硬去說,反叫爹爹兄長覺著五姐夫無能,只想靠妻家出頭的呢。」

明蘭一口氣說出三點緣由,把如蘭給鎮住了,她喃喃道:「你……說的好像有理。」

明蘭看了看前頭的人似乎越走越遠,聲如蚊啼般提醒道:「我小時候曾聽老太太提起過,很久以前,太太和爹爹原是極好極好的,夫妻相敬,和樂美滿,就是因為太太老喜歡插手爹爹外頭的事兒,後來爹爹才與太太生分了,是以才叫林姨娘鑽了空子。」

其實內宅女眷插手丈夫兒子的公事並非罕例,問題在於插手的好不好,恰當不恰當,似王氏這般不懂大義只顧私利的,只怕當初給盛紘惹了不少麻煩。

這個案例太經典了,造成的結果也太慘痛了,如蘭自認是這件事故中最嚴重的受害者,她頓時如夢初醒,以拳錘掌心道:「這個我也隱約聽說過。那……六妹妹,我該如何呢?」

明蘭自己現在過的很好,所以真心希望如蘭也能過的好,便道:「先瞧著五姐夫如何,他若一提再提這事,你就去找大嫂子說,她是海家的女兒,最清楚裡頭的門道,然後她與兄長一通氣,能或不能幫忙,自有個說法。以後這樣的事,你都可如此。」

`

「這個法子好!」如蘭笑著連連點頭,對海氏這個大嫂,她還是很信服的,接著又問:「若相公不再提起呢?」

明蘭白了她一眼:「那就說明五姐夫並不很中意這差事,你就別多事了;別老想著翰林院清苦,你若是連五姐夫的仕途都要搶著拿主意,當心他不喜歡你了!」

如蘭很重視這份『愛情』,相比之下,當個區區翰林夫人也無所謂了,聞言努力點頭。

過了會兒,如蘭忽然想到:「對了,我也可以找你幫忙的呀?都說六姑爺如今了得的很!喂,你會幫忙吧?」她斜著眼睛,叉著腰,口氣蠻橫起來,還是未嫁前的樣子。

明蘭挽起她的胳膊,笑呵呵道:「咱倆誰跟誰呀;你開口了,我自然會去說的。不過你可想清楚了,文官武將分管不同,同樣一件事,若叫爹爹兄長來辦,走齊了章程,那是風過水無痕,全不著痕跡的,若叫你妹夫來辦……呵呵,到時候盡人皆知了,你可別怪我噢。」

如蘭心下惴惴,文人最愛面子,受岳家提拔也就算了,還要連襟幫忙,要連襟幫忙也就算了,還要幫的人人都知道,這可就不好了。

明蘭微笑著看如蘭,在這個人人長了十八個水晶心肝的古代,能遇到如蘭這樣的直腸子,真是不容易呀不容易。

「六妹妹,我雖蠢笨,但不是不分好歹之人,你說的都是為我好的肺腑之言,你待我好,我知道的,我有時候脾氣壞,你別往心裡去。」如蘭忽然低低道,靜靜握著明蘭的手。

明蘭忽然心虛了一下,也握著她的手,溫言道:「自家姐妹說什麼生分話?對了,五姐夫待你可好?」說著便去打量如蘭的樣子,只見她一件是大紅百蝶穿花樣的刻絲褙子,雖有些過分隆重了,卻顯得人面桃花,氣色極好,想來過的不錯。

果然,如蘭驕傲的一仰脖子,粉面緋紅,羞澀道:「自是好的。相公待我好極了,一有空便與我寫詩做畫。」

「畫的是你麼?」

「自然是我!」如蘭凶狠的瞪眼,「敬哥哥說我面容爽朗,舉止自然,最好入畫的!」

「是是是,一點也沒錯。」明蘭連忙補救,「那……你婆婆呢?」

如蘭也很是得意:「那老婆子一和我打麻煩,相公就躲去翰林院,若是說的厲害了,他就說『你既看不上人家閨女,如何好意思住著人家宅子,趕緊搬出罷』,婆婆便不大說了。」

明蘭當即笑了出聲,引的前頭王氏回身來看,她連忙斂住笑聲;這個時代女子多有不易,她真心為如蘭的幸福而高興,文炎敬到底是盛紘和長柏看中的,想來也不會太差。

唉……要是她所有的姊妹都像如蘭這樣,又好搞定,又幸福直爽,該多好呀;不過這是不可能的,明蘭很快見到了她另一個姐姐,墨蘭。

墨蘭坐在海氏房裡,和來賀喜的其他女眷搭著說話,清麗文秀的面龐顯得有些晦暗,一身紫紅纏枝牡丹團花褙子,貴重是夠貴重了,但卻映著她似老了幾歲,一支碩大的五鳳朝陽赤金大珠釵更是珠光四射,整個屋子都叫她耀花了眼。

如蘭看見她,立刻撇了撇嘴,故意湊到明蘭耳邊:「她裝什麼裝?全京城誰不知道如今永昌侯府的日子不好過,皇上申飭了好幾回,連她公公永昌侯爺的軍職都叫停了,四姐夫如今能保住原職便不錯了,升職是不用想了。」

墨蘭也看見她們了,只僵硬的頷了下首,似想上來和明蘭搭話,但叫如蘭不動聲色的隔開了,明蘭臉上不顯,只和屋裡一眾女眷說笑了幾句,便去看新生的女寶寶,只見她眉眼纖細,嘴巴微翹,頗像海氏。

夫家於大理寺任職的柳夫人看著小嬰兒,笑道:「這小丫頭生的好,像她母親,將來定是位知書達理的淑女。」

海氏腦袋上裹著布條子,斜靠在緋紫色壽山福海暗花絨墊上,微笑道:「像我有什麼好?像她幾個姑姑才好,個頂個都是美人坯子。」

另一位劉家太太笑道:「都好都好,你們姑嫂都是有福氣的。」她忍不住去看明蘭,大家都知道海氏是希望女兒像明蘭。

如蘭看著那小嬰兒,忽然想起一事,扯著明蘭低聲道:「過陣子大姐姐也要生孩子了,你可有做些小衣服小鞋子,呃……可有我的份?」

明蘭愕然回瞪過去,壓低聲音:「你都嫁人了,還來蹭我針線活兒?我告你婆婆去!」

如蘭撲過去,狠狠的低聲威脅道:「你敢?!我捏死你~!」

明蘭趕緊討饒:「備了,備了!……不過說好呀,就這一年了,明年沒了!」

墨蘭看她們姐倆笑鬧,手裡的帕子扯成一團,心裡暗恨。

一屋子差不多有七八個女眷,雖嘴裡都說著話,但都不住的拿眼睛去瞧明蘭,眾人都知道,如今盛家這位最小的庶出姑娘,卻是嫁的最好的。不但夫婿英武顯貴,且如今單獨闢府而住,上無公婆囉嗦,下無妯娌掣肘,偌大的府邸隨她佈置,滿賬房的銀錢隨她調配,全然無人來管,前不久又封了正二品的誥命夫人,當是極好的福氣。

眾人眼看過去,只見明蘭穿一身淺碧色錦紗百合如意襖兒和水綠色繡碧綠煙柳的長裙,頭上挽了一個規整的彎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絞金銀絲嵌寶珊瑚梅花簪,簪頭吐出小小一掛三穗流蘇,每條流蘇上都垂了一顆鮮潤紅豔的珊瑚珠,搖曳垂在頰邊。

這身打扮十分低調,只腕子各一對白玉絞絲套鐲在清脆作響,一眼看去卻是清一色的羊脂白玉,溫潤雅緻,最為難得的是,這四隻鐲子俱是一樣的成色紋路,端的是貢御的珍品。

眾人看了幾眼,只覺得明蘭生的極是妍好,眉目間迤邐清豔,一顰一笑均是天真明媚,麗色光耀,女眷們忍不住暗暗讚嘆。

王氏坐在上首,看著明蘭一派富貴顯要的舉止,再看女眷們都似無意般的圍坐到明蘭身邊,言語間頗有恭維討好,不由得心頭忿忿;不過瞧著明蘭和如蘭一直扭在一會兒,嘻嘻哈哈的說悄悄話,一副姐妹親密的樣子,到底心又平了些。

不過坐在她身旁的康姨媽卻被冷落許久,屋裡的女眷都不大願意和她說話,海氏又不鹹不淡的,瞧著明蘭一介庶女卻這般風光,她心有不悅。

「我說明丫頭呀。」康姨媽忽高聲冷言道:「你有今日,可不能忘了你母親和盛家,別說你得了個誥命,便是再得意,也不可在這裡擺派頭!不然,便是忘本。」

明蘭微微驚疑的擡起頭,看了下康姨媽,只見她面帶不自然的笑容,嘴角扭曲,眾女眷也是一臉驚異,互相看了看,這時,明蘭才微笑道:「哦,我知道了。」

康姨媽見明蘭態度恭敬,語氣卻冷淡,不由得更加生氣,冷了聲音道:「你如今雖是別府另住的,但不可失了規矩。你婆婆住的也不遠,你應該每日晨昏定省,早晚問安,叔伯兄弟之間多有走動,孝順長輩,不可忤逆!別仗著自己有誥封,便不把長輩看在眼裡,若你在自己府裡不守規矩,丟了你母親和盛家的臉面,我頭一個不饒你!」

允兒嚇的臉色都白了,不住的去扯康姨媽的袖子,康姨媽卻不理,猶自說的痛快。

屋裡一時冷了下來,眾女眷面面相覷,只聽康姨媽滔滔不絕的數落著明蘭,王氏卻在一旁不作聲響,明蘭只慢慢的自顧自的喝茶,待她說了告了一個段落,才慢條斯理道:「姨媽,您說的明蘭都記下了;可惜元兒表姐去奉天了,什麼我們姐妹整齊的聚一聚吧。」

此言一出,康姨媽立如一隻戳破的氣球,頓時洩了氣,允兒臉色難看極了,康元兒和婆婆王舅媽一日三吵,鬧的不可開交,把王老太太都氣病不說,連休書都快出來了。

明蘭定定的瞧著康姨媽,嘴角噙著冷淡的笑容,若康姨媽再敢放肆,她絕不忍耐;自來古代後,她忍這忍那,忍東忍西,如今連這麼個便宜姨媽也要忍,她也不必混了。

康姨媽氣急,轉頭去看王氏求助,王氏收到,立刻沈臉道:「明丫頭,你……」

「娘!」如蘭十分恰巧的打斷王氏,笑道,「別老說些不相干的事了,趕緊行洗三禮吧,別把我侄女凍著了,回頭爹爹和兄長找你算賬!」

她雖笑的很開心,但眼睛卻用力的瞪著王氏,重重咬字在『不相干』和『爹爹兄長』這幾個字上,王氏明白女兒意思,盛紘素來厭惡康家,回頭叫有心人說上幾句,她怕又要挨數落了;咬了咬牙,遂不再囉嗦,直接宣佈開始洗三。

眾人都笑著擁上前去觀禮,只把康姨媽一人撂下,把她氣了個絕倒。

禮成後,明蘭獨自去了壽安堂,依舊是清雅幽然,依舊是佛香隱隱,明蘭站在大桂花樹下,深吸一口氣,只覺心神怡然,笑著輕快的往裡跑,險些撞上門口的房媽媽。

「六姑娘!別跑別跑,當心叫人瞧見~~~」房媽媽一邊往門外張望,一邊輕呼。

明蘭一頭栽進老太太懷裡,扭的像顆麻花糖,撒嬌道:「祖母,明蘭可把你想壞了!」

「誰壞了?我可好端端的!」盛老太太寂靜的面容似乎也綻開了喜悅,摟著明蘭直笑著揉著,房媽媽趕緊去端果子點心。

相別絮叨了好一會兒,明蘭問起家裡一切可好,盛老太太津津有味的敘說著。

「……這回你大嫂嫂懷相不好,身子受了些病,且得養一陣子,是以太太重新管家,全哥兒就放到我這兒了。」老太太氣色旺健了不少,手指輕輕指著裡屋的簾子。

明蘭連忙跑去裡屋瞧了瞧,只見一個白胖的娃娃躺在老太太的床上,一隻白玉般的小拳頭只棗子般大小,放在紅嫩稚氣的臉邊,小娃娃睡的呼吸勻稱,還微微的打著酣。

明蘭趕緊出來坐在老太太身邊,她大為高興,對著老太太道:「這敢情好,祖母有全哥兒陪著,便不寂寞了!呃……不過,太太怎麼會願意呢?」

盛老太太很不厚道的樂起來,最近王氏吃了個暗虧。

林姨娘敗走麥城,女兒們都出嫁了,王氏又不用管家,頓時空閒下來,忽然發現兒媳婦日子過的很滋潤,頓時心眼發酸起來。

因海氏有了身孕,王氏便想給兒子塞個通房,說他讀書工作辛苦了,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長柏就說爹爹掙錢養家更辛苦,您有好的先緊著爹爹吧;然後也不知誰傳的消息,盛紘就立刻表示他對書房伺候的兩個丫頭很有好感。

王氏氣的半死,雞飛狗跳的鬧了一陣;最後盛紘多了兩個通房,王氏多了幾條皺紋。

然後,王氏想給羊毫擡姨娘壓壓海氏,長柏就問老爹當年幾個通房哪裡去了;王氏臉色發青,拍桌子大罵你小子敢頂撞老娘活膩味了是吧,長柏就說好的他是兒子他不能頂撞可他又實在好奇那就去問問老爹和老太太吧。

王氏幾乎吐血,儘管如此,但海氏聽說了之後,還是心情抑鬱了一陣,導致孕期不穩,又請太醫又找賀老夫人救急的,鬧了幾天才算完。

盛紘對海家很看重,從而對大兒媳婦也很看重,於是不待見王氏,他見海氏無有精力照顧孫子,索性將全哥兒送來壽安堂,請信得過的老太太代為教養。

王氏一有反對,或是去尋釁海氏,盛紘就會立刻順桿子的表示,他又很有好感的發現了幾個很有理想很有才華身世淒苦的俏丫頭,王氏只好轉移注意力,奮戰到妻妾鬥爭的第一線上去,沒有功夫鬧騰兒孫了。

明蘭笑的只打跌,把臉埋在老太太的胳膊裡笑的發抖,擡起頭來時卻是滿臉通紅,她抹抹笑出來的淚水。長柏羽翼已成,海氏又嫁妝豐厚,加上王氏的家底,就算盛紘再多幾個庶子庶女,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地位。

更何況,有王氏這尊門神和菊芳這個受寵的美妾在,怕那幾個通房也不容易生孩子。

盛老太太摟著小孫女也輕笑個不停,她又說起全哥兒來,說他乖巧懂事,開朗愛笑,是個極省心的好孩子,她常弄兒為樂,老懷甚慰,說到高興處時,目光溫慈歡喜。

明蘭看了,心裡又是酸楚又是高興,老太太能夠過個不寂寞的晚年,真是蒼天有眼。

「你大哥哥與我說了,如今孫媳婦身子不好,養不得兩個孩兒,不論是哥兒還是姐兒,總歸要送一個來壽安堂的,他那性子,難為他說了好些話,說要麻煩我幫著照看了。」盛老太太語氣悠然,神色寧靜,嘴角含笑,比之從前,少了幾分孤傲,多了幾分柔軟。

「祖母,這真是太好了!」明蘭伏在老太太膝頭上真心道。盛老太太的性格,最不喜歡強求,心裡再喜歡,若是人家不開口,她是絕不會要求的。

祖孫倆笑著說了一會子話,房媽媽端上碗碟茶果後,又從裡屋拿出個匣子,盛老太太接過匣子打開,裡頭是一本小小的厚冊子,遞到明蘭面前:「拿著,這是賀家老夫人送來的。」

「…這是什麼?」明蘭奇道,接過來翻看。

「一本醫藥冊子,專講婦人病的。」盛老太太微笑道,「裡頭特意講了如何孕前調理,如何孕期保胎,如何產後撫育孩子並保養自己身子的,還有吃食注意。她最精到這些,我已瞧了,寫的很簡明,很可一看的;最後一頁上,她還薦了好幾個瞧婦人病得力的大夫,還有她張家的幾個媳婦,回頭若有需要也可去請。」

「……謝謝賀老夫人了。」明蘭翻看了一下,就知道這東西十分實用,心裡不禁感慨。 盛老太太見明蘭一臉感懷,便悠悠道:「你不必覺得對不住賀家老夫人,她是再明白也不過的人了,說實話,當初你一許嫁顧門後,她怕立刻就動了旁的心思。」

明蘭點點頭,悵然道:「賀老夫人知道糾纏無益,索性把事情做漂亮了,讓咱家唸著賀家的好處。她心思靈敏,慮事周到,預之先機,真可說是了不起。」

盛老太太微笑,似有輕嘲:「她自是了不起的。聖上已準了賀老太爺的告老摺子,她快要離京了,可賀家還有兒孫在仕途上,還需尋些幫手才是。如今我們都感念她的好處,以後能不幫忙麼?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明蘭心裡感動,重重的點點頭,又輕輕嘆息道:「無論怎樣,賀老夫人總是於我家有恩的,可惜家裡卻出了那種事……」

盛老太太又輕笑起來,指著明蘭道:「你真是傻孩子!你以為賀老夫人是什麼人?她十五歲高嫁入賀家,夫婿自詡風流,卻還能穩穩站住腳跟,到如今兒孫滿堂,俱是她的骨血;閤家敬重,沒兩下子能成麼?」

一旁的房媽媽聽了,也忍不住插嘴道:「那才是個真正厲害的,臉上跟彌勒佛一般,下手卻利索乾淨,哪像咱們老太太,臉上裝的凶,卻再心慈手軟不過的了。」

這話遭來盛老太太的一記白眼,她白完眼,回頭與明蘭道:「我早年也瞧不慣她的做法,如今看來卻是沒法子的!她常說一句話,『別人要我死,我自可要別人死,天公地道』,你也聽著點兒!」

「那如今呢?」明蘭呆呆的點頭道。

「如今?如今賀老爺子載譽告老,弘文哥兒又遠在天邊,她兒媳婦的面子也給了,那曹家賤婢也是賀家的人了,她有的是法子關起門來慢慢收拾。」老太太譏笑道,「曹家想依仗著妹妹和女兒,多揩賀家的油,沒那麼容易。」

祖孫倆正談論著的賀家,如今正上下一片忙碌的收拾包裹行禮,連著收拾了幾天,已然差不多了;而賀家正院內廳裡,卻是一片冰冷氛圍。

屋內共有五人,賀老夫人端坐上首,兩旁各立一個心腹管事媽媽,下頭跪著兩個女子,賀母和曹錦繡,她們已是滿臉淚水。

「娘,求求您了!」賀母哭泣道,「媳婦有什麼不對的,您儘管責罰,不要如此待錦兒呀!」

「我怎麼敢罰你?」賀老夫人面如冰霜,「你是弘哥兒的親娘,說一不二的,要娶誰就娶誰,要納誰就納誰,我不敢攔著你!不過曹姨娘既進了我家的門,我便可管的了了;好了,曹姨娘,你也別愣著了,趕緊回去收拾收拾罷,過幾日便與我一道起程,回白石潭老家!」

曹錦繡嚇的面無人色,她從來沒想到事情會成這樣,她瑟縮道:「不不,老太太,求您了,我捨不得離開我姨媽,如今表哥不在,我要照顧她呀!」

賀老夫人一臉譏諷:「這用不著你操心,你表哥長年累月的出遠門,也沒見你姨媽活不成了,便是你這外甥女比她親兒子還要緊,想必她也活的下去!」

賀母只覺得這聲音冷漠之極,稍稍擡頭去看,只見賀老夫人目如堅冰,一片憤怒,她知道自己是不受婆母喜歡的了,這二十年的婆媳情分已是完了,她忍不住癱倒在地上,可卻沒有人去扶她,只曹錦繡呼天喊地的。

賀老夫人冷冷的看著她們倆:「我今日把話說明白了,曹姨娘,我是非帶走不可的;她壞了弘哥兒的一樁大好姻緣,我可不能叫她壞了弘哥兒的一輩子!我已為弘哥兒看了一門親,那姑娘也是醫藥家族出身,雖家門不顯,但性子爽利,潑辣幹練,很能支撐家門,只她父親過世不久,她還守著孝,我略略算了日子,待一年後弘哥兒回來,恰好可以成婚。」

曹錦繡心肝欲裂,不敢置信的看著賀老夫人:「您,您為表哥說了親事?」這麼快?!

「正是。」賀老夫人厭惡的看著她,「所以,我不能叫你留在這裡,給他們小夫妻添堵,給賀家門裡找亂子。」

「不會的,我不會給表哥表嫂添堵的!」曹錦繡立刻回過神來,連連磕頭,「我會好好服侍表哥表嫂,如姐妹般的過日子。」

賀母也哀求道:「娘,錦兒都這麼說了,您就……」

「我不信!」賀老夫人幹脆道,「你們兩個我都不信。」

曹錦繡和賀母驚恐的看著賀老夫人,只聽她緩緩道:「當初我記得清清楚楚,曹姨娘進門,曹家指天咒誓,說什麼從此再也不來麻煩賀家;可是不過才幾個月——」賀老夫人死死盯著賀母,「老三媳婦,你又給了曹家多少銀子呀?哼!你當我不知道,曹家給曹姨娘寫信哭求,然後你把銀子給曹姨娘,再轉給曹家,你倒聰明,鑽了我話裡的空子!」

賀母知道婆母素來精明,當下不敢辯駁,只哭哭啼啼道:「到底是我親姐姐,難不成看她餓死!母親,您宅心仁厚,就可憐可憐他們吧……」

「餓死?!」賀老夫人冷笑一聲,「當初他們離京時,你就給足了銀子,若是置上田地,怕也有上百畝了,加上你後來陸陸續續給的,便是到鄉下當個土財主也不在話下!可是他們呢,我已去信問了,曹家的男人們,整日裡尋花問柳,偷雞摸狗,你那好姐姐吃香喝辣的,還放起了利子錢,逼的人家賣兒賣女!你叫我可憐可憐他們?我今日這裡說一句吧,我可憐豬,可憐狗,可憐皇城根下的要飯的,也絕不可憐這家子人!」

曹錦繡被說的臉色慘白,幾乎把嘴唇咬出血來了,忍不住辯駁道:「老太太,您是不是誤會了?我爹娘他們說,他們一直好好耕種來著……」

「哦,是嗎?」賀老夫人忽然笑起來,「這次你和我回老家,路上恰好經過你娘家,你大可去瞧一瞧,若我說錯了,就立刻把你送回來,若叫我說中了,你這一輩子就永遠呆在白石潭,如何?」

曹錦繡被生生噎住了,抽泣著支吾了幾聲,再也不說了,低頭跪著。

賀老夫人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恨恨罵道:「你個兩面三刀的賤婢!便是臭水溝的癩蛤蟆也比你體面些!你也配和我說話?還想陪伴弘哥兒,做夢?!」

曹錦繡委頓於地,滿面通紅,羞憤難當,輕輕抽泣起來。

賀老夫人又轉頭看向賀母,沈聲道:「老三媳婦,你雖少年守寡,可賀家也不曾虧欠於你,無論什麼,樣樣都是你這一房佔大頭的。我不是迂腐之人,妾室再嫁原沒有什麼,可她,還有她一家子,都是人品低劣卑鄙無恥之輩,若弘哥兒叫她們纏上了,那一輩子就完了!」

她喘了口氣,提高聲音道:「今日我跟你說清楚了,弘哥兒雖是你生的,可也是賀家的子孫,由不得你拿去給曹家做人情!」

賀母面色發青,已然惶惑的只會發抖了,她傷心的擡頭看著賀老夫人:「母親,您怎麼這麼說兒媳?這叫兒媳怎麼有臉活下去?!」

「你自然活的下去!」賀老夫人冷硬道,「曹姨娘,我是一定要帶走的,與其看著弘哥兒礙於孝道被你生生拖累死,我寧可當一回惡婆婆,看著你去死!」

賀母再也哭不出來了,恐慌的看著賀老夫人,只見她笑的很古怪:「興許你覺著曹家比你親兒子要緊,不過我卻是個黑心腸的,只覺得自己孫子才是頂頂要緊的!」

賀母呆滯的伏在地上,全身冰涼,頭上響起賀老夫人一字一句的話:「你給我記清楚了,我賀家是賀家,你不過是賀家的媳婦,輪不到你拿賀家的錢去貼補曹家!賀家的門楣已叫你糟蹋了一般,我可再也信不過你了!你回頭把弘哥兒的產業先交與我收著,回頭我直接交給弘哥兒媳婦。你要拿著你自己的陪嫁做人情我擋不住,不過你想明白了,沒有陪嫁留個兒子的媳婦,我賀家是不稀罕的!還有,若曹家再來夾纏不清,我就直接報了當地衙門,該殺就殺,該打就打,有報應,我受著!」

賀老夫人淩然威勢,直看著賀母和曹錦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苦苦害怕哀求,可惜賀老夫人心如鐵石,聽都不聽一句,曹錦繡忍不住想罵道:「你這個老虔……」忙被賀母按住了嘴巴,曹錦繡也許不知道,可賀母卻是知道的,自己這位婆婆手裡是有人命的,多少妾室通房還有庶子庶女都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賀老夫人微笑著看著她們倆,開解起來:「你們也別太傷懷了,我也不是要困住曹姨娘一輩子的,待弘哥兒生兒育女了,過個十年八年的,我就把你送回來了,你們一家團聚便是。」

賀母看著婆母的眼神,心頭冰涼,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她是決計活不過十年八年的,她原想著趁自己還有口氣,讓兒子和曹錦繡好好培養感情,待自己死了,曹錦繡也能立住腳跟了。婆母如今這是——要生生耗死自己?!

到那時候,自己死了,兒子夫妻恩愛,有兒有女,就算把人老珠黃的曹錦繡送回來又有什麼用?不過是給口飯吃,不餓死罷了。

賀母茫然不知所以,忽然心頭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

賀老夫人一看她臉色,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悠然的端起茶盞,緩緩道:「你最好別挑唆著弘哥兒媳婦來求我,倘若你媳婦或你兒子跑來和我說想要接回曹姨娘。我是個糊塗的老婆子,也不管前後是非,是不是你逼迫的,直接把你外甥女送進庵裡去完事。嗯,說起來,白石潭那兒好似也有銅杵庵一般專門收容犯錯女眷的地方罷……」

曹錦繡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賀母眼神呆愣,傻在當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39:10

第121回 下館子,家事,國事,華蘭,砍人

「我不是與你說了嘛,我自己個兒回去,你來做什麼?」

石青薄綢氈的三駕馬車裡,明蘭抱著一個茶罐,板著小臉低聲質問。

因產婦未出月,是以洗三禮大多是女眷參與,且一般不作大肆宴飲,王氏只稍微設午飯款待便了了,午飯後小憩片刻,各家女眷紛紛離去,正當明蘭也要道別時顧廷燁卻來了,他和盛紘聊了幾句後,便夫妻雙雙告辭了。

顧廷燁啼笑皆非,適才他去盛府接老婆,明蘭一臉羞答答的小媳婦樣,還十分賢惠的款款暗示他——『相公,騎馬來回太累了,不如做馬車回府』。

瞧著明蘭粉面泛紅,明眸似水,顧廷燁心頭一陣發熱,興沖沖的就上了馬車,誰知一上車就當頭澆了一瓢冷水……

「順路罷了,有什麼要緊?」顧廷燁頗覺好笑的瞧著明蘭一腦門子發急,他手指一時發癢,很想去捏她一把。

「你當我不識路。」明蘭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忽悠,立刻在拿出三個茶杯在小幾上擺起來,「皇城在這兒,我們家在這兒,我娘家在這兒……怎麼『順便』路過呀?!」

縮略比例,顧府大致坐落在一環,盛家在二環,顧廷燁的工作單位在中南海。

顧廷燁瞧著明蘭鼓鼓的臉頰,擺弄茶杯位次的樣子好像小孩子在搭巧繪板,終忍不住,伸手擰了明蘭的臉頰一把,笑道:「早朝後我陪薄老帥去西山大營巡視了一圈,瞧著時辰差不多便來尋你了……給你在娘家撐面子還不好?」

「不是很好。」明蘭捂著臉頰,一臉認真道,「你最好在人前待我疏離些,只要面子上過了禮數,其他關切最好不要。」

顧廷燁瞠目,訝異的望著明蘭,他依稀記得,那年他沒去接回娘家的余嫣紅,後來她鬧的幾乎把房頂都掀了——話說,第一次婚姻給他留下了許多深刻的教訓。

「你適才沒瞧見我家太太姨媽還有姐姐的臉色麼?黑的鍋底一般了。」 好在還有個上道的文姐夫,他曾於某日翰林院早休,特意跑到山門口接去上香的妻子,因此如蘭倒沒什麼反應,洋洋得意的自誇了幾句後,只打趣了明蘭幾下便罷。

明蘭看顧廷燁一臉驚奇,十分耐心的解說起來,「我不是太太生的,嫁的比幾位姐姐都好也就罷了,又封誥命,又辟府另居,如今見夫婿還待我好,好事豈不都叫我佔全了,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事有不平,必生怨懟;沒的叫我白受些閒氣才是真的!」

這種道理閨婦道理顧廷燁頭一回聽聞,他略一思索,想起站在王氏身旁的那個面相酸刻的中年婦人,似叫什麼『康姨媽』的,那婦人目中隱然有戾氣,顧廷燁瞧著明蘭,沈聲道:「有人……眼紅你?欺負你了?」

明蘭搖晃著腦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謂和光同塵,本是一家人,大家日子過的都差不多最好,不好顯得太個別了。這是一則,二來,我若顯得在你面前太有體面,回頭有人求我來找你幫忙,什麼陞官考績外放舉薦拉拉雜雜的,我幫還是不幫呢?」

嫁出去的女兒在娘家親戚面前還是低調一點的好,別亂炫耀,哪怕真有資本也別胡吹,不然,借錢的,借住的,求辦事的,求這求那……稍有為難,不願同意的,便有火山一樣的譏諷冷言等著你——誰叫你當初吹來著!

顧廷燁楞了半響,才遲疑道:「因此……我不該在你娘家太緊著你?」

「正是。」明蘭見他終於開竅了,喜上眉梢,「最好再顯得很嚴厲,凶巴巴的才好。」

顧廷燁看著明蘭,覺得匪夷所思:「那你的面子呢?」

「親戚長輩來跟你告狀,你會來訓斥我嗎?」明蘭笑問。

「不會。」顧廷燁一口否決。

「我管理家事,你會來駁我的權限麼?」

「我吃飽了撐著?!」顧廷燁失笑。

「我想做的新衣裳,打新首飾,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會不許麼?」

「只消你不生歪心思,做什麼都成!」顧廷燁板著臉,目中卻含笑。

明蘭揮揮袖子,討好的抱著丈夫的壯實胳膊,笑呵呵道:「那不就結了。裡子都有了,面子就隨意啦!外頭看著我在你手下討生活不容易,沒準反倒待我更好呢!」

顧廷燁眼神微閃,俊眉輕揚,把樂呵呵的明蘭拖到面前,一邊一隻手抓住,微笑道:「在下給你總結一下。你的意思是說,要為夫的給你扯一張白白嫩嫩的羊羔皮子來,好讓你個狡猾的小狐狸崽子嚴嚴實實的披上,是吧?」

明蘭一雙澄淨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很天真,很無辜:「夫君統領軍隊,當比之以兵法,所謂『敵明我暗,善之上法』也。」

這還扯上兵法了!顧廷燁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扯著明蘭抱在懷裡,雙臂一使力,只箍的明蘭像只沒斷奶的幼獸般嗚嗚哀叫,小小掙扎,然後埋頭在她肩頸間,觸及一片溫軟清香,他只悶悶發笑。

待擡起頭來,他笑道:「午飯可吃好了?」

明蘭捂著鬢髮掙脫出他的鐵臂,努力收攏妝容:「偶爾回一趟娘家,怎麼好跟餓死鬼一般猛吃。」——更何況對面還坐著一臉尖酸的康姨媽。

「這可好!薄老帥四十年的老規矩,在軍營裡,非得和士卒一般吃喝不可,我藉口要看兵械庫躲了出去,這會兒還沒吃呢!我帶你去天香樓吃去!」顧廷燁朗聲笑道。

明蘭一臉戲謔,用蔥削般的食指點著男人,唇畔笑渦深綻,故意細聲細氣道:「你個紈袴大少,一點苦頭也吃不得,當心叫薄老帥知道了,狠狠收拾你!」

「有我這般英武能幹的紈袴麼?!」顧廷燁佯瞪眼道,「少廢話,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明蘭連忙道,面上喜不自勝,「都說天香樓的香酥鴿子和佛跳牆是京中一絕,就是沒機會嘗嘗。」天香樓是京中名酒樓,專事款待豪貴官宦,樓上特特設有女眷設宴的廂房雅座;王氏帶如蘭去過,林姨娘也帶墨蘭去過,華蘭知道後曾想著要帶明蘭去的,結果那日華蘭將出門之際,她婆婆忽又發作了些事,只好作罷。

看明蘭一臉雀躍歡喜,顧廷燁心中微澀,但面上卻不顯,只摟著明蘭笑道:「京城匯聚天下美食,回頭我再帶你去別的館子,『四海飄香』豆瓣魚和麻辣花椒雞真乃絕味,還有『口水閣』的東坡肉和蜜汁叉燒……」他如數家珍,滔滔不絕的點評了一番。

明蘭在一旁笑嘻嘻的拍手叫好,心裡暗樂——叫這傢夥紈袴實在不算冤枉,要是自己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哥們,估計這會兒他可能領著自己去逛紅燈區去了,沒準還能把京中著名青樓評出個一二三等,順便按著服務態度收費標準還有貨源質量來排個標普榜。

「可是……」明蘭忽想起一事,遲疑道,「都這個時辰了,那天香樓可還有位子?」若她是個男子,自不介意坐大堂,可這世道,女子怎好拋頭露面,也不知還有沒有雅座包間。

顧廷燁正說的意氣飛揚,聞言嗤笑一聲,一揚首傲氣道:「你當我是誰?沒有也得有!」

這句話頗有幾分伏牛山好漢劫富濟貧的味道,明蘭恍然大悟,不能怪她想像力貧乏,可憐她上輩子還沒見過一隻活的權貴,然後就因公殉職了,投胎後,盛紘愛惜官聲,從不肯越雷池一步,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還能有幸當一把特權階級。

她一臉激動,兩隻胖胖的小手撲在顧廷燁的臂膀上,雙目中跳躍著激越的光彩,興奮的湊過去結巴:「難道,難道我,我們…可以把天香樓的客人趕走,然後坐他們的位置麼?」

「我可以把天香樓的廚子趕走,讓你在裡頭煲魚湯!」顧廷燁輕笑一聲,嗤之以鼻,還白了明蘭一眼,斥道,「想想自己的身份,你也有點出息罷!」

明蘭眼睛一亮,更加振奮了,努力克制結巴:「那,那…我們可以吃飯不,不給錢麼?」吃霸王餐是所有影視劇裡,紈袴惡霸的第二大必修課。第一大項是啥?這還用問嗎。

顧廷燁險些嗆著口水,盯著明蘭看了足有一刻鐘,才喟然長嘆道:「夫人呀,你能否,稍微再有出息,那麼一點點?」

……

自那次下館子後,顧廷燁見明蘭吃的開心,回府時便常帶些名酒樓的招牌菜來,一忽兒是翠綠荷葉包的醬烤薑汁肋排,一忽兒是竹筒魚羊三鮮羹,甚至還有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路邊攤尋來的鴨血粉絲湯和野山菌菇餡兒的大餛飩,野味生香,鮮美之極,明蘭險些連湯匙都吞下去。顧廷燁果然不負盛名,至今未曾重複帶回過一道菜。

明蘭邊吃邊深深感慨:這世上果然不缺乏美,缺乏的是發現美的眼睛——嫁個紈袴也是有好處的,至少長柏哥哥就尋不到這麼好吃的焦香銀鱔桶來。

每次明蘭大快朵頤之時,顧廷燁便在一旁笑呵呵的看她吃,明蘭正忙著吃,沒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奇怪的探究,似乎隱含窺伺之意。閒來之餘,夫妻倆天南地北胡侃一番,從江湖趣聞到朝堂風波,顧廷燁很喜歡這種溫馨俏皮的氣氛,往往有一句沒一句的扯著閒話,一扯就遠了,在外書房久待不至的公孫先生,忍不住要差人來叫顧廷燁。

幾次下來,公孫先生忍不住長嘆:「怪道放翁先生之母非要休了唐婉不可!」夫妻感情太好,男人往往就會忘了奮發進步。

誰知明蘭眼睛一亮,忙問道:「聽說那位唐夫人後頭嫁的夫婿,比之陸遊,無論家世才貌,都還強些,這是真的麼?」姚依依依稀聽說過這段八卦。

公孫先生正要開口,只見一旁的顧廷燁目光炯炯,只好輕咳一聲,正色道:「絕無此事,唐婉夫人二嫁後一直鬱鬱不快,終日思念陸務觀。」

顧廷燁微笑著替公孫先生續了杯茶。

公孫白石原是陝南中層小士紳之家出身,於八股科舉失意之後,索性寄情山水,反正上有長兄盡孝,又家資富足,無生計之憂,一路遍訪名士,縱論時政。二十年來走遍名勝古蹟,於是越走越偏,幾年前在一處荒郊野嶺遭遇一夥不講職業道德的山賊,不但劫財還要滅口,幸虧顧廷燁路見不平,救了他一命。

公孫先生知恩圖報之餘,就給顧廷燁做起師爺來,後聽說長兄亡故後,小侄子公孫猛也不愛科舉讀書,祖父母管教不了,是以乾脆把他發配過來,由叔父親自教養,順帶跟著顧廷燁歷練些本事。本不過是閒暇戲作,權作旅遊中場休息,誰知後來顧廷燁時來運轉,連帶著公孫白石也水漲船高,如今他是顧廷燁身邊頭號幕僚,在京中也小有名氣。

身居高位後,自恃武藝高強的顧廷燁本不耐煩帶保鏢護衛,在公孫猛的堅持下,出城必有軍中親兵隨行,於城內行走時必有護衛跟從,由屠龍屠虎兄弟隨從一眾好手,公孫猛便跟著屠氏兄弟學些武藝,有空再讀點書。

「若是一片太平,老朽也不這般多事了,可如今皇上……」公孫先生憂心忡忡,亭子裡微風習習,他拈著一枚白子,對著棋盤遲遲不下,「大理寺,刑部,詔獄,都是日夜不停,每個月都要提人進去審問,有些……就沒再出來,直截了當的進了牢子。」

明蘭略一思索,道:「荊王謀反,羯奴來犯,要緊關頭,三大營卻有一半調動不利,隱隱綽綽牽連了大半個京城;好在皇上留了後招,幸爾有驚無險。皇上怕是不肯就這樣罷休的。」

公孫先生點點頭:「如今統領詔獄禁衛的是劉正傑,他原是八王府親衛校尉,頗得皇上信重,行事最是淩厲;當初皇上借為先帝守孝,發落了一批親貴,本便有震懾之意,可嘆有人卻看不清,反倒愈加發興。昨日皇上不過陳了幾個封疆大吏之過,朝堂之上頓時激辯滔滔,可見這底下水深。再說軍營,都督初掌統軍,便發現軍中多餘弊病,吃空餉,盜軍糧,佔用民田,拿軍餉放利錢,私開邊貿,器械庫泰半皆空……林林總總,駭人聽聞!」

明蘭微笑,似並不在意:「先帝仁厚,輕徭薄賦,節儉恭謙,與民休養生息,善待百官親貴,頗有文景之風;如今國庫富滿,百姓尚算飽暖。」

「可是豪強愈加苛索民財,只謀私利,中飽私囊……」

「所以抄起家來,也加倍收穫豐厚呀!」明蘭趕緊補充,「一撈就是一大票呀!一個安徽巡撫的家財,能抵半年的鹽稅,從逆的兩位伯爵和一位侯爵抄了家,便是大半年的國庫盈餘!」

公孫先生忍俊不禁,笑的鬍鬚飛起幾條:「這倒是!連打了兩場杖,也不見國庫虛空。」

明蘭笑著調侃:「盛世之下,總有些小毛病嘛;先帝政綱以仁厚為主,當今皇上卻是剛毅果敢,一張一弛,正是我朝興盛之氣象。『荊譚之亂』禍及三省四地,可皇上一口氣把幾位藩王和從逆的田地都分了給百姓,如今不也漸漸恢復起來了。」 搞政治的人,總愛一臉憂國憂民,她又道:「更何況,都督若不跟著皇上干,還能如何?」

公孫先生想了想,只能苦笑著點頭——沒有八王爺,顧廷燁還是個江湖豪客罷了。

「只消行事謹慎,別太奮勇直前,得罪人太多總是不好的。」明蘭低聲道,Chairman Mao說的好,戰略上要輕視對方,戰術上要重視。

公孫先生輕鬆笑道:「這倒無妨,都督此人粗中有細,況他也結交過三教九流,不是那般沒城府的毛頭小子。」

連下三盤,明蘭和公孫一勝一負一平,雙方都很不滿意,他們原都以為自己是棋林高手來著,忿忿不平之餘,兩人約定來日再決勝負!公孫老頭自恃記性了得,嘴裡唸唸有詞,空手負背而去,明蘭就謙虛多了,叫小桃捧著棋盤迴屋,打算研究這番殘局。

這時,外頭有人來稟報:翠微帶著夫婿孩子來了。

幾年未見,翠微生了個女兒,足足胖了兩圈,圓潤紅朗的面孔瞧著氣色不錯,她一見明蘭就哭,還拉著小桃綠枝幾個一道哭,一會兒說一會兒笑的,直說想大家想的不行,女孩們俱是一陣歡喜,七嘴八舌的問著近況。

「我還當老太太要把姑娘多留一陣子才嫁呢?怎麼算著也該是明年,誰知道姑娘嫁的這麼早,倒叫我趕不及回京了!」翠微抹著眼淚,微笑著。

「誰叫咱們夫人招人喜歡呢!老爺一早就上門提親,緊趕著要成婚呢!」綠枝笑嘻嘻的。

翠微笑著瞪眼:「嘴皮子還這麼利落,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綠枝一陣臉紅,大怒著去捶人,丹橘一臉實誠,立刻表示安慰:「綠枝妹妹你別急,夫人定會給你尋個好女婿的!」綠枝更加窘迫,直攆著她們滿地追打。

一陣笑鬧後眾丫頭退下,明蘭單獨叫了翠微夫婦倆來說話。翠微的夫婿名叫何有昌,原是在金陵看老宅的老何管家的兒子,一張圓圓的面孔,乾淨利落,忠厚周到的樣子;夫妻倆站在一塊兒,倒頗有幾分神似。

「你爹是老太太的人,我素來是信得過的,你到底年紀輕,先從門房做起,以後再學學管事,瞧著怎樣眉眼高低,言語體面,好歹先把外院的事體摸清楚了再說。」寒暄之後,明蘭端著一碗茶,緩緩微笑道,「你們的孩子還小,翠微不好整日整夜離開,便先在廖勇媳婦身邊幫忙,幫我看著些,她是個明白人,知道怎麼做的。」

翠微和何有昌都是聰明人,對顧府情狀多有知道,如今明蘭在內院外院都並無可信之人,他們便要做她的耳朵眼睛,替她摸清楚各個管事的底細性子,內外事件之間的相互牽連,將來自會有提拔賞賜。

夫妻倆出來後,一路笑盈盈的看著顧府景緻,一邊低聲說話。

「夫人倒是個念舊的人,我聽說原本太太要送另一房人給夫人陪嫁的,夫人央了老夫人,硬把咱們從金陵要過來。」何有昌嘆道,他正值青壯,自然知道在金陵看老宅和來京城權貴之家當差,差別何其之大,「也是託了你的福。」

「……咱們可得好好當差,替夫人分憂。」翠微溫柔的看著丈夫,擡頭又道,「那年我去她院裡時,她曾對著我和丹橘她們幾個道『予你們權值管治這群小丫頭,既是約束她們,也是考驗你們』。如今看來,她怕是一早就瞧出燕草不妥了;咱們辦事可要秉著公心,辦錯了辦砸了都好說,倘若存了歪心叫夫人知道……夫人眼睛亮著呢,她眼裡可不揉沙子!」

何有昌頗敬重妻子,笑道:「這是自然!咱們出門前,爹訓了我足足兩夜呢;他說,能遇上個明白的好主子最好,但凡存了一顆忠心,便不會吃虧的。」

其實,明蘭希望翠微不要太忙,女兒年幼要照料不說,最好趁年輕多生幾個兒子,將來也有指望;沒辦法,古代嘛。比如說海氏和華蘭,如果只有一個男孩讓明蘭選擇,她會選讓華蘭生兒子,海氏生女兒,無它,華蘭處境更糟糕,海氏過的算是舒坦了。

沒過幾日,有人來報,華蘭真生了個兒子。

為了不遲到,洗三那日明蘭一早就起身裝扮,簡單穿一件素淨的月白刻絲暗紋寶妝花長襖,外罩外罩著緋紫色彈花暗紋比甲,頭上綰一個斜墮馬髻,後髻底部若隱若現三四顆拇指大的滾圓明淨的大珍珠,再壓上一隻十分精巧的大赤金五彩嵌紫寶蝴蝶簪,那蝴蝶的點翠觸鬚不住顫動。小桃捧來剛剪下的新鮮花蕾,微顫顫的還帶著清晨的露珠,明蘭挑了一朵杯口大小的玉蘭花,側插在鬢邊;攬鏡而照,暗香縈然,鮮潤清媚,更增麗色三分。

明蘭第N次的深深感嘆,順帶胡思亂想:這幅皮相真是八錯!這要是穿去亂世,大約當個妖妃問題不大,只是不知道會跟昏君一起完蛋呢,還是繼續為新君服務。

忠勤伯府位於三環地段,明蘭大約在馬車裡顛了快兩個時辰才到,小桃爬進車子替明蘭整理好妝容,主僕倆才下車;王氏見明蘭來的頗早,面上微露笑意,康姨媽依舊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如蘭一見明蘭,就扯著她的袖子,湊到她耳邊笑道:「今日相公會來接我!」說完,便斜眼瞄著明蘭,笑意盈盈,一副炫耀的好不得意。

明蘭幾乎仰天無語,一咬牙,也湊到她耳邊:「也不枉你半夜跑出去會他。」

如蘭頓時滿臉通紅,恨恨的瞪著明蘭,偏嘴角又掩飾不住想笑的意思,只好在明蘭胳膊上用力擰了兩把,明蘭忍不住輕聲哎喲,昨兒個那頭狼掐出來的還沒好呢。

墨蘭只在一旁冷眼看著。

待見了華蘭,明蘭頓時大吃一驚,只見華蘭斜躺在床榻上,頭上裹著一條春暖花開的織錦帕子,雖是著意整理過的,衣裳乾淨整潔,卻依舊掩飾不住面色蠟黃,憔悴病瘦;對比海氏的白胖圓潤,華蘭簡直不像是生了孩子,倒像是生了場大病。

王氏當時就急忙撲了上去,一口一個『兒啊』叫起來,華蘭只笑笑:「……這次懷相不大好,慢慢養著便好了。」說話有氣無力,還不住喘氣。

再看那小嬰兒,也是病懨懨的,形容瘦弱,連哭聲都不大聞得,給他脫換衣裳洗三時,只小病貓般的嗚嚥了幾聲,就不大動彈了;明蘭記得海氏的女兒洗三時,那胖胖的小手小腳掙紮起來,甩的滿地水花,叫一個起勁!

在座眾人俱是一臉懷疑,轉頭去看袁夫人和袁大奶奶婆媳倆,只見袁大奶奶似有些侷促,低頭與一旁的親娘章姨媽說話,袁夫人卻神色自若,見別人目露疑惑,居然還輕描淡寫道:「我早和二兒媳婦說了,這胎懷相不好,得多當心著些,她偏偏……」

說著說著,竟數落起華蘭自己不當來,眾女眷們也不好搭話,只笑笑聽著。王氏暗恨,偏礙著在座人多,她不好當場質問,只能咬牙忍著;墨蘭不動聲色的低頭喝茶,頗覺痛快。

明蘭微轉視線去看華蘭,卻見她低著頭,目光中隱隱憤恨,明蘭心中難過,坐到華蘭床頭,輕輕撫著她幹瘦的手背,忽然滾燙一下,只見手背上濕潤一滴。

明蘭一陣酸楚苦澀,緊緊握住她的手。

如蘭神經大條,比旁人反應慢一拍,好容易才看出華蘭身上不妥,一經發現,她就立刻發作,一下站起來,對著袁夫人大聲道:「我姐姐怎麼這般瘦,是不是生病了?」

此言一出,屋子立刻一片安靜,有時候蠻的就是怕橫的;如蘭瞪著眼睛,直直的看著袁氏婆媳,袁夫人立刻臉色一沈:「親家姑奶奶怎麼說話呢?婦人家懷孩子,自有個好歹的!等你自己生了孩子就知道了!」

這話用來堵一般年輕媳婦是管用的,可惜如蘭不是,她可是半夜爬山石去幽會的當代崔鶯鶯,果然,她上前幾步,愈加大聲道:「不用等了,我來問你好了!你是不是又往我姐姐房裡塞一大堆妾室通房了?」——這是華蘭頭次流產時袁夫人的傑作。

「你胡扯什麼?!」袁夫人面色漲紅,手上的茶碗不住叮咚,周圍已是嗤笑四起了。

「那就是你又逼著我姐姐挺著大肚子給你站規矩!」如蘭的手指幾乎指到袁夫人鼻尖—這是華蘭懷莊姐兒時袁夫人的創意。

「放肆!你也太欺人了!」袁夫人渾身顫抖,女眷們嘲諷的目光愈加露骨。

「不然就是你硬叫我姐姐懷著身子替你管家?」袁夫人又不是盛紘,如蘭絲毫不懼——這招是華蘭懷實哥兒時才出的新招。

「你你你……」袁夫人頭一次遇上這麼個心直口快的潑辣女子,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明蘭心裡暗叫痛快。

在座的夫人太太中,除了回老家辦事而沒法來的壽山伯夫人和出嫁的袁文纓,不少都是常與忠勤伯府來往的女眷,知道袁家底細的著實不少,大多暗笑著看白戲,只有幾個輕輕皺起眉頭。

袁大奶奶趕緊扶住婆婆,尖聲道:「親家姑奶奶,你也積些口德吧,難不成弟妹有個好歹,便都是我們的過錯?!」

誰知如蘭一臉理所當然:「那是自然!反正我姐姐若有個不好,定然是你們婆媳欺負她!你看看你們兩個,吃的這麼白胖,下巴都兩層了,若你真待我姐姐好,應當是照看她照看的也消瘦了才對!」

明蘭幾乎噴笑,遇見這麼不講理的人,王氏又不加制止,袁大奶奶也只好啞然,暗摸下自己的雙下巴,羞憤難言的轉身低頭坐下;華蘭虛弱無力道:「如兒,別說了……」

袁夫人緩過氣來,厲聲道:「你們盛家姑娘金貴,咱們袁家伺候不起,不過趕緊接回去罷!」

眾人見事至此,知道不好,紛紛勸了起來,叫袁夫人消消氣,袁夫人卻冷著一張臉拿喬,華蘭又氣又急;明蘭唬的站了起來,冰冷的瞪著袁夫人:「親家夫人可把說明白了!什麼叫『接回去』?親家夫人可是要出具休書!」語氣冷硬。

袁夫人做夢也料不到盛家人居然敢直接質問回來,還當盛家會說幾句好話,然後下了台階了事,她一時噎住了,說是也好,說不是又下不了面子。

明蘭微眯眼睛,目光淩厲,一字一句緩緩道:「袁夫人把話說清楚了!是不是要休妻!」

以盛家如今的聲勢,雖比上不足,比袁家卻是有餘的;袁夫人心知肚明,倘若華蘭前腳被休出門,自己後腳也是要被趕出去的;她忿忿的轉過頭去,不說話了。

章姨媽一瞧不對,連忙上來打圓場:「親家姑奶奶說什麼氣話呢,我老姐姐的意思,不過是叫外甥媳婦回娘家養養身子,也能好好調理不是?」

「原來如此。」明蘭目中輕蔑,輕笑,「倒是我誤會了。」

明蘭慢慢走過去,拉著氣鼓鼓的如蘭坐下,一邊溫雅微笑道:「各位太太奶奶,莫怪我這姐姐說話無狀,她最是心直口快的,心裡有什麼納悶都藏不住的。」

明蘭如今是欽封正二品誥命,在座婦人中數她位份最高,眾女眷只有巴結,哪有質疑的,有幾個還湊著笑道『是呀是呀』;袁夫人氣呼呼的背過身子。

明蘭又淺笑道:「也怪不得我五姐姐胡亂猜測,奈何也太巧了,每每我大姐姐懷身子時,總有些故事要生出來。知道的會說『真是巧了』,不知道的還當親家伯母特特刻薄我大姐姐,偏心自己外甥女呢!不過咱們自己人是知道的,親家伯母定然不會這樣!」

廢話!就算婆婆是無意之過,媳婦幾次都在孕期出事後,也當主意當心了,哪有這麼上趕著找事的。袁夫人氣的胸膛一起一伏,心口幾欲炸開,偏又說不出什麼;周圍女眷們,或冷漠,或嘲笑,種種目光射來,她更是要氣暈過去了。

「親家姑奶奶果然是伶牙俐齒,」袁夫人恨聲諷刺道,「娶了你們盛家閨女的,可真福氣!」

明蘭笑眯眯道:「不敢當,我不過是照實說罷了。倘若晚輩有什麼言語不妥的,請親家伯母莫要怪罪,指明出來便是,晚輩下回一定改!」

王氏面色大善,暗暗吐了一口氣,總算舒服了些,高聲道:「親家不必替我家操心了,我家這輩的閨女,不多不少,上個月剛好嫁完!如今老盛家就一個待字閨中的,就是我那隻十幾天大的大胖孫女,離出嫁且還早著呢。」

說完,屋內一陣哄然大笑,眾女眷們見氣氛緩和了,趕緊湊著趣的說笑起來。

袁夫人看看齜牙欲罵的如蘭,再看看一臉溫煦的明蘭,一個是破落戶,一個是笑面虎,知道今日絕討不了好去,索性不再說了;因她心裡生氣,竟連午飯也不留了,只嚷著頭痛身子不適,眾女客見袁家出了逐客令,便都紛紛告退。

明蘭冷眼旁觀,見女客們有不少微露不滿之意,還有幾個索性出言譏諷,知道這袁夫人的人緣也不怎麼樣。

文姐夫果然來接如蘭,明蘭懷疑他是一直偷偷等在附近的,特意來給如蘭長臉;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如蘭愉快得意的高調離去,正當明蘭也要走時,忽一個袁家小廝來傳話:

「二爺說了,過會兒他就與顧都督一道回來;今日才聽說薄老帥的夫人病了,是以請顧夫人且留一留,待二爺和都督回府了,一道去探病。」

薄天胄自交還兵符之後,就處於半退隱狀態,一直住在京郊莊子裡頤養,離忠勤伯府反而路近;明蘭略一沈吟,便去看袁夫人,笑道:「這可怎辦呢?」

王氏連忙添柴:「若親家太太不方便,我家明蘭可在門口等著。」

袁夫人今日氣的非同小可,一陣一陣的讓她幾乎腦溢血,若今日明蘭真在門口等了,那明日袁家就會淪為全京城的笑柄,她牙關咬了又咬,好容易忍下來,對著身邊的丫頭大罵道:「還不去給顧夫人備茶!」

……

明蘭緩步走回華蘭的屋子,華蘭早已得信,笑著叫妹妹坐到自己身邊來,一邊招呼丫鬟上茶果點心,一邊不斷問著明蘭婚後可好。聽到明蘭過的有趣之處,華蘭拿帕子捂著眼角,替她高興,明蘭說到煩惱之處,便給她出餿主意,兩姐妹親親熱熱的說了好一會子話。

明蘭四下看了看,示意翠蟬去門口看著,低聲道:「姐姐,到底怎麼回事?你真不打算說了麼。自打賀老夫人叮囑過你要緊事項後,你是不會在孕期輕忽自己身子的。」

華蘭一愣,眼眶頓時濕潤,想起產婦不能哭,連忙忍住,只哽咽道:「我就知道……旁人也就罷了,你,我是瞞不住的。」

「到底怎麼了!」

華蘭忽高聲道:「翠蟬,去把實哥兒抱來,再把莊姐兒領來;銀姐,把門窗看嚴實了!」

外頭應聲。

華蘭緊緊握著明蘭的手,聲音斷續哽咽:「那,那…那死老太婆!真是欺人太甚!自打我懷了身子後,她就提出,要把實哥兒養在她屋裡!」

「真的?」明蘭驚呼。

華蘭恨恨道:「尋常人家,祖母撫養孫子,也是常事;可,可…那死老太婆一直存心拿捏我,我如何能放心?!……你姐夫也不肯,就這麼一直拖拖拉拉的敷衍到兩個月前,這死老太婆忽哼哼唧唧的裝起病來,還尋來個道婆,口口聲聲說實哥兒的八字旺她,若要她病好,非得把實哥兒養在她身邊不可!一頂『孝順』的大帽子扣下來,你姐夫如何抵擋的了?!」

明蘭默然,這招真它X的下作無恥!

挑華蘭身體最虛弱的時候發作,她肚裡的還不知是男是女,實哥兒是華蘭唯一的兒子,把實哥兒帶走,華蘭就得日夜提心吊膽,如何能好好養胎;婆母但有吩咐,她怎敢不從。

華蘭抹抹眼淚,神情淒楚,繼續道:「那兩個月,我都不知道是怎麼過的,一閉上眼睛就夢見實哥兒出事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幾要發瘋了!」

明蘭心生憐憫,握著華蘭的一隻手輕撫;雖然知道袁夫人未必會對自己孫子不利,但真若要有個萬一,難不成還能叫祖母給孫子償命嗎?不過一句疏忽了事,這個啞巴虧吃定了。

「約十天前,前院忽然喧嘩起來;我一問,差點死過去。」華蘭面容慘淡,「那起子黑心肝的婆子,竟讓實哥兒獨自午睡,也不留個人看著,她們全去外頭喝茶聊天去了!實哥兒如今很會爬了,他醒過來後便滿床亂爬,偏床邊放了個熏爐,小孩子不知道,打翻了熏爐,還滾落床下,那熏爐裡的火灰就落在實哥兒身上!」

「啊!」明蘭驚叫起來,「可有傷著?!」

「可憐我那實哥兒,哭了好一陣都沒人理睬。」華蘭聲音中充滿了恐懼,輕顫道,「幸虧有莊姐兒……」

「關莊姐兒什麼事?」

華蘭面上泛起一陣羞愧:「…都是我不好,只記掛實哥兒,疏忽了她;這孩子知道我放心不下,就常甩開她奶母,每日都偷跑去前院瞧她弟弟,她人小,旁人又不防備,是以也無人知覺。她奶母來告狀,我心煩,還狠狠斥責了她。那日,莊姐兒又偷偷跑了去,她聽見屋裡實哥兒在哭,連忙跑進去一看,只見她弟弟滾在地上哭號,一頭一臉都是燙起的泡!莊姐兒抱不動她弟弟,只好把她弟弟身上的火灰全都撣開,可憐她的手,也燙起了好幾處……啊,快進來,莊姐兒,快來見你六姨母!」

一個小小的女孩急急的跑進來,明蘭一把抱住,在她腦門上用力親了一口:「乖孩子,叫姨母看看你的手。」

莊姐兒稚氣的面龐也泛起了成人才有的驚懼,怯生生的伸出兩隻小手,幼短白嫩的指腹上有幾處深玫瑰色的暗斑,小女孩羞澀的縮回手指,稚嫩的聲音:「姨母,我早不疼了,弟弟身上才燙的厲害呢。」

明蘭連忙去看翠蟬懷裡抱的男孩,他正熟睡著,只見他秀氣白皙的面龐上,額角上觸目驚醒的一處紅腫,應當是摔出來的;沿著右邊眉毛往臉頰下,一排細碎的深紅色燙疤,其中最驚心動魄的一處,恰恰在他右眼皮上!倘使當初有個萬一,他一隻眼睛怕要廢了!

男孩似有醒覺,微微嗚嗚了兩聲,莊姐兒忙上前輕拍了弟弟兩下,奶聲奶氣哄道:「乖,乖哦……」小小男孩似知道是姐姐的聲音,又沈沈睡了過去。

明蘭一陣心疼,再也忍不住,一把用力抱住莊姐兒,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華蘭看著這兩個孩子,悲從中來,伏在床頭也悶悶哭了起來,翠蟬連忙把男孩交給旁邊的奶母,忙著扶起華蘭幫她擦眼淚,連聲道:「二奶奶,你可千萬不能哭,這可是要落一輩子毛病的!」

明蘭趕緊抹了眼淚,抱起莊姐兒,滿臉驕傲道:「好孩子,你能替母親分憂,能救護弟弟,是個頂頂好的女兒,頂頂好的姐姐,六姨母很是為你高興!你不要怕欺侮困難,你是袁家的嫡長女,盛家的長外孫女!看哪個敢欺負你!」

莊姐兒小小的綻開一個笑容,用力點點頭。

翠蟬把兩個孩子帶了出去,明蘭目送著他們出門,回頭含淚笑道:「姐姐把孩子教養的極好,將來姐姐會有福氣的!……呃,後來呢?」

華蘭也滿是自豪,欣慰而笑,平復了情緒後,緩緩道:「我當那死老太婆會心中有愧,誰知她竟反咬一口,說是莊姐兒打翻熏爐,弄傷實哥兒的!還要罰莊姐兒!」

「屁話!」明蘭也爆粗口了,「說一千道一萬,總是屋裡沒人伺候著,才會出事,若是有人在,哪怕是莊姐兒打翻了熏爐,也傷不到實哥兒!」

「誰說不是!」華蘭苦笑著,「家裡亂作一團,你姐夫回來後,氣的半死,要拿鞭子生生抽死那幾個婆子,偏被他娘攔了下來,大罵兒子不孝,還說要去祠堂跪祖先!公公知道後,立即發落了那幾個婆子,還要送婆婆去莊子裡『靜養』;婆婆也不知哪裡學來的腌臢伎倆,竟找出一條繩子要上吊,口口聲聲『天下沒有為了兒媳婦而慢待髮妻的道理』,把公公也氣的險些暈厥!這事便不了了之了,好在兒子總算要回來了……」

明蘭聽的無語,華蘭嘴角浮起一抹淺笑:「你姐夫看了實哥兒的傷處,也是嚇的一頭冷汗,著實氣不過,又無處發洩,於是……呵呵,」她笑的古怪,「那死老太婆往我這兒前後送七八個通房侍妾,你姐夫當晚就把那兩個最出頭的,每人各打了五十板子,打的半死後丟出忠勤伯府大門!又把另兩個剝光了衣裳,叫她們赤身跪在院裡一整夜,第二日她們就病了,然後被挪了出去。剩下那幾個如今老實的很,連頭都不敢露,生怕叫你姐夫遷怒了。」

明蘭失笑:「竟有這事。」

「死老太婆知道後,又來鬧了一場,我當時就捏著一把簪子指著喉嚨,我說『她要再敢提一句抱走我孩兒的事,我立時就死在當場』,她只好去打罵她兒子,直把你姐夫抓的滿臉都是傷,幾天都沒能出門見人。」

一段驚心動魄的過往說完後,兩姐妹久久無語,頭靠頭挨在一起倚著,俱是傷懷;過了好久,華蘭才道:「這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呀!我如今鎮日害怕她又出什麼幺蛾子。」

「也……不是沒有辦法根治。」明蘭悠悠的一句。

華蘭立刻挺起身子,兩眼發亮,抓著明蘭低叫道:「有什麼法子?快說!快說!」

明蘭沈吟不語,華蘭急了,連連追問,直把明蘭晃的頭暈,明蘭為難道:「這不是什麼好事,不過是個餿主意罷了。」

「餿主意才好!正配那老太婆!」華蘭目光熾熱。

明蘭咬了咬牙,好吧,她生平第一次大型陰謀詭計開始了;她道:「前陣子,我聽聞家裡出了一檔子事。太太…她想給大哥哥納妾,大嫂嫂當即就病了。」

華蘭嘴角輕諷:「我那弟妹好福氣,比我強多了,納個妾室也死不了的。」

明蘭心裡輕嘆,也能理解華蘭的心態,繼續道:「別說哥哥不願意,爹爹也覺著太太沒事瞎鬧,於是……咳咳,他一氣收用幾個通房丫頭。」

華蘭似乎有些明白,輕輕問道:「所以……?」

明蘭攤攤手,為難的說出最後的結論:「太太如今沒功夫去管嫂嫂了。」

華蘭睜大了眼睛,她明白了。

「這,成嗎?」華蘭遲疑。

明蘭淡淡道:「袁家是否可能休了你婆婆?」

華蘭頹然坐倒,搖頭道:「不可能,她到底生兒育女了,忠勤伯府丟不起這個人,那休書也不過是嚇嚇她罷了。」

「那你公公是否可能把你婆婆一輩子丟在莊子裡『靜養』?」

華蘭眼神絕望:「也不成,別說旁人;就是你姐夫,也不忍心婆婆永遠在莊子裡吃苦。」

「那你還有什麼法子?」——其實,話倒過來說,袁家也不可能休掉華蘭就是了。

「沒錯!沒錯!」華蘭重重捶著床板,低聲道,「叫她日子過的這麼舒服!該給公爹納幾房年輕美貌的妾室了!……可是,公爹房裡的妾室都叫婆婆看的死死的呀!」

明蘭搖著左手,用力壓低聲音,湊過去道:「第一,哪有兒媳婦給老公公納妾的,傳出去豈不笑死人;第二,不用隨便納妾,要納一個你婆婆不能輕易打殺的妾。」

華蘭何其聰明,沈吟片刻就明白了:「你讓我去找大姑姑?」

「對。」明蘭道,「去找壽山伯夫人。」

「她肯幫我嗎?」華蘭懷疑,雖然她很喜歡自己,但是……

明蘭乾脆道:「不是幫你,是幫她自己的娘家!等她從老家回來後,必然會來看你,到時候,你屏退眾人,把一切跟她攤開了說。先說你的苦楚,你的委屈,把受傷的孩子給她瞧,把傷處往厲害了說!然後再和她講鄭莊公和共叔段的故事……」

「我知道!」華蘭眼中終於泛起了光彩,「春秋時的鄭莊公和共叔段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可是因武姜太后偏心,一意偏袒共叔段,倒行逆施,終於釀成兄弟鬩牆!最後……」

「最後,鄭莊公親手殺了他弟弟共叔段!真論起來,這泰半是武姜太后之過!」明蘭補上,「這不單單是你們婆媳之間的紛爭了,要知道再這樣讓袁夫人癲狂下去,袁家兩兄弟不離心也要離心了,到時候,袁家非得分崩離析不可。」

這句話一說,整個事丵件立刻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變成了維護家族團結。

華蘭把事情來回度量了兩遍,覺得很有可行性。讓壽山伯夫人找個門第清白的貧家女子,美貌溫柔,頭腦清楚,她會知道二房才是她的助力。做大姐的給身子不好弟弟送個妾室來服侍,只要老伯爺自己同意,誰也沒資格說什麼,若袁夫人鬧騰,就是犯了『七出』——她給兒子塞女人時,就老喜歡拿這個來堵華蘭。

清苦了大半輩子的袁老伯爺多半會喜歡那女子的,就算生下庶子也不打緊,反正有沒有庶子,二房都分不到什麼財產。說到底,做婆婆的可以天天為難兒媳婦,可做兒媳婦的不好天天去找公公告狀;索性安個得力的枕頭風來吹吹,到時候看袁夫人還有力氣天天來尋釁!

華蘭越想越覺得美滿,神采大好,幾乎要下地走兩圈了。

明蘭微笑著看華蘭。

第一,既然華蘭不介意長柏納妾,想必和袁夫人關係不好的壽山伯夫人也不會介意弟弟忠勤伯納妾;第二,袁家大爺讀書不成,學武不行,只喜歡躲著清閒,而袁文紹卻精明強幹,眼看著前途大好,壽山伯夫人應該知道,將來她和她的孩子能倚重的是哪一房。

——這才是最終的關鍵。

「這件事只能有三個人知道。」明蘭忍不住提醒,「你,壽山伯夫人,待事成之後,你還可以攤給姐夫知道,你們夫妻情分不錯,不要為了這個傷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待人了進了門,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訴你姐夫。」華蘭笑的很狡黠,她彷彿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那時她唯一的功課就是怎麼給林姨娘下幾個絆子,「放心!從頭到尾,都沒你什麼事。」

明蘭放心了,跟聰明人合作總是特別愉快。

其實,只要不威脅到自己的利益和地位,這個時代的大多數兒子,對父親納妾都不會有什麼意見,何況到時候華蘭抱著滿身傷疤的兩個孩子,跪在丈夫面前一哭一求,措辭婉轉些,巧妙些,基本不會有大問題。

又過了一會兒,顧袁二人回來了。當袁文紹笑著去請明蘭出府時,他永遠不會知道,就在適才短短的時間內,他的人生弧線稍稍彎曲了角度;很久以後,他有了一個很聽話很忠誠的幼年庶弟,還有一個很幸福很太平的後半生。

而此刻正坐在炕上,惡狠狠咒罵自己命苦的袁夫人不會知道,她真正命苦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在外院門房處,顧廷燁扶著明蘭上了馬車,見她情緒低落,神色漠漠的,頗覺奇怪,他轉眼瞧了下袁文紹還沒出來,便也鑽進馬車去問怎麼了,明蘭簡單的把事情述說了一遍。

顧廷燁輕輕皺眉:「文紹襟兄也忒優柔寡斷了,這般愚孝,不但委屈了自己妻兒,還縱容家宅不寧。」

「談不上優柔寡斷,不過是值不值得罷了。」明蘭斜倚著車壁,神色淡然,「姐夫自然知道姐姐度日艱難,但他認為千依百順他的母親更重要;三妻四妾的男人佯裝家宅和睦,並非他們不知道妻子在傷心,不過是自己的風流快活勝過妻子的悲傷罷了。……不過這也不算錯,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的快活更要緊了。」

顧廷燁微驚愕的看著有些異樣的明蘭,心頭蔓起一陣很不適的感覺,他壓抑住這種感覺,靜靜問道:「那你呢?傷心了該如何呢。」

明蘭想也不想,就笑道:「傷著傷著……就好了唄,總能熬過去的。」

到了這個古代,才知道古代女人的生活方式才是最明智的,管理好財產,保證物質基礎,然後愛自己,愛孩子,愛善意的娘家,偶爾愛一點男人,不要太多,上限到他找別的女人你也不會難過,下限在你能恰到好處的對他表現出你的綿綿情意而不會覺得噁心。

最好不要動不動就產生厭惡情緒,無可奈何的和一個自己深深厭惡的男人過一輩子,是很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明蘭正在努力練習中。再過幾天,待顧府整頓完畢,她得辦頓上樑酒宴請親朋,那之後她就得時不時的去寧遠侯府給長輩請安問好了。休假要結束了,希望那時也一切順利。

「你倒什麼都敢說?」顧廷燁眯眼,隱含淩厲目光。

明蘭歪著腦袋,靜靜的:「你說你喜歡聽真話的,何況……我也瞞不過你,叫你逼著說真話,還不如自己說呢。」

「你並沒有指著我過日子?」顧廷燁挑高了一邊的眉毛。

「不。」明蘭掰掰手指,攤開,「我指著你過日子的,可是……」她沈靜的眸子直直看著男人,清澄的叫人難過,「若你變心了,我能有什麼辦法?」

顧廷燁眸色晦暗,忽又問:「那你會怎麼辦?」

明蘭支著下巴,苦苦思考:「不知道,等那時再說罷,大約不會去尋死吧。」

她對姐妹的最初期待,不過是她們莫要害她,只要滿足這點,華蘭如蘭都是她的好姐姐;她對盛紘王氏的唯一期許,也不過是他們不要拿自己換太多好處,只要他們多少還為她的婚嫁幸福考慮,那他們就是好父母。

如今看來,基本上,盛明蘭這個生物的生活,還是愉快的;她一定會尋找一種讓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方式,不論是不是離開他。

顧廷燁一瞬不眨的看著明蘭,昏暗的車廂裡,只有車簾透出一絲光線,籠在她如美玉般白皙的面龐上,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黯淡水晶般的光彩,彎曲的頸項無力的靠著,脆弱的,頹喪的,茫然的,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嫉世憤俗。

這樣驚心動魄的美麗生靈,充滿了自我嘲諷的調侃傷懷,她熱愛生活,她唾棄生活,她樂觀熱忱,她頹廢冷漠,她似乎時刻都在肯定,又時刻都在否定,矛盾的完美對稱——把濕漉漉的她從江裡撈出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好奇著她,他從沒有這樣著迷過一個人。

「若是你遇上了你姐姐這般的事,當如何處之?」男人忽然發問。

沈寂的眸子靈動起來,像湖面漫開秀麗的漣漪,她拍著小幾,俏皮的笑道:「官丵逼民反,這還了得!我立時就去拎兩把菜刀來,一把押著自己的脖子,一把押著那人的脖子,一聲斷喝——不讓我活,也不叫你們好過!」

然後她呵呵的笑倒在猩紅華麗金線刺繡的墊褥上,像個孩子般淘氣。

顧廷燁深深看著她,他沒有笑,他知道她不是在說笑,她的眼睛沒有笑——好幾次都是這樣,相反,她目中還帶著一種異樣的絕然;美麗的像撲火而去的飛蛾。

他一把拖起她,粗暴蠻橫的抓她到懷裡,用力箍住,拚命的箍住,直勒得她快斷氣了,才慢慢放開,明蘭擡頭大口喘氣,被悶的滿臉通紅,險些斷氣,木木的看著他。

顧廷燁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他似乎很生氣,氣她不信任自己,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的顧慮也很對。末了,他只能撫著她秀美的眼瞼,輕輕嘆氣,低低的沈著聲音:「不用菜刀,你想砍誰,我替你去砍。」反正他親媽早沒了。

明蘭木木的,茫然不知所以——他在說什麼。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砍的比較好。」

明蘭呆呆的笑了幾下,表示同意;顧廷燁忽然又是一陣大怒,狂暴的掀翻了車廂裡的小幾,一拳捶在車壁上,震得馬車搖晃,明蘭嚇作一團,

顧廷燁壓低恨聲道:「你個小沒良心的!成親還不到一個月,你就成日想著該找什麼樣的退路!你個小混蛋!」

說著,一把提起明蘭的胳膊,麻利的擄起她的袖子,照著她雪白粉嫩的肘子,啊嗚就是一大口,留下兩排整齊的牙印。

明蘭嚇的花容失色,扁著嘴,淚汪汪的看著顧廷燁忿忿的轉身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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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43:01

第122回

莫名其妙發了一通脾氣,顧廷燁飛馬繞了一趟百年老店德順齋,捎了一隻胖胖的水晶冰糖醬肉肘子回府,碧綠的荷葉包裹著醬香四溢的滷肉肘子,明蘭看的兩眼發直。

她忍不住四下瞅了瞅,見恰好無人,撲上去往那滷肉肘子上狠狠啃了一口,然後擄起自己的袖子把胳膊比了比,明蘭抿著嘴角笑的很滿意;隨後揮手叫小桃,讓把肘子端去廚房切了,一半照舊留給葛媽媽她們學習,一半給晚飯加菜。

誰知此時顧廷燁恰好從外書房回來,瞧見小桃端著荷葉肘子在廊上跑,他忍不住喝止了,過去掀開一看,頓時臉色綠的跟荷葉一般:只見那油光水滑的紅燜肘子上,兩排小巧滾圓的牙印,很深,很凶惡。涵義不言而喻。

顧廷燁仰頭望天,好氣又好笑。

當晚開飯,明蘭一直光顧那碟肘子,愈吃愈開心,還慇勤的招呼丈夫也吃,顧廷燁不可置否的看看她,嘴角輕輕彎起;明蘭也沒注意,只埋頭苦吃,這百年老滷味果然名不虛傳,滋味極是道地,她居然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結果,當晚她就鬧起積食來了,胃漲的難受,眼淚汪汪的伏在床頭輕輕哀泣;顧廷燁披散著濃黑的頭髮,敞著雪綾長褂,隱露著健碩的胸膛,屏退旁人後,他自己托著一盞消食的神曲茶,正哄著明蘭喝,可明蘭哪喝的下。

顧廷燁見她頂的難受,急的幾乎要半夜去找太醫,被明蘭拖住了衣角,嗚嗚道:「叫外頭人知道我吃撐了,我我我……我就沒臉見人了!」

顧廷燁氣急敗壞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冷著臉罵道:「該!居然一氣吃了半隻肘子!滿京城去打聽,哪家夫人小姐似你這樣的!」

明蘭摸著胖胖的肚皮,一邊抽泣一邊小小的打著嗝,活像只吃撐了的小松鼠,捂著臉輕聲嗚嗚,又委屈又羞愧:「……誰叫你咬我來著。」

顧廷燁更怒,瞪著眼睛罵道:「你個欺軟怕硬的!不然咬我,只敢咬肘子!」

明蘭悶悶的低著小腦袋,暗自唾棄自己。

因明蘭平躺不舒服,顧廷燁這夜只好摟著她半靠在榻上,一邊給她揉著肚子,一邊低聲咒罵,明蘭睡的不甚清醒,恍惚間,只看見案幾上那隻雕繪繁複的洞鼎石盤龍熏爐,云云繞繞的吐著青煙,耳畔是男人沈沈的心跳聲。

迷濛中,她忽然覺得很安心,很可靠。

次日天未亮顧廷燁便要起身早朝,正待翻床而下時,忽覺襟口一緊,他低頭看去,只見一隻白玉般的小手緊緊扯著自己的衣襟,透明的指甲因微微用力而帶上淡淡的粉紅色,像花苞裡的海棠花瓣,稚嫩柔軟。

大約難受了半夜,此時的明蘭睡的很沈,白裡透紅的秀美面頰上一片寧靜,顧 廷燁莫名一陣歡喜,他低頭親親那隻白胖的小拳頭,小心的解開衣帶,褪衣後輕悄離去。

待天盡明後,明蘭才打著呵欠從床上爬了起來,驀然發覺手中扯著一件衫子,上頭隱然男人濃重的氣味,明蘭怔了怔,丹橘一眼看過來,又看了看明蘭的臉色,忍不住笑道:「姑娘,要說姑爺待你…真是極好的。」

明蘭愣了愣,笑的很悵然:「是呀。」

一日日的,眼看著庭院後園都漸漸成了樣子,明蘭開始籌備開府筵席,寧遠侯府那邊也特意遣人過來相詢可否需要幫助。

明蘭正忙的焦頭爛額,一瞧見太夫人派來的向媽媽,立刻老實不客氣的提了,要了人手,要了寧遠侯府歷年辦筵的菜席舊例,還要了桌椅酒器碗碟杯盞等等。"

向媽媽都含笑應了,一趟趟穿梭於寧遠侯府和顧府之間,一來二去,倒也和明蘭聊上了。

「……這麼說,大姑太太這幾年都不在京城?」明蘭端著一盞涼涼的枸杞車前草茶微笑——這茶的方子還是賀老夫人給的,說起來,她還從未見過長房的庶長女顧廷煙呢。

「正是。」向媽媽淺淺喝了口茶,擡頭道:「馮家也是書香門第,大姑爺如今正於福建任上,大姑太太也跟著去了。」

明蘭低頭喫茶,忽輕擡頭,笑道:「不怕媽媽笑話,說了半日,我還不知該叫大姑太太『姐姐』還是『妹妹』呢。」

向媽媽目光一閃,答道:「大姑太太比二老爺稍大了四個月。」

「那我該叫一聲『大姐』了。」明蘭心頭一動,臉上依舊笑的很溫煦——顧廷煙的生母是已過世的一位姨娘。大秦氏,到底是留了後手的。

「不知二夫人可擬好了宴飲名單?」向媽媽微微試探道,「若有不明白的,盡可問太夫人,免得到時候怠慢了親戚。」

明蘭放下茶盞,雙手輕輕擱在膝上,姿勢優美,她笑吟吟道:「媽媽說的是,我也怕有不周,我已請大嫂嫂叫身邊的管事媽媽送一份咱家常往來的親戚單子來……不過,都督說,如今朝堂上事多,咱們還是輕省些的好,莫太招搖了,只少許請些親朋便是了。」

向媽媽眼神一閃,笑道:「二老爺說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她頓了頓,又笑道,「也不知送來的那幾房人,二夫人使的還慣麼?不計是太夫人,還是四老太太五老太太,都是把身邊可信的人送來的呢。」

明蘭輕笑道:「還好,還好。」她向丹橘打了個手勢,丹橘立刻捧了本冊子來,明蘭翻出其中幾頁,遞給向媽媽看,向媽媽看了立刻臉色大變。

明蘭淡淡道:「也沒什麼,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大約是我這主子德行不夠,震不住她們罷。」

「她真這麼說?」幽靜的內室裡,太夫人秦氏手中拈著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龕前。

向媽媽低聲道:「那幾個不成器的,才這麼幾日功夫,就叫她拿住了這許多把柄,賭錢的,剋扣丫頭月錢的,私自遞東西出府的……一樣樣都寫的清楚,下頭有她們自己的畫押指印,一旁還有人證的錄入,我只瞧的心驚肉跳。」

房間比鄰花圃,一陣清香透窗傳來,太夫人斂眉道:「你這幾日常去那府裡,覺著如何?」

「怕是有些門道。」向媽媽拿著玉夾子撥了撥香爐裡的火灰,低聲道,「我私底下細細打聽了,二夫人瞧著和善隨性,卻是規矩極嚴。單說她那正院,丫鬟們都分了崗次的,每日每個時辰每個地方都有誰當值都做了表格,白紙黑字寫的清楚,當值期間不得肆意玩笑打鬧。尤其她那幾間正房和裡屋,閒人尋常都進不去,時時有人守著,屋外十步方能有人,哪怕是同院的丫頭,閒等也不可亂走。」

「刁家的還與我說。」向媽媽回憶道,「她家春月,哦,就是原來那個明月,她這幾日叫連著罰了兩回,一次是擅自進正房,一次是在屋外徘徊了半天。春月如今已叫罰出正院了。」

太夫人突然睜開眼睛,唇畔露出一絲微笑:「她倒聰明,到底是侯府小姐帶大的。

向媽媽搖頭道:「她這人頗懂賞罰之道,說一不二,賞就重賞,罰也重罰;每每處罰都道明緣由,若有抵賴狡辯的罪加一等,若有推諉旁人的愈加重責。若情有可原的,也能從輕。這段日子下來,府中眾人自管事到雜役,俱是敬服,把個府邸弄的跟鐵柵欄般,只進不出,連詢問些消息都不容易;哎……以後怕再難打聽了。哎呀呀,真是沒想到,這麼點兒年紀,還是個庶出的,就這般威勢能耐!」

太夫人神色漸凝重,冷笑道:「原以為牽了頭羊進來,沒料到…哼,他們夫妻處的如何?」

「說不好。」向媽媽有些猶豫,「好的時候固然是如膠似漆,但也常吵嘴,二老爺有時罵人的嗓門直傳出屋外來,昨日還對著二夫人身邊的丫頭髮了通脾氣,細的我也打聽不出來……不過,二老爺倒是什麼都肯與二夫人說,內外書房她也是可以隨進的。」

太夫人皺著眉,握佛珠的指關節有些發白:「她可有身孕了?」

「當是還沒有。」向媽媽苦笑著,「春月被攆出去之前,她剛換洗過……可便是那幾日,二老爺也歇在她屋裡。」

這句話說完太夫人就不再問了,只閉上眼睛微微養神,向媽媽就靜靜的站在一旁,過了良久,太夫人忽然睜眼,輕笑道:「如今我倒佩服起一個人來了。」

「您說的是誰?」

「親家公 ,盛紘老爺。」太夫人拍著膝頭,微笑著,「當初我還鬧不明白,好好的怎麼這麼大單子,硬是把嫡女嫁去文家,卻拿庶女來充數。如今瞧來,親家公是個極明白的。」

「那我們如今可怎辦?」向媽媽微微著急道,「自打二老爺知道了當年的事,他心裡可憋著一口氣呢!」

「什麼怎麼辦?」太夫人微笑自若,「什麼都不用辦。白氏又不是我害死的,他有氣也不用衝我來!如今更著急的,怕是老四和老五。我到底佔著名分,只消我什麼錯都不出,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咱們別急,單瞧著老四老五他們鬧罷。」

「那您為何還要屢屢與她為難?」向媽媽不解道,「好好哄著她,叫她信您敬您重您,不是更好麼?」

太夫人緩緩拈起佛珠來:「她是庶女,哪裡有膽氣違抗夫婿,而廷燁已對我有了戒心,我越是示好,他越會懷疑,索性就依了他們的猜測,扯他們幾下後腿,反倒叫他們安心了。」

「那……以後呢?」向媽媽遲疑道。

太夫人把佛珠小心的擺在案前,對著佛龕裡的觀音像緩緩微笑道:「做婆婆的要為難媳婦,還用挑時候麼?不必趕著此時。如今她不過是仗著年輕貌美,得了些寵愛,待過了這陣子,咱們再慢慢籌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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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45:17

第123回

為了籌備筵席,這段日子明蘭忙的幾乎腳打後腦勺;首當其衝就是銀錢問題.

當初,大約新婚方四五日時,顧家有一門遠房姻親要辦喜事,因此門親戚屬於七拐八彎之列,無需明蘭夫婦親到賀喜,但又因這家人目前混的尚算不錯,朝堂之上也算碰的上面的,是以也不好丟了這門親緣,明蘭便隨了份賀禮送過去。

這種風俗,叫做隨禮。舉凡牽連些干系的,有點兒厲害交往的,只要人家送份喜事筵席的帖子來,不論你去不去吃酒,都應送份賀禮,厚薄另計。

寧遠侯府自開國而始,人丁雖不算特別興旺,但也是根深葉茂的大族之家,姻親遠親無數,京裡京外都有,另加上顧廷燁的僚友弟兄明的暗的關係一大堆,哪怕不算外地的,也是一個十分客觀的數字。

成親堪堪一個月,明蘭雖還未公開出席過任何宴飲,卻已送出去了十一筆半的賀禮,其中人家長輩大壽的四筆,嫁女娶媳三筆,嫡子滿月兩筆,陞官擺筵一筆,外加喪事一筆半——那半筆是和寧遠侯府湊著份子一道送去的。

明蘭她終於知道為何古代大家族喜歡群居生活了。那些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子,大可以從老太爺過生日一直收禮收到曾孫子娶二房,紅白喜事延綿不絕;當然了,禮尚往來,你來我往,大戶人家的禮錢基本也不會出現太厲害的收支失衡就是了。

這樣一算,顧府明顯吃虧吃大發了:

辦大壽?顧家老頭老太們都在隔壁。

娶媳婦?顧廷燁剛剛才娶過,明蘭一時半刻還死不了。

嫁女兒?蓉姐兒剛能上小學,就是古代也沒那麼摧殘的。

滿月酒?就是夫妻倆加班加點日夜努力,這會兒也來不及呀!

一概禮錢收入俱無,可因另立府宅門戶,送禮卻得單獨一份,明蘭對著賬簿直抽冷氣,心口一陣陣絞痛,她終於體會了什麼叫『心如刀割』!她幾乎想勸顧廷燁住回寧遠侯府算了。

顧廷燁見明蘭好好的卻無端憂鬱起來,不由得奇而發問,明蘭鬱鬱道:「夫君離家遠走江湖之時,可曾為那黃白之物煩擾過?」

顧廷燁俊目含笑,展開左臂側搭於紫檀木的椅扶上,端茶緩飲:「那是自然。有陣子我還吃過三文錢一碗的陽春麵。」

明蘭點點頭,憂傷的望著他,嘆息道:「夫君可知道,這些日子來,咱們統共隨禮出去了六十五萬三千四百多碗陽春麵,唉……還是應當去赴宴才對,好歹吃些回來。 」

顧廷燁差點從鼻子裡噴出茶水來,連忙放下茶碗,失笑道:「無妨。回頭都能收回來的。」

明蘭嗤之以鼻,刮著男人高聳俊秀的鼻樑,笑嗔道:「大都督怕是不理庶務久了罷,如今這宅子裡上無老,下無小,除非大都督行納妾之喜,否則哪來名頭呀!」

顧廷燁用很憐憫的目光看了眼明蘭,諄諄教誨她的無知:「為夫的來教你一句,若是熱竈,便是當夏六月,也會有人趕著來燒的。」

這句話深思起來很有哲理,但難掩自得之意,明蘭立刻對丈夫刮目相看,由衷敬佩道:「夫君果然高見!」滿眼都是敬佩崇拜;這目光頓時讓顧廷燁自覺雄偉英明了不少,一時心裡快活,忍不住嘴角翹起。

「可……」下一刻,明蘭忍不住又道:「若火燒的太旺了,豈非把竈給毀塌了?」

顧廷燁點點頭,微笑道:「正是。所以得把好了竈門,不能誰想來添把柴都行。」

明蘭放心了,揮揮小手:「嗯,夫君當心些就是了。」

顧廷燁笑眯眯的從後面提起明蘭的脖子,好像拎著一隻喵喵嗚咽的幼貓:「賢妻,為夫的提醒你一句,咱倆如今在一個竈上呢。」

明蘭縮起脖子,看了顧廷燁一會兒,立刻從善如流:「那咱們倆一起當心。」

顧廷燁料事很準,果然,自五六日前起,門房處便陸陸續續來了賀禮,京裡京外的都有,遠一點的有邊關戍守的將領,近一些的有京畿官宦,還有七八竿子才能打到的親朋,大約的意思都是『貴府大喜,奈何身有旁務,未能親自道喜,特此,略備薄禮』云云。

明蘭看了那些名帖,忍不住納悶——上頭有不少人她壓根沒有下帖呀,這來道的哪門子喜?然後她拿禮單去給顧廷燁看。

顧廷燁一一掠過名單,有些名字他看了挑挑眉,不置可否,有些他深思片刻,似有疑慮,還有些他則目露鄙夷,冷哼一聲,但只消不是太過的禮錢,他叫明蘭一概全收了。

「連『薄禮』都不收,怕是有人要急的跳起來了。」顧廷燁面沈如水,轉身去了外書房。

明蘭也不追問,只趕緊回自己屋裡把那些名單都記下來,並一一註上顧廷燁當時流露出來的些微意味,以備所需;至於禮單則由回事處備檔,不用她操心了。

再回頭看看那些大箱小籠的『薄禮』,明蘭忽覺得這些錢十分扎手,恨不得能立刻退回去,好換一個心安。想到這裡,明蘭悠悠長嘆一聲,到今日她才覺得自己有些穿越女的范兒了,她居然也開始視金錢如糞土了?!

又過了兩日,宮裡也頒了賞賜,一大盒南海進貢的珍珠,顆顆飽滿碩大,滾圓明淨,一叢尺餘高的珊瑚樹,通體朱紅潤澤,鮮妍欲滴,兩樣俱是珍稀異常的寶物;外加一袋用明黃綾緞包裹的三百兩銀子。

賞賜只是象徵,皇帝的意思是:哥們瞧見了沒,丫這姓顧的是朕罩的。

明蘭把大約一袋大米重的銀兩抱在懷裡,居然絲毫不感覺到累,反而很詩意的感慨道:「到底還是吃國家的飯來的心安理得呀。」

這具不是勞動的身體著實嬌嫩,大約是捧銀子的時間長了些,到晚上,明蘭兩條嫩生生的小胳膊就腫了,顧廷燁拿了藥膏子一臉猙獰的進來,一記凶狠的眼神把想接過膏子的丹橘嚇跑了,然後親自給明蘭揉胳膊,兩隻筋骨分明的大掌上下交錯,邊用力揉搓邊氣急而罵:「……你沒見過銀子啊!」

「呵呵,沒見過皇帝賞的銀子。」明蘭抽著嘶嘶的冷氣,胳膊又酸又漲,卻不敢叫疼,側眼看去,只見顧廷燁臉色發沈,她忍不住道,「怎麼了,聖上的賞賜有何不對?」

顧廷燁沈聲道:「皇上如今難得很,實不用這般賞賜,他的難處我們如何不知。」

「不是說國庫滿的很嗎。」明蘭奇道,身後留下一個豐滿的國庫,可是先帝的一大政績。

「賬面上的文章,自然滿的很。」 顧廷燁冷笑起來,「北邊的戍疆南邊滇緬苗司,還有兵亂後的兩淮整復,處處都要錢,偏戶部又支不出來,一群混賬東西,只會做空賬!」

「皇上為何不下令申飭,如今天下人還都當國庫是滿的呢。」明蘭面色凝重起來。

顧廷燁冷哼一聲:「一來,若皇上一即位就捅開這事,未免顯得先帝不賢,好在如今皇上三年守孝將滿;二來……」他不知是否該對明蘭講,略一遲疑。

「二來,新帝即位頭幾年,總是以穩為要,何況皇上長年就藩,於京城裡毫無根基,自不好立時整頓。」明蘭接上去,緩緩道,「況且,比起腐蠹蛀蟲來,當時收拾如荊王譚王這般犯上作亂的更加要緊。」

顧廷燁覺得心頭一陣敞亮,手掌中捏著明蘭滑膩瓷白的胳膊,動作漸放緩,低聲道:「皇上也是不容易,…所以這回筵席,咱們還是簡辦些吧。」

明蘭鄭重的點點頭。

說是簡辦,卻依舊列出好長一張名單,這些人是非請不可的,開筵前兩天發下去一疊紙張,每張上頭都有一個大圓圈,繞著圓圈周圍依次列著許多人名,顯然是模擬飯桌位次的,廖勇媳婦雖覺得孩子氣,但卻也暗嘆這心思倒也巧妙。

「人手都已安排下去了,外院男客十五桌,內院女眷八桌,另有備席五桌,夫人瞧著可還有不妥?」廖勇媳婦恭敬的低頭回稟,「府裡也沒搭戲檯子,只請了幾個女先兒和一班彈唱小戲在外院備著,客人門想聽了,即可叫出來;還有車馬停放的位置,客人帶來的僕眾們歇息吃飯的地方,外院引客,唱席人手,都一一佈置下去了……」

明蘭端坐案前,一項項勾兌菜單賬冊,支出銀項,佈置人手,一邊輕聲叮囑,一邊提點要項,下頭站著一派婆子媳婦,聽明蘭說的有條有理,頓時收起輕忽之心,老實應答。

越臨近日子,明蘭越見肅然,成日板著臉,顧廷燁下朝後無事,老喜歡逗著她調笑玩鬧,如今也不受搭理了,他細細查看了她幾天,疑惑道:「你莫不是心裡沒底?」

明蘭鬆開了咬緊的腮幫子,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苦笑道:「您老眼力不錯。」

現在的情況很個別。像明蘭這樣的庶女,大多嫡母不會自小帶在身邊口傳耳授如何理家宴客親朋交際等等,庶女們關在內宅默默長大,學些針線讀寫,然後乖乖嫁人,所以真正的高門大戶人家一般都是不娶庶女做嫡媳的。

和嫡女相比,無論見識手段才能品性,那簡直都不是一個檔次的。當然,其中也會有無需後天調|教就自學成才的奇葩(請大家為庶女界的傑出代表賈探春女士熱烈鼓掌)。

明蘭垂下腦袋,暗暗垂淚,她恐怕……不是奇葩。

在庶務上,盛老太太倒也調|教過明蘭一陣,然而她自己也是疏漫灑脫之人,且這十年來,祖孫倆對明蘭的人生規劃都只是一個中等官紳富戶人家的小媳婦。

預計中的新婚生活,明蘭需要獨立辦理的最大場面,大約就是請些個把姐妹妯娌小姑吃頓七菜一湯的便飯,在自家小院裡說說八卦磕磕瓜子順帶嘮嗑一下你家小崽子新長了幾顆牙我家的男人又納了個小狐狸精云云。

然後在漫長的婆媳拉鋸中,庶女出身的兒媳跟在婆婆身邊,邊挨罵邊委屈,自然而然就學會了一應事宜——可惜這條路明蘭也走不通。

原本只打算當個鄉鎮企業的車間主任,誰知一躍成為福布斯前排名的集團財閥的CEO,就業預期和現實嚴重脫節,董事長還是個甩手掌櫃,連崗前培訓都沒有!

說是吃便飯,可是明日上門的賓客大多非富即貴,其中還有些等著挑刺的,明蘭只好加倍打點精神細細籌辦,計劃寫了一張又一張,預案列了一條又一條,來回思忖賓客身份及如何應對招待,桌椅圍褡並酒飯器皿要有人清點,點心茶水席間服侍不能落了疏忽,廚房明火小心看管等等。明蘭不斷和幾個管事逐條推敲可有疏漏之處,直到最後兩天才多少定下心來。

「辦砸了怎麼辦?」明蘭憂心忡忡。

「砸就砸唄。」顧廷燁好笑的去親她愁眉苦臉的額頭,被明蘭一掌撐開,鼓著臉頰嚷嚷道:「敢情不是你砸。」

顧廷燁捉著她的小手不住啃著一顆顆柔嫩的手指,明蘭很想空手入白刃,扳下他兩顆大門牙來,不過看著他白森森的齒見,明蘭望而卻步。顧廷燁笑著攬住明蘭纖瘦的腰身,一手定住她的小臉,正色道:「你莫怕,我來問你,這頓飯你辦砸了我會休了你麼?」

「這……不至於吧。」明蘭歪著腦袋,昨夜他熱情的恨不能死在她身上了,鬧的她的腰腿這會兒還處於肌肉三級拉傷狀態。

顧廷燁對她遲疑的回答不滿意,大手掌用力捏了她一把,明蘭哀叫一聲扭腰想跑,被他一把箍住,微微含笑道:「那皇上可會治你的罪?」

明蘭迅速搖頭:「也不會。」皇帝就是吃的再撐也不會這麼閒。

「那你怕什麼?」

「有人會笑話我。」明蘭咬著嘴唇,低低道,「會說我閒話的。」——說她是小家子出身的,果然是個沒能耐的庶女云云。

「若你辦的十全十美,就無人說你了?」顧廷燁挑起一邊的眉毛,靜靜的問。

明蘭愣了,顧廷燁抱著她斜靠在床頭,英挺的唇角略帶諷刺,輕笑道:「對你心存善意的,便是略有疏漏,也能諒解你;著意尋釁的,就是九天仙女下凡,還嫌你怎麼一口能吃下半個肘子呢,忒能吃了,嘖嘖,若七仙女似你這樣的,董永砸鍋賣鐵也養不起……」

「你你,你……!」一開始明蘭聽的連連點頭,聽到最後幾句時,頓時氣急羞憤的紅了臉,扭頭不睬男人——那是盛明蘭素來小心謹慎的人生中最抑鬱的汙點,她很願意永遠的忘掉,偏這可惡的男人老是提起來。

顧廷燁朗聲大笑,看著她茜紅的粉頰似火燒一般,窗檯上擺了幾盆御貢的西域奇卉,四五月的天氣中愈顯的濃香馥郁,叫春風吹散了,縈繞在午後的屋內,叫人心神舒暢,佳人在懷,他忍不住摟緊了她,把頭扣在她頭頂,低低柔聲道:「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盡可問我。」

明蘭躺在他懷裡,想了想,從袖中拿出那張賓客名單,指著其中用硃砂勾線出來的一排名字,道:「他們幾個我沒聽說過,是你外頭的朋友和同僚吧,與我說說罷。」

顧廷燁拈過紙張,閒閒的說道起來:「……這位符勤然兄弟是長興伯家的旁支長子,當初與我一道在家塾讀書的,他雖迂腐死板了些,人卻是不錯的。」

「嗯,一起同過窗。」明蘭點點頭。

顧廷燁笑了笑,又點著另幾個名字道:「成泳兄弟是老段的幼弟,他,他,還有這幾個,是一打始就在五軍營裡跟著我的。」

「嗯,一起扛過槍。」明蘭繼續總結。

顧廷燁頓了頓,想想也對,繼續道:「這幾個原是皇上潛邸的校尉都統,後調去了宣府和北疆戍守,如今回京述職,記得在八王府那會兒,常一道出去飲酒戲耍……」

嗯,還一起嫖過娼——沒等他說完,明蘭就心中暗暗補足。

「……其實這都是糊弄外人的。」顧廷燁忽然口風一轉,「蜀邊不太平,盜匪禍害作亂,他們顧忌著蜀王,怕給皇上添麻煩,日常憋屈的很;便假借和我出去遊玩,換了衣裳偷溜出去,殺幾個賊人來出氣;有一回,老耿險些斷了條胳膊,她媳婦提了把菜刀要和我們拚命。」

顧廷燁悠悠說完,微笑神往,似在回憶往昔熱血;明蘭聽的張口結舌,一陣臉紅,默默低頭,很慚愧的反省自己的小人之心。

顧廷燁瞧著明蘭的神情變化,然後輕輕拎著女孩一隻軟軟的粉紅耳朵,他嘴角咧出一個危險的微笑:「小丫頭,你適才是不是又想歪了?」

明蘭猛打一個激靈,立刻昂起腦袋,義正詞嚴道:「絕無此事,妾身素來覺著夫君俠肝義膽,高風亮節!」

顧廷燁鬆開手下的耳朵,雖說知道這丫頭說話素不靠譜,但依舊覺著心裡舒服,忍不住瞪眼笑罵道:「你不去當狗腿師爺,可真是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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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46:39

第124回

第二日天堪未亮,顧府中人便忙碌起來;明蘭破天荒起的比顧廷燁早,起身前親親他挺拔的鼻子,柔聲道:「難得沐休,回頭你還要陪賓客們宴飲,現下多睡會子罷。」

顧廷燁卻不依,摟著她纖細的腰身,翻身壓住,一隻手不老實的直往她衣裳裡探去,手法熟悉之極,這幾日他體諒明蘭籌備辛苦,夜裡鳴金收兵,但一番蹭摸啃咬下來,也幾次險些擦槍走火,於是他只好『手把手的』教妻子另闢蹊徑。

沒想到明蘭悟性奇高,舉一反三,反弄的他銷|魂蝕骨不已。

明蘭被男人龐大的身軀壓的氣短,不客氣的在他腰上狠擰了一把,卻反叫他咬了一口在耳垂上,滿身熱氣的撲上來,扭纏了半天,好容易才捂著耳朵掙脫下床,叫人伺候穿戴。

她素不喜歡沈重的正裝,想到今日的工作量,她儘量以輕便的裝扮為主,上穿著簇新的淺紫鑲纏枝玉蘭花鑲兩指寬的明紫緞寬邊斜襟長襖,一派修身窈窕,下繫著緋紫月華百褶裙,頭上款款挽了一個婉約的墮馬斜髻,一對赤金累絲的鳳凰頭上鑲拇指大的祖母綠,簪子迎著日頭熠熠生光。

若是新房子喬遷,免不了要半夜祭神天明上樑什麼的,不過澄園屬於老宅翻修整頓,是以不必把這些全貫子活計演齊,只選了個天光大亮的吉時,大開朝暉堂十六扇朱紅大門,用紅漆祭盤擺上全豬全魚全雞全鴨,另南北鮮乾果品十二盆,二十四樣有名堂的葷素菜餚。

堪堪張羅完畢,顧廷燁才施施然的出來了,一身靛藍刻絲暗金松紋的長袍,愈發襯的人品俊挺非凡,猿臂蜂腰,修長高大,緩步慢行間頗是一派優雅貴氣。

明堂上點著紅晃晃的香燭,顧廷燁領頭焚香祭拜,身旁只跪著老婆一枚,周圍全無親人,只僕役侍立兩旁——明蘭曾提議叫蓉姐兒提前搬過來,祭拜時也不那麼冷清了;誰知顧廷燁卻搖頭不語,看著他面色沈靜悵然,明蘭也不好多說。

誰知過了片刻,他忽又興起,站在寬闊高宏的朝暉堂,笑道:「待過個十年八年,這堂屋裡便會滿是我顧廷燁的兒孫!」

然後,他用充滿鼓勵的目光萬分熱切的注視在明蘭身上,明蘭一個哆嗦,差點張口就是『一定不辜負領導對我的栽培期望』云云,再看看足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的朝暉堂,她又覺得自己委實任重而道遠,急需申請分工合作。

祭拜完畢後,顧廷燁便領了人往外院去了,明蘭則糾纏於一群僕婦的請示匯報中:茶果桌椅都團團擺好,絲竹樂工都時刻準備著,門口排列好引客的僕役們……這時前門響起噼裡啪啦的鞭炮聲,隨後,二門的旺貴媳婦來報:「侯府的四老太爺五老太爺並幾位爺都來了,已在前堂說話了。」

作為本家寧遠侯府自然應該最先到,在這一點上,他們還算靠譜,因此明蘭在招待侯府的女眷時也多賣了幾分力氣。

把一眾人引入花廳,端上茶果點心和各色時新小吃,眾人便說起話來,明蘭一邊招呼僕婦待客,一邊拿眼睛細細點算,知道除了大房的邵夫人,各房的太太奶奶幾乎卻全到了,一時間,屋內珠光寶氣,笑談聲聲。其實明蘭和這些妯娌姑嫂也沒見過幾次面,除了『大家吃好喝好』外也不知道說什麼,索性拿出她得心應手的第一千零一招——裝呆。

四老太太誇她『府宅氣派,風景雅緻』,明蘭就把這些誇獎翻上一倍,然後返還給寧遠侯府的建築;朱氏讚她『理家和睦,門庭嚴謹』,明蘭就滿口謙虛的表示『都是長輩們以身作則,給下頭做了良好的榜樣』,順帶拍拍三位老太太治家有方;五房的狄二太太拿她的新婚生活打趣,說他們小兩口好的蜜裡調油一般,明蘭就低頭紅臉做不好意思狀。

「燁二兄弟如今可出息了,皇上親賜奴僕銀兩幫著立府,可是天大的恩典!」四房的炳二太太一陣高聲嬌笑,銅鈴般(注意,不是銀鈴)的嗓音直震得明蘭耳膜疼,她挽著明蘭的胳膊,一雙細柳眉飛舞個不停,「將來可得提點提點自家兄弟,好叫咱們也沾沾光。」

這句話道出了在座好些女眷的心聲,眾人都去看明蘭,只見她盈盈低頭,輕聲細語道:「二嫂嫂說的是。」

這就完了?眾女眷都啞然。

炳二太太不肯罷休,徑直拉著明蘭又笑道:「我可把你的話當真了,回頭我求上門來,你可不許推脫喲!」 顧廷炳雖是庶出的,但四老太爺的寵愛尤在嫡長子的顧廷煊之上,且生母尤在,是四老太爺身邊頗得寵的一位劉姓的老姨娘,統共生了二子二女,可惜夭折了一半。

明蘭心頭微有不快,只輕輕『嗯』了一聲,然後擡眼往四下眾女眷們輕掃了一遍,目光中隱然為難和求助;炳二太太對明蘭的回答不滿,猶待再說,這時四老太太輕咳了一聲,不悅道:「你今日是來吃酒的還是來逼債的?還沒完沒了了。」

炳二太太臉紅了一下,不甘的閉上嘴,輕蔑的偷瞥了四老太太一眼,但還是坐了回去;顧廷煙看過來,然後拉著一群堂姐妹,在百寶閣後頭逕自說笑。

明蘭的目光越過人群,朝四老太太微笑示謝,四老太太緩緩一點頭——明蘭早就知道寧遠侯府從來不是鐵板一塊,顧廷燁如今正當權,自然會有人靠過來。只看哪個聰明的,知道在明蘭最需要的時候出頭了。
四老太太是一個,她的大兒媳婦也是一個。自打頭回見面,煊大太太就擺明了跟她示好,當下說話間,她還站出來幫明蘭擋下許多或合理或無理的調侃。

「喲!人家嫡親妯娌妹子還沒說話呢,你倒護上了,煊大嫂子就是會做人!」狄二太太捂嘴笑道,眼睛故意掃過朱氏和顧廷燦。

煊大太太一手單叉著腰,笑罵道:「好你個潑猴!你不記得自己剛進門那會兒了罷,不也是我老了臉皮護著你?那時後家的恭哥兒幾個要鬧你洞房,還不是我死活攔著的!你這會兒倒會耍賴!」眾女眷一陣大笑,紛紛笑鬧起來。

明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如淺溪,朝著煊大太太微笑,直是親近感謝之意;煊大太太會意,也滿臉堆笑的挽住她的手。
「待忙過了這下子,我就去把蓉姐兒她們接過來,大嫂子要照顧大哥,到時候煩擾弟妹給收拾張羅一下了。」明蘭客氣的言道。

朱氏臉上笑出了一朵花,抿嘴而笑:「當是什麼要緊事呢,不過舉手之勞,回頭二嫂吩咐一聲就是了;我早就和蓉姐兒說了,新宅子得整理過才好住人,到時候她就單獨有一個規整漂亮的院子住了,蓉姐兒早就盼著呢。」

明蘭滿臉笑容道:「那先謝過弟妹了。」也是不省油的。

過不多久,明蘭的娘家女眷來了。因老太太最不喜喧鬧吵嚷,一早說過不來的,華蘭和海氏還沒雙滿月,不好到處走動,是以只來了王氏如蘭和墨蘭三個,明蘭趕緊親迎了進來,一邊往裡走,一邊笑著問候。
王氏一路往裡走,只見園內小橋流水,亭台樓閣,氣派恢弘闊敞,裝點高雅綺麗,她不由得心頭一黯,看了眼正和明蘭嘻哈說笑的如蘭,暗暗嘆息;墨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目光鬱鬱,掃過眼前的景緻,想起永昌侯府裡自己小院那一畝三分地,只覺得又酸又澀。

「可惜了……」王氏道,「華兒一直記掛著你,偏你的好日子她卻來不了。」

明蘭輕笑安慰道:「我早和大姐姐說過了,今日不過是圖個名頭擺幾桌酒,其實如今園裡的花樹大都還禿著呢,沒什麼看頭;待大姐姐和大嫂身子都妥帖了,到時候花也開好了,人也齊全了,把祖母和侄子侄女也拖了來,咱們自家人聚攏來賞園子,豈不更好?」
王氏心裡舒服了:「總算不枉你大姐姐自小疼你。」

如蘭聞言,撅嘴道:「大姐姐疼六妹妹可比疼我多多了!」明蘭一點不臉紅,還得意的自吹道:「沒法子,誰叫妹妹我招人疼呢。」如蘭瞪起眼睛,立刻要去擰她。

王氏不禁莞爾,呵呵的罵道:「都多大的人了,還胡鬧!」

待進了堂屋,明蘭把王氏安在上首座位,和太夫人並排而坐,兩位親家母見過禮後,顧盛兩家女眷便敘起話來,大約巳時三刻起,賓客們陸續到了。

男客直接到前院和顧廷燁匯合,女客們則往內院來了,明蘭起身跟親戚們告罪失陪,央煊大太太和朱氏幫忙款待,自己則去前頭迎客。

一時間,三間不隔斷的高闊花廳裡歡聲笑語,衣香鬢影,人頭攢動,高門貴戶的女眷們天生就有社交的本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能說到一塊兒去。

女眷社交的重頭戲之一,自然是歐巴桑相看小姑娘;某位先知曾說過,女人有兩個天生的本能,當媽,還有當媒婆;當這兩個職務合二為一之時,爆發力驚人。適才安靜溫雅的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三個,這會兒面容也紅光了,精神也抖擻了,拉著廷煙,廷熒和廷靈在幾位貴夫人中說話,炳二太太拉著自己的小姑子廷炆也湊在裡頭。

其實大多數女客明蘭都不認識,不過好在顧廷燁事先拜託了鄭驍大人,於是小沈氏就很盡責的站在明蘭身旁,幫她細細介紹;一會功夫,明蘭就結識了兩位公夫人,兩位侯夫人,四位伯夫人,三位總兵夫人,五位都統夫人,兩位閣部夫人和一位翰林夫人——還有這些夫人帶來的家屬團。

明蘭笑的腮幫發酸,小沈氏介紹的行雲流水,還時不時的湊到明蘭耳邊添兩句八卦,例如『這位耿夫人曾拎著兩把菜刀去過紅燈胡同,把耿大人打的滿地叫娘』,『這兩位是段家兄弟的夫人,妯娌倆恰是表姐妹』,甚至還有『她居然還有臉來?鎮南侯府每年都得擡出幾條有身孕的屍首』……話說小沈氏來京城也不久,居然短短時間內就有這樣的業務素質,明蘭深深為她感到惋惜,她不去應徵普拉達女王的小助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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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49:59

第125回

賓客盈門,喧囂繁富,眾女眷濟濟一堂,眼見顧府家具厚穩端莊,擺設簡單樸實,細看卻俱是極貴重的好東西,一派安詳舒適中不露聲色的富貴,桌上茶盞碗碟杯器都是淡粉的官窯芙蓉玉瓷,素淨清爽又不失俏麗剔透,春日裡用著十分應景應情。

服侍茶水點心的丫鬟們都穿著一色的白底青花裙襖,束著不同顏色的錦絛腰帶,進出端茶招待之際,腳步輕巧安穩,低頭回話得體妥帖,連眼睛都不敢多瞄客人一眼。

一圈看下來,眾女眷紛紛暗讚,對明蘭也收了小覷之心,心想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雖是庶出的,治家的規矩倒是挺嚴,偌大一個宅子,沒有長輩看顧著,她年紀輕輕,獨自一人,卻也把裡裡外外料理的乾淨利落。

連帶著對王氏也高看了幾分,幾位貴夫人走過去和她主動攀談起來,王氏在平寧郡主手裡受足了教訓,深知跟這幫貴婦打交道的門路,不卑不亢之餘也頗有風度。

明蘭把年紀最大也是最晚到的盧老夫人安在最上座,然後團團招呼了一陣,瞅見坐在角落的小沈氏,走過去謝道:「今日若沒有你,我可不曉得如何是好了,真是多謝了。」然後親自給說的口乾舌燥的小沈氏斟了碗茶。

小沈氏毫不客氣的接過茶碗,笑呵呵道:「謝就不必了,不過費些唾沫罷了;我是暴發的鄉下丫頭,不會談詩作畫吟風弄月,學不得你們這番麻煩的規矩,以後你別嫌我就是了。」

「這話從何說起?」明蘭回頭看了眼滿廳堂的賓客,只見小沈氏的大嫂鄭駿夫人正站在壽山伯夫人身旁說著話,她心裡一動,轉回來笑道,「皇后的妹子,國舅爺做娘家,您別嫌我才是真的;來,你與我介紹了半天,這會兒你也來見見我的姐妹。」

小沈氏看了看鄭夫人那邊,不聲不響的跟著明蘭往壽山伯夫人那兒去了,見面後,明蘭笑著福了福:「姑姑,好久不見,我大姐姐說您回了趟鄉,一路上可好?」

壽山伯夫人素來爽朗,英氣勃勃的面孔上儘是笑意:「都好都好,趁著我身子骨硬朗,趕緊回鄉把該辦的事兒辦了,免得回頭走不動;沒想著我一趟回來,你都嫁了人了,倒害的文纓沒吃上你的喜酒。」

一旁的袁文纓笑吟吟的挽住明蘭的胳膊:「說,你怎麼賠我一頓酒?」

明蘭那食指點了點袁文纓的額頭,嗔笑道:「呸,你個顛倒黑白的,你自己誤了我的喜酒,還有臉說呢!你倒是說說怎麼賠我才是!」

小沈氏瞧了壽山伯夫人身邊的婦人,低聲道:「大嫂。」

鄭夫人年約三十三四,容色端莊,頗有幾分淩然威勢,只緩緩點了點頭:「你娘家嫂子怎麼沒來?」她問的是威北侯夫人張氏。

小沈氏低頭道:「我兄長說了,她身子不適,今日不來了。」

鄭夫人冷電般的目光掃了小沈氏一眼,淡淡道:「姑母在那兒,你與我過去見見罷。」

小沈氏連忙應聲,面上微露喜色,朝明蘭感激一笑,然後妯娌倆跟壽山伯夫人告了罪,轉身走到堂屋那一頭去了。

留下明蘭和袁文纓婆媳倆,三個女人互相看了看,面上各自神情不一,還是袁文纓率先開口,呼氣道:「好厲害的嫂子喲,比婆婆還威風呢。」

壽山伯夫人悠悠道:「你不知道,鄭老夫人體弱多病,早已多年不管事了,聽說那鄭驍幾乎是嫂子一手拉拔大的,自是長嫂如母了。」

明蘭搖頭道:「就算是婆婆,小鄭夫人也怕的太厲害了些。」
袁文纓連忙道:「是呀,是呀。」

壽山伯夫人瞪眼道:「你們兩個不懂事的,知道什麼,你們是沒吃過婆婆的苦頭!」

明蘭縮著脖子呵呵笑道:「瞧您說的,我就先不說了,文纓姐姐確是福氣極好的,姑姑做了婆婆,受疼愛還來不及呢,哪有苦可受?」

「娘!你看明丫兒這嘴!」袁文纓撒嬌的扯著壽山伯夫人的袖子,衝著明蘭發嗔瞪眼,壽山伯夫人笑著把她們倆拉在身邊,輕輕摟著,笑道:「好啦好啦,你們都是有福氣的好孩子!」說笑了幾句,她又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是沈家不對,雖說不上寵妾滅妻,可也太擡舉那位鄒姨娘了,今日國舅夫人沒來,怕是又氣著了。」

明蘭不解道:「這與鄭家有何干係?」為什麼鄭夫人要給小沈氏臉色看。

壽山伯夫人瞧了瞧左右也沒什麼人,便道:「英國公早年是領兵的,他們張家又根基深厚,凡軍中混過的,有幾個和張家沒幹系?更何況,當年老公爺還救過鄭老大人一命呢。」

明蘭明白了,轉頭望瞭望那邊的鄭家妯娌倆,輕嘆道:「說起長嫂如母,我聽說,小鄭夫人也幾乎是國舅爺前頭那位鄒夫人一手拉拔大的,姑嫂情誼深厚。」

各有各的情義,各有各的苦衷,說到這裡,壽山伯夫人也嘆了口氣,輕搖著頭,這時袁文纓眉毛一動,忽又想到什麼,忍不住道:「其實不止如此,還有……」

話還沒說完,只見一位年約四五十的貴婦走了過來,她生的圓臉富態,偏又一身醬紫色的金錢紋褙子,滿頭珠翠,實是富麗太過的樣子,明蘭趕忙站過去福了福:「甘夫人。」

甘夫人笑容可掬,握起明蘭的腕子,親親熱熱道:「你這孩子,瞧瞧,這都瘦了一圈了,怕是忙壞了吧!你也是,若是累了,大可吱一聲,別人不說,我最是好事的,鐵定來幫忙!不過你也是個能幹的孩子,瞧瞧這屋子,這園子,嘖嘖……」

甘夫人聲音高亢,偏又喜歡尖聲說話,她一開口全屋子都聽見了,只聽她挨個兒把屋裡屋外狠誇了一遍,持著明蘭的腕子不住讚歎——明蘭生平雖受過無數讚歎,但此刻這番誇讚卻是她最消受不起的,她只覺得耳畔一陣嗡鳴,頭皮發麻的厲害。

甘夫人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而且還盡往親密了說,明蘭不由得納悶,她什麼時候和這歐巴桑這麼熟了?

甘夫人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撫明蘭的鬢髮,一副親厚長輩的模樣,明蘭極力忍著不適,努力維持著微笑,她倒想看看這老太能弄出什麼幺蛾子來?!

足足半刻鐘時間,甘夫人說的天花亂墜,一般人怕是招架不住,偏明蘭不喜不怒,只低頭微笑著,甘夫人說上十句八句,她也只回三兩個字,雖冷淡,語氣卻溫和恭敬,絕無半分不恭踰矩。甘夫人漸忍不住了,然後話題一轉,只聽她道:「……你以後若有什麼難處盡可來找我,說起來我們也是一家人呢!呃…我那義女鳳仙兒如今可好?」

明蘭心頭一緊,暗自冷笑『終於來了』,她笑道:「挺好的。」多一個字她也不說。

甘夫人頓了頓,忍了氣,笑道:「誒喲喲,我今日可遇上個惜字如金的了。」

明蘭還是微笑不語。

甘夫人暗咬銀牙,對著這麼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媳婦,應是很好糊弄才是,偏生她只覺著有力無處使,不論她說什麼,明蘭一概這麼不鹹不淡的,她只好再道:「我那義女原也是官宦小姐出身,可惜命苦了些,如今她進了顧家的門,算是脫了苦海了,還望你瞧在我的面子上,以後多加照拂才是!」
明蘭依舊微笑著:「那是自然。」

甘夫人有些氣竭,她努力再笑道:「鳳仙兒會讀書習字,也學了些詩詞歌賦,不過怎麼沒法和你比的,她若有什麼錯的,你盡快教訓,不必給我面子!可若你們能相處和睦,以後家裡家外的,也能給你添個幫手不是?」

明蘭垂下眼瞼,溫煦羞赧的聲音:「這個好說。」

甘夫人瞪視了明蘭良久,終於撐不住臉了,有些不悅的提高聲音道:「瞧你今日忙成這樣,我這做長輩也是於心不忍,不如叫鳳仙也出來幫個忙,順帶好叫我見上一面!」

話音一落,周圍的談笑聲驟然輕了幾分,她們倆的說話雖不是全屋都聽見,但四邊的幾堆女眷卻是都聽見的,明蘭分明感覺到周圍無數探視的目光射過來,她們雖都裝作不在意這裡,但都明著暗著打量著事態發展。

不少貴婦都暗暗搖頭,覺得甘夫人欺人太甚,哪有正頭夫人宴客之時,非逼著叫把妾室通房叫出來的,還這般當著眾人的面。

明蘭靜靜的直視甘夫人,目光陡然銳利明澈,甘夫人被這樣的目光一照,頓時有幾分心虛,但也有幾分竊喜。

一旁的袁文纓婆媳頗為焦急,這樣大的宴客場面,主家是斷然不能發火的,更加不好和賓客爭執,偏著甘夫人是出了名的牛皮糖,不怕臊不怕醜,慣會糾纏,就怕明蘭推脫不過,只能把那女子帶出來,到時候甘夫人領著那女子在眾人面前一見禮,那就算過了明路;到時候,只怕後患無窮!

「幫忙?」明蘭微笑著反問。

甘夫人一陣笑聲:「是呀,都是一家人,總不好你忙累的一把骨頭,她卻自個兒享福吧。」話音一轉,她又憂心道,「說起來,我也好久沒見她了……」

「成呀!」明蘭打斷她的話,很爽快就答應了,四下眾人俱是吃驚,有些暗暗譏諷,有些面露嘲笑,還有些只在看好戲。

甘夫人大喜,正要說話,明蘭忽笑的如春芳麗華,柔聲道:「早就聽說鳳仙姑娘才藝過人,當年乃教坊司一絕,今日我正怕那幾個女先兒鎮不住場面,不如請鳳仙姑娘出來彈唱歌舞一番,甘夫人,您說如何?」

此言一出,半個屋子都靜了,女眷們都直愣愣的看過來,有幾個驚呆的連嘴都張大了,一旁的壽山伯夫人卻抑制不住笑,趕緊拿帕子掩住,袁文纓伏到她身後,雙肩不住抖動——妙!太妙了!對付這般不要臉的牛皮糖,索性乾脆拉下臉!

明蘭的話裡尋不出任何差錯來,說的都是實話,教坊司是事實,才藝過人也是事實,哪怕那鳳仙姑娘是過了明路的妾室又怎樣?大戶人家的爺們也有拿小妾出來歌舞宴客的。

甘夫人氣的渾身發抖,卻見明蘭直直的對視過來,眼中坦然堅定,絲毫不懼。

甘夫人只能收回目光,她做夢也想不到明蘭會這樣直截了當的把那層紙捅穿了,她還當明蘭這樣的小媳婦羞於啟齒,只能忍下這口氣呢;她臉色變了好幾遍,氣的臉色發黑,咬牙切齒之際,還隱隱聽見四周傳來譏笑嗤嘲的聲音,頓時臉色又轉成豬血紅了。

其實在座的許多貴婦也瞧不慣甘夫人的作為,不過是事不關己,沒必要置喙罷了,但瞧笑話卻是不遺餘力的,她們既沒人幫明蘭,自然也不會來幫甘夫人了。

甘夫人正不知如何下台之時,一直在最上首裝聾作啞的盧老夫人忽大聲道:「六丫頭呀,我說何時可開宴,要是把我老婆子餓壞了,回頭尋你祖母告狀去!」

這句話逗的旁邊不少女眷都笑了起來,明蘭不好意思的微紅著臉:「哎呀,今日結識了這許多人,一時說的興起,差點兒就忘了!老夫人別見怪,咱們這就開席。」
盧老夫人擺擺手道:「無妨,小丫頭頭回辦事,這已是不錯了!」

說話間,明蘭叫僕婦們引著眾女眷出了花廳,往擺了飯的蓮池偏廳走去,盧老夫人這一打岔,不少女眷頗為失望,好戲是看不成了,甘夫人卻是鬆了口氣,就坡下驢跟著出去了。

煊大太太瞧著一場紛爭消弭無形,趕緊幫著引路帶客,明蘭在賓客後頭壓陣,正要出門前,卻被身旁的袁文纓一把扯住,只見她笑的滿臉通紅,湊在明蘭耳邊低聲道:「你可知道,這不要臉的女人統共送出了多少『義女』?」

明蘭奇道:「很多個嗎?」

袁文纓興奮的點點頭:「你家一個,沈國舅家一個,小鄭指揮使一個,還有北疆的幾位總兵!聽說是一次宴飲上,當時在座的將領都被甘將軍送了!」

明蘭大吃一驚,她剛才已看出甘夫人的厚臉皮來,沒想到甘家厚顏到這個地步:「可,可可…沈鄭兩傢俱是剛新婚呀!」

把事情做的這麼招眼明顯,怕也只是個馬前卒,不知後頭的靠山是誰。

「沒錯!本來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的,如今看你是不怕的,我就放心了!」袁文纓露出米粒白的細細牙齒,興奮的兩眼冒光,「沈國舅家的那位鄒姨娘厲害,轉手就把那女子送了人;鄭家就要命了,不願和甘家鬧翻,可小鄭夫人又剛新婚,哪肯呀,哭死哭活的鬧了半個多月。鄭駿大人生怕惹來皇后不快,就決意替弟弟收了那女子,這下子鄭夫人不干了!鄭夫人出了名的端莊嚴厲,最看不慣那種妖嬈女子,她二話不說給丈夫納了個良妾,說納妾可以,但納這樣的妾萬萬不成,於是又鬧了一陣……」

「後來呢?」明蘭聽的興起,追問道。

袁文纓笑的幾乎抽過去,斷斷續續道:「呵呵…後來鄭老夫人出馬了,她,她…呵呵,她替鄭老大人收下了那女子為妾!呵呵……鄭老大人臥榻多年,連動都動不大得了……」

明蘭一陣歎服,張口結舌:「天哪,天哪……這,這……」

「所以呀,鄭家兩妯娌才這般僵的。」袁文纓終於緩過氣來了,抹抹笑出來的眼淚,「我家大嫂和大鄭夫人原是手帕交,她自己娘家路遠,是以常來我家做客,她把這事兒說了後,我們都覺著氣憤呢!哼,哪有這樣不要臉的!」

兩人捧著肚子笑了半天,笑夠了,趕緊一起往外走,她們都是爽朗風趣的性子,很是投緣,走著說著,一路歡笑,明蘭隨口問道:「對了,你可回過娘家,瞧過新侄子了沒?」

袁文纓頓時唉聲嘆氣起來:「哎,我去過了,二嫂很好,小侄子也很好,大家都很好,只有我娘不好。」

「怎麼了?」

袁文纓愁眉苦臉道:「前陣子姑姑給我爹送了個妾,我娘鬧的差點把屋頂掀翻了,可還是沒轍,前日已敬茶進門了。」

「啊?!這麼……」快?!

明蘭喜出望外,差點露陷,話到嘴邊趕緊改口:「姑姑怎麼這樣?」

「是呀!」袁文纓憂心道,「也不知姑姑怎麼想的,弄的個二十來歲的老姑娘,說也是規矩人家出來的,只是父母雙亡後,為了撫育弟妹耽誤了婚事,模樣性子都不錯,還會讀書寫字,爹爹……」她重重嘆了口氣,「爹爹很喜歡。」

明蘭深深敬佩壽山伯夫人的效率,真是高素質人才呀,一點就透。

忠勤伯爺上了年紀,又生性嚴謹肅穆,十幾歲的小姑娘未必能讓他入眼,反而是這種有人生閱歷的溫婉堅強女子更合適;何況,能為了撫育弟妹而耽誤自己婚事的女子,想必人品也不會太差,將來不至於真鬧出寵妾滅妻的事來。

這下子華蘭的婆婆該有事忙了,希望華蘭能過上舒心些的日子,明蘭暗自鬆了口氣,側眼瞥了下袁文纓,又覺得心虛。

她摸摸鼻子,低頭皺眉,挽起袁文纓的胳膊,一臉沈痛的往前邁步,堅定的表示:作為閨蜜,她們將同悲傷共命運,你媽被小三了,等於我媽被小三了,在這個充滿合法小三的世界裡,讓她們一起努力,共創美好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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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51:54

第126回

此時偏廳已然擺好飯桌,敞闊的十二扇廳窗全開,也不見擺設如何富貴,但只八角落地放半人高的白底青花汝窯大花瓶,插上各色新鮮花卉,古樸溫厚,又不失靈動嫵媚。

窗外的五月春光,染的天氣潤和舒適,廳畔蓮池方向,傳來幽幽清風,隨風而來的是潺潺水聲,伴著水面飄落的淡色梔子花瓣和幾片翠葉,廳中涼爽溫潤,清香盈然,眾女眷俱是怡神爽朗,讚歎不已。

冷菜鮮果已布齊,明蘭引著眾女客全都落座後,便吩咐上熱菜溫酒,還給小姐們預備了較清淡的果酒和新榨釀製的果子露,然後僕婦們流水價的端碟傳碗上桌,眾人提筷就箸。

顧府首次辦筵,葛大娘全力以赴,拿出看家本領,雞鴨魚肉等常規大菜不說,山珍海味也是不少的,一道山蘑木耳爆炒鴨珍,一道甜酸鳳梨排骨,一道竹筒芝麻銀鱔羹,還有一道雙菇醬悶裡脊肉,格外鮮美可口,吃的眾人頗是滿意。

女眷不比男人要喝酒劃拳,加之有外客,顧家女眷也不好來灌明蘭酒,又因長輩母祖都在身邊,女孩子們也矜持著,未曾提議行聯詩酒令,大家只斯斯文文的吃菜說笑。

待吃得一會兒,明蘭叫人在廳前的小小八角亭中開了戲,一班樂工帶著鼓板,曲笛和三弦等樂器,另裝扮好的幾位女先兒魚貫入亭,依次請年長女客點過曲牌後,這便開弦起鼓,那油粉戲裝的伶人依依呀呀的唱了起來。

廳亭之間隔有一脈淺池碧水,其間只用兩尺餘寬的青石板鋪了條五六步長的短橋,水聲浮動,隔著旖旎花影碧樹,隔水而望,淡若煙華,景緻音色俱是極好。

聽了一會兒,太夫人忍不住讚道:「這幾位女先兒請的好,曲子唱的好,你這地方安排的也好;叫我們飽了耳福,也飽了眼福。」

明蘭聽了,起身微笑謝贊,一旁的狄二太太幽幽的道:「都是皇上的厚恩,這般賞賜,弟妹實是有福氣的。」

坐對面的煊大太太趕緊接過話茬,笑道:「那也得有這心思才成呀,若要是我呀,就是給了我這麼個好地方,我也想不出這麼個好點子!弟妹到底是讀書人家出來的。」

王氏大感得意,忍不住笑了,明蘭玉頰微紅,謙虛道:「煊大嫂子謬讚了,這點子可也不是我想的,原是前頭那位熊麟山老大人留下的布圖這麼安置的,我不過是依樣畫葫蘆。」

煊大太太忍不住埋怨道:「你這人!也忒老實了,我這正誇你呢,你漏什麼餡呀!」

眾人俱是哄堂大笑,明蘭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炳二太太趁機道:「弟妹這園子叫我瞧了實在是喜歡的不得了,來了就不想走了!我瞧這偌大的宅子也空曠,也不知我有沒有福氣和弟妹做個伴?搬來一道住著,也熱鬧些不是。」

明蘭微微而笑,看了看在桌的顧府女眷,只見她們頗有些不自在,大多都目帶責怪的去瞪炳二太太,偏炳二太太裝作不知道,還一個勁兒的等明蘭答覆。

煊大太太臉上發燒的最厲害,她心中大怨,炳二太太這般沒臉沒皮的,不但在外客面前丟顧家的臉,也在全家面前丟了她們四房的臉。
她用力扯了下炳二太太的胳膊,強笑著低聲道:「你胡咧咧什麼呀?公婆尚在,你往哪兒搬呀!」炳二太太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居然徑直道:「那咱們這房都搬過來不就是了?」

這下連太夫人也不悅了,眼看著四老太太面帶怒氣,正要開口責罵,誰知那邊和袁文纓坐在並排的如蘭,忽湊在袁文纓耳邊道:「不是早就分家嘛了,怎麼還賴著住一起?莫不是想省飯錢吧。」她剛一說完,就叫袁文纓用力推了一把,猛丟眼色叫她住嘴。

這句話的聲音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看似是和袁文纓的『悄悄話』,卻又叫人都聽清楚了,外客女眷們頓時樂了,笑吟吟的看著顧府內宅的好戲,都暗自心道:就算要搬過來,也當是同房的邵夫人和朱氏,輪著你一個分了家的堂妯娌什麼事?

顧廷煜是候爺,自不能搬離侯府,顧廷煒是太夫人親子,要服侍寡母,也不能搬;她們本支同房的都沒動靜,倒是四房的惦記上澄園了,真是見著不要臉的了!

如蘭這話一出,一時間,除了太夫人和朱氏以外的顧府女眷全都一陣尷尬,忍不住對炳二太太怒目而視起來。尤其是四老太太,適才閒談相看時,幾位貴夫人見廷熒落落大方,談吐明朗,頗是喜愛,她們家中都有幾位品貌上佳的子侄,眼看著好親事有眉目了,卻叫炳二太太狠丟了一回人,她這會兒吃了炳二太太的心都有!

這般目光集中注視,饒是炳二太太的臉皮厚度也抵受不住,只好低下頭去。

明蘭側頭不語,關於分家,這裡頭的隱情她也是最近才知道。

當初庫銀案發,顧家老太公眼看山窮水盡,生怕全家覆滅,所以趕緊把家產分了,好歹能藏下一些是一些,誰知幾個月後白氏進門,大禍消弭於無形,長子顧老侯爺又常年戍邊在外,所以四房和五房依舊住在侯府;待顧老侯爺回京後,分出去另過的事也沒再被提起。

正當此時,始終微眯著眼睛聽戲的盧老夫人,忽而發話了,她有氣無力的哼哼:「唉……老婆子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你們這一說話,我就連唱的是什麼也聽不出了。」

四老太太鬆了口氣,趕緊道:「都是我們擾著您了。」然後狠狠瞪了眼炳二太太,臉上裝笑,重重道,「你們別多嘴了,趕緊聽曲兒!」

這般一來,廳內這才靜下來;明蘭暗暗搖頭,嘆了口氣,轉頭去望著那水上蓬萊般的曲亭,不再理會她們,自顧自靜下心來好好聽賞。

因不曾搭有戲台,是以女客們大多點的都是文戲段子。

盧老夫人點了《單刀會》的『訓子』一段(聽說她那年逾五十的兒子最近不大乖),太夫人點的是《東窗事發》的『歸案』一章(講的是婆媳妯娌先誤解後和好的故事),王氏點了《琴台記》中的『還珠』(丈夫在沾花惹草無數後終於認識到妻子的好處,洗心革面,夫妻恩愛白頭),然後旁人也都陸續點了自己喜歡的曲目。

其中點擊率最高的莫過於《琉雲翹傳》,好幾個女眷各點一段,明蘭略略一算,幾乎把整出《琉雲翹傳》都點齊了。

這齣戲自前朝起,近百年來始終盛演不衰,女眷們尤其鍾愛。
劇情概要如下:話說某朝中期,一位名妓因緣際會結識了一位少年探花郎,兩人雖貴賤殊途,但卻一見如故,傾心相愛;後探花郎雖將名妓贖身併入了良籍,然家門容不下煙花女子。這名妓倒也剛烈,直接留信出走,並勸探花郎另娶高門淑女為妻。

探花郎遍尋愛人不得,只得從父母之命,多年後,新鰥的探花郎被點為巡邊御史,於邊疆巡視之際恰遇羯奴大舉進犯,探花郎率領軍民極力抵擋,然敵眾我寡,眼看援兵遲遲未到,就要城破身死,探花郎都已把劍架在脖子上了,這時忽然羯奴中帳大營大亂;探花郎抓住時機,趕緊吩咐守城官兵趁機急襲,果然得手,危機自解。

戰後清點才知道,原來是一女子斥重金急購了五百牛羊馬匹,然後於尾部點上火,效仿田單的火牛陣,讓牲口群從毫無防備的羯奴後方衝過去;探花郎見疑,細細打聽之下才知道,這女子赫然就是那名妓。

最後當然是大團圓結局,才子佳人琴瑟和鳴,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這故事很爛俗,但卻很動人,因為這齣戲是真有其事,講的是前朝一段奇緣。

那探花郎姓高名覃,乃江左名門子弟,他少年得志,十六歲就科試簪花,先後輔佐了三位皇帝,一生大起大落,福澤百姓無數,後被錄入正史《名臣傳》。

而他的妻子更傳奇,因為,她的確是秦淮河畔的歌妓出身,後世稱之為『琉璃夫人』。本來嘛,這樣不大好見光的身份,就算瞞不了當時人,好歹在書面上做些文章,糊弄一下後人也好,偏偏這位高夫人實在太有名了,而他們的事情鬧的也太大了,就算正史上不寫,野史上那也是鋪天蓋地。

——這時,八角亭那邊忽響起一陣輕鼓,由緩至急,四個樂工一起十指疾撥三弦,如泣如訴,若滿地瀉珠,驚心動魄,明蘭擡眼看了看身旁的朱氏,再看看幾位妯娌,只見她們都是一臉激動心醉,明蘭知道,最精彩的一段來了:

高覃從邊城回家苦求高堂,雙親終於同意納琉璃夫人進門為妾,誰知琉璃夫人不干,她對著情郎嘆了口氣,說了一句名言:「吾愛汝甚,然吾也愛己甚。」

她說,她受了半輩子的白眼輕視,脫了賤籍後,已決計後半輩子挺起脊樑做人了,是以開作坊,招學徒,經商行賈,已經替自己掙下尊嚴的生活,並且她現在過的很愉快。

高覃堅決要娶她,江左高家卻死活不答應,這件事鬧的天下皆知,連市井街坊都熱衷談論;最後,高覃毅然放棄似錦前程,棄職去銜,還被高家開除宗祠,趕出家門。

然後,遭受天下人非議的夫妻倆隱居於雍州山野,清貧度日,相濡以沫,高覃潛心讀書,著書修學,教誨子弟,琉璃夫人則帶著貧困的當地百姓,開山鑿礦,蓄水為田。

整整十年,皇帝都換任了,高覃以揚棄程朱理學的幾本鴻篇巨作而再度名滿天下,四海學子莫不仰慕,紛紛前來求教,朝廷三發詔令,讓高覃復職還朝,此後青雲直上,出將入相,三歸鄉野,又三次還朝,官位直至太師,且門下弟子無數,最後入了《名臣傳》和忠良祠。

而高夫人呢,從歌妓到超一品的誥命夫人,琉璃夫人的一生簡直比傳奇還傳奇。
當時明蘭讀了這段書(正史+野史),曾疑問莊先生:「礦山可以私開的嗎?官府不管?」

「別的礦不可以,然琉璃夫人卻可以。」莊先生道,「因這礦非金銀,非銅鐵,非煤鹽,而是一種奇異的『石英』,可燒製琉瓦玻璃,官府都不知道那東西作什麼用的。」

玻璃!是的,玻璃。

明蘭瞳仁微縮,看了眼四周敞開的窗戶,上面鑲嵌著明淨瓦亮的玻璃,有些是整塊整塊的透明玻璃,有些是小片小片鑲成花鳥圖案的彩琉玻璃,光華絢爛,廳堂敞亮。

在技術水平低下的古代,琉璃夫人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精密實驗,先燒些玻璃小玩意掙些前期資金,十幾年後造出凸透鏡片,以作千里鏡或放大鏡,再十幾年後,終於徹底革新了技術,燒製出大面積且平整結實的薄玻璃。

這位琉璃夫人應該是穿來的——明蘭微微出神的望著玻璃窗——從她目前殘存的實驗手稿來看,她還是學理工的。

這專業可真好呀,明蘭低頭嘆息,十分羨慕。

廳內響起一陣輕輕的喝彩聲,只聽那女先兒的唱腔陡然低沈深衍,眼神中直是天荒地老的信息,就是明蘭這樣的偽文青也不得不承認,這實在是出好戲。

因為這戲是前朝一位大才子所作,而他正是高氏弟子,在他七十古稀那年,午夜夢迴少年求學時代,那時他們常能見到白髮蒼蒼的高覃夫婦,攜手緩行江畔,依舊是恩愛情深。

老人滿臉是淚的醒來,滿懷感激和敬慕,揮筆寫下這部傳世之作,用以紀念已逝的恩師和師母,大才子出手自然與眾不同,《琉雲翹傳》曲調婉轉動人,唱詞清雅雋秀,裡面許多詞句幾乎可以直接入詩,端的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明蘭再看周圍女眷們的臉上,有豔羨的,有憂思的,都多少帶了幾分感慨,一旁的朱氏輕嘆道:「唉……一個女子能做到琉璃夫人這份兒上,算是值了。」

琉璃夫人的的存在,成為了一個符號,一個象徵,告訴女人們原來世上的確是有這樣深情的好男兒的,只是自己沒碰上而已。

而對於明蘭,琉璃夫人則是個信號,告訴她,她是有老鄉的。
從祖母那裡,明蘭曾陸續的聽說過一些關於靜安皇后的事。

知道她出身顯赫,生就美貌,又自小聰穎,三歲能詩,五歲能畫(應該是魂穿),一手詩詞驚采絕豔(唐詩宋詞),十五歲選作皇子正妃,二十歲冊封皇后;盛老太太少女時代曾進宮見過她,可不過兩年後,三十七歲的靜安皇后就薨逝了。

「她為何去的這麼早?」幼年的明蘭曾問道。

「因為她根本不該進宮為後。」盛老太太滿臉悵然的懷念,「她的品格像山崖上的雪蓮一樣高潔無暇。她不是輕信,而是待人真誠,她不是不懂機巧,而是不屑。而宮裡那見不得人的地界兒,不是是弄髒了她。哼!那起子奸人,還真以為自己勝了?還不是各個都不得好死!」

那是明蘭唯一一次見到祖母流露出那般深刻的怨毒痛恨。
官方的說法是,因奸妃小人挑唆,帝后生隙,其後皇后沈迷於制鏡奇技,於宮內另闢一小作坊,終日忙碌,再不問宮闈之事,也不願再見皇帝。

「做鏡子?」明蘭驚道。
「是呀。」盛老太太笑道,「靜安皇后說是從古籍中尋到一個方子,可以在玻璃上做出鏡子來,比銅鏡強上百倍,她是極聰明的,不過一兩年就大有眉目,可惜……」盛老太太沈下了臉,明蘭不敢再問了,沒等靜安皇后製出鏡子,她就過逝了。

「她曾說過,她這輩子最後悔之事,就是少年早慧,才貌聞名天下。」盛老太太語帶哽咽,憂傷道,「真是盛名之累!」
聽孔嬤嬤說,靜安皇后臨終前,把從小到大所有詩稿圖紙全都焚燬,不肯留下一字一紙。
接下來的事,是孔嬤嬤的獨家透露。
聞得後逝,武皇帝像是失了魂,堅不肯信靜安皇后是病故的,當即把整個太醫院的御醫都捉了起來,叫他們驗屍,查不出一個殺一個,一直殺到第十個太醫時,終於驗出毒素,並推斷得出,應是慢性毒藥,靜安皇后差不多已中毒三年了。

鳳儀宮裡,武皇帝在屍體旁坐了一天一夜,不過短短幾日,原本豪邁英武的武皇帝驟然變的暴怒多疑,至此之後,他心性大變,誰都不信,不但徹查宮廷,杖斃宮人宮妃近千餘人,還掀起幾起大案,將無數官吏投入大獄拷問。

皇貴妃賜死,族誅;淑妃,麗妃勒令自裁,父兄賜死,族人貶為庶民,莊妃打入慎刑司,嚴刑拷打後處死,然後也是族誅……凡是正三品以上的嬪妃幾乎都沒逃過一劫,運氣不好的還要牽連家人。四妃裡只留下一個賢妃,但幾年後也被嚇死了;九嬪裡面只逃出一個王充儀,不過後來也神志不清了,一下子,後宮空出一大半。

憑良心說,害死靜安皇后的人裡當然少不了她們,但也有不少的確是冤枉的,不過那個時候的武皇帝,就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獸,見誰咬誰,誰也不敢規勸;還好,靜安皇后還有個溫敦的小兒子,也就是先帝仁宗,總算他的規勸武皇帝還能聽兩句。

這般腥風血雨,足足鬧了三年;武朝末期,皇帝甚至開始迷信術士之說,徹夜祭壇招魂,不過皇帝不是笨蛋,斬殺了許多江湖騙子後,他幾近絕望。

某日深夜,他忽夢醒,徹夜縱馬去孝陵,跑到靜安皇后的棺槨旁痛哭一場,絮絮叨叨說些胡言亂語,然後清晨再縱馬回來上朝;自此之後,就養成了習慣。

聽到這裡,明蘭忍不住嘆氣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太醫曾斷言,以武皇帝的健康狀況,活個七老八十絕沒問題;不過再好的身體也經不住天天COSPLAY黃老邪呀;一次武皇帝偶感風寒,發起些低燒,內外臣工都規勸不住,他依舊徹夜馳馬去孝陵看老婆,次日回來後就高燒不止,不久就駕崩了。

這個故事,明蘭聽來唏噓不已,盛老太太講起來卻十分解恨!

因為這個緣故,鏡子的出現晚了好幾十年,一直到幾年前,新帝繼位,被兩代皇帝封存的靜安皇后的遺物終於解禁,皇帝叫內務府的工匠照著靜安皇后的手稿開工,很快就製出清可見人的鏡子。雖然過程很費事,還不能普及,但作為皇帝左右手的顧廷燁立刻就分到了一面立身大鏡和兩面珠翠琺瑯鑲嵌的小手鏡。
琉璃夫人和靜安皇后,天差地別的投胎,明蘭相信她們都是十分可愛的人,可惜,一個成功了,一個卻失敗了。這就是明蘭迄今為止能確定的兩個老鄉。

此外,十幾年前曾有一樁奇事,時任戶部尚書家有一位千金,一次大病過後便荒唐起來,鎮日吵著要開店做生意;及笄後又糾纏於幾位親王郡王乃至世家公子間,行止不檢,放誕不羈,還常以狂悖之言鼓動年輕世家子弟。

名聲爛的一塌糊塗,眾人避之如汙穢,到二十歲還無人問津婚事,連累父親仕途斷絕,姐妹都嫁不得好人家,後來她被禁閉於宗祠庵堂之內,誰知卻被她逃了出去,還自賣身於青樓,當起了花魁,她揚言『琉璃夫人能做到,為何我做不到』。

不過她始終沒有遇見一個高覃,倒碰上了不少元稹之流,男人把她玩完就走了,還在外頭宣揚和這位自甘墮落的高門千金的風流韻事,把整個家族的名聲都搞臭了。

古代的宗法制度,作為一個父母長輩俱全的女子是沒有『自賣身』的資格的,她的家族一找到她,就把她弄了回去,然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據說,是被沈塘了。

明蘭疑惑這種癲狂的行為,到底算是穿越式的腦殘,還是古代既有式的腦殘,因為沒有確切證據,所以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自己的老鄉。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她知道自己恐怕永遠也碰不上老鄉;她的老鄉中,有名滿天下的,也有籍籍無名的,而她,大約就是屬於後一種吧。

或者說,同在這個年代,在不同的地方,也有像她一樣認真努力生活的老鄉,不敢驚世駭俗,不敢冒進出頭,認真生活,努力承擔責任,融入這個社會,平靜安耽的過完這一生。

這樣,也很不錯嘛。

想到這裡,明蘭忽輕笑起來,這笑容落在朱氏眼裡,覺得既陌生又奇怪,明蘭眼神離合之際,貝齒細細咬著嘴唇,彷彿暗懷著一種有趣的秘密,偷偷隱藏著,獨自愉悅著,眼角眉梢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嬌媚,有一點壞心眼,還有一點淘氣。

朱氏低頭暗忖:怪道二哥被迷住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52:55

第127回

「甘老大人到底幾歲?」明蘭好奇道,古代沒有標準退休年齡。

「看著有五六十了吧。」顧全不甚清楚,一旁的顧順輕輕補上,「小的聽說,甘老大人前年剛辦過六十整壽。」

明蘭滿意的點點頭:甘夫人不過四十上下,除非她是宮雪花的同門,不然她應該是續絃。

筵席基本上是成功的,不但酒菜豐盛,一應籌子,箭瓠,籤筒,酒令牌等酒桌玩意兒都齊備,甚至還預備了醒酒茶和醒酒丸子;令明蘭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父兄,原本以為席間多是行伍出身的將領或有爵之家的紈袴,盛紘父子會十分無趣,誰知情形恰好相反。

開席沒多久,表情嚴肅的長柏就遇到了表情更加嚴肅的鴻臚寺右寺丞符勤然大人,然後湊上還在國子監熬日子的裘恕,三人坐到一起,端莊肅穆的談起話來,不知道的人瞧見,還當他們是在開追悼會。

而盛紘則和五老太爺『一見如故』了。兩人談起少年時的苦讀,談起科舉的艱難,談起為官的不易,居然越說越投機。五老太爺生平最傾慕景仰那些有學問的大家,可偏偏正途科舉出身的文官大多看不起權爵子弟,而盛紘卻是那種非常懂交際的人,談吐風雅,氣質不俗,不論他心裡怎麼看待對方,總能表現出十分令人舒心的態度。

五老太爺說他癡長了十餘歲,卻屢屢科舉不利,真是慚愧慚愧;但盛老爹立刻真誠的表示反對,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何以成敗論英雄呢,興許恰巧那考官不喜您的行文風格也說不定,然後他立刻舉例了古往今來許多科舉不順的文豪大家。五老太爺眼眶一時發熱,頓時把盛老爹引為知己。

明蘭聽了,不由得腹誹:廢話!沒兩把刷子能在官場上一路順順當當走到今天麼,多少官場老油子都叫盛老爹給忽悠了。

然後他們倆的話題就轉到教育問題上了,若論祖宗,盛紘自不如五老太爺,若論兒孫,五老太爺就是開藍寶基尼也追不上盛紘,說著說著,五老太爺就漸漸自卑起來了;猶如學校開家長會,墊底的學生爹媽在成績優異的家長面前,大多擡不起頭來。

明蘭聽的直樂,捧著茶碗不住抖動肩膀。

直到顧廷燁醒來後,明蘭還沒樂過勁兒,一邊張羅著擺飯,一邊笑呵呵的說這事兒。其實這會兒已經酉時末了,因為中午吃酒的厲害,兩人都脾胃不適;明蘭便叫廚房弄個綠豆杏仁粥,再是醬牛肉配芝麻燒餅,幾個清淡爽口的素碟子,還有葛媽媽拿手醃製的小菜,用香油拌了,或兩滴香醋,極是下飯。

其實顧廷燁中午也沒吃什麼管飽的東西,一開始他還懨懨的,吃的幾口後便胃口大開,呼嚕嚕的扒了三大碗粥,吃了五個酥軟滑嫩的牛肉夾燒餅,頓覺舒服不少;再聽的明蘭說的有趣,也不禁笑起來。

「這回我那幾位堂兄可要吃苦頭了!」顧廷燁幽深的眸子裡閃動著幸災樂禍,隨即口氣又一變,冷冷道,「不過也不必擔心,我那五嬸有的是發自解困。」

明蘭聽出他話裡的譏諷之意,這些日子她也從幾位媽媽處也打聽不少寧遠侯府的消息。其中五房的幾位爺最不成器,尤其是大老爺顧廷煬,婚前就跟通房丫頭生了一兒一女,還在外包粉頭爭戲子,各色荒唐事一樣沒少做,不過每每五老太爺發火,總有五老太太保下來。

唉!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呀;明蘭偷偷擡眼看了下顧廷燁。

「呃……」明蘭岔開話題,「我預備明日一早就去給太夫人請安,順帶把蓉姐兒她們接回來,你瞧著如何?」

顧廷燁眉頭一皺,放下碗筷:「這麼快?」「早晚都是一樣,何必叫人多些說頭呢。」明蘭叫人端水盆和上茶,笑道,「還有,明日起,我打算每隔五六日就去侯府給太夫人請安。」就是一週一次,一月四次。

顧廷燁眉頭皺的更厲害了,還在眉心結起來了,他神色不悅道:「這又何必?平添許多麻煩,這樣不遠不近的便可以了。」

明蘭知道不妥,只好溫言勸解道:「因旁人犯錯,自己也跟著犯錯,直如棄珠玉而就草簽,反而會叫自個兒也沒嘴說人家。」

「這話誰說的?」顧廷燁把話咀嚼了兩遍,興味的問,「可是你家老太太?」

明蘭笑道:「不是,是我爹爹。」心裡腹誹,你咋知道不是她自己的話。

顧廷燁吃了一驚,輕笑道:「岳父頗有見地。」盛紘勸人的方式倒很實在,沒說什麼禮儀廉恥的虛文章,只從後果來分析。
夏竹和小桃捧著茶盤和銅盆熱水進來,明蘭叫她們放下東西,自己下去,然後她一邊笑吟吟的絞帕子遞過去,一邊道:「小時候,有一回大夥兒聚著去聽莊先生講見聞野趣,四姐姐故意拿墨汁弄髒了我的新衣裳,我一生氣,就趁著換衣裳,從廚房裡偷了兩塊肥豬油來,厚厚的抹在四姐姐座位的椅墊下……」

話還沒說完,顧廷燁就把臉悶在熱帕子裡,嗤嗤的笑了起來,看明蘭衝自己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連忙翹起大拇指,大聲誇道:「幹得好!」然後一把拉過明蘭,放在自己腿上坐著,刮著她的鼻子,笑道,「後來如何?」

明蘭紅著臉,卻又有些得意,含糊道:「四姐姐不防,一坐上去,就吱溜一聲從椅子上滑倒在地上,摔了四仰八叉。」

——重點是,齊衡也在場!素來以斯文為賣點的墨蘭摔成了仰天蛤蟆狀,齊公子當時張大了嘴的吃驚表情,墨蘭恨不能鑽到地底下去,好長一段日子都沒臉出現在齊衡面前!

顧廷燁呵呵直笑,看明蘭忍著得意的樣子,忍不住咬了一口她圓潤小巧的耳垂,笑著咬牙道:「你個黑心的小壞蛋!」然後伸手去揉她的耳朵,「後來呢?可挨罰了?」
明蘭老實的點點頭:「好在有五姐姐作證,我和四姐姐各罰抄書三百遍,那句話就是爹爹那會兒訓我的。」

她隱瞞了些許事實,其實如蘭的話盛紘怎會全信?明蘭本打算找長柏作證的,誰知齊衡一下課就飛快的去尋盛紘,委婉卻明白的說清當時的情形,言明了是墨蘭先故意欺負妹妹的,盛紘這才公允處罰了她們倆。想到這裡,她心頭微微一痛。

明蘭一早就瞧出,其實齊衡從很早以前起就看透了墨蘭的作為(平寧郡主的教育很有效),只不過他自小受的教養,讓他用優雅溫煦的笑容掩蓋住所有譏諷和不喜。

最可笑的是,墨蘭始終不知,還一徑的在齊家人面前裝模作樣。

明蘭的笑容中帶了一種莫名的憐憫,她圈著顧廷燁的脖子,輕聲道:「我們和寧遠侯府住的這麼近,卻不去請安,豈非我們的不是?所以,我得去。」

顧廷燁依舊沈著臉,勉強的點了點頭;明蘭微笑道:「你不要擔心,其實我也是打過算盤的。像盧家,自盧老大人搬入御賜的宅邸後,盧大爺夫婦還留在老宅裡看家,因路遠,他們每五日去給父母請安一次;還有韓家,他家雖父母尚在,卻已給次子和三子分了家,那兩個兒媳是半個月去請一次安的……我想了想,咱們算是辟府另居的,可偏離的這麼近,但又不是嫡親的,索性就學了盧家的規矩好了。」
顧廷燁看她一臉精於算賬的模樣,不禁好笑,低聲道:「我本不想叫你去蹚那渾水的,當初受賜宅邸時也沒想這麼多……」語氣中帶著淡淡的歉意。

「別介呀!我又不是脆瓷做的。」明蘭調笑著,很深明大義的樣子,「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嘛,哪兒能沒有渾水呀。」

顧廷燁心頭一片暖意洋洋,撫著明蘭的臉頰,柔聲道:「這句話別又是泰山老大人說的吧?……你很敬慕岳父?」可他聽說,明蘭並非盛紘最寵愛的女兒。

明蘭也不好否定,想了想,坦然道:「祖母老覺得爹爹偏心,可我覺著爹爹是個好爹爹。小時候,給我的玉珮叫姐姐們半道劫走了,爹爹至少會給我枚大金鎖做抵償;不論多忙,他定是每月要來探問的……」

尤其是後來明蘭搬入暮蒼齋,盛紘見著明蘭,總要問她過的可好,衣裳物件可有缺的,伺候可否周到什麼的——當著王氏的面,以示敲打。盛紘是庶子出身,很清楚刁奴欺主,欺上瞞下那一套,他從來不會聽信王氏說『孩子們都很好』就什麼都不管了,但凡兒女們說哪個丫鬟媽媽有所怠慢,就要被換出去。早在姚依依穿來之前,王氏就和林姨娘就已明爭暗鬥過幾回合了,因這緣故,林姨娘得以把王氏安在長楓和墨蘭身邊的人手都清出去,然後換上自己的人。

當然,也只有林姨娘有這膽子,香姨娘就不敢了。

在盛紘的約束下,盛家的庶出兒女都能平安健康的長大,有相對不錯的待遇;雖然他常會偏心眼,但比起那許昏聵自私的多只管生不管養的男人,已是強上許多了。

在這個時代,他實是個不壞的父親。

顧廷燁看著明蘭懷念的神色,俏皮的嘴角還含笑翹著,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開口了:「我爹……他,他待我十分嚴厲;我自小頑皮,吃了他不少家法。」

明蘭吃了一驚,頭一次聽他提起過世的顧老侯爺,她輕聲道:「公爹待你可好?」

「……好嗎?這也說不清。」顧廷燁頓了很長一會兒,才淡淡道,「老爺子最愛折騰責罰我,數九寒天,大哥和三弟可以在屋裡取暖,我就得日日早起練功;可……兄弟中,只我是他親授功夫的,一招一式手把手的教,但有一點出錯,便是一頓狠打,誰來勸都不聽。」

「那大哥和三弟呢?」明蘭輕問。

「大哥身子弱,不用說了,三弟是叫外院的護衛教的。」

明蘭覺得不能昧著良心,便低聲道:「公爹是為了你好,嗯……太夫人對你好嗎?」其實顧廷燁心裡明白的很,只是過不去心裡那個坎兒。
「極好。」顧廷燁十分迅速的回答,嘴角彎出一抹諷刺,「每回我和三弟爭東西,她一定向著我,我要多少花銷銀子,她從無二話,我院子裡的丫鬟不但最多,也是最標緻的,我做錯了事,她定是頭一個出來袒護我的。侯府上下俱誇她溫厚慈和,待人寬仁。」

明蘭暗自切了一聲:老招數啦!沒新意。

顧廷燁嘲諷的輕笑了下:「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大多人都想的到,我漸大了後就覺察出不對來,不過那時老爺子已不肯信我了,父子說不上幾句就要吵。再後來,常嬤嬤來尋我,說了我生母之事……」他忽然氣息一陣急促,面上隱隱露出憤恨之色,「那時我才真恨起來!那麼多年了,老爺子明明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由得那起子刁奴在背後笑話我生母出身低微!由得四叔五叔每每斥罵我時,總拿我母家說事!」

「……你氣憤也是有緣由的。」明蘭嘆息道。

話一出口,後面說起來就容易了,顧廷燁自嘲道:「我在外頭胡鬧,老爺子知道後來訓斥,我就對他冷笑,還說『沒我娘那筆銀子,你這爵位還不定保不保的住呢,這全府都是靠著我娘才能風光至今,擺什麼臭架子』。老爺子氣倒了了,全家人都罵我不孝;不過,我氣老爺子也不止這一回就是了。」

明蘭揉著他粗硬濃密的頭髮,一言不發。

「我連他最後一面也沒見著。」顧廷燁靜靜陳述著,他把頭靠在明蘭的胸口,溫暖柔軟的感覺,「三日三夜我不敢闔眼,累死了六匹駿馬,還是沒趕上。」

他的語氣很淡,明蘭卻覺得一陣隱隱傷痛。

人類的情感可能是這個世上最麻煩的東西,因其無邏輯性,是以再精密的儀器都很難測算,顧老侯爺也許並不愛白氏,但他對這個次子卻是有歉疚的,可是前有大秦氏的情分,後有家族的體面名聲,他無法做任何明面上的補償。
明蘭不是心理專業的,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柔聲開解道:「公爹過世這些年了,我也沒機會給他敬碗茶,你不如說些他的事與我聽聽。」

顧廷燁目光茫然了一下,過了半響,才道:「……鵝毛大雪的清晨,我大概七八歲吧,凍的直哆嗦,真想回被窩去暖著,可老爺子還不依不饒的,我揮著白蠟槍桿,心裡直罵娘。雪很大,簌簌落下來,積在老爺子頭上,眉毛上,肩膀上,他半個身子都白了,還是一動不動的盯著我的招式。他說,你和你兄弟們不一樣,你得靠自己。」

昏黃燭火下,他俊挺的面龐泛起一種奇特的悵然。

明蘭還是只能嘆氣,兩人坐了一會兒,明蘭覺得有些犯困,正考慮是否讓他一個人靜靜時,顧廷燁忽然輕輕笑起來,一室寂靜中,這笑聲頗有些滲人。

他臉上現出一種狠厲的神情,輕笑變成了冷笑:「哼哼,憑什麼?!」

他轉頭朝著明蘭,口氣儘是譏峭冷峻:「憑什麼我就得刀頭舔血去掙日子!他們就比我金貴,就可以舒舒服服窩在爵位上等祖蔭?滿門顧家人,都是靠著白家的銀子才能體面至今,憑什麼我反得夾著尾巴做人?如喪家犬般流落在外!」

顧廷燁猛的站起來,濃密淩亂的黑髮披散在雪青的綾緞袍服上,映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慘淡光澤,英挺的面容隱沒在燭火的陰影中,筆直的立在當中,渾身充滿了一種切齒憎恨的危險氣息,直如一頭要噬人的凶獸。

他不住冷笑,聲如金鐵,厲聲道:「冤有頭,債有主!若我如他們的意,一輩子就無聲無息了,這筆賬自然就沒過了;可如今偏叫我出了頭,這是老天爺在叫我清算這筆賬!」

明蘭把身體縮在太師椅中,整個人都覆蓋在他高大身體的陰影下,心裡惴惴的害怕,她很想說『也許老天爺有別的意思,你誤會了呢』,但沒敢開口。她知道,其實他並非貪圖那點兒爵位財帛,只是生性高傲倔強,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哎,不過,又有多少人能淡然面對這種虧待呢。這時,明蘭忽然心中起了個念頭,猛然擡頭,試探道:「你打算做什麼?」

顧廷燁轉頭,目光已一片清明冷靜,優雅的一拂袍服前擺,斜斜的靠在軟榻上坐下,又是一派貴氣從容,他居然還溫柔的笑了笑:「娘子莫怕,我什麼都不會做的。」

明蘭呆坐著,疑惑的看著男人,忽又釋然了——人是複雜的,她還不很瞭解他,正如他也不很瞭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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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53:24

第128回 去接小老婆的大老婆

因憶起亡父,顧廷燁這夜倒沒作怪,只摟著明蘭平躺著,兩人半夜無話;明蘭這一日累極,居然在男人火爐一樣的懷裡睡著了。顧廷燁細細撫摸著明蘭細柔的烏髮,玉潔嬌嫩的面龐上已現出淡淡的疲倦,他頗是心疼,想起明日就要來的蓉姐兒,還有遠在別處的昌哥兒,這兩個他從不曾想要的孩子,他不由得一陣唏噓——其實他也不是個好父親。

手掌下移,撫摸到明蘭柔軟的小腹,他忽起了一陣希冀。

第二日天還未亮,顧廷燁起身洗漱著衣,出來時看見明蘭正著艱難的從被窩裡奮勇掙扎出來,他不由得笑道:「多睡會兒吧,這陣子累壞了。」

明蘭很堅決的搖頭道:「既要去,索性把規矩做足了;那頭是辰正請安。」

顧廷燁瞧了瞧漏壺,皺眉道:「可這會兒才醜時?」

明蘭頗眷戀的看著枕頭,咬牙扭頭下地,道:「難得早起一回,也不差多少時候,乾脆多做些旁的事情;平日裡便可睡晚了。」

這些旁的事是:陪顧廷燁吃早餐,然後溫婉賢惠狀送他出門,這舉動惹來顧廷燁一陣嘲笑的白眼,明蘭全然當做沒看見,繼續笑的很賢惠——就算唬不住顧廷燁,唬唬府中奴僕也好,起碼建立個良好的口碑影響。

接著巡視僕役點卯,監理府內事務及各位管事辦差如何。在這次突擊檢查中,有些忠心勤懇的受誇獎,也有偷奸耍滑的挨了罰,效果倒也不錯,待到醜時二刻,明蘭上轎出門往寧遠侯府去了。

澄園和寧遠侯府屬於同一條街上的並排兩戶人家,中間隔了內務府的半座林子(另半座林子在澄園內)。俯瞰下去,澄園內院和侯府內院之間的位置很像一把弓箭的兩端,若明蘭沿著弓弦直走,就是直接從林內的小徑過去,那隻消十來分鐘腳程就可到侯府了。可惜如今為了某種原因,明蘭只能沿著弓脊的曲線繞著走,先出內院再出外院到大門,坐轎到侯府大門,然後再從外院至內院的一路進去。

明蘭一腳踏入足有兩進三排屋的萱祉居時,整好辰時,門口的向媽媽笑著來迎明蘭,卻不往屋裡請,只在院中道:「二夫人昨日說要來,今日太夫人一早就等著了。」

明蘭頓了一下,臉上帶著幾分赧然,歉意道:「都是我的不是,叫太夫人睡不好了,向媽媽,我剛來,不懂事,煩請您告知我太夫人素日是何時起身的,我也好來對時候。」

——丫的,難道她不來,你主子就不用起床了?邵夫人和朱氏難道不用每日請安?糊弄洋鬼子呢!

向媽媽愣了愣,反應極快的道:「瞧二夫人說的,都是老奴多嘴了,說起來太夫人年紀大了,一忽兒早起一忽兒晚的,睡時也沒個準頭……」

「那也無妨。」明蘭柔柔的打斷她,「以後若我來早了,就到廂房處等會兒便是了,待太夫人都好了,我再進去請安就是了。」

哼哼,最好讓她等,有膽子最好讓她像罰站一樣在院子裡等上個把時辰!此招數為袁夫人最愛,讓華蘭吃了不少苦頭,不過此招數親媽好用,後媽難用,只要來上一次,看不謠言滿天飛去!到時候美譽遍顧府的太夫人如何再『以德服人』呢?

想道這裡,明蘭不由得暗暗期待起來——完了,她發覺自己越來越扭曲了。

向媽媽勉強笑了下,不敢再小覷,趕緊請明蘭進屋去。

明蘭進去時,瞧見邵夫人和朱氏已經在了,兩人正坐在炕邊和太夫人說話,邵夫人皮色蠟黃,神情憂慮,太夫人一個勁兒的開解她:「……煜哥兒福大命大,自小到大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這次必能逢凶化吉。」

「二嫂來了。」朱氏見明蘭進屋,起身見禮,笑道,「原本大嫂給母親請完安就要回去照看大哥的,就為了等二嫂呢。」

明蘭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向媽媽,用很單純的目光表示疑惑:你們一個說她來早了,一個說她來晚了,到底算怎麼回事呢?

向媽媽臉色尷尬,低下頭去。

朱氏何等機靈,一看向媽媽臉色不對,就知道自己的話怕是說的不妥,也不等明蘭答話,趕緊笑著把明蘭拉到前面去,明蘭也不多說了,只恭敬的給太夫人和邵夫人斂衽見禮,然後太夫人看座奉茶,寒暄幾句後,剛好可以湊一桌麻將的四個老少女人便說起話來。

「…咱們正說著你大哥哥的病呢。」太夫人眉目慈和,指著炕幾上的一碟新鮮果子,叫丫鬟遞給明蘭,「都說病歪歪的才長壽呢,我正勸著你大嫂。」

明蘭也跟著勸慰了幾句,還道:「我那庫房裡還有幾支上好的老山參,回頭就給大嫂送來,若還卻什麼藥材,大嫂儘管開口。」

邵夫人見明蘭說的真誠,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來:「先謝過弟妹了,你大哥這病,不過是拖一天算一天罷了。」

太夫人輕嘆著,滿臉都是憐惜之意,對明蘭道:「你大嫂和我已沒別的法子,我今日托你件事,你回去跟廷燁說說,他路頭粗,人面廣,他大哥如今都成這樣了,叫他想想法子,怎麼也得尋個靈光的大夫呀。」

此言一出,邵夫人無神的眼睛立刻亮了,滿臉祈求的看著明蘭,明蘭心頭一咯噔;自打進這屋子,她就豎起了全身的警惕。明蘭想了想後,溫文道:「這是自然的。不過,嫂子不如先和我說說之前大哥都瞧過那些大夫了,免得二爺尋重了,反倒誤事。」

邵夫人想想也是,連忙一個一個的數起來,說著說著她自己也沮喪了——從京中的幾大名醫世家,到直隸山西山東河南河北的著名醫館,從太醫院院正,到懸賞的鄉野赤腳郎中,這二三十年來,幾乎該請的大夫都請了。

說罷後,她看見對面的明蘭臉上現出為難來,自己也知道是強人所難了。

「自是要去尋的,不過……」明蘭思忖了片刻,斟酌道,「所謂人以類聚,二爺在外頭認識的大多是行伍的弟兄,真叫他去尋大夫,怕也是治跌打外傷的。太夫人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還多,三弟妹的娘家也是京城久居的,還叔叔嬸嬸他們,不若大夥兒都想想還有什麼好的大夫,到時候二爺去請來就是了。咱們一大家子一塊兒想轍,總比一個人摸瞎強些。」顧廷燁未必直到什麼高明的大夫,可一旦知道了,估計可以以勢壓人一下

邵夫人聽出這個意思,也算同意了,默默的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太夫人目光一閃,看了明蘭一眼,又嘆道:「他們總共兄弟三人,只盼著廷燁得空了,也常來瞧瞧他大哥,沒準還能好些。」

明蘭笑的有些靦腆:「我回去就與二爺說。」

看她這麼痛快,其餘人也沒什麼好說的,朱氏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個新妯娌,只見明蘭靜靜丵坐著,大多是在聽別人說話,只時不時湊一句打趣,她的話不多,只說該說的,而且每句話都留三分,絕不說死,看似都應了,實則什麼都沒答應。

朱氏暗暗苦笑,覺得自己婆婆的意圖怕要落空了。

這時外頭丫鬟高聲稟到:蓉姐兒來了。眾人轉頭,只見鞏紅綃和秋娘一左一右的進來,前頭是一身淡黃繡菊薄綢小襖的蓉姐兒,她還是一副瘦弱的模樣,低垂著腦袋,也不說話。

「還不快給你母親請安?」朱氏含笑道。

蓉姐兒垂首行了個禮,蹲的很不到位,歪歪扭扭的,然後她很低很低道:「給夫人請安。」

看她這麼倔,一旁的秋娘幾無可查的輕嘆了聲,柔柔的福了福,而鞏紅綃則伶俐的上前一步,慇勤的行禮,俏聲道:「給夫人請安。」

明蘭都微笑的點了點頭:「聽三太太說,你們大都已收拾好了大件箱籠,待會兒趕緊再整理下,今日咱們就要回澄園了。」

秋娘喜出望外,目光裡儘是喜氣,鞏紅綃擡眼看了看明蘭,咬著嘴唇欲言又止,明蘭嫌麻煩,打算裝看不見,不過太夫人和氣的開口:「二夫人是厚道人,有什麼話就說吧。」

鞏紅綃連連福身,語氣謙恭道:「妾身想,想帶兩個丫頭一道過去,金喜和五兒…她們倆是與我一道陪嫁過來的,我,我捨不得她們……」聲音越說越低。

明蘭很敏銳的注意到蓉姐兒微一側頭,飛快的看了下鞏紅綃,然後又立刻垂頭不語。

太夫人聽了,笑著去看明蘭,目光示意詢問,明蘭微笑道:「只要太夫人和大嫂子答應,我自是沒有不肯的。」

太夫人滿意的點點頭,指著她們倆對明蘭柔聲道:「這兩個也不是不容易,廷燁一走這許多年,也沒個音訊,大傢夥兒什麼都不知道,她們偏就死心眼,一定要等著。唉……人心都是肉長的,看在這份心意上,她們日後若有不當的,你多擔待些。」

語意滿是悲憫的善意,紅綃和秋娘一時感激,一齊眼眶發紅的望著太夫人。

顧廷燁離家三年多,她們倆前兩年和後一年的待遇差別至少兩顆星,這會兒太夫人居然能把這番話說的這麼流暢自然,明蘭心裡大是佩服,決心向榜樣學習。她學足了太夫人的真誠語氣,再添上一點溫順的薄嗔,眉眼秀美,笑道:「瞧您說的,就是您不吩咐,我還能虧待了她們不成!」

太夫人拉著明蘭的手,眼中帶著慈煦的笑意:「你這孩子!」

朱氏抿嘴而笑,邵夫人一臉寬慰,紅綃和秋娘恭順的表示感謝,紅綃還拿帕子摁了摁眼角,以增加煽情度,兩旁的丫鬟都湊趣的輕笑,好似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真的,果然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明蘭覺得今天自己過的真是太和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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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54:49

第129回

因要等鞏紅綃和秋娘整理行囊,明蘭只能陪著太夫人繼續說話,邵夫人惦記著丈夫先回去了,把嫻姐兒領出來見明蘭算作代替,朱也叫奶嬤把賢哥兒抱了出來。

明蘭仔細端詳這姐弟倆,不由得大是感嘆:要說還是地主家的小崽子長的好呀。

賢哥兒話還說不利落,在乳母懷裡啊啊哦哦的,很是肥白可愛,嫻姐兒雖只有五六歲大,但卻和蓉姐兒差不多個頭,小小年紀,卻已是一股秀麗端莊的舉止,說話行禮都很有分寸。對比剛才的蓉姐兒的畏畏縮縮,明蘭忍不住問道:「蓉姐兒那孩子可吃著藥?」

朱氏也知道蓉姐兒瞧著很不成樣子,嘆道:「沒吃呢,也叫大夫瞧了,說是身子無礙的,只需開解心緒,好好調理就是了。」

明蘭低頭沈吟不語,一旁的嫻姐兒見她這般神色,奶聲奶氣道:「二嬸嬸莫急,蓉妹妹只是愛挑食,又整日的發呆,身子卻是好的;上個月換季,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我和賢哥兒都著涼了,她都沒事呢。」

明蘭看她說話妥帖,態度嬌憨,心裡很喜歡,便笑道:「我們嫻姐兒真懂事!回頭待你爹爹身子大好了,嬸嬸接你去和蓉姐兒一道頑,園子裡有剛做好的小鞦韆。」

嫻姐兒小小的臉上綻出初芽般的微笑,用力點頭,大聲的應聲:「嗯!」

太夫人慈祥的看著嫻姐兒,輕嘆道:「難為這孩子一片孝心了,自打她爹病了,她就沒怎麼出過門,連自家園子都不大去的。」

明蘭陡然心生憐憫,按照邵夫人剛才羅列的那一長串名醫來看,恐怕顧廷煜是希望不大了,就算是個現代都有不治之症,何況這個時代。

賢哥兒在祖母身邊呆不住,在炕上扭著要往明蘭身邊沖,明蘭笑著接過孩子,朱氏當時就一驚,卻見明蘭十分熟練的撐著賢哥兒雙肋,讓孩子坐到自己腿上,呵著他咯吱窩,又摩著他的小胖肚子頑,賢哥兒樂的呵呵大笑起來,直在炕上打滾。

太夫人笑道:「瞧不出你抱孩子倒有一手。」

「我娘家侄子和賢哥兒差不多大,還有我大姐姐的哥兒也是這麼大。」明蘭吃力的把賢哥兒還給乳母,拿帕子摁了摁額頭上的細汗。朱氏抱過兒子,眉開眼笑的哄著他頑:「回頭叫他們幾個小哥兒湊道一塊兒,想來樂的很。」

這時,外頭有個丫鬟打簾子進來,看見太夫人有些發怯,低聲道:「姑娘說了,她今早忽得了詩興,要好好醞幾首詩出來,就不來見二夫人了,這裡告個罪。」

太夫人立刻臉色一沈,呵斥道:「她二嫂難得來一趟,她怎麼這般不懂事?!」

屋裡的丫鬟無人敢答話,過了一會兒,她轉頭朝明蘭笑著表示歉意,道:「你莫要見怪,你廷燦妹妹自小是老爺子啟蒙的,就喜好個詩詞字畫,又教你公爹寵壞了,很有幾分讀書人的酸氣,一來了勁,誰的面子也不賣。」

明蘭笑笑,輕輕擺手道:「早聞妹妹才名,知書達理,為京城閨閣美談,何況自家親戚,什麼時候不得見了,不妨事的。」遭遇一位極有范兒的女文青,作為只能做打油詩的明蘭對這個經典藉口很是仰慕。

這個話題太夫人不想多談,畢竟這個年紀還沒嫁出去,再美談也談不出什麼花兒來;為了做兩首詩而不見嫡親的嫂子,到哪裡都說不通的,不過從這件事來看,這位燦七姑娘在顧老侯爺跟前應該很得寵。

讓嫻姐兒回屋後,朱氏便說起了賢哥兒的種種趣事,引的大家哈哈大笑,太夫人時不時提起顧廷燁和顧廷煒幼時的胡鬧,一臉慈愛狀,明蘭聽的津津有味。這婆媳倆似乎很想引明蘭多說些顧廷燁的事,不過可惜,姚依依同志是久經保密條例考驗的優秀司法人才,深諳敷衍之道,離題千里,話題都偏到花果山去了。

「……**常吃著也不覺得,沒想到竟有這許多門道。」朱氏自己不知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和明蘭扯到河蝦的七個品種和十六種做法上去了,她撫著自己的臉輕呼,「和絲瓜一道炒著吃,居然還能養顏?」

「記住了,蝦仁背上那條線定要去掉,下油鍋前要上漿。」明蘭一直覺得對不住上輩子的身體,也沒好好待它還讓它淹了泥石流,搞不好都沒能挖出來屍首來,自打來了古代後,她最熱衷的事就是養生。對男人好,可能被小三;對丫鬟好,可能被爬床;對姐妹好,可能遭背叛;想來想去,只有對自己的身體好才是大吉大利,百無一失。

朱氏看著明蘭嬌豔明媚的面龐,細潤瓷白,透著淡紅的菡萏色,飽滿柔嫩的皮膚像是用水掐出來般,眉眼生暈,瑩然光華;不計容貌,單論皮肉氣色,比之同齡的自家小姑子,何止勝出一兩分,當下更覺明蘭有說服力,忍不住細細討教起來。

「我家祖母說過,女人這一輩子太累了,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前後左右,哪處不煩心。」明蘭輕嘆著,「每生一回孩子,那就是傷一次身子,生下來後還得接著操心,平安長大,讀書上進…唉,都說女人比男人老的快,這麼著,能不老麽?」

「誰說不是呀!」朱氏立時起了憂患之心,男人怕窮女人怕老,其實她這會兒才二十歲,可在明蘭面前已自覺像個大媽了。古代女人很悲催,二十來歲前生兒育女,過了三十就差不多歇菜了,等過了四十連孫子孫女都有了,基本要靠禮佛修身來打發日子了。

一旁的太夫人見她們倆越說越偏,朱氏差不多都自己忘記該說什麼了,她忍不住微微皺眉,想著這才頭一天,便按捺下種種心思,只微笑著聽她倆說話,偶爾長者風範的笑罵她們幾句,倒也一室和樂。待到紅綃秋娘她們整好箱籠,差不多巳時三刻了,太夫人笑道:「都這時候了,倘若不叫你吃了飯再走,豈不叫人怪我這婆婆刻薄。」

明蘭想想也是,便欣然同意,但吃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心下惴惴——飯菜裡沒毒吧?

飯後用過一盞茶,明蘭瞧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外頭早已套好了馬車,連人帶箱籠一道上了車,轆轆著往澄園行駛過去,一會兒功夫就到了。下車後,明蘭叫廖勇家的幫著卸箱籠行李,自領了蓉姐兒三人坐上幾頂青頂軟轎往內院而去,到了內儀門才下轎。

一路往裡走,紅綃只覺得園內風景甚好,處處花鳥亭台小橋流水,雖富貴不足,雅緻清雋卻猶有過之,她很是豔羨。而秋娘見一路上的丫鬟僕婦全都輕聲悄語,見主子經過,便避過一旁,恭敬的站著,待進了嘉禧居偏廳後,於看座奉茶之際,她見幾個丫鬟進出有致,行止端方,竟無一人拿偷瞧她們一眼。

她心下不免暗驚:都道新夫人年幼,卻不想理家這般得法,她有幾分為顧廷燁高興,到底新夫人比之上一個,不論哪處都強上許多;想到這裡,她一時又多了幾分怨艾,怕顧廷燁已用不上她了。

明蘭在上首坐定後,端茶淺呷一口,深覺得今天勞動量過大,這般勞心勞力實在不利於和諧生活,決心速戰速決,趕緊把事情料理了,好回去睡午覺。

她放下茶盞,轉頭道:「翠微,屋子可都收拾好了?」

「夫人您都吩咐多少回了。」一旁侍立的翠微忙上前笑道,「屋子和人手全都好了,連熱水都燒好了,只等著小姐,鞏姨娘,還有秋姑娘一過去,立時就可以洗漱休憩了。」

秋娘連忙起身謝禮,紅綃慢了一拍,也起身笑道:「有勞這位姐姐了。」

秋娘看了眼明蘭,惶恐道:「我不過是個奴婢,伺候老爺夫人還來不及,怎麼好這般!夫人您寬厚,可真折殺我了!能來老爺夫人跟前伺候著,奴婢住便知足了。」

明蘭輕輕揮手:「你是老爺跟前的老人兒了,不過叫幾個小丫頭服侍,沒什麼好折殺的,況且,這也是府裡的體面。」語氣溫和卻不容反駁,秋娘千恩萬謝的坐下了。

明蘭頓了下,朝坐在下首的蓉姐兒微笑道:「今日你們也累了,我就長話短說罷。這家裡人口簡單的很,你們來了也熱鬧些。蓉姐兒,我原打算把蔻香苑給你,這裡先問問你,你覺著是自己一個院子的好,還是願意住我跟前呢?」到底她年紀還小,明蘭自己也是上了十歲才分院另住的。

蓉姐兒依舊低著頭,瘦弱的身子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過了半天也不見她開口,秋娘急了,過去輕輕拉她:「快回話呀,夫人問你呢。」蓉姐兒忽擡頭,飛快看了明蘭一眼,目光中滿是戒備和敵意,然後又低下頭,就是不說話。

紅綃見情形尷尬,忙打圓場道:「夫人莫怪,蓉姐兒自進府就是這般的,平日和我們也不大說話,不過她心裡可明白著呢。」

「那你的意思呢?」明蘭看著紅綃,微挑唇角。

「我怎敢做夫人的主意,不過嘛……」鞏紅綃心裡早有了打算,當即便笑道,「姐兒年紀小,還不懂事呢,獨住一個院子到底孤了些,且又多年沒見著老爺,父女連心,骨肉天性,我想著,還是叫蓉姐兒在夫人跟前穩妥。」

明蘭想了想,臉上也無什麼異色,只微微一頷首,紅綃見狀,頓時一臉喜氣,不等明蘭開口,她又忙道:「……還有一事,夫人請恕紅綃無禮了。蓉姐兒到底是太夫人交託於我的,紅綃不敢有負囑託,自不好和蓉姐兒分開……」

一邊說,一邊偷眼去瞧明蘭的神氣;一旁的翠微已經不笑了,看向紅綃的目光有些發冷。

聽到這裡,明蘭忍不住輕笑起來了:「所以你也要住我跟前?可你已是姨娘了,澄園裡空闊,又不是沒地方,我原打算單獨給你一個院子的。」

紅綃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夫人的好意紅綃怎能不知?不過,總不好為著自己舒坦享受而誤了大事。」

聽她說的條理分明,也不知事先肚裡過了多少遍,明蘭頗覺佩服,不過她也不怕,這世上道理都是人說的,尤其是家務事,更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鞏紅綃固然有一籮筐的理由要住進來,但她也有不少說法,加之她是主母,權威淩駕一切。

她就不信了,給妾室分座院子住,還有人來挑她的不是?

——「這樣不妥。」

明蘭正要開口時,忽從一側響起一個低沈的男聲——偏廳裡的大小女人齊齊轉頭,只見顧廷燁緩步從側門走進來,身上還穿著朱紅朝服。

「老爺回來了。」明蘭溫柔的起身,動作很得體,很標準,引來顧廷燁微彎著嘴角深深看了她一眼,待他自己身旁坐下後,明蘭親自給他斟了碗茶,微笑道,「蓉姐兒回來了,我正和鞏姨娘商量住處呢。」

鞏紅綃秋娘還有蓉姐兒也從座位起身,一齊向顧廷燁行禮;禮畢後,蓉姐兒擡起頭,愣愣的看著父親,秋娘眼眶發紅,目中隱隱淚光,激動的望著顧廷燁,滿眼的關懷,再不肯把眼神移開,紅綃先是吃了一驚,然後柔柔的望著顧廷燁,清麗的面龐淺淺而笑。

顧廷燁對這種目光似早已習慣了,並以為意,只靜靜的看向蓉姐兒,蓉姐兒一縮脖子,又低下頭去;顧廷燁愈發臉色發沈,卻並不說話。

明蘭暗暗扁嘴:你丫倒是說句話呀!

「二少…二老爺。」秋娘含淚半響,終於忍不住了,聲音輕顫,「您身子可安泰?這些年沒個人在身邊服侍著,您在外頭過的可好?」

顧廷燁正在想事,差點隨口要答兩句,忽想起明蘭坐在身旁,他擡眼了看了看她,只見她面上並無多少不悅,只端著茶碗微微皺眉;他頓時覺得秋娘有些失禮,隨即他不虞的看了看秋娘,秋娘見顧廷燁非但沒答話,還眼神冷淡,心頭一涼。

明蘭沒有反應,但一旁的翠微卻看的清楚,上前一步,恭敬的朗聲道:「秋姑娘,恕我多句嘴,老爺夫人都在這兒呢,你怎好隨意開口言語?」她臉上客氣,心裡卻很是忿忿——這也是個**!剛才還說自己是奴婢,有做奴婢的在主子面前隨便說話的嗎!

秋娘惶恐的發抖,無助的去看顧廷燁,卻見他正定定的看著新夫人;她心頭髮苦,嘴裡連聲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多年未見老爺,有些失態了。」

「剛才老爺說不妥,到底指什麼?」明蘭極力忍住發困,端莊的微笑道。

顧廷燁的視線掃了一遍下首低頭而站的幾個,被秋娘這麼一開口,他愈發堅定了自己的主意,他淡淡道:「我細細想過了,還是叫她們三個都去蔻香苑住的好。」

這句話好像一顆投進湖面的石子,立刻把下面三個大小女子驚了起來,紅綃臉色發白,頭一個忍不住要開口,顧廷燁長臂微擡,目光冷峻,一股威勢無聲而起,眾人俱不敢說話。

他沈聲道:「你們不必說了,我意已決。誰若不願,大可以去問問太夫人的意思。」話是朝著所有人說的,可他的的目光卻獨向著鞏紅綃,隱然幾分譏誚。

紅綃陡然一凜,想起往事,立刻低頭站好,不再抗辯。

秋娘身形如風中亂葉,淚光更盛,抖著聲音喃喃道:「這怎好……奴婢怎能住到別處去?那奴婢怎麼服侍老爺夫人,怎麼打水,做針線,值夜……」

聽到最後兩個字,明蘭額頭頓起幾根黑線——秋女士,您也太直奔主題了吧!

對著秋娘,顧廷燁目中多了幾分溫和:「你素來行事周全,很會照顧人…」他看了眼蓉姐兒,再道,「你跟過去照看蓉姐兒,我就放心了。」

這話一說,紅綃肩頭一僵,頭垂的更低了,秋娘蒼白的面孔卻泛起一陣暈紅,羞澀的望瞭望顧廷燁,眼中儘是深情厚義,然後靜靜的接受了安排。

明蘭卻忍不住瞥了顧廷燁一眼:看不出這傢夥這麼會說話,這樣一來就算秋娘不接受也不行,她總不能說『她只會伺候男人不會伺候小孩』吧。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翠微低著頭,抑制住滿心的喜悅,很慇勤的過去給她們三個張羅搬家事宜。顧廷燁目送著她們離去後,沒等明蘭開口,就轉頭說了句『他去外書房尋公孫先生了』,就匆匆離去了。

明蘭決定把疑問按後,先回屋洗漱,然後一頭栽進床鋪去見周公了。自淩晨起床後一直忙碌到午後,心力俱疲,實在是累極了,是以明蘭很快睡去,醒來時差不多是未時末,她大吃一驚,自己居然睡了三個鐘頭。

丹橘樂呵呵的服侍著明蘭穿衣梳頭,一邊道:「適才翠微姐姐已來稟過了,蔻香苑的那三位都整頓好了,箱籠行禮都妥帖了;翠微姐姐安排了人手,服侍著她們先歇下了;叫夫人莫操心,一切都好的。」

明蘭點了下丹橘的額頭:「傻丫頭,該叫何有昌家的了,老也教不會!」

丹橘心情甚好,也不還嘴,繼續傻樂。明蘭暗嘆了口氣,知道她這幾日也一直憂心這件事,生怕來的妾室不省心,又怕明蘭受委屈,如今至少不用在跟前惹眼了。

收拾妥當後,明蘭喝了盞淡淡的清茶,唇齒留香,心情愉快之際,更覺今天過的很不容易,便撇開賬本先不看,叫丹橘拿了紙筆,打算描個新花樣子出來。

丹橘瞧了眼擱在一旁的針線籃,裡頭放的是給顧廷燁的幾件白綾緞子的裡衣,忍不住道:「夫人,您還是先把那幾件活計做完罷,這都拖了多少日子了。」

明蘭拿墨線筆輕點了下丹橘的鼻子,笑道:「傻丫頭不懂。」她剛才忽然就有了靈感。

「夫人越發愛鬧了!」丹橘嗔叫一聲,羞惱的跺了跺腳,捂著鼻子扭頭洗臉去了。

顧廷燁進來時,正瞧見明蘭聚精會神的趴在桌前,他特意放輕腳步走到近前,看見白紙上用工筆細細描著兩隻土狗正在爭搶一根肉骨頭,那骨頭尤其描繪的肥壯多肉。

「這是何意?」

明蘭嚇的差點跳起來,轉頭看見男人微挑著劍眉發問,她心虛的把畫紙隨手蓋住,訕訕笑道:「畫著頑的,沒什麼意思。」

顧廷燁看著明蘭的神情,心中起疑,擡手把畫紙掀開,細細看了一番,臉上若有所思,盯著明蘭的目光漸漸惱怒起來。

明蘭被這目光盯的頭皮發麻,一陣呵呵呆笑,討好的湊上前去,顧廷燁不肯坐下,明蘭只好踮著腳尖幫著他更換袍服並鬆開髮冠,顧廷燁瞪了她一眼,倒身側靠在床榻上,斜睨著明蘭道:「你接著畫罷。」

明蘭哪有這膽子,很自覺的坐到桌前拿起賬簿,核對起昨日宴飲的花銷出入來,顧廷燁靜靜的看著她,忽道:「今日在侯府…可好?」

明蘭知道他的意思,莞爾道:「才頭一回去,哪能有事?不過……我在那兒吃了頓飯。」她一臉擔憂,「應當無事吧?」

顧廷燁楞了下,笑罵道:「這會兒才憂心,就是有事也沒治了!」

明蘭看他心情好些了,懷裡捧著賬簿,呵呵傻笑著湊過去,小心的問道:「蓉姐兒她們已住過去了,翠微會料理好的;我想以後就叫花媽媽看顧那邊,你說呢?」這段日子觀察下來,花媽媽還算得用,重點是,她是長房送來的。

「你拿主意罷。」顧廷燁神色冷淡。

明蘭知道最好不要問,但耐不住心裡貓爪似的難受,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你……」只說了一個字,她就頓住了,該怎麼問。

她正為難著,誰知顧廷燁倒開口了,他眼望著雕繪著石榴百子的檀木床頂,似乎在自言自語:「蓉姐兒性子倔,曾拿石頭砸破個大水缸,是四歲罷?還是五歲。」

明蘭大吃一驚:司馬缸砸光?!

「倘若以後叫她眼睜睜的瞧著你我的孩兒,想來更是難受。」顧廷燁目光幽深,「我必會疼愛你後生之子勝於她,這是料定的,又何必裝模作樣呢。」

明蘭驚異的看著顧廷燁:老哥,您也太實誠了。

「以後……給她尋一門好親事。」顧廷燁輕嘆著,「讀書明理,理家掌事,你能教的就教些,不能教也算了;她只消能得了秋娘的本事,學點女紅算賬,以後在婆家也能應付了。」

明蘭頓坐在床頭,眼睛睜地大大的,盯著男人英俊的側面看了良久。

顧廷燁的確是個聰明人。蓉姐兒出身不明,非嫡非長非寵,這樣的女兒對嫡母是沒什麼威脅性的,只要嫡母腦子清楚心腸又不很壞,基本不會為難她的,待成年後添上一份嫁妝送出去就成了;又得了好名聲,又不費事。

倘若顧廷燁一意維護憐惜於蓉姐兒,反倒會惹了嫡母不快,而嫡母若成心想為難某個孩子,男人大多是護不了周全的——這點顧廷燁深有體會。

秋娘作為侯府嫡子房裡的大丫鬟,個人素質絕對是過關的,真說起來怕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強些;蓉姐兒只要能學會這些,再耳濡目染些高門氣派,就很能見人了。

並且,若真學的眼界太高,也許反而會害了她。

不過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一個前提下,明蘭斜眯著眼睛看男人——他怎麼能肯定她腦子清楚,又心腸不壞?萬一她人很壞呢。

明蘭暗暗咬牙,忽起了一陣壞心,她很想做一次惡毒的後媽讓他看看。

「……這樣秋娘也算有靠了。」顧廷燁又輕輕補上半句,從頭到尾他都沒提到過鞏紅綃。

難道他想把蓉姐兒記在秋娘名下,那他剛才為什麼不直接把秋娘擡成姨娘呢?還有,紅綃怎麼辦?明蘭心思轉了半天,才想到這事還有另一頭,當她再次慢慢咀嚼顧廷燁的話,忽的有些明白,莫名一陣高興,然後喜孜孜的低頭繼續看賬。

顧廷燁隱約察覺到明蘭的喜悅,凶惡的瞪眼過去,輕掐著她的臉蛋,努力板起臉訓道:「你得意什麼?!說,是不是不樂意秋娘過來?」

明蘭忙捧著自己小臉躲開,很正氣的直言:「沒錯,我不樂意叫沒見過幾面的人見我光著身子的樣子。」通房的用處太廣泛了。

「只是如此?」顧廷燁不悅的挺眉。

「自然。」明蘭很理所當然,還指著顧廷燁的鼻子,笑嘻嘻的調笑道:「夫君是從小到大叫她看慣了,我可沒有。」

顧廷燁臉上浮起一陣可疑的薄紅,也不知是氣是怒,被看光了可惡還是老婆更可惡;只悶悶的轉身背對著明蘭;明蘭見他真惱了,也不敢多打趣他了,拱在他背後扭來扭去的像條小魚兒一樣討好賣乖。哄了他好一會兒,顧廷燁才冷著臉翻過身來躺。

明蘭趕緊引他說話:「朝堂上的事,都和公孫先生商議妥當了?」

「嗯。」男人半死不活的哼哼。

「沒什麼麻煩的吧?」

顧廷燁頓了半刻,才緩緩道:「……今日朝堂之上,有人參了老耿一本。說他肆意結交權貴,敗壞綱紀,以謀私利。皇上當場申飭了老耿一頓。」他頓了一下,「年前於北疆,老耿身先士卒,身上的傷這會兒還沒好全呢。」說起來頗有幾分唏噓,他又道,「我如何不知皇上也是用心良苦,不過是略加警示……老耿也是!」

「哦。」明蘭慢了好幾拍。

這事她也有風聞。

說穿了一點都不稀奇,老耿同志犯的錯誤在我黨建國時期很常見,一輩子勤懇盡忠老實巴交,到了花花世界卻沒能經受住糖衣炮彈的考驗。顧廷燁是世家公子出身,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故舊那是沒辦法,就這樣他還東躲西閃的儘量低調,你一個蜀邊寒門出身的武將,居然也弄的好像菜場歌友會,整日的門庭若市,這不存心豐富御史言官們的寫作素材嘛。

「也不能全怪老耿。」顧廷燁忍不住想替那倒黴的同志說兩句話,「他並非想結交權貴,大多是軍中弟兄的親戚上門,他哪抵得住那陣仗。」可惜京中權貴幾乎都有或嫡支或旁支的子弟在軍中。

「你說呢?」辯護兩句後,顧廷燁習慣性的問了明蘭一句。

其實明蘭並不同情老耿同志,但她知道也不好直說。

她瞥了下顧廷燁的臉色,甩甩手中的賬冊,斟酌著語氣:「外院有郝管事潘管事,內院有廖勇媳婦旺貴媳婦,下頭還有幾個分管事跟一干婆子丫鬟。」

顧廷燁微皺眉,表示不解,明蘭笑著繼續道,「我覺著吧,倘若他們一眾人全都情深意重情比金堅情深似海情義無價,」她緩了口氣,「——那我這主母就不用混了。」

世界上所有的領導都喜歡直線忠誠,不喜歡下屬們橫線交好,這個道理顧廷燁自然也明白;只不過從心理上,他還沒有完全把『八王爺』過渡成『君王』罷了。

顧廷燁沒能把臉徹底板住,撲哧笑了出來,他見既已破了功,一把將明蘭像捉小豬一樣拖上床,按到自己懷裡,朗聲大笑著好一頓揉搓。

笑聲陣陣,隱隱傳到院門口,秋娘頓時臉色蒼白,丹橘臉上的笑容很客氣,也很虛假,她微笑道:「秋姑娘,倘若你有急事,我這就替你通傳去。」

「不,不,沒什麼要事,我這就回去了。」秋娘連連擺手,踉蹌著退出嘉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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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57:05

第130回

人類是一種反思型生物,對於自己當年沒能做到或者沒能做好的事總是耿耿於懷。

如果老天爺給房媽媽一個穿越的機會,她鐵定要穿去盛老太太新婚前後,要麼索性壞了這門婚事,要麼整死那幫小妖精,每當想起這些,房媽媽就恨不能盛老太爺從墳墓裡爬出來納上幾個不安分的妾室,好讓如今的她練練手。而這種抑鬱情緒的結果就是……

「…隨即那秋娘就忙不叠的走了。」晚飯後,小桃趁著顧廷燁去書房,趕緊把下午秋娘來嘉禧居的事細細匯報了一邊。

明蘭還沒怎麼清醒,她努力眨了眨眼睛:「那又如何?」

只是有些不安分罷了,想與久別重逢的主子兼男人談談心說說情,可惜物是人非,襲人還是那個襲人,顧廷燁卻從來不是寶哥哥。

「這事可不簡單!」一旁的丹橘恨鐵不成鋼的低叫道,明蘭被嚇了一跳。

「她怎麼知道老爺什麼時候回府?怎麼來的這麼巧,老爺前腳回來,她後腳就跟來了。顯見的是叫小丫頭去路口盯著,一有消息就去傳報的!」丹橘眼放精光,推理的天衣無縫,「哼哼,這才頭一天呢!她哪來的人手,怎麼知道老爺走哪條路的!」

「所以……」明蘭幫她續話。

丹橘暗暗咬動腮幫子:「我翠微姐姐一說,她就立馬去查了,那幾個搬進蔻香苑後,鞏姨娘和蓉姐兒倒是歇下了,那秋娘卻偷偷去找了賴媽媽說話!哼!這幾個不消停的!」她素來溫厚的面孔上竟也滿是忿忿。

「可那又能如何?」明蘭失笑道,「賴媽媽和秋娘原就是太夫人那兒來的,她們要說話也不算有錯;至於打探消息,除非叫蔻香苑的都禁足,否則她們要去哪處園子哪條路口,便是我也管不著。只消把這院裡的門房看牢些才是真的。」

要串連也早就串連好了,不過,她也不怕串連。

小桃呆呆的發愁:「莫非就沒有治她們的法子了?」

「光是在路口盯著,或是找個媽媽說話,可算不上過錯。」明蘭搖頭道,「平白的爭閒氣非但沒意思,還叫人看笑話,說我不容人呢;如今家規院規都在那兒,只消拿住了錯處,要發落還不容易?」

「要是她們不出錯,干噁心人呢?」丹橘反應的很快。

明蘭乾笑了下,吐出一句:「那……就只能讓她們噁心了。」這個時代有幾個大老婆沒被小老婆噁心過,個別性情敏感激烈的,還容易嘔點兒血啥的。

噁心的事很快就來了。

第二日一大早,明蘭還在床上磨蹭,鞏紅綃和秋娘就帶著蓉姐兒來請安了,丹橘和小桃一陣手忙腳亂,好歹把明蘭收拾好了去見人。

「給夫人請安。」紅綃盈盈下拜,一身桃紅色的纏枝石榴花湖緞褙子很是豔麗,她擡頭看見明蘭身著一件湖水藍暗花織錦束腰小襖,映著一張瑩玉般的麗顏素淨又端莊,身姿纖細窈窕,她忍不住讚道,「在侯府時就常聽人誇夫人品貌出眾,如今搬回了澄園,我可算有福氣了,日後好跟夫人學些門道,也不會整日的一身俗氣。」說著還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明蘭摸摸自己鬆鬆的發髻,剛才匆忙的連珠花都沒帶,再看看一臉真誠的紅綃,她有些無語,淡淡道:「我瞧著你這般打扮挺好的,況且…我有時也穿這色兒。」

紅綃有些訕訕的,退而坐到小杌子上。

一旁的秋娘見丹橘端了一盞清茶進來,連忙起身,從茶盤中接過茶盞,恭敬的遞到明蘭:「夫人請用茶。」明蘭點頭,接下茶盞,輕呷了一口,丹橘低頭撅撅嘴,轉身到裡屋和小桃一道去收拾去了。

明蘭的眼睛轉到蓉姐兒身上,只見她低垂著腦袋,縮著坐在一角,明蘭忍不住問道:「蓉姐兒,你剛搬了屋子,昨夜睡的可好?」

蓉姐兒木木的擡起頭,看著明蘭的目光有些遊移不定,然後低下頭去,還是不說話,秋娘急了,趕緊道:「夫人安置的極好,床鋪被縟都是極上等的,丫頭們服侍的也盡心,我昨夜和蓉姐兒睡在一個屋裡的,她一整夜都沒醒過。」

明蘭朝她微笑了下:「難怪老爺一直說你是個妥帖的人。」

秋娘猛然擡頭,目有水光,哽嚥著:「我只怕有負老爺的託付。」

紅綃似有幾分尷尬,面上十分鎮定,只是不斷纏繞腰間絛子的手指有些過於煩躁。

明蘭又喝了一大口茶,努力忍住早起的不適,隨意笑道:「以後不必這麼早來請安,咱們這兒人口少,也沒那麼多規矩,明日起辰時二刻後再來吧。」還是八點上班吧。

秋娘目光殷切,連忙道:「這怎麼好呢?知道夫人是體恤咱們,可咱們也不能就這麼亂了規矩;況且老爺天不亮就去上朝了,夫人要服侍老爺,自也不得歇息,我們又怎好踰矩呢?」

明蘭大囧,她什麼時候為了服侍顧廷燁上朝而放棄睡懶覺了,不過這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裡頭的小桃卻忍不住,幾乎要破口『你才亂規矩你全家都亂了規矩』,被後頭的丹橘死死拖住,然後她們倆聽見明蘭柔和的聲音:「又不是不來請安,不過是晚點兒而已,這點兒主我還是能作的!況且也不為別的,只是為著蓉姐兒;這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又這般瘦弱,且得好好調理呢。」

眾人的目光都轉向蓉姐兒,蓉姐兒的頭愈發低了,幾乎埋到膝蓋裡,姿勢笨拙不雅,明蘭微微皺了下眉頭,似無意的看了紅綃一眼,她微微一笑,溫言道:「她都八歲了,總不好還不如五歲的嫻姐兒罷;以後若有親戚客人來了,瞧見蓉姐兒這樣,該怎麼說?」

蓉姐兒肩頭震了一下,沒有擡頭。

紅綃和秋娘俱是面紅過耳,雙雙起身道罪,秋娘惶恐的囁嚅著,連連道:「都是我的疏忽。」紅綃輕聲哽咽道:「夫人想的是,以前……唉,也不必說了,如今到了自己爹娘跟前,必能好好調理的。」

「小孩子正是愛睡呢,好好將養著,再進些上好的溫補吃食,開解些胸懷,多活動活動,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明蘭慢條斯理的撥動著茶蓋,「早上叫她多睡會兒,待吃過了早飯,人都活泛開了,再過來請安也不遲。回頭我每日會叫人送燉品過去,你們要盯著蓉姐兒吃,秋娘,這事兒就多煩勞你了。」

秋娘忙應聲,連連答是。

明蘭又轉向紅綃,面色溫和道:「這孩子五歲就到你跟前的,如今她可會讀寫?識得幾個字了?《三字經》可學完了?」

紅綃當即一顫,看了明蘭,再看了看蓉姐兒,張了張嘴,才支吾道:「這個…這……蓉姐兒身子不好,我也不敢多督促著,好像…似乎…略識十來個字罷。」

明蘭臉帶了幾分不虞,紅綃驚慌的站在一邊,不敢說話,明蘭放緩語氣道:「咱們這樣人家,就算比不得她廷燦姑姑詩書滿腹,蓉姐兒也不能做個睜眼瞎吧。你們沒來時,我就聽人說鞏姨娘是書香人家出來的,最是知書達理;我當時就想了,我們蓉姐兒真是有福氣,有這麼個姨娘在身邊教著,以後言行舉止讀書認字,那是不用愁了。可是,如今……」

她長嘆一口氣,略帶責難的目光掃過去,直盯的紅綃擡不起頭來,明蘭頓了頓繼續道:「以前的事就算過去了,從今日起,你要多看顧些!難道以後親朋好友來了,蓉姐兒也這般模樣?總不成一輩子關在內院不見人罷。」

紅綃被數落的頭也擡不起來,昨日她才說過『太夫人託付』云云,今日就打嘴了;秋娘更是大氣也不敢出。明蘭語氣略略凝重,威嚴道:「蓉姐兒和我認生,那是常理,可她與你們卻是一個屋簷下待了多少年的。你們倆既受了託付,就要擔起責任來!」

紅綃和秋娘戰戰兢兢的應聲,明蘭又吩咐了幾句,才打發人送她們三個回了蔻香苑;裡頭的小桃和丹橘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丹橘笑吟吟的出來,手上拿著幾朵珠花,一邊慢慢替明蘭帶上,一邊道:「便是當初的林姨娘,在太太跟前也從不敢開口閉口規矩的,她們還真長膽子!夫人正該震懾她們一下,不然都欺負您面慈心軟呢。」

明蘭無奈的嘆了口氣,她其實很討厭以勢壓人,但有些人似乎還就吃這套,你好聲好氣對她們,反而叫她們蹬鼻子上臉。「以後最多只能睡到辰正了……」她不無遺憾的嘆息。

丹橘當即板起臉,數落起來:「不是我說您!自打嫁過來後,您的日子過的也忒懶散了,就是以前在娘家也沒那麼舒坦的,以後您可得打起精神來!多少人盯著您出錯呢!」

看著丹橘充滿鬥志的面容,明蘭不禁訕訕。

到了快午晌,顧廷燁下衙回府,明蘭替他鬆了朝服髮冠後,換過常服後,又叫人在臨窗的炕幾上擺飯,炕上早已鋪了蒲葦棉麻和絲帛編成的炕席,迎著風涼的花草氣夫妻倆吃起飯來,顧廷燁抿了一口清釀淡酒,含笑道:「今早可好?」

「好的很。」明蘭眨眨眼睛,「我生平頭一回也有人請安了。」

顧廷燁見她頰上一抹嬌媚的粉色,便笑道:「這又何難?回頭咱們生它十七八個兒子,待他們娶上媳婦後,要給你請安,還得挨個兒排隊,那豈不甚熱鬧?」

明蘭瞪了他一眼道:「敢情不是你十月懷胎,你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這麼一擺活就完事了?」她並不排斥生孩子,但生育的身體條件她要掌握好,要知道古代可沒婦產科,她可不打算生個孩子就去掉半條命。

顧廷燁壓低聲音,眉目隱含挑逗:「我可不止動了嘴皮子。」

「正吃飯呢!」明蘭當即漲紅了臉。

「食色性也,娘子說的好。」顧廷燁悠然道。

明蘭瞪了他半天,自己先破功了,笑了出來:「你!你……唉,你閨女要是有你一半臉皮就好了!」

顧廷燁慢慢黯下了神色:「蓉姐兒……她還那樣?」

「不說話,不理人,這麼大了,也不讀書認字,也不學針鑿女紅,接物待人是不用說了,就跟沒人管的似的。」明蘭沈吟著,「你說她小時候性子很烈,如今這樣萎靡不振,想來是當初…呃…這幾年……現下到了我們身邊,自能慢慢緩過來的。」

「……曼娘,一直都是個狠得下心的女中丈夫。」顧廷燁嘴角微露一抹諷刺,又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等。」明蘭利落道,「等她長大了,等她自己想明白,這世上沒什麼人熬得過歲月,一個月,一年,好幾年,總能慢慢變好的。我今日吩咐了,還叫秋娘照看她吃穿起居,叫鞏姨娘照管她讀書知禮,先養養身子,待她年歲長些了,就能另請些好師傅來教了。」她一個現代人,不也十年歲月熬成了古代閨閣麼。

顧廷燁皺著眉頭,其實他自己也沒什麼辦法;他小時候不聽話,或使性子,顧老侯爺就直接上板子竹棍,女孩卻不好這樣的。

明蘭神色帶著幾分無奈:「自來千金小姐,名門閨秀,大多是養出來的,錦衣玉食的供著,綾羅綢緞的堆著,再呼奴引婢的恭敬服侍著,居移氣,養移體,自能慢慢尊貴起來,有了威勢,有了體面,潛移默化的就好了。」

顧廷燁慢慢的點了點頭,露出贊成之意,明蘭這話雖粗糙,卻極是在理,而且處處見實在的善意,他微笑道:「就怕她是個倔性子,不肯孝敬你。」

「我不用她孝敬。」明蘭一臉不以為然。

顧廷燁驚異不已,過了片刻,沈聲道:「你不必氣餒,孝順嫡母是禮之**,她若不孝順你,我自會狠狠責罰於她!」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明蘭失笑道,「我也不會教孩子,只不過……」 她慢慢正了神色,誠懇道,「我只是望她明白,人活著,不是為了賭氣,不是為了消沈,更不是為了怨恨,而是要好好活著。她還有一輩子要過,將來她也要生兒育女,過去的事不是她造成的,她也不該老揪著過去不放。天大地大,海闊天空,把心胸開闊了,把眼界放遠了,日子才能過長遠了。」

顧廷燁心裡似化開了一片,雙目發亮,抑制不住要翹起來的嘴角,他一手扯過明蘭坐在自己腿上,摟著她的腰身輕輕摩挲著,淳郁的聲音滿是笑意,低低道:「雖說你哄過我,唬過我,還常忽悠我,但我素來知道,你心思是極正的。」

明蘭斜著眼睛看過去,故作不悅狀:「你這是在誇我呀?」

這句話後,久久不見顧廷燁說話,卻見他正似有些出神的看著明蘭的襟口,眼神愣愣的,不復平時淩厲,明蘭拍拍他的臉頰:「怎麼啦?」

顧廷燁才回過神來,拿手掌在明蘭胸口上按了兩下,又揉了三下,嘆息道:「不知什麼時候,這兒倒長了不少肉。」手還在她柔軟的胸口流連來回。

明蘭羞惱之極,當下便漲紅成了只蝦子,捂著胸口要扭身跑掉,卻叫顧廷燁捉回來,明蘭伸爪子去呵男人的腰窩癢癢,兩人嘻嘻哈哈倒在炕上鬧起來,最後盛女俠不敵顧將軍,被男人按在炕上吻了好久。

待小桃去進去時,還瞧見明蘭嘴唇有些紅腫,她不免奇怪:難道菜太燙了?

飯罷了,夫妻倆下了盤棋,便準備著要午睡;小桃和兩個小丫頭收拾好飯桌,端著碗碟杯盞走到庭院中時,正瞧見丹橘在不遠處攔著一個人說話。

丹橘微笑的很正式:「秋姑娘……」

「你就叫我秋娘吧,妹妹若不嫌棄,我也叫你丹橘妹妹。」秋娘忙道。

丹橘額頭重重抽了一下,臉上繼續微笑:「秋娘姐姐,這會兒老爺怕是要午睡了,你若有要事要見老爺,我這就替你去通傳。」

「午睡?」秋娘臉色茫然,「他從不在午晌歇息的呀。」

丹橘痠痛的腮幫子十分堅強的維持著微笑:「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自打我們夫人嫁進來,老爺只消有空,都會午睡一小會兒。」

秋娘神色悵然,手中挽著個小包袱,手指攥的緊緊的;丹橘心中冷哼了兩聲,轉身進裡屋去通報。明蘭剛幫顧廷燁寬了外衣,聞聽此言,顧廷燁眉頭不自覺的一皺,但還是道:「叫她進來吧。」

秋娘進去時,卻見顧廷燁一身雪白綾緞的裡衣,強忍不耐的坐在床沿上:「有什麼事?」

「這個…老爺…多年不見您了;我…我…」秋娘一聽這口氣就知不妙,瞥了眼坐在床頭疊整朝服的明蘭,心裡為難,支吾了幾下,卻說不清的緣由,顧廷燁不耐煩了,直問道:「到底有什麼事?趕緊的。」

秋娘只好長話短說:「這些年我給老爺做了些衣裳鞋襪,可是幾年沒見了,就怕尺寸不很妥當,想叫老爺試穿下,看好不好穿。」

明蘭努力忍住住嘴角的輕嘲,繼續專注的整理衣裳,還抽空溫和的朝秋娘笑了笑。

顧廷燁輕輕一曬,斥責道:「這點小事也說了半天!這幾年下來,你怎麼反倒不如往日爽利了?!回頭找幾件我的衣裳鞋子比對了,不就完了?我哪有功夫一一試穿。」

明蘭微笑道:「秋娘顧慮的也對,小桃,聽見了沒。」守在裡屋門口的小桃,憨憨的笑道:「好嘞,秋姑娘,您以後要比對衣裳尺寸,儘管來找我,我拿給你好了。」

秋娘心中酸苦,無言以對,只能連連應聲。

顧廷燁對明蘭道:「我未時初要出門,你最遲午時末把我叫醒。」

明蘭扭頭去看滴漏,柔聲答道:「成。你趕緊歇會兒,養養精神,辦差事也清楚些。」

顧廷燁嘴角含著一抹嗔笑,溫柔的看著明蘭:「你可別睡過頭了。」

明蘭笑的很無恥:「便是我睡迷糊了,還有丹橘小桃她們呢。」

他們倆這麼一問一答,便如尋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平淡寧靜,卻又雋永美好。

秋娘一陣心酸,忍不住插嘴道:「我給老爺和夫人守著罷,我來叫醒老爺。」

顧廷燁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不是叫你照看蓉姐兒麼,你怎麼……!」待要斥責幾句重話,卻也想著在明蘭面前,也給秋娘留些面子,這便住了口。

秋娘是侍婢出身,慣會看臉色的,知道顧廷燁現下不悅,她也不敢再待了,最後說了幾句話,趕緊退了出去,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主屋。

……

在左側廂的耳房,綠枝正瞪著眼睛道:「你還真替她通傳呀!你糊塗了?」

丹橘狠狠的咬著線頭:「我才不糊塗!她不是整日惦記著老爺麼,我特特叫她那個功夫進去,老爺能有好氣給她?哼!做夢!」

綠枝這才緩了面色:「那女人一臉老實巴交的厚道樣兒,我還當你被唬住了呢。」

「怎麼可能?!」丹橘看了眼對屋,彩環正站在庭院中,笑著要送秋娘出門,她壓低了聲音,恨恨道:「綠枝,你可還記得房媽媽與我們幾個說的話?」

「自然記得!」綠枝的目光也順過去,看見彩環和秋娘,她頓時目露凶光,「前陣子,她還扭捏著與我們說什麼『要給夫人分憂』。我呸!分她個鬼憂!瞧著老爺待夫人好,她眼熱了,起了不該的念頭,打量她那點子心思旁人瞧不出來呀!房媽媽早就說過了,凡是有事沒事往老少爺們身邊湊的,都是存了歪心思的;凡是上趕著想做通房妾室的,都是賤貨!」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58:06

第131回

紅綃和秋娘來了沒幾天,明蘭愕然發現,關心顧廷燁床上生活的人著實不少。

某日,賴媽媽興奮的跑來,先是滿口諂媚奉承,把明蘭誇的跟朵花兒似的,直說的明蘭耳朵發麻,才奔向主題:「……夫人年紀輕,怕是不知道,咱們這樣公卿之家,妻妾之間也要講個規矩的,夫人瞧著什麼時候有空,排個日程出來,叫老爺輪著去各房裡歇息,以後家裡就一切太平了!」

明蘭半響無語,她頭一回實打實的生了氣,瞬間冰冷的目光直射過去,賴媽媽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惶惑的住了嘴,她看明蘭面色不善,討好的笑著:「夫人別怪我多事,我也是為了夫人著想,免得夫人落了個『善妒』之名。」

明蘭心中冷笑,真當她是什麼都不懂麼,居然這麼明晃晃的欺負到她頭上來了?!妻妾輪值這套,實質上防的是妾室,是怕男人被迷昏了頭,作出寵妾滅妻的勾當來,簡單的說,是為了約束男人不要專寵某個小妾才作興出來的約束型規矩。

可事實上,這套規矩沒多少大戶人家真能貫徹。

明蘭好容易才緩下冰冷的目光,擺出淡淡的微笑:「我確是不知道規矩,媽媽想是知道的。我便要問上幾句了,第一,當年老侯爺的頭位夫人,可曾排過這日程?」

賴媽媽當即卡殼了,大秦氏在時,別說妾室通房,顧老侯爺連母蒼蠅都沒碰過。

明蘭再問:「那白氏夫人和如今的太夫人可曾排過?」

賴媽媽梗著喉嚨說不出話來,白氏就不用說了,就是以賢惠稱著的小秦氏也沒排過。

明蘭開始冷笑了:「那我大嫂子和我弟妹房裡,可曾排過這個?媽媽可去勸過?」

賴媽媽說不出話來,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明蘭淡淡道:「敢情媽媽只『關照』我一人來著。」

賴媽媽這才知道麻煩了,這位年輕的夫人心思通透,言語厲害,比一般主母還難糊弄,她惶恐的要下跪,明蘭一個眼神過去,小桃突發大力鷹爪功,生生把人給攔住了,明蘭微笑的十分溫柔:「媽媽金貴,我當不起。」

賴媽媽不禁額頭冒冷汗,卻也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把人送出門後,丹橘氣極了:「夫人,不能這麼算了,她們太欺負人了!」小桃趕緊出餿主意:「咱們尋她個錯處,狠狠的責罰她,最好能打一頓板子,叫她不消停!」

明蘭沈著面孔,緊緊攥著拳頭,也不知在想什麼,久久才道出低低一句:「果然厲害,若我真狠狠發落了她,只怕正如了那頭的意;她越要這兒出事,我越要『一團和氣』。」

丹橘和小桃面面相覷,不解其意,明蘭擡頭問道:「賴媽媽來府裡這些日子,可與人有過爭執?或是吵架?」

「怎麼沒有?」小桃道,「那幾個媽媽都仗著是服侍過長輩的,各個鼻孔擡的比天還高,沒事就愛數落旁人幾句來顯擺自己身份呢!賴媽媽尤其可恨,又因沒落著什麼巧宗兒,總尋那些有差事的麻煩,結下了不少梁子。」

「那就好。」明蘭淡淡道。

隔日下午,明蘭就提拔了後園的王五媳婦,叫她暫領了林旁一處荒地的栽種差事。

府中上下人等均是不解,這肥差多少人搶破了頭的想要,那王五媳婦素來耿倔,不善鑽營,怎麼就輪到她了?其實這差事明蘭原是預備留給翠微丈夫的,誰知那何有昌在前院待人學管事剛學出些味道來,便自動辭了。明蘭一時之間心裡沒有合適人選,便拖到如今。

「那王五媳婦要來謝恩。」翠微進來稟道。

明蘭擺了擺手,反問一句:「你確定她是最適當的?」

「我和崔媽媽冷眼瞧著,在那幫人裡頭,她算是最不錯的。」翠微點點頭,「嘴巴利,性子直,但還算明白,也有幾分機靈,我四下問了,她在府裡人緣不錯,大多是為著打抱不平才和賴媽媽吵起來的。不過,我到底識人不久,也說不好有什麼其它的毛病。」

「哪有十全十美的?」明蘭苦笑著,「不過是暫時借她一用罷了,她若做的好,那便把這差事真給她了;若不好,隨時可以擄了。」

一旁的丹橘在門口細細張望了,轉身過來輕聲道:「夫人放心罷,昨夜咱們不是瞧了卷宗麼?王五媳婦雖自己沒料理過土地,但她男人卻是在莊子裡做過農活的;旁的幾個雖會農活,卻愛搬弄是非,有些不知分寸。」

明蘭點了點頭,下定決心,道:「翠微,你叫她不用來謝恩了,只與她說兩句話。一是,好好辦差,不要叫人拿住了把柄,我瞧著呢;二是……」明蘭微微一笑,「賴媽媽是侯府的老人了,脾氣極好,為人又和善,叫她『好好敬著』。其它的,什麼都不要說。」

翠微眼睛一亮,立刻點頭出去,丹橘也似有明白,只有在炕幾上拼著錦緞布頭的小桃呆呆的:「這能成嗎?」

明蘭緩緩道:「若真是個機靈的,就該明白。今日之後,這件事你們不要再提半句,看見賴媽媽也要好聲好氣的,決不可拌嘴,有什麼消息只來通報我就是了!」

兩個女孩一齊鄭重應了。

翠微的眼光不錯,王五媳婦果然是個明白人。

她一邊料理差事,一邊和賴媽媽尋釁吵架,兩不耽誤,分寸掐的很好;府裡有些心明眼亮的也漸漸瞧出門道來了,原先都讓著避著賴媽媽的,如今都不忍著了,每每一有事端,便是一大群人上去擠兌賴媽媽,從她家男人喝酒賭錢,一直譏諷到她家大閨女嫁了個腦滿腸肥的老財主,云云笑料,不一而足。

賴媽媽氣的渾身亂顫,卻又無可奈何,單嘴難敵眾口,就算拉上個刁媽媽幫手,也是敵眾我寡,實力懸殊。嚎喪哭號,沒有對方嗓門大,打起架來,更不過是鬧個鬢髮散亂粉油糊汗的醜態,況且賴媽媽到底年紀大了,常氣的臉色發紫,一口氣哽住了,手腳亂顫。

這時,明蘭就會大張旗鼓的去請大夫,好湯好藥的慰問著,白花花的銀子往裡投,再『語重心長』的責備那幾個吵架僕婦幾句,不輕不重的罰幾個厲害的,以示『控制衝突尺寸』。

等賴媽媽緩過勁兒來了,再循環一遍上述流程。

待到明蘭第三次去給太夫人請安時,太夫人忍不住問了一句:「賴媽媽在你那兒可好?」

「好呀。」明蘭巧笑嫣然,「賴媽媽是您用過的人,那還能錯的了?」

「可我怎麼聽說……她常與人拌嘴?」太夫人遲疑道。

明蘭微笑著:「哪有這事兒!不過是賴媽媽管事嚴謹,對下頭人嚴了些,難免斥責兩句。」話頭一轉,明蘭忽道,「若說有事,賴媽媽還真有些事。」

太夫人目色一閃,不動聲色的問道:「什麼事?」

明蘭不安的低聲道:「都是我沒顧著賴媽媽的身子,想來她到底是歲數大了,我卻總麻煩她管這管那的,害她累病了。這都請了兩回大夫了,一位是城南萱草堂的張世濟老大夫,一位是小鄭夫人薦來的李崇大夫。他們都說是老人家不堪勞心勞力,還有些被氣著了。唉……怎麼這樣呢?若她真有個好歹,我,我怎麼對得住您呢?」明蘭一連聲的低聲致歉。

太夫人神色一驚,倏忽一閃而過,倒是邵夫人看明蘭十分自責,溫言說了兩句:「弟妹別太往心裡去了,這兩位大夫我都知道,醫術醫德都是極好的,賴媽媽也算有福氣的了。再說了,自來管家理事的,哪有不受氣的,便是我,上有婆婆看顧著,下有弟妹妯娌幫襯著,當初也受了不少下頭人的氣!」

太夫人容色慈藹,微笑道:「你嫂子說的對,你別往心裡去了。」又好言好語撫慰了明蘭許多話,又試探道,「若是賴媽媽實在不得用了,不如我再給你幾個人……?」

「瞧您說的!」明蘭開朗了神色,故作生氣的玩笑著,「我有了這許多幫手,蓉姐兒她們又是極省心的。幾位媽媽都幫扶了我快兩個月了,我就是再不濟,難道還能理不順那一畝三分田?!再見天兒的向您求這求那的,不知道的人,還道我娘家不會教閨女呢?那我以後也沒臉出去見人嘍!」

「你這丫頭!」太夫人似乎被逗的很樂,指著明蘭直笑,邵夫人也掩袖輕抿唇,朱氏笑的最開心,但她的眼睛卻不斷去瞟太夫人。

……

「一點沒吵?」煊大太太壓低嗓門道。

一個婦人打扮的年輕媳婦湊著道:「不但沒吵,屋裡還陣陣笑聲,很是融洽呢。」

煊大太太瞧了眼緊閉的門窗,長長出了一口氣,讚道:「我這堂弟妹果然了得,大伯母是遇上對手了。要不是田媽媽偷著來報我一句,我還真當她們什麼事沒有呢。」

那媳婦子似是適才跑的急了,拿帕子不斷揩著汗,輕聲道:「澄園那兒叫看的跟鐵柵欄似的,輕易不好打聽,虧得您覺著賴媽媽請大夫有些古怪,託人去問了田媽媽。」

「我這弟妹也太謹慎了,就算流出些言語又如何?」煊大太太笑的眯起眼睛來,「她這般周全作為,如今外頭誰不誇她仁心寬厚,善待老僕!」

「我要是賴媽媽,索性撕破了臉,鬧了出來!總好過這般受氣,聽說她也去賠過罪的,卻叫燁二夫人都堵了回來!」那媳婦子道。

「你知道什麼?!裡頭的緣由哪是可以明說的!」煊大太太瞪了她一眼,笑道,「難不成賴媽媽來侯府喊冤,說燁二夫人因她勸了幾句要妻妾輪值便惱了,然後挑唆下人給她氣受?呵呵,這話要是一說,賴媽媽幾輩子的老臉算完了。」

「好姑娘教教我,這話怎麼說的?」那媳婦子奇道。

煊大太太愈發低了聲音:「你瞧瞧咱們府裡,哪屋是妻妾輪值的?像煬大嫂子跟守活寡似的,她倒是想排個日子,也得男人願意親近呀?」她笑的厲害,忙捂著些聲音,「我婆婆,五嬸嬸,這把歲數了,還有各房的老姨娘和那些失了寵愛的。這日子該怎麼排?賴媽媽這話要是說出去,是當真呢,還不是不當真呢?要是當真,她們倒是樂了,府裡卻是一場大風波!」

「原來如此,還是我家姑娘通透!」那媳婦子很湊趣的擺出一副受教的欽佩模樣,順帶拍馬兩句,「就算姑娘您排了日子,咱們姑爺也不肯去的。」

煊大太太眉開眼笑,十分受用:「再說了,如今人家小兩口正是蜜裡調油的新婚,賴媽媽不但尋釁,若還出去亂嚷嚷,人家不會說我那弟妹半句不妥,反倒會怪賴媽媽柿子撿軟的捏,閤府的太太奶奶都不勸,只去『勸』一個新媳婦?嫡子都還沒生呢,就緊著給妾室挪日子?若真如此,我那大伯母就說不清了,呵呵,人可是她給的。既然什麼話都不說,就只能看著人家做戲,由她落個好名聲。」

那媳婦子跟著一起賠笑:「這麼說,賴媽媽便是完了?」

「她若是聰明的,就趕緊一邊兒縮著去,別出來現眼,興許這事就淡過了;不然,呵呵呵,弟妹不是說了嘛,媽媽是太夫人給的,除非犯了什麼『大事』,不然只有敬著的道理。」

那媳婦子連連點頭,又是一頓馬屁山響,煊大太太樂夠了,才又喃喃道:「……大伯母這招是落空了,也不知弟妹怎麼治那兩個小的。」

明蘭的妯娌顧慮的很有先見,有些事情容不得明蘭不去管,因為最近澄園裡熱鬧的很。

話說古代的小老婆如果不受寵的話,其實也不大容易見到男人。從頭一天請安起,明蘭就明確的說明了,她自小跟隨祖母禮佛,清淨慣了,所以每次請安時,問完該問的,說完該說的,明蘭就會端茶送客;所以她們通常等不到顧廷燁下朝回府。

而迄今為止,顧廷燁又沒有任何去睡她們的意思,明蘭自然也不會腦殼摔壞去幫忙拉皮條,她們既不能打手機過去『喂,哈尼呀,在你老婆身邊待膩了吧,到我床上來嗨皮吧』,也不能到單位門口去等,風情萬種的拋個媚眼『甜心呀,給你個驚喜』。

如果蓉姐兒是個男孩,秋娘和紅綃還可以藉著顧廷燁考教兒子功課的機會和男人碰個面——當然顧廷燁是否具備足夠的墨水另當別論。

幾天下來也沒機會和男人見上面,於是,這兩個女紙幽怨了。

紅綃多少還知趣,知道自己不受顧廷燁待見,便躲在屋裡,整日想著怎麼引蓉姐兒多說兩句話,而秋娘卻耐不住了,顛顛跑去嘉禧居的路口等著,曾堵到過顧廷燁兩回,可惜,兩旁的小廝忒不識趣,睜大了四隻無知的眼睛一齊灼灼的看著,這叫秋娘如何訴說情懷。

來回幾次下來,秋娘宛如『望夫石』一般的經典造型叫不少人瞧見了,漸漸傳出了風言風語。內院的女人們不過暗罵兩句『騷』,再譏笑兩句算完;可外院有幾個嘴巴不乾淨的光棍說話就難聽了,什麼『想男人想壞了吧』,『快三十了吧,這三十如狼虎喲』,『老爺再不去消受一番,怕是要另尋法子了』……

沒辦法,娶不上媳婦的男人總是比較富於想像力的。

外院這些流裡流氣的言語傳的人也並不算多,是以傳到內院時,已是好些天后了。

秋娘知道後,大哭了一頓,幾乎要尋死,丹橘趕緊去傳報,明蘭勃然大怒,當場吩咐查下去,找出幾個亂說亂傳的,狠狠發落了一頓,發賣了兩個原就平日不規矩的,其餘的均是革了兩個月銀米,再捆起來打上二十板子。

眾人見明蘭如此威勢,都知道了厲害,就是在外院裡也不敢胡傳主子家事了。

罰完了僕役們,明蘭立刻提了秋娘來質問。

秋娘自知丟了人,噗通就跪下了,苦苦求饒認錯,明蘭冷冷道:「老爺在我面前多少次誇你,說你厚道知禮,善解人意,你來了這才多少日子,就鬧了這麼一出,哪裡學來的毛病?!」

秋娘連連磕頭,哭的淚水滂沱:「我是一時迷了心竅,多年不見老爺了,記掛的厲害……」

「你記掛不記掛我管不著。」明蘭肅然打斷她,直接道,「可你想過沒有;如今老爺身居高位,多少人眼睜睜盯著,這些腌臢言語但有一丁點兒傳出澄園大門,豈不叫旁人笑話老爺內宅不肅?!居然由得一個通房滿府攆著,去追堵男人!」這該多飢|渴呀。

秋娘哭的癱軟在地上,明蘭斷然發話:「你先不用來請安了,小桃,拿本《心經》給她,回去抄上一百遍,什麼時候抄完了再來!」

看著秋娘委委屈屈的背影,明蘭氣都不打一處來,她從來沒有替人瞞下過錯的美德,所以當晚就把來龍去脈告訴了顧廷燁,還嘆氣道:「也是我治家不嚴,若在盛家,不論內宅如何了,哪個敢傳到外院去?!主子的是非也是別人能議論的?!到如今,我才知道祖母為何說我家太太理家是把好手,唉……著實是不容易呀。」

以前她對王氏多少有些輕視,如今她自己當了家,才敬佩起王氏的本事來。

「不關你的事!」顧廷燁沈著臉,「你當家才幾天,再能耐也不是這一朝一夕的功夫能成的!你且狠狠的發落,好好整頓一番。」頓了頓,他淡淡道,「秋娘越來越不懂事了」

聲音很平靜,但明蘭知道,這是他真生氣了才會這樣。明蘭走過去輕輕趴在男人的肩頭,柔聲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人總有個差錯的。這次她知錯了,以後會好的。」

顧廷燁把明蘭摟在懷裡,輕輕揉著她的鬆開的長發,屋裡靜默了良久,他才露出淡笑,刮著明蘭的鼻子,逗弄道:「怎麼是抄佛經呢?不是該抄《女則》什麼的麼?」

明蘭得意道:「我早想過了,倘若有人問起,我就說秋娘受了我的熏陶,也有向佛之意,我這兒正給她啟蒙呢!省的有人又拿咱們府裡的是非說事。」

顧廷燁楞了下,頓時朗聲大笑出來,笑的胸膛發震,漆黑的眸子裡滿是笑意,用額頭抵著明蘭的腦袋,居然很正經道:「《心經》字數忒少了,也不找本厚的!符勤然有小半套《大藏經》的謄本,那小子當年為了練字狠抄出來的,回頭我替你去借!借整套的!」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夫君,你可知整套《大藏經》有多少部多少卷多少字?」

顧廷燁無知者無畏,一臉坦然:「不知道。」他只知貌似這套經書很牛。

明蘭無語,決定給顧同志掃盲,嘆道:「這麼說吧,倘若秋娘每日筆耕不綴,並且能眼不花手不抖的活到七老八十,剛好夠她抄到入土為安。」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4 23:59:23

第132回 驚見一片炮灰

秋娘紅著眼眶回了蔻香苑,蓉姐兒正在裡屋睡覺,她一見紅綃就直淌淚,兩人好歹相伴多年,也算的上患難姐妹,便相互拉著手去側廂房說話。

「叫妹妹瞧笑話了。」秋娘抹著淚水,不盡淒然,「都是我的不是,累的老爺叫人說閒話。」

紅綃心中暗譏『被說笑的明明只有你一個』,嘴上卻熱乎道:「這哪能怪姐姐呀,老爺和姐姐是自小的情分!老爺待姐姐也與旁人不一般,夫人一時哪裡明白。姐姐也別往心裡去,夫人不也說了嘛,老爺就是在夫人面前也是不住口的誇你呢!這是多大的體面呀。」

秋娘含淚嘆氣,過了良久,才道:「我都人老珠黃了,難道還會與夫人去爭,不過是想看看老爺過的好不好,夫人到底年紀輕,我怕她有個照管不周,委屈了老爺可怎麼好……」

「誰說不是,咱們都等了這麼多年了,還能有什麼二心,夫人也是多心了。」紅綃跟著一道嘆息,陪著秋娘垂淚訴說了好一會兒,才各自回屋。

「她走了?」一個梳著雙鬟的丫鬟起身,迎上去,只見她眉目靈秀,俏麗可人;紅綃進屋後,直歪在美人榻上半躺著:「回去抄經書了,五兒呢?」

金喜笑著給紅綃沏茶:「還能去哪兒,大約是找人閒磨牙去了。」

「……要說這位秋姑娘,也是個極有趣的人。」紅綃兩眼微眯,端著茶盞,面上露出一抹玩味,「要說她蠢,那是極蠢,居然瞧不出如今的老爺早不是當初的二少爺了,還一進府就去尋賴媽媽問門路;可要說她乖覺,卻也慣會裝傻充愣,一副厚道呆蠢的樣子,這麼多年來竟也平平安安的待住了。」

金喜低聲道:「是呀,不然我們姑娘也不會容下她了。」

紅綃面露譏誚:「就是以前,也不見得老爺如何喜歡她,不過仗著自己是打小服侍的貼心人,擺出一副憂心主子的忠婢樣,老爺唸著舊日的情分罷了,可這些年過去了,早變天嘍!聰明的,這會兒就該趕緊去巴結夫人;還當是以前呢。」

秋娘畢竟不是搞文字工作的,又不敢亂寫一氣,未免進度有些磕磕巴巴,即便奮筆疾書,也過了兩日才罰抄完畢,第三日捧著作業去給明蘭請安,明蘭提點了她幾句『注意行止』,話說到後來,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這事就算揭過了。

第二日,明蘭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煩躁不快,原來是親戚上門了。

丹橘照例架起小沙爐子,用紅糖熬了藥草茶給明蘭灌下去,小桃去葛媽媽那兒炒了一袋滾燙的熱鹽巴,用幾層油紙和布袋細細包了,最後裹上厚厚的絨緞讓明蘭捂在肚子上。

足足兩天,明蘭都懨懨的靠在軟榻上,遠遠望著風景如畫的窗口,眼神憂鬱,宛若臨湖蒹葭,姿態優美嬌弱……呃,如果手上捧的是本詩集而不是賬冊,就更好了。

身子不適,賬冊也看不出什麼花,明蘭想起另一件要緊的事來,因前陣子流言鬧出風波來,廖勇家的含蓄的來提醒明蘭,綜合大意是:府裡曠男怨女多了,不利於團結穩定。

按照萬惡的封建身契制度,澄園的僕眾,無論有否父母兄姐,其婚配都需經過主人同意,明蘭吩咐下去,凡有親長的,都可各自報了婚配。還剩幾個沒人管的,明蘭叫丹橘捧了卷宗來,加上廖勇家的解說,比對了差事和人品,照資源優勢配置的原則,搭起對子來。

才說了幾句男婚女嫁的話,丹橘就羞紅了臉,躲閃出去了,小桃倒是興致勃勃的想繼續聽,被翠微兩記白眼打發出去了。

「這丫頭!還跟孩子似的。」翠微看著小桃出去的背影,搖頭嘆氣,轉頭與明蘭道,「夫人,旁人都還無妨,咱們屋裡的幾個,您心裡可有數?」

明蘭半撐起身子,來了些精神:「我已打聽了,公孫先生知道幾個家境貧寒的年輕人,似乎不錯,老爺手底下也有幾個得力的軍士,還有府裡幾位老管事的兒子,這回他們都沒報上來要婚配,我預備給院裡的丫頭留著呢。」

翠微覺著好笑,輕笑著:「夫人如今果是不一樣了,唉,這幫丫頭算是有福氣了……」說到這裡,她似想到什麼,忽話頭一轉,壓低聲音道,「夫人,你得多留心若眉那丫頭。」

「哦,她怎麼了?」明蘭奇道,若眉向來自詡清高,從不愛和眾丫頭混著玩鬧,為了表示避嫌,只要顧廷燁在,她是連面都不露的。

翠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說起來,若眉年紀是這屋裡最大的。我好幾次瞧見她老往前院湊,還常與外書房服侍的丫頭小廝熱乎來往,我瞧著……她怕是起了心思。」

明蘭吃了一驚:「是外書房的那些相公書吏?」

翠微無奈道:「若眉那丫頭您是知道的,她素來愛擺弄個詩詞文墨的,府裡的……她怕是瞧不上。」她看明蘭有些發愣,連忙又道:「先不論外頭人是否願意討個丫頭做媳婦,但給不給恩典是夫人您的事,在這之前,咱們可容不得私相授受那一套!一個不好,要壞了一屋女孩和夫人的清譽。」

明蘭才想說笑兩句,但見翠微一臉緊張的模樣,便趕緊點頭道:「我雖覺得她們千好萬好,但也得遇上明白人家,好罷,橫豎還有幾年,慢慢看著。回頭你去說若眉兩句,還有丹橘,這丫頭老毛病又犯了罷,她們住隔壁屋的,定是早知道若眉這事,不過為著姐妹情分,又心軟瞞下了,回頭我去說她。」

翠微臉色微微不自在,苦笑著:「夫人,您心裡清楚就好,唉……」

說話間,庭院裡響起一陣『老爺回來了』的聲音。

隨著一陣風聲鼓動,簾子被打起,顧廷燁闊步昂首邁進屋內,翠微福了福,道聲安後便告退了,明蘭想起身,卻被按了回去,顧廷燁見明蘭面色蒼白,低聲道:「你歇著,別起身。」

明蘭也不堅持,只叫了夏竹來幫著更衣,她斜斜靠著,見男人眉色飛揚,顯是心情愉悅,便微笑著問道:「老爺這麼高興,莫不是……?」

顧廷燁挺立間,紫金高冠上鑲嵌的暗紅寶石閃爍璀璨,錦袍玉帶更顯成熟英武,氣質出眾,他轉頭就瞧見明蘭睜大一雙期待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明亮。

他當即瞪眼笑罵道:「不是陞官發財!」

明蘭被看穿了,訕訕的笑了笑,又無精打采的靠回軟榻,顧廷燁換上一身石青色銀紋薄縐緞家常服,揮手叫夏竹下去後,坐到明蘭身邊,摸摸她的肚皮上暖包,問道:「還疼麼?」

明蘭垂下軟軟的耳朵,搖搖頭:「只是沒力氣。」

顧廷燁輕撫著明蘭的臉頰,慢慢湊過去頭挨頭並排靠著,他的皮膚被日頭曬的微微發燙,微沙的粗糲,刺刺的胡茬,貼在明蘭柔嫩沁涼的臉頰上,輕輕摩挲著,過了許久,夫妻倆同時輕嘆一口氣,不約而同一起開口,內容卻截然相反。

「還是晚些生孩子吧。」

「還是早些生孩子吧。」

話一出口,兩口子愕然相視,彼此目光俱是驚異好笑,顧廷燁先開口了:「你個傻丫頭,先好好調理身子,生孩子有什麼好急的?日子且長著。」

明蘭連帶紅暈,白膩已極的肌膚上如染出一層絢麗的胭脂:「才不是呢,過來人都說,生了孩子後,小日子就不難過了。」

「是麼?」顧廷燁頗有疑慮,「不是懷孩子太早太急會傷身子麼?」

「誰說的?」明蘭失笑道,「老人家都說過的,只消身子調理妥當了,就好生孩子了。」

應該說,這男人在床上雖然很生猛,但有些地方卻很體貼。自打明蘭照著賀老夫人的簿子開始調理起,她就委婉的提出要求,每個月能不能休戰那麼幾天,最好等兩輪湯藥吃完了再懷孩子。提出這個要求時,明蘭本有些惴惴不安,這個時代講究越早有孩子越有福氣;誰知顧廷燁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反覆吩咐明蘭要好好調理身子。

「鰥夫當一回就夠了,還指著你多撐幾十年呢。」當時顧廷燁如是玩笑道。

當然,體貼的結果是,剩下的日子裡戰鬥格外激烈,直殺的天昏地暗,熱情四溢。

聽了這話,顧廷燁微微鬆開眉頭,揉著明蘭的小手,寬慰道:「你自己當心些,在外頭時……」他頓了頓,很欣喜道,「我曾聽,說 有些莊戶人家的婦人,到了五十還能生孩子呢。」

明蘭大是羞惱,發力的擰了一把男人的臂膀,不料碰上硬碩的肌肉,反倒弄得手指發麻,她佯怒著低罵道:「你羞也不羞!」

夫妻倆調笑了一陣,愣愣的才想起來一開始在說什麼話題來著?明蘭又問了一遍,顧廷燁面上喜色道:「常嬤嬤明日要來。」

「我的佛,總算來了。」明蘭笑著雙手合十,「嬤嬤再不來,我都要找上門去了

自從顧廷燁回京後,常嬤嬤便帶著寡居的兒媳和孫子孫女,從京郊搬到了貓耳胡同住下,常嬤嬤因獨子過逝要服三年齊衰,到顧廷燁成婚那時還差一兩個月的孝期,為著怕沖了新婚夫婦的喜氣,便一直避著不來。

「常嬤嬤也忒多慮了,哪那麼多講究的。」明蘭對這位常嬤嬤一直狗仰威名。

顧廷燁笑道:「嬤嬤是鄉下大的,最信這個,她性子又執拗,反正不差多少日子,便依了她罷;明日她來時我若還未回府,你且留她一留。」

明蘭微笑著應下,夫妻倆又挨著絮叨了些私話,這時外頭丹橘傳報:「秋姑娘來了。」

顧廷燁怔了一怔,濃墨般的眉頭再次蹙了起來。

明蘭趕緊把男人推開,整了整剛才親暱時弄亂的衣裳鬢髮,才發話:「快請她進來。」一邊還要下軟榻,卻又被顧廷燁按了回去。

秋娘挽著個小包,一身秋香色的束腰紗軟襖,款款緩步而來,見到明蘭坐躺在軟榻上,顧廷燁雙手搭膝,端坐榻旁,她趕緊低下頭,先福身請安,明蘭笑著請她坐下。

「你來有什麼事?」顧廷燁耐著性子道。

秋娘滿臉儘是溫柔,微側著臉頰,擡頭看向顧廷燁,柔聲道:「眼見著日子愈發熱了,我記得老爺素來苦夏,新做了幾件涼快的夏衫褲袍給老爺送來;還有幾個小香囊,我放了老爺喜歡的沈水香,還有驅蚊蟲的松香和艾蒿。」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的小包袱抖開來,輕輕往前一送;可是顧廷燁卻一動不動,秋娘有些尷尬。

明蘭看氣氛不對,趕緊解圍:「你去拿過來,回頭我瞧瞧這針線,丹橘……出去看看午飯可好了。」還是少叫人看著比較好。

丹橘接過包袱,輕輕的放到一旁的翹幾上,恭敬的出去了。

秋娘怔怔的瞧著顧廷燁沈靜的神情,輕輕道:「老爺…我…」

顧廷燁只看著秋娘,明蘭看著他俊挺的側臉,眼底是深深的沈思,他看著秋娘,緩緩道:「這些東西,你可給蓉姐兒做了?」

秋娘呆滯了一刻:「我我,我預備著做完了您的,就給蓉姐兒做。」

「你回府至今,可有給夫人做些針線?」顧廷燁再問。

秋娘趕緊站起來,朝著明蘭就跪下了,惶 恐道:「是我的疏忽了,這幾日忙著抄經書,只來得及給老爺做了。」

因為沒有丫鬟在場,所以沒人去扶秋娘,明蘭只好微笑著勸慰道:「這沒什麼,你照看蓉姐兒要緊,趕緊起來吧。」

秋娘卻不敢起來,膝蓋朝著顧廷燁的方向挪了挪,張口欲言,顧廷燁擡手打斷了她,忽問了一句:「今早你給夫人請安了嗎?」

秋娘連忙道:「這是自然的,奴婢如何敢忘了本分。」

「那你為何不在今早把東西交給夫人?」

秋娘聽了這句話,不敢置信的猛然擡頭,見顧廷燁目帶責難,甚至還有幾分暗諷,她張口結舌,什麼也說不出來,眼眶一紅,眼看著就要掉淚。

屋裡一片安靜,明蘭萬分尷尬,很想溜掉算了,偏偏半幅裙子叫顧廷燁坐住了,動彈不得,只能微偏開腦袋,撿起軟榻旁的一本山海志,假作看起來。

「你若不想留著,我可置份厚產於你,叫夫人給你尋個好人家,你出去好好嫁了便是。」顧廷燁開口就是這麼一句。

「不!」秋娘厲叫起來,滿臉驚恐,連連磕頭,漣水簌簌而下,「我對您絕無二心,我的心意,我的心意……老爺如何不知!我我……我就是立刻死了,爛了屍首,化了膿,燒成了灰,也絕不出去!」

明蘭滿身不自在,恨不得捂起耳朵,這樣淒厲堅決的表白,她上下兩輩子都是第一次聽見,她心頭發麻,忍不住側眼去看身旁的男人。 ?

「這世上的事豈能盡如你的意思。」顧廷燁毫無所動,似還有些悵然,眼神滄桑悠遠,不知想到以前的什麼事,他緩緩接著道,「你的心意我知道,我原當你也知道我的心意,看來是我錯會了。」

秋娘低低抽泣起來,明蘭幾乎把頭埋進書冊裡去。

顧廷燁語氣肅穆,卻十分平靜:「你這幾日上躥下跳,不知禮數,出醜賣乖,我看在往昔的日子,一句話也不曾說,莫非你真當自己是正頭主子了,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秋娘顫著嘴唇,冷徹心扉,再不敢仰視男人,趕緊低頭;她自小服侍顧廷燁,素知他性子剛戾,如今雖穩重許多,但骨子裡卻沒變過的,他要麼不發作,一旦發作就是極狠的。

這也是明蘭頭一次聽顧廷燁發作,這樣平心靜氣,這樣字字見血;一片和風煦日,卻隱隱含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素來忠心周全,該你的體面和富貴,我不會少你的,百年之後,也會有人供你一碗飯。」顧廷燁愈發淡然,「可你也當知道惜福,我把蓉姐兒託付於你,你該當如何待她,不用我來教你罷;你若不會,有的是人會。」

秋娘跪在地上,忍著眼淚,不敢擡頭。 「下去罷,好好想想本分。」

顧廷燁說了這句後,秋娘一邊拭淚一邊低頭出去,到門口時,顧廷燁忽又叫住她,秋娘滿臉希冀的回過頭來,卻聽顧廷燁道,「以後你再有東西,直接交給夫人。」

這句話是最後一根稻草,秋娘瞬間面如死灰,踉蹌著出去了。

屋裡的兩個人都沒話說,過後良久,明蘭長長嘆了口氣:「你就算要訓她兩句,也該叫我先出去,這樣子……她面子上豈非下不來。」多尷尬呀。

顧廷燁微一後仰躺下,腦袋枕著明蘭的大腿,簡短道:「她貪心了。」

明蘭心裡默認,秋娘把過去多年的患難之情,錯以為可以發展成男女之愛,作為一個通房妾室,這何止是貪心,可惱,也可憐。

顧廷燁看似狠心,其實卻也是為了她好,一個大男人,居然對著一個通房這樣苦口婆子,也是念情分了,比起寶玉把丫頭們寵的無法無天,然後女孩們落的淒慘下場,這樣似乎反倒好了許多。

「你憐憫她?」顧廷燁看著明蘭,輕輕問道。

明蘭點點頭,又搖搖頭。

人是社會型動物,比較才有結果。

明蘭以前老覺得自己投胎很憋屈,活的猴累猴累的,但是如果和那些丫鬟小廝還有食不果腹的窮苦人家比,卻已是不錯了;秋娘的確可憐,但是和很多不得善終的通房丫頭比,卻又很走運的,因為她的主子到底有些擔當。

盛家已算是積善人家了,盛長楓也算個多情種子,但可兒死了就死了,根本不會有人指責長楓薄情什麼的,長楓身邊剩下的通房們也是命如浮萍,端看將來的主母如何發落了。

哪個了不起的人曾說過,第三世界的人們沒有愛情。這個社會等級分明,身處低位的人,似乎也沒資格追求奢侈的情感,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

顧廷燁見明蘭一言不發,面色有些古怪,他又問:「你生氣了?」

明蘭搖搖頭,再點點頭。

顧廷燁皺起眉頭,扯住明蘭的耳朵,沈聲道:「說話。」

明蘭只好嘆道:「明明是該尚書替皇帝干的差事,一個小小的郎中卻處處搶在前頭,把心都操去了,你說尚書會高興麼?」不被貶官免職才怪,而身為通房妾室,若表現比主母還關心熱戀那個男人,那就是在找死。

顧廷燁忍不住失笑:「這個比喻不錯。」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道:「看你心慈手軟,我還當你會『大度』的勸我去她屋裡。」

明蘭立刻把頭搖成撥浪鼓,反問一句:「若你是衛青,可會把帥位讓給似李廣一般一輩子落寞的老將?」

顧廷燁沈吟片刻,緩緩搖頭:「不會。別說這樣不妥,再說,軍功是我自己一刀一槍拼來的,憑什 麼讓給別人,又不是我叫他一輩子『難封』的。」

「太好了,我也是這個意思。」明蘭拍手,笑的一臉璀璨,「一來不是我叫秋娘做通房的,二來不是我叫她等你的,三來,我一輩子就嫁一個夫婿,憑什麼叫我拿自己的男人去貼補她?!」

就算拿老公當老闆,請問哪個CEO會容許一個暗藏居心的行政助理在董事長面前和自己爭寵別苗頭。拜託!敬業一點好不好。

就算在古代,也要講職業道德的,哪怕裝也要裝出很緊張男人的樣子來。

顧廷燁爬起來,瞠目而視明蘭,明蘭無辜的看回去,兩人互瞪了半天,然後一齊撲哧的笑了出來,兩人直笑的滿臉通紅。顧廷燁重重壓在明蘭身上悶笑,震動的胸膛傳到明蘭身上,兩人的鼻子互相抵著,熱氣濡濕了面頰。

男人低低道:「你最後一句,說的極好。」

明蘭眨著眼睛:「哪句?」

眼看著顧廷燁一瞪眼,就要去呵她的咯吱窩,她連忙嬌聲討饒,鬧了半響,兩人氣喘籲籲的躺在榻上,明蘭喘勻了氣,把臉貼在男人胸前,悠悠道:「除了一個人,誰也不能叫我讓出自己的男人。」

顧廷燁笑問道:「誰這麼厲害?」

「你。」明蘭苦笑著嘆息,如果男人要變心,那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要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早早考慮對策才是真的,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女孩明眸澄淨如清空,玩笑著打趣的樣子,眼底卻是隱然無奈。

顧廷燁靜靜的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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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0:32

第133回

是夜,明蘭睡的極不踏實,半夢半醒,老覺著有一股視線看著自己,迷糊間睜了一下眼,卻見顧廷燁微側著身子,半俯在自己身邊凝視著;明蘭困極了,含糊了一句『怎麼還不睡』,顧廷燁過了半響,才輕道:「你好好睡吧,這些日子累壞了。」

語氣中滿是深切的憐惜和疼溺,還有隱隱的歉意。

女孩纖長的睫毛忽的一顫。

她的確很累。

管理偌大一個府邸很累,應酬送禮待人接物很累,整日提防別人算計更加累,一句話要在肚裡過三遍才敢說,一件事要來回思量七八遍才敢做;怕人挑剔,怕人指責,更怕被人抓住痛腳而給他惹來麻煩,再這麼下去,她就可以直接飛躍瘋人院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佛祖面前發下誓言,她會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每日,無論多忙,她都要抽|出時間來休憩,賞花,讀書,下棋,畫畫,做自己偷著樂的『背背山系列』針線,面對清空如洗的湖光山色一遍一遍默誦佛經,那些嫵媚旖旎的詩詞,那些海闊天空的山河志,愉快的像吹過山脊的清風,由著奇異的撫慰力量。

微笑著,祈求著,望佛祖垂憐,只願平安喜樂,心如明鏡。

人皆道她是有福的——但至少,這個男人知道她的疲心和艱難。

明蘭歪歪的把自己靠過去,像小土狗似的一扭一扭鑽進他的懷裡,清冷的初夏深夜,似乎只有身邊這個男人的懷抱才是溫暖的。

用過早飯後,蔻香苑的三個照例來請安。

秋娘眼睛腫的像大核桃,顯見的是哭了一整夜,神情萎靡不振,紅綃倒是依舊笑吟吟的說話,好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至於蓉姐兒,日日好吃好喝養著,到底有些白淨的樣子了,不過嘴裡還是只蹦單詞或phrase。

明蘭親切的和她們進行了交談,每人各三句主動語氣,剩下的讓她們各自發揮,通常由紅綃女士擔綱主角,不過今天,明蘭多說了幾句。

「今兒下午常嬤嬤要來,到時叫花媽媽把蓉姐兒領過來。」

秋娘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蓉姐兒也擡了擡低垂的腦袋。紅綃一臉驚喜:「常嬤嬤要來,以前常聽老爺說起這位嬤嬤;如今都住在京城,就能常來常往了。」語氣十分期待。

明蘭看了她一眼,擡起茶盞,淡淡道:「老爺吩咐過,說常嬤嬤曾照看過蓉姐兒,是以叫蓉姐兒出來見見嬤嬤。」

秋娘臉色愈發難看,蓉姐兒低著小腦袋思索的樣子,似乎想起了什麼,紅綃眼神微一滯,立刻又滿面笑容的岔開話題,明蘭讓她自由發揮了五分鐘,便端茶送客了。

人走後,明蘭擡頭望著雕繪裹錦的房梁,呆呆出神;要說這常嬤嬤,也是個奇人。

她是夭折了初生女兒後便去白家做奶娘的,很盡心妥帖,白老太公提出收下常家夫妻倆,誰知常嬤嬤寧可少落些好處,也婉拒不從。隨著白老太公越來越發跡,常嬤嬤因忠心用事,很受重視,家境漸漸好了,待到白夫人出嫁時,多少奴僕都搶著要跟去侯府『享福』,但她卻沒有跟去,而是回老家經營自己的小家庭。

顧廷燁青雲直上之後,常嬤嬤依舊沒急著依附過來,而是很堅定繼續做個自由的平頭百姓,即便是澄園初立之時,她也是應顧廷燁要求,來府裡幫著整頓過一陣子,到公孫先生從南邊趕來後,她就又回自己家了。

甚至這次上門,她也講明了是午後才來。

這事很玩味,古代去別人家裡做客大多在上午,明蘭暗自揣度常嬤嬤的考量:一來是下午上門,碰上顧廷燁的可能性更高些;二來嘛,若上午來,主家必然會留客吃飯。

常嬤嬤再有體面輩分,到底是做過白家奶母的,總落了半個僕人的身份,因此她拒絕上桌和主家一道吃飯,但若真要她明明白白說出來這層『僕不與主共桌』的意思來,她似又不願自輕自賤,是以,索性下午來。

這位老人很守等級規矩,卻也很驕傲。

大約未時二刻左右,明蘭午睡醒來洗過臉,正在梳妝時,外頭有人來報:常嬤嬤一家四口來了。明蘭立刻讓小翠袖去蔻香苑教蓉姐兒,自己穿戴妥當後,便到小花廳去等著;過不多久,廖勇家的就領人進廳了。

只見當頭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身著一件鑲兩指寬黑絨邊的暗青無紋錦緞褙子,團團一張滿是皺紋的面孔,不言不笑的;後頭跟著一個四旬不到的婦人,一身鐵鏽紅的薄緞暗團紋的長襖子,再後頭是一對小兒女,穿杏黃繡遍地纏枝花小襖的女孩大約十五六歲大,一旁的男孩看著才十歲出頭,淺色素淨的小小儒生長袍。

這身打扮明蘭很眼熟,家中的長棟小弟也慣常這麼一身,然則料子刺繡則上乘的多了。

明蘭緩緩起身,笑著上前給常嬤嬤福了福:「嬤嬤來了,我可盼著好久了,老爺不知多少次提起嬤嬤呢。」

常嬤嬤微微側身,避開了明蘭的見禮,同時彎了膝蓋,給明蘭行了個正經的福禮,端肅道:「老婆子見過夫人。」

一邊說,她一邊也在打量明蘭,只見眼前的少年夫人正當韶齡,一身淺紫雲紋折枝蓮花樣的紗襖,頭上髮髻挽了倭墮髻,簡單簪了隻羊脂白玉蓮花頭的如意簪,如晨間初凝的露珠,清豔明媚,不可方物,言笑間,態度和氣溫雅,眼神善意清亮,氣質高潔。

甫一見面,常嬤嬤便不由得暗暗點頭。

她微轉身,指著身後的人道:「這是我兒媳,娘家姓胡。」那中年婦人低著頭,上前給明蘭屈膝行禮,明蘭微笑著還了半禮:「常嫂子好。」

「夫人安好。」常胡氏微擡起頭,她生的還算有幾分姿色,只是皮色微黑,且老垂著嘴角,顯得一臉苦相,她張嘴就討好,滿臉堆笑道,「早惦記著要來見夫人了,都說夫人是仙女托的生,我原來還不信,今日一見,哎喲,王母娘娘怎麼捨得夫人到凡間來喲!」

明蘭剛一看見常胡氏這身打扮,就忍不住歪了歪嘴角,皮膚黑的人還敢穿暗紅色,果然夠膽氣,聞聽此言後,忍不住撲哧出來:「常嫂子好生風趣!快請坐。」

常胡氏卻不急著坐,看了自家婆婆一眼,見常嬤嬤指著後頭兩個孩子:「這是我家孫女常燕,這是孫子常年;燕子,年哥兒,還不見禮。」

姐弟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上來躬身行禮,明蘭這次可以安然受禮了,待姐弟來擡起頭來時,明蘭不由得一怔。

姐弟倆生的頗像,都是皮色微黑,眉目清秀,但氣質卻相差迥異。常燕不過是普通的小家碧玉,大約這幾年住在京郊鄉下的緣故,還帶了幾分鄉野村氣,但常年卻是一派書卷磊落,說話口齒清楚,舉止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平家子弟初見富貴的拘束。

眾人坐下說話,連常家小姐弟也叫端了杌子坐。

常胡氏母子三人似是頭一回來,待坐定後,便忍不住四下打量廳中擺設,尤其是常胡氏,只見廳中擺設靜雅,貴極反見清雋。

尺來高的一隻羊脂白玉瓶子,通體潔淨無瑕,只簡單的放在百寶格架中,兩溜雕花紫檀木椅子,木色暗沈,光澤明亮,她不住用手摩挲座下椅子,不斷讚道:「夫人這兒真是好地方,我竟覺著到了仙府裡頭;哎呀呀,瞧著盆景……呃,莫不是玉石料做的吧,還有這涼氈蓆子,這是什麼竹子編的呀……」

婦人的言行有一股子市井氣息,不大上得了檯面,一旁的常嬤嬤微微皺了皺眉,看了兒媳一眼,忍下沒開口,再看明蘭,她也沒露出不屑不耐的神色,但也沒特意討好自己,只淺笑著打趣,彷彿常胡氏的話的確很有趣。

「我也不怎麼清楚。」明蘭努力回憶,「似是川中的竹子,參天的大毛竹削成片,只挑裡頭紋理最細最韌的幾片,然後抽成長長的竹籤粗細,用粗細圓白石一遍遍打磨,怕要磨過上千次,磨成竹絲那麼細,然後再編出來的。」這樣編出來的氈子蓆子,才會柔軟潔白如棉緞。

常胡氏倒吸一口涼氣,眼露豔羨之色,呼道:「我的黃天祖宗,這要多少功夫呀!該多少金貴呀,怪道這麼摸著這麼滑溜兩塊,哎呀,咱們平頭百姓家就這福氣用上了……」

這明蘭倒沒法謙虛,古代不是商品社會,有時候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因為皇權社會中,真正最好的上品都是御貢的,是由宮廷專門的作坊工匠製作的。

自打漸入夏來,宮裡不斷賞賜的避暑物品,好些東西明蘭以前見都沒見過,像這竹絲涼氈蓆子,要不是怕竹製品放久了要發黴,明蘭都想把東西藏進庫房裡去。

常嬤嬤眉頭都打結了,回頭橫了兒媳一眼,成功的制止了常胡氏的喋喋不休,明蘭倒沒什麼,隨了幾句後,便轉而和常嬤嬤說話:「……聽說嬤嬤如今住在貓耳胡同,不知宅子可住得?進出路途方便不?」

常嬤嬤滿臉的皺紋柔了下來:「多虧了燁哥兒,宅子很好,前後有兩院兩進,別說是我們孤兒寡母四個,就是將來年哥兒討了媳婦生兒育女了,也夠住了。兩邊的鄰居也是規矩的好人家,胡同前後都通著大路,不計馬車還是轎子,都容易來去的。」

「那就好,老爺和我也放心了……」

明蘭拈起青瓷盤裡的一枚鮮豔的果子,微笑著正要說下去,誰知常胡氏又插嘴道:「也不都是好的,位置到底偏了些,地方也冷清了些,要給年哥兒買些筆墨書簿,或是給燕子添些新衣裳,都得趕上半天路,要是能……」

「住口。」常嬤嬤臉色開始難看了,把茶杯在幾上重重一頓,「說什麼胡話呢!」

常胡氏立刻噤口,明蘭很好奇的看過去,只見她雖閉上了嘴,但卻也沒什麼羞惱的意思,似是皮厚臉粗,很習慣被婆婆斥責了,並不怎麼怕被當眾下臉的樣子;還若無其事的吃起點心果子來。

常嬤嬤瞪完了兒媳,才轉頭向著明蘭道:「夫人千萬別客氣,我們已麻煩燁哥兒不知多少了。唉……老婆子也不怕丟人,便說了吧。」她嘆了口氣,語氣低沈,「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讀書不成,卻去學人做生意,叫人坑了,家裡賠了個乾淨還不夠,人也給打的半死,眼看要禍及家人。我這才舔著老臉,拖著一家人求到京城來,誰知我那大姑娘早十幾年前就沒了,眼看山窮水盡,虧在有燁哥兒!幫著我們置了田地和屋子,這才能活到現今。」

這話一出,明蘭掩飾不住驚訝。

她並不是因為常嬤嬤說的話而吃驚,而是常嬤嬤會這樣直言不諱,自爆家醜。

這些事情,顧廷燁從沒跟明蘭提過半句,但明蘭早就揣度過了。

古代講究的是守土守業,葉落歸根,並不作興背井離鄉,若常嬤嬤在海寧過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拖家帶口遷徙京城呢?和舊主家斷了聯繫近十幾年了,也不見得會是忽然忠心爆發吧;貌似常家也沒有要赴京趕考的學子,或要來開分店的商業計劃。

那麼,就只有一個結論,常家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是來投奔舊主家的。

成親至今,明蘭雖然心中有許多不解,嫣紅的死,曼娘的來龍去脈,還有另外一個孩子,若顧廷燁自願說,那她就聽,但她從沒主動問過什麼。即使是夫妻,有些隱藏心底的陰私,也不方便親口說,而顧廷燁顯然沒有任何提起的意思。

常嬤嬤來京已快十年了,肯定知道所有內情,她正是突破口,所以從很久前起,明蘭就有意的揣摩常嬤嬤的秉性作為。

那麼,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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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5:27

第134回

聽婆母都說白了,常胡氏這下才尷尬起來,端正了一下坐姿,不說話了,常嬤嬤又瞪了她一眼,才又緩緩道:「我那短命鬼兒子沒了,也是燁哥兒派了人護送著,我們娘兒幾個才敢把棺木送回老家,讓年哥兒他爹入土為安的!」

說著語氣哽咽起來,眼眶也紅了,明蘭忙勸道:「嬤嬤莫太傷心了,注意身子要緊,常嫂子母子三人還要依靠嬤嬤呢。」常燕常年姐弟倆也一左一右過來勸了幾句。

「瞧我這樣兒,真叫夫人見笑了。」常嬤嬤回覆了常態,拭著帕子笑道。

這時,花媽媽領著蓉姐兒來了。

「蓉姐兒,看誰來了?」明蘭笑道,「來,給嬤嬤見個禮。」

蓉姐兒穿著一件淺紅色珠光綾緞紗襖,顯得小臉兒嫩白如水豆腐般,她見了常家人,目光從嬤嬤到常家姐弟臉上掃了一遍,恭恭敬敬的行了禮,低聲道:「嬤嬤好。」

常嬤嬤神色很複雜,似是憐憫,又有些厭惡,眼光換過幾遍,才道:「你……長大好多了,樣子也白淨了,這樣很好。」

蓉姐兒擡頭看了眼明蘭,張了張口,還是沒說話。

常嬤嬤看著明蘭,直言道:「蓉姐兒能遇上夫人是她的福氣,她脾氣倔的很,夫人您也不用往心裡去,只管該教的教,該說的說就是。」

明蘭點點頭,沒說什麼,只叫蓉姐兒坐到一旁去。常嬤嬤看了看她,又轉回頭來,對著明蘭笑道:「說了好一會子話,也沒問夫人如今怎樣?燁哥兒可好?」

明蘭從她臉上看見了一種真正深切的關心,心裡感動,溫言道:「一切都好,我初初掌理家務,什麼都得學起來;老爺就是公事忙了些,不過精神倒好。」

常嬤嬤聽明蘭言語誠懇,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團:「這就好,這就好,我早就說過,燁哥兒是大有出息的,有朝一日,定然要光宗耀祖的!」

明蘭的視線轉到下首的幾個孩子,見常燕正坐在蓉姐兒身邊輕聲說著話,常年端坐著聽大人講話,明蘭微笑著問道:「說了半天,還沒問過燕姐兒和年哥兒呢?如今做什麼消遣。」

常嬤嬤瞟了一眼孫子孫女,笑道:「燕子是個丫頭片子,略識得幾個字,能做點兒針線,回頭嫁個好人家便是了;倒是我家年哥兒,如今正讀著書。」

明蘭轉眼看了常年一眼,常年見大人們談到了自己,便起身恭立著,明蘭看著這個小少年,玩笑著試問:「始惡惡臭,如好好色。出自何處?」

常年似有吃驚,看了明蘭一眼,稚氣的面孔浮起正色,道:「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始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出自《大學》。」

「何解?」明蘭再問。

常年對答如流:「所謂誠意,不知待人誠,也要待己誠,要像厭惡臭氣和喜愛美麗的顏色一般,這才是真正的誠實。」少年的聲音還帶著童音,但態度朗朗,言之有物。

明蘭挑了挑眉,不做評價,還問:「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何出?」

常年笑了笑,露出兩顆討喜的小虎牙,朗聲道:「善劍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余;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這段出自《道德經》。」

然後不等明蘭再次發問,常年就解釋起來:「將德行擴至自身,自家,自鄉,自邦乃至天下,道德就能無限延伸;而用自己來觀察別人,用自家來觀察別家,用自己的國家觀察別的國家,那麼天下的事,就可盡知了。」

這次明蘭笑了,心裡暗暗吃驚。

打個簡單的比方,在科舉考試範圍中,四書五經就好比是必修課,這之外的種種典籍,如《道德經》之類的,屬於選修課,沒想到他一個小小少年,只在鄉野學習,學識竟如此紮實。明蘭記得當初她學這段文章時,註釋內容抄足了一滿頁,而這個男孩只用寥寥數語就概括了,釋文簡介,語出明朗,很不簡單。

明蘭轉頭深深看了眼常嬤嬤,她眼中那種明確的讚賞和微驚讓常嬤嬤十分舒服,驕傲自豪的看著孫子,臉上都是幸福的光彩。

「年哥兒如今在何處上學?」明蘭問。

常嬤嬤嘆了口氣:「原先在老家時,跟著位鄉下的老秀才讀了幾天書,後來了京城,咱們人生地不熟,便在鄉下一位先生的私塾裡學著,不過,年哥兒大多時候都是自己讀書的。」從他們祖孫倆的表情來看,這位劉先生顯然不很讓人滿意。

明蘭低頭沈思起來,讀書這種事果然有天分之差,不是她滅自家威風,盛家的讀書氛圍可說是極好的,不但全家男人都有功名,老爹還整日在後頭揮鞭子吆喝,但憑良心說,長棟學的不如眼前這個常年。

常年雖比長棟還小,但舉止談吐,磊落光明,見到高位之人並不露怯,來到富貴之鄉也無憤慨或豔羨等情緒,只帶著一種朗然的欣賞態度去愉快賞鑑,不卑不亢,頗有古君子之風。

到現在,明蘭才明白常嬤嬤為何這般行事。

如果常年將來要科舉入仕,那麼他就不能在身份上有硬傷,否則容易在官場上遭人攻擊,他的祖母可以做過奶娘,但不能入奴籍,或許,當年常嬤嬤就是這樣為自己的獨子考慮的。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常嬤嬤見明蘭始終低頭不語,便試探道:「夫人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聽說夫人的兄弟們學問都極好……」明蘭擡起頭來,微笑道:「書香門第談不上,但家父誠然看重學問,我娘家幼弟和年哥兒差不多大,如今也正讀著書。」

讀的還是大名鼎鼎的海傢俬塾,一大群的廩生秀才進士甚至退休的老學士還有來做客長住的名士文人,輪著番的教,小長棟每次回來,都是一圈一圈的蚊香眼。

常嬤嬤顫著聲音道:「若夫人能幫著給尋個好先生,老婆子真是感激不盡了!」

古代教育並不普及,沒有電燈柱上鋪天蓋地貼的家教廣告,如果不是內行人,很難知道哪位先生教的好,像莊先生,整個兒一隱士做派,家住一條沒有門牌的小胡同,當初盛紘可費了盛紘姥姥勁兒才打聽到他,又費了爺爺勁兒才把他請到登州去。

明蘭沈吟片刻,點了點頭:「我可請我大哥尋尋看,不過還得看年哥兒自己的造化。」

她已知常嬤嬤的意思,不過她並不反感,就是放在現代,為了孩子能讀上好學校,家長們也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常嬤嬤抖著手指,囁嚅著很激動,明蘭微笑了下,溫和道,「這樣罷。我出個題目與年哥兒,他寫篇文章來,回頭我送去給我大哥看;然後請他估量著辦,如何?」

常嬤嬤遲疑道:「現在?不如回去慢慢寫。」

小常年第一次急了,連忙道:「無妨的,我願意現在就寫。」

明蘭朝他微笑了下,略一思索,道:「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過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半個時辰可夠。」

常年微黑的臉色浮起一抹紅暈,恭敬的一揖到地:「學生領命。」

明蘭心情很愉快,在這個貶低女性的時代呆久了,她自己都快懷疑自己智商了,她微微提高聲音:「丹橘,領著年哥兒去我書桌上,服侍他磨墨書寫。」

丹橘笑著上前,應聲領人而去。

這樣的即時考試,不但考書法,考基本功,還要考心理素質,倘若在這種情形下,常年寫出的文章還能叫長柏認同,那麼就真是可造之材,給自己娘家多拉個有前途有天分的學生,也不是壞事,沒準將來在官場上也能添個幫手。

就算不成,找個比鄉下私塾強些的學堂,總沒多大問題。

接下來,常嬤嬤怎麼也坐不住,一個勁兒的往門外看,常胡氏一直不敢說話,剛一張嘴,就被常嬤嬤惡狠狠的瞪回去,而她自己說話則是前言不搭後語,明顯不在狀態。

明蘭也不急著和她們說話,只笑吟吟的有一句每一句的扯著,這時,顧廷燁總算回來了。

顧廷燁連朝服都沒換,直接捋前擺往偏廳裡大步邁進。他高大挺拔的身軀在門口一出現,常嬤嬤就站了起來,聲音裡滿是喜悅:「燁哥兒!」

「嬤嬤快坐!」顧廷燁龍行虎步,幾步走進廳內,扶著常嬤嬤坐下,明蘭趕緊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讓顧廷燁和常嬤嬤坐的近些,她自己坐在上首另一側。

常胡氏帶著女兒還有蓉姐兒,一齊給顧廷燁行了禮,起身後,常燕面帶紅暈的偷眼瞧了瞧男人,但顧廷燁似不喜,只對常胡氏淡淡點了點頭,便撇開頭,自與常嬤嬤說話了。

「燁哥兒如今瞧著可精神多了!」常嬤嬤摸著顧廷燁的袖子,上下的打量著,眼中含著水光,連連道,「好好好,這樣才好,成了親,以後就是大人了,要好好的!」

顧廷燁笑的很厚顏無丵恥:「這是自然。」

「這哥兒!」常嬤嬤瞪了他一眼,朝明蘭笑道,「瞧瞧,有了可心的新媳婦,我這老婆子可礙眼咯!罷了罷了,我還是趕緊回去罷。」

「這可不成;年哥兒還押在我書桌上呢,嬤嬤不要孫子了?」明蘭打趣道。

常嬤嬤故作懊惱的笑道:「這下沒轍了!」

屋內常胡氏母女和屋內幾個丫鬟一齊笑了起來,顧廷燁不解的看向妻子,明蘭輕聲解釋:「我見年哥兒學問不錯,便叫他寫篇文章來,回頭給我哥哥瞧瞧,看能不能給尋個好先生。」

顧廷燁笑著大讚,對常嬤嬤道:「這極好,嬤嬤瞧我這媳婦娶的不錯吧。」

明蘭大羞,面色微紅,常嬤嬤指著顧廷燁笑罵道:「你就吹吧!你媳婦好還用你說?!」

屋內一片歡聲笑語,常嬤嬤眼見自己那個不著調的兒媳又想開口,連忙對明蘭道:「她們幾個都是頭回來這兒,不如叫人陪著她們在園子裡逛逛,我麼也好說說話。」

明蘭看了眼顧廷燁,然後點頭道:「這倒是好,旺貴媳婦口齒伶俐,不如叫她陪著常嫂子和燕子一道遊玩下園子,蓉姐兒若想跟著去,便一道吧。」

常嫂子很想多說兩句,但看著婆母眼光凶惡,只好帶著女兒和蓉姐兒出了廳堂。

待旁人都走後,常嬤嬤便靜下來,細細問顧廷燁身體可好之類的,又吩咐了明蘭好些話:「唉,以後燁哥兒就全靠你照看了,他是頭沒上嚼子的野馬,一發起性來便不顧惜身子,他背上肩上有好幾處傷,夫人您多看著些,該吃藥吃藥,該擦藥就擦藥,得好好養傷才是!」

顧廷燁笑著插嘴道:「嬤嬤你又來了,都猴年馬月的舊傷了,皇上早找御醫給我瞧,如今都好的差不多了,不妨事的。」

「胡說八道。」常嬤嬤瞪眼道,「前幾年冬日,你傷處發起寒來,疼的直冒冷汗,我拿生薑和藥油日日給你擦著,足足擦了半個多月才見好,別是好了瘡疤忘了疼!」

明蘭低頭細想,顧廷燁的肩上和背上果然有幾處刀槍傷疤,其中一條從左肩延至後背的特別嚇人,便暗暗記下,回頭也去配幾副虎骨膏和藥油來。

顧廷燁看明蘭恨不得立刻去拿紙筆記下來的樣子,心裡好笑又感動,便道:「前回你不是說想去莊子裡瞧瞧麼?」

「是呀。」每天看賬本不過是紙上談兵,明蘭手裡攥著幾座莊子,雖然出入項寫的清楚,但因沒見過那莊子,總覺得不踏實。

「我陪你去,把幾座莊子都去走一遍。」顧廷燁神色輕鬆,語氣愉快,「嬤嬤,不如您一道去?」卻叫常嬤嬤笑著一口回絕,「你們這些金貴人才稀罕農田莊子,我們剛從鄉下搬進城來,什麼山水林泉的早跑膩了。」

明蘭又驚又喜:「怎麼?你有假了?」古代的休假制度簡直令人髮指。

「這倒沒有。」顧廷燁笑道,「皇上今日頒旨,要在西郊大營巡視大軍操演,這幾日我得先過去預備著,那裡離莊子更近,咱們晚上就歇在莊子上。你不是要拿魚鱗冊子去對田畝,盤查莊戶麼?慢慢來,待皇上巡視完了,我能得兩天空,然後咱們就上西山泡溫泉去。」

常嬤嬤聽的張大了嘴,笑著嘆道:「哥兒也會疼媳婦了!好好好,你們小倆口也該散散心,每日的忙車軲轆轉,豈不悶的慌。」

明蘭聽顧廷燁說的頭頭是道,心知他一定是心裡思量了好幾遍的,感動之餘,也是一臉喜色,笑言言的望著顧廷燁,目光柔軟。

常嬤嬤見此,知道他們夫妻和美,心裡也是放心。

……

一頂小小的灰油布馬車載著常家人往回家的途中,馬車外是老車伕的吆喝聲,車裡是一場熱烈友好的家庭交流。

「年哥兒,儂寫的咋光景呀?」常嬤嬤迫不及待的問道。

常年笑的很自在,並不見緊張:「與往常一樣。」

「格尼哪能呢?」常嬤嬤急了,「儂定要寫了頂好才頂事!」

常年安慰祖母道:「阿嬤勿要慌,我覺著顧夫人是有心要幫我的。」

常嬤嬤鬆了口氣,多少放下了點兒心來,坐在對面的常胡氏忍不住埋怨了:「姆媽做啥撥阿拉屋落事體統統講出去?顧爺又勿會子嚷的!反倒叫顧夫人看阿拉笑話!」

常嬤嬤氣不打一處來,破口道:「儂曉得啥?!這事體瞞了眼前,瞞得過一輩子伐!」

常年見母親猶自不服氣,勸道:「姆媽,阿嬤講的對,我適才看阿嬤講話時,夫人的樣子勿像勿曉得。」

「胡講!我看夫人格拉時光蠻吃慌的!」常胡氏固執道。

常年搖頭又勸:「夫人是吃慌,不過我看不像勿曉得這事體,而是阿嬤直不籠統講出來,她才有些吃驚。」

「還是年哥兒看的明白!」常嬤嬤很自豪的看著孫子,回頭就罵兒媳,「儂個不長志氣的東西!勿要看夫人年紀小,以為好糊弄人家,我聽說這些日子澄園叫夫人看的跟鐵柵欄一樣!阿拉事體她遲早曉得,到時候叫人家看勿起,不如自家講出來!」

「那……燕子呢?您以前不是還說過讓燕子嫁過去嗎?」常胡氏看了女兒一眼。

這句話一說,常嬤嬤頓時火冒三丈:「有你這麼做姆媽的嗎!格種事體是大人自己商量的,你格恁好跟燕子講?這事麼有了!你們以後提都不要提了!」

常胡氏急出火了:「為啥?!如今顧爺的官兒是越做越大了,天大的富貴就在眼前,做啥子反而不讓燕子去了?」

常嬤嬤大罵:「放你娘的屁!儂骨頭沒四兩重,又開始發昏了!當初我兒子好好在讀書,就是儂,看人家屋裡富貴,眼睛發紅,糊弄年哥兒他爹去做生意,弄的家破人亡!現今剛過了兩天舒心日子,儂又開始骨頭癢了是伐?!」

常燕常年姐弟倆一看祖母發火,都閉上嘴,常胡氏被罵的紅了臉,囁嚅道:「姆媽,孩子們都還在。」意思是給她留點面子。

常嬤嬤想起了兒子,怒氣直上衝,直著嗓子大吼道:「儂個敗家精!上勿了檯面的東西!當初我真是瞎塌眼睛,才會討你進門做兒媳!不少你吃不少你穿,偏偏儂要發毛病,害死我兒子!要勿是看在燕子和年哥兒面子上,我一早就撥儂趕出門去,儂還不知天高地厚!儂以為燁哥兒好看儂啊?他早曉得儂是啥貨色,才懶得理睬儂!」

常嬤嬤一火大,從來不管什麼地方,要罵就罵,如今正興起,更是罵的帶勁,手指幾乎戳到常胡氏臉上:「我當初有那個意思,是看燁哥兒沒人疼,才想著讓燕子去照顧,現在燁哥兒討了個好媳婦,正過著好日子,儂又來湊啥鬧熱!老娘一輩子倒黴,都講人生有三苦,少年喪父,中年喪偶,晚年嗓子,老娘上輩子不修,三件都趕上了!現在只盼著燕子能嫁個好人,年哥兒能出息,儂再給我鬧三鬧四,我立刻把你攆家門!儂格種阿娘,還是沒有的好!」

常胡氏被噴的一頭一臉唾沫,也不敢還嘴,只能低頭忍著。

常燕看母親被罵的頭也不敢擡,忍不住道:「阿嬤呀,顧爺跟儂親,要是我撥他做小,他也會待我好的!」

常嬤嬤瞪圓了眼睛,一把扯住孫女的耳朵,大罵道:「儂生的跟儂阿娘一色樣子,眼皮子都格恁淺,我來問儂,這麼多年了,顧爺跟儂說過的話有十句伐?」

常燕捂著耳朵哎哎叫疼,紅著臉道:「顧爺當我是小孩子,不大搭理我的。」

「我呸!」常嬤嬤齜牙道,「儂今日看夫人年紀多大,跟你差不多吧,燁哥兒咋不當她小孩子?!我跟儂講,趁早死了心,今日見了夫人,拿面鏡子照照你自己,比比人家做派學問樣貌,你們倆,一個是天上的鳳凰,一個是田裡的螞蝗!」

常燕委屈的紅了眼睛,嘟著嘴道:「勿就是講講嘛!不去就不去!」

常嬤嬤猶自不解氣,繼續罵道:「反正你老子的孝期也滿了,回去就給你說人家,別出去丟人現眼!你和你阿娘已經見識過澄園了,以後就不用再去了!撥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裡,不然吃我的棍棒,一人打一頓!」

「你們以為大戶人家的女人好做呀,當初白家老太公就是想不明白,結果撥大姑娘送進侯府,才幾年光景,人就沒了!」常嬤嬤吼的痛心疾首,又去扯孫女的耳朵,「就儂這個德行,進了格種深宅大院,連骨頭渣子都剩勿下來!」

常家母女都被罵的悶聲不響,常嬤嬤嘆氣道:「憑著我這張老臉,你阿弟的前程終能有個講法!要是年哥兒能有出息,到時候你們做阿娘阿姊的不也有風光?唉……考科舉不容易呀,當初我阿爹就講,平頭百姓上面沒有引路人,想考科舉就要多費幾十年功夫呢。」

「阿姊呀,阿嬤講的對,儂就算了吧,我看隔壁的阿青哥哥交關歡喜儂,格拉屋裡也蠻好的,有田有店,勿會叫儂吃虧的。」常年自喪父後,漸少年老成,也低聲勸道,「何況,我看顧爺交關鍾意夫人,旁人他勿會看的。」

「哦,儂也看出來了?」常嬤嬤興味道,她素來信任這個自幼懂事的孫子。

常年點點頭,笑的很靦腆:「我把文章交給夫人時,看見夫人把咬了一半的果子放在盤裡,後來,顧爺拿起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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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6:09

第135回

當天下午,明蘭就給長柏哥哥寫了封推薦信,附上即時作業一篇,立馬叫人送了過去,看長柏是否有時間接見一下常年小朋友。

然後,明蘭掰著指頭酸了起來。

古代文官重視上班時間,但下班時間卻頗鬆散(注1),可如今長柏還在翰林院混,為怕皇帝突然宣召學士奏對,是以從不敢早下班;因此就算長柏有空見人,也只能等沐休(注2)了,等他再去尋合適的學堂,把人推薦過去……怎麼算也要好些天。

接著明蘭就把府裡的一干管事僕婦叫起來一通訓示,各個落實責任,交代一番,宣佈自己不在幾天裡,如遇難決之事,一概由崔媽媽總理,若有必要,可快馬報至京郊。

「各位都是辦事辦老了的人,想來主子在與不在也無甚不同。」明蘭微笑著高坐上首,「待我這趟回來,再瞧瞧如何了。」

下頭一干站立的男女管事都心頭雪亮,如今他們的職務上不少還有『暫代』兩字,倘若這回明蘭離府期間表現不好,說不準就給立刻擄了,當下一眾人也是點頭是搗蒜。

明蘭又叫單獨留了花媽媽和廖勇家的說話。

「你單只一個差事,看好了蔻香苑便是。」明蘭對著花媽媽輕聲細語道,「尤其是蓉姐兒,若有個頭痛腦熱的,趕緊去萱草堂請張大夫,並同時來報我。」

花媽媽暗道好手段,她特意叫自己這個太夫人送來的照看蔻香苑三個主子,若有個好歹,太夫人也逃不脫說法;她輕瞥了旁邊的廖勇媳婦一眼,心想這裡裡外外夫人不知下了多少眼線,倘若自己有什麼動靜,恐怕賴媽媽的下場就是榜樣。

事到如今,還不如學了田媽媽,索性投了二夫人才是。她當即鄭重應了。

「你我就不多說了。」明蘭含笑瞧著廖勇家的,「該當心的你自己當心就是。」

廖勇家的肅了臉色,低頭道:「夫人的吩咐,我都記下了,馬房我已去關照了,若有什麼,最多兩時辰內即可叫夫人知道。」

她一早心裡透亮,他們這些人不比世僕,有積年的情分和體面,有錯也不過是攆回老家去;他們本就是連著宅子送來的犯官家僕,名聲已是不好,若再有個長短,叫立刻提腳給賣了,也不會有人說明蘭刻薄不體恤。

況且明蘭嫁來澄園,身邊人手有限,必得啟用新人,這當口誰能表現上乘,立刻就能受提拔,且崔媽媽年紀大了,精力不濟,翠微又太年輕,倘使自己好好辦差,能得夫人信任,起碼十年的體面是跑不了的。

她暗下決心,定要叫仔細看著府邸才是。

這般忙忙碌碌一直到吃晚飯,丹橘還在指揮丫鬟收拾箱籠,從衣物細軟到鼎爐香籠,甚至洗澡的圓木桶,都要打點上車。

顧廷燁見了,很是新奇,微笑道:「你倒乾脆,說走就走,還道你要到後日才能出行呢。」在他心中,女人大多拖拉冗慢。

「我明日一早卯正出發;丹橘留著繼續收拾,待差不多再出門。」明蘭拿著一支筆,細細在卷面上勾兌著,「大約午飯前我就可到小雨莊,盤桓一下午,這時黑山莊應已預備好了,我們晚上就歇在那裡,叫阿猛護送丹橘押著行禮直接去那兒便是,過幾日再去古岩莊。」

小雨莊是她的陪嫁莊子,由老崔頭打理,盛老太太每年都會去看個兩回,自己也去過好幾次,一直運作良好,這次只是婚後去晃一趟,表示交接;但另兩個莊子,不但佔地甚為廣闊,且從管事到佃戶,明蘭概不認識,很有必要下點功夫。

「不過是個莊子,一年到頭也出息不了幾個銀子,你不用太上心。」顧廷燁微微皺眉,似乎不大看得起田裡的收成。

明蘭很不讚同,理家的概要就是,除了田地等固定產之外的收入,全不能當正常收入計算,一個大家庭的支出應該和固產持平,這樣那些額外盈餘就可以寬泛著使用了。

不過她如今要整頓兩個莊子,卻是另有緣故,於是她搖頭道:「我不是在乎幾個銀子,而是怕我們疏於管理,到時鬧出什麼不好的事來,卻要我們來擔著,興許還會叫人參上一本。」

她小時候隨盛老太太去巡視田莊時,曾見過路旁乞討的佃戶家小孩,那時盛老太太就絮絮教導要防著被奸僕拖累名聲;遇上刻薄的主家或欺上瞞下的管事,實不把佃農當人待,欺男霸女不在話下,弄出了人命也是草草掩過。

明蘭當時用心記下了。

顧廷燁渾厚的背脊安閒的靠在床頭,手上拿著一疊厚厚的冊子翻著,昏黃的燈光下,貪看明蘭白玉般細緻的面龐,只見她穿著白綾緞裡衣,更顯得身形嬌小稚弱,卻一臉嚴肅的拿著一支青玉筆管的紫毫在紙上塗寫著,握筆的手指白如宣紙般,指尖處似乎都叫青玉給染綠了,整個人好似扮大人的娃娃一般可愛。

他不以為意,笑道:「草木皆兵。」

明蘭衝他皺了皺挺翹的小鼻子,擱下筆起身過去坐到床沿,順著顧廷燁的胳膊,靠在他懷裡,忽問了一句:「你說的對,田地是出息不許多,那什麼行當才最掙銀子呢?」

顧廷燁楞了一下,笑道:「這你可把我問住了;殺豬?打劫?」

為什麼殺豬後面就是打劫?明蘭很疑惑,但她沒有糾纏這個問題,依舊搖頭道:「不對,我曾聽莊先生說過,這世上最掙錢的買賣無非五樣,鹽務,開礦,漕運,邊貿,海運,換言之,都是朝廷點頭才能行得通的買賣。」

顧廷燁慢慢斂去笑容。

明蘭繼續道:「那麼這些大宗的買賣,先今都在誰手裡?」顧廷燁臉色有些難看,明蘭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在誰手裡,但應該不在皇上手裡。」

顧廷燁神色凝重,過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本來我也沒覺著什麼?但那一日公孫先生漏了句話給我,說國庫居然都是空的,我這才覺著麻煩了。」明蘭低聲道,「我雖是女流之輩,但也瞧得出皇上是有大志向的。」

通常伴隨大志向而來的,就是權柄回收,而要集權統治,首要的就是錢袋子和軍權,錢是有的,只不過不在國庫,兵也是有的,只不過不大聽皇帝指揮。

那麼下面的事就簡單了,不是他們肯老實的交出錢權,就是皇上『請』他們交出來。

「年前北疆大捷,歪打正著,叫你們打開了個缺口。那裡的軍務既然不頂事,皇上就能名正言順的裁換人手,這樣一來,那些沾著邊貿的怕要心驚肉跳了。」明蘭扭著身子從男人的身上爬起來,端正的跪坐在床上,正色道,「你不是說,原先皇上打算派耿大人去北疆鎮守的麼?隨後,他就被參了。」

顧廷燁眉頭緊皺,肅然道:「也是他自己素行不檢。」言下之意,明蘭的猜對了一半。

一個言官後面是一群言官,一群言官後面是整個清流士林,他們以師生同門同年為紐帶,結成了一個牢固的關係網;在先帝爺二十多年的仁治之下,他們中的不少已漸和權爵世家連結在一起,堪比朋黨,他們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人有人,無論是內宮,朝堂,軍中,地方府縣,都有其勢力所在。

天上下雨地上流,倒黴的是莊稼,明蘭不想做炮灰家屬。

「公孫先生說的很是。」顧廷燁停頓了好一會兒,靜靜的看著明蘭,才道,「他說你善思明辨,襟懷豁達,雖是女子,卻可堪一謀。」

「先生過獎了。」明蘭臉上浮起一陣羞紅。

「可你從不問我朝堂之事?」顧廷燁奇道。

明蘭抱著膝蓋,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訕訕道:「祖母說了,不要亂問男人公事,你若覺著該叫我知道,自會告訴我。」有好幾次,其實她很想問的。

顧廷燁瞧了她很久,眼神幽深難測,才緩緩道:「幼時,老爺子曾與我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多少精於行軍打仗的將領,都死在太平年代;若我有機緣上戰陣,定要注意行止,免得叫捉住了把柄。」

明蘭聽的心驚,手指陡然攥緊男人的手臂,顧廷燁撫慰著摟過她,按在自己懷裡,輕輕道:「你放心,言官雖愛名,但也不傻,知道哪些人可參,哪些人不可參,皇上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別說我本就無事,就是老耿也沒什麼。」

他雙臂環著明蘭,兩人的身體緊緊的貼在一起,靜靜的躺了會兒,彼此心跳可聞,顧廷燁笑起來,親了下明蘭的小臉:「以後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

「嗯!」明蘭笑著點頭,湊上去用力親了下他的鼻子,眨著眼睛道:「你在外頭勞心勞力,我幫不上什麼忙,起碼不叫家裡給你添亂!」

顧廷燁心中感動,揉了揉明蘭的頭,忽低聲道:「岳父有遠見,教養的兒女都很好。」

明蘭在他懷裡拱出腦袋來,頗有幾分得意:「當初莊先生就說,若我生為男兒身,定能有番作為。」兩人糾纏間,明蘭的襟口衣已鬆開一大片,露出一彎雪白粉痕,半搭連著嫩黃色繡翠綠蓮瓣的肚兜,裡頭微顫著豐盈的滾圓。

顧廷燁直直的看了一會兒,才悠悠嘆道:「你還是做女子吧。」

……

次日一早,明蘭就由屠氏兄弟領著家丁和護衛出了門,前後呼喝大約有三四兩馬車,明蘭坐在第二輛,身旁的小桃興奮的一夜沒睡著,一路上嘰嘰喳喳的沒個消停。

「八輩子沒出過門呀!」綠枝忍不住奚落,「小雨莊咱們又不是沒去過。」她轉而對明蘭道,「夫人可要再睡會兒?免得到時沒精神。」

明蘭迷糊著點點頭,她素愛晚睡晚起,這會兒都還沒醒過神呢,小桃麻利的墊好鋪被讓她半靠著躺下,才轉頭與綠枝小聲道:「秦桑姐姐和小翠袖這次不能來,可委屈了,我出門時,小翠袖眼睛都紅著呢。」

綠枝偷眼看了下明蘭,見她似是睡著了,壓低聲音道:「咱們總不能一股腦兒的出來,要留人看屋子的呀!翠微姐姐又不能整日鎮著,你放心旁人呀!」

「這我自然知道,用你來說!」小桃咬著耳朵,「可是這回若眉不是想留下麼?幹麼非把她帶出來,看她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綠枝撅撅嘴,輕輕不屑道:「那丫頭如今心思不消停,夫人怕她犯渾,索性帶出來,沒準……給她在莊子裡尋個女婿?」說著說著,話頭一轉,故意打趣小桃,「順帶給我們小桃妹子也尋樁親事!」

誰知小桃呆呆的想了會兒,居然點點頭:「那倒不錯。」

綠枝咂巴下嘴,無語的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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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6:57

第136回

俁俁碌碌,路行近半日,出城門後不久便到了小雨莊。

這座莊子毗鄰京郊,前河後山,地段極好,是當年興盛時期的勇毅侯府為唯一的嫡出大小姐置辦的嫁妝,後來盛老太太為著盛紘仕途需要用錢,曾典賣掉一大半。

待盛家境況漸好後,這裡的地卻很難贖回,是以盛紘又給老太太在別處另置了莊子,可老太太到底心裡惦記,便時時注意打聽哪家急用錢,幾年下來,老太太又陸陸續續買回些許田地,統共五百八十畝。

老崔頭本就是千挑萬選後陪嫁過來的,老實勤懇不說,莊稼手藝又好;崔媽媽是他童年失散的青梅竹馬,兩人多年後重逢,叫老太太知道了,費了好些力氣和銀錢把崔媽媽從另一戶人家裡弄出來,他們倆得償所願,成親生子,更對老太太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老夫妻誠意報效之下,是以小雨莊看著,總比旁處田莊打理的興旺些。

明蘭蒙著帷帽,坐著擡轎,緩緩巡視莊子和佃戶,只見滿眼的田壟一望無際,間中有黃牛白狗,蔬菜糧食垂垂累實,莊戶們大多認識,見了明蘭的乘轎過來,都放下鋤頭農活,笑著或鞠躬或磕頭,一派盛世田園。

明蘭頗覺滿意。

「如今莊稼可好?」回到宅院後,明蘭高坐廳堂上首,細細垂問,老崔頭笑眼眯著,垂首恭敬道:「都好都好,今年風調雨順,大約可比去年多收些莊賦;前幾年旱的厲害,又逢上江淮那塊兵亂,京中糧價飛漲,老太太和六…哦,和夫人都沒想著催租加賦,還體恤他們的日子,多加安撫。他們都說,外頭哪有咱們這兒這麼厚道仁慈的主子呀!」

明蘭翻了翻桌上的田冊,擡頭笑道:「老崔管事,口齒可見伶俐呀!這麼能說會道的,回頭叫老太太瞧瞧,定然有趣。」

老崔頭粗黑的臉立時紅了,他素知明蘭的本事,索性也不裝了,便把心裡的意思說了出來,明蘭大吃一驚,輕呼道:「要買地?」

老崔頭用力點頭,臉上露出興奮之意:「這陣子也不知怎麼回事,白通河這一帶有好幾處大片的莊子要脫手,我細細探了,地是好地,反正這幾年莊子裡有積余,不如擴些吧。」

明蘭思忖片刻,簡短道:「照老樣子,你把要買多少田地,田地的主家,還有價錢等一干事宜都細細寫了,回頭叫人送來山對邊的黑山莊給我,我瞧了妥當,再與你說。」

老崔頭當下恭聲應了。

明蘭瞧他大喜過望的樣子,心裡失笑,大概古人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買地。

「…夫人不知道,老太太的莊子原本可有二三十頃大呢!後頭那一整座山林也都是咱們的!」老崔頭濕潤著老眼感慨道,「若能將這裡還成原先的模樣,也不枉老太太的一番恩情了。」

明蘭沈默了下,低聲勸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萬事都得依著道理來,有好地能買就買些,但不可用強,免得惹出禍事來。」

老崔頭連連哈腰笑著,拍胸脯保證:「就是借小老兒倆膽,也不敢哪!老太太的規矩,這麼多年來,哪回不是契書上寫的清楚明白,夫人放心,絕出不了錯!」

大約申時二三刻,明蘭一行人便離了小雨莊直奔黑山莊,走時多帶了幾個人,雖不甚遠,但路卻不如城內的好,一路顛顛簸簸,直到天色黑的漸看不清路了才到。

小桃憑著車欄遠眺,只見黑沈沈的田莊大門已影影在望,還有星星點點的火把點著,再近些,卻瞧見丹橘和全柱媳婦還有一個矮矮黑黑的漢子當前而站,後頭跟著一大群人。

馬車行駛到門口,那矮矮黑黑的漢子立馬上前跪下,大聲道:「小的巴老福,給夫人請安了,夫人這一路辛苦了,裡頭一應屋舍都預備好了,就等著夫人呢。」

小桃和綠枝跳下車子,拱手而立,朝對面的丹橘打了個眼色,丹橘微微點頭。

馬車內傳出端麗的語音:「巴管事快請起,你辛苦了,黑著天還這麼等在門口,我來的不是時候了。」

「哪裡的事!」火把映著,巴老福一臉逢迎討好,「夫人是貴人,能抽空來瞅瞅莊子,那是咱們的福氣,咱們盼還盼不來呢!」

明蘭並不多話,只問:「老爺可來了?」

巴老福起身答道:「老爺下午就使人來傳了,說晚些就到。」

「成了,你留幾個人在門口等等老爺,我們先進去了。」明蘭略略放心。

巴老福高聲應了,立刻著人大開前門,馬車緩緩進莊,後頭一應丫鬟僕婦跟從。

莊裡的主屋早已燈火通明,只見裡頭桌椅幾架俱被擦拭的乾乾淨淨,器物也擺放的整齊大房,明蘭微微點頭,轉身進裡屋,發覺裡頭已收拾一整。常用的羊角宮燈放在床頭小幾上,梨花木圓桌上擺著一套青玉葵瓣的暖瓷茶具,壺口還微微冒著茶香,明蘭屏息一嗅,正是她素日愛喝的。

明蘭疲憊的坐到炕邊,笑了起來:「我們家丹橘姑娘可愈發能幹了呀,這麼半日就收拾的如此妥帖,嗯,學成了,好嫁人了!」

丹橘一點也不害羞,板著臉過去給明蘭解衣帶:「您省省吧,這一整日把你累的,說話都變音了,當我聽不出來!還有這一臉的土,髻子也亂了,好在您沒下車叫人瞧見!趕緊先洗洗吧,有話叫全柱家的去傳。」

秦桑從內屋進來,溫溫笑著:「熱水都好了,夫人去洗吧,幸虧我帶足了兩匣子沐浴香精,不然怕不夠用的。」

上輩子最後一年,山溝溝裡沒有自來水,姚依依要自己去井邊打水,粗糲的井繩把她用來握筆的手掌磨出了一道一道的傷痕,然後傷痕退了,結成繭子;一天要走五六個小時,晚上一脫掉鞋,就是滿腳的血泡,浸的涼水裡,透心的疼,以前穿高跟鞋疼的腳掌,現在穿運動鞋走路疼的是腳跟,小腿肚子哆嗦的像弦子,躺在床上,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樣。

都市女孩累的沾枕就睡,可心裡十分踏實,她覺得自己幫到了人,晚上做夢還想著,等下回開同學會,一定要在那幫連小蔥和韭菜也分不出來的死丫頭面前炫一把。

她姚依依可是連籬笆都會紮了!

可如今,雖前呼後擁,一大堆人伺候著,她卻再也不復當初那種疲憊到滿足的愉悅,便是累極了,也是滿心的思慮和不安,如今的朝堂並不安穩。

古代仕途皆流血,她見過被披枷帶鎖押解京城的官吏,見過被抄沒至家破人亡的官宦人家,曾一起吃過茶說過笑的閨閣女孩,卻轉眼因父兄獲罪,而被罰入教坊司,甚至淪為官妓。

每每想起這些,明蘭都無比感激盛老爹,他從不貪功冒進,從不投機鑽營,也不揮霍家業,為官算是清正,做人頗為圓滑,無論他有多少別的缺點錯處,他總歸盡到了古代男子的義務,給妻兒老小營造了一個安全富庶的生活環境。

說起盛家,前幾日,因端午節快到,明蘭使人提前送節禮回娘家時,小桃探來消息,說是為著給長楓說親的事,盛紘最近又和王氏鬧彆扭中。

長楓雖是庶出,但勝在賣相好,俊秀風雅,談吐不俗(酷似少年時的盛紘,當年一眼迷住了王家老太太),很討人喜歡,年紀輕輕又已是舉人,父兄得力不說,姐妹們的親事大多結的不錯,估計金榜題名只是時間問題;是以盛紘一放出風聲,倒也有不少人家響應。

不過盛紘到底心眼明白,自己兒子是什麼貨色,於是提出,家世只要說的過去就成,須以女方人品為第一考慮,務求一位端方識禮賢能淑德的兒媳,最好性子還有點烈。

「楓哥兒那性子,就得有人提著他的筋過日子!」盛紘說的很含蓄,「既能替他撐住場面(頂得住刻薄婆婆欺負),又得能壓得住他胡來的(不讓他風花雪月耽誤正事)!」

王氏傻眼,這要求也太具體了;她無不諷刺的玩笑著:「老爺不如替楓哥兒找個娘吧!」

「本也沒指望你。」盛紘沒好氣道,即便他敢信任王氏的心腸,也信不過她的眼光。

——明蘭把臉埋在床鋪裡,悶悶的發笑,她幾乎可以想像這場景。

可盛紘又不能自己跑去相看人家閨女,於是只好去求老太太出馬。偏老太太最近養養重孫子,逗逗重孫女,過的十分和諧,根本不想再蹚渾水,如今正和盛紘磨著呢。

其實若不是林姨娘自毀長城,盛紘真的是非常疼愛墨蘭和長楓,人生在世,果然不能貪圖的太過了……丹橘端著晚膳進來時,卻見明蘭抱著一本冊子,已沈沈睡去了,便替她掩好被毯,輕輕退了出去。

到了戌時末,顧廷燁及一行親衛扈從才快馬疾馳而來,眼看著一排十餘個剛從校閱場下來的戎裝男兒,俱是飛騎駿馬,高大魁梧,臉上還殘留著軍戎戰陣上的殺氣,巴老福更老實了,連笑臉都僵了,一路點頭哈腰的把顧廷燁迎進莊內,往主屋去了。

莊中僕役都忙著替整隊親衛牽馬入槽,餘下的騎衛去早已備好的廂房歇息,一路走著,卻見公孫猛並屠氏兄弟快步迎上前來。

「謝大哥!」公孫猛朗聲大喊,上去搭著一個二十餘歲的騎裝青年的肩膀,熱絡道,「你們可來了!」謝昂回頭而笑,大掌拍著公孫猛,笑道:「阿猛!」轉眼瞧見後頭兩人,又大聲道,「屠大哥,屠二哥!」

屠龍是個三十多歲的壯實漢子,一條刀疤斜斜從額頭延伸至鼻樑,一笑起來頗見猙獰, 他大笑道:「你別樂!小阿猛不是惦記你,他惦記的是今日校場上的風光。」

聞聽此言,阿猛果然悶悶不樂:「我叔偏不讓我去,我想護著夫人也是要緊的,誰知夫人卻叫我陪幾個小丫頭押送行禮!」

「你小子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屠虎笑的很痞,「你老叔是為你著想,你好好讀書習武,回頭正經考個武舉才是真的!似咱們兄弟西瓜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那是沒指望了!」

公孫猛雖個子不小,實則才十四歲,少年心性,很快便釋懷了,只纏著謝昂問這問那。

「對了,謝大哥,都這麼晚了,你們作甚非要趕回來?」

謝昂邊走邊笑道:「都督不放心這兒,這莊子裡的底細咱們可不清楚。」

「您別遮著掩著了,有這許多兄弟護衛著,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屠虎屏低了聲音,咧嘴笑道,「怕是爺捨不得夫人吧!」

「顧爺的事你也敢亂嚼舌頭。」屠龍當即瞪了兄弟一眼,罵道,「這事還不清楚?約莫夫人要整理莊務,爺怕夫人年輕,威勢不足,來給她撐腰呢罷。」

「哪裡威勢不足呀?!」公孫猛怪叫,「夫人訓我讀書比我老叔還狠,我一句也還不上來。」

他回憶某日,明蘭笑眯眯道:龐涓和孫臏本都是鬼谷子門下,龐涓不愛讀書,中途跑出去當官領兵了,孫臏就好好學習,天天用功,學成後出山,三下兩下就把龐涓給滅了。阿猛呀,你想做龐涓還是孫臏?

阿猛呆了呆,忍不住問:「難道龐涓打不過孫臏,是因為不好好讀書?」

他那老叔在一旁捋著鬍子笑著說『是呀是呀』。

還有昨天,他嘟囔著想護送顧廷燁或明蘭,不願幹押送行李的差事,明蘭依舊是笑眯眯的勸著:「阿猛呀,你說是物件要緊還是人要緊呢?」

「自是人要緊。」

「那你說是你功夫好還是屠家兄弟功夫好呢?」

「自是屠家兩位哥哥了得。」

然後明蘭就不說話了,只用看五歲幼兒的神情看著自己,還很憐憫的搖著頭。

自家老叔繼續捋著鬍子依舊笑道『是呀是呀』。

每每此情此景,公孫猛忽然覺得自己憑空小了十歲,無端沮喪下來,縮到牆邊發呆,需要哀悼半天才能緩過來。

「還是有夫人的好!」屠虎感嘆道,「我記得那會兒府裡亂糟糟的,咱們跟著爺東奔西走,回外院自己屋後,吃的穿的也沒個人張羅,爺只會給銀子,害的我們兄弟幾個十天半個月的吃住在窯子裡……」

「滾你娘的蛋!」屠龍不悅的打斷道,「敢情你逛窯子都是爺沒娶媳婦的過錯了?你小子越來越沒規矩,回去就找個媒婆給你說親!尋個厲害的媳婦來管管你!」

屠虎頗敬畏長兄,不敢回嘴,只輕輕嘀咕『俺們是同一個娘下的兩隻蛋』。

「這是怎麼回事?!」

明蘭正幫著顧廷燁寬衣,卻見錦袍肩臂部分有一處觸目驚心的血漬,她當時就驚了。

顧廷燁低頭看了下,才回想起來,淡淡道:「今兒是頭日,無甚要事,大夥兒一時興起,便比了幾場矛術……你放心,都是去了槍頭的。」他見明蘭一臉驚懼,又加了後半句。

「你這人!」明蘭嗔怒著,她放輕了手腳,迅速幫他脫外袍,「誰說沒有槍頭就捅不死人?!」你以為奪命書生是怎麼死的?

「咦……?」

外袍脫下來了,裡面的雪白綾緞裡衣卻並無血跡,明蘭再撩開他的領口,順著半個膀子把衣裳褪了下來,只見光|裸著的淡褐色皮膚上,肩臂處賁張著健碩的肌肉,卻並無損傷,只肩上有塊淡淡的青紫。

她不解。

「沒錯。」顧廷燁輕輕嘆息道,「以後還是得在槍桿上包了布頭才好,我一時發興,沒收住力道,險些把那小兄弟的胳臂對穿了。」

明蘭呆了呆,心裡暗笑自己,原來是別人的血,她哦了一聲,抱著換下來的袍子就交到小桃手裡,才又問道:「傷重麼?」

「最後我偏了些力道,所幸只是皮肉傷,我特從外頭請了好大夫給他瞧了。」

「那就好。」明蘭點點頭,微笑著過來給他松髮冠,「能把你逼的全力而為,想來那小兄弟的功夫已是極不錯的了。」

「嗯,年少有為,性子也豁達,是可造之材。」

顧廷燁身軀高大,坐在床沿上也只比站著的明蘭低半個頭,他環著她纖細的腰肢,把臉頰貼在女孩輕軟的胸前,靜靜聽著她的心跳聲。

明蘭笑了,其實他今年也不過二十六歲,卻滿口老氣橫秋;正想打趣,卻見他烏黑濃密的頭髮中銀光一閃,細細看去,原來是鬢邊生出幾根白髮,平時梳起頭髮來看不出。

不知怎的,明蘭忽然就心軟了,低頭過去,柔柔的親了親他的鬢髮。

顧廷燁順勢把她拉坐在自己腿上,胸口貼著她的臉頰,緩緩道:「買地的事,你也不要太謹慎了,京中權貴撈錢的路數多了去了,若連幾畝地也不敢買,我算白熬了這些年。回去後,你請公孫先生使人去找順天府的呂通判,讓他做個官中,契書和銀錢過手清楚就成,手續齊全的,咱們也不怕什麼。」

「嗯。」明蘭柔順的應聲,「再吃些宵夜吧,我去給你擺飯。」

她起身就要走,卻被一隻大手輕輕拎住了耳朵,又被扯著坐回他腿上。

我有話問你。」只見顧廷燁唇邊帶著一抹興味,「適才,你是不是以為是我受了傷?」

明蘭呵呵笑了兩下,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衣袍上的確有血跡,」顧廷燁長眉一軒,眼中是微不可查的笑意,「可衣料卻是完好的,並無破洞,你沒察覺麼?」

明蘭怔住了,沒有槍頭的木桿捅出來的衣料破洞該多大呀,她親手替他換的衣裳,過程中竟絲毫沒有發覺,一直到看見皮肉無傷,才松了口氣。

「你,為何,沒有察覺?」男人低淳的嗓音,似乎在引誘著什麼答案,他素知她膽大心細,並非慌亂之人。

「是呀,為什麼呢?」明蘭眨了眨大眼睛,也很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呀。」

顧廷燁不再說話,只靜靜的盯著她看,明蘭努力裝著無辜的樣子,可在他灼灼如烈日的目光下,兩頰無可避免的緋雲上湧,漸漸支持不住表情。

男人見她的臉頰已漲成了大紅蘋果,抑制不住的笑聲從胸膛中震動出來,一把摟住女孩嬌小的身子向後一仰,兩人團團的滾到床上。

女孩懊惱的捂著自己發燒的臉蛋,被男人重重的壓在身下;擡頭間,正對上一雙幽深漆黑的眸子,他忍著笑,用力瞪她。

「騙子。」

他如是說。

散亂著濃髮,大笑著,像拆穿了戲法的小孩子一樣開心。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7:23

第137回

山裡夜涼,加之月事未完,明蘭蜷縮成一團的睡著,顧廷燁似大山般環抱著她的身子,一整晚捂著她發涼手腳,她發涼的身子貼著小火爐般的男人軀體,頓時舒服不少。

這夜,男人睡的極愜意,想起睡前明蘭被自己逼問的樣子,滿臉漲紅像只燒熟的小胖章魚卷,偏咬死了一口小白牙,最後死撐不住,幾乎窘迫的要爬窗而逃,男人便是在睡夢中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明蘭就會惱怒的狠捶他胸膛。

次日天不亮,顧廷燁便率著謝昂等一眾親衛飛馬往西郊大營去了。

「若忙了,便不要夜裡急著趕回來。」明蘭睡眼朦朧的嘟囔著,「有這許多護院在,你盡可放心。」

「知道了,有什麼事你自己拿主意罷。」顧廷燁親了親她溫熱的臉頰,才離了莊子。

明蘭所料非差,有屠龍那張猙獰的面孔放著,邊上再站兩溜魁梧彪悍的護院家丁,黑山莊一眾管事莊頭俱老實的很,明蘭遠遠的坐在屏風後頭,徑直吩咐事宜。

似巴老福這種掌理莊子的大管事,自知主家來查問時該說什麼做什麼,他一早帶了一群分管事和莊頭來給明蘭請安,堆上滿臉的笑容,備了一肚子的材料要說與明蘭聽,誰知明蘭一句都沒問,只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巴老福閒聊。

巴老福等人摸不著頭腦,只得一一回話。

「夫人,他們都來了。」這時,全柱媳婦低眉順眼的進來回稟。

隔著屏風,明蘭清朗的聲音十分和氣:「按著冊子裡的次序,叫他們進來吧。」

丹橘便從案幾上,拿過適才巴老福交上的名冊,緩緩讀起來;眾管事還不明白是怎麼了,只見公孫猛指揮著幾個家丁擡著個半人高的大籮筐進來。

哐噹一聲,俱是銅鐵之音,重重放在廳內地上,眾人轉頭過去看,幾乎嚇的要跳起來——居然是滿滿一整籮筐的銅錢;映著晨曦的光線,滿堆著的一繞一繞大紅粗繩串的銅錢泛著令人心動的亮青灰色,眾人頓時一陣目眩。

明蘭輕飄飄道:「這一年到頭的,他們也辛苦了,如今這莊子姓了顧,我頭一回來,略賞幾個錢,也叫大夥兒高興高興。」

「夫人,這……」巴老福隱隱覺得不妙。

還沒等眾管事反應過來,全柱媳婦已經高聲唱喏起名字來,進來一個佃戶便給發送一貫大錢,然後問家中可有六旬上的老人,有一個就多給三百個錢,發完後,丹橘勾掉一筆錢和一個名字;那佃農抱著那重重的錢串,猶自雲裡霧裡,腳步虛晃著離開大廳。

前幾個莊戶進來時還或有氣無力或戰戰兢兢,待到發了五六個後,在後頭等著的佃戶都聽得消息,得知今日竟有東家白賞錢的好事,這一下頓時似鹽撒進熱油鍋,前院中一片喧鬧,他們進來時紅光滿面,出門時喜氣洋洋,滿嘴吉祥道謝的好話。

眾莊頭管事面面相覷,不解明蘭的意思,有些臉上忿忿不平,有些轉而大聲諂媚明蘭的善舉;巴老福卻額頭漸見汗絲。有這麼一眾瞪大了眼睛的莊頭在旁盯著,明蘭倒不怕這些佃農在家中老人上頭說謊。

黑山莊在冊的田地共有六十二頃,登有記錄的佃農三十三戶,加上各家老人,明蘭一上午共發送掉了六七千錢,差不多空了一籮筐。

中間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因聽聞有錢可發,後來又來了好幾戶佃農,他們口口聲聲也是黑山莊的佃農,可他們的名字卻並不在冊;巴老福立刻淌下豆大的汗珠。也不見明蘭生氣,只微笑著也給這幾戶佃農發錢,還沒等巴老福想出說法來,明蘭已吩咐崔平崔安兩兄弟帶上幾個莊頭,並一隊護衛家丁,出門丈量土地去了。

巴老福這才明白明蘭的用意,頓時嚇的面無人色,待想辯解一二,明蘭卻懶洋洋的揮揮手,叫人散了,自去歇息。

一回到裡屋,夏竹便忍不住道:「前日夫人吩咐賬房備了好些散錢,原來是這般用的。」她不敢多嘴,但面上明顯惋惜心疼之色,用眼神向明蘭訴說自己的心情。

小桃倒是一臉坦然,她從來覺得明蘭做什麼都是對的,丹橘替明蘭沏茶寬衣,輕聲道:「夫人為何不查問莊裡的事,幾日您一句也沒問幾位管事們呢。」

明蘭懨懨道:「他們想說與我聽的,未必就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的,他們未必肯老實說。」

「他們敢欺瞞夫人!」丹橘皺起眉頭,氣憤的起伏著胸口,隨即低聲道,「您想知道什麼,回頭咱們自己去打聽。」

明蘭輕呷一口溫茶,細細賞玩手中的官窯脫胎粉彩蓋碗:「也沒什麼,不過想知道這莊子到底有多少田地,到底有多少佃戶。」

除了這兩件,其餘的,例如隱瞞賬目吞沒租錢等等,都可以關起門來慢慢料理,況莊中從管事到莊頭,一應身契俱在明蘭手裡,又沒有積年的輩分,想怎麼處置都成。

明蘭的錢沒有白髮。

當崔家兄弟去丈量田地時,原本還有些顧忌莊頭管事的佃戶們,都熱情的很,更有些心眼靈活的,窺得些當中端倪,眾人紛紛引路指點,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抖摟出來,幾個管事和莊頭急的團團轉,卻在屠家兄弟凶神惡煞的目光之下偃旗息鼓。

不過短短兩天,崔平崔安哥兒倆就把偌大的田地量清楚了,還細細記錄了農田的厚薄情況,公孫猛則拖了個會寫字的管事,把那些沒有登錄在冊的佃戶一一訪遍。

眾莊頭管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些日子顧廷燁只回來兩夜,似是校閱之事漸忙了起來,好些軍營都有吃空餉的情況,查檢兵庫司也不甚妙,每每回了莊子後就問明蘭可有為難之事,明蘭不欲打攪他,便道一概無事,顧廷燁日夜奔忙的極是疲憊,基本倒頭就睡。

到了第三日,查點完畢,崔家兄弟和阿猛上交卷冊,情況一目瞭然:黑山莊又多出了六百九十畝良田,外加四五戶佃農,並且被『某些熱心人』告了密,包括巴老福在內的幾個管事都在外頭置了自己田產,不過是落在親戚名下。

巴老福等一眾管事汗水涔涔的跪在明蘭門前,一下也不敢擦拭。

明蘭坐在裡頭,慢慢的翻著卷冊,只淡淡的一句:「你們是罪臣家奴出身,當初國公府被抄時,和你們一般的都叫發賣了,你們是隨著莊子賞賜下來的,如今國公府已叫抄乾淨了,你們倒還藏下了這許多傢俬,果是好奴才。」

語氣很淡,意味卻極是厲害,眾人俱是磕頭不止,連連懇求,巴老福磕的額頭青腫,擡頭道:「都是小的們豬油蒙了心,小的們知錯了,只盼著夫人開恩,咱們立刻就將外頭的田莊給賣了,銀錢交公……」

「胡說!難道夫人是貪圖你們幾個錢麼?!」丹橘大聲斥責。

幾個管事們繼續磕頭,明蘭瞧了他們會兒,緩了語氣:「罷了,你們原是令國公府的老人,積年累月的辛勞,攢了些積蓄也算不了什麼——」

下頭幾個聽明蘭語氣緩和,忍不住面上微鬆,誰知明蘭話鋒一轉,繼續道:「不過你們隱瞞莊上的田畝,私蓄佃戶,這卻是犯了家規的,若就這麼算了,以後人人都如此,顧家豈非亂套,這可真難辦了……」

眾莊頭管事們心頭惴惴,只等明蘭發落,明蘭看他們面色一陣青一陣白,覺得差不多了,溫和道:「這樣罷,待老爺公務忙完了,再說吧。」

說完這麼一句,帶著所有的賬冊和名卷,又留下兩個從府裡帶出來的管事查賬和幾個護衛看守,明蘭就離了黑山莊,當晚夫妻倆便在古岩莊相聚,明蘭見顧廷燁還有幾分精神,把事情略略講了些。

「多出來田地要交換給皇上麼?」明蘭的表情很正直,她小時候撿到錢從來都交公的。

男人本來緊縮的眉頭忍不住鬆開了,笑道:「皇上賜莊子時可有說田地有多少?」

明蘭搖搖頭。

「咱們自己查出了欺上瞞下的奴才,又不是侵佔民田,你怕什麼。」

明蘭覺得也是,便專心的給顧廷燁擦起濕漉漉的頭髮來,顧廷燁見她神色輕鬆自在,微有異色:「他們這般欺瞞,你竟不很氣?」

「……的確不很氣。」明蘭擡頭想了想,「他們雖貪了些銀錢田地,但卻還算有分寸,並不曾往死裡逼迫佃農。」

這幾日四下查點,明蘭發覺莊中的佃戶大多過的日子還不錯;沒有賣兒賣女,也沒有餓死人。黑山莊這幫傢夥給明蘭的印象是,膽子並不大,集體熱愛小偷小摸。

不過也是因為如此,這個莊子的奴僕惡名不彰,便沒有被發賣,而是直接轉賜了功臣。

當然,本質上,是因為明蘭並不認同古代這種奴僕效率。

那些有身契在主家手裡的奴僕,若是在宅邸裡做服務性工作還好,有固定的月錢,若得了主子賞識還有額外賞賜;但是叫這些奴僕去管理田莊,問題就複雜了。大鍋飯制度的失敗證明了一件事,人類是利益性動物,要長遠的穩定的出效益,沒有激勵性獎懲是不行的。

那些經手大筆田產銀錢的管事,通過辛勤努力,把田莊打理的紅紅火火,可是作為沒有人身自由的奴僕,卻不能有自己的財產,這絕對是違反經濟規律和人性原則的。

重點是巴老福他們到底吞了多少,若在一定範圍內,倒不是不能原諒,畢竟這幾天看來,黑山莊打理的還可以,況且……

明蘭嘆了口氣:「咱們身邊的可信之人也少了些,你不如想想侯府可有什麼忠誠的老家人,若是可靠的,也不防……」她就不信太夫人能一網打盡,那些累代在寧遠侯府的世僕呢,說起來顧廷燁也是正頭的主子。

顧廷燁沈默了良久,才微微點頭,又轉開話題道:「黑山莊的名聲還成,若有不好的,你想定了怎麼處置,回府後叫郝大成去辦就是了。」頓一頓之後,指指地面,「這莊子不一樣,明日我留一隊兵衛給你。」

明蘭手上動作停了下,歪頭笑道:「不用了,人手我已夠了。」

她目前對屠氏兄弟的威懾力很滿意。

顧廷燁俊眉一挑,微笑著不作答:她頭腦明白,見事明確,卻還少了幾分歷練。

他反手拉過明蘭,翻身壓在床上,重重的親了她殷紅的小嘴一口,單薄衣衫下凝脂滑膩,他不禁心中一動,低啞著聲音道:「身上可好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往衣襟裡探去。

明蘭被他揉的半身酥軟,滿臉通紅:「……還,還還…還還……」

身上那隻大手越摸越不老實,她慌了,忙道:「你你你……你一日要換三匹嗎,明日還忙呢,還是別……那啥,你好好歇著吧。」

「小結巴,慌什麼!」顧廷燁不禁莞爾,翻轉平躺在床上,攬著明蘭在懷裡,含笑著,「我不過是問問,你可想歪了?」幽黑而戲謔眼眸故作正氣。

明蘭:……

——她好想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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