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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7:53

第138回

前日因是夜裡到的,不曾看清,可這日一早一眾莊頭來給屏風後的明蘭請安時,明蘭立刻覺出不對了。總管事吳光一個舉動一個顏色,後頭眾管事齊刷刷的下跪磕頭唱喏,向明蘭問好;安靜時,周圍無一人插嘴,回明蘭話時也大多有條有理。

這種情況只有兩種解釋,要麼好像以前姚依依單位迎接領導蒞臨或衛生大檢查一樣,古岩莊眾人事先排練過,要麼嘛……

甚至適才她提出要丈量田土,吳光也神色自若的應聲,還備了相應的魚鱗冊和莊戶名冊,下頭一眾莊頭立刻張羅著幫忙。

明蘭垂下眼瞼。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在黑山莊那樣宣日朗朗的動作,隨便一個小廝或佃農都可能說出去;同樣的招數不能用老,黑山莊可以叫她打個措不及防,但古岩莊就不成了。再說了,她原本也沒想防著。

和黑山莊不同,古岩莊是多年前就被抄的罪臣家產,沒產為皇莊業已十來年了,這塊產業為御派的管莊太監掌理,皇字當頭,莊裡不論出了什麼事,也少有人過問。

明蘭倒想看看,這古岩莊的水有多深,這太平景象能被粉飾的多好。崔家兄弟照老樣子下去丈量土地,公孫猛受命去遍訪佃農,明蘭則拖著大管事吳光說話。

「…原來吳管事是管莊司吳公公的族親,真是失敬失敬。」明蘭微笑和煦如春風。

「小的豈敢,不過是九拐十八彎的親戚,沾著個名頭好混口飯吃。」吳光恭敬的躬身回道,「皇上賞了這莊子後,原本公公叫小的司裡當差,可小的在這莊子前後這許多年頭了,裡外也有了情分,便想著若夫人和都督瞧得上小的,小的願留下效勞。」

「這怎好意思呢?吳爺到底是吳公公的族親,說出去未免不合規矩,若外頭有個言語,便不好了。」明蘭露出一抹遲疑。

吳光目光閃爍,語意圓滑道:「小的算哪門子爺,不過……我那老叔爺與宮裡的諸位公公都甚有交情,都說都督素來豪邁大方,不拘小節,大傢夥兒都樂意與都督結交,想來也不會有什麼言語。」

這段話深深淺淺,說的很有水平;明蘭笑了笑,端起茶杯:「吳管事說的有理,我一介婦道人家,這事兒還得和老爺商量著辦。」

三天查點下來,崔家兄弟和公孫猛來細細稟報,還有屠家兄弟派撒下去的耳目暗中打聽來的消息,明蘭聽罷,眉頭擰成一個結,只短促的吩咐去叫吳光來。

寒暄幾句後,明蘭溫和道:「這事兒我前後細想了,所謂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不但顧家從無有叫外頭人管理莊務的道理,且滿京城去打聽,又有幾戶人家敢使喚原皇莊的管事,說來說去,到底於理不合呀。」

吳光青白的三角臉陡然陰暗下來。

「……我若真留了吳爺,不說外頭人怎麼笑話顧家沒規矩,便是顧家親長怕也要立時來罵了。」明蘭微笑著打趣,透著鮫綾紗屏風細細看他神色,她賭他總不肯賣身為奴吧。

吳光臉色沈了沈,很快恢復,嘆道:「夫人說的也有理,可是這五六十戶佃農如今還欠著莊上的租子和債錢呢,前帳未清,小的不好向上頭交代呀。」

明蘭心中微驚,她沒想到這廝的膽子發育的這麼健壯良好,這時廳堂側邊槅扇後頭微有響動,她側眼看了下,又道:「統共欠了多少?」

吳光早有準備,張口就是:「佃農們歷年拖欠的租子,估摸著約有兩萬兩,人吃五穀,總有個頭疼腦熱,佃農家裡支領不開時便要借錢,算起來也有一萬三五千兩。」

明蘭吃了一驚:「這麼多?!」

唉……」吳光故作大聲嘆氣,「別的也就罷了,那些借出的款項才要緊!小的哪有錢呀,多是上頭的貴人的銀錢;況且,細論起來,年前這莊子才賞賜下來,那些拖欠的租子也是皇家的!」

明蘭手指握的死緊,咬的牙根都發疼了,緩過氣來,一副為難的口氣:「這事可難辦了,吳管事也幫我想想轍吧……」

吳光心裡一鬆,果是婦道人家,年紀輕膽子小,他這幾日觀察,知道顧廷燁不大管庶務,又極寵這位少年夫人,諸事多有依從;他想到這裡,忙慇勤道:「夫人放心,只消有小的在一日,這些拉里拉雜的總能給夫人辦的妥妥噹噹!」

明蘭微笑著打發他離開,攤開手掌,俱是指甲痕。

接下來,她也不作聲張,依舊繼續叫人查點莊務,便是屠虎和公孫猛氣極了,要去尋吳光等莊頭的晦氣,也叫她攔了下來。

又過了兩日,這日下午,顧廷燁忽的回來了,換下贅重的袍服甲冑,沐浴過後,身著常服坐在炕上輕鬆愜意的端著茶碗:「……兵械歸攏,軍操整齊,雖不能與當年薄老帥的軍紀嚴明相比,也能見人了,今日歇息半日,明日皇上就來校閱。」

明蘭親自拿井水湃過的果子過來,聞言輕笑道:「這不是面子功夫麼?皇上若真以為軍中事事順利,要用起兵來,豈不糟糕。」

顧廷燁略略苦笑:「就這麼幾日功夫,我們又不會仙術,皇上如何不知底細。」不過新皇頭一次校閱軍事,做門面也是要緊的。

「如此說來,老爺現下可以鬆口氣了?」明蘭微笑著給他剝枇杷果。

顧廷燁吃著甜甜的果子,見明蘭嫩白如椰乳般的纖細手指,在金黃清香的枇杷果間靈活翻飛,便似手指也香噴噴的好吃了一般,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莊子裡出了什麼事?」

明蘭擡眼看著顧廷燁,鼓著臉頰悶悶,歉意道:「原想等你忙完了再說的。」

「說吧。」男人擰擰她的臉蛋,溫言道,「有多了不起的事,說來聽聽。」

明蘭咬咬嘴唇,終於把這幾日所見所聞以及來龍去脈都說了,顧廷燁越聽臉色越沈,漸漸不可忍耐,怒不可遏的重重一拳頭捶在炕幾上,上頭的枇杷果齊齊跳了跳。

明蘭趕緊敞開胳膊攏住想往下竄的圓果子,側頭看了眼門外,好在謝昂領著親衛把這幾間屋子都圍住了,不然就這地方,她還怕隔牆有耳。

「……我本來也沒定主意的,直到阿猛他們陸續報來消息,我真氣極了。」明蘭把枇杷果一顆一顆撿回白玉竹梗編的小籃裡,「不但田租比旁的皇莊高出兩三成來,姓吳的還動輒役使佃農們給他干私活,逢年過節索錢要人,遇上由頭還要加租,一干莊頭們仗勢肆意淩|辱人家妻女,真正禽獸不如。區區一個管事,竟然不顧天理,盤剝至此,我,容不得他!」

「他們說的那些事,我聽著都滲得慌。」明蘭丟回最後一顆果子,面帶不忍,「數九寒冬一家人沒柴火,只靠幾件單衣禦寒,小孩子凍病而死的有,因為租錢繁重,老人捨不得吃,生生餓死的也有;便是如此,有勞力的男人婦女還得一日不綴的下地干活——」

病的咳出血了還得干,凍爛了腳還得干,孩子在屋裡凍餓哭的撕心裂肺了還得干……佃農們何嘗不想奮起一搏,可上有通了聲氣的巡檢司衙門,下有狼才虎豹的打手莊頭,佃農們被看的死死的,又不知道去尋御史言官告狀,幾次鬧起來被壓下去後,反叫迫的更狠了。

明蘭眼眶漸濕,她無法想像這種情景,心中油然而生怒火,來古代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這麼厭惡痛恨過什麼人,那些內宅的女人做幺蛾子,還可說是生存所迫,社會和制度的緣故,可像吳光這樣喪心病狂的呢?明蘭好想槍斃他們,一個一個的!

「郝大成。」

「小的在。」一個中等身材的管事上前一步,躬身而立。

顧廷燁一手搭在炕幾上,身姿沈岳如山:「你領上一隊人,把吳光他們八個看起來,好吃好喝供著,好言好語勸著,不許他們出屋子,不許和人接觸;阿猛你也去,若有人敢硬闖,把你的功夫拿出來亮亮,總之,給我看嚴了!」

郝大成拱手,朗聲應了;公孫猛興高采烈的跟著出去。

顧廷燁點點頭,轉頭朝向屠龍,沈聲道:「你回府請公孫先生寫名帖,去請順天府的呂通判派兩位縣丞和書吏來,並請小夏公公派兩位公公來提人,還有這地方上的州巡檢司也要請人來做中。三日可夠?」

屠龍素來穩妥,當下抱拳應了。

「爺,那我呢?」屠虎早等急了。

「老虎你領人把莊子上下看好了,若有人敢鬧事……」顧廷燁撿過炕幾上素絲帕子,輕輕擦拭手指,「我顧某人可沒雇過打手幫閒,別弄出人命來就成。」

男人手中的潔白絹帕,染上淺金色澤,還泛著淡淡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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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8:23

第139回

「……果真如此,顧家二郎真長進了。」老人緩緩道。

「兒子細細打聽了,確然如此。」長椅邊上站著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低聲回道,「顧都督一把火燒掉滿箱子的欠條借據,莊子裡的吆喝聲便是幾里外也能聽見。最了不得的,都督還給那幾個混賬東西一筆厚厚的遣散銀子。」

十丈見寬的方形兵器房內,三面大牆上豎著高高的櫸木架,上頭懸掛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各式兵械,外頭日光明朗,順著高窗照入屋內,直映著滿屋的兵器的刃鋒精光耀眼。

薄天胄今年已六十有七,卻依舊身形魁偉,筋骨強健,少年時養成的習慣,一日不摸兵器便難受的緊,此時他坐在臨窗長椅上,用清油和絨布反覆擦拭著一柄兩尺餘長的百鍛鋼製斬馬長劍,身旁立著一微發福的中年男子。

「校閱三天,他竟半點不露聲色,真也沈得住氣。」薄天胄放下絨布,一手撫鬚而嘆,「怪道能於草莽之際混出名堂來!如此,把你二小子放他帳下便是不錯的了。我這把歲數也不求什麼,只望著兒孫平安,若能在閉眼前給你們再留個襲封,便是死也值了。」

「父親千萬不要這麼說!」薄鈞噗通就跪下了,雙目含淚,「都是兒子無能,文不成武不就,叫父親偌大年紀還要為兒孫操心!如今天下太平,父親便好好在家將養享福,莫要再勞累了!父親這麼說,豈不折殺兒子了,兒子,兒子……」他低頭垂淚的厲害。

「罷了,罷了,起來!」看著一把年紀的兒子哭天抹淚,薄天胄忍不住瞪眼,「沒考個功名回來,倒學了一肚子酸規矩,世上誰人不死,你老子難道不是人,難道不會死?死前多撈些好處給自己骨肉有什麼不對!大老爺們還動不動掉金豆,閉嘴!起來!把臉抹乾!」

薄鈞堪堪收住眼淚,抽搭著勻平了氣息,壓低聲音道:「……父親刀槍血海五十餘載,二弟三弟連媳婦都還沒娶就死在了邊關上,咱家若論功勞,早該封個襲爵了……」

薄天胄想起英年早逝的兩個兒子,心頭一酸,不去理大兒子,又拿起絨布細細的擦起劍來,自言自語著:「先帝溫厚仁和,在他手下當差,雖無大封賞但也平安,便是有些過錯也能含糊過去;可當今天子卻不一樣……」

薄鈞怔怔看著父親,小聲揣測道:「所以父親急流勇退,早早解了兵符與皇上。」

「急什麼流!勇什麼退!真退了還怎麼掙襲封?前兒申首輔要致仕,是人家兒孫女婿都得力,我有什麼?不過有個你這麼愣頭青的槓頭兒子!」

薄天胄吹鬍子瞪眼睛,卻見惇厚魯鈍的兒子連句討巧的辯解也不會說,只呆呆的站在那裡挨罵,老頭子瞧了,無奈的嘆息著,「你要記住,有時候退不是真退,也有以退為進的,如顧二郎這回的作為,便是極好的例子。」

薄鈞是個老實人,不懂就是不懂,也不會裝,老頭子看兒子一臉不解,長長嘆口氣,耐心的教導起來:「那顧小子明面看起來,不但吃了大虧,而且窩囊,你也這麼想吧?」

「正是。」薄鈞點點頭,到老父身邊拖了把小杌子坐下,替父親輕揉著積年的老寒腿,「先帝仁慈,早給所有皇莊都下了『不加賦』的明令,那幾個莊頭卻敢那般為非作歹,三五千兩年賦的莊子,不過十年左右,不但弄的佃農不得聊生,還落了三四萬兩的租錢和借款,哪有這般荒謬的事!天理國法俱是難容!」

「廢話!」薄天胄暗嘆總算兒子雖不機靈但也不糊塗,他乾脆道,「這點子道理你能想明白,難道顧家小子會想不通?人精著呢!」

老頭子覺得口乾,擡頭從一旁的小平案幾上提過一把隱泛光澤的紫砂茶壺,對著壺嘴長吸了一口茶,才接著道:「這事兒確實經不住推敲,蒙誰都不成。顧小子自然可把這事抖出去,叫巡檢司或州衙門來審,或叫管莊太監來問話,可這樣一來,難題就推給皇上了。皇家有多少莊子,因仗著先帝爺寬厚,又有多少手伸在裡頭,若別的莊子也鬧將起來,那皇上該怎麼辦。徹查?嚴懲?牽枝連葉的,有多少人呢,如今還早!」

天地混沌間,明蘭抱著俯在自己胸口的頭顱,男人漆黑濃厚的頭髮早已被汗水打濕了,兩人喘著啞著,她身體酥麻的厲害,直如化作一汪水般,一遍遍嬌聲哀叫,『好哥哥好二叔』的一通亂求討饒,什麼好聽的說什麼,只希望他快些結束。

喘息漸停,顧廷燁重重呼出一口氣,摟著她發燙的身子不住的吻著,曖昧的附在她側頰,低啞粗重的喘著:「傻孩子,哭什麼,不知道這事快活麼?」

明蘭痠軟的癱在床上,脫了力一般,哀哀的斷續道:「…少來幾次罷,我腰酸…」

「咱們去泡泉,便不酸了。」顧廷燁揉著她胸前柔軟的雪團,滑膩溫潤如鮮羊乳汁般。

明蘭臉上又燒了起來,抵死搖頭,埋頭在薄綾緞的被縟堆裡,自打上回被他堵在溫泉裡,光著身子被他按在泉畔的水石上,在池子上下胡天胡地了兩個時辰,她就再也不敢下泉了。

總算他從皇帝那裡要來的休假不長,過得幾日,兩人就打道回府了。

嚴格說起來,這次他們看過山水花鳥,家養的,爬過半座小土坡,後莊的,顧廷燁答應帶她去看山頂日出也泡湯了,但好歹也算手拉手一道遊玩過了,呃,算是蜜月吧。

明蘭忽然想起她上輩子的表姐,婚前興沖沖的策劃了豪華完美的海南島六日蜜月,結果回來後急著找姚依依幫忙PS一套照片——蜜月期間,他們『忙』的幾乎沒去什麼景點。

想來大多數蜜月都是如此吧;明蘭終於瞭然了。

一路上顧廷燁騎在馬上春風滿面,指著沿路景緻時不時的說幾句,明蘭躲在馬車裝死,躺在墊褥中,一句話也不想說;直到馬車穿過澄園大門,換過乘轎時,明蘭擡頭,見他站在垂花門下,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她莫名的心虛了下,陡然臉紅,像滴出了血般。

剛回屋子不久,明蘭還沒替顧廷燁卸下金鑲的青玉冠子,門口就有人急急來報,來的人竟然是向媽媽,只見她神色有些發急,但還算鎮定,只道寧遠侯府請他們倆過府一敘,十萬火急,請趕緊過去。

明蘭一臉不解,身旁的顧廷燁卻半句沒問,只穩穩道:「想來是有急事,我也不問了,向媽媽請先回去,我們換過衣裳就去。」

向媽媽安安的行了個禮,應聲出門。

明蘭轉身進裡屋換貼身衣裳時,秦桑輕悄悄的鑽進屋來,臉上帶著急,她湊到明蘭耳旁道:「夫人可知,你們出門沒兩日,官差就去了侯府提人問話了!」

明蘭額頭一跳,心口緊了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看顧廷燁,隔著竹簾縫隙,只見他定定的坐在床沿,神情自若,擡腳讓夏荷和夏竹替他脫換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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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9:11

第140回

「這麼要緊的事,你怎麼不來報我?!」明蘭轉回頭,低聲質問著。

「報了的。」秦桑惶恐,低聲道:「老爺出門時,把外院的事託了公孫先生的,先生說這事要緊,便打發顧全先去營裡報老爺,再去報您。誰知晚上顧全那小子卻回來了,說是老爺吩咐了,說您正忙著呢,不叫把這些事煩您。只這樣回侯府那邊的人——說皇上校閱是大事,老爺忙著軍務,離不開,您雖急的很,但也沒法子。」

明蘭心頭一鬆,這男人很有良心,把她摘乾淨了,不枉她這幾日床上床下累死累活。

穿戴妥當後,明蘭也沒功夫再問秦桑兩句,只好趕緊跟著顧廷燁出門,剛走出兩重垂花門,在一條濃翠嫣紅夾的白石小道上,卻見蓉姐兒正站在小道那頭,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什麼,小腳在地上劃來劃去,身旁只站了一個不住勸她回去的小丫頭。

她一看見顧廷燁和明蘭走過來了,立刻躲閃著往樹蔭裡靠,顧廷燁微一頓足,見她依舊是一副瘦弱畏縮的樣子,不由得眉頭一皺,再擡頭向上看了一眼,沈聲道:「你怎麼在這兒?有功夫多學幾個字,外頭亂跑什麼。」

明蘭見蓉姐兒身子一瑟縮,面上灰暗沮喪,連忙柔聲道:「這時辰的日頭最毒,你爹爹是怕你曬著了;現下我與你爹爹有事,你先回屋去,晚上來我屋裡說話。」

蓉姐兒深深垂著小臉,一聲不吭。

顧廷燁的眉心有些刻了進去,也不知說什麼好,嗯了一聲,便往前走去;明蘭轉身給丹橘打了眼色,自己趕緊跟著顧廷燁走過去了。

丹橘明蘭,立刻上前拉著蓉姐兒的小手,笑道:「這回去了趟山裡,老爺和夫人一直惦記著蓉姐兒,給姐兒帶了好些東西,有兩隻巴掌大的小白兔,一隻會唱歌的百靈鳥,還有好些好吃的果子……」

當明蘭和顧廷燁快消失在路口時,蓉姐兒忽然飛快的擡頭,直直的盯著那邊。

丹橘見了,輕輕嘆了口氣,蹲在蓉姐兒面前,愈發和氣道:「姐兒呀,這半個月,老爺和夫人去辦要緊事去了,不然不會丟下姐兒的;姐兒回頭把這幾日練的字給老爺瞧了,老爺見姐兒長進了,不定多高興呢……」

不等她說完,蓉姐兒就猛的推開丹橘,飛也似的跑掉了;丹橘慢慢站起來,嘆道:「到底是親爹,終歸惦記著;就是不知有沒有唸著夫人這些日子的好。」

後頭的綠枝走到丹橘身邊,扁扁嘴道:「好吃好穿供著,三不五時的過問起居,丫頭婆子們但有半分慢待,轉眼就叫打發出去;夫人也算盡心意了,這麼多日子連聲『夫人』都叫的不情不願的,說來不過是個……」忽記起明蘭的脾氣和規矩,她連忙咬住嘴唇。

說話間,夫妻倆已一前一後乘軟轎往寧遠侯府而去,甫到門口,還沒下轎,明蘭就覺出府邸冷清來了,顧廷燁先下了轎,隔著轎門,低聲道:「待會兒你什麼也別說,只隨著我應和便是。」明蘭正惴惴著,聽了這話正中下懷,連忙應聲。

一直到了內儀門,也只出來兩個尋常打扮的僕婦侯著,向媽媽站在那裡,正伸著脖子等著,見了顧廷燁夫妻倆來了,趕緊把人往裡迎。

「二老爺,二夫人,大傢夥都在萱寧堂等著呢,請隨我來吧。」

明蘭囧了下,腳步一滯,跟著前面的『二』老爺繼續往裡走。

一路往裡走,四處噤聲,人丁冷落,小徑上殘葉枯枝落了好些,池塘上浮著許多青黃的萍藻,明蘭愈發覺出一股深深的蕭索之氣。顧家幾代下來,那些有門路的,或積攢了余財的下人,不是自己跑了,就是求主子贖身出去,剩下的也人心惶惶,生怕受主家連累,到時候發賣流放也未可知,又哪有心思打理宅院。

明蘭心裡惴惴,偷眼看顧廷燁英挺的側臉,卻見他神色自若,依舊闊步慢行。

來到萱寧堂,卻見裡頭已坐了不少人,除了體弱的顧廷煜起不了身,滿府廷字輩的幾乎都在了,最上首坐的是太夫人,次座上是四老太爺和五老太爺兩對夫婦,以下的各房男丁依齒序而坐,廳堂裡側的雕花紅木大槅扇後頭坐著幾個女眷。

一見顧廷燁來了,他們忙起身寒暄起來。

「二哥來了!這下可好了。」

「燁二弟總算來了,大家別煩了,這便無事了!」

「二兄弟,這回你可一定要幫忙,全靠你了!」

……

顧廷燁居然沒有不耐煩,態度溫和的拱手和諸兄弟們一一回禮,明蘭則往裡側走去,卻見那裡已坐了五個妯娌,加上自己統共六妯娌,每房兩個。她們似乎臉色不打好,又不敢嘰嘰喳喳,只以眼色來示意;朱氏似是想對明蘭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也沒說什麼。

煊大太太算是最鎮定的,笑著拉過明蘭坐在身邊:「聽說你這陣子去京郊整理莊子去了,如何?一切可好。」

「是呀,都說燁兄弟的那幾座莊子大的嚇人,理起來怕是不容易吧,弟妹若有個支使不過來的,我這兒倒有幾個得力的,都是多年知根知底的了。」狄二太太笑道。

「謝兩位嫂子惦記了,二嫂子這話我可記下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來要人呢。」明蘭微笑著欠了欠身,狄二太太滿意的笑了笑。

當初顧老太公分家後,按說每房都有自己的產業了,但五老太爺一味附庸斯文,五老太太也是自詡高雅,夫妻倆都不擅打理庶務,偏長子顧廷煬又是個花架子,煬大太太更不用說了,便如個鋸嘴葫蘆。有這麼三座大山在,實際管事的狄二太太也不好周轉。

是以不論是田莊還是鋪子都不如長房和四房經營的好,日子久了,家中的管事難免少了差事,僧多粥少,人員冗置,油水又薄,就算那些管事的自己不說,家中的妻小難免不滿,漸漸有些埋汰抱怨出來。

明蘭如今正缺人用,早就留心顧家下人的情況,平日也常著人打聽一二;若真有可用的,明蘭倒不介意招幾個過來,天下沒有不變的忠心,找幾個底細乾淨的,肯幹能幹的,卻比外面再去買的好,怎麼說也是知道人家三代祖宗的。

但明蘭也不明著答話,只轉過話題,自嘲道:「以前娘家老太太和太太老捉著我看田畝冊,每年還叫我聽莊頭管事的回報,那會兒我只覺著煩的很,不若學些女紅詩詞,既清靜,又風雅,這會子輪到自己了,才知道長輩們的一番苦心。」

煊大太太輕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應和道:「誰說不是!做姑娘那會兒哪知道做媳婦的名堂這麼多,還當一本女誡一根繡花針就能頂事了呢。」

炳二太太聽她們說了半會子話,掩不住焦急,插嘴道:「弟妹可真是個大忙人,咱們使了多少人去尋你,見不著人也就算了,我說你到底跟燁二兄弟說了沒?咱們這兒都火燒眉毛了,你還跟不知道似的,敢情不干你的事!」

明蘭很想說『她的確什麼都不知道』,煊大太太立刻接上道:「弟妹也是個婦道人家,外頭的事兒怎麼曉得,這幾日他們倆一個在營裡忙,一個在莊子裡忙,怕是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弟妹哪有功夫過問!還是聽聽爺們怎麼說吧。」

女眷們想想也是,趕緊豎起耳朵去聽。

「燁哥兒,你說這事該怎麼辦?」太夫人的聲音還是斯斯文文的,只含了幾分焦慮。

顧廷燁側身,輕描淡寫道:「想來只是問兩句罷了,把話說清楚了,便也無事了。」

四老太爺最是焦灼,聽了這不冷不淡的話,怫然道:「你這說的什麼話!那日劉正傑領著一隊禁衛如狼似虎一般闖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先把大哥的書房一通亂搜,又拘了我們幾個在小院子裡審問,一屋子弄的雞飛狗跳,絲毫情面也不給。當我們顧家是土窩瓦肆了麼?!」

明蘭微一思忖:真絲毫情面也不給,就該像墨蘭的公爹還有幾個夫兄一樣,被提去大理寺問話,而不是在自家問。

「正是!」五老太爺一拍案幾,怒道,「不過仗著皇上寵信,便這般目中無人,那姓劉的,不過一寒門小吏,一朝升天,功勛承爵之家居然也要來便來,要出就出,實在忒可氣了!」

然後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紛紛開了話匣子,無非是咒罵大理寺和刑部那幫負責此案的官員昏聵無能,亂審亂判,以及負責拘人下獄的禁軍上三衛囂張跋扈,不顧權爵世家的體面,然後哀嘆兩聲顧門不幸,重點是激起顧廷燁的同仇敵愾之心。

可惜顧廷燁不動如山,自顧淡然,待眾人說的差不多了,才道:「那劉正傑是皇上的近臣心腹,他上門來問話自是稟了上意的;至於幾位審理此案的大人,不是皇上欽點,就是宿著名吏。咱們這兒這般詆毀皇上股肱,未免不敬。」

此話一出,眾人俱靜,顧廷燁緩緩活動著擱在扶手上的手腕,漫不經心道:「前頭的令國公府等十幾家,都是拿明證據,確是涉入了『先帝四王爺謀逆案』的,早就落罪了。如今案子還在審理,查到略有牽連的再提去問話,永昌侯府,永平伯府,還有其他幾家,查明無事的,放人回去,不就沒事了麼。人家都問得,憑什麼咱們家就問不得了?」

這話說的倒也有理,兩位老太爺一時無話反駁,可旁座的顧廷炳卻一氣站起,大聲道:「什麼叫略有牽連?!不過是他們沒本事審案,便尋別人晦氣,好顯得自己能耐怎的!咱們顧家幾輩子忠心事主,再老實不過了!二兄弟,你如今在御前也有體面,咱們老顧家叫人欺負到跟前了,你也不使使勁兒,難不成就這麼叫人瞧咱們家笑話!」

「自我知道此事後,我也尋機打聽了。」顧廷燁淡淡一笑,「說是刑部拿了人證物證的,反覆驗查,確有疑點,皇上這才著人上門問話的。堂兄覺著這可是笑話?」

顧廷炳一陣語噎。

裡側的明蘭聽了,忍不住心裡暗嘆:這幫叔爺大哥們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到了這個時候還在唱高調,他們到底知不知道問題的癥結在哪裡呀!

從顧廷燁憤而離家起,顧家和顧廷燁就是兩碼事了,尤其是顧老侯爺去世後,顧廷燁最後的牽絆也沒了;而那幾年京城奪嫡爭鬥白熱化時,顧廷燁正吃著三文錢一碗的陽春麵,在江湖上風塵雨露刀口舔血的混生計。他們牽連奪嫡而倒黴,關顧廷燁什麼事?

這時身旁卻一陣響動,只見炳二太太忽的站起,直往廳堂上走去,走到顧廷燁面前哀聲懇求道:「燁二兄弟,我是婦道人家,不懂大事,可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如今你叔伯兄弟有事,你總不能袖手旁觀吧!」說著便垂淚**哭。

明蘭大讚,要說還是女人的第六感靠譜,什麼大道理都不用說,苦苦哀求以情動人才是硬道理,果然,顧廷燁皺起了眉頭,起身避過炳二太太的施禮,轉身向四老太爺道:「不如請諸位嫂子弟妹先回去,這不合禮數吧。」

四老太爺卻並不在意:「都是骨肉至親,不必講究這許多規矩,你嫂子著急,也是常情。」

炳二太太抹著眼淚,恭敬的站到一邊去。

其實除了分家析產這種大事,古代的內宅女人不能隨便露面,便是自己夫家的叔伯兄弟也是不好輕易見的,為的便是禮數避諱。

明蘭眯眼,這是什麼意思?軟硬兼施?

顧廷燁微一挺眉,便道:「好。既如此,我便直說了。」隨即大馬金刀的坐下,朗聲而言:「先帝之四王爺早被定罪謀逆,從逆的幾個首要人犯俱已落罪量刑,現下查的是當初曾助逆的從犯,和逆王過從甚密者,與謀逆情事有牽連者。」

仁宗皇帝心軟了一輩子,死前總算明白了一回,為了給倒黴的三王爺和德妃一個說法,也為了讓後來即位的八王爺路好走些,欽定了四王爺的大逆罪名。

這番話一說,廳中眾人俱是一驚,五老太爺總算白混過官場,沈聲道:「當初四…逆王權傾半座京城,與王府來往之人何其之多,便是來往親密了些,難不成就算是從逆?」

「自然不會。」顧廷燁端起小幾上的茶,呷了一口,「皇上是有德明君,特著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定案怎會草率。當初逆王犯上作亂之時,外有五成兵馬司應和,內有幾支禁衛內衛策應,殿上還有人幫著寫偽詔,先逼死三王爺,後迫先帝禪位,幾股力量一齊發作,裡外勾連,這才釀成大亂。」

「爹在軍中打滾二十年,戍邊十餘年,雖說後來不管事了,但當初提拔過的關照過的,後來卻有不少成了器的;這麼多年來,各軍各營分散著,大多有些不大不小的軍職。如今要緊的是,這些人中可有參與謀逆的?咱們家可曾幫逆王去招攬過這些人?若有,便算連結串逆之罪。」

顧廷燁的目光異常清冽,緩緩掃過在座眾人,眾人心中便如過了冰水般——助逆籠絡,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便是只介紹個人給四王爺認識,往大了說,興許有些人就是因著顧家的情面,而捲入奪嫡鬥爭也說不定。

「這這……」太夫人終於明白厲害了,顫聲道,「你爹的為人你清楚,他是斷不會的!」

顧廷燁也不答話,只拿目光繼續掃視其餘眾人,言語愈發緩慢,似是一字一句在淩遲著:「我人不便離開京郊大營,但卻去信問過劉正傑,他別的不好透露,只說了個消息給我,說是當年曾有人幫著逆王採買過幾批江南女子。」

「這…也算罪過了?」始終心不在焉的顧廷煬驚問。

顧廷燁放下茶盞,淡然道:「後來,這批女子泰半送入了朝臣武將家中,以作拉攏收買。」

五老太爺看了四老太爺一眼,低頭沈思不語,顧廷煒神色不穩,轉頭去看身旁的顧廷炳,只見他面色慘白,額頭上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

明蘭正聽的入神,手上卻被捏了一下,轉頭看見煊大太太面有嘲諷之意,她把聲音壓的極低,微微冷笑著:「發財的行當輪不上咱,犯事的買賣自也搭不著。」

明蘭呆呆一笑,也不好做聲。現在很清楚了,顧老侯爺謹慎小心,不會去勾連,顧廷煜體弱多病,估計沒體力去勾連,顧廷煒有老娘看著,大約也不會很離譜;而其他人就難說了。

她也讀過古代幾年刑律,平常跟著父兄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門道,照適才顧廷燁說的,就算把勾連的罪名落實,顧家到底是開國勳貴,加上顧廷燁的面子在,估計也不會也殺頭充軍這麼慘。那麼,最壞的情況是什麼呢?

明蘭朝外面看去,除了顧廷燁神色定然的喝茶,其餘眾人都是或驚慌,或惶恐,或焦灼,形色不一。

長房最擔心的,自然是被申斥個治家不嚴,罰沒家產(御賜田莊),甚至奪爵;四房和五房最擔心的,應該是罪名一旦落實到個人,到時說不定要受罰,或勞改,或坐牢,或流放,都不是好受的。那麼顧廷燁想要什麼呢?

明蘭忍不住擡頭去看那個端坐的男人。僅僅是想看當初欺侮過他的人倒黴嗎?

「二侄子說了這許多,扯了一大通,莫非是存心推脫!」五老太爺一咬牙,直直的盯著顧廷燁,「你就安生瞧著自家叔伯兄弟去受罪!你便給一句話吧,到底幫是不幫。」

「五叔也給句話吧;適才我說的,莫非真確有勾連其事?」顧廷燁悠然道。

五老太爺被噎住,他不能否認,可也拉不下臉來承認,免得招惹顧廷燁一頓『忠君愛國』的數落,他是讀書人,到底要面子。

四老太太本不想插嘴,可若四老太爺出事,自己女兒也別想嫁風光了,便柔聲道:「燁哥兒,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便是你叔伯兄弟偶有做錯,你也當幫扶一二,到底是一家人不是?」

顧廷燁看了她一眼,道:「我自不能袖手。」

明蘭暗自揣摩這句模棱兩可的話,嗯,話題又繞回原處了。

四老太爺掏出帕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擡頭沖顧廷燁道:「燁哥兒呀,說起來咱們家如今就你是頂事的,你大哥身子不好,也擔不得什麼事,這爵位和一家子的重擔,還要你做棟樑扛起來才好……」

太夫人赫然擡頭去盯四老太爺,目中隱然憤恨。

「四叔慎言!」顧廷燁立刻放下臉色,肅穆道,「長幼有序,豈可妄言!亂了祖宗家法,壞了兄弟情分,四叔可是不該了!」

四老太爺訕訕的坐了回去。

明蘭眉頭一皺,四老太爺也忒露骨了,可算是無恥了,而且他們始終沒有弄明白顧廷燁的心思。他不是為了要爵位而要爵位,他是為了嚥不下那口氣,為了早死的親娘,為了這麼多年來受的委屈。從這個角度來說,四房和五房其實比別人更可惡。

「燁哥兒,你倒是說句話呀。」太夫人瞧著不對,直髮問道,「這事兒到底該如何了結?」

顧廷燁看她焦急的樣子,緩緩道:「若查明無事,那是最好;若是……」他無奈一笑,不再說下去了。

五老太爺冷冷盯著顧廷燁,森然道:「我只要顧家平安無事,顧家人各個都能全身而退!」

——切!這還『只要』?您要求可真低。明蘭腹誹。

顧廷燁也靜靜看著他,聲如冷泉:「既要平安,何必當初。五叔不必動氣,倘若廷燁至今在外未回,五叔又當如何?」

廳中眾人俱是心頭一震,當年顧廷燁離家之時,氣病的老侯爺床前圍滿了人時,四老太爺和五老太爺曾如此勸慰:就當顧家沒這麼個子孫!

眾人一時無言,太夫人垂淚而泣:「燁哥兒,都是我的不是,當初叫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你若有氣,都衝我來便是,是我沒照看好你,叫你負著氣就出去了……」

到底是繼母,這麼哭起來也不好看,明蘭思忖著是不是要出面去勸一勸。

顧廷燁已轉身上前,扶著太夫人,溫言道:「便是有事,我自也會去疏通打點。」

「可否能無事?」太夫人不死心。

顧廷燁簡短道:「如今一切俱不清楚,還不好說。」

這話便到此為止了,人家已承諾會幫忙,你還能說什麼。廳中眾人面面相覷,均是無可奈何,今日的顧廷燁竟是軟硬不吃,打起太極拳來了。

「不過,」顧廷燁微微一笑,環視在座眾人,「別的不敢說,至少性命,我總要保無虞的。」

語出別有深意,不少人心頭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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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09:37

第141回

從寧遠侯府回澄園,夫妻倆一路無話。這日顧廷燁在外書房一直議事到深夜,先是和公孫白石議政,又口述條令,叫七八個書吏筆擬,直到醜初,才帶著一身濕冷的露氣回了屋。

進屋後,伸手輕搭床簾,卻見錦繡堆裡露著半叢烏雲般的秀髮,整個身子卻埋的看不見,只有被角邊上露著一隻白嫩透紅的小腳丫,胖胖的腳趾還微微翹著。

他輕笑了下,忍不住戳了戳那禿頭禿腦的小腳指,轉身去了淨房,洗漱完後,換過一身綾緞裡衣回到床邊,卻見明蘭已經醒了,正歪在脖子靠在枕頭上,迷糊著眼睛看他。

「你醒了?」男人嘴角含笑,掀被角上鋪。

明蘭點點頭,好像剛睡醒的貓仔,呆呆的抻著小胳膊:「你撓我腳癢癢時,我便醒了。」

顧廷燁臉上微滯了下,若無其事的攬過明蘭在懷裡,兩人互擁著躺下,明蘭把臉貼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嘴裡低低咕噥了一聲,顧廷燁沒聽清,閉眼隨口問了句。

明蘭把下巴擱在男人胸口,直直的看著他: 「侯府那邊的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不然哪那麼巧,偏就這個時候帶著她去巡視莊子。

顧廷燁睜開眼,見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自己,便笑了笑:「劉正傑是給我遞過話,不過也是兩下趕巧了,我索性帶你出去避一避。」

明蘭從被窩裡坐起來,抱著纖巧的雙膝,嘆道:「雖說我這和尚是逃得逃不了廟的;不過避得一時也好。然……」她頓了下,轉頭瞧他,低聲道,「你真打算全然袖手麼?」

顧廷燁眸子深黑,過了會兒,才道:「一樣勾連罪逆,多少公侯伯府,抄家的抄家,奪爵的奪爵,便如程國公府算功過相抵,也被罰了三年誥賞和五年祿米,憑什麼寧遠侯府就能例外?」豐澤的嘴角露出一抹諷刺,「我不添把柴便不錯了,還想藉我免責?」

明蘭悠悠輕嘆了聲,顧廷燁又道:「不過我還是動了點兒手?」

明蘭睜大眼睛,表示不解。

「我打過招呼,讓把寧遠侯府的事先緩緩,先審理其他案犯。」

「唉?」

顧廷燁一臉坦然:「好歹待我成了親,免得喜堂上冷清了。」

明蘭咂巴了下嘴,無力的趴回去。顧廷燁見她耷拉著耳朵,把自己抱成一個小團團,在被窩裡晃悠悠的,他覺得又可愛又有趣,伸手扯過來,摟在懷裡,點了下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究竟在憂心什麼?之前不是你做的孽,之後也不會是你袖手,你做什麼這副模樣?」

明蘭忽如醍醐灌頂。

對呀!這件事從頭到尾,她既沒有插手,也不知情,她心虛什麼呀!

「夫君說的有理!」她陡然生起勇氣。

顧廷燁不禁莞爾,忽又想起一事,隨即道:「今日這事沒完,以後大約還有不少麻煩,我在外頭還好,你卻要被磨上許久,怕要頭痛了。」

明蘭豪氣干云:「有什麼好頭痛的,不過是叫我來勸你出手幫忙,我便一概都應下,你幫不幫,或是能不能幫成,那就另論了。」

男人挑挑英挺的長眉,表示欣賞她這種樂觀的勇氣。

很快,明蘭就知道自己的豪言壯語沒什麼力度;第二日,侯府女眷就上門了。

她們或是妯娌婆媳一道來,或是領著稚齡兒女來,或是湊成一堆集中轟炸,或是一撥一撥此起彼伏。明蘭端起飯碗時,她們來了;預備和管事對賬時,她們來了;想午睡時,她們又來了。要是趕上了飯點,還得待客請吃飯,可是在飯桌上,對著一群哭天抹淚的怨婦,各個拿哀怨的目光盯著你,你如何吃的下去!

這種惡性行為嚴重打亂明蘭健康規律的生活作息。

一忽兒哭訴,一忽兒哀求,扯著明蘭的袖子軟硬兼施,從孩子若是沒了爹該多麼淒苦可憐,一直說到將來孤兒寡母生計堪憂,各種精彩表演。

五老太太拍桌子呼喝起來,手指幾乎點到明蘭鼻尖,根本不聽明蘭的解釋,就差沒要她賭咒發誓保證顧廷燁一定會出面擺平。狄二太太和炳二太太便如對好了暗號般,一個眼神過去,小孩子們哭的震天動地,旁邊還有其他女眷或明或暗的祈求和勸說。

兩耳發麻,頭暈眼花,不過短短三天,明蘭就被鬧的疲憊不堪,宛如霜打的茄子,蔫的有氣無力,被逼急了,一口氣接不上,她連裝都不用,直接就可以暈倒,偏偏人家暈的比她還快,動作情真意切不說,還險些一腦門撞上桌角。

明蘭吃不住了。

顧廷燁瞧她這副樣子,忍不住提議道:「不如你回娘家躲幾日?說起來,自成婚後,你連對月也沒回去住過。」

「這個……合適麼?」明蘭大是心動,卻有些猶豫。新婚那會兒,澄園緊缺掌家主母來理家,她離不開,自然只好省了住對月的風俗,可這會兒回去住……

最後明蘭決定還是先回去探探風。

次日一大早,夫妻倆就駕車驅馬往盛府而去。

入壽安堂拜見老太太,王氏笑吟吟的端坐一旁,海氏垂首含蓄的侍立在後頭;外嫁的姑奶奶和姑爺算是嬌客,是以見禮過後,便起身就坐。明蘭見海氏依舊站著,頗覺不好意思,便道:「嫂嫂你也坐吧,都是自家人。」

海氏素來守禮,自不肯坐下,只笑著轉了身子,周到的張羅茶水和涼水帕子,又拿了她娘家從南邊送來果鮮和綠豆桂花點心待客。

「來也不先說一聲。」老太太眼裡透著擔心,「這麼突然就上門了,可有什麼事?」

王氏怕顧廷燁不高興,忙道:「瞧老祖宗說的,自家姑娘和姑爺,什麼時候來不得了?」 轉頭又朝顧廷燁笑道,「姑爺別往心裡去,老太太說話慣常這樣的。」

顧廷燁微笑著:「這有什麼。」

明蘭輕笑著,視線掃過盛家女眷。

王氏還是老樣子,自打有了孫子孫女後,愈發富態的像個地主婆了;海氏則基本克服了產後肥胖,身段漸漸恢復了窈窕,一身雨過天青繡折枝梅花的縐紗襖子,豐腴的腕子上攏著一隻羊脂玉手鐲,更見幾分雍容清貴。

明蘭低下頭,可憐華蘭連產後肥胖都沒有,生完孩子就是一身伶仃瘦骨,回頭再去庫房尋些好溫補的送去才是。

倒是老太太的樣子叫明蘭有些吃驚,一陣子未見,老人家非但未見老,反倒精神了,說話嗓門也大了,明蘭視線一轉,瞧見被乳母領著站在一旁的全哥兒。

快兩週歲的小肥仔,樂天開朗,白胖可愛,小胳膊小腿都圓滾滾的有力,一把甩開要扶護著他的婆子丫鬟,走路蹬蹬的,見了顧廷燁也不怕,大大方方的行禮叫人,還睜著黑亮的圓圓眼睛,好奇的打量這個高大威嚴的男人。

顧廷燁剛硬的線條也柔和了些許,摸了摸小肥仔的腦袋,全哥兒居然樂呵呵的去掰他的手腕,笑的咧出一嘴小小的米白細牙和一個小酒窩,顧廷燁微微一笑,從大拇指上退下一枚暗綠色的古玉扳指給他。

在座的婆媳三人都是識貨的,海氏連連道:「這可怎麼好?太貴重了,要不得的!」

顧廷燁微微避禮,並未說話,明蘭笑著接口道:「嫂子別推辭了,這玉聽聞有些說法,兆頭好,給全哥兒戴著,保平安康泰。」

老太太接過那枚扳指,細細看了,便直言道:「如此,甚好。」

王氏十分高興,瞧著顧廷燁的眼神頗有幾分複雜,海氏斂衽謝過,便叫婆子拿絛子去穿了那扳指,好給全哥兒掛著。

明蘭見氣氛好了許多,便笑著說起前些日子在莊上的所見所聞,挑了些有趣說給大家聽:「……後來又在山上住了些日子,挑了些山野的新鮮蔬果給送來了;裡頭有一味極好的竹蓀,不計熬湯還是炒著吃,都是鮮美的緊!」

海氏掩口輕笑:「老太太和太太這下可放心了,六妹妹還是老樣子,一說起吃的就這麼有勁兒;全哥兒自打能蹦兩個字了,整日吵吵著都是要翻花樣倒騰吃的,原來都是隨姑母了!」

明蘭微紅了臉,嘟囔道:「嫂子便說我是個吃貨罷了。」

顧廷燁一直不大說話,只微微笑著看她們打趣,但瞧明蘭似有些窘迫,便忍不住道:「能吃其實挺好。」

這話一出,堂屋內的女人們都抑制不住的笑了出來,王氏抹了抹眼睛,滿臉堆笑的轉頭朝老太太道:「瞧瞧,姑爺這般護著自個兒媳婦,老太太這下可放心了!」

老太太眉頭漸漸鬆開,含笑看著小夫妻倆,對著顧廷燁的目光就和善多了。

女人們說話,顧廷燁卻一直再看全哥兒,只見他也不吵鬧,只邁著小短腿在大人間不斷挪動,一會兒去扯王氏的裙襬,一會兒拉海氏的手指,時不時的走到顧廷燁面前,擡著腦袋看他一會兒,過了會兒,似是記起明蘭了,又見她和氣親熱,便順勢爬上她的膝頭,用力響亮的親了她的臉頰一口,然後捂著小嘴一溜煙的躲到老太太身後去。

這些舉止惹的哄堂大笑。顧廷燁也忍不住彎起嘴角,含笑著去看明蘭,眸子幽深明亮。

明蘭摟過小胖仔,得意洋洋的誇耀道:「我家小侄子可人疼吧!」

顧廷燁如深潭般的眸子,漾起幾抹淡淡的嗔怒,轉過頭去,似是埋怨某人的不解風情。

又說過幾句話後,顧廷燁便起身告退,去外頭拜見盛紘了;他一走,女人們說話便更自在了,王氏卻輕嘆了幾口氣,她見顧廷燁氣宇沈靜,高偉軒昂,待明蘭又是頗為看重,心頭有些酸酸的。

海氏極有眼力勁兒,見王氏看著顧廷燁出門去的背影嘆氣,神色還有些悵然,她移步到婆母身邊,笑道:「說起來,咱們家的姑娘都是好福氣的,前些日子,五姑爺陪著五妹妹回來,小兩口子那模樣喲…嘖嘖,便是掉進了蜜罐子裡也趕不上喏!」

王氏立刻眉眼展開,真心笑了出來:「你五妹夫倒是個實誠人,待你妹妹也是沒說的,這進門才多少日子,就胖了幾圈了!」隨即瞧了眼一旁的明蘭,卻見她依舊沒長幾兩肉,下頜還是尖尖的,神情還有幾分操持倦怠,聽聞顧府裡頭也是不太平,想來要操勞的糟心事不少;王氏心裡又舒服不少。

老太太也正瞧著明蘭,眉頭微蹙,隨口道:「你今日來了正好,省的再去送消息,如丫頭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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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11:20

第142回

明蘭先是一愣,隨即展顏大喜,連聲賀喜。

說起這個,王氏高興的眉飛色舞:「早就有喜訊了,就是日子短,還不敢聲張,如今胎坐穩了,便回來叫家裡人瞧瞧。說起來,也是老太太委實看緊了些,才剛得了信,就遣了兩個得用的媽媽過去,叫仔細看著如蘭,小心吃用歇息。」

王氏這人就是這點討厭,明明是祖輩心疼她女兒,見好就收便是,她卻楞要裝13,此刻正扭著身子嗔怪盛老太太,道:「母親也是!知道您疼愛如兒,可這般作為,親家太太怕是要不高興的,我前幾日去文家,瞧著她臉色不好看!」

海氏有些為難,明蘭很習慣低下頭,當做沒聽見:老太太雖信佛,卻並不吃素,王氏以前不是沒有zhuangbibility,不過下場基本是遭雷劈。

果然,老太太淡淡的目光瞟過兒媳得意的面容,端茶淺呷,嘆道:「我以前也是為著面子,不大愛插手這些事,可如今想起華蘭那孩子,我只想著,閨女身子康健才是第一要緊的,便是對親家有些失禮,也顧不得了。如丫頭的性子還不如華兒呢,若在文家有個拌嘴爭執的,不是傷了和氣,就是傷了身子,還不如把這惡人叫我來做!」

想起華蘭那病弱的模樣,王氏眼眶一濕,低頭不語,其實文家老太太也不是個善茬,不過是盛家底氣足,兒子又一心向著如蘭,軟件硬件都沒的拼,這才消停的。

老太太放下茶碗,語重心長的對著兒媳道:「你也是有兒孫福的,如今華蘭有了兩個哥兒傍身,好歹能緩口氣了,旁的幾個丫頭不說,如蘭是你一手帶大的,我年紀大了,有看顧不著的地方,你平日多提點著些才是!」

「到底是人家的媳婦了,不要一天到晚往娘家跑,說出去還道我們盛家跋扈;待夫婿要體貼謙恭,千萬不能擺出施了恩惠的嘴臉,除非她以後不想過日子了!待婆母妯娌更要和氣溫厚,該忍就得忍!別一點小事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哪家媳婦不是這麼過來的,只她是鑲金嵌玉的不成?我看五姑爺不是個涼薄的,若如蘭不越了分,便是以後發達了,姑爺也會好好待她的。」盛老太太的口氣也不是特別嚴厲,卻都中了要害,明指暗指的,一句一句的,跟戳了王氏的肺腔子一般,一口氣卡在喉嚨裡,她半句話也回不出來。

「母親說的是,兒媳都記下了,回頭就跟如兒好好說說。」王氏僵著脖子,半天才憋出這麼句話來。

海氏低下頭,學著明蘭的樣子,一臉肅穆認真的數著茶碗裡的茶葉,。

老太太瞧王氏面色如土,覺著有七八分暢快了,又話鋒一轉:「倘若咱們禮數上有了過錯,便有天大的理也要減三分!而若如蘭把禮數做足了,那親家再有什麼不當的,盛家也不是好拿捏的!」說著說著,她心頭也有幾分氣了,心愛的大孫女受罪她何嘗不心疼,但那好歹算是高嫁的,這若低嫁的也要委曲求全,盛家便成笑話了。

所謂親家,自是平交最好,又不是騙婚欺婚,沒有誰非得忍氣吞聲才是。

明蘭數到第三遍茶葉時,便出來岔開話題,她朝海氏道:「嫂子打算什麼時候給慧姐兒辦滿月?我這拉著脖子已等了好久了。」

海氏心明眼亮,立刻微笑道:「因生姐兒時,我懷相不好,娘體恤我,便決定海氏辦雙滿月了,這樣不論見親朋,還是吃酒,我和慧兒也都有勁兒些。」

王氏點點頭,滿意的看了自家兒媳一眼,轉頭對明蘭道:「正是這個理兒。到了那時,你大姐姐也出了月子,如兒也坐穩了胎,我們也好一家人聚聚。」

明蘭看了看上首端坐的老太太,只見她不動神色的撥弄盤子裡的蜜橘干,嘴角似有一抹輕諷,明蘭強忍著笑,對著王氏道:「到底是太太,見識多,想的也周到,我們做小輩的且得多學學呢。」一雙秀目望著王氏,語意懇切,表情真誠,這套功夫明蘭是慣做熟了的,哪怕王氏說的再離譜,她也能眼都不眨一下的表示百分之百贊成。

王氏輕掩朱唇,為了顯得自己也很謙虛,便轉過一個話題:「說到你大姐姐,前幾日我去瞧她,人瘦雖瘦,精神卻不錯。」

「這可好了,上回洗三時瞧大姐姐,我只覺著那衣裳穿在她身上晃蕩呢。」明蘭憂心忡忡,也不知那『妙計』管不管用。

王氏難抑得意,喜色道:「哈!現下袁夫人自顧不暇,你大姐姐如今日子好過多了,還叨唸著說想你呢,你若沒什麼事,得空去瞧瞧罷。」

「自顧不暇?袁家怎麼了?」明蘭心裡跳了下,又興奮又不安。

王氏正想開口,卻不防盛老太太重重的咳嗽一聲,她才醒過神來,想著在小輩面前自己不好議論別家長輩。海氏何等機巧,立刻笑著接口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前陣子忠勤伯袁伯爺迎了位新姨娘進門,袁夫人想著新人不懂規矩,不會照料伯爺日常,須得教導一二,這才忙了些許。」瞧瞧,同樣一番話,人家這說話水平,王女士呀,學到老活到老哦。

明蘭好似頭回聽說的樣子,慢慢應了一聲:「唉……」哦也!

雖說往人家夫妻中間塞小妾很缺德,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老太婆老折騰她華蘭,她往華蘭房裡都快塞足一支女排了,如今也叫她嘗嘗這滋味。該!明蘭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袁夫人可真賢惠呀。」明蘭眼神很純潔。

盛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孫女一眼,明蘭忽一陣心虛,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全哥兒被乳母抱上羅漢床後,一直捧著胸前紅繩串的古玉扳指玩兒,一根小胖手指伸進去,太寬,兩根伸進去,還是太寬,最後他一伸小肉拳頭,四根手指往裡一送,嗚哇,小手掌卡在扳指裡了!古玉溫潤,倒也不怎麼疼,全哥兒連連甩小胳膊,甩又甩不掉,掰也掰不下來,便舉著小拳頭往老太太懷裡鑽,要求解圍。

盛老太太只好哄著幫他把扳指褪下來,這時外頭丫鬟高聲傳報:「老爺和三爺來了。」

廳堂中女眷,除了老太太以外,俱是齊齊站起,斂衽行禮,盛紘和長楓一前一後進屋來了,這時全哥兒趴著老太太的肩頭依依哦哦的,張開短短的胳膊,衝著盛紘歡喜的叫了起來。

中年發福的盛老爹一見了小孫子,心頭立刻酥軟了一般,給老太太行禮請安後,笑著伸手抱過全哥兒,坐到羅漢床的旁座上,把小肥仔放在膝頭逗弄起來。

「除,粗父!」小肥仔口齒不清,很熟練的去抓祖父的鬍鬚。

「嗯!我的乖寶貝!」盛紘眉開眼笑,由著小孫子來抓鬍鬚。

老太太手上猶自捏著那枚扳指,見這祖孫倆這幅八百年沒見的親熱模樣,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這小沒良心的!」

盛紘摟著全哥兒,呵呵的一陣笑,全哥兒撲在他脖子上,用口水親滿了他半張老臉,王氏笑道:「都說隔輩兒親,果是千真萬確的。」

到底小輩們都在,盛紘也不好和小孫子太樂呵了,逗了會兒,便把全哥兒交還給身旁的乳母,老太太對海氏道:「這不消停的,不去外頭蹦跶兩圈不肯停當,今兒日頭好,你領他出去再玩會兒罷。」

海氏柔柔的應了聲,一旁在乳母懷裡的小胖墩機靈的很,好似聽懂了這話,乳母剛一彎腰,他就雙腿一蹬,穩穩當當的落在地上,歡快的蹦蹦跳跳出去了,後頭趕忙跟上三五個丫鬟婆子,追著出去了。

海氏頗有幾分不安,急急福了福:「這孩子,忒沒規矩了……」

「不妨事的!」盛紘含笑望著小孫子出去的門口,連連搖手,「男孩子小時還是皮實點兒好,將來不計十年寒窗還是行伍習藝,都靠一副康健的身子骨。」

「正是。」老太太心裡喜歡,嘴裡卻故意道,「身板壯壯的,將來他老子要打他板子,咱們也不用揪心了!別跟他六姑母似的沒用,一頓手掌板子也挨不住!」

「祖母!」明蘭大窘,嗔道,「您,您,就那麼一次,您還……?!」

滿屋大笑間,海氏福禮退了出去,眾人依著輩分重新落座;盛紘和王氏分列羅漢床兩側,明蘭和長楓對面而坐。 '

「六姑爺呢?」老太太笑的有些喘,緩了口氣後問道。

盛紘正要捋鬍子,卻只摸到一叢被孫子抓亂的鳥窩,只好改捋為梳了:「在書房與我說了會子話,便去五軍都督府了,這兩日皇上不在宮裡,早朝是免了,可差事也不老少。」

明蘭看看自家老爹,儘管一早就翹了班,但他的表情依舊很忠君愛國,明蘭很配合,立刻接口道:「兩宮太后微恙,去西山行宮療養調理,皇上隔幾日就去探望,真乃至誠至孝!」

盛紘很滿意的點點頭,幾個女兒中,就數明蘭最乖覺,特別懂得配合。

他是官場老油子了,早上去監察院點了個卯,瞧著沒什麼事就回府了,反正皇帝不在也不會有什麼急事,這當口還忙的連軸轉的,大多是近臣重臣寵臣之流,例如剛才匆匆離去的新任六女婿。

「適才母親聊什麼呢?老遠就聽見笑聲了。」盛紘心情甚好,恭敬的跟老太太湊趣。

老太太笑著指了指明蘭:「她們姐妹幾個的事,華兒想明丫頭了,如兒也能走動了,回頭趁著慧姐兒雙滿月擺酒,叫她們姐妹聚聚。」

盛紘也笑著附和了幾句,忽又悵然起來,輕輕道:「說起來,墨兒嫁的更早,怎麼這會兒還沒消息?」

這話立刻把廳堂內的溫度降低了些,王氏不屑的撇撇嘴,不予理睬,一直沈默的長楓忽擡頭,面上似有幾分牽掛,老太太看了這父子倆一眼,淡淡道:「前有因,後有果,如兒的福分她瞧不上,有什麼法子。」

王氏心中痛快,盛紘只能長長嘆口氣,老太太看了他一會兒,心頭一軟,溫言勸慰道:「你是個好父親,已盡足了做爹的本分,墨丫頭的路是她自己要死要活,寧可累及爹娘家人也要掙來的,如今……她誰也不用怪。」

明蘭低頭不語。墨蘭的事她也有所耳聞,過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差,雖不如恩愛夫妻的甜如蜜糖,卻也沒像悲催的迎春那樣受打罵羞辱。

墨蘭又會做面子功夫,裡外也基本能罩住,大約屬於相敬以上,受寵未滿。

庶女多像雜草,能好好存活下來的庶女,生命力都不會弱,連嬌寵著長大的嫡長女華蘭都忍過來了,她們做庶女的還能金貴到哪裡去?興許沒了林姨娘的庇護和錯誤的方針指點,墨蘭反而能掙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來呢。

想撒嬌,任性,倔強,使氣?不好意思,除非你背景硬的好像花崗岩,還有無條件支持你的娘家。古代女子嫁人有幾個能圓滿的,理想等級也不過是互敬互重,我替你管小妾孩子,你負責養家掙錢,撐起門戶,大家搭檔著過日子唄。

大家都在掙紮著過日子,明蘭不打算去同情憐憫誰。

老太太不想再糾纏這話題了,朝盛紘道:「今兒你來,可有事與我說?」

盛紘想起來意,不由得又高興起來,笑道:「母親料對了,今日,我是來說件喜事的。」他看了眼長楓,接著道,「前幾日我們不是去柳家赴宴麼,誰知幾日前柳兄忽來尋我,說有意與我家結親。」

老太太眼前一亮:「哪位姑娘?」

說起這個,盛紘更高興了:「是嫡次女,恰好也行三。」

王氏張大了嘴,明蘭也大吃一驚,老太太忙追問:「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柳兄說話素來頂真。」盛紘捋著鬍子,笑眯眯的看著一旁的兒子,越看越覺著玉樹臨風,風采不凡。

長楓臉紅了,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期期艾艾的低下頭,明蘭坐在他對面,杌子又矮,側眼看去,只見他神色很古怪,似是羞澀,又似不願,隱隱帶著認命般的感慨。

話說這位柳銘柳大人,是少數和盛紘一路從同窗,同科,同年,然後變成同僚,又一直交好至今的知交,如今正任著正五品的大理寺左寺丞。雖品級官位都不如盛紘,但卻是延州柳氏正牌嫡房子弟出身,真正的世代書香官宦,綿延一兩百年的世家望族。

延州柳家從前朝起,族中進士舉人從沒斷過,出過兩位從一品,三位正二品,其下子弟出仕為官的更是無數,雖不曾位極人臣或封疆大吏,但也是代代簪纓。

據說擺在柳家祠堂裡有官職的牌位就是打副牌九也綽綽有餘了,雖說勢力名望不如海家,但到底是有根基的,盛紘每每談起柳家,總是掩不住一臉豔羨,同時再唏噓兩聲。

當初盛紘曾動過心思讓柳家兒子娶如蘭,可惜柳氏大家族規矩大,祖父直接給定了親。不過,這樣人家的嫡女怎麼會……?明蘭不著急,把腦袋微微轉向王氏,慢慢等著。

「他們怎麼瞧的上楓哥兒?」王氏果然耐不住了,直截了當的發問,「老爺可得問仔細了,別是裡頭有什麼差錯罷?」

盛紘被當頭潑了一瓢冷水,憮然瞪了她一眼,老太太也微皺眉頭:「柳家三姑娘?我怎麼隱約記得,她似乎定親了?」

長楓頭更低了,死活不肯擡起頭來,王氏驚呼:「莫非親事黃了?」

盛紘又瞪了她一眼,轉頭繼續跟老太太回話:「母親放心,我如何會在兒女的親事上輕率,柳兄在您面前是執子侄禮,他的為人您也清楚,他通盤都與我說了。柳家閨女是訂了親的,是定安蔣家,就是致仕的蔣閣老的嫡幺孫。」

老太太眯著眼睛,點點頭:「倒是門當戶對。」

盛紘看著老太太氣有些緩,喝口茶潤潤嗓子:「原本年前就要成親的,可那年定安不是發時疫麼?蔣閣老之子過逝了,那位蔣公子便得替父守孝三年。」

「這是正理,如此,親事便得擱一擱了。」老太太道。

盛紘放下茶碗,嘆道:「於是兩家便約定了,待孝期一過便辦親事,誰知,就在幾月前,柳家打聽到一事……」他長長嘆了口氣,「那蔣公子,竟然,竟然孝期與丫頭苟且,竟還生下兒子來了!」

老太太沈了臉子,王氏鄙夷的扁扁嘴:「定安蔣家也不外如是。」

「柳家嫂子也是大族出身,生平最是持禮嚴整,一聽聞這事,特特去了趟定安問怎麼回事,那蔣家自是連連賠禮,不過理論了半天,聘禮也加了不少,可也沒見有個說法。柳夫人便不願把閨女嫁過去了。」盛紘低聲道。

屋內安靜,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太才道:「若是我,我也不願把閨女嫁過去。」

明蘭心裡暗暗點頭,這柳夫人倒是個明白人。

其一,蔣公子孝期做出這等事情來,顯是不孝無德之人,人品和自制力都高明不到哪裡去;其二,居然連孩子都生下來了,足見蔣家家規不嚴,至少蔣夫人逃不掉一個溺愛放縱之責,攤上這麼個婆婆,也是麻煩不小;其三,到現在也沒答應去母留子,估計那丫鬟頗有幾分本事,讓蔣公子喜歡的很。

這三條一出來,就算嫁過去估計日子也不好過;長痛不如短痛,與其嫁過去後,主動權捏在蔣家手裡,不如趁現在沒嫁,好好想清楚才是。

「不嫁便不嫁唄!」王氏譏諷道,「柳家這樣的人家,閨女會嫁不出去?」

「哪那麼容易?!」盛紘苦笑。

王氏正待反唇相譏,明蘭忙出來勸架,輕聲道:「這事的確不容易。蔣柳兩家是幾輩子的交情了,就算做不成親家,也不好結仇不是。這親事若黃了,柳家若要撇清自己,便得說出蔣家公子的不孝行徑,我朝最重孝道,如此一來,那蔣公子以後的前程便要壞了;可如若不張揚,那破除婚約的錯處就得落在柳家姐姐身上了,再說親事就不容易了……」

她話音柔柔,王氏聽了,也不禁怔住了:「這……倒是個麻煩。」

盛紘愉悅的看了明蘭一眼,轉頭繼續對老太太道:「正如明兒說的,眼看著閨女歲數要過了,柳兄急的很,這才來尋我說親。旁人不知底細,但咱們卻是知情的,此事根本是蔣家理虧,何況那柳家姑娘您也是見過的,您不是常誇她的人品德行麼?」

說到這裡,老太太已然十分心動了,眼神和盛紘對上,一陣交流,母子倆心下瞭然。

這樁親事極好。

本來長楓作為庶子,至今只是個舉子,進士還不知哪年能中,盛家又不是世家大族,求娶柳家世族嫡女屬於高攀,但這次柳家自己求上門來了,將來便是討了這個兒媳婦,也不用擔心長楓會丈夫氣短,或是受岳家眼色。

老太太一拍羅漢床上的扶手,斷然道:「這親事可行,柳家三丫頭的人品,那是沒說的,端是持家良婦,你回頭就去問八字,若合適……」她頓了下,「我親自上門提親。」

王氏臉綠了一半,滿肚子忿忿,還不等她開口,盛紘就緊著接口:「母親所言甚是,兒子也是這個意思,不能真叫女方倒著來提親。」

「這親既然要結,就得做漂亮了。」老太太言語果斷,「就對外頭說,是我實在喜歡柳家閨女的品格,是以明知是高攀,也厚著臉皮上門求娶了。」

「然後讓柳兄故作為難一下,叫蔣家自己出面,尋個什麼守孝護陵之類的藉口,說怕耽誤了人家姑娘,把婚約給了了,這樣在外頭有個說法。」盛紘早有全盤計劃了。

「這事難免有人議論,咱們吃點面子虧,讓柳家把臉做足了,他們唸著好處,以後定然會多多提攜楓哥兒!」

母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全然沒有別人插嘴的機會,王氏嘔的要命,只恨腦子不靈光,一時之間想不出個反對的理由。明蘭很堅定的低著頭,不和王氏的目光接觸,這的確是門好親事,就是她,這會兒也想不出不妥之處來。

老太太轉過頭,滿懷慈愛的去看長楓,好歹也是自己看大的,也盼他能一生順遂,柳家族人出仕不少,就算官位不高,好歹人多力量大,將來長楓也能有個靠山。

盛紘忙叫他給老太太磕頭謝過。

「孫兒不孝,又要勞煩祖母了,叫祖母這麼大年紀,還為孫兒的婚事奔波,孫兒真是過意不去。」長楓說話永遠是很動聽的,紅著臉,扭扭捏捏的像個大姑娘。

老太太笑呵呵著:「能給你討個好媳婦,我便跑斷老腿也是樂意的。」

大家又調侃了長楓幾句,盛紘便叫他回屋讀書了。

長楓面紅若雲霞,頰若桃花,眼中泛著幾抹幽怨和悲催,他不敢和長輩對眼,只在離開前,用力的看了明蘭一眼;明蘭正大聲向盛紘和老太太表示賀喜,湊著趣的說喜慶話,乍然看見長楓這樣的眼光,她忍不住心頭虛了一下。

她知道長楓的意思,不過她也不敢提出來。

長楓出去後,老太太和盛紘接著談婚事要項,越說越投機,明蘭見王氏臉色黑灰,想來是心頭極不痛快的,趕緊跟她說些山野趣事,什麼逮野兔子,筐野麻雀,泡溫泉……

王氏漸漸提起了興致,問道:「那溫泉莊子也在西山上?都說那是好地方,水溫山暖,最能調神理氣,泡溫泉還能治病痛,你大姐姐身子不好……」她拖長了調子。

明蘭很上道,立刻笑著道:「太太說的是,我早就想著這個了,我已吩咐了好好拾掇莊子,回頭待大姐姐身子利落了,我就請大姐姐去溫泉莊子裡歇兩天;還有老太太和太太,咱們一道去。可惜五姐姐懷著身孕,不好泡溫泉的。」

王氏見明蘭溫順聽話,心裡很舒坦,又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咱家在京裡就那麼幾個親戚,你就是嫁人了,也不能忘了康姨媽,也讓她們沾沾你的光……」

話還沒說完,只聽砰的一聲,盛老太太重重的把茶碗頓在床幾上,面如寒霜:「嫁出去的閨女,是人家家的人了。華蘭身子不好,須得調理,那也就算了,娘家的七姑八姨一窩蜂的往顧家莊子上跑,算怎麼回事?投靠呢,還是打秋風?盛家還要臉面不要了?!」

盛紘素來愛惜羽毛名聲,剛才聽著王氏說那話還不覺著什麼,這會兒卻是一臉不悅。

王氏的臉色難看極了,低聲嘟囔著:「不就丁點大事嘛,明丫頭如今風光了,還不興幫扶著些娘家呀……」

老太太短短冷笑了幾聲,盯著王氏,慢慢道:「成親這才多少日子,往華兒處,往你和柏哥兒媳婦處,還有如丫頭那兒,她前前後後都送了多少厚禮了!那些貂皮雪參,吃穿戴用,我忍著不說,你便當是路旁撿的,恨不能多要些才好?」

當著小輩受數落,王氏羞憤之極,她聽出老太太的怒意,不敢再回嘴,明蘭恭敬的站起來,端正的立在一旁,她一點也不想說話,盛家人也還罷了;至於康姨媽嘛,她只希望能少見她幾次,見一回被訓斥一回,她又不是M,被打了左臉還湊右臉。

廳內靜謐一片,老太太緩緩掃了遍盛紘夫婦,似有深意的說了一句:「便如今日楓哥兒了,若真是好親事,我便是拖著老骨頭也會去張羅!可顧家?池子深,水渾得厲害,這親事當初可不是我中意來的。」

這句話說的王氏腦門冒汗,盛紘嘴裡發苦。

老太太看了眼明蘭,低頭站在一旁,只見她尖尖的下頜,心頭一陣冒火,提高了嗓子道:「明丫兒是個懶散自在的,合該找個本分的尋常人家;那顧家卻是個事堆兒,明丫兒才多大,小孩子家家的剛成親,又沒個貼心的長輩看顧,處處不知底細,提著嗓子眼過日子,不知哪天就出了差錯,她自己還顧不過來呢!這腳跟都還沒站穩,就有人惦記著『沾光』了?」

王氏面皮發燒,盛紘狠狠刺了她一眼,不是自己閨女,就不心疼了?幸虧長楓的婚事是他親自去張羅的,不然,還不知成什麼樣呢。

明蘭眼眶發熱,努力不讓眼淚冒出來,她知道這是老太太在給她立門檻,免得王氏一天到晚來替這個那個提要求。她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把水分擠出眼角,擡頭走到老太太身旁,巧笑著:「老太太心疼我,怕我把婆家搬空了給娘家,回頭叫人給攆回來!」

老太太忍不住嘴角一彎,明蘭挽著她的胳膊,甜蜜蜜的哄著:「不過是幾池子溫泉,別人就罷了,咱們自家人定然是要去的!到時候我給老太太和太太搓背捏肩,我的手藝,老太太最清楚了,到時候別舒服的爬不出池子咯。」

老太太被她搖的發晃,用力擰了她一把,含笑瞪了她一眼,明蘭轉頭對盛紘,表情認真,口吻嚴肅:「女兒雖有心盡孝,然男女有別。爹爹還是指望哥哥和姑爺們的本事罷,不過我先提醒您一句,您那六姑爺是使三百石強弓大箭的,雙臂皆可控弦,您可悠著點兒。」

盛紘愁容盡去,一個沒繃住,失笑出來,指著明蘭連連搖頭:「你這丫頭!」

老太太終於樂了,反手摟住小孫女,抱在懷裡狠狠拍了幾下:「就知道貧嘴!」

笑鬧了一陣子,盛紘和王氏雙雙告退,廳堂裡只剩下祖孫二人,老太太慢慢斂去笑容,立刻下了羅漢床,直拉著明蘭往裡屋去了。

「說吧,顧府出什麼事了?」老太太神色肅穆的盯著明蘭,「你是我帶大的,肚裡有幾根腸子我還不清楚,少廢話,說!」

明蘭知道瞞不過去,索性直說了,從頭到尾,足足說了兩盞茶功夫才算完。

「所以你想回來躲兩天?」老太太的聲音直往上揚,目光好像在看一顆榆木腦袋。

明蘭面有赧色,支支吾吾的:「……就是想想,我也知道,這樣不妥的。」

「算你還不傻!」盛老太太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

明蘭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的耷拉下耳朵。

老太太拉過明蘭,緩緩道:「你說老實話,你可是覺著你夫婿這事做的過了?你心裡不同意,所以不想在那兒待著,對不對?」

明蘭眸子清澈,直直的看向老人的雙眼,過了良久,她才搖搖頭,低聲道:「不,其實,我覺著他做的沒錯。」

老太太眸子閃了一下,明蘭把頭靠在祖母的肩上,一字一句道:「那些人,雖然哭天抹淚的喊可憐,但我知道,他們遠沒有到末路。廷燁心裡想的是什麼,他們其實清楚的很,無非是『公道』二字,可他們偏偏隻字不提。」

「廷燁並未要逼死他們,他們無非捨不得榮華富貴罷了。既想仗著廷燁的勢,繼續安享尊榮,又不願真心悔過當年和這些年對白夫人和廷燁的虧待,他們哭著,嚎喪著,耍著無賴,就是想逼迫著廷燁心一軟,手一鬆,就把他們擡過去了。」

明蘭微微出神,「我想躲出來,只是,只是……」嫌煩,不願衝鋒陷陣的去作戰。

老太太慈愛的撫著她的頭髮,蒼老的聲音像太陽下棉絮一樣柔軟溫暖:「你是個聰明的,很多話不用我說,你心裡都明白,回去後,好好過日子罷。」

明蘭揚起明媚的面龐,摟著老太太的脖子,重重的應了一聲:「嗯。」

這日她在盛府飽飽的吃了一頓,狠狠睡了一下午,鬥志昂揚的回了澄園。

端正態度後,明蘭心情愉快許多,萬般體貼的服侍顧廷燁更衣梳洗,晚飯照舊擺在涼爽的庭院裡,屏退四周丫鬟,只留夫妻二人淺酌一杯。

「我還當你留在那兒了?」他嘴角含笑,幾分微醺。

明蘭搖頭晃腦:「祖母說了,我和你是一根繩上拴的螞蚱,便是你要殺人放火,那我就幫著毀屍滅跡。」

顧廷燁俊眉微挑,舉杯往前一送,朗聲笑道:「老人家高見!」

一仰而盡,放下酒杯,顧廷燁心頭一片暢快,又道:「還有你三哥的這門親事,頗是不錯。柳銘此人,貌似耿倔,不識時務,直則外方內圓,這些年京畿風雲,大理寺革撤殺頭了多少,他能平安至今,算是個人物。」

明蘭倒不奇怪,所謂物以類聚,為什麼盛紘在工部待了沒兩天,就和當時的工部尚書盧老大人相見恨晚,本質上,他們就是同一類人。

本來盧老大人已經打算在工部尚書的任上告老了,誰知碰上了變亂的機緣,這才順勢入了內閣,而如無意外,盛紘打算以盧老大人為學習榜樣了。

和盛紘能交好這麼多年,明蘭估計柳銘大人COS海瑞也有限。

「親事不錯,你怎麼這般模樣?」顧廷燁瞧明蘭似有幾分感慨,「莫非你三哥不願?」

明蘭:「怎會不願呢?這位柳三姑娘可是品貌皆酷肖乃父。」

顧廷燁聽出些味道了,看了明蘭一會兒:「品,貌,皆似?」他腦海迅速浮現了一張並不很美妙的面孔。

「酷似。」

不是說柳三姑娘醜的驚天動地,而是……咳咳,明蘭每回看見她,就會想起高中那位嚴肅的訓導主任,戴著假髮,插著珠釵的尊榮。

顧廷燁眼神亮了亮,問:「你三哥可知道?」

「自然知道。」

兩家女眷常往來,就算長楓不記得柳姑娘小時候的模樣了,如蘭難得見到一個和她外貌如此懸殊的閨秀,每回去柳家做客回來,都恨不能用高音喇叭來直播。

明蘭眼神憂鬱,「所以我三哥高興的連飯也吃不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13:06

第143回

「夫人說的極是。」那僕婦約三十多歲,穿戴的十分體面,恭敬的福了福,「我家老太爺爺身子不好,疏於走動,這些年來淡了些故交的情分……;老太爺當年便說都督大人將來必有大好前程,如今看來,果是如此。有子如此,老太爺也為故去的老侯爺高興。」

明蘭笑了笑,看向一旁的炳二太太和朱氏,見她們二人面色十分難看。

這些日子來,原先和寧遠侯府往來密切的好些人家,都漸漸轉了風向,顧廷燁跟公孫白石商量了許久,屬於被牽連的人家,能幫就幫一把,有些咎由自取的,就拒之門外了。

這家老太爺與顧老侯爺原來份屬同僚,伏家也是世代將門,在連串風波中不可避免的被掃到些颱風尾。

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後,明蘭叫那僕婦帶了些藥材補品回伏家。

回禮也很有講究,若是人家送來的禮原封不動的退回去,意思是『別來煩我,我跟你不熟』,若是收下禮物後,迅速回贈一份同等價值的禮,意思就是『謝謝你的愛,但咱們還是保持些距離吧』,像現在這樣,只稍稍回送一點意思意思,表示願意接受對方的善意。

那種大喇喇的收下不用客氣的,一般來說,要麼是通家之好的親密關係,要麼是上下屬的照拂關係,再不然就是其它特殊原因,總而言之,也是互通有無。

送走客人,明蘭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自覺地婚後又學了不少新東西。

不理會炳二太太的冷言冷語,明蘭熱絡的招呼朱氏嘗嘗新上的點心:「這是拿北邊新送來的酥酪做的,聽說北邊人是直接吃的,我覺著味兒重,還有些羶,便叫做成點心,這樣反而香濃滑軟呢。」

朱氏僵硬著面皮,拿著點心艱難的嘗起來,炳二太太咬著嘴唇:「弟妹真是好閒情逸致,自家叔伯兄弟都急難的要抹脖子了,你還這般不鹹不淡的,也不知心腸是什麼做的!」

「說的好,我的心腸和世上一般女子自然無二般。」明蘭慢慢轉過頭,唇含淺笑,「二嫂子既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今日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罷。」

明蘭緩緩捋平衣裙,看著她:「外頭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原也插不上手,然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我也做了;若我家二爺有別的顧慮或考量,難道我還能硬逼著不成?」

炳二太太氣鼓鼓的,明蘭正色道:「說到底,畢竟是出嫁從夫,夫為妻綱,便是娘家在夫家面前都得退了一射之地;二嫂子滿天下去問問,有幾個嫁婦,會為了旁人和自己夫婿對著干的?我知道這話不好聽,可實在道理大多是不好聽的。」

炳二太太心知是這個理,她辯駁不出,嘴巴開合了幾下,剛想張嘴,明蘭就微笑著接上:「興許二嫂子有這膽氣,但明蘭甫進門不到半年,膝下猶空空,只能本分謹慎為人,絕不敢越雷池半步,望二嫂子見諒。」說完,再苦笑兩下,表示無奈。

拒絕而又不想得罪人的關鍵就是:態度要溫和,原則要堅定,話要講明白,以示非戰之罪,力不能及,乃是天意呀天意。她們是妯娌,估計在以後不可能不見面,還是緩和些的好。

況且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也不用再說旁的了,她們這樣來糾纏也是有限度的,估摸著大約再來幾天,她們瞧著沒戲,也就消停了。

明蘭笑眯眯的繼續請她們飲茶吃點心,有事辦事,沒事就抱著個小針線筐子做些活計,顯示自己很賢惠;終歸她們不能衝上來打她一頓,那麼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

「這針腳真細密。」還是朱氏會看臉色,湊到明蘭身邊,拈起一件小肚兜,讚道,「嘖嘖,這花色,這針線,真是沒說的。」

明蘭微紅著臉,輕輕撚著線頭:「我娘家大姐託人帶話,說她想尋我說話,我預備明早過去,這活計還差幾針,索性做得了,一道給送去。」

朱氏微詫,隨即又面色如常,調笑道:「哎呀呀呀,到底是自家姐姐,不知我家賢哥兒有沒有福氣穿上這麼好針線的活計。」眼波一轉,故意盯著明蘭,添上一句,「替人家孩兒做,終歸不如替自己做的好,不知什麼時候你自己生一個喲?」

明蘭臉紅了一大片,嘴角含笑,嬌羞滿面,『輕輕』推了朱氏一把:「哎喲!討厭啦,你,你,你,真是的!哪有這樣說人家的……」

朱氏不曾提防,一個趔趄,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胳膊撞疼的金星直冒。

……

次日去忠勤伯府時,明蘭把這段子跟華蘭說了,只逗的她笑彎了腰,伏在炕床上,伸著尖細的質監點明蘭的腦門:「你呀你!這麼大了,還跟孩子似的!這般耍著,便快活了麼?」

明蘭滿不在乎的晃著腦袋:「這些日子叫她們折騰的夠嗆,還不許我討回些來呀;她們就偷著樂罷,這若換做了五姐姐,怕是要掃帚菜刀伺候了!」

華蘭拿帕子輕掩著嘴,笑的花枝亂顫。

明蘭細細打量她,華蘭的確是精神了,雖然人還是有些瘦,但眉眼舒展,愁容盡去,神態輕快之間,似又回到了當初那個無憂無慮又驕傲高貴的盛家大小姐。

好容易歇了笑,華蘭叫送上了一大盤點心:「喏,來嘗嘗,翠蟬也許久沒做了。」

紅豔豔的豆沙小花糕,金燦燦的蜂蜜果子干露,韌韌的紅糖糯米藕,還有白胖甜糯的酥酪奶豆卷,明蘭一嘗之下,口味美妙熟悉,嘆道:「祖母還是最疼大姐姐呀,把最得房媽媽手藝的翠蟬給了姐姐,我自出了娘家,好久沒吃著這味兒了。」

一旁的翠微佯嗔著:「感情姑娘是嫌棄我們幾個了,罷了,翠蟬姐姐,要不你與我換換吧,免得我們姑娘瞧著我們生厭了!」

翠蟬捂嘴笑著,華蘭指著翠微笑道:「小蹄子,誰不知你家姑娘對下頭是極寬厚的,你少在那兒得了便宜賣乖!」

「翠蟬姐姐呀!」一旁的小桃瞧著那些熟悉的點心也頗心動,舔著臉湊過去,「既然我家姑娘這麼好,不如你就過來罷!」

翠蟬生性溫柔,也不爭辯,只站到華蘭身旁,柔柔道:「我和我家姑娘是一道大的,說好一輩子服侍姑娘,便是姑娘打我罵我攆我,我也是絕不走的。」

明蘭表示眼紅,嘖嘖了半天,華蘭嘴裡雖不說,心裡卻大是得意,又說了幾句,叫翠蟬領著翠微和小桃出去吃點心了。

「大姐姐最近不錯呀!」明蘭往嘴裡放著點心,笑的有深意,「這點心工序繁複,配料麻煩,鍋碗瓢盆的一大摞,想來大姐姐是有自己個兒的小廚房了?」

華蘭大眼瞪的俏皮,瞧明蘭吃的滿嘴渣子,笑著給她揩了揩嘴角:「房媽媽年紀大了,我知你不好意思多煩擾她;以後想吃點心了,就跟姐姐說,叫人送個信就成了,我叫翠蟬做了送過去。」

明蘭幸福的依偎過去:「還是大姐姐待我好!」

華蘭笑成了一朵迎春花,幫著捋了捋明蘭的鬢髮:「傻丫頭!」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華蘭的性子她最清楚,屬於大姐姐型,喜歡關照比自己弱小溫順的人,這種因為照料別人而獲得的成就感,比幫了她大忙還能讓她高興。

「那個……」明蘭想起一事,十分好奇,便試探著,「如何了?」

當初出的餿主意,現在也不知如何了,明蘭只在剛才進來時粗粗看了兩眼,新姨娘生的端莊秀麗,雖韶華已過,但難掩和煦溫柔,她話不多,言談間甚是守禮,很本分的跟在袁夫人身後,卻也不見過分的卑躬屈膝。

華蘭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心裡所想,當即得意道:「計已售出。」

壽山伯夫人並不想弄個真的很風騷很愛嬌的小妖精來弄的家宅不寧,是以她尋來的這位張姨娘雖不夠年輕漂亮,卻明理賢惠,從不提無禮的要求不說,言談舉止也能上檯面,還溫存小意,體貼萬端,待上下俱是和善仁慈,忠勤伯爺那乾涸已久的心靈,剎那間宛如受到尼亞加拉大瀑布般的滋潤。

張姨娘是良家所出,又是壽山伯夫人親自聘來,袁伯爺點頭答應的,正是典型的貴妾;袁夫人阻止不了她進門,便想著過後慢慢折騰她。不過張氏的言行偏偏尋不出什麼錯處來,待正房夫人始終恭敬有加,便是被無故掌嘴罰跪,她也一概受了,然後晚上頂著一臉一身的傷痕去給袁老伯爺看。

「這幾日那兩口子正鬧彆扭呢。」華蘭指指東邊,意指袁家大房,「大哥怪她幫著婆婆瞞下了所有事情,還說,若不是這會兒查出來,怕是將來他襲位時,袁家已是個空殼子了!」

袁家兄弟倆雖一個能幹,一個平庸,但感情倒是不錯,尤其是袁文紹幾次向兄長表明願少分家產,將來靠自己本事立業。

「你說,我要不要叫張姨娘送兩個丫頭過去。」華蘭細細的牙齒輕咬著紅唇,一臉壞壞的笑,「叫那邊也熱鬧熱鬧……」

「別別別,千萬別!」明蘭連忙打住華蘭的爛計策,「你大嫂那房現在這樣很好。」就讓兄弟兩房的妾室通房數目維持這樣懸殊的比例。

「是麼?」

華蘭滿臉懷疑,她這會兒正興奮,十年的憋屈氣直想一朝出盡。

「你大嫂兩口子吵架跟你有什麼好處?大姐姐能多長兩斤肉麼?」明蘭壓低了聲音,一臉狗頭軍師模樣,「損人不利己是斷然不可取的!損人,那就一定要有利於自己!」

華蘭是聰明人,一點就透,奈何心頭鬱結。

明蘭見她領口露出的肩頸,禿禿聳立的鎖骨,端是可憐,她心中憐惜:「大姐姐眼光要放長遠,你婆婆是不會消停的,她在別處吃了癟,回頭定要找你出氣,你又不能頂回去。你如今身子不好,她若以此為藉口,又要給姐夫納妾呢?」

華蘭緩緩的點頭:「沒錯。若我婆婆以後再敢開口,就請張姨娘把事情捅到公爹面前去!兩個兒子,兩個兒媳,沒有這般偏心法的!」她受了十年的委屈,如今總算攏住了丈夫的心,又有兩個兒子傍身,怎麼也有些底氣了。

想到兒子,她眼光一轉,一把捉住明蘭的襟子,低聲道:「我說,你可有消息了?」

明蘭端著沒沾唇的茶杯,木木的看著華蘭,這女人思緒轉的也太快了;她無奈道:「我成親這才倆月呢,哪那麼快呀。」

她例假週期比一般人長,四十天才一回,相對的,排卵期也就少了。

「你少裝蒜!」華蘭瞪她,奪下她手中的糕點,「你拿著賀老夫人的手劄,想怎樣?說,到底想什麼時候生?」

明蘭知道瞞不過華蘭,苦笑著:「本來想半年後再生的,可前日剛叫祖母訓了一頓,我想著這輪藥吃完就算了,大約再個把月罷。」

盛老太太的意思是:就算生了,也未必一舉得男,差不多了,就趕緊生罷。

華蘭滿意的點點頭:「你知道就好!女人究竟還是要靠兒女傍身的,你別不知死活,仗著二郎這會兒喜歡你,就稀里糊塗的!」

明蘭大冤枉,舉起雙手低呼:「哪有呀!我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賀老夫人早說過了,頭胎最要緊,要好好調理身子,以後幾胎就都順了。可那會兒我剛嫁進顧家,明的暗的不知多少坑窪,不把窩裡窩外料理乾淨了,來伺候的人長什麼心眼都不知道,連吃的用的都沒底,我敢放膽子生娃娃麼?」

以賀老夫人的醫術,當初也沒能保住幼子的性命,無非是暗箭難防罷了。

「你就耍嘴皮子罷!」華蘭揪著明蘭的耳朵,眼睛瞪的老大,「少廢話,趕緊生個兒子!」

明蘭救下自己的耳朵,板著臉道:「大姐姐別老說我了,你也該好好調理身子了,自己身子不好,什麼都是虛的!若有個萬一,你放心姐夫續絃?你放心外甥和外甥女落到別人手裡?我這回帶來的藥都是按著方子來的!你還是老實點顧著自己罷!」

華蘭改去捏明蘭的小包子臉,笑罵著:「好!你能耐!你有本事學著賀老夫人,一口氣生個四男四女八個孩兒出來!我做姐姐的,以後就服了你!」

明蘭也不怕臉紅,很認真的點點頭:「沒錯,我正打算跟賀老夫人學,多生娃,生好娃。」

華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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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13:44

第144回

明蘭所料非差,她越是愁眉苦臉坐立難安,侯府的女眷便如看到了希望,變本加厲的哭訴責問,糾纏不休;但當她擺出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她們倒無法了。

大約五六天後,世界又清淨了。這就好比一正在調戲大姑娘的小流氓,原本只想佔點兒手腳便宜,若此菇涼緊捂襟口,眼睛水汪汪的,一副小白兔狀的高呼『 ,沒準那流氓一受激勵,立馬升級調戲版本了;倘若此菇涼把衣裳一敞,一臉彪悍猙獰『小子嘿,有種你就上,你要不上你丫就不是純爺兒們』,興許會有嚇跑流氓的可能性。

明蘭自覺十分高明,便把上述見解跟顧廷燁炫耀了一番,男人十分感興趣,立刻關門掩窗,很有學術精神的要求當場試驗此理論效果如何,還很自覺的幫她去扯衣領。

遭遇大流氓,她只好落荒而逃。

一空出功夫來,明蘭就想起一事急要辦,這日她特意步行至蔻香苑。

自打上回明蘭罰了個嚼舌頭的婆子後——二十大板,立刻攆出去,蔻香苑上下再不敢小覷蓉姐兒,衣食住行無一不敢盡心的,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個把月下來,蓉姐兒臉蛋兒圓潤了,身子也抽高了些,畏縮之氣也少了不少。

明蘭好似一位盡職的飼養員,把蓉姐兒上下左右看了個遍,才滿意的沖鞏秋二人笑了笑:「蓉姐兒氣色可瞧著好多了,你們也有心。」

秋娘木木的笑了笑,目含清愁,鞏紅綃則活泛多了,立刻道:「瞧夫人說的,姐兒是老爺頭個閨女,咱們府裡上下能不用心麼?」

明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用碗蓋撥動茶葉:「第幾個閨女不要緊,你們只消記得,無論將來如何,蓉姐兒總是這府裡的大小姐,是實打實的主子就是了。」

蓉姐兒飛快了瞥了眼明蘭,又低下頭去,鞏紅綃楞了一拍,平日里夫人都是很好說話的,今兒怎麼忽然尖銳起來了?她尷尬的笑了笑,老實的站到一旁。

明蘭溫和的微笑,叫她們倆都坐下,又問了幾句蓉姐兒的起居,便提出要問蓉姐兒的功課,鞏秋二人同時呆了呆,互看一眼,蓉姐兒有些侷促的挪了挪的小腳。

秋娘面有不安,但還是很快從裡屋取出一個小小的陣線籠子,拿出幾塊布頭給明蘭瞧,聲音中難掩惶恐:「這……日子還不長,姐兒只學了這些……」

明蘭拿過幾塊布頭細細看了,微微點頭,要知道蓉姐兒剛來澄園時,女紅水平止步於剛能縫合幾道小裂口子,如今已能繡幾片歪歪斜斜的葉子了,縫紉和刺繡其實是差別很大的兩個概念,雖說進步不大,但好歹算是上手了。

「你不用這麼束手束腳的,我瞧著這不錯了,萬事起頭難;蓉姐兒不是個愚鈍的,但凡你肯用心,總有進益。」明蘭微笑著安撫秋娘,又語重心長道,「我瞧過你給老爺做的衣裳,的確是好手藝,蓉姐兒若能學得你一半,於將來的前程也有助益。」

秋娘柔柔的應了聲,臉色看著好多了。

然後輪到鞏紅綃了。

蓉姐兒剛來時,明蘭曾仔細問過,知道她識字不過二三十許,其中三分之一認識但不會寫,三分之一湊在一起能認出來,分開就不保險了,詩只會背《靜夜思》的前兩句和《鵝》的頭一句(明蘭腹誹:頗有乃父之風),從教育理論來說,這種情況下,文化教育的開展應該有很大的發揮餘地,所以明蘭一臉期待的望著鞏老師。

鞏紅綃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的丫頭金喜慢吞吞的把一疊『薄薄』的紙張遞上來,明蘭接過一看,頓時臉上不好看了——字還是那些熟面孔,筆畫還是那麼爛,連錯別字都還錯在老地方。明蘭不死心,又細細點了一遍字數,終於忍不住有氣了。

「都一個月了,才新識了十一二個字,嗯?」最後一個字,尾音高高吊起,聲音發冷,「是你沒多教,還是姐兒沒能學進去呀?」

要三天才能認一個字?顧廷燁的基因沒這麼差吧?

鞏姨娘強笑著,想和稀泥過去:「姐兒是個聰明機靈的,但似是對書袋子沒興致,是以……」蓉姐兒忽然擡起來來,滿臉倔強,似是不服,鞏紅綃看見了,尷尬的頓了頓,「也是我的不是,沒心思教,這陣子府裡不是忙嘛……」

她也很為難,她原本就跟蓉姐兒感情一般,又做不來秋娘那般軟語輕勸的,整個蔻香苑又都是明蘭的耳目,只消動了蓉姐兒一指頭,明蘭就會立刻知道。

打不得,哄不了,勸不進,她嫌麻煩,就偷了下懶,誰知明蘭會突然來檢查。

明蘭淡淡道:「哦,忙什麼?」

鞏紅綃俏目閃爍,似是為難措辭,咬著嘴唇道:「雖說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但到底是顧家的事,如今各位太太奶奶急的急,慌的慌,鎮日的進進出出,我這心呀,怎麼也放不下……」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明蘭目光冷漠。

明蘭先不說話,只示意丹橘領著蓉姐兒先出去,她慢慢的放下茶碗,清脆的底盞在磁盤裡敲出聲響,才道:「鞏姨娘果然耳聰目明,這件事兒連我都插不上手,我竟不知道你這麼『放心不下』了?」

「你操心的可真不少呀?!」明蘭冷冷的注視著她。

鞏紅綃惶恐的站起來,一旁的秋娘瞧著,也跟著站起來。

明蘭輕輕收回目光,在鞏秋二人的面上溜了一圈,語氣放緩:「我年紀輕,也沒養過孩子,原本沒想這麼多,幾日前我去了趟忠勤伯府,卻見我那小外甥女,不過五歲多點兒,寫出來的字,說出來的話,已是很能見人了!」

想到莊姐兒小小年紀,瓷娃娃一般精緻的小人兒,說話朗朗清楚,態度落落大方,有問有答,不怯不驕,再看看已快九歲的蓉姐兒,明蘭就一陣頭痛。

按照華蘭的培養計劃,大家閨秀五歲前後應該做好啟蒙教育了,十歲上就可以拿出手被相看了(女紅,談吐,姿態,文化程度),到了十五歲上下,親事就該定下了。

明蘭聽了,當時就一陣心虛內疚,覺得蓉姐兒到底不是自己生的,自己根本沒想這麼多這麼長遠,覺得才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再多快活兩年也不打緊,完全沒有預估到形勢的嚴峻。

明蘭嘆了口氣,語重心長:「我也不指著你給我教出個詩詞歌賦的才女來,可你也不能一味疏忽,咱們這樣的人家,總不好姑娘家連本《女誡》和《閨訓》都看不了吧?!說出去平白笑話了!」

明蘭頓了頓,放重了語氣:「太夫人把蓉姐兒交到你手裡,你也當多用些心才是!蓉姐兒的學業如今這樣,你還有功夫管旁的閒事麼?!」

話說這段日子,侯府那頭出了事,秋娘倒還算老實(也許是情場失意,心灰意冷),紅綃卻裡外奔走,熱鬧的很,想想也正該敲打一下了。

鞏紅綃面色如土,額頭沁出冷汗來,這次她被訓的真是一句話也還不出口,雙膝一軟,就跪下了,一個勁兒的認錯,直承認是自己疏忽了。

明蘭說的有幾分痛快了,略略出了些這段日子的窩囊氣,最後吩咐了幾句,便起身回自己院子了,臨到蔻香苑門口,卻見花媽媽正領著蓉姐兒站在那兒。

蓉姐兒小小的側擡臉看了下明蘭,咬著小嘴唇,明蘭等著她,她終究沒說出話來,一扭頭又跑了,花媽媽瞧著蓉姐兒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對著明蘭福了福。

「夫人,您別往心裡去,姐兒……」她也不知如何說才好,「我是瞧著她進府的,這些年來……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可她不糊塗,她知道您待她是真好。」

明蘭苦笑了下——其實她對那女孩並不算很好,不過是怕擔責任,所以責權下放,自己只盡到時時監察的義務罷了。有時候她甚至很慶幸蓉姐兒一直疏遠戒備著自己,若她真的來親近自己,自己又該如何待這孩子呢?

這年代的孩子早熟,八九歲的女孩,其實大多已都知道了,何況人家親媽還活好好的呢,明蘭要是上趕著表現溫煦撫慰的母愛,還當她對取代她母親位置很有興趣呢。

明蘭無奈的長呼了口氣。

她的母愛本就不充沛,這些年早已預支給華蘭和海氏的孩子了,那幾個胖嘟嘟的可愛娃娃,會甜甜的叫她,軟軟的來摟她脖子,還滿身奶香的撲騰著來親她臉頰;明蘭一想起來他們,就一陣窩心的柔軟,喜歡的要命。至於滿身棱角的蓉姐兒,明蘭覺得自己相處無能,想她的生活已經充滿刺激的挑戰性了,不需要再自找難題,但求好好照顧她,問心無愧就是了。

對這個孩子喜歡不起來,她也沒辦法,感情又不是自來水,想開就開,說有就有。

好吧,她的確是個自私的人。

反省完畢,訓好小妾,關心完老公的非婚生女,生活還要繼續;侯府那邊雖不怎麼再來糾纏,但事態卻越來越嚴重了。

來發問的使者越來越不客氣,頻率也越來越密集,到了五月底時,大理寺索性把人提去有司衙門審問,顧廷煬和顧廷狄兄弟倆被問完後放回來,臉色青白。

六月初二,劉正傑親自帶了一隊禁衛,把四老太爺和顧廷炳父子倆帶走了,四老太太和煊大太太炳二太太就去質問五房的兄弟倆當初在裡頭都說了什麼,是不是把罪責都推四房頭上了,女人們越說越激動,當下就罵了出來,最後口角引發拳腳,鬧的甚是厲害。

據說混亂中,顧廷煬的臉被不知誰的指甲劃破了,鮮血直淌,一段日子沒法見人了,如今正躲在家裡養傷,五老太爺的鬍鬚也被拽掉了半叢。

聽到這個消息時,顧廷燁只彎曲了唇角,譏諷的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兩日後,顧廷煒也被帶走了。

隔了一日,侯府使人來請顧廷燁夫婦過去一趟,來的是邵夫人身邊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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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14:17

第145回

往寧遠侯府去的路上,明蘭心下惴惴,這就好比不肯借給人家錢應急,還要上門去看戲,那邊都被逮進去三個了,他們夫妻倆還這麼大搖大擺的去,保不齊會被暴揍一頓;明蘭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再微掀一縫簾子去看轎前行馬的顧廷燁,身形高大,鶴勢螂形。

明蘭安心的放下車簾,這哥們看著巨有安全感。

萱寧堂裡一片愁雲慘霧,顧府中人齊坐一堂。

臉色蒼白的顧廷煜高坐上首,憂心忡忡的邵夫人正蘀端著一碗東西站在他身旁,次下就坐著滿面愁容的太夫人,男女分坐兩旁,眾人肅穆以待,倒有幾分黑社會開堂口的意思。

四老太太低調的端著一碗茶,低頭不知在想什麼,炳二太太的樣子十分駭人,雙眼紅腫,咬腮怒目,神情滿是怨毒,狠狠的瞪著側邊的五房婆媳三人。

煬大太太是做小伏低慣了倒沒覺著什麼,只消把頭低下,別人說什麼她都能忍下,可五老太太和狄二太太卻被這刀砍針扎一般的目光看的渾身不自在。煊大太太和朱氏坐在一起,正半扶著她輕聲撫慰,朱氏神色哀淒,一直輕輕抽泣著依在她身邊。

對面便坐著顧府男人們,四房只有顧廷煊一人,五房倒父子三人俱在,都是面色發沈,神情凝重。

偌大的廳堂,這許多人,竟沒什麼聲響,只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襯著外頭一路而來的寥落庭院,這往日車水馬龍衣香鬢影的寧遠侯府愈發顯得冷清,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寥輕輕滲入肌骨,直到顧廷燁和明蘭坐定了,廳堂裡依舊沒什麼人說話。

眾人都瞧著上首的顧廷煜,似在等他說話,可偏偏這會兒顧廷煜有些氣竭,不住的低聲的咳嗽,邵夫人心疼如絞,服侍他慢慢喝著湯藥;旁人不說話,顧廷燁自也不會先開口,只淡淡看著手中一盞三月陶柳的粉彩茶碗,碗蓋翻覆在盞沿,清脆作響。

明蘭坐下後,瞧著身旁的朱氏形容憔悴,皮色蠟黃,兩邊的顴骨微聳起來,面頰卻有些浮腫,明蘭猶記得她當初的俏麗芳華,不由得大吃一驚,她定力不夠,做不到裝作沒看見,便忍不住道:「你……你也別太焦心了,這般不當心身子,回頭三爺回來了,可怎麼好?」

朱氏淚往上湧,哽咽道:「也不知他還能不能回來!」

說著,便撲在煊大太太身上低聲哭了起來,煊大太太一邊拍著她,一邊對著明蘭低聲道:「你不知道,就在前日,大夫剛診出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子了。」

明蘭一陣尷尬,此情此景,她不知該不該說『恭喜恭喜』,含糊的囁嚅了幾句『回頭給你送些補養的藥材來』之類的。

還沒等她說完,朱氏已從煊大太太懷裡猛的擡身,掙紮著起來,淚眼婆娑的要下跪:「我求求二哥了,不論以前如何,他,他…到底是二哥的嫡親兄弟呀!您如何能眼睜睜的瞧著不管,也不知這兩日,他在那閻王地界裡……到底如何了?」說著,哭的愈發厲害起來。

顧廷燁似早料到會有這一問,微微傾了□子,道:「弟妹不必著急,前日我一知道這事,便立去大理寺打探消息了。」

「怎麼說?」太夫人不知什麼時候擡起頭了,焦急的問道。

顧廷燁頷首以示恭敬,道:「也不是極要緊的,不過是從別處搜出幾封信,上頭有御敕欽誥的寧遠侯印鑑蓋戳。」

這句話把全神貫注給丈夫服藥的邵夫人也驚著了,顫道:「印鑑?不不,這幾年你大哥一直纏綿病榻,尋常連園子裡走一走都是不易的,如何會……?」她止住話語了,眼神已轉向太夫人了,嘴唇不住顫抖。

顧廷煜強忍著氣喘,擡起頭來,恰好和顧廷燁的目光對上,那樣鎮定有力,充滿生命力,他心頭一陣惱怒,更咳嗽的厲害了。

顧廷燁收回目光,繼續道:「大理寺的幾位大人細細盤問一番之後,才知道大哥這幾年一直在養病,一應庶務都是三弟在管,這才把三弟叫了去問話的。」

朱氏聽的發怔,急急道:「那……你三弟他……」

「有幾個人犯對不攏口供,還有幾個為著能脫輕些罪責,正在七扯八扯的拖旁人下水,不過我已去招呼了,幾位大人都是做了一輩子的老刑名,目光如炬,待查清了便無事了。」

顧廷燁緩緩道,「弟妹放心,只要三弟不曾深涉其事,不過是『不慎』或『攀附』罷了,還算不上結朋黨營私利;這樣的罪名,大礙是沒有的。」

朱氏住了眼淚,神情茫然,太夫人卻聽出話裡的意思,緊張的追著問道:「那落罪呢?會不會流放?充軍?」

顧廷燁輕輕皺眉:「這……就要看查下去如何了。」

太夫人用力盯著顧廷燁,卻見他岳恃巍然,堅不可動;她頹然倒在座位上,老態畢露,一時心亂如麻。

炳二太太一直咬牙忍耐著,聽到這裡,猛的站起身來,走前幾步,指著五房父子三人,尖聲道:「你們!你們!煒兄弟蘀他大哥掌理些庶務,也只有咱們自家人知道,大理寺怎會曉得,定是你們貪生怕死,把煒兄弟也抖摟出去了!」

她怒極之下,髮絲散亂,目光凶狠,似恨不得撲上去咬五房父子幾口。

明蘭不同意她的說法。既然顧廷煒蘀長兄做事,自然免不了與外頭的人打交道,人情往來再所難免,外頭人知道的估計也不少,未必是五房父子說出去的。

五老太爺不復往日神采,一直懨然不樂,聽聞此言,只吹了吹稀稀拉拉的鬍鬚,半響沒說出話來,倒是五老太太嚴斥道:「侄媳婦,休得胡言,有這麼對叔伯長輩說話的麼!」

「什麼叔伯長輩?!哼哼,要緊關頭,一個個只知自保!」炳二太太急紅了眼,愈發說的厲害,一邊哭一邊罵,「我家那個,不過是蘀逆王暗中辦了兩樁不輕不重的差事,不知早幾輩子的事了,外頭人怎知是顧家的哪個?都是你們怕擔事端,一個個縮了王八脖子,一張嘴全吐了個乾淨!雖說辦事的是我家那個,可當初在王府喝酒吃肉,你們難不成少去了?!」

「你個潑婦!顛倒黑白!」顧廷煬一拍桌子,終於高聲還嘴了。

從進來起他就一直保持著45度的完美側臉,這時轉頭,明蘭才看見,他側頰上有三道明顯的血痕。

「當初四王…逆王可沒瞧上他,是他自己上趕著要去巴結,爭來差事辦!如今叫查出了證據,與我們有什麼相干!」

炳二太太氣的臉色醬紫,大怒道:「難道那些差事你沒沾手?如今你屋裡那兩個小妖精不是當時一道弄來的麼?哼哼!若是我男人有個好歹,我親去大理寺揭了你們的老底,爭個魚死網破,大家誰也別想摘乾淨!」

明蘭低頭揉著裙角,她曉得了:雖然顧家兄弟都是一個牌子的產品,但卻有檔次差別,顧廷煬和顧廷狄是嫡出的,可以出入王府飲宴交際,顧廷炳是庶出的,四王府難免有些看不上,但擋不住顧廷炳熱情似火,上趕著巴結些暗中的差事來效勞。

一明一暗之下,所以先被逮去的是五房父子,但後來被收押的卻是四房父子。

炳二太太想到自己娘家本就只是尋常富戶,若丈夫再沒了,她們母子今後沒了依靠,日子怕要難過,當下便哭的更加厲害,一邊蹬著腳跺地,發力捶著胸膛,連哭帶叫的直嚷嚷『哎呀老天呀,我不活了……』

見她當場撒起潑來,廳堂裡一時混亂,眾人勸的勸,罵的罵,扶的扶,好生鬧了一陣子。

「好了!」

太夫人終於發威,提高了聲音斥了一聲,「今日是叫你們來鬧事的麼?都是自家人,事情總有個說法,都給我坐下!」

顧廷煊父弟都被帶了去,四房只剩他一個,心中最是焦急:「大伯娘說的是,大家好好說話才是!弟妹,你也且先坐下!」

過了半響,廳堂才消停下來,五老太爺面色慍紅,沈聲道:「大侄子,今日是你叫我們來的,到底所為何事?趕緊說了,我們好回去!一個個杵在這裡,盡受氣麼?!」

書畫甚是不客氣,邵夫人看著孱弱瘦骨的丈夫,心中不綴,轉頭怒視了五老太爺一眼,顧廷煜艱難喘勻了氣,好容易才開口:「沒錯,我是有話要說。」

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直直看向顧廷燁。

「大哥請說。」顧廷燁側過身,礀態十分恭敬有禮。

顧廷煜抖著發紫的嘴唇,撐著骨瘦如柴的身子,死死盯著顧廷燁:「我只問你一句,憑你今時今日的能耐權位,若一意想把顧家拉出來,可是能辦得到的?」

明蘭暗嘆一聲:厲害!這句話才是問到點子上了!到底是一個爹生的,也差不到哪裡去。

顧廷燁凝視長兄,並不答話;兄弟來互看一會兒,顧廷煜笑了一聲,頗有幾分淒然之意,依舊直視著他:「你能辦到。或許十分艱難,要四處託人,要到處賣情面,興許還要求到御前……但,你能辦到的,對麼?」

顧廷燁軒眉一挺,依舊不語。

太夫人和五老太爺一見此情,當時就想說話,但叫顧廷煜擡手制止了,他盯著顧廷燁,繼續道:「可憑什麼你要去求皇上托同僚呢?就為了我們這些虧待你,欺侮你,甚至把你趕出家門的叔伯兄弟?」

這話一說,五老太爺難堪的笑了笑:「大侄子,說什麼呢?都是自家人……」

顧廷煜不耐煩的打斷他,笑聲中滿是譏諷:「我說五叔,你也想明白些吧!你以為當初的事,你不提我不提,便可當沒發生過麼。余家弟妹為甚進門才三日就和二弟鬧起來了?有人勤快的通傳消息罷了;他們又為甚愈鬧愈厲害?有人給她撐腰仗勢罷了。」

廳堂裡幾個女眷頓時眼神閃爍,低下頭去。

顧廷煜對著自家叔伯兄弟笑了笑:「後來,二弟又為什麼會連京城也呆不下去,直至離家遠遊,數年不歸?還有父親過逝,是誰攔著不叫二弟進靈堂來拜祭?」

顧廷燁神色不變,但搭在扶手處的手卻漸漸捏起拳頭來。

五老太爺訕訕的,轉頭不語,顧廷煊面有慚色,顧廷狄不安的看了顧廷燁一眼,顧廷煬咬牙大聲道:「你別說的跟沒幹系似的?難道你沒份麼?你……」

「沒錯!」顧廷煜冷笑起來,皮包骨頭的面孔上,高聳的顴骨顯得有幾分可怖,「我有份!大大一份!我也沒想撇清!」

太夫人瞧氣氛緊張,趕緊道:「唉……煜哥兒,說這些做什麼?便是舌頭和牙齒也有打架的,到底是自家人……」

「嫂子說的是。」四老太太也來當和事老,「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以後咱們關起門來,還是一家人!」

「四嬸覺著這一樁樁一件件,只消說笑兩聲,含糊兩下,便能過去了?」顧廷煜這麼說著,眼睛卻瞧著五老太爺,目中滿是譏誚。

四老太太本就底氣不足,立刻不說話了。五老太爺剛要張嘴,又無可奈何的閉上了,顧廷煜深吸一口氣:「五叔,兩位嬸嬸,你們覺著,如今的二郎,還是過去的二郎麼?難不成你們覺著,嚇唬兩句,或說兩句好話哄哄,他便會乖乖就範了?」他的目光把廳堂內眾人都掃了一遍,最後落在顧廷燁身上。

顧廷燁微微一笑,身姿緩慢優雅的端起案幾上的茶 ,緩緩的吸一口,好整以暇的雙手搭膝,靜座以待。

顧廷煜心中苦笑——好定力,果然已非吳下阿蒙

他轉回目光,對著廳堂中眾人,一字一句道:「若想自己虧待過的人回頭幫忙,便硬氣些!別想著能糊弄過去,把該交代的交代了,大家心裡也就明白!」

明蘭疑惑的看著顧廷煜,鑑於『終極大boss總是最後出場』定律,顧廷煜應該不會只是懺悔或哭訴一頓,想來應該有殺手鐧吧。到底是什麼?

顧廷煜手指枯瘦如柴,似想從袖中取些東西,但手腕抖的厲害,邵夫人忍著淚水,幫著丈夫在袖中舀出幾個焦皮信封,共有三封,封口上火漆已開,裡頭隱約有白色信紙。

大約是適才說話耗費了太多力氣,顧廷煜氣喘籲籲的往後坐倒了,示意妻子把信交給顧廷燁,邵夫人走前幾步,把手中的信交到顧廷燁手上。

廳堂中幾個老的一瞧,頓時大驚失色,五老太太失聲道:「這信?你怎麼還沒……」她隨即自知失言,連忙住了嘴。

顧廷燁緩緩的看了她一眼,朝著邵夫人微躬身,然後乾脆抽|出信紙,展開來匆匆而讀;從明蘭這個角度自然看不見這信的內容,卻見忽然間,顧廷燁神色大變,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他讀完一封,又連忙舀了另兩封來看,似是越看越驚心。

明蘭大奇,轉頭去看煊大太太,見她也是一臉疑惑。

顧廷煜見此情景,微暗啞著聲音,緩緩道:「這信是父親臨終前所寫,統共三封,一模一樣,分別寄給金陵和咱們老家的三位堂叔伯;這件事,他誰也沒說,瞞盡了所有人。」

他緩了口氣,一口說完:「裡頭寫著,二弟生母,先白氏夫人嫁入顧門時曾有陪嫁,南邊有上等水田九百三十畝,餘杭鋪面地皮五間,另通匯鋪號裡存銀五萬三千兩,待父親身故後,不論是否分家,這些銀兩田地鋪面都先給了次子顧廷燁。父親信裡還說,要三位堂叔伯,當著族人和親朋故友的面,一起在靈堂上讀出來。」

朱氏和煊大太太等女眷從未聽聞過這話,一時目瞪口呆,炳二太太卻似乎知道,輕手輕腳縮到一邊去,明蘭也驚訝的不能言語,她趕緊轉頭去看顧廷燁,卻見他如石化了般,沈默的端坐在那裡,只有拈著信紙的手指微微發顫。

廳堂一時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四老太太和太夫人滿面羞慚,五老太爺夫婦閃避著眾人的目光,側過頭去。

「那,後來呢?」過了良久,顧廷燁才問,聲沈如山澗回聲。

顧廷煜冷笑著:「父親過逝前,九房的大堂伯恰出門摔傷了腿,一時難愈,沒法來奔喪,便遣了兩個兒子來;他們年輕,一次吃酒露了口風,叫套出話來。我們這才知道有這麼三封信,當夜,我們幾個就軟硬兼施著,把這三封信給要到了手,這事就此沒過。」

他的聲音沒有半點欺負,不知是在譏笑別人,還是譏笑自己。

太夫人輕輕抽泣起來:「當時我就說這事做不得,到底是老侯爺臨終的意思,怎好違背?你們偏要…唉…」

五老太太怒著瞪了她一眼,四老太太輕輕嘆氣。

顧廷燁低著頭,神思惘然,目光直直的看著多寶格的雕桿,重重疊疊翻覆的雕花重翠,底下壓著一排威嚴的乳白色大理石小獸做壓腳,日已近黃昏,光線隔著薄薄的竹簾,一縷縷的照進屋裡,所有的桌椅架槅,都蒙上一層璀璨的金色。

侯府這樣的石頭小獸很多,每間屋每處廳堂都有,他記得自己四五歲時日日想著到外頭去,老父氣急敗壞的訓了他幾頓也不見效,只好哄他『什麼時候把家裡的石頭小獸數遍了,就好出去玩兒了』,他就真的蹲下小身子,一隻一隻數過去。

數了一天又一天,怎麼也數不完,可他不信邪,執拗著一定要數完,叔叔嬸嬸和兄弟們都笑話他『又傻又二』,可老父卻望著他微微嘆氣,什麼也不說,只輕輕摸著他的頭,長滿老繭的虎口磨著他的皮膚,他就扭著身子躲開去。

記憶模糊一片,他依稀記得那時父親的目光,似是高興,又很傷懷。

「這……」邵夫人從不知道此事,她只憂心丈夫身體,見顧廷煜笑的比哭還難看,又不斷咳嗽氣喘,忍不住出來解圍,「二弟,你別誤會,我想著,大約是長輩們蘀你先看著這家當,怕你胡亂花用罷……」

顧廷燁猛然從回憶中清醒,目光澈然如冷泉,邵夫人說不下去了。

「那可真是多些叔叔嬸嬸,還有各位了。」

他傲然一笑,語氣難掩狂傲,便是邵夫人也聽得出顧廷燁聲音的氣憤譏諷。

廳中眾人俱是不安惶恐,女眷們面面相覷,五老太爺沈著臉不說話,顧廷煬惱怒的瞪著顧廷煜,暗罵這個癆病鬼為什麼把這些都說出來,這不是火上澆油麼?

這下子別說幫忙了,別往下踩兩腳就不錯了。

明蘭一股一股的氣往心上湧,再不肯保持微笑的友好態度,只繃著臉坐在一旁——這幫王八羔子!哦,不對,他們若是王八羔子,那她老公也是了。

「大哥要說的話可說完了?」顧廷燁心中狂氣發作,再不想看這幫人的嘴臉,也不管炳二太太和太夫人,昂然起身,面無表情,「若完了,我這便告退了。」

「慢著。」

顧廷煜氣喘著高聲道,蒼白的面孔都發青了,他掙紮著要站起來,邵夫人忙去扶他。

「我還沒說完,現在,你跟我去個地方,待去過了那裡,你想怎樣,都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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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14:49

第146回

顧廷燁遲疑半刻,隨即點頭,顧廷煜吃力的站起來,一旁的邵夫人忙收起摁淚的帕子,

急上前幾步扶住丈夫,便率先往門口走去。顧廷燁剛擡步,似是想起一事,回頭對著明蘭,

輕描淡寫道:「你也來。」

明蘭心裡大鬆了一口氣,立刻起身,微笑著用十分標準的『Pardon me'表情跟女眷們

告別,緩步跟上大部隊。

一路往裡走去,直往侯府最西側走去,好在萱寧堂原本就靠西,是以穿過兩扇垂花門,

順著一條穿花小徑直走過去,便到了。

明蘭擡頭一看,低頭微扁嘴,沒創意,她早就想到了。

顧氏宗祠,高聳的屋脊,飛揚的簷角,漆黑桐油塗遍的熟鐵大柵欄,將這個院落團團圍

了,裡頭是面對面的兩排五間高大正堂,北堂為正堂,另有三間抱廈和月台,南堂為副堂,

只兩側有小耳房,院中遮天蓋日的四棵巨大桐柏,分立於東南西北四方,據說從寧遠侯府立爵那日種下的,取枝繁葉茂,根深延綿之意。

一走進這裡,明蘭不由自主的低頭肅穆,油然一股莊嚴感,無人敢高聲說笑。

青城顧氏本只是當地尋常人家,不過漁樵耕販,聊以度日,但恰逢改朝換代,戰亂四起 ,田壟荒蕪,百姓背井離鄉;而青城又地處要沖,兵家必爭之地,不少當地子弟便入伍為戎,風雲際會,顧氏先祖顧善德為護駕而亡,遺下二子,遂被提為少年伍士,征戰二十餘載 ,,血火拚殺,兩兄弟有勇有謀,從龍建功,分別立爵,顧氏這才飛黃騰達。

這之後,顧家便著意修繕老家祖墳宗祠,又將幾代子弟遣往青城立業,是以現在顧氏在青城已是不折不扣的大族了;後來,寧遠侯府與襄陽侯府鬧了一場立嗣風波,顧家索性把祖廟立在青城老家,然後兩侯府各立一個宗祠,都擁有開除宗籍或分家別府的權力。

一行人走到院中,顧廷煜忽對身旁的妻子道:「你和弟妹就留步罷,二弟與我進去。」 一邊說著,一邊就推開邵夫人的手,跟在身旁的貼身丫鬟就遞上一根手杖,顧廷煜輕嘲的笑

了笑,接過手杖,微抖著手臂拄起手杖,蹣跚著朝北堂裡走進去。

顧廷燁回頭看了眼明蘭,也跟了上去。

院落中剩下兩妯娌和一個小丫頭,邵夫人滿面憂心的望著顧廷煜走去的方向,轉頭朝明蘭勉強一笑:「不如弟妹與我去耳房吃杯茶吧。」

明蘭瞧出她惦記丈夫,便微笑道:「這裡陰涼的很,日頭一點也照不到,便在院中坐會

兒等著,不知大嫂子意下如何?」

邵夫人一直盯著丈夫慢慢走開去的背影,如何肯離開,聽聞明蘭此言,立刻鬆口氣道:

「如此甚好;侍雯,你去……」

那小丫頭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就搬來兩把藤木杌子和小幾,團團放在樹蔭底下,又去張羅茶水點心了。

見邵夫人愁容滿面,明蘭很想安慰她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邵夫人緊縮愁眉:「……

也不知裡頭有沒有座椅茶水伺候?」

明蘭木了木,也答不出來,期期艾艾道:「這,我也不知道唉,我統共去過一次。」就

是新婚第二日,祭先祖,入祖譜,認宗親,只此一次。

邵夫人瞧明蘭好似答不出先生問題的小孩子,一臉懊惱,便是心中愁緒不解,也忍不住莞爾:「我也只進去過兩回。」

望族豪門的大戶人家規矩,除開族中的重要大事,為著叔嫂避諱,男女有別,女眷並不能隨意進宗祠,便是逢年過節,需要祭拜祖先,也是男女分開在南北祠堂進行祭拜活動的。

妯娌倆才說了兩句,只聽一聲輕響,一個看守祠堂的老僕已把北堂正門輕輕關上了。

碩大廣闊的祠堂,暗沈沈的一片,只有高高的窗檯處餘下幾絲微弱的亮光。

「你點燈罷。」顧廷煜道,「我沒力氣。」

顧廷燁挪步上前,從香台左側第三格木架下摸出用層層油紙包好的火石與引絨,利落的轉身,看也不用看,似乎對這裡東西的位置熟悉之極,擡手就把兩側高高的黃銅燭台上的巨燭點燃,如此暗淡光線,也不曾使他動作慢半步。

顧廷煜瞧顧廷燁動作流暢的放回火石,不由得輕輕嗤笑:「說起這祠堂,怕是我們兄弟

中,誰也沒你熟悉。」

顧廷燁微一躑躅,自嘲道:「那是自然。三天一小懲,五天一大罰,總免不了來這兒跪

上一跪,若是到天黑還沒叫放出去,怕黑的小孩子,只好自己摸火石了。」

隨著燭火燃起,堂屋裡明亮許多,處處乾淨光潔,想來是時時擦拭清掃的緣故,一旁的茶幾上還擺著個茶盤。祠堂用的是上等香燭,影影重重的光線,瀰漫幽幽檀香,環視四周,橫六丈豎三丈共八層的高台香案上,林立著顧氏先祖的牌位,廳堂高闊大敞,這是為了能容納百名顧氏子弟一同祭祖而建的。

此時,偌大的地方,只有兩兄弟。

顧廷燁的目光定定的注視著香案上最新的那個牌位:顧公偃開 之位。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就終結了他從小到大的所有憤怒,不平,委屈,疑問,從此以後,

他再也不用去質問他了。一切都結束了。

兩邊高直入梁的大柱子上各豎掛了一副楠木匾額,八個醒目大字,深深鐫刻入木:祖德流芳,萬代榮昌。——用的是圓潤凝重的顏體。

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一生最愛奔放不羈的狂草,醉酒時能一口氣寫出四種草體的《將進酒》來,人問他:為何此時倒用上中規中矩的顏體了?

他答道:余一生好酒莽撞,肆意妄為,入土前,唯望子孫平安,無災無難。

顧廷燁笑了笑。

他記得小時被逼習字時,父親總愛拿先祖右山公自習書法成才的例子來激勵不聽話的次子,他聽多了就嫌煩,曾咬著筆桿嘀咕:習狂草?別是為著寫錯了字也沒人瞧得出吧。

當時顧偃開圓睜雙目,高舉大掌,眼看就要打下來,手卻遲遲沒落下,還臉上表情古怪 ,想罵人又想笑的樣子,小廷燁混不畏懼,居然還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莫非父親您小時也這麼想過?

下場是多罰抄了二十遍《勸學》。

顧廷煜拄著手杖站在側邊,一直靜靜的瞧著顧廷燁,其實他們兄弟三人中,自己和顧廷煒都似秦家多些,唯有顧廷燁最似父親,一舉一動,一笑一怒,且年歲愈長,愈酷似。

父親是不是也早發覺了?所以才那樣關注他。

「……如今你這麼出息,祖宗們和父親若地下有知,定然高興的很。」語氣黯然,他自

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

顧廷燁勾起唇角,似是揶揄:「若是大哥能身子大好,想來父親能更高興。」

顧廷煜凝視著他:「自我懂事起,就有人告訴我,我生母秦夫人是叫你娘害死的;不單

如此,還有我這副病秧子,也是那時埋下的禍根。」

顧廷燁淡淡道:「府裡但有壞事,便都是我們母子的過錯,這我早已知曉了,還用大哥

來提醒。」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庫銀虧空之事發時,我早已出世,我的身子怨怪不著任何人。」

顧廷煜平靜道,「家母身子本就不好,本就不該生育。」

她為著情深意重的夫婿,拼就性命生下一子,究竟掏空了自己,孩子也不甚康健。

顧廷燁輕諷著挑了挑眉頭:「多謝大哥明鑑。」

「你與弟妹情分甚為不錯。」顧廷煜沒在意他的諷刺,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

「若今日,家逢大難,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

「大哥問的真有趣。」 為了這幫人休棄明蘭?顧廷燁忍不住笑了出來,

「咳咳,自然了,咳咳,為了這會兒萱寧堂上的那些人,你是不肯的。」顧廷煜輕輕咳

嗽起來,他掏帕子擦了擦嘴,擡頭凝視顧廷燁,「若是父親呢?如今若為了救父親性命,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最四個字,他忽然提高聲音,尖利如刀劍,猛刺入對手心房。

顧廷燁心頭大震,猛然退了一步,隨即立刻穩住,他素來知道自己這位大哥是個極聰明的人,窺探人心,伺弱尋機,思慮慎密周全,若不是身體太差,一朝能得出仕朝堂,端是一位極厲害的高手。

很小的時候,他狀似無心的隨意一句話,便能讓父親對自己怒不可遏,變本加厲的處罰自己,從小到大委實多吃了不少苦頭。

他微微眯起眼睛:「大哥究竟要說什麼?」

顧廷煜氣喘的厲害,慢慢靠到柱旁,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沒錯,顧府上下都對不住你

們母子,可也不是人人如此罷。煊大哥從小到大偷著往祠堂裡給你送了幾次吃食;你被攔在靈堂外,是誰頂著親老子的打罵替你說話的。還有……父親,他未嘗不知,你們母子是受了委屈的,他也不好受……」

不說這話還好,顧廷燁聽了,更加一股怒氣上湧,挺直背脊,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柱子上,狂傲的冷笑:「父親便是知道又如何?這二十幾年來,他還不是瞧著別人拿話糟踐我娘 !再拿我娘來糟踐我?!他若有半點不忍,怎連一句話都沒說?!大哥怕是弄錯了,這區區 幾句話便能叫我改變心意麼。」

顧廷煜絲毫不動,直視過去:「不是蛔蟲,我也知道。你自己摸摸良心,這些年來,父親待你如何?父親軍務繁忙,一天到晚能得空兩個時辰便是不錯,幾乎都拿來教你文武,他花再你身上的功夫比我和三弟加起來翻一番都多!」

想起老父一日忙碌之後,總不忘緊著追問『廷燁今日如何了』,一得了不好的消息,就扯著嗓子拎著家法去追著教訓顧廷燁。

顧廷煜不禁心頭劇烈痠痛,父親對自己雖好,卻不怎麼願意和自己待在一起,有時望著自己的面孔和孱弱不看的軀體,老父就不免傷懷離去。

「父親如此教養你,不是疼愛於你,還能是什麼?你倒是說句真話,倘若當年之事輪在你身上,無可奈何之下,你能如何?!」顧廷煜擡高了聲音,漲紅了青白的臉,怒吼著,「 你想想今日你待弟妹之意,再想想父親!」

到底多年自制已成習慣,顧廷燁雖心頭翻滾的厲害,依舊能冷靜而答:「我從不想『倘 若之事』。我不是父親,沒那麼多牽掛,會落到『無可奈何』的地步,本就是不該!」身為統軍將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再去想該犧牲前軍衝鋒好還是犧牲後軍來殿後,而是根本不應該讓這種『被迫選擇犧牲』的情況發生。

作為顧家長男,上有老父,下有幼弟,只顧著和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情深意長也就罷了,

好歹也該想想家族境況,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才是,縱算一時籌不出銀子,也要找好藉口或託詞,只消擋過一時,拖了一年半載,武皇帝就過逝了,新帝仁慈,上摺求情一二,多半能徐徐圖之了。

想起大秦氏,顧廷燁雖知她早逝可憐,但依舊不禁心生厭煩,他能理解父親的一往情深 ,可畢竟她畢竟是冢婦,嫁入顧門近十年,只知風花雪月傷春悲秋,夫家的隱患她竟一點不知。

這樣柔弱的女子就不該嫁給長子嫡孫,就不該為宗媳;若是個有擔當的聰慧女子,絕不會一味成為夫婿的負擔,就像……明蘭。

他心裡忽的溫軟一片。目光轉向兄長,嘴角露出幾抹酷烈,冷笑著:「大哥領我來祠堂

的意思我明白,然,對著祖宗和父親,叫我反省。我可說一句,便是此事我不加援手,任其如此,顧氏宗族也不會沒落。」

顧廷煜目光激烈,狠狠盯著他,顧廷燁並不退縮,同樣血緣的兩兄弟,便如棋逢對手的兩個高手,比殺著智謀,對陣著心機,看誰熬得過誰。

過了會兒,顧廷煜長嘆一口氣,頹然靠在椅背上,指著香案道:「那兒有個盒子,你去看看罷。」

顧廷燁俊目冷然劃過一道光芒,走到香案前。

這是一個深色沈重的大木匣子,寬尺餘,長二尺,四角包金鑲玉,這也罷了,顧廷燁一觸手,就驚訝的發覺,這竟是極珍貴的沈香金絲楠木,這麼大一個匣子,怕是萬金難換。鎖扣早已打開,一翻盒蓋去看裡頭,明黃色的襯底,上頭擺著一個雙耳捲軸,金黃色上五彩絲線繡龍鳳紋,且有瑞雲,仙鶴,獅子點綴上頭,是聖旨。一旁又放著個黑黝黝的東西

,是一塊厚厚的拱形鐵片,上頭刻著豎排的文字,並以硃砂填字,卷首以黃金鑲嵌。

顧廷燁微楞了一下,是丹書鐵券。

往常,只有逢年過節才拿出來放在香案上拜一拜,跪在後頭的子孫根本看不見;這也是他頭一回見到這件顧家的至寶。

「你把那鐵券拿出來,看看上頭最前面那四個字。」顧廷煜艱難的出聲。

丹書鐵券本是個中空的桶狀,宣旨封爵當日,從當中對半剖開,由朝廷和有爵之家各執一半,是以落在顧廷燁手中這沈沈鐵片,形狀似瓦。

顧廷燁慢慢轉動鐵片,視線挪到卷首,最前頭以黃金鍥成四個凝重的大字:開國輔運。顧廷煜擡起頭,望著香案上那高高林立的眾多牌位,燭光下影子重疊成荊棘一半的叢林

,落在顧家兄弟身上,便連面目也看不清了。

「先祖善德公,以草莽卑微之身,得識於太祖,遺寡妻少子而亡,右山公更建下赫赫功

勳,此後,太祖東征,太宗西伐奴爾干,南平苗司,三靖北疆,顧家子弟前前後後共送了十一條人命在戰場之上……這些都不用我說了吧。」

「我知道你的打算。」顧廷煜說的有些喘,撫著胸口,繼續道,「父親就是為著侯府才

娶了你生母,才生了你,你恨,你怨,是以你就是想眼看著寧遠侯府倒掉,叫奪爵毀券,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把你積年的怨憤好好出上一出。待過個十年八載,而你慢慢積攢軍功,皇帝再賜你個爵位,那時候,你便算是為顧氏光宗耀祖了!那些虧待你的人不是死 光了,就落魄潦倒了,你什麼仇都報了!」

顧廷煜一邊說一邊笑,笑的直氣喘:「可皇上不能直接奪了我的爵位給你,哪怕有罪名

壓在那兒,也難免有欺淩弱兄寡嫂之嫌,皇帝最重名聲,他不會的,為了你,他也不會。可你又嚥不下這口氣,所以,你索性釜底抽薪,倒了寧遠侯算了!是不是?」

顧廷燁看著狂笑個不停的兄長,冷冷的,一言不發。

「可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顧廷煜終於止住了笑聲,神色淒然,「待多年後,

你再得來的丹書鐵券,上頭可有這四個字?」

「這麼多年了,太祖時肅清了那麼多功臣,太宗即位時的『九王之亂』,再後來幾宗謀

逆,大興詔獄,乃至現在……多少開國功臣都被擄爵位了!你可知如今滿天下去算,還有幾個有爵之家持有這樣的丹書鐵券?」

顧廷煜忽然激動起來,「我告訴你,只有八家!八家!其餘的,什麼守正文臣,宣力功

臣,在咱們家面前,都不值一提!咱們才是是真正一脈相承,不曾斷過的!連襄陽侯府也沒了這個,便是如今紅的發紫的沈家,又算得了什麼。」

他一陣發力,忽然撲到顧廷燁跟前,用枯瘦的手一把扯住顧廷燁的前襟,大吼起來:「

你以為你為什麼能得重任?當初新帝剛登基,你便只帶了一隊人馬去接防,江都大營也服帖的聽你號令;皇帝身邊那麼多潛邸的親信,一樣領了兵符聖旨去接軍務的,除了皇帝的小舅 子還給點面子外,哪個有你這麼順遂的?!你比旁人快出兵,比旁人更早服眾,所以你才能建功立業!我來告訴你,因為你姓顧!顧家幾輩子人都埋在軍裡了!因你姓顧!你……」

顧廷煜一陣氣竭,劇烈咳嗽起來,抖的幾乎跌倒在地,顧廷燁臉色淡漠,也不知在想什麼,一把攙起兄長,放回到座位上去,從茶盤裡倒了杯水遞給他。

顧廷煜咳的幾乎要出血,用茶水生生壓下去,用力喘氣,才漸漸平了些;他望著香案上那泛著鐵青色的丹書鐵券,眼眶漸漸濕潤,低聲道:「當年事發之時,父親已官至左軍都尉,無論武皇帝還是為當時太子的先帝,都頗為器重;即便沒了爵位,他的前程總是有的。他最終拋捨下我娘,為的,就是這四個字。」

顧廷燁默不作聲。

他小時候,不止一次見過父親躲在書房,對著大秦氏的畫像痛哭。

燭火把兄弟倆的影子拉的長長的,一者高大健碩,一者傴僂蜷縮;顧廷煜厭惡的瞪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倏然又釋懷了,到底,這麼多年來,他是因為以前的事怨恨著,還是為了現在而嫉妒著?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我知道你為生母不平,為人親子,這也無可厚非。」再開口時,顧廷煜心頭一片寧靜

,「可你不止有母,還有父,身上有一半血肉,是姓顧的,是寧遠侯府的。」

「我不會立嗣子的,至於還有多久,你可以去問張太醫,想來沒多少日子了。」顧廷煜枯槁如死水的面容,竟如孤立峭壁上松枝清絕,「你可以順理成章的承襲爵位,想怎麼收拾外頭那幫人,都由你。他們多年依附在父親的羽翼之下,滿身皆是驕嬌二氣,以你今時今日的手段,抓些把柄來拿捏他們,並非難事。」

聽到這裡,顧廷燁笑了出來,譏誚的撇了下唇角:「不知大哥何時這般明白了?想當初,大哥還跟四叔五叔好的如父子般。」尤其在對付他的時候,挑撥離間,煽風點火,配合的天衣無縫。

顧廷煜不是聽不出這話裡的意思,他只淡淡道:「人快死的時候,總是看的明白些,況

且他們是什麼貨色,我是早明白的。」

「你倒不記掛妻女?只一味想著維護顧氏爵位。」顧廷燁譏諷道,「果然顧氏好子孫。」

「你嫂子對你不錯,你不會為難她的。你不是這種人。」顧廷煜回答的乾脆,「弟妹進

門這些日子,我瞧著也是寬厚的。」

顧廷燁暗曬一聲,這人到這時還要耍心機。

「大哥的口才見長,做弟弟的竟無半句可說的。」顧廷燁冷漠的微笑著,「不過,我本就是顧家的不肖子,就為了那四個字,就要我嚥下這些年的氣,大哥未免說的太輕巧了些。也是了,畢竟受罪的不是你。」

「被父親綁了差點送去宗人府的是我;顧廷煬汙了父親房裡的丫頭,逼著人家自盡,被

冤枉的是我;顧廷炳欠了嫖資賭債,跟青樓賭坊串通好後,寫的是我名字的欠條,父親幾乎打斷我的骨頭;我氣不過,去尋青樓賭坊來對質,反惹了沒完沒了的麻煩,落下滿身的荒唐名聲,氣的父親吐血。我賭氣,越鬧越凶……最後,父親傷心失望;被趕出家門的還是我。」

顧廷燁說的很輕,幾乎是喃喃自語,「……那個時候,顧府上下,有幾個人為我說過話

?煊大哥倒說過幾次,後來也不敢了,尤其事關他親兄弟;旁人麼,哼哼……」

昏暗廣闊的祠堂沈入一片寂靜中,兄弟倆久久不語。

過了良久良久,顧廷煜才嘆息道:「我是快死的人了,不過遵著父親的囑託,極力維護

顧氏門楣罷了。你想出氣也罷,想雪恨也罷,終歸能有別的法子,別,別,別毀了顧氏這百年基業。」話到最後,越來越微弱,幾乎是哀求了,他虛弱已極,不堪重負:「該說的,我都說了,餘下的,你自己想罷……」

顧廷燁擡頭,直直望著香案最上頭的兩副大畫,正是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與其妻之像。顧家兒郎成年後,大多都有一對深深的眉頭,壓著飛揚挺拔的眉毛,似把一切心緒都鎖在濃墨的隱忍中。

他忽想起那屈辱的一日,他好容易才能進了靈堂,隔著棺槨,最後看老父一眼,曾經在幼小的他眼中,想山嶺一樣高大魁偉的父親,卻縮的那樣幹瘦單薄。

十五歲前,他活在自卑和倔強中,自覺出身低人一等;遇到常嬤嬤後,他知道生母嫁入顧門的真相,更是滿腹憤恨如噴薄的岩漿般滾燙,卻無法訴說,至此,他連父親也暗暗恨上了,一開口便咄咄不馴,父子之間就鬧的更僵了。

他知道顧廷煜說的話不能信。他是什麼樣的貨色,從小到大,自己還不清楚麼?若他真承襲了長兄的爵位,能虧待寡嫂麼?而若是真奪了爵,別房也就罷了,好歹有男人在,可她們孤兒寡母,就只能依附著別家親屬過日子了,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只有寧遠侯府屹立始終,頂著已故侯爺遺孀弱女的名頭,她們才能過受人尊重安享富貴的好日子。更別說嫻姐兒的婚嫁了,那更是天差地別。今時今日,他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可以隨意欺淩或瞞騙的顧家二郎了,他們心裡在想什麼,他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心裡也都明白的很。

顧廷煜想安排後事,想照顧妻女的將來,他就要乖乖聽話嗎?不知不覺,頭頂一片亮光,他已走出了祠堂,迎面而來的是,一張熟悉明媚的面孔迎上來,滿是焦急和擔憂;他最喜歡她的眼睛,那樣幹淨坦然,塵埃不染。

身後是一片暗沈沈的過去,前面是明亮清冽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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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17:20

第147回

六月天已燥熱起來,所幸昨夜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把枝頭剛開盛的花朵不知打落多少,花蕊委地,粉瓣紛散,雨後的空氣清潔馨香,一大清早,倒使人心頭舒暢。

秦桑高舉著雙手,用力把竹簾捲得高些,回頭笑的溫柔:「趁著日頭還沒上來,趕緊叫屋裡透透氣,省的裡頭盡只悶熱了。」

一個小丫頭捧著一個濕漉漉的小竹簍站侍著,桌上放著各色小小的果盤,白瓷的,粉彩的,水晶的,八角的,葵瓣的,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小桃攏著袖子把各種還沾著水珠的果子一一往盤子上擺,擡頭咧嘴笑道:「昨夜那雨下的可真嚇人,呼啦啦的,跟鞭子板子抽打似的,我聽著那水聲落地,心裡都一顫一顫的。」

若眉素著一張秀麗的面孔,聞言,輕皺眉頭:「再嚇人,也沒老爺嚇人。我……從沒見老爺發這麼大脾氣過,嚇死人了。」

「活該!」鸀枝從外頭一步踏進來,放下手中的茶盤,三兩步走到桌前舀水來喝。

「你才是活該。」小桃瞪了她一眼,「叫你吃獨食,也不勻下點兒給我們。」

鸀枝放下茶碗,一叉腰,瞪回去:「今早夫人留了大姐兒吃飯,我瞧著她吃的很不少,便是我不吃,也留不下給你們的。」

「成了成了,為了幾個鵪鶉蛋吵什麼,夫人平日還缺了你們好吃好喝多麼?」若眉揮揮手,隨即又低聲問道,「你們倆到是說說,昨夜你們奉夫人的命去給老爺送飯,那兒到底怎麼回事?我去的時候,只瞧見五兒叫拖了下去,身上都血淋淋的,忒滲人了。」

鸀枝舀帕子擦拭著嘴,看了下窗外門外,走到裡頭坐下,若無其事道:「也沒什麼稀奇的,昨夜,蔻香苑那位見老爺連這兒都沒來就進了書房,夜了都不出來,便起了幺蛾子,叫人提著個食盒去書房『

關懷』老爺。小順子攔著不叫五兒進去,她就故意嗲聲嗲氣的放高聲音,好叫裡頭的老爺聽見,誰知……」

她捂嘴一笑,「誰知反惹的老爺大怒,當場叫叉下去打了三十板子。哼,活該!」

「原來如此。自作孽,與人無尤。」若眉臉上浮起一抹輕蔑,不屑道,「鞏姨娘身邊那兩個,仗著生的好些,成日打扮的花紅柳鸀的往這兒湊,進進出出探頭探腦的,恨不得叫老爺瞧見了才好。真不自重自愛。」

秦桑和鸀枝互視一眼,暗笑一下:這人雖有些自高自戀,話裡常一股酸味,惹人討厭,卻還算心地干淨,但凡顧廷燁在,她不是躲在後屋不出來,就是在別處暫時不回來,儘量不在男主子跟前露面。

「老爺脾氣本就不好,只是在夫人這兒才收斂著些。昨夜老爺一個杯熱茶砸出去,濺了好些熱水碎瓷起來,小順子和外院的侍衛們一動都不敢動。」小桃隨口說道。

她放完最後一個果盤,又從一旁取過剛用進水清洗過的翠鸀枝葉,細掰了幾小束,慢慢往水嫩嫩的果子上點綴著,邊道:「不然你們道伶仃閣怎這麼老實?我聽說呀,原先她帶來的是四個丫頭,不是為著什麼事,一個當場打死了,一個打了半死,沒熬過幾天嚥氣的。鳳仙姑娘當時就嚇病了,好幾個月才下床……好了,春芽,把這些丟出去,再把晾在外頭的提籠舀來。」

她拍拍手,直起腰來,把零碎果葉都攏了攏交給那小丫頭,小丫頭不過十歲上下,圓圓的臉盤,乖巧的應聲出去。

說話的人毫無自覺,聽話的人卻心裡發顫,屋裡眾丫頭一時悚然,半響無語,過了好一會兒,鸀枝才驚呼道:「你怎麼不早說!昨夜老爺遲遲沒回來,彩環那死蹄子一直心心唸唸著,說要『蘀夫人』去看看『老爺如何了』。」

小桃呆呆的:「……你沒問我呀?」她雖然愛打聽,但絕不饒舌,明蘭是她唯一的聽眾。

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包打聽,不單要有憨厚老實的外表,還要時時謹言,這樣,任憑誰對她漏嘴出去的八卦,都可以放心絕對不會外傳。

正說著,春芽回來了,兩隻小胳膊上挽著兩個紫竹精編的烏紗提籠進來,小桃便掀開一層層的提籠,把擺好的果盤裝進去。

「……早知就讓她去了,害我攔的猴累猴累。」鸀枝猶自綴綴。

鸀枝想起以前,吐吐舌頭,不說話了。

若眉長嘆一口氣:「還是別動心眼了。老爺是行伍出身,自不如那讀書人憐香惜玉,性情溫善。幸虧夫人得老爺喜歡,不然……」神情憂鬱,半支著手肘,如浣紗西子般清愁。

鸀枝和秦桑再次互看著扁扁嘴。

小春芽聽了這句,擡頭天真道:「老爺脾氣已好多了呢。聽說夫人沒進門前,有一回,內院一個姐姐誤走了外書房,老爺一句話沒多說,當時就叫人押下去。」

眾人聽的入神,忙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沒了呀。」春芽給提籠蓋上箱蓋,呆呆的不得要領。

眾人大怒:「怎麼會沒有了?那人後來如何了?」

哪有這樣傳八卦的,還留個的尾巴。鸀枝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腦門上,春芽抱頭哀叫:「我不知道呀,後來那位姐姐就再也沒出現過。」

眾女孩面面相覷,只覺得這句話充滿未知的可怖,比打板子賣掉之類的發落更怕人,屋內寂靜,過了良久,鸀枝才想起了什麼,瞪著春芽道:「這事你怎麼知道?」

春芽一臉憨憨的,很順嘴道:「我聽小順子哥哥聽公孫少爺聽謝護衛聽屠二爺說的。」

鸀枝一陣鬧暈,若眉張大了嘴,秦桑啼笑皆非,指著小桃和春芽道:「真真近墨者黑,天天跟著她,你也學了這個德行,快快離了這蹄子,還是來跟著我罷。」

小春芽立刻抱著小桃的胳膊,甜甜道:「謝秦桑姐姐了,可我捨不得小桃姐姐,姐姐待我好著呢,省了好吃的好穿的,都給我娘和妹妹送去了。

小桃笑眯眯的攬過小春芽:「你這孩子怎麼恁直呢?我人再好,也不能這麼直白的說出來呀,做人要謙遜些才好。

眾女孩晃了晃,一時絕倒。

小婢無知,嬉笑開懷,明蘭就沒這麼好運了,此時,她正頭痛欲裂。

昨日自侯府回來,顧廷燁就一言不發的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晚飯也不曾回屋吃,只有中間曾請了公孫白石商量了好一會兒。

除了叫人送飯遞茶,關懷一下之外,明蘭始終沒有過去。

作為一個意志堅定的成熟男人,顧廷燁這會兒應該是在考慮問題,而不是傷懷感慨,需要的是冷靜的思考,而不是奶媽子的安慰。

他選擇去外書房而不是內書房,就很隱晦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明蘭就靜靜在屋裡等著,對著燭花坐到半夜,實在撐不出才倒頭睡去。

誰知半夜卻滿頭冷汗的醒過來,一睜開眼,滿室漆黑間,卻見一個暗影重重的高大身形坐在窗邊,一雙發亮的眸子,一瞬不眨的看著自己,目光森然深邃。

明蘭嚇醒了一半。

男人什麼也沒做,只這麼盯著她的臉龐看,外頭雨聲驟急,暴烈激狂的拍打在地面上,一下下似敲在心上,明蘭更覺不安,不自主蜷縮起來。

他知驚醒了她,便把她連人帶手腳都摟成一團在懷裡,也不知如何撫慰,便如乳母哄小囡睡覺般搖晃著明蘭,礀勢極不專業,但效果很好,明蘭含含糊糊的問了他兩句,他沒答話,只搖的更起勁些,她困極,又睡過去了。

這一夜她睡的深深淺淺,始終處於極不安定的狀態,早起頭痛是自然的,待醒過來時,枕畔已空,床邊的矮榻上留著昨日換下的衣裳,雙面織就的薄綢袍服,用蘇繡成的蒼松磐石暗紋,發亮的繡線似在隱約閃動,他就這麼隨便一團丟著。

盛家子弟均不敢如此,盛紘決意以詩書傳家,素令子弟修身自省,便是再累,也不可亂丟東西,加之有長柏這個標準典範做榜樣,效果更好。

可這男人卻生來一副大少爺脾氣,少年時錦衣玉食,高傲肆意,流落江湖更是無人看管,待入了軍伍後,又有人從頭到腳服侍著。

明蘭暗下決心,將來決不讓孩子學他們老子,忽驚覺自己的念頭,不禁啞然失笑。

對鏡梳妝時,明蘭叫翠微送了三部佛經給鞏紅綃,讓她這幾日不用來請安,老實待在屋裡,把佛經各抄一百遍,以戒『管教不嚴』。

「老爺的外書房是可以隨意去的麼?」翠微面罩寒霜,奉命訓話,「裡頭有多少要緊的東西,便是當場打死了那丫頭也為過!姨娘也該管管了。」

正房主母培訓課程之『如何在妾室僕婦面前保持嚴明權威』第三節,盛老太太云:永遠不要在她們面前喜怒形於色,誇獎時要言簡意賅,斥責時儘量不要自己出面,讓體面的媳婦婆子去開口,你只管端坐

上方,賞罰分明即可。

——明蘭精煉總結,很好學的摘下筆記。

秋娘帶著蓉姐兒來請安時,明蘭見她有些戰戰兢兢,便賞了她兩串新得的紅麝香珠,另宮裡新賜的上等宮扇一柄,御坊裡做來的,便是尋常東西,也異常精緻珍美,秋娘頓時破顏而笑,忙不叠躬身,連聲謝過。

蓉姐兒年紀還小,這些物件也不上心,只是丹橘領兩個丫頭進次間擺早飯時,香氣飄來,她歪著腦袋多瞟了兩眼,明蘭便隨口一句留她吃飯,誰知她竟低聲應了,秋娘只好先回去。

不啻如此,小丫頭還胃口極好的扒掉了兩碗鸀豆銀耳粥,半盤子酥鹽鵪鶉蛋,另一大塊金絲棗泥糕。明蘭端著飯碗,瞧的微愣。

大家小姐本不該這麼老饕似的胡吃海塞,但明蘭瞧她一把骨頭,尚未養出幾兩肉來,便暫且按下先不說了。當年盛老太太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自己養的又胖又圓,白裡透紅,想來當日,矜持斯文的老太太瞧自己的吃相,大約也是再三忍耐了吧。

撤下飯桌後,明蘭覺著蓉姐兒到底還是吃多了,便考了她幾個字,簡單示範她握筆的礀勢,然後叫小桃領著她到園子裡散會兒步,才送回去。

明蘭看著蓉姐兒出去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要不要把鞏紅綃挪出蔻香苑呢?

一夜沒睡好,還要考慮這種問題,頭痛又隱隱襲來.蘭靠在蓉竹蓆鋪就的湘妃榻上,對著窗邊的亮光看了會兒書,想補補覺,忽的眼光一掃,瞥見一旁的針線簍子。她嘆了口氣,從裡頭撿出件還未拷邊完工的嬰兒肚兜來,雖懶的要命,但既知如蘭有了身孕,她好歹得做一點兒意思意思,偏生如蘭對她的繡工熟悉的很,連找人作弊蘀工也不容易。

大約太久沒做活了,手指生疏了不少,堪堪繡出一叢連節翠竹的輪廓,就花去快一個時辰,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線筐裡翻出翠鸀湖鸀和墨鸀三色絲線來。

這時,窗邊人影一閃,顧廷燁自己甩開簾子,闊步進來了。

明蘭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趕緊去看漏壺,才剛過巳時初刻。

今兒怎麼早回來了?」明蘭笑著要起身。

顧廷燁迅速上前幾步,把明蘭按回到榻上:「你昨夜沒睡好,做什麼針線,還不謝謝。」隨即他自己也坐到榻邊,又道,「我順道回來換身衣裳,回頭還要去校場。」

明蘭就要叫夏竹進來給他更衣,卻又被他攔住:「不急,你陪我坐會兒。」

明蘭只好安坐在榻上,一側頭,見外面日頭漸高,明麗旭烈的光線,透過新糊的淺緋色紗窗,流淌在朱紅絢麗的朝服,淡淡的落在他身上,臉上,俊挺的眉目,卻籠了一層陰霾。

她正猶豫著如何發問,他卻開口了:「今日早朝一落,我就進宮面聖了。」

「……哦。」明蘭。

「我向皇上求情了,說他們雖罪有其行,還請皇上網開一面。」

明蘭垂著頭,暗問自己,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房中寂然,次間梢間也是一片寧靜,但凡他們夫妻在一起,丫鬟們都會很有眼色的悄聲出去,只在外頭耳房或水房留幾個聽使喚的。

「……並非我心軟了。也不是被他那三寸不爛說動了,他們,斷不值得憐憫!可,可……」 顧廷燁一陣煩躁,猛的站起來,挺拔高大的身形,在屋裡走來走去,猶如一隻困獸,滿身的凶狠酷烈,急欲發洩些什麼。

明蘭揉著太陽穴,頭痛的更厲害了。

「可是,可……」他本性剛烈果敢,此刻,似乎滿心的不綴,卻又說不出口,只能重重一拳砸在明光如鏡的檀木桌面上,上頭的粉瓣水青瓷茶盞俱跳了一跳。

「我恨不能叫他們也嘗嘗那顛沛流離,冤屈不白的滋味!」他灼熱的目光中,咬牙切齒的憤恨,過了好一會兒,他胸膛起伏漸平。

「……只是這樣做,」他頹然坐倒在明蘭身邊,「對以後……會好。」

明蘭有些明白他的憤怒了。

從他內心來說,他的確想見死不救,但昨夜思慮再三之後,他權衡利弊,最後還是按捺下了性子,於是,他就屈的厲害,只恨老天太流氓,他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偏偏要捆綁銷售。

他這會兒回來,不是來換衣裳的,而是心頭憋的狠了,想找個地方說說。

其實,明蘭也思考了好些天,當年四房五房針對顧廷燁,原因無非有三:一則,看不起鹽商的兒子,覺著辱沒了自家高貴的門楣;二則,留著個有資格譏嘲他們的人,白家的錢他們用著不安心;三則,自家兒子不爭氣,怕在老侯爺面前失了面子,需要個頂缸的,哪有比顧廷燁更好的靶子。幾下一湊,他們就愈發輕視敵視顧廷燁了。

可是,這些混蛋雖然可惡,但卻沒有原則性深刻的矛盾,真正刀出見血的爭鬥,恰恰是在長房自己裡面。

「我家四姐……你知道吧。」明蘭沈默了許久,忽然道,「就是嫁入永昌侯府的那個。」

顧廷燁微驚,點點頭。

「我與她從小就不對付。」明蘭伸過手去,去拉他的大手,觸手處一片冰涼,她緩緩道,「她不喜歡我,因我搶了她在祖母面前的體面,搶了她在先生跟前的風光,搶了父親對女兒的關懷;而我,也不喜歡她,她這人……心地不好。」

顧廷燁側著臉,他雖不知明蘭為何要講這番話,卻靜靜聽著。

「有一次,我花了半個月給父親祝笀的新鞋,她藉口看花樣,故意給剪壞了,我只好連夜趕製,熬了幾夜不睡重做一雙。」

明蘭語調平靜的敘述著,低著頭,一下一下的,柔柔的揉著顧廷燁的大手,「從小到大,她算計過我不知多少次了。在父親跟前說我壞話,在太太處挑撥離間,我往往要花加倍的力氣,才能轉圜的回來……」

為了提防墨蘭,她從來不敢送吃食給父兄,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

「你怎麼不狠狠還回去。」

顧廷燁沈著面孔,反手握住明蘭的小手,掌心溫軟滑膩,心中微疼,想她生母早亡,雖有祖母庇護,但到底生父跟前沒有說話的人,上有脾氣不好的嫡母和嫡姐,下有工於心計的姨娘和庶姐,也不知這些年怎麼過來。

「一開始是沒能耐,想不出好法子來。」明蘭仰著脖子,苦笑著回憶,這是真話,「後來大了些,我也暗中欺負了她幾下出出氣了,可惜,敗多勝少。」

顧廷燁冷硬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點了一下她的俏鼻子,輕罵:「你個沒用的。」在他看來,小姑娘之間的鬥氣到底只算是鬧家家。

「有一次,她差點舀碎瓷把我的臉劃破了,那次,我氣極了,就想著,將來她倒黴時,我一定狠狠落井下石。」明蘭輕咬朱唇,笑的小小淘氣。

顧廷燁面色遽變,不待他開口,明蘭復又歸於平靜:「可現如今,我卻不那麼想了。」

她頓了頓,淡淡道:「只要我過的比她好,她每瞧見我一回,就會難受的要命,就會徹夜反覆睡不著覺。」

以她對墨蘭的瞭解,眼看著自己風光錦繡,看著如蘭幸福美滿,會比殺了她還難受,嫉妒和悔恨的毒牙會夜夜噬咬她的心,折磨的她輾轉難眠。

顧廷燁微微眯起眼睛,他是聰明人,如何不明白明蘭的意思。

四房五房長年處於老侯爺的庇護之下,早不懂得如何應付外頭的風雨,下頭子孫也沒看見特別出息的,長房的顧廷煒讀書到如今,還只是廩生。

對比顧廷燁如今的聲勢,可以預見的未來,定然此消彼長。

「你不要氣憤,也用不著憋屈,我們一定會過的比他們好。」明蘭正色看著顧廷燁,語調柔軟堅定,「只要讓他們看著我們好,便什麼氣都出了。」

「你真覺得,我做的對?」顧廷燁低語,神情迷離,目光中竟有幾分遲疑,急切的望著明蘭,似乎等一個保證,「棄亡母的冤屈於不顧,只為自己……?」

「你做的對。而且,婆母的冤屈不會就這麼過去的。」明蘭異常堅定的點點頭,「你可以為她請封,為她建祠,請德高望重的族老為她重新立譜,讓顧家以後的子孫都知道先白氏夫人於顧氏的恩德。要知道,顧家以後的話,由你說了算。」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多少失敗者的故事被淹沒在塵封往事中。

以後,顧廷燁要怎麼光耀讚美白氏都可以,說的難聽些,以後那些混蛋必然還有求著顧廷燁的地方,到時候,索性讓他們組團去白氏靈前磕頭懺悔好了。

「說的好。」

顧廷燁目色一亮,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面上的迷惘漸褪,嘴角復又自信,緩緩綻開沈靜的笑意,「該怎樣坐,我就怎麼做,不用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繞路另走。」

明蘭知道他想開了,連連擊節稱讚,表示對他的英明抉擇熱烈欣賞。

他俊目如星,朗眉修眼,靜靜凝視明蘭,輕輕撫著她柔嫩輕軟的臉頰。

明蘭頓時臉紅了,忍不住去看窗外。

他自不覺,側過英挺的面頰,微笑的端麗如畫。他低聲道:「你真好。」

明蘭臉更紅了。

隨即,忽的長袖一展,明蘭還沒意識到,便被密密的攏在他懷裡,鼻端嗅著熟悉的男人味道,夾雜著淡淡的沈水香,褐金絲線纏繞的袖口,如葛藤枝蔓依附著蟬翼薄紗。

沈若羯鼓的男人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低聲道:「我要你,在這府邸之內,在你閨閣之外,凡盡我所有,以我所能,事事皆要如你意,順你心。」

明蘭被寬大的朝服袍袖罩得滿頭滿腦,什麼也看不到,暗自默念十八遍『男人的甜言蜜語信不得』,卻抑制不住心頭撲撲亂跳。

待他更衣離去後,明蘭還趴在軟榻上,窗檯上放著的一盆青郁水嫩的君子蘭幼苗,她望著微微出神。

他那麼聰明敏銳,閱歷豐富,什麼道理想不明白,什麼利益關係又理不清,可是,再充分的道理,總要要先過了心裡那一關。

顧廷煜終究還是有些本事的。

她想的出了神,慢慢從袖中抽|出一張信箋,是今早從他的衣物中掉出來的。

「……子不教父之過……生性直率真摯,今日之頑劣,儘是吾之過錯……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矣……萬望兄長照拂一二,不叫此子困於寒暖危殆……拜之謝之,懇求……」

紙張微微發黃,紙質脆弱已極,似被反覆揉皺後,又展開壓平的,上頭的墨字有幾處圓圓的皴皺水跡,一滴一滴的,暈染開那蒼老顫抖的筆跡。

她忽然心頭微微發疼,鈍鈍的疼。

其實,他是很好很好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20:33

第148回

做了非出己願的事,顧廷燁心裡終歸不痛快,明蘭少不了好言開解,扯些樂事來逗他開懷,她不大會說笑話,只好用曝光自己幼年糗事來達成此一目的。一直聊到更深露重才歇下,第二日明蘭不免睡晚了些,還沒等她睡到『自然醒』,宮裡就來人宣旨了

丹橘氣急敗壞的衝進來,明蘭當即被活活嚇醒,連滾帶爬的下床梳妝穿衣,要是因為自己晚睡而耽誤了接旨,那估計自己立刻會淪為滿京城的笑柄。索性外院的郝管事頗會來事,好茶好點心加一火車的奉承把那宣旨的哄住了一會兒,明蘭這才穿戴好珠冠霞帔出來接旨。

那來傳諭的內相奉的是懿旨,明蘭腦袋還不甚清楚,一通駢四儷六下來,她只聽出貌似在誇自己『溫純嫻靜』『孝悌淳雅』云云,並賞賜若干。

宣畢,明蘭連連稱謝,叩謝皇恩浩蕩,都沒敢多看那些蓋著明黃錦帛的箱子一眼,先緊著行賄,不著痕跡的塞了個素色錦囊過去,裡頭是她急忙之下隨手抓起的一對沈甸甸的澄赤琥珀鑲金環,她嫌暴發俗氣,一直沒戴。

那內宦大約三十歲上下,生的老實惇厚,體型發福,他手法嫻熟的鬆開錦囊一瞄,目中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滿意,不動聲色的躬身:「夫人也忒客氣了,這如何使得。」

「一件小玩意兒罷了,我瞧著怪好看的,大人可別嫌棄了。」明蘭笑的靦腆,這是她第一次和太監正面打交道,加倍的說話小心。

「夫人別多禮,什麼大人不大人的,小的哪敢當,夫人叫我一聲『小佟』便是了。」那內宦總算開了笑顏,隨手把錦囊納入袖中。

明蘭知道自己沒稱呼錯,心下微平定,要知道有些宦官並不喜歡人家叫他『公公』。

她笑容更加和煦:「這麼大清早的,勞煩佟大人跑這一趟了,可用過早飯了?您要不嫌棄便在舍下用些罷。南邊新送來了稻米,熬了糯糯的清粥,配上前幾日山裡打來的醬熏獐子肉和小醃菜,蠻可口的,大人不如用點兒?」

端莊年少的貴婦人笑容可掬,語氣親切柔緩,並無半分逢迎之意,仿若遇到自家親朋,熱忱的招呼吃早飯一般,純係自然的真誠關懷。

那佟姓內宦不由得心生好感,眉開眼笑道:「小的倒是想叨擾一二,可惜要趕著回宮復旨,今日便算了罷。皇后娘娘往日提起夫人,常是誇讚的。」

明蘭不好意思,赧然道:「娘娘謬讚了,臣妾慚愧;這麼無功無勞的,怎麼好意思領受這般重賞。」

拍了半天馬屁,這句話才是重點。

不是她說自家的喪氣話,成親這兩三個月來,她只管自掃門前雪,沒有佈施贈濟過貧人,不曾進香捐錢來許願國泰民安,也不熱衷參加貴婦圈活動,閒來不是睡覺就是看賬本,除了收宮裡的賞賜時念兩句『天恩浩蕩』之外,從沒想起過皇帝皇后一家子。

就她這樣的,既沒上進心又懶散,沒有任何由頭忽然天降重賞,她不免多想。

佟內宦何等人精,頗有深意的笑了笑:「夫人不必惶恐。夫人雖深居簡出,然慧名遠颺。昨個兒皇上還說顧都督辦事沈穩練達,頗有名臣之風,想來是多虧夫人賢德,以使都督家宅無擾,安心勤於王事才是。」

明蘭滿是敬仰的目光望著佟內宦,這話說的,真有水平——她一個宅女還慧名遠颺?!好比說北約是和平組織那麼不靠譜。

待送宣旨的儀仗隊走後,明蘭滿腹心事的踱步回屋,叫丹橘打開賞賜的幾個貼金沈香木的箱子,先是霞紅,水藍,天碧,暮靄,四色貢緞各十匹,寶光流動,瀲灩臻美。

丹橘一邊查點,一邊喜孜孜的回頭:「這顏色真鮮亮,紋花也漂亮,待這熱天兒過了,找錦織閣的老師傅給姑娘做幾身新衣裳,穿回去給老太太瞧了,她定然高興。」

她一樂,就又忘記新稱呼了。

另白玉點翠金絲三鑲福壽吉慶如意一柄,通體溫潤潔淨,毫無一絲瑕疵。這兩樣也還罷了,最要命的是那十六隻水天一色成套的碧澄翠玉碗,竟似是一整塊翡翠雕出來的,每隻不過三寸大小,碗邊雕琢著精緻的花鳥漁樵耕織圖案,托在手心裡便如一汪沁涼的碧水,流光四溢,目眩神移,這般稀罕東西,估計價值好幾個城。

小桃看的兩眼發直,躲得離那套翠玉碗遠遠的,生怕有個碰碎蹭裂的,就是把她賣上十八次也抵不過,只敢站在十步開外嚥著口水看。

「你個沒用的!」丹橘狠狠瞪了她一眼,顫著手指把翠玉碗一隻一隻小心翼翼的放進絲綿厚絨鋪的匣子裡,這才松了口氣,又叫碧絲和秦桑把錦帛送去庫房,自己親把玉如意和翠玉碗鎖進明蘭裡屋的壁櫥櫃子裡。

明蘭心如貓爪,坐立難安。

司令無緣無故給雜牌兵團補充彈藥裝備,那十有**是忽悠你去等集結號;領導無緣無故給你好處,是為了叫你多出力工作;男人無緣無故給你好處,泰半是外頭做了虧心事。

那皇家呢?或者說,其實是有緣故的,只是她不知道。

「小桃!」她霍的站起,提高聲音,「去請公孫先生。」

這個時辰,不知能不能請到公孫白石。

自對科舉死心後,他便決意要做個身在鄉野心憂朝堂的隱士,既是隱士,自得有隱士的派頭,例如,睡覺要到日上三竿,看書要半躺半靠,吟詩最好是披頭散髮,寫東西一般是半夜,他仰慕的是嵇康之流的魏晉名士,可惜膽量不足,不敢真的脫光光裸奔或去人家墳頭上唱歌,最多不過是捲起兩條袖子在自己小院的粉牆上練狂草。

因森嚴的禮法所限,沒能更好的用實際行動向偶像們致意,他一直很痛苦。

顧廷燁聽了明蘭對公孫白石的這番『深刻理解』後,當時就笑的直不起腰來,大覺與明蘭心有慼慼焉,在他看來,公孫白石其實是葉公好龍。

那些魏晉名士何等狂放不羈,放浪形骸,三天兩頭喝的酩酊大醉胡說八道,而公孫白石看似隨性散漫,實則節制謹慎,見人防備三分,遇事只說半成。

為了保證邀請效率,明蘭派了孔武有力的小桃去;想了想,鑑於這次是要請教人家,還是客氣些比較恰當,明蘭又叫了崇敬文化工作者的若眉跟上去。

偏花廳臨水而建,四周以槅扇圍攏,賓主雙方各行禮數後,便隔著一張條桌各自坐於兩頭的圈椅上。明蘭屏退一干人等,丹橘應聲退出後,把閒雜僕婦丫鬟隔開二十步。從大敞的四面扇窗,外頭只能看見裡面兩人遠遠對面而坐,外加水聲風聲,卻不能聽見裡頭講了什麼。

這個創意她想了很久,大受顧廷燁讚賞。

寒暄幾句後,明蘭開門見山的發問:「先生可知今日一早,宮裡來頒賞賜了?」

公孫白石晃悠著摺扇:「適才夫人身邊的人已告知我了,在下這裡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了。」

明蘭捏著帕子,顧不得面子,急道:「應該不是為著我,大約是都督的緣故,可我又猜不出到底為何?特來請教先生。」

公孫白石滿臉的老褶子都愉快的扭做一團,摺扇揮的加倍起勁:「夫人多慮了,這定是皇恩浩蕩,夫人美名直達天聽,福澤深厚之故。」 話雖這麼說,可他眼裡明顯流露戲謔之意。

明蘭連續被噎了兩下,她咬著唇,強力忍住想撓花這老傢夥臉的衝動,雖然他的老臉已經被皺紋縱橫經略的十分花哨了。

高智商人才,簡稱高人,這種罕見而神奇的生物一般有種通病,就是喜歡故作高深,在老實回答問題之前,總要狠狠吊你一番胃口,不知當年劉皇叔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沒一巴掌拍死那個愛搖羽扇的傢夥。

調整下思緒,兩次深呼吸後,明蘭正色而問:「幾位叔伯兄弟行事不慎,犯事未有說法,都督已向聖上求情寬宥,敢問先生,您可讚成?」

「……夫人問的好。」公孫白石終於不再打趣,他緩緩收攏摺扇,「這些日子,我屢次勸說仲懷去向聖上求情,仲懷直至前日才應允了。」

明蘭肅了神色,端正的站起道:「都督和先生所慮之事,想必甚為要緊,這本非我一個婦道人家該過問的,奈何如今事已延及內宅,明日我還要進宮謝恩,吾唯恐將來在外有所言誤,萬望先生指教。」說完,她朝公孫白石深深福了一福。

公孫白石立刻站起,微側避身,恭敬的拱手道:「夫人過謙了,夫人溫雅謙和,治家有方,堪稱仲懷之福,夫人但有所問,老朽當知無不言。」

這些日子他冷眼旁觀,發覺她是個極自律的女子,她明明十分受信任寵愛,卻從不越雷池一步,但凡與朝政大事相干的,她一句也不會多問(其實她是懶)。

顧廷燁權柄甚大,但縱然每日上門巴結逢迎之人不斷,她也從不拿權牟利,或趾高氣揚,待誰都客客氣氣,謙和有禮(她是沒受賄的膽兒)。

兩人再次坐下,明蘭沈思片刻,發現提問也是個難題,該從哪裡問起呢?

「先生為何勸說都督為侯府求情呢?」這個切入點似乎不錯。

公孫白石捋了捋頷下稀疏的鬍鬚,緩緩道:「夫人覺著當今聖上是如何樣的人。」

這一問一答完全牛頭不對馬嘴,明蘭再次扭緊了手中的帕子,好吧,我們要習慣高智商人才的思維路數。

「都說為人臣子,不該妄測聖意,這話只對了一半。」公孫白石也沒指望明蘭回答,他微微仰首望著梁頂:「不揣測聖意,怎麼把事辦好?一樣的出身學識的文臣武將,那些揣測的好的,準的,便能青雲直上。」

明蘭側臉望著公孫白石,其實這老頭今年還不到五十,卻因半生奔波遊歷而風霜滿面,微皴的臉龐佈滿皺紋,蒼老宛若花甲之齡,只一雙眼睛精練強幹,熠熠生輝。

「仲懷尚不足而立之年,一不是聖上姻親,二非潛邸舊臣,三不是宿將權宦,卻能領重兵,掌高位,憑的是什麼?段成潛,耿介川,鐘大有,劉正傑……還有沈從興,他們在潛邸起就跟著皇上,足足十幾年風裡雨裡,他們哪個對皇上不是以命相護?哪個不是忠心耿耿?」

明蘭苦笑著:「便是論資排輩,也輪不上都督在前頭。」

公孫白石放平視線,嘉許的朝明蘭點點頭,繼續道:「聖上即位之初,為著安撫軍隊,於幾位老將禮遇有加,頻頻加封。於是,潛邸那些人就不敢動了。我當時就向仲懷進言『新帝即位,必有用兵之處。要麼你就安耽做人,指著聖上唸著當年那點情分,賞你個一官半職,也能平安度日,要麼你就放手一搏,在聖上心中爭個位次』。」

「他自是選後一條路了。」明蘭毫不意外。

「仲懷果敢剛毅,雷厲風行,頂著被罷免的風險,重刑嚴律,砍了好些腦袋,緊著在頭幾個月裡就把手中的軍隊操演出來。皇上雖斥責了幾次,但實則這般行事,正中聖上下懷。」

公孫白石呵呵捋著鬍子,笑聲中滿是自豪之意,「後來,果然出了變亂,戰事一起,其餘眾將領不是都首尾相顧,拖延委言,就是有心無力,難以迅速有效的驅使軍隊,唯仲懷的大軍能令行禁止,揮師南下。當時軍中,有別有用心之人,於行軍戰陣之中暗使絆子,敷衍推搪軍令。兩軍對戰,生死頃刻,如何能有半點差錯,仲懷當即便殺了一半,又捆了一半,這裡頭就有甘老將軍的一個老部下和一個同族侄兒。

明蘭輕輕啊了一聲,掩飾不住驚訝。

「被彈劾了又如何?被記恨了又如何?天下之事,多是一俊遮百醜!皇上滅了荊譚亂軍,坐穩了江山,便是天子明君,百官慶賀;仲懷打贏了仗,便是定鼎首功!沈段耿劉鐘等人,只能心服口服!」公孫白石目光炯炯,語調高亢,便如萬丈豪氣在胸。

明蘭很敬佩顧廷燁的膽識和魄力,不過她更想問『您老說的這一大堆拉拉雜雜跟我剛才問的有毛關係咩』?但高人大多脾氣壞,明蘭怕他甩袖而走,只好忍著不提醒他今日的對話已經離題千里了。

「可這是奇兵,是險招,然而,奇兵非正道,險招,是不能常用的。」公孫白石扶著椅背,順著氣慢慢坐下,「終究,仲懷還得循序漸進的來。慢慢累積人脈,沈澱勳功,得罪人太多,過於激進了,到底不是好事。」

明蘭習慣性的連連點頭。……唉,等等,這個好像她以前哪裡見過,一個愛喝紅茶的名將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心裡想著,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口:「……所謂必勝之道,就是集結多過於敵方的軍隊,犯比敵方少的錯誤,然後,好好打。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並非用兵之常道,正道。」

公孫白石聽這話,微驚著笑出聲:「夫人這話說的有趣,不過話糙理不糙,正是這個理。」

明蘭乾乾一笑,她都快把上輩子的專業法律條文忘光了,居然還記得這個,黨和國家的多年栽培還不如一本帥哥多多的小說讓人印象深刻,慚愧啊慚愧。

「仲懷不過一新貴武將,授官二品,無勳銜,無加封,無根基,雖得皇帝信重,可頭頂上還有一群可以指手畫腳的尚書,閣老,大學士……要站住腳,甚至更上一層樓,並不容易。」老邁沙啞的嘆息,搖曳了一室。

明蘭默然。沒想到,他立業這般不易。

「那麼,咱們說回原處,聖上到底是個怎樣的君主。」

公孫白石端起茶碗,輕輕撇去茶末子,喝幾口潤潤嗓子,繼續道,「皇上十幾歲就藩,久居蜀邊,從軍中到朝堂到宮闈,一概全無援手;應當說,潛邸裡的那幾位幕僚頗為得力,自歸京後,皇上行事,步步精妙,處處佔理。」

這個明蘭知道,她曾聽父兄提過隻言片語,便順嘴道:「這個理,就是『孝』字罷。」

「正是。」公孫白石笑道,暗忖到底是書香門第,教養不凡,「皇上在先帝床前打了半個月的地鋪,服侍湯藥,對著文臣武將就能氣勢足;皇上為先帝守孝,三年不選秀女,素服簡食,他就可下狠手責罰那起子尋歡作樂的貴胄子弟。光懲治不肖這一記,清流就會叫好。」

明蘭慢慢沈下心,她的問題,他似乎什麼多沒說,但其實什麼都說了。

她緊攥的手指慢慢鬆開了,仰頭靜靜聽著,靜的連自己的心跳都能聽見,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領受權謀心術的魅力,微瀾不興,卻驚心動魄。

「先生的話還未說盡罷。」

聲音冷靜輕柔,便如雨後的簷下,輕巧的水珠一滴一滴碰在光滑的石階上。

明蘭臻首看著角落的冰盆子,「什麼『處處佔理』,什麼『理直氣壯』;皇上是先帝明旨欽封的儲君,便是不這樣又如何?至多不過被上幾封奏摺諫言,還能有人不認他這個皇帝麼?先生,您,或者別人,到底在怕什麼?」

她擡起眼睛,澄清澈然,如一波靜謐的清泉,直直的照著對面之人。

公孫白石手上的摺扇一頓,斂去臉上笑容,定定看了會兒明蘭,淡淡道:「夫人說的是,然,先帝所冊的儲君,並非只有今上一人呀。」

「是豫王!是六王爺過繼給三王爺的那位小王爺!」

公孫白石暗讚一聲,朝明蘭正色的拱了拱手:「夫人蕙質蘭心,心如明鏡。正是那位不滿十歲的小王爺。要知道,當初過繼小王爺是聖上欽旨的,立三王爺為儲君也是過了明旨的,就差大告天下,誰知陡生變亂。」

說到這裡,老頭只有嘆氣了,「先帝病重之時,多少人在他病榻邊上叨咕哭號,勸立小王爺為儲。好在先帝到底明白,知道國賴長君的道理,這時局,若再立個兒皇帝,引的外戚權臣爭奪,怕是立時就要生出大亂子。這才頂住了聖德太后的哀告哭求,生生立了今上生母為六宮之主,隨即再立太子。唉……這些宮闈秘事,沒多少人知道。」

明蘭一凝思,斷然道:「這不是徒留禍患麼?就沒人提點先帝做的乾淨些。」三王爺一脈在京城經營了多少年,明裡暗裡盤根錯節,其人力財力如何是八王爺比得了的。

「內閣裡耿介忠直的硬骨頭都叫砍了,申首輔是個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何況,便是先帝想到了不妥之處,也忍不下心。到底三王爺是慘死,三王妃素來溫良善惠,頗得聖心,聖德太后陡然失恃,端是可憐。若再褫奪了她們的嗣子,未免三王爺香菸無繼。先帝心有不忍,這也難免。唉……自先帝殯天后,前朝後宮無一刻風平浪靜,皇上也是不容易。」

其實公孫白石也覺著這事不靠譜,但人家既是死人又是先帝,不好多非議。

明蘭不說話了。她的政治教授曾說過,每個主張後面都有一股勢力在支持。

八王爺即位,他從邊區帶來的草台班子就能青雲直上;三王爺即位,鼎力扶住的力量就能得掌天下;一旦嘗過權勢滋味的,誰也不肯再放下了。

她現在明白為什麼皇帝緊著讓沈國舅和英國公府聯姻了,不過是兩股力量在搶奪中間選票;皇帝又為什麼老抓著四王爺謀逆案不放,不過是尋著個由頭,牽絲絆藤,藉機剷除部分對頭勢力罷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勢力,大致可分四股。皇上一股;聖德太后和豫王一股;清流文官也算一股,還有地方上的不穩。」公孫白石緊緊皺著眉頭,捏著拳頭,似是苦苦思索,「大約如此罷,興許還有些說不清的隱晦,老朽尚不可知。」

「先生不必過憂。」明蘭聽的入神,漸漸進入狀態了,「我瞧著皇上行事頗有章法,總能有法子的。先是清流的讀書人,他們……」

她斟酌了下措辭,這幫人其實才是最狡猾的,她家就有兩個。他們打著受聖人教誨輔佐君王的幌子,永遠站在有理的一邊,堅決不犯路線錯誤。

「皇上日漸坐穩帝位,他們自會漸漸靠攏了來,至於地方上嘛,只消中央穩固,慢慢的總能削平的。最麻煩的是……咳咳,況且,我聽聞先帝臨終前曾當面囑託皇上多加關照聖德太后和豫王爺母子。」

公孫白石拍著大腿,重重嘆氣:「誰說不是。真如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不過,也不妨事,只盼著皇上別心急,待過個十年八年,掣肘漸少之時,當能慢慢料理了罷。」

「興許待過了十年八年,大家也都認命了,不再鬧事了也說不定。」明蘭很樂觀的預測著,這種利益集團又不是邪教組織,腦子敲傷了,死忠的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別把話題說遠了,趕緊繞回來,還是說說咱們自己。」公孫白石一臉『你們年輕人就是注意力不集中』的表情,明蘭大囧,是誰把話題從水簾洞岔到火焰山去的呀。

「如今,大亂雖已平,其間卻暗潮洶湧,朝堂上更是波譎雲詭。想安身立命,不但要揣測聖意,還要估量時局走向。」公孫白石站起身,背過身遙望窗外山水,嘆道,「皇上若不好,仲懷必然不好,可皇上若事事安泰順心,仲懷卻未必會好。」

「此話怎講?」明蘭蹙起秀氣的眉毛。

公孫白石轉過身來,無奈的笑了笑:「當年仲懷縱與皇上有些交情,但比起那些護衛在皇上身邊十幾年的潛邸心腹,卻是還差了些。更何況,八王爺和皇上,那可是兩碼事呀。」

「……天子無家,家事即國事;天子無友,只有君臣之分;天子無私,心中只當有江山社稷。」明蘭忽想起莊先生的話來,低聲念道——就是小玄子和小桂子也沒邁過這道檻兒。

「夫人能這般明白,我便省心多了。老朽費了不少力氣耳提面命,也不知仲懷聽進去多少。做臣子的,就要自己當心些,別以為皇帝會什麼事都替你兜著。」公孫白石微笑著點點頭,「正因如此,侯府那頭出了事後,我便一力主張仲懷去求情。」

這個彎轉的太快了,明蘭眨眨眼睛,表示不懂。

「一則,仲懷這般歲數,卻身居高位,不免引人側目,他甫一發跡,便置本家至親於不顧,不論有理無理,人言便可畏。」老頭子搖頭晃腦道。

明蘭緩緩點頭,這也是她當初的一大顧慮。

「二則,在這件事上,到底聖心如何?」

公孫白石玩味的眯起眼睛,「其實侯府犯的那些子爛事,聖上並不放在心上,處置也罷,不處置也罷,不礙大局;要緊的是,聖上想要個怎樣的臣屬?易牙,豎貂,公子開方。管仲勸諫齊桓公之言,殷鑑不遠呀。」

明蘭大為讚歎,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她捫心自問,她管家理事的時候,是喜歡那種六親不認的多些呢,還是顧念家人的多些呢。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狀態。

「其三,也是最頭痛的。」公孫白石再次坐下,從瑪瑙盤子裡挑了幾顆葡萄,慢慢剝起來,「仲懷的委屈,我知道,夫人知道,侯府那邊知道,可外頭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呢。仲懷紈袴之名尤在,侯府那頭卻無甚離譜的把柄在外。唉,積毀銷骨,幾十年的成見呀。」

明蘭嘴唇動了幾動,又閉上了。

「仲懷能把當年之事抖摟出去麼?也不能,不然便大不孝。」公孫又道。

明蘭細細揣摩其中含義,緩緩點頭。

當年白氏之事乃顧府之恥,為著錢娶了人家,卻又不好好待人家留下的兒子,百般逼迫而離家出走,這些事情若說出去,顧老侯爺的名聲便完了,侯府也會淪為笑柄。

可子不言父之非,倘若顧廷燁真去大肆張揚,壞了亡父的名頭,那真是沒錯也錯了。

「有這三不可,我便一直勸仲懷把眼光放長遠些,不要糾纏一城一地的得失,日子長著呢,他有的是時間替白夫人翻案,替自己討回公道,何必急於一時呢。」

公孫白石拿起一旁的冰鎮帕子擦了擦手,撫鬚道,「前段日子仲懷正在氣頭上,我不好多說;兩日前你們從侯府回來,我瞧他有些鬆動,便趕緊又去了,好說歹說,總算是勸服了。」

明蘭心裡感動,覺得這老傢夥實是真心替他們著想,才會這樣不屈不撓的去勸說。

「……先生辛苦了,明蘭,明蘭真不知如何道謝。」她誠心誠意的向老頭子躬身行禮。

公孫白石連連擺手,笑道:「不妨事的,仲懷與我是忘年之交,脾性頗合胃口,況且我也不是白勸的,我叫仲懷一概別去找旁人,也別辯駁,只尋聖上求情,說到傷心處時,要是能哭一場,就更好了。」

明蘭微微張開嘴,好玄妙的心術呀。

就是說,顧廷燁不是去替那些混蛋開脫罪責,他們確有其罪的,不過是請皇帝瞧在自己的面子上從輕發落罷了。

或者說,這次勸說,重點不在結果,而在行為本身。那些混蛋能不能脫罪不要緊,重點是要讓皇帝明白顧廷燁的難處和苦楚,讓他看見一個重情義,會心軟,宅心仁厚的顧廷燁。

明蘭開竅了,笑的十分狡黠,小聲問:「那他哭了沒?」

「這呀,老朽還想問夫人呢。」公孫白石佯作瞪眼,吹起了鬍子。

明蘭捂嘴輕笑,覺著這死老頭子蠻可愛的,最終還是斂衽福禮,微笑道:「都說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虧了先生不嫌小女子愚笨,不辭勞煩的細細講解,今日我算是長了見識。我這裡給先生道謝了。」

「不必,不必,我這也不是白說的。」公孫白石笑著搖頭道,「這次仲懷雖去聽了勸說去求情,但卻窩了一肚子火。大丈夫行事,必得心氣通暢才好,不然不是得罪別人,就是憋壞了自己。昨日午晌,他與夫人說了會子話後,出門時便神色好了許多,昨夜……咳咳,我聽小順子說,今早仲懷出門時,眉目開朗,已似無恙了。」

老頭連連嘉許,倒把明蘭弄的十分臉紅,垂首羞澀。

「我又不能嘮叨他一輩子,你們才是要白頭偕老的,早些和夫人說明白了,總是好的。」公孫白石笑的十分豁達。

「總之,多虧了先生大才。」明蘭羞極,連忙挑開話頭。

「也是仲懷自己想的明白,才能叫我勸服的。」公孫白石也很謙虛。

明蘭巴不得說些別的,忙問:「先生怎麼說?」

「仲懷氣不過,問我可有既能出氣又不礙事的法子,我說,有。」公孫白石一臉高深莫測,「只消仲懷肯做孤臣。」

「孤臣?!」明蘭大驚,不要呀,她不想做孤臣的家屬唉。

「對,做一個無親無掛,矢志忠心,一生只依靠皇帝信重的孤臣。」

明蘭半響無語。結黨營私當然是不對的,但朝堂之上,也不能半個朋友都沒有。

據她所知,漫長歷史中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孤臣們,有一半沒好下場,經典案例:商鞅,吳起,晁錯;有一半自己倒是善終了,但子孫後代就無人照拂了(老爹把人都得罪光了),家族盛況一代而終,經典案例:『酷吏』田文鏡。

「夫人放心。」公孫白石看明蘭一副愁眉苦臉,忍笑道,「我那話剛落,仲懷便一口否了。」

明蘭鬆了口氣,撫撫自己飽受驚嚇的小心肝——很好很好,幸虧顧廷燁是個紈袴轉型的貌似棟樑,思想覺悟沒跟上政治素質。

公孫白石側眼瞧著明蘭,默然微笑著撫鬚。

其實,當時顧廷燁的原話是:他討媳婦,是為著叫她過好日子的,不是跟他受罪的。

七八日後,一日深夜。

邵夫人端著一碗熱藥,從門口進來,卻見顧廷煜從床上坐了起來,靠在迎枕上深思著什麼,她頓時愁鎖眉心,輕呼著:「怎麼又起來?趕緊躺下罷。」上前便要去扶丈夫。

顧廷煜揮揮手:「白天黑夜的躺著,累了,起來歇會兒。」

邵夫人默默無語,只能坐在一旁輕輕吹藥。

「適才,姨母又來了。」顧廷煜望著床頂,面色憔悴不堪,眼神卻很利。

邵夫人微不可查的嘆了下:「她怎麼又……唉,明明知道你病著,做什麼左一趟右一趟的來擾你呢。」

「她是急了。」顧廷煜嘴角微現一抹諷刺,「趁著我還沒死,她想把那事了了。」

邵夫人欲言又止,終歸還是忍不住道:「太夫人的話,你就不想想……?」

顧廷煜焦黃的面孔泛起一陣病態的紅暈,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帶起了咳嗽,邵夫人緊著去拍背,好半天才壓下咳嗽。他喘著氣道:「這些日子,你在外頭可聽說了什麼?」

邵夫人想了想,道:「那日禁衛來宣旨,說侯府與逆王串連確有其事,但念在二弟有功,四叔年邁,三弟又牽連不深,就都給放回來了,只有炳兄弟,有好幾個人都指認他,唉……要去那冰天雪地三年,弟妹這幾日都哭鬧的厲害。」

「就這些?」

邵夫人又想了想,搖搖頭。

「你呀!」顧廷煜笑了,「就是個老實頭。」他艱難的直起身子來,低聲道,「你就沒聽聞這段日子的風言風語?說姨母是後娘,心腸狠毒,當年是故意逼走二弟的,為的就是把我熬死了,好叫三弟襲了這爵位。」

邵夫人還是搖頭:「那些子沒影的話理它作甚。」

見燈光下,丈夫枯槁似骷髏的容顏,不禁心酸。

顧廷煜緩緩靠在床頭,微微譏誚著道:「適才我與姨母說了,如今二弟羽翼已成,有手腕,有心機,不會聽了我兩句話,就真的信以為真,乖乖等著的。便是我反悔,他也有後招等著我。如今他既保下了侯府,更不肯拱手讓出爵位的。我叫她死了心,過繼賢哥兒之事休要再提。」

邵夫人怔怔的:「你是說,這風言風語,是二弟……」

「也不見得是風言風語。」顧廷煜自嘲的笑了笑,「姨母未嘗沒有那個心思。」

過了會兒,邵夫人睜著疲憊泛紅的眼睛,忽然落下淚來:「以二弟如今的本事,這爵位還能溜出他的掌心?何必如此相逼。我們想過繼個兒子,不過為著你以後香菸有繼,墳頭供碗飯吃,是不會和他搶爵位的呀,他,他……這也容不下麼。」

顧廷煜憐惜的望著妻子,輕聲道:「你別哭了,仔細哭壞了眼睛。這事也不能怪二弟,他憋屈了二十幾年,如今出了頭,自想光明正大的得了這爵位,若我留個嗣子下來,那就是永遠給人一個說頭,一個把柄。一旦挑起事來,就沒完沒了。何況,別人也就罷了,過繼賢哥兒?那豈不是遂了姨母的心願,哼,二弟如何肯?」

邵夫人也知事無可挽回,只能輕輕垂淚,顧廷煜艱難的擡起手臂,替她拭淚:「別再想過繼的事兒了,我是從不信死後如何的。如今,我唯一掛念的就是你和嫻姐兒。唉,你跟了我,也是毀了一輩子的。」

「你別說這樣的話!」邵夫人悲鳴一聲,撲在丈夫腿上,哭道,「我無才無貌,家世平平,能嫁給你,便是莫大的福氣了。」

顧廷煜輕輕撫著妻子的頭髮,孱弱的開口:「我現在吩咐你幾句話。你要記住了。」

邵夫人擡頭,用力的應下。

病弱如枯枝的男人,極力沈下聲音,正色道:「第一,我死後,不論誰來攛掇,你都切不可再提過繼之事,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要為了嫻姐兒。只消我沒有嗣子,二弟和二弟妹便會善待你們,便是嫻姐兒出嫁了,也會護著她。比那不知心眼本事的過繼兒子強多了。」

邵夫人哭的涕淚滿面,伏在床邊,只能不斷點頭。

「第二,以後若二弟妹和太夫人有個什麼不對付的,你切不可摻和進去,尤其是姨母叫你做什麼,你一定要慎之又慎。」顧廷煜尤其加重了後幾個字的聲音。

邵夫人淌著淚水,一臉疑惑。

顧廷煜不無悲哀的笑了笑:「我到這幾年才看明白姨母,她這人最慣會拿別人做靶子的;以前是四房和五房,鬧的二弟和他們勢成水火,她卻一味在老爺子面前做好人。便是我,哼哼,怕也是著了道的。」

邵夫人愣愣的擦著淚水:「不會吧,我瞧著太夫人是極好的。」

「老爺子最後怕是也瞧出來了,是以才留了書信給金陵和青城的族叔們。」

顧廷煜冷笑道,「你道四叔五叔為何那麼賣力的去逼問族叔,便是截留下老爺子留給二弟的家產,這也是長房的事,與他們何干。不過是姨母說,願把這筆產業三家平分。哼,拉攏旁人,專對一頭,她這輩子最會耍的,便是這一手了。」

聽著這宛如遺言一般的話,邵夫人全身發冷,傷心的幾欲裂開,卻淌不出淚來,似乎已傷心過了,只會木木的點頭。

「我瞧著二弟妹不是個跋扈刻薄的,你只要做足這兩點,再待她客氣些,想來也能過下日子了。……不對,我得想想,不若再送他份大禮?也不能得罪了她。好罷……這樣也好,你們娘兒倆能過的好些,嫻姐兒的婚事也不用愁了。」

顧廷煜疲累之極,聲音越說越輕,幾乎是自言自語了,不知在想什麼,臉上泛起一抹古怪的微笑,嘴裡低低的唸唸有詞。

「爹,娘,我快來了,你們別急。老爺子可是高興了罷,小二如今出息的很了,討的媳婦也好看的緊;娘,你瞧,我給你丟人了,一樣都比不上小二……」

……

崇德三年,六月十九,寧遠侯顧廷煜過逝。

同年七月,諭旨欽封顧廷燁為寧遠侯,銜超品二等爵,加封其妻盛氏為正一品誥命夫人。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5 00:21:25

最終卷:那人卻道,海棠依舊

第149回

廷煜一死,邵夫人身心俱垮,多少累積下來的疲憊傷心一股腦兒發作,當即病的半死不活,奄奄一息躺倒了;而太夫人也表示『傷心過度』,只能在床上哼哼唧唧。

明蘭曉得情勢不妙,思量半響,遂暗下決心,顧廷煜的喪事她堅決不能攬過來辦,且不說顧家的規矩她不熟悉,此情此景,她無論怎麼做都會有人嚼舌頭,可作為新出爐的侯夫人,又很難推脫,思來想去,便鄭重去請煊大太太來幫忙。

「不是我躲懶不肯出力,可我就這點子年紀,何曾經過什麼大事,大哥的白事何等要緊,若是出了錯,還不定有人怎麼說呢。」明蘭倒也坦率,索性一概說開了,「這府裡的人,也就大嫂子您叫我貼心放心了,您若不幫我,我便不知尋誰去了。」

煊大太太本就好事之人,素愛攬事,又見明蘭這般誠懇,滿口倚重,心裡舒坦之下,當即便應下了,回去便與丈夫商量。

「這麼大的事,你就答應了?」顧廷炳這兩天就要往西北去了,顧廷煊正忙著四處打點,一回來就聽得這消息,頓時以為不好,對妻子急道,「長房的事咱們還是少攙和吧,別弄的又惹上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知道什麼!」煊大太太白了丈夫一眼,湊近了細說,「這事我前後想了,固然是煩了點,但卻是有好處的。一則,弟妹她的確是有難處,這白事若辦大了,未免燁二兄弟不樂意,若辦小了,不免有人說閒話。我蘀她把事攬過來,她必會記得我的好處。二則……」

她端了被溫茶給丈夫,放低了聲音,「瞧咱府裡這情形,分府另過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咱們可得事事靠自己了。可這些年,公爹大事小情都叫二弟去辦,咱們要門路沒門路,要人頭沒人頭,銀子也不多。趁這回辦白事,你我多結交些有用的才是。」

顧廷煊不以為意,搖頭道:「咱家就那麼些親戚朋友,你不早認識了?」

「你呀!」煊大太太用力點了下丈夫的額頭,「原先那些和這回衝著燁二兄弟面子來上門祭拜的,能一樣嗎!那可大都是舀實權的呀。他們見弟妹肯將這般大事託付於我,還能不另眼看待我們?!」

顧廷煊素來怕事,可想著兒女們都漸大了,要說親的說親,要求學的求學,將來免不了還要謀差事,總不好事事依賴顧廷燁,他最後嘆息的點了點頭。

為表示誠意,第二日明蘭就親去邵氏處求取侯府的對牌和庫房鑰匙,費了半天唾沫才把自己的苦衷和請外援的必要性講清楚,誰知邵氏氣若遊絲:「……都在娘那兒……」

怎不早說!明蘭立刻又殺去太夫人處。

太夫人額頭上纏著米黃翠絲細棉帕子,正病懨懨躺著吃藥,明蘭第二次聲情並茂的述說完畢後,她似是楞了下,盯著明蘭看了許久,眼睛略帶紅絲的直看的明蘭心頭髮毛,才叫向媽媽去舀東西。

明蘭暗抹了把冷汗,心滿意足的把對牌和鑰匙交給煊大太太,她咬死了『自己年紀輕,還不能獨當一面』,又吃定了太夫人不敢叫朱氏把事情接過去辦。

如今外頭謠言滿天飛,直指這幾十年來太夫人這後媽當的『別有用心』,這當口若再叫朱氏攬這事來辦,那就更有說頭了——這都攬權幾十年了,藉口長子病弱叫大兒媳好生照看,到了這會子還不肯放手哪!

煊大太太是個爽利人,加之無人掣肘,順風順水之下,把這場白事辦的十分漂亮,低調又不乏尊重,禮數週全卻又不繁瑣,該哭喪時,全府哭聲雷動,半裡地外清晰可聞,該待客時,僕役穿插裡外,井井有條。

而明蘭只需要要揣著半瓶桂花油,一天去顧廷煜靈前哭個幾次就成了,還有力氣熟悉熟悉寧遠侯府的人事關系,順帶往她好奇已久的府庫房瞄上兩眼。

她深覺得請對了人,每隔一天都要對煊大太太表示一番感謝,天天換辭,絕不重樣,誇的煊大太太快活之極,渾然忘記每日只睡兩個時辰的疲勞辛苦。

除此之外,剩下的時間明蘭大都耗邵氏屋裡。

根據太醫院正的說法,太夫人的病屬於『心情』調養問題,邵氏卻病來如山倒,氣勢洶洶幾有油盡燈枯之態,明蘭嚇了一大跳,想著與其去外面裝悲傷,還不如照顧活人更有成就感,而且將來也好相處些。 ~

邵氏並不願搭理明蘭,不論明蘭說什麼做什麼,她一概闔目冷顏以對,明蘭也不生氣,只溫言體貼的照看她,看方子,試湯藥,把外頭靈堂賓客的情形撿些要緊的和她說,又把蓉姐兒帶了來和嫻姐兒做伴,日日從澄園搬來好吃的好玩的,讓小孩子暫忘悲傷,好歹能吃能睡些。邵氏原就不是心硬之人,看明蘭小心翼翼的關懷,她不禁心軟,想來這些陳年恩怨怎麼也不該遷怒到才進門幾個月的新媳婦身上,便漸漸轉了顏色,對明蘭客氣溫和許多。

明蘭見她心灰意冷之下,不思痊癒,只一味悲傷,病體愈加沈重,便有話沒話的說些自己幼年之事,百倍誇張當初衛氏新喪之後,自己的『恐懼』,『徬徨』,『孤單』和種種無助。

「…都說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這話真是一點都沒錯…」明蘭紅著眼眶(剛才又去靈前哭了一圈),輕輕哽咽,「我家太太是極好的,可她到底要照管裡外一大家子和幾位兄姐……若不是祖母垂憐,我,我真不知……」後面留一段長長的省略號,讓邵氏自行想像。

邵氏果然聽的心驚肉跳,她再覺得太夫人是『好人』,也不放心把女兒託付過去;想著女兒已無父,若再沒了母親,還不定將來怎麼樣呢。心志一堅定,病就好了大半,到了出殯那日,她居然能起身出來向親朋道謝了。

當然,明蘭也受到了巨大的好評,太夫人微笑著誇了她兩句,明蘭一邊表示謙虛,一邊心中暗道:以您為榜樣,我會好好學習的。

說起來,這還是明蘭生平第一次這麼認真周全的給人服孝,不但院裡的丫鬟們不許穿戴鮮豔,連蓉姐兒也給新做了兩身素色新裝,她自己更是從頭到腳挑不出毛病來。

四色淺單色柳枝紋褙子,一整套雪亮的米珠銀飾,不見半分顏色,連鞋尖尖上的珊瑚纓穗都去掉了,明蘭把這身裝扮在顧廷燁面前轉了一圈,問道如何。

顧廷燁翹著唇角:「大約我死了,也就這般陣勢了。」

侯府門口的燈籠俱罩了一層素白,明蘭想著澄園門口也該掛兩個小白燈籠意思下:「掛三個月差不多了吧。」誰知顧廷燁又道:「老爺子沒了那會兒,不過就掛了百日,掛這麼久,不知道的還道是我死了。」

明蘭嘆了口氣。

好吧,這傢夥最近脾氣不好,說話陰陽怪氣,動不動就冷嘲熱諷。

好比你攢足了力氣等著找仇家的麻煩,誰知還沒等你真正發招,人家就自己死了,死後還能風光大葬,那些賣你面子的大多不知內情(還沒來得及造勢),更恨不得在靈前表現一個比一個悲痛,他又不能去說『我跟我哥是前世冤家今生對頭,你們不用太賣力的』云云。

其實明蘭也不大痛快,辦喪禮也就罷了,可那些流水價送進侯府的禮錢……她心中絞痛,大房還沒有分家,所以這些金銀財物都得歸入府庫,可將來這些人情賬估計多得她去還,也不知將來分家能落下多少渣。

但她還是寬宏為懷的勸道:「到底死者為大,人都死了,你跟他還有什麼過不去的。」

「從我會懂事起就知他活不長。」顧廷燁面無表情,「也沒見他少出幺蛾子。」

他童年時代對長兄最深的印象,就是顧廷煜一邊半死不活的讓人扶著喝藥,一邊閃著不懷好意的目光向老爹進讒言,從小到大他吃了這位病人的不少苦頭,在他看來,生病不能抵消作惡,而同情也不影響憎惡,做了壞事的人,就是在病床上也應該拖起來接受懲罰。

這種觀念頗有幾分現代意味,明蘭立刻表示萬分讚賞:「夫君果然恩怨分明,真丈夫也。」

顧廷燁橫了她一眼,心情好了不少,笑罵道:「伶牙俐齒!你不去殿上跟那幫讀書人耍嘴皮子真是可惜了!」

最近他對讀書人意見很大,好吧,這是他進來抑鬱的第二個原因。

自六月起,他正式兼任五軍都督府副總都督,領左軍都督,加封太子少保,地位提升的結果就是他開始直接參與軍國參政討論。隨著時局穩定,所有的暗潮洶湧漸漸轉化為文鬥,前堂正殿成為了各派人馬的角力場,一夥子人天天在那裡口沫橫飛。

給先帝上謚號,他們要吵;給兩宮太后的儀仗待遇不同,他們要吵;人事變遷升降,他們也要吵;至於行政部署國策決斷,他們吵起來更是連飯都可以不吃。偏本朝祖制是文官節制武將,武官大多是奏報,辯駁議論屬於文官的活計。

以前顧廷燁只管自己一畝三分田時,站在殿上旁聽時可以左耳進右耳出,反正重要的東西大多會另抄數份發送重臣自行研討。可如今,他算半文半武了,只得豎尖了耳朵認真聽,因為皇帝被文官撅住了說不出話時,最喜歡問一句『愛卿,你以為此事如何?』

——這位愛卿通常由沈從興,姚閣老,還有顧某人輪流擔當,其它人有情出演。

以為個頭啊以為!他要是有拽文的本事,何必幹這行,靠刀口舔血混飯吃。

先帝的謚號裡要不要多加一個『文』字,有個毛關係啊?就這點事,素有恩怨的兩派就能擺齊了人馬,從天亮吵到天黑,滿嘴的之乎者也,引經據典,從三皇五帝一直吵到先帝晚年寵幸小榮妃的不當。

這種吵架還算溫和,好歹皇帝沒很大意見,看著下頭人掐架也頗有風味。

新帝顯然太嫩,不知這朝堂之險惡,當兩派人馬爭論不下時便求皇帝仲裁。

皇帝若不答應,那就是不孝。老皇帝臨終前親自把你從不毛之地拉上來,栽培你,支持你,立儲繼位,你居然還覺著老皇帝不好?!你良心大大滴壞了!

然後不拉不拉不拉,一連串引經據典。

皇帝若是答應了,那就是不明。因為老皇帝拖拉立儲大事長達十餘年,導致整個帝國腥風血雨,京城都叫血洗了一遍,多少忠臣良將死在前後兩次變亂裡頭,就這樣還不給個說法?皇上呀,你要為了天下蒼生的公道人心而敢於犧牲自己個兒的區區孝名呀!

然後不拉不拉不拉,再一連串引經據典。

新天子絕倒,唉呀媽呀,躺著也中槍。

好在他也有幫手,前後吵了半年,費了姥姥勁兒才把這事給平了。

前陣子,朝堂上又為著兩宮太后的待遇問題鬧起來。

皇帝自然希望為生母要求更高的待遇,可一大幫文臣不答應,說先帝臨終前,於滿屋顧命曾有口諭『待身後,要善待皇貴妃,一概典儀皆與皇后同』。

其實當時老皇帝都病糊塗了,眼看要嚥氣了,昏沈之際只認得長年相伴的德妃;按照現代法律觀點,這種情況下的口頭遺囑,其實不能算數的。

足足吵了半個月,皇帝氣的咬牙切齒,那群傢夥非但寸步不讓,還口口聲聲道要以年資論算,要求讓聖德太后住到更大更尊貴的東側後殿。

當時正開著小差的老耿,被皇帝偶然點名發言,他一時不慎,順口說了句『親娘自然比不親的尊貴些』。這話捅了馬蜂窩了。

老耿同志當即招來了火山灰一樣鋪天蓋地的斥責痛罵,『不學無術』,『不通禮儀』,『荒唐無知』……這還算輕的,嚴重些直接說他『居心叵測』,『用意不軌』。

可憐的老耿同志被罵的暈頭轉向,魂不守舍,據說是被鐘大有扶著回家的。

根據顧廷燁的揣測,皇帝其實很同情老耿。

在民風淳樸的蜀邊,常見的解決模式是快意恩仇,有問題大家一齊掏刀子上,三刀六個洞捅完了事。估計老耿同志沒怎麼見識過文官的這種攻擊性極強的生物,他們大多外表斯文儒雅,內心凶殘彪悍,從不動手,堅決動口,一直禿筆能把你從祖宗一直罵到小姨子家二舅的侄子最近逛了趟青樓沒給錢,絕對的殺人不見血。

第二天,參他的奏本就跟雪花片一樣飛向內閣。

按照古代宗法禮教規矩,血緣上的媽沒有禮法上的媽要緊。倘若庶子有了大成就,也是嫡母受褒獎誥命,沒那小妾媽什麼事(可能日子能過好許多);倘若非要讓小妾媽也榮耀一把,那也得先嫡母,再遞減到小妾媽身上。

老耿很冤,他根本沒有跟強大的禮法對著干的意思。

其實仔細分析,皇帝家的情況並非如此。

聖安皇后不是從妃位直接晉級太后的,她是明證典禮的冊封過皇后的,反而是皇貴妃(德妃)是從妃位跳級成為太后的,她又沒兒子當皇帝,憑什麼?!

那幫文官明顯是混淆視聽,抓住了老耿的一處把柄就纏七纏八,吵鬧不休,一句話牽扯到十萬八千里外去。

當初新帝甫登基,就是一時沒抗住他們的人海戰術,被漫天的唾沫星子迷昏了頭,冊封了兩宮太后,如今後宮處處掣肘,想來直是悔之不已。

大約有人在後頭點撥了一番,皇帝想明白後愈發堅定立場,為了親娘,也為了自己以後的日子能好過些,便是聖德太后去太廟哭先帝了,他也一個字都不肯讓。

一口氣罷免了五六個特別衝鋒在前的官員,又降了十餘個官位,這才打壓下那一股子人的氣焰,順帶把聖德太后病倒的罪責也甩給那幫傢夥,罪名是『挑撥天家情分,居心不軌』。

此戰大勝。只可憐老耿同志,至今還稱病在家,扭捏著不大敢出來見人。

不過姚閣老說了,這種硬派功夫不好多用,這次皇帝多少佔著理,況且於真正的社稷利益牽扯還不大,倘若皇帝回回都以勢壓人,那名聲就不好聽了。

明蘭點點頭,要說薑還是老的辣。姚閣老這話到點子上了。

還是應該多聽諫言,多採納臣子的意見,群策群力才好,畢竟皇帝和顧廷燁這群人歷事尚淺,許多國政還在學習中,東西南北民情差異極大,官場派系紛繁。倘若一意孤行,萬一壞事了,連個推搪的藉口都沒有,全是皇帝你一個人的錯了。

於是顧同學只好糞發了。

為了不讓皇帝失望,更為了不重蹈老耿同志的覆轍,他晚上要多看文責卷宗,分析揣摩,上班時提著精神聽讀書人掐架,一刻不敢懈怠,下班回府還得去他那冤家大哥那兒哭靈,就算擠不出眼淚,也得乾嚎兩聲意思一下。這樣子,不抑鬱才怪了。

好在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待他那死鬼大哥滿七七前後,他已可在朝論時插兩句嘴了,而且——按照姚閣老的話來說——插嘴的十分有水準。

幾天前,朝堂上議起鹽務話題。

這些年來鹽務混亂,私鹽成風,官鹽收不上稅,賬目做的天衣無縫,上下一心,先帝曾派過幾撥人去查,不是無功而返,就是把自己陷在那兒,最後坐著囚車回京覆命。

當今皇帝想要整頓,百官照例爭吵不休,大致意思都是不能折騰了,一鬧起來牽絲拔藤的,天下又要不穩了。

顧廷燁聽了足足一上午,逮了那個嚷嚷的最起勁的,一臉謙虛的問道『先不論其它,只問這鹽務到底要不要整』。

那官員漲了半天臉皮,又囉嗦了一大堆後果呀影響呀難處呀。

顧廷燁又問『那你的意思就是別整頓?就讓它爛著?』

不論那群嘴皮子怎麼繞話,顧廷燁只問一句:於國於民,到底該不該整頓鹽務。

鹽稅佔國庫收入五分之一,如今連五十分之一都沒有,鹽務糜爛至此,哪個官兒都不敢說不整頓,一時朝堂默然;見此情形,皇帝氣勢大振。

很好很好,既然大家都認為應該整頓鹽務,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整』,『派誰整』,『是徐徐圖之還是快刀亂麻』的問題。

明蘭非常讚賞,顧廷燁果然上道,還沒學兩天策論,就知道分離辯論法了,不過待到朝堂上討論起整頓鹽務的人選時明蘭又不免惴惴:「你……想去麼?」

顧廷燁揮袖端坐於太師椅上,含笑道:「我今早就與皇上說了,這種細緻活我做不來。」

明蘭拍拍胸膛,大大鬆了口氣。

古代女人真難做,既不願老公當海瑞,又怕老公變嚴嵩,最好還是譚倫那樣的,忠義兩全不說,故舊遍天下,還能高官厚祿的善終,最後福延子孫。

顧廷燁瞧她這樣,笑著捏捏她的耳垂,溫言道:「你別憂心。皇上此次是瞧準了的,年前的兩淮兵亂剛過,各地衛所駐營換了好些人,都指揮使一級大多效忠皇命,皇上這才決意動手的。」

明蘭抱著男人的胳膊,笑眯眯的像朵牽牛花,把腦袋挨著他渾厚的肩膀,低聲道:「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什麼榮華富貴我都不稀罕。」語氣柔澀,身子溫軟。

顧廷燁只覺心頭癢癢的,反手摟住明蘭,目色發暗,嘴角含笑,一隻手慢慢往腰下摸去。

明蘭按住他愈往下的手,臉色發紅:「正服著齊衰呢。」

沒有一種避孕是百分百安全的,何況這會兒她正值危險期。

顧廷燁沈著臉,抱著明蘭揉了半響,終於直身站起,大步往外走去,明蘭見他臉色不好,追在後頭小聲問了句。

「去扯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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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27:52

第150回

照大周朝的禮法,嫡親兄長過世後,弟弟們要服一年的齊衰不杖期,實為九個月,可顧廷煜不是一般的長兄,而是顧府宗子,襲侯爵位,曾位屬家長級別,所以頭三個月為重孝,禁房事,停宴飲,斷樂享。

如花似玉的老婆當前,看得吃不得,摸得動不得,眼看著朱氏的肚皮一天天大起來,男人臉黑如鍋底,更覺自己生來就和秦家八字不合。

某日東昌侯府來邀,請他們夫婦去品茶嘗新梅,自遭到了斷然拒絕。

太夫人紅著眼眶尋明蘭去說了一通。

「侯爺著實太難過了。」明蘭如此解釋,「積痛於心,難以遣懷,竟連白燈籠也見不得了,睹物思人……就怕想起了大哥會傷心。」

太夫人胸口一悶,想起最近的事,更是憤懣,險些又暈過去。

安撫完『體弱』的婆母,明蘭悠悠哉的回了澄園,卻得了盛家報信:說長柏要外放了,約月底就走,請六姑爺和姑奶奶回府一敘。

明蘭滿腹疑慮,轉頭道:「我記得,要外放的是爹爹呀,怎麼成大哥哥了。」

顧廷燁斜靠在窗邊,手持一卷書,失笑道:「老泰山倒心明眼亮,也不獨申時其這個老狐狸機靈。」

話說這位政壇不倒翁也是個人物,放哪兒都不得罪人,既會看皇帝的臉色,又能把握百官的暗潮,新皇帝使著頗覺手感不錯。

但近來的官場越發不好混,不是得罪這邊,就是得罪那邊,不是得罪朝臣,就是得罪皇帝,未免晚節不保,臨老栽陰溝,申時其從年初就開始上摺子『乞骸骨』。皇帝自然不同意,申時其索性裝病不出,一裝就是半年(期間躲過了兩場空前激烈鬥爭的朝議),公開曠工。

皇帝拔河拔不過他,只好準奏。

照皇帝的預想,與其來一個不得心的首輔,不如叫這老滑頭繼續幹著,待時候差不多了,頂上自己的心腹即可;皇帝信重的姚大人進內閣不久,資歷尚淺,申時其這時候撂挑子,皇帝心中的人選還頂不上,能頂上的皇帝不放心。

老狐狸很上道,一獲了準奏,立刻向皇帝推薦了個人選,波雲詭譎的朝堂中,皇帝一眼就瞄見了半瞌睡狀態中的盧老大人——得了,就你吧。

「這老傢夥……」顧廷燁提起他,就免不了咬牙切齒。

其實盧老大人比申時其還老,人家就淡然多了,該說說,該做做,只要皇帝不討厭他,他就為國貢獻到棺材。

臨走前,申時其把最看好的一個侄子和一個孫女婿都外放到安全的地方上,朝中有他外甥和門生看顧,精神抖擻的辦完了這些事情,他才一副鞠躬盡瘁的勞心模樣,登上回鄉馬車。

大約是盛紘從盧老大人那裡聽說了什麼,或是自己看出了些什麼,覺著與其叫剛入政壇的兒子被牽扯著趟進渾水,不如先避一避,看看風向如何,免得折了大好前程。

顧廷燁十分贊成。以他官位顯赫,聖眷隆厚,且武將不大涉朝議(他還是以武為主),都尚有人下絆子,何況盛長柏。

待夫妻倆去了盛府,才知道盛紘有事托顧廷燁。

「澤縣山高路遠,地處偏僻,我倒不怕你大哥吃苦,年輕人吃些苦是好的;就怕這一路草萊荒僻,官道尚不太平……」

顧廷燁立刻明白:「岳父顧慮的有理,我這就給舅兄尋幾位得力的護院,定能保得安穩。」他頓了頓,心裡轉了一圈,又道,「陳州府離澤縣近,我恰有幾個舊識,回頭我去幾封信請他們也關照一二,莫叫蟊賊擾了舅兄。」

盛紘鬆了一口氣,欣慰道:「府中家丁的那點兒能耐,我一向信不過,你但凡開口,只要本事好性子忠厚,盛家斷不會虧待了他們,若能緣分長久,生老病死一概有說法。」

顧廷燁點頭道:「如此甚好。」

「有勞妹夫。」長柏拱手而鞠。

內裡屋中,王氏正哭的跟個淚人一般,扯著明蘭的袖子不斷哭訴:「你說你爹到底安著什麼心,如今咱家又不是沒本事,就算要外放,也尋個好地方,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那地方…我只怕,我只怕…」

上首坐的盛老太太臉色發沈,很是不悅,一句話都不想說的樣子。

明蘭撫著被掐疼的手腕,不斷安慰:「太太且寬心些,爹爹素來明達,他自是為著哥哥好,才出此下策的。」

「什麼為他好?我看他是老糊塗了!」王氏哭的肝腸寸斷,「你大哥哥自小是金玉堆裡大的,哪裡吃過苦頭,這可怎麼好喲!」

明蘭頭痛之極,勸了半天,王氏依舊哭個不停,還越哭越大聲。

盛老太太終於忍耐不住,一拍案幾,呵斥道:「你有完沒完!外頭還坐著姑爺,你不要臉了?!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外頭是男人的事,你少過問,免得又生事端!」

王氏捂著帕子,略略降低聲音,抽泣道:「外頭的事我自不敢過問,可這是柏哥兒的事呀!他,他……聽說那兒的人多蠻荒,柏哥兒這輩子何嘗見過這樣的……」

「住口!你知道什麼?!」老太太恨鐵不成鋼,手指緊緊攥著茶碗,恨不能砸過去好扔醒她,「那澤縣雖窮僻,亦非要沖,可越是這種不顯眼的地方,越少些利益糾葛,只要柏兒安健無虞。待好好經營地方,與民休息,修橋鋪路,鼓勵農桑,反而能做出一番成績來。要去那麼舒坦的地方做什麼,撈錢麼?」

王氏聽的發愣:「真,真是如此……?」

老太太見此情形,只有嘆氣的份兒了,「你當那些富庶之地的知縣好做麼?魚米之鄉,鹽鐵濱海,各種關係糾纏,後頭層層勢力,咱家根基尚淺,柏哥兒動不得,碰不得,才是不好過。」

王氏泣聲漸止,猶自神色憂心,似還未全信,老太太不耐煩了,直接道:「反正這事已定了,你也少說些聳人聽聞的,叫柏哥兒兩口子出門的安心些,別嚇著他們。」

「兩口子?大奶奶也去?」王氏的注意力很神奇,一邊揩著眼,一邊就抓住了個次重點,不滿道,「人家兒媳婦都是留下服侍公婆的!」

「自是一起去!」老太太瞪眼罵道,「你當那窮山惡水是什麼好地方,大奶奶不去照看著,你能放心?難不成你要叫柏哥兒獨個兒赴任?你別張嘴,我來說。別急吼吼的擡姨娘,沒的路上添彆扭,尋幾個周全體貼的婆子丫頭給他們兩口子倒是真的。」

王氏被說的一臉青紅,訕訕的垂下頭,老太太面帶諷刺的添了一句:「你放心,要是爺兒們有了那心思,做媳婦的能攔得住?這當口了,你就別興什麼幺蛾子了!有功夫,多去瞧瞧如丫頭,眼看她就快臨盆了。」

明蘭始終低著頭,恭敬的站在一邊,祖輩訓斥父母輩,做晚輩的不好說什麼,何況她覺得老太太也沒罵錯。王女士宛如一隻呆呆的鐘頭,不上緊發條,關鍵時刻就掉鏈子。

又說得幾句話,盛老太太打發王氏出去招呼顧廷燁,總不好姑爺難得來一次岳家,連岳母的面也見不上罷;王氏聞言,趕緊回屋洗臉,重新梳妝去了。

老太太獨留了明蘭一個在壽安堂,問了幾句家常後,直入主題:「聽說你們侯府要分家了?聖上不是撥了建府的賞銀麼,這都快兩個月了,你們怎麼還不併府?」

明蘭苦笑,她就知道老太太會問這個,便索性說開了:「分家我們原就想過的,廷燁斷斷不願和那些人住一塊兒的了。可是怎麼開口,怎麼趕人,還沒想好,正想轍呢……唉。」

這件事真是沒人想到。

當時顧廷煜眼看著不好,金陵和青城老家的族親也陸續趕到了,誰知就在病床前,當著眾人的面,他忽掙紮著起來,從枕下拿出兩張紙。

一張紙上,寫著他自襲爵位後,侯府的財產明細,一應田莊,庫銀,鋪面,還有祖輩傳下來的貴重物件,以及歷代的書畫收藏累積。

當時,太夫人臉色隱隱發青。

另一張紙則是舊年的文書,寫的是約三十年前,顧廷燁的祖父母給幾房子女分家時寫的文契,上頭明白記錄了三房嫡支(大房,四房,五房)各分了多少,幾房庶支(早分出去的庶子)又分了多少,房產,銀兩,田地,都寫的十分清楚。

四房和五房等人立時變了臉色。

顧廷煜趁著還有力氣,叫幾位族叔堂親一一過目,核對上頭的印鑑。

他雖病的快死了,頭腦卻十分情形,話說的十分漂亮:「二弟常年在外,家裡的事不清楚,如今好歹交代一番,將來家事順暢,我也對得住父親臨終的囑託了。」

一片靜默中,眾人心裡雪亮。

「……顧家這位大爺,著實是個人物。」盛老太太緩緩道,雙目微闔。

明蘭嘆息道:「廷燁……心裡很不痛快。」

雖知道十分艱難,且免不了招人詬病,但顧廷燁有信心能擺平那幫子混蛋,可如今顧廷煜替他做了,冒著得罪太夫人的風險。

這個人情,他記也得記,不記也得記。

「他們肯走麼?」老太太靜靜靠在椅背上,低聲問。

「不肯,也得肯。」清脆的聲音異常冷漠。

老太太倏然睜開眼睛,直盯著明蘭,目中精光陡生,沈聲道:「你待如何?」

明蘭身姿傲然,淡紅的嘴角微彎:「如今,丹書鐵券,御敕匾額,俱在我這兒。他們若不走,我就不拆澄園的牆。想並府,做夢。」

「所以……」老太太緩下神情,興味道。

「我拖的起,廷燁拖的起,大傢夥兒都拖的起,唯獨……」明蘭忽淡淡的笑了下,「廷燦妹妹卻等不起了。」

顧廷燦若想說門好親,就得趕緊了,不然真要成老姑娘了。

小秦氏此人,一輩子都慣會躲在後面裝白花,卻拿別人做靶子衝前頭。

這回,明蘭要讓她自己動手去了幫手,水落石出,浮出來的就是各自真實的面孔,以後若要再鬥,就得自己赤膊上場。她一概奉陪!

過了良久,老太太才略開了笑顏:「這是你想的?」

明蘭眼神堅毅:「他予我尊榮和信任,我不能只安享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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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29:18

第151回

托盛老爹的福,明蘭曾有幸親眼觀摩一流白花表演近十年。林姨娘可以用各種原因輕而易舉的挑起王氏的怒火,有幾次明蘭幾乎可以確定她是上趕著挨罰的,或站或跪,弄出點傷來更好,然後盛老爹就會和王氏大吵一架。

後來房媽媽暗地裡說,如今的林姨娘已大不如前了,想當初(姚依依沒穿之前),林姨娘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人前人後偷偷抹淚(表示各種委屈),或哀春傷秋一把(傷懷身世),甚至只要神色落寞,那時的盛紘就會熱血沸騰,正氣淩然的為她去抱不平,或去訓斥王氏,或補貼林氏大把好處。

明蘭總結:凡是白花,都需要一個或幾個正氣淩然的不平黨,他們總能輕易的被白花的各種委曲求全或深明大義而『感動』,繼而前去打倒邪惡勢力。

其實明蘭覺得林姨娘還不夠本事,她最多只能哄得盛紘為自己去衝鋒,真正頂級的白花,可是能連原配的親生兒女都『感動』的站在自己親媽的對立面,去為個破壞自己家庭的小三抱不平,這是何等功力。

總而言之,白花的戰鬥模式決定了她們必然隱藏後頭,需要借助某些『正義人士』,如果親自上陣出招,張牙舞爪,那就不叫白花了,該叫食人草。

所以此時的明蘭陷入一種莫名的興奮中,她明知這幾日會有許多麻煩糾纏等著自己,她依然興興頭的期待著;她十分好奇,當身邊再無可借使之人後,那位『賢明達觀』的太夫人會如何行為。

葬儀結束之後的某日,顧廷燁手持當年那份分家文契,當著濟濟一堂,以漫不經心的口氣直接道:「不知四叔和五叔何時遷居?若要幫手,言語一聲,小侄自當聽命。」

最近過的憋屈,五老太爺當場就怒了:「你小子這就趕人了麼?!」

顧廷燁連話也懶得說,只拂袖起身,攜上在一旁裝老實的明蘭,雙雙離去。

所謂大浪淘沙,這種關鍵時刻,才能看出各人的真實心性。

面對顧廷燁的倨傲,尚帶著幾分文人傲氣的五老太爺最有骨氣,二話不說就嚷著要搬家,還說了兩句痛快話『就算你小子留我,我還不願呢』,五老太太心急如焚,多次勸說不下,只好拿『那宅子多年無人居住,尚需修整時日』云云來拖延時間。

顧廷煬自在詔獄裡吃了些驚嚇,回府後就躲在屋裡和美妾嬌婢飲酒作樂,再也不肯出來了,煬大太太照例縮脖子不發言;由於意見不同意,顧廷狄夫婦也只好拖拉的張羅著搬家。

明蘭聽了,微微一笑轉頭道:「你瞧怎地,叫我說中了罷。五叔是真清高,五嬸嬸卻是個西貝貨。」顧廷燁道:「當初娶煬大嫂子時,就說五叔縱算不通世故,到底重信守諾,不失君子之風;五嬸卻有些慈母多敗兒了。」

明蘭大為贊成,忍不住問道:「這麼明白的話是誰說的?」

顧廷燁黑了臉,半響,才幽幽道:「是老爺子。」

比起五房的混亂,四房倒難得的平靜,四老太爺哼哼唧唧的躺在床上『養病』,便如沒聽到那日顧廷燁的話,整房人從上到下一概緘默不語。

明蘭扁扁嘴,心裡鄙夷,並不予評價。

這麼耗了半個月,太夫人漸漸『病癒』,走東家串西家,到處勸說安撫,誠懇挽留兩房,還自說自話的表示顧廷燁那日的話不過是說說而已,請大家不要當真。並趁明蘭來請安時,提起了這事。

「如今煜兒已出了百日,便是動土修建也不礙事了。皇上把澄園和侯府中間那片地也賜了下來,你和燁兒打算何時拆牆並府?」

明蘭心裡瞭然,微笑道:「地和牆都在那兒杵著,也跑不了,這事不急。」

太夫人眸色一閃,慢慢撥動著腕子上的念珠:「不急是不急,可也要有個定程,總不好一日拖一日,到底是一家人,隔著堵牆算怎麼回事?」

明蘭掩袖輕笑:「瞧您說的,金陵和青城和京城三地,隔了何止一堵牆,難道咱們就不是一家人了?血緣親情乃是天性,要緊的時候,還不是出人出力。是不是一家人,又不在一堵牆,您多慮了。」

太夫人怔了一怔,強笑道:「這話倒也是。」頓了頓,又愁容滿面,「還有一事,你四叔和五叔當初出了錯,如今已事過境遷了,也該把侯府的匾額掛上去。這幾日,我夜裡老夢見燁兒他爹,心中多少惶惶不安。如今靠著燁兒的本事,把咱家的聲勢重新振起來才是。不然,不然……我以後去了地下,也沒臉見他們的父親了!」說著,眼眶中便有淚珠閃動。

長輩這般情狀,多少叫人動容,可明蘭卻眼望窗外,慢悠悠道:「老侯爺的心願麼?我瞧也不盡然吧。他臨終的心願,不也沒人當回事麼。」

這話一說,太夫人臉色驟變。

顧廷燁從不是忍氣吞聲的主,這回既替侯府求了情,還得替顧廷煜辦喪事,氣堵憋屈之下不好發作,待賓客走後,索性當著金陵和青城族人的面,把事情抖摟出來,算是出口惡氣。

當初那幾位受託的族叔羞憤難言,尤其是青城長支的嫡房堂伯,更是當場發難:「當初你們叫我等交出書信,百般狡辯,明明說是替廷燁侄子看顧產業,免得他胡亂糟蹋了。就算以前廷燁侄子荒唐不懂事,可他領軍職後可算出息了,你們為何還捂著不拿出來!」

四房和五房一陣尷尬,不敢開口應答,只有顧廷煬不知死活的嚷嚷:「大伯那會兒都病入膏肓了,誰知道他腦子清醒不清醒?萬一他老糊塗了呢……」

話還沒說完,就遭來一頓鄙視的目光,然後他被五老太爺一記響亮的巴掌甩在臉上。

眾人責難之下,連太夫人的不鏽鋼般的好名聲也受了磨損,雖然她一早就交還了其中三分之一的產業。金陵的一位堂叔母素來尖刻,作為同輩的妯娌,她常被和『賢惠慈愛』的太夫人做對比,這次總算逮著機會了,當即酸諷:「還真當她是百年難得一回的好後娘呢!」

聽了這些,顧廷燁大爽,連後來五老太爺交還了那三分之一的產業都沒怎麼注意。

只有四老太爺皮厚不怕開水燙,依舊裝傻中。

太夫人變了霎臉色,硬邦邦的開口:「不論如何,總得定個日子吧!」

明蘭不緊不慢的撥動茶葉,緩聲道:「您說的是,不過侯爺說了,破土動工不是小事,待他空了,要親自督工檢查,如今他忙的很,待過幾年他空了,再說不遲。」

太夫人倒抽一口涼氣:「幾年?莫不是說笑!」隨即大怒,「我們顧家的面子往哪兒放!」

明蘭依舊不快不慢的口氣:「您別急。侯爺說,這次動工怕要大整,不單單是把牆推了完事。侯府歷經幾代,有些房舍屋子都老舊了,索性趁這次機會,把門面圍牆和有些地方好好翻修一下。」

太夫人目光閃動:「那兩位叔叔的房屋,更是要動工咯?」

「這我亦不知,得聽工匠師傅的。」明蘭裝糊塗。

太夫人定定的瞧了明蘭好一會兒,目光森然。

明蘭笑的溫柔和氣:「連聖旨都說『並府事宜,一應權宜』,您何須著急呢?況且,我們就在隔壁,半炷香的腿腳就可到,這邊有什麼事,儘管叫人傳話就是。」

太夫人面色陰晴不定,明蘭朗目以對,無有半分異色。

「……你說的有理,的確不急。」

她也不再囉嗦,只舒緩了神色,再度靠回羅漢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起了家常;明蘭也不再多提,十分配合的聽她嘮嗑。

這次便這樣過去了,但明蘭心裡警惕:這塊骨頭很硬,要當心牙齒。

此後,明蘭照常生活,時不時去關心一下邵氏的身體,帶些小點心小玩意哄嫻姐兒玩,然後理家治府,檢查蓉姐兒功課,婉拒別府宴飲帖子,安分的在家服齊衰。

八月初,揮淚送走了才長柏兩口子,因怕窮山惡水缺醫少藥,一兒一女就留下了,全哥兒留在壽安堂由老太太教管,小女孩則由王氏照看。

官方理由是,老太太年邁,不堪重累,所以王氏分擔一二。

晴姐兒生的玉雪可愛,粉嘟嘟的娃娃整日笑呵呵的爬來挪去,極招人疼愛,倒也撫慰了王氏那怨婦一般的心情;大約是有了寄託,明蘭某次回娘家時,居然發現王氏面盤子也胖了,人也和藹了,摟著小孫女一刻都舍不得放手。

這是好事。有利於團結和諧。

這段日子平淡無味,一應消遣娛樂活動都停了,最大的收穫莫過於蓉姐兒那北海冰山一般的爛功課終於有了融化的跡象。

某日上午,明蘭考蓉姐兒《女誡》第三篇『敬慎』,蓉姐兒非但一氣全背了出來,還期期艾艾的自告奮勇,表示能夠默寫了。

通篇無錯,雖筆觸尚滯板呆愣,但每個字都端正規整,顯然頗下了幾分苦功夫——前幾日這小丫頭片子還把『有虞陶唐』默成『魷魚淘湯』。明蘭既驚且喜。阿米豆腐,可憐她都快絕望了,好歹讓著小丫頭在出閣前學完《女四書》吧。

明蘭當場狠狠的誇獎了她一番,直誇得蓉姐兒小臉漲紅,不好意思的低了頭,當她從匣子裡翻出一對水晶盤玫瑰金絲搭扣的精緻小耳墜給她做獎品時,蓉姐兒強忍著喜歡推辭了,囁嚅著表示:能不能請嫻姐兒來澄園住兩天玩玩。

明蘭第一次對這孩子刮目相看。

蓉姐兒生性倔強好動,不喜讀書,不過能為了小姐妹這般來求自己,倒也不易,況且明蘭也喜歡嫻姐兒這樣懂事乖巧的女孩。自父親過逝後,她小小年紀,忍著無助和悲傷反去寬慰寡母,嚴厲約束屋裡下人,儼然一副小大人模樣。

接她來散散心也好,明蘭當下就答應了,思忖著說服邵氏的說辭。

蓉姐兒大喜之下,之後的幾日功課直線上升;待小客人來了後,她宛如周到的小主人一般,天天扯著消瘦不快的嫻姐兒散心玩耍,一忽兒鬥棋,一忽兒拼布,十天就拆了四個九連環,新添了三副七巧木,滿園爛漫盛極的夏日花卉醉人心魄,更是她們的遊樂場。

明蘭怕她們大夏天老往外跑曬壞了,便把她們的興致往吃食上引。

小姐妹倆便去池塘便採蓮蓬,然後一顆顆挑出蓮子來熬銀耳湯,鎮上冰珠,極清涼味美,她們又去折蓮藕來做冰糖糯米藕片,淋上香滑的蜜露,頗有風味……種種夏日冰品,還能送去隔壁侯府孝敬一二。

明蘭又在蔻香苑的一塊柔軟的草地上搭了架雙人鞦韆,不過註明了使用時不能有太陽公公在場,倘若犯規,立刻拆掉,小姑娘們鄭重答應。明蘭甚至找木匠給她們箍了個碩大的木盆,足有兩尺半高,五尺方圓,好叫她們在屋裡頭稍微鳧下水,古代小姑娘哪見過這個,頓時玩水玩瘋了,穿著肚兜小衣,一泡在裡頭就不肯出來。

一日日下來,嫻姐兒到底是小孩子,愁緒留不久,漸開了懷,臉上也有了笑容,又沒有嚴厲的長輩約束規矩,她們便如過暑假的小學生般,整日唧唧喳喳的跟小麻雀似的,整個澄園忽的熱鬧了許多。

小孩子還是該有玩伴呀。

明蘭拖著腮發呆,看著她們豐潤許多的小臉蛋,微微有些曬黑,晶亮的眼睛滿是健康生氣,她也覺得很高興,還不足十歲的小姑娘,還不用緊著學規矩吧。

何況有嫻姐兒在,蓉姐兒的功課反倒更好了。

夏日悠長,待到明蘭和顧廷燁再度動手動腳,投入如火如荼的造人大業時,太夫人也恢復了之前的活躍,帶著女兒積極應對各家的邀約帖子,並頻頻把明蘭帶上。

這種拜會明蘭很熟悉,當初沒嫁前她也出席過。

事關小姑子的終身大事,她不好推辭,權當做拓展些人面了;況且,炎炎暑氣,對著顧廷燦小姐冰雪清雅又高傲斯文的面孔,還頗有幾分降暑功效。大約太夫人覺著帶明蘭在身邊,可以顯示顧府實在很一團和睦。

不過可惜了,就算明蘭肯配合,廷燦小姐卻還嫩,她裝不出和明蘭親暱的樣子,各府女眷不乏人精,自能瞧出顧家姑嫂之間那種陌生和隔膜,就算不是人精,只要消息不閉塞,也知道顧家尚未並府,還是各自居住。

這就很令人尋味了。

其實明蘭也沒什麼說話的機會,這種貴婦圈子的聚會,頗有些論資排輩的意思,那些沒出個的大姑娘基本是不大說話的,必須『溫良恭順,寡言慧心』才好,至於明蘭這樣的年輕小媳婦,尚未生育,進門不久,更不能顯得太活潑倜儻了。

明蘭只好以端坐的姿勢,始終保持著溫和靦腆的微笑,充當一盆漂亮的盆景,時不時的應景湊上兩句即可。

最討厭的是,有些不識相總要問「……你們怎麼還住開著呀?」或者「你們怎麼還不併府?」之類的問題。

每當這個時候,太夫人就會很慈愛的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等著明蘭如何當眾回答;應該說,她人緣不錯,提類似問題的不少,有些可能是純粹好奇,有些則……

「破土動工,建宅修府,這不是小事,我想著問過了風水師,堪輿師,算算黃曆,再瞧什麼時候動手好。」一次在忠敬侯府的茶會上,明蘭如此回答。

忠敬侯府的老侯爺乃鄭老將軍的胞兄,雖早年分家出去了,但兩家情分甚好;鄭家素來謹慎守身,於朝事並無牽連,且還有走對了領導路線的鄭駿鄭驍兩兄弟,頗得皇帝賞識。

不論心裡怎麼想,聽明蘭這般解釋,大多數人就不會再多問了——到底是人家家事,卻也有幾個嘴快的,笑道:「不用這般費事吧!不過是開堵牆嘛。」

明蘭一臉憂色道:「唉……我也知道忒費事了。可侯爺是行伍之人,刀頭舔血掙功名的,我素日一直放心不下,開土破牆這樣的大事,說起來也事關運道,小心些總是好的。」

在座之人不少是武將家眷,聽了這話頓時心有慼慼焉,理論上來說,需要上陣拚殺的武官家眷總比文官家眷往寺廟裡跑的更勤些。

連素來端正肅穆的鄭大夫人也微微點頭,表示同意。老耿同志的夫人更是撫著胸口,連聲唸佛:「顧家妹子這話不錯,我這幾日也請了位天師,給我家宅子瞧風水來著。」

自老耿進京後,他家諸事不順,無怪耿夫人心有疑慮。

這話題一開,眾女眷頓時來了興致,一個個探討起哪位天師靈驗,哪座寺廟香火鼎盛,哪位大師佛法高深之類。明蘭低頭,暗自懺悔:她可不是故意宣傳風水迷信的。

眾人說的熱鬧,太夫人臉色發沈,卻又不好露出神色來。

真正端莊持重的貴婦不會老追著問人家家事的。偶爾有過分不識相的破落戶,明蘭要麼微笑著低頭不語,連話都懶得說,人家見她不欲談論這個話題,也有會見風的岔開說別的,偶爾遇見一兩個特別無理糾纏的,明蘭就用眼睛去看主家。

主家能解決最好,不能解決,她以後就少和這家來往便是。基本還沒解決不了的。

想來太夫人人緣再好,人家也不願過分得罪顧廷燁的老婆。

最難堪的那次,是去太夫人娘家東昌侯府。

不知哪裡來的旁支媳婦,一直不依不饒,甚至冷嘲熱諷明蘭『推三阻四,小題大做』。

對這家人,明蘭毫不忍讓,當即反擊,笑的冷漠:「這位大嫂子倒熱心,人家家裡的修房壘屋的瑣事,我和侯爺都不急了,你急什麼?這般好管閒事,是哪家的規矩!」

那婦人頗有幾分市井的潑辣勁兒,還待吵鬧,和這種人多說一句都是自貶身份,明蘭二話不說,當即站起來要走;反正她也不打算和秦家結交。

東昌侯夫人,即太夫人的長嫂,見勢不妙,立刻出來打圓場,這才揭過了這事;太夫人也不敢過分,她要並府是希望叫廷燦攀個體面的親事,若真吵翻了,卻也適得其反。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明蘭基本明白太夫人的心意。

如今她中意的女婿人選有三,一為忠敬侯府的世孫,也就是鄭家兄弟的大侄子,年長顧廷燦一歲,體健貌端,性子豪邁熱忱;另一為長興伯府的次子,母家為一門兩總督三學士的梁家嫡女;還有一個是葛老尚書家的三子,年紀輕輕,已有功名在身。

豪門娶媳,尤其是宗婦,自得問清品性人才。

鄭家問的是小沈氏——因她與明蘭多少有些交情,她張口就是:「她怎麼知道?她們姑嫂就沒說過幾句話。」

「怎麼會?」鄭家的世子夫人驚訝道,「我聽說顧夫人頗守規矩,三五天就去請安,你也說她照管寡嫂身子,憫恤侄女,怎麼……」

「嫂子您想哪兒去了?」小沈氏嗔笑著,「顧都督夠可以了,皇上統共三支雪參,賜了我大哥和他各一支,他也送過去給寡嫂和太夫人補身子,還能怎麼著呀?到底只是繼母罷了。是那位顧七姑娘,明蘭去請安時大多不出來,便是出來了,也沒說幾句話。」

世子夫人不說話了。

符家關心的是兒子將來的前程,於是就抓了堂侄符勤然來問。

符勤然沈默半天,只吐出一句話:「二郎與七姑娘兄妹……不甚熟悉。」

符夫人還不死心,又問:「那姑娘性子如何?」

符勤然道:「長詩書,會歌賦,能畫擅寫。」

人家問的是品性,他回答的是專長。這兩句話就夠了。符侯爺和符夫人頗失望。

而葛家似乎更中意靖海侯家的姑娘,目前正若隱若現的磨蹭到一半。

其實在明蘭看來,以顧廷燦的性格,還是稍微找不那麼顯赫的家世好,這樣若有個爭執吵鬧的,娘家還能上門去說說,或者找相公脾氣好一些,能忍讓廷燦的高傲性子。

幾次接觸下來,太夫人也能感覺到對方的含糊其辭,只好退而求其次。

其實除了這三家,也有很好的人選,例如某總兵家,某總督家,以及某地方的世家望族,但卻需要遠嫁,未免不美。

可惜,那些不熟悉或沒交情的人家,因無法確切知道女孩品性,就往往會只看外在的風評,他們知道寧遠侯府如今一家兩居的情形,也有些猶豫。

明蘭悠哉依然,太夫人卻漸漸坐不住了,她幾次去請安,明蘭都能感覺到她平靜外表下隱藏的焦躁情緒,無論她怎麼明示暗示,明蘭一概裝不知。

有幾次,她幾乎是放□段懇求明蘭了,語氣哀戚,一片慈母心腸,著實叫人不忍。

明蘭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腸原來可以很硬,她一點心軟的意思都沒有,只和顏悅色的繼續顧左右而言他。

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太夫人選擇那樣對待顧廷燁,就不要後悔今日;顧廷燦選擇冷待漠視明蘭,就不要怪自己不能替她說好話,因為她的確不『瞭解』這位小姑子。

歸根結底,她們不算冤枉。

掰著手指,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明蘭報告顧廷燁太夫人如今的態度已鬆動了,顧廷燁便示意族中耆老提出分家。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30:05

第152回

人情似水,世事如雲。

四老太爺和五老太爺做夢也想不到,昨日尚需仰自己鼻息的族人,今日卻敢這般說話。

請來的族中耆老,齒搖發落,卻猶自咬文嚼字,振振有詞,從商鞅頒布『分異令』一直順溜到歷代禮法,什麼凡族系繁盛之家,概需立府分支,既有益於各家興盛,又能互相幫扶……駢四儷六了一大堆,一句話概括:既分了家,就該各住各的。您說老侯爺?父母過世後,兄弟感情好,願意住到一塊兒也是有的。不過,有聽說過依附父母叔伯,依附嫡長兄弟的,卻沒聽說過做叔叔的去依附侄子的。

哦?您說太夫人尚健在?可這位二續絃的長嫂比您二位小叔子年輕多了,您可千萬別說不肯搬離侯府是因為『捨不得』嫂子喲。

您說顧廷煜呀。他身子孱弱,難以支持起侯府門第,需要長輩幫扶也無可厚非嘛。不過人家顧廷燁活蹦亂跳的很。侯府能有今天的『成就』,離不開你們的積極參與,這些年來,謝謝你們的支持,謝謝你們的幫助,謝謝你們無微不至的照顧,現在你們好功成身退了。你們的光輝形象和高尚情操會永遠留在我們心中的。 拜拜,慢走,不送。

五老太爺氣的渾身發抖,軟在太師椅中起不來,四老太爺拍著桌子立起:「老子要留就留,要走就走,什麼時候輪得到旁人來指手畫腳!」 他本就是個橫人,索性耍起無賴,指著坐在後頭那幾個縮脖子的,破口大罵道,「你們幾個不要臉的,往日跟狗皮膏藥般貼著,靠撿老子的牙縫漏子過活,如今瞧著老子落了勢,就來落井下石!告訴你們,老子就還不走了!他燁小子有本事就自己來攆人!」 氣勢很雄壯,可惜,他有張良計,人家有過牆梯。

沒一會兒,顧廷煊滿頭冷汗的從屋外走進來,在父親耳邊輕聲言語了兩句,四老太爺隨即臉色大變,咬牙頓足半響,頹然坐倒在椅中,不再抗辯。

這般的判若轉折,其實內情毫不稀奇,不消明蘭打聽,四房就自己漏風出來了。

話說顧廷炳被判了流徙,但同樣的三千里,向北和向西相差甚遠,京城向北三千里就是口外,那裡不但冰天雪地,人情荒曠,還時不時有羯奴侵擾還時不時有羯奴侵擾進犯;別說想過好日子了,能全須全尾的回家就算祖墳冒青煙了。

而向西三千卻不同了。自打武皇帝平定努爾干都司,晉中及汾原基本肅清安寧,加上朝廷幾十年經營,初見成效,開墾良田,屯兵戍邊,便是再往西也有了不少村莊和縣城;除了娛樂業差了些之外(青樓女性的從業人員平均年齡為三十五週歲以上),其餘俱可。

除了極少數幾個明旨宣判流放地點的(倒黴的林沖同志),其餘從輕發落的人犯還是有商量的餘地,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每年朝廷判流徙刑徒下來,刑部和有司衙門就會生意大好,熱鬧的險些叫人擠破門檻(好單位呀好單位)。

顧廷煊是個厚道的兄長,這些日子他提著銀子四處奔走,想方設法叫顧廷炳一路走的舒服些,可卸枷鎖,可坐車馬,還可帶兩個家僕隨行,且目的地是個較太平的西北小鎮,不用風餐露宿,茹毛飲血。眼看疏通的差不多了,誰知忽然出了岔子。好些世家大族都多少有些牽扯,其中不乏與顧家犯事相似的,屬於半輕不重,巴結以上,串連未滿,從逆不至於;家門還有些勢力人脈,一番奔走疏通中,就把顧家給扯出來了。 請問古代什麼罪最重?通敵賣國(叛國罪)和謀反(意圖顛覆國家)。

一般來說古代階級森嚴的社會,倘若你處於金字塔頂端的權力中心,背景硬有底氣,稍微強搶個把民女,縱馬踐踏民田,甚至貪汙幾下,這些都好說,至多不過是伸頭一刀,抄家沒眷那是到頂了(遇上皇親國戚,這一項就免了)。

只有上面那兩條,一旦犯了,那真是族誅沒商量,至於誅滅三族九族還是十族,那要看當時皇帝的心情和人品。偏偏逆王犯的還就是謀反。從這個角度來說,顧家判的有些輕了,畢竟他們是實打實的替逆王辦過差牽過線的。

顧家只扯進去一個顧廷炳,人家卻是父子叔侄好幾個。只流徙三年?人家可是動輒十年以上的刑期。這些人家自然不服。

什麼,顧家只置辦了些美女?我們家也只幫著弄了幾班伶人戲子呀!難道賣藝的比賣身的社會危害大出這麼多?!有沒有良知和天理呀!採買俊童小倌的人家也強烈表示不滿!這是對菊花紅果果的歧視,難道用法不是一樣的麼! ——好吧。以上是明蘭的腦補。她聽了小桃打聽來的精彩傳聞後,一腦袋栽倒在榻上,很無良的捶床無聲狂笑。 事情一掰扯開來,刑部也覺著頭痛。

顧家的案子雖是皇帝欽定的,但具體量刑的卻是刑部,當初接旨時揣摩上意,將顧廷炳輕判了,如今卻……倘若事情鬧大了,碰上幾個好事的言官(你們刑部看人端菜碟呀),未免麻煩。被諭旨免責的是沒法動的,但定了罪的卻可以重罰。

沒過幾天,刑部就傳來風聲。說顧廷炳要重新量刑,要麼多流徙兩千里(高危邊疆呀),要麼多流徙七年,湊個整數,十年,不打折。四老太爺還需要出一大筆『贖過』銀子。

四老太爺這次是真的怕了。想使銀子吧,已然填進去不少了,眼前就是個無底洞,還不知能否奏效;想走路子吧,自從他原本蔭襲的五品虛職叫擄了後,光桿白身一個,連刑部正堂也進不去。

得了消息後,劉姨娘和炳二太太當時就一昏一傻,清醒過來後雙雙去求四老太爺救命,又是扯袖子抱大腿,又是哭天抹淚的,白天黑日的鬧騰。四老太爺束手無策,自己拉不下面子,便叫大兒子去找顧廷燁幫忙。

也不知顧廷燁在書房裡說了什麼,顧廷煊垂頭喪氣的出來了;回去後稟明事情,又叫暴跳如雷的四老太爺劈頭蓋臉的責罵了一頓。

這般如此又捱了兩日,這一日,蓉姐兒和嫻姐兒正站在屋中,朗朗背誦著《桃花源記》,明蘭笑吟吟的坐在上首聽著。《桃花源記》辭藻清麗素淨,悠然嫻雅,明蘭素喜其風骨,加上小姐妹倆聲音清朗,玉面可愛,滿室和樂。連邊上嫻姐兒的乳母瞧著,也是高興。 背完了,明蘭讚賞的連連點頭;嫻姐兒乖巧的依過來,抱著明蘭的袖子晃蕩,撒嬌道:「二嬸嬸,我們背出了,你可要說話算話!」

明蘭笑容嫣然,撫著嫻姐兒的小臉蛋:「自然算數。回頭我就叫丹橘把籠子給提過去;還叫郝管事給小白兔們蓋座小屋子,可好?」 扭捏在嫻姐兒身旁的蓉姐兒也眼睛一亮,小小聲道:「可不可以……兩層的,上頭可以蓋草葉和花朵。」明蘭失笑,故意道:「成呀。不過你們可得再學點兒什麼才成。」

「成成成!您指一篇罷,我一定看著蓉姐兒背!」嫻姐兒已搶著答應了,蓉姐兒也是躍躍**試,小臉紅撲撲的,璀然而笑,目光一片清亮天真。

明蘭心中幾分欣慰。倘若是自己親生的,她早就掐著脖子爆吼『你丫個小兔崽子學是不學』或者『不好好學就扒了你的皮』之類的;哪用這麼餱累餱累的!蓉姐兒對書本原就沒興致,脾氣又倔,實在不好引導;唉……如今好歹算有條路了。

剛送走小姐倆,還沒喘口氣,外頭就一陣吵鬧。 「炳二太太瞧著臉色不好,夫人,您……當心。」綠枝快腳一步竄進來,低聲稟報。 原來是四房的女眷組團殺來了,明蘭心中一凜,立刻抖擻精神,振奮起來應戰。 迎客進來坐下,雙雙打了個照面。 其實綠枝說的太保守了,何止炳二太太臉色不好,而且整個四房的女眷都臉色灰敗難看。

奉茶寒暄後,炳二太太也不顧著丫鬟還在場,就急急忙忙把顧廷炳的事情訴說了一番,並求明蘭幫忙。明蘭聽了,並不作答,只揮手屏退眾僕,只在裡屋留了綠枝和小桃,以備萬一,要是打起來也有保鏢。

「二嫂子。」明蘭低頭吹了吹茶,鵝黃豆沙綠底的粉彩蓋碗輕輕撥動著一茶碗的琥珀色波光,她溫和道,「我上回就說過了,爺兒們外頭的事,我不插手的;侯爺若出手,那自是好的,若不能,那侯爺也必有『不能』的道理。二嫂子與我說這也是沒用的。」

炳二太太便如崩斷了最後一根弦般,倏的站起來,滿眼紅血絲瞪著明蘭道:「你這番話也說的出來!是不是要我們這一房的死絕了,你們才稱心?!好好好,我這就去死!」

明蘭瞥了她一眼,絲毫不為所動,依舊微笑著:「二嫂子又說笑了,二堂哥這還好端端的,你卻要去尋死,可不知幾個侄兒侄女該怎辦?」尋死這一招對她是不管用的。

四老太太面色疲累,坐著也不言語,煊大太太似乎氣鼓鼓的,瞧這番情景,高聲對炳二太太道:「你還不坐下!你有火沖弟妹發什麼?所謂出嫁從夫,燁二兄弟自小主意就大,關弟妹什麼事?!開口閉口說什麼死呀活的,不晦氣麼!」

炳二太太原本也不想死,就著這個台階下,伏在椅子上哭道:「那可怎麼辦?!」一邊哭一邊衝著明蘭:「我知道我家那位得罪了侯爺,可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是一個祖宗的,怎麼好瞧著他兄弟受罪呀!侯爺也忒狠心了,這麼見死不救……」 砰地一聲,明蘭重重的把茶碗頓在小翅幾,面若寒霜:「二嫂子說話可要憑良心!什麼叫見死不救!」她挺直背脊一下站起來,目光在三個女眷面上掠過,最後落在炳二太太身上,冷笑道:「二嫂子去外頭打聽打聽,和咱家犯了一般情事的,如今都是怎麼落罪的!有抄家的,有流放的,還有殺頭的!便是徒刑,那又扯進去多少人,多少年?!」 聲音高亢,語音帶著怒氣,明蘭走前幾步,緊迫的盯著炳二太太:「如今咱們家裡,四叔沒事,五叔沒事,幾位兄弟也都沒事,統共折進去一個,還左右打點往輕了判!哼哼……這都是誰在奔波,誰在出力!二嫂子倒好,一句話全抹殺了!」 她嬌媚的眼睛又大又長,眯成一種譏諷的神氣,「我原先還覺著侯爺有些不近人情,現下看來,哼,果然做好事也不見得有人唸好,還落的埋怨!」 說完便負氣的側身坐到一旁,不肯再說話。

本來這種時候,通常是煊大太太出來打圓場,不過今日她似乎也有氣,故意晾著不開口,炳二太太見此情形,一扭身撲向煊大太太,又拉又扯的哭道:「大嫂你倒是說話呀!你素和弟妹好的,倒是也說幾句呀!難不成瞧著你兄弟去受罪!」

煊大太太被扯著袖子咯吱作響,她惱怒的推開妯娌,不冷不熱道:「我能說什麼?不過是隔房的嫂子罷了,又不是太歲爺爺!」

炳二太太正一肚子氣沒地兒撒野,當時就指著煊大太太吼道:「我知道你安得什麼心!打量著弄死了我那口子,你們黑心肝的夫妻倆好獨佔家產!」

煊大太太也怒了,霍的站起來,從袖子中掏出幾張紙,重重拍在桌上,大聲道:「你來瞧瞧這是什麼?」眾人目光順過去,只見是幾張花花綠綠的當票。

煊大太太氣的臉色絳紅,脖子也粗了:「這些日子為著替二弟打點,到處要用銀子,可這些年來,什麼都攥在二弟手裡,我們連一文錢都沒摸上!如今要用銀子了,公爹整日嚷著手頭緊,我家那楞子就只好拿家裡的東西去當!」 她越說越氣,最後恨恨道,「我說二弟妹,這些年來我從你手裡何曾拿到過一針半線,也罷也罷!我做嫂子的算對得起你了,你把嘴巴放乾淨些,惹急了我,大家都別過日子了!」

炳二太太張口結舌,她自己捨不得出銀子,想著給孩子和自己留些本錢,原想指望公中的,誰知四老太爺也這麼吝嗇;她淌著淚,一時也說不出什麼來。 眼看四房自己內訌起來,四老太太終於坐不住了,直起身子,滿面懇求:「明蘭,你進門日子雖短,但我也瞧得出你心底淳厚。如今你炳二兄弟都這樣了,他下頭的孩子還小,你就沒有半分惻隱之心?」

明蘭擡起頭來,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四老太太:「敢問四嬸,當初侯爺離家時,你們可知他身上帶了多少銀子?出去可有人投靠?江湖人好勇鬥狠,他可平安?那麼些年,他在哪裡,在做什麼?偌大一個侯府可有人知道?可有人問起?」 她問一句就頓一下,一字字如同刀鑿劍刺,尖利異常。說的難聽點,那幾年顧廷燁就是死在外頭了,怕連收屍的人也沒有。明蘭肚裡輕蔑的厲害,只淡淡道,「如今炳二爺有父母替他操心,有兄嫂替他奔走,可比侯爺當初強多了。」

這番追問,四老太太一句也答不上來,半響後,她面露愧色,低聲道:「我也知……當初這孩子,是受委屈了。」

明蘭嘴角微彎,略帶譏意:「侄媳婦覺著吧,我還是先心疼自家的男人,再去心疼人家的男人比較好。」她的同情心限額很低,只發放給少數人群。

炳二太太瞧著連四老太太都不說話了,不由得急了,正要開口,明蘭轉過頭去,搶先一步開口:「二嫂子,話說直白些吧。依著侯爺和炳二爺的『情分』,他也算仁至義盡了。」 她特意咬重『情分』二字,炳二太太呆了呆,明蘭瞧她神色,微笑著又道:「事到如今,二嫂子與其來求侯爺,不如回去求求四叔罷。」 「求,求什麼?」炳二太太眼神閃爍。

明蘭心中輕蔑,淡淡道:「二嫂子,揣著明白裝糊塗,可不是萬靈藥呀。」 五房就乾脆多了,如今已經開始全面收拾家當和人手了,大約過十天半月就能搬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只要不是故意,都清楚明蘭的意思了。

炳二太太頹然坐倒,她也不像分家呀,大樹下頭好乘涼,尤其如今連四老太爺的蔭襲虛職也沒了;煊大太太緊閉著嘴,一言不發。 四老太太左右看了下兩個媳婦,嘆了口氣,拉起明蘭的手,哀聲懇切道:「我知道侄子心裡有怨氣,這些年來……他四叔和炳哥兒也確實不好的;可是,明蘭呀……」 她聲音帶了幾分哽咽,「咱們一定會搬走的,可是,好不好瞧在你熒妹妹的面上,再緩兩年呢?她眼看著要尋人家了,若是能從侯府出閣,那……」

明蘭靜下心緒,轉過身子面對著她,放柔了聲音:「四嬸,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別說兩年,就是兩個月,怕是侯爺也是不願的。你不要怪他心狠,你且想想當年那兩樁銀錢事。」 四老太太驀然擡頭,斷續著:「什麼事……?」明蘭目光盯著她,靜靜道:「一樁紅袖閣的事,一樁萬盛錢莊的事。」

炳二太太陡然擡頭,尖聲道:「沒錯。那兩件事是我家那口子捅出來的,還指認了燁兄弟,難不成他就這般懷恨在心!他……」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明蘭冰冷的目光如刀鋒般看過來。

明蘭緊緊盯著炳二太太,一字一句道:「這件事誰是誰非,我今日不說了。但是這事誰是誰非,我今日不說了。但是這事究竟如何,天知地知,炳二爺知道,還有旁人知道。二嫂子若是坦蕩,但可去菩薩面前賭咒告那黑心無膽之人!」

炳二太太一陣心虛,前一樁事時她尚未進門,但後一樁事她卻是知道的,當時她還暗暗慶幸有個背黑鍋的,自家既可沒下銀錢,又能免於責罰。

煊大太太睜大了眼睛,她本來有些模糊不清的,如今在肚裡來回揣摩及遍,漸漸露出明白的目光,便愈發鄙夷的去看炳二太太。

四老太太心中嘆息,這兩件事她都是看在眼裡的,就算當時她不知內情,後來慢慢也想明白了,四房那倆父子的行徑的確下作,不怪顧廷燁含恨在心;當初自己明哲保身,也沒替顧廷燁說過話,又如何來要求人家呢。 「難道,這仇怨便結下了?」四老太太顫著聲音道。

明蘭長長嘆了口氣,溫和的幽幽道:「就是不想把這仇怨結下去,這才要分開過呀。如今侯爺正火燒火燎的,總的先把氣出了罷。待天長日久,侄兒侄女們都大了,兒孫滿堂之時……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侯爺心地仁厚,又怎麼會跟小輩記恨呢。」

她本就也不想跟無辜之人過不去,顧廷熒雖是四老太爺的女兒,但她依舊希望她能嫁的和美平順。聽到『小輩』二字,煊大太太心頭猛跳了一下,她生平唯慮者便是膝下三個兒子,其實前陣子明蘭已透了消息給她:顧廷燁替她的長子顧士衢在千衛營謀了個差事。 以後有叔父提攜著,自己再加把勁,好歹將來有些保障。不過此事這會兒打死也不能說,不然立刻要被整個四房罵作『吃裡扒外』,待到分宅後再宣佈才好;也正因如此,顧廷煊覺著對不住父親和弟弟,拚命幫著奔走。

煊大太太早瞧著顧廷燁和自家公爹積怨已深,若住在一起整日鬧事爭吵,那時顧廷煊是幫哪頭好?幫老子,得罪顧廷燁;幫顧廷燁,不孝的帽子也夠嗆。 還不若住開了,想來顧廷燁和四老太爺也不會再怎麼見了,到時顧廷燁唸著顧廷煊過去的好處,她和明蘭常來常往的,反而能獲得更多的幫扶。 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是贊成分宅別居的。這次談話過後,四老太爺再傻,也知道矇混不過去了;又拖了三四日,眼看太夫人依舊『臥病在床』,沒替四房和五房說話,他也死心了;便向族中耆老放了話,他這就搬走。

於是四房也開始忙忙碌碌的收拾起家當來了。

幾十年糾葛在一起,財務要分割清楚,家僕要捋清干係,該帶走的帶走,該留下的留下;一通雞飛狗跳,一時間,顧府頗為熱鬧。

秋光正好,空氣乾爽清新,開開的敞著扇窗,明蘭斜倚在柔軟的淺紫雲紋迎枕上,捧著一盞溫溫的雪梨窩冰糖銀耳羹,一勺一勺慢慢舀著,嘴角晚出一個淺淺譏誚的笑容。她雖見過已過世的顧老侯爺,但想來他定是個仁厚慈愛的大家長,所以才會把兩個弟弟一直護在羽翼下,到今日這般天真無知。

這兩位叔父,一個蠻橫無賴,只會窩裡橫,一個自命清高,目下無塵。 他們倆但凡有一個老道的,在顧廷燁崛起的那一刻,就該想著如何冰釋前嫌,如何小心賠罪,如何把過去的恩怨抹平了才是。他們倒好,一味的逞長輩威風,既想著利用人家,又想著維持面子,結果……嗓門再大管什麼用,顧廷燁甚至無需動手,他們就吃不住了。

在強大的力量面前,他們的張牙舞爪顯得何等虛弱。 況且,這次要求分宅居住,顧廷燁是佔著理的。

天朝上國從秦漢起,以儒家立說,就講究一個『權力終端的唯一性』。 這個理論放在國家層次上,就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放在後嗣問題上,就是嫡長繼承製;放在婚姻上,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古人通過無數血的教訓,清楚的認識到,一旦權力終端被分散了,那麼接下來的就是無休無止的紛爭和麻煩。所以從漢景帝到漢武帝非得削藩不可,把他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堂侄來回和諧了十幾遍,讓他們徹底老實。所以花心的古代男人主動制定了妻妾規則,用禮法規矩來約束自己,讓內宅處於正室的管理之下,才能安心在外,以免後院起火。

而分家也是這樣。父母在時,兒子們可以不分家,因為作為一家之長的父親,有足夠的權威處理家族內部的矛盾;兄長在時,弟弟們不分家,也是因為有『長兄如父』的說法;可是等到連兄長也過世了呢。

當侄子成為一家之主時,如果叔叔們還留在家裡,一旦家族內部發生意見不合時,按照宗族禮法,侄子有決定的權力;可按照尊老的風俗,侄子應當尊重叔叔的意見。

於是,權力終端就會發生破壞,這對一個家族十分有害。 因此四老太爺賴著不走,是得不到任何禮法上的支持的,加上顧廷燁今日的權勢,可以說,四老太爺必敗。顧廷燁甚至都不用做什麼,只要冷眼旁觀就行了。 真正的麻煩是太夫人。

她一向風評很好,即便有人懷疑她的居心,但若她以長嫂的身份出來哭訴,一副楚楚可憐,害怕繼子薄待欺負的模樣,向族中耆老苦苦哀求留下兩位叔叔,那才是難辦了。 「這單買賣,咱們得先和那位做了;後頭的,不是問題。」 顧廷燁英俊的面龐晦澀難測,幽深的眸子似海子般,透著無盡的冷漠。

一日日等待,一步步看著,直到太夫人縮脖子不再管這事時,其實是表示她已默許了;這時,顧廷燁才提出分宅別居。不用自損八百,他就要傷敵一千。

他生來一副暴烈剛猛的直性子,塵世如沙,至柔至韌,多少坎坷磨難,才慢慢把烈火冰河研磨成了深淵般堅忍耐性。 「你性子太正了,陰毒的伎倆怕防不勝防。」他在她耳邊絮絮著,目光似海般沈靜,又憐惜又不忍,「人多,就事多,待去了這些雜七雜八的,你慢慢理清便是。」明蘭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他擔心護不住她。她心頭一片柔軟,伸臂去抱他的脖子,緊緊貼著他微帶刺茬的面頰,溫暖到心裡去了。在宅斗的道路上,不夠天分的她,還有很多需要學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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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30:47

第153回

於被迫分宅一事,五老太爺只覺著滿腔屈辱,自覺顏面盡失,便終日躲在書房,拒絕去看『那個不肖侄子』的暴發得意嘴臉,堅待收拾畢後搬家那日才露面。不過無邊憤恨之下,藝術成就倒直線上升,揮筆寫就的大字,淋漓奔放,一股忿忿之意直欲脫紙而出,即興賦就的詩,激昂豪邁,平仄自如。這次,不用清客來拍馬,他自己也看得出進益極大。

「……太白半世失意,流離山野大川,懷素一生清苦,棄俗塵草澤度日,古來聖賢無不如此,莫非真要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方能有大成……?」

他喃喃著懷疑自己始終讀書為官皆不成會不會是因為日子過的太舒服了?莫非他也得去吃些苦頭,才能有所成就?

同樣是氣憤難抑,五老太爺還能寄情藝術,四老太爺就沒這般看得開了,鎮日罵罵咧咧的尋人晦氣,動輒打罵,整個四房裡便如罩了一層黑霧;這日得劉姨娘提醒,四老太爺終於腦門開竅,想到了便是要走,也得多簍點兒好處再走。

「老五這人……」四老太爺遲疑著,「怕是不肯為著幾個銀子與我去爭。」

劉姨娘保養的極好,快五十歲的人了,瞧著還只三十多,風姿綽然的笑了笑,她湊近道:「這不還有五老太太麼?五叔的性子您清楚,只消挑起了火頭,顧不得因頭,不爭也爭了。」

能在內宅的爭奇鬥豔中脫穎而出,劉姨娘自是有兩下子的,果不出她所料,五老太爺開始不肯去,但擋不住五老太太諸般哭訴家計艱難,叨叨著獨立門戶不易,無奈只得應了。

這日明蘭親自把嫻姐兒送了回去,邵氏見女兒笑臉盈盈的回來,旁邊跟著個依依不捨的蓉姐兒。再看女兒面色紅潤,個子也高了,扒著母親的袖子,唧唧呱呱如小黃鸝般說個不停,滿心滿眼的開朗健康。邵氏早聽了跟著去的嬤嬤傳話,知道女兒在澄園過的著實不錯,心下對明蘭好生感激。兩妯娌拉著手說了好些話,才起了身。

明蘭留下蓉姐兒小姐倆再說會兒體己話,又和邵氏一道去了太夫人處坐,對著肚腹隆起的朱氏好生關懷一通,太夫人斜倚著迎枕湊趣幾句,倒也一屋和睦。

「……你大嫂子身子也漸好了,如今我萬事不愁,就只你妹妹的婚事。」太夫人憂心忡忡的嘆著,「這眼看著歲數不小了,卻還沒個著落。」

邵氏大病初癒,輕聲細語道:「娘別著急,妹妹是什麼樣的品格,模樣人品就在那兒放著,滿京城裡也是數得上的;不過是天公不作美,接二連三的遇上事兒,這才耽擱了。」

這話叫太夫人很受用,她的表情柔和了許多。

「大嫂子說的是。」 朱氏側過身子,溫言道,「娘且放寬心。中山侯家的大姐兒都快十八了,還有韓國公家的幾位小姐,嚴尚書家的……細細瞧來,這兩年京裡叫耽擱的貴女也不止妹妹一個。」 太夫人愁容褪去,輕笑著:「你們就會說話哄我開心,真是這般就好了。唉……明蘭,你說呢?」一邊就拿眼睛去看明蘭。

這兩三年風雲變幻,一會兒國孝,一會兒兵亂,京中權爵人家起落了好幾茬,被耽擱婚事的貴家小姐的確不少;所以似顧廷燦這個年紀還未出嫁的確不算特別醒目。

明蘭倒抽一口涼氣,表情和聲音都配合的十分到位,『驚訝』道:「真的麼?!」然後拿眼睛直直的去看四老太爺,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被一語道破,四老太爺老臉掛不住了,惱羞成怒之下,對著朱氏怒喝道:「長輩說話,有你什麼事?!顧家幾十年的老事兒,裡頭糾葛多了去了!你才進門幾年,知道什麼?!」說著一轉頭,「老五,你瞧瞧,果然是人走茶涼,大哥走了才幾年,人家就不吧咱哥倆當回事兒了!你昨兒還礙著面子不肯來,瞧吧,若再不教訓,咱們就更沒站的地兒了。」

五老太爺沈著臉,一拍扶手,斥道:「煒侄兒媳婦,你也是大家出來的,怎這般沒規矩!沒見你幾位嫂子都沒來麼;這事兒也是你們小輩能插嘴的?」

朱氏眼眶一紅,扶著肚子站到一邊。

五老太太用尖尖的指尖撥著碗蓋,陰陽怪氣道:「我說侄媳婦呀,你別怪你叔父說話不留情面。顧家門裡的事兒,多了去了,這二十年來,舉凡節慶,待客,紅白喜事,三房都一道出入賬,更別說幾房之間時有個周轉銀錢的。你進門才多久,知道什麼!」

太夫人強按捺心中怒氣,眼神卻愈發沈了。

明蘭瞧朱氏面色慘白,心中不忍,便道:「弟妹是有身子的人,不好久站的,不如回屋歇息會子罷。」說著便要扶朱氏走,未免戰火波及自己,最好能脫身,再找個隱蔽地點看戲。

誰知太夫人輕輕追加一句:「素芯陪她到後頭坐下吧,你們聽著些就成。明蘭,你到我旁邊來坐,如今你們兩口子才是這侯府的當家主子。兩位叔叔,這話沒錯罷。」

四老太爺冷哼一聲,五老太爺高傲的轉頭不語,明蘭扭扭手指,自認倒黴的挪腳步到太夫人身旁的圓凳上坐好,邵氏扶著朱氏坐到屏風後頭去了。

太夫人冷淡的視線轉向五老太太:「我進門沒五弟妹早,照適才五弟妹的話,莫非我也沒有說話的份兒咯?」

到底是多年長嫂,積威猶在,五老太太強擠出個笑容來:「……嫂子說的哪裡話。您要是都不能說,還有誰能說。」

「既如此,那我便說了。一次說個明白,省的以後又牽扯不完。」太夫人意有所指,五老太爺臉上一抹訕訕,四老太爺反而更加忿忿了;明蘭趕緊豎起耳朵。

「顧家自我們這輩,統共分過兩次家。頭一回分家時,我還沒進門,是爹娘叫了族老來幫著分的家,一應文書俱全。因老侯爺那會兒在戍邊,是以大房分得的產業始終由爹娘握著。那年爹過世,娘眼看著也不成了,所幸皇恩仁厚,召了老侯爺回京,我隨著進京後,大房才親手從娘手中接過產業。直至此時,我們三房的產業還明細清楚,我說的這些可有錯?」

四老太爺置氣不說話,五老太爺低低道:「大嫂說的是。」

太夫人坐直了身子,目色肅穆,接著道:「後來,娘過世前把我們叫到床邊,親口說了,待她過世後,爹的那份三房平分;而她的陪嫁和體己銀子統統給老侯爺。這話我們是親耳所聽!可四叔不服氣,娘在的時候不說,待娘過世後,卻硬說娘當時病糊塗了,說的話不能當真;還找了幾位出嫁的姑太太來靈堂吵了一通!這事不假吧!」

五老太爺面上愧色更重,不再開口;四老太爺卻梗著脖子回嘴道:「那會兒娘病的連人都認不出了,說的話自不能當真!都是一母同胞的兒子,憑什麼這般偏心!」

太夫人語聲淩厲,劈頭道:「糊不糊塗也罷,偏不偏心也好;可你大哥為著弟妹們不傷和氣,當場就把娘留下的分了,你們統統有份,反倒大房一分錢沒落著!我可有一字作假!」

明蘭聽的咋舌不已,哪家弟弟攤上這樣神奇的老哥,真是攢了八輩子的人品。

這會兒便是連五老太太也低頭不說話了,只四老太爺還粗著脖子,大聲道:「那是大哥自己的意思,大嫂心裡不痛快,當時怎麼不說!況且,末了,我和老五也沒落下多少!」

太夫人譏諷一笑:「出嫁從夫,你大哥的意思我怎會違逆;況且那些七姑八姨是四叔你叫來的,怨不著誰。」

四老太爺僵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劉姨娘小心的扯扯他的袖子,他氣鼓鼓的坐下。

過了半響,屋裡只聽見四老太爺一對大鼻孔呼呼出氣聲。

太夫人素淨的面容上,慢慢浮起一抹憂傷,哀戚道:「我們三房雖私下賬目是分立了的,可但凡在府裡當著差事的,灑掃,針線,值夜,不論身契歸了哪房,都是到大房來領月錢分例的。這些年來,四季衣裳,車馬僕役,還有吃的喝的,哪樣不是大房出的!多少年了,四叔你在外頭吃酒,五叔買了字畫,在酒樓鋪子記了賬就走,事後也是你大哥一筆筆付了的。」

明蘭驚訝的幾乎合不攏嘴,反正掩飾不住,索性不掩飾了,這次吃驚是真的了。

四老太爺的臉上便如抹了一層酒糟色,不知是惱是羞;五老太爺卻一臉不輸明蘭的驚訝,騰地轉頭去看五老太太,直愣愣起身:「我跟字畫鋪子明明說清了的,怎麼你……?」

眾目睽睽,五老太太醬紅了臉,不敢直視丈夫的眼睛,只低頭扯著帕子。

五老太爺似是明白了,長嘆一聲,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適才五弟妹說節慶,待客,紅白喜事,人情往來是一道的;要不要請諸位瞧瞧賬目,到底是哪房吃虧,哪房佔了便宜!更別說這些年來,替幾位侄子張羅差事,走人情,銀子都是誰出的!」太夫人愈戰愈勇,氣勢淩厲逼人,只瞪得五房夫婦再也不敢擡頭。

便是四老太爺也不敢接這話茬,他不像五老太爺夫婦那般清高,他是知道些賬目和庶務,就怕牽扯越多,就越發現四房五房是在無理取鬧。

太夫人目光筆直,端嚴凜然。

這幕戲,她儼然一個光明磊落的正面角色,大公無私,仁愛慈善,慷慨大度,做好事還不留名;而以四老太爺為首的一干人等,則扮演了十分不光彩的配角,貪財刻薄,寡廉鮮恥,幾十年佔善良兄嫂的便宜不說,還忘恩負義。

明蘭幾乎要鼓掌了。

太夫人一定忍這幫傢夥很久了,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在心裡,但她忍功無敵,為著在聖父丈夫面前樹立良好形象,生生忍住了所有怨毒和不滿。明蘭其實很佩服這種人,當劣勢無法改變時,絕不倔著性子硬頂著來,只伺機而動,儘可能撈回最多的好處。

既甩不掉這對活寶兄弟,索性就變廢為寶,儘量利用這種局面,把眼光放長遠,用他們把真正的眼中釘去掉,只要她的親生兒子能承襲爵位,到那時,該算賬的算賬,該踢開的踢開,反正她攢足了這倆活寶滿手的把柄,真張揚出去,道理儘夠她說的。

戰役進行到此時,基本勝敗明朗了,只有四老太爺還在負隅頑抗,他霍的站起來,雙目充血,咆哮著:「我今日才瞧出大嫂竟是這般女中豪傑,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以往真是失敬了!你可別忘了,當初在娘病榻前,娘拉著我們哥仨的手說的話,大哥可是親口答應好好要照看我和老五的!怎麼?如今大哥不在了,你就翻臉不認了?現出原形了啊!」

這次連明蘭都要笑了,從屏風後頭發出兩聲清楚的嗤笑,想來邵氏和朱氏也忍不住了。

太夫人掩飾不住嘲諷之意,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怨恨和嫌棄,冷冷道:「娘要多給大房些銀子,四叔就說娘病糊塗了,可娘要大房照看兩位弟弟,四叔倒記得牢牢的。都是娘臨終前說的,怎麼前一句糊塗,後一句就不糊塗了?四叔真是好記性,好能耐呀。」

明蘭暗嘆:這位顧家老祖母倒是明白人,可惜一番慈母心腸,全叫不肖子孫丟給狗啃了。

四老太爺再厚的臉皮也撐不住了,氣的渾身發抖,一屁股坐下後,恨恨捶身旁的茶幾一下,差點震下一個茶碗。

四老太太眼瞧著情勢不對,趕緊開口,滿聲歉意道:「我知道嫂子這些年年受苦了,為著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操了多少心。他四叔這幾日為了炳哥兒的事煩著,是以口氣不好,嫂子別見怪。可話說回來,一筆寫不住兩個顧字,如今咱們要分出去了,委實有些艱難,多少請大嫂子幫村些才好。」

好本事!明蘭讚賞了偷瞄了四老太太一眼,這也是個高手。

誰知這話一說,反倒惹出太夫人的一番傷心,她紅著眼眶道:「四嬸說的可笑。兩位叔叔都是昂藏七尺的大老爺們,下面幾位侄兒也是正當年,這些年來過日子,四房和五房在大房這兒只進不出,到如今還要來折騰我們孤兒寡母的,難道我以後的日子就好過麼?!」

這句話說的太有深意了,顧廷燁和太夫人的關係素來不冷不熱,眾人心知肚明。明蘭面皮有些火辣辣的,只能堅決不敢接口,免得引來禍水。

眼看局勢底定,太夫人可以鳴金收兵了,誰知斜裡殺來一匹黑馬,劉姨娘眼看著眾人無話,心裡著急,當即跳出來嚷嚷道:「這裡原本沒我說話的份兒,可我好歹在這屋裡熬油幾十年了,怎麼也有點老臉罷。」

她一身靄紅色鑲兩指寬墨絨的對襟褂子,嬉皮笑臉的作怪:「太夫人說的話句句有理,咱們房和五房的確在您這兒受惠許多,可難道老侯爺不知道麼?我瞧老侯爺是個再寬厚不過的人了,他心裡明鏡似的,不過就是做弟弟的佔哥哥些便宜罷了。老侯爺這是明擺著叫兩位弟弟過好日子呢!既老侯爺是這個意思,太夫人您怎好不從呢?」

這話說的既無賴又無恥,但卻還有幾分歪理,四老太爺頓時受了提示,一下跳起來,大聲道:「沒錯!大哥就是這個意思!自家兄弟分什麼彼此,大哥從不和我們計較,偏你算計的門兒清,你口口聲聲出嫁從夫,若真還顧唸著與大哥的恩情,便該依舊行事才對!」

明蘭無語了,她現在明白顧廷燁為何從來不在他們面前多說半句;面對這種無賴,大約只有拳頭和權勢最有效吧。她心裡嘆氣,又暗去瞧太夫人的臉色:一個隔房的妾室敢出來挑釁正房大夫人,十個裡面有九個會義正詞嚴的狠狠訓斥一番罷。

誰知……

太夫人臉色變幻,發紅的眼眶濕潤了,鐵娘子立時變成朵水汪汪的老白花。

她哀哀的撲在炕幾上,轉頭沖五老太爺哽嚥著,句句傷心:「五叔,你是顧家門裡最知書明理的。你倒是說句話,這些年來,你老嫂子可有虧待過你們,好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如今沒落著半分好不說,居然還叫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踩到我臉上來了!滿京城去打聽打聽,哪有隔房姨娘這般囂張跋扈的!我這幾十年的長嫂算是白當了,還不如隨你大哥去了乾淨!」

五老太爺早就坐不住了,這下子更是臉皮發燙的羞愧,他一拂衣袍倏的站起來,對著劉姨娘和四老太爺怒目道:「不成體統!哪家的規矩!」

到底是兄長,不好多罵,隨即揮袖大步離去,五老太太連忙跟上。

明蘭目送著他們離開,再回頭看看太夫人,心裡明白了。

要把敵人區別對待,五老太爺好面子,五老太太有把柄,直不起腰來說話,這一房人是可以爭取的對象,懷柔擊退為上策;而四房,既無賴又不要臉,才需正面擊破。

面對這樣多變善忍的對手,明蘭深深為自己戰術的單一呆板而慚愧。

屋子空了三分之一,四老太爺尷尬的立在那裡,旁邊站了個被罵作『東西』的劉姨娘。

太夫人抹著眼淚,慢慢直起身子,對著他淡淡道:「四叔若有不服的,大可以叫齊了族人耆老開祠堂,叫大傢夥兒來論論理,把賬目擺開了算清楚。若四房真有吃了虧的,我一文不少,翻倍陪給四叔!如若不然……」

她瞥了明蘭一眼,柔聲道:「燁哥兒落在四叔處的那份產業,也該說道說道了。」

明蘭低頭,她被當槍使了。

四老太爺噎了噎,咬牙瞪視了良久,終於敗下陣來,晦氣的甩頭走人。

眾人走後,屋裡一片寂靜,緩緩的,邵氏攙著朱氏出來,她們看看太夫人,再看看明蘭,面上表情變化各異。

明蘭看了下邵氏,她也正用眼睛看過來,兩人目光一對。

「那啥,我去瞧瞧蓉姐兒,……不如大嫂子一道來。」

邵氏笑的溫雅:「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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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31:25

第154回 後搬家時代

這陣子,小桃覺著自己的人緣陡然飛躍了好幾個層次。

那些素不相識的丫鬟媳婦,頭一天與她『偶遇』閒聊起來,當日就『相見恨晚』,恨不能義結金蘭,第二日就傾心訴說『埋藏心中已久的苦衷』或『忠誠厚道老實可靠的情懷』,然後第三日就明示暗示希望能留在侯府,最好能到澄園服務。

分府在即,到了這個時候,只要不是瞎的,都曉得留在侯府方有好日子過,從丫鬟小廝到婆子管事,不免都忙碌著去尋人說項。似廖勇家的這般明蘭得用的管家媳婦和外院幾個當頭的管事,既容易接觸到,又便宜開口,便是首選。

「倘若真有好的,留下也無妨。」

明蘭溫和的微笑著,一旁的丹橘心中微微驚訝,因她曉得明蘭素不待見這幫倚老賣老的世僕,使喚未必得用,可偷閒躲懶,在外頭仗勢欺人,倒很專業對口。

「不過夫人這兒有個規矩,人誰無過,犯點子小錯還好說,但倘若留了那秉性奸猾的惡僕,可要一併追究薦上來的那人的。大傢夥兒可要想清楚了。」翠微梳著整齊的原髻,一板一眼的跟眾人說明,頗有幾分管家媳婦的模樣。

這般一來,來說項的管事不由得暗暗躊躇,生怕連累了自己,明蘭的行事風格可並不如她瞧著這般柔弱無害。何況他們到底不是明蘭娘家帶來的,自己都還處於急欲獲得主母信任的階段,哪裡敢為不熟識的擔責任呢。

而明蘭的陪嫁家人,統共那麼幾個能說上話的,大多還都猴精猴精的,根毛不肯沾身,只小桃最好說話,可惜,她的行事風格卻是——

「安永家的?你認識他家人?」明蘭問。

「不認識呀。」

「有何才幹?」

「不知道唉。」

「品性如何?」

「三日前才識得的啦。」

「一問三不知,你個傻丫頭說哪門子項?」明蘭憮然。

「人家來托我的嘛。」圓臉小丫頭一派與人為善,「我收了三筐水蜜桃和一簍螃蟹,旁的沒要哦。」臉上居然還有幾分『我很正直清廉』的意思。

「呆子!」綠枝恨恨的低下頭,低聲輕罵。

「你吃的不比她少。」丹橘嘴唇微動,不留痕跡的把目光轉向別處。

屋裡留了一臉黑線的女主人和一枚呆桃子,丹橘和綠枝相攜著去後頭抱廈瞧瞧,一進當中那間水房,卻見裡頭只有翠袖和小春芽兩個在。

綠枝開口就不客氣:「這群蹄子,不知又哪兒野去了!」

丹橘心頭一盤,皺眉道:「這會兒不是碧絲和彩環當值的麼?人去哪兒了。」

翠袖起身,笑呵呵答道:「適才旺貴媳婦來問侯府那邊取車馬用的事,環姐姐先過去瞧了;碧絲姐姐鬧肚子,說回房一會子,叫我們先看著。」

綠枝輕嗤一聲,丹橘不可置否的笑了笑:「罷了,這陣子起風,著涼也是難免,她大約回屋添衣服去了。旺貴媳婦那兒怕是彩環支應不過來,不如你去瞧瞧吧。」

綠枝嘟著嘴,挪腳走了。

丫鬟的下房就在嘉禧居主屋後頭的一列排房,雖說是下房,但明蘭待下甚厚,澄園也用度寬裕,便全照正經廂房來砌牆壘炕,鋪地佈置,尤其是幾個大丫頭的屋子,更是陳設精緻明淨,比之尋常人家的小姐屋都強上些,每日還有小幺兒和粗實婆子來打掃漿洗。

「你總算還不糊塗,知道事前來問問我。」若眉斜斜歪在床上,胳膊下頭墊了個鵝黃春梅鳴喜鵲的亮緞子厚枕,粉面暈紅,似是午睡未醒。

「我這不正猶豫著嘛。」碧絲眉頭上凝著愁緒,「彩環說不妨事的,今兒個小桃也去夫人那兒說項了。她去得,為何我去不得。」

若眉語帶譏諷:「喲,您可真會擡舉自己個兒,咱們幾個和丹橘小桃兩個在夫人心中的情分,那能比麼?便是綠枝,這會兒也就剛挨上個邊兒。」

碧絲臉紅,嘟囔著:「我知道我比不上小桃。可是彩環說了,那幾個來求說情的,都是侯府幾代的老家人了,有的是勢力人手,倘若我今日賣了他們一個好,一個有的是好處,倘若我不給面子,以後就……」

她說的起勁,若眉卻冷笑連連,直翻白眼。

碧絲見她這幅神氣,又連忙道:「彩環又說了,若論人品能耐,小桃比得過我們誰了。針線不成,行事魯莽,慣會裝傻充愣,不過是夫人重情義,所以才給她體面。我雖不如她,但卻服侍夫人這許多年了,便是不成,大約夫人也不會……」

若眉終聽不下去了,一下撐起身子在床上坐起來,虎著臉道:「左一個彩環說,右一個彩環說;她是你祖宗奶奶呢!你這般愛聽她的話,來尋我做什麼,照做便是!」

碧絲素來沒有主心骨,平日沒少挨丹橘綠枝的排頭,秦桑幾個又說不到點子上,只這若眉,不但言語爽利,且自恃身份,不屑傳話搬弄,日子久了,反倒覺著好相處。她見若眉生氣,連忙一叠聲的『好姐姐』的求饒。

「那蹄子的話你敢聽?」若眉一臉冷若冰霜,「你看她一臉妖嬈,整日上趕著在老爺跟前晃蕩,打量著她那點子齷齪心思,是夫人瞧不出呢還是當我們都睜眼瞎!若不是丹橘厚道,時常拘著她,她早八輩子就教崔媽媽尋個名頭攆出去了。時至今日,咱們夫人貴為一品誥命,難不成娘家太太還會為了一個小丫頭跟夫人過不去?!你瞧著吧,崔媽媽如今雖不大管事了,可還有個何有昌家的,她可是跟著房媽媽大的,下手難道會客氣了?」

她們幾個自小就是受翠微管教的,餘威尚在,碧絲不禁縮了縮脖子,若眉瞪著眼教訓:「我早跟你說了,少聽那蹄子的,你若定要聽,以後出了過錯,別來尋我哭!」碧絲訕訕笑了笑,又是一連聲的賠罪。

若眉心裡舒坦了,才接著道:「我來問你,你縱算比不上丹橘和小桃的資歷,可綠枝呢?你可還比她大著些呢!如今她都能進夫人裡屋了,你還在二層排著呢。便是秦桑和夏荷,夫人使喚她們也比你多,你老覺著自己能耐,怎麼混到這個份兒了?」

碧絲被她說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低了頭道:「望姐姐指教。」

若眉看她這般做小伏低,被捧得舒服了,才肯指點:「咱們是什麼人,是寧遠侯夫人屋裡的貼身丫頭!只要夫人不發話,滿府裡哪個管事媽媽頭頂生瘡,敢發落到我們頭上來?!你有甚好怕的?」換言之,只要把夫人伺候好了,旁的就不必理會了。

碧絲心頭大亮,坐到床邊去挽若眉的胳膊,討好道:「姐姐說的是!都是彩環那蹄子胡沁沁,我還當在暮蒼齋那會兒,時時要瞧別人臉色呢。」

若眉傲然一笑,背脊挺的更直些:「我告訴你,你別瞧不起小桃,她這是大智若愚呢!不論聽到什麼,看見什麼,不論好的壞的,香的臭的,但凡她知道的,一概全倒給夫人,分毫不留。她在夫人面前自在無忌,沒別的,就這一條,她肚裡就沒半分自己的小心思。說的直白些,她這是至忠呢。」

碧絲又不服氣道:「她笨的很,一點主意都不會拿,離了夫人就一問三不知,又不圓滑,能當的了什麼事?難怪不能管事!」

「不能管事又如何?可夫人喜歡她,信重她呀!」若眉用力戳著碧絲的腦門,「回頭給她尋個得力的女婿,不論在府裡當差,還是外放出去管莊子或當掌櫃,那多少威風富貴呀!傻人才有傻福呢。」說著,她慢慢回憶起來,「我小時候聽爹爹說過,那些有頭臉的王府和公伯侯府的大管事們,在外頭多少風光,多少有品級的小官兒都爭著巴結呢……」

碧絲聽的一片神往,這些東西她在盛府時就有聽說過,可不如眼前說的這般直白。

若眉似是想起一事,忽凝重了聲音:「你素愛揣個小心思,這便是你最大的毛病!你可別忘了燕草的教訓!」碧絲本來還在猶豫,聽了這個名字,頓時心頭一凜。

「燕草的行事性情難道不比你強,她也愛揣個小心思。那會兒姑娘都還沒說人家呢,她就急吼吼的想著後路,託人傳了信給她老子娘,想著要留在盛家。」若眉最瞧不上這種人,說起來更不客氣,「姑娘一概都曉得,卻只說了句『人各有志,隨她去吧』。雖平日並不發作,不過那點子情分也算完了,後來燕草再哭訴鬧騰,姑娘也懶得理她了。你可千萬別重蹈覆轍,咱們夫人人雖厚道仁慈,但也不是好糊弄。」

「……夫人的確心狠,就這麼一次,就斷了情分。」碧絲心裡撲撲跳的厲害。

明蘭每次回娘家,燕草總想著尋機會求見,好叫明蘭憶起舊情。也不知明蘭怎麼想的,雖也賞了些銀兩錦帛,但卻堅不肯見她,一面都不見。這是什麼意思?大家都心裡透亮。

「狠什麼狠!做丫頭的心裡有了別的念想,還叫做主子當自己人看待麼?」若眉冷哼著,「咱們這位主子,要說難伺候,那是絕難伺候的,她心明眼亮,底下人萬難隱瞞;但要說好伺候,卻也好伺候,只消你真心待她,她必不會虧待了你。像丹橘小桃這樣全然忠心奉主的,夫人自然要為她們好好打算,像你和燕草這樣的,整日打自己的小心思,呵呵,碧絲姑娘您這麼有心眼,會得盤算,那夫人就讓你自己去盤算前程嘍。」

碧絲唯唯諾諾,半呆半傻,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很快五房便率先搬離寧遠侯府,又過了三四日,四房也搬出去了,臨走前,四老太爺還對著寧遠侯府門口那兩頭石獅子冷笑兩聲。

自然的,刑部那頭也很快消停了。再有人拿顧家說事,刑部就能很理直氣壯道:人家顧氏門裡有爭氣的兒郎;於社稷有功,受朝廷倚重,功過抵消些許,從輕判罰有什麼奇怪的!

不過為著四老太爺那兩聲冷笑,顧廷燁嚴肅考慮是否該把顧廷炳弄的再遠些。

「別過火了,到底是自家兄弟。」明蘭不認為顧廷燁真的想掛掉顧廷炳。

誰知顧廷燁卻道:「禍害遺千年,他且死不了呢。」他昨日刑部去瞧瞧,顧廷炳精神十足,對自家大哥嚎喪生活待遇問題時,依然中氣十足;他扭頭就走時,還聽見顧廷炳在嚷嚷著流放路上要再隨行兩個丫頭一個婆子。

顧廷燁額頭狠狠跳了兩下,新愁舊恨湧上心頭——他當這是去遊春踏青呢!

明蘭眼見侯府乍然空了一半,立刻就想著要履行當初的口頭承諾,當即就張羅著要尋個合適的泥瓦班子來開工,拿架子要見好就收,繼續保持良好的輿論傾向。

「四叔父的賬也沒收回,顧家祖產也沒給你交代,你這就算了?」顧廷燁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可真是個實誠人。」

「盜亦有道,說話得算數。」

「對無信之人也講信?」 顧廷燁笑笑。

明蘭紅著臉,訕訕的解釋:「次次都守信,偶然不守信那麼一下,就極管用。」

顧廷燁失笑,向後仰了下身子,讚道:「這話妙!頗得兵家詭詐之精髓。」

受了讚賞的某人,高高擡起脖子,宛如一隻得意的胖青蛙,故作悠然的輕鬆道:「天下凡是能用銀子解決的事兒,那都不是事兒。」

男人挑起飛揚的眉頭,口氣戲謔:「倘若戶部陳尚書聽得這番高見,定然擊節相贊。可惜,國庫不給面子。」

明蘭囧,港劇台詞果然不適合古代。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32:11

第155回 主角與配角

其實明蘭並非胡吹大氣,倘若真能徹底擺脫那幫極品親戚,那她決計肯放棄顧家祖產的;銀子可以慢慢賺,可是這種親戚卻是甩也甩不脫的麻煩。

這一日,明蘭照常去萱芷園給太夫人請安,言談間便說起了並府之事;太夫人原先以為明蘭還待推脫,誰知她竟爽快的很,三言兩語就說起進程來。

「這位張天師是耿夫人薦來的,京中不少風水堪輿都由他辦的,說是為人實誠,口風緊,不是那騙人錢財的走江湖。」

朱氏捧著的大肚子在一旁道:「這位張老道我也聽說過,那年我娘家擴了兩座園子,也請了他去瞧的,說是極靈驗的。管保能家宅興旺,一應婚嫁人丁都順遂。」

太夫人聽的高興,插口問:「泥瓦班子可尋好了?」

明蘭笑吟吟的答道:「這回多靠了鄭家大夫人給薦了一個。年前他家迎娶皇后妹子時,剛翻新了半座宅子,屋牆梁頂牢固堅實,地龍炕床通風透熱,如今二夫人住著也說極好。那班子不但手藝好,人還踏實,沒在材料上亂擬價錢。我叫人拿著鄭家的名帖去了,人家班主也應下了,預備著這幾日就來丈量堪地,先規整出張圖紙來瞧瞧。」

太夫人撥弄碗蓋的手腕忽停了一下:「……前日剛說要動土,今兒就一樁樁盤算的門兒清了,你手腳倒快。只是,這麼一群生人進顧府內宅,怕是不好吧。」

邵氏窺著婆母的臉色,輕聲道:「母親可覺著什麼不妥?」

「鄭家薦來的,能有什麼不妥?不過……」太夫人放下茶碗,輕撫著腕子上的佛珠,「明蘭你剛過門,不知道我們顧家慣常用著一個泥瓦班子,從你公爹那會兒就用老了的。我原還想著叫莫總管去與你說說這事兒呢。」

明蘭一臉又驚又愧,輕輕掩口道:「哎呀,這可我真不知道了。這可怎麼好,我都已跟鄭大夫人說了,這會兒再換人手,怕是不好吧。」

太夫人凝視她良久,才緩緩道:「都說你年紀輕,沒經過事,我瞧著也不然。燁哥兒忙著差事,沒功夫打理。這麼大的事兒,我原先想著你一個年輕媳婦不好辦,誰知家裡的長輩妯娌你一個也沒過問,自己個兒就把事兒都給辦了。果然後生可畏……」

明蘭裝沒聽懂她話裡的意思,學著王氏在盛老太太面前的樣子(人家是真聽不懂),一臉無知的憨笑:「都是託了您的福。」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盛老太太現在訓王氏越來越直白了,一個白目又不好辭退的兒媳,的確能把一個矜持含蓄的侯門大小姐變成一個潑辣婆婆。

邵氏似不大適應這種氣氛,微微把頭側開。朱氏低著頭撫摸自己的肚子,一個年富力壯且有權勢的繼子,一個原有嫌隙的繼母,還能要求繼兒媳婦能有多恭順呢。

太夫人自知此刻不宜翻臉,也索性裝聾作啞,想著先把女兒嫁出去再說。

明蘭自也不會主動找茬,她如今忙的很,除了一應理家事宜,還要照管拆牆動土。侯府和澄園之間隔著一處空置的小院落和一片山林,最初步的工作就是把堵隔在兩府中間的大部分圍欄高牆全都拆了,把兩府的圍牆連接起來,把中間的空屋和山林都包進去。

這還算好辦,真正費銀子的是裡頭的工耗。荒僻的山林要規劃,該圍起來的圍起來,該整平的就整平栽種些果樹花草,空地上留下鋪路的寬余後,什麼亭台樓閣的也不老少。

且慢慢來吧,明蘭不急,打算一點點完善,一切量力而行,有多少銀子辦多少事。

因婦道人家不好拋頭露面,總管郝大成便只好一天十幾趟的裡外兩頭跑,明蘭更是常說的口乾舌燥,只有作為男主人的顧某人,前後只去視察過兩次施工現場(還是順路的),統共翻過三遍圖紙,只留了句『門開小點兒』的廢話,就甩著袖子繼續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去了。

生活總要繼續,工程不緊不慢的繼續著。

秋風勁,秋蟹肥,宮裡頒下賞賜,一應王爵人傢俱得了團圓餅,芋頭,栗果和簪菊等物,以示皇恩浩蕩;而此時正得聖心的幾家,還有旁的賞賜。

明蘭就得了黛墨,金黃,明紫,淺粉,緋紅,及素白,六色大盞巨爪貢菊,另十簍新鮮貢蟹,這種超出循例的賞賜,照例要進宮謝恩。

宮裡貴人見不見她另說,但作臣子的須遵循禮數,否則便是大不敬;向內務府投遞名帖後獲準(真遺憾),次日明蘭只好起個大早,穿戴妥當後驅車進宮。

穿過皇城內門就得下車,頂著沈甸甸的行頭,癟著半空的肚皮,在天大地大的宮城裡徒步遠足,還得保持面部表情時刻處於一種惶恐並感恩著欣喜的扭曲狀態——實在很受罪。

明蘭寧肯少被賞賜幾次。

在宮人的引領下,好容易走進一間宮室,裡頭已坐候著兩位俱穿戴著一品誥命服飾的貴眷,一個年約四十許,面白文靜,明蘭不認識;另一個竟是許久未見的國舅夫人張氏。

兩人舉止親近,容貌幾分相似。

明蘭努力朝她們擠出文雅的微笑,然後以宮廷禮儀所能容忍的最快速度挪到一個位置上坐下。然後才優雅的微擡臻首,朝眼前的貴婦笑笑,剛和張氏寒暄了兩句,還沒來得說別的,外頭卻走進一位女官,朗聲道:「請諸位移步頤寧宮。」

明蘭心頭一沈,頤寧宮是聖德太后所居處。三人立刻起身,行走前,張氏朝明蘭笑笑:「這位是我娘。」明蘭心裡已猜到七八分了,忙頓足行了禮:「見過英國公夫人。」

「別這麼客氣。」英國公張夫人儀態端方,親切的挽過明蘭的手,一邊走一邊打量著明蘭,輕聲笑道,「果然好樣貌。外頭都說二郎是娶著媳婦了,我瞧了才知不是虛言。」

明蘭紅著臉謙虛了幾句。

宮裡不好多私下說話,三人安靜的隨著宮人往前走,不一會兒便到了頤寧宮,宮人通報後,三人魚貫進入,跪拜行禮過後,便恭首肅立一旁。

孔嬤嬤曾教過盛家女孩幾種可以用低頭恭敬的姿勢,不著痕跡的打量周圍的姿勢,明蘭選了一種,微側臉頰,眼瞼不動,只移動視線,就能清楚看見週遭情形。

濟濟一室宮裝女子,明蘭抓緊時間一瞥,卻見正當中是聖德太后坐上首,次座上是皇后,身旁立著她的妹子小沈氏,兩姐妹臉色都不好看。觀聖德太后神態言語,頗為爽利自在,想來年輕時是位明豔活潑的美人兒。她朝著新進來的三人笑道:「我新得了一種茶,便邀了皇后姐倆來喫茶,倒累得三位夫人多跑一趟了。」

明蘭等三人連忙謙辭,喏聲謝恩了好幾遍。

小沈氏撐起笑容走下來,來到張家母女跟前,對著嫂子和親家伯母躬身行了個禮,皇后在上頭笑道:「正唸著你們呢,我那兒還有些御膳房新做的八寶烏飯蒸糕,是蜀南的方子,京城裡怕是沒這味兒的,你們回頭帶點兒去嘗嘗。」

張夫人領頭謝恩,明蘭和張氏隨後。張夫人笑道:「都說南邊小吃風味多變,似我等一輩子在京城的,今兒算是託了娘娘的福了。」

皇后也笑眯眯的客套了兩句,看了眼身旁挺著肚子的玉昭儀,輕皺眉道:「你身子不便,還是回去歇著吧。」玉昭儀因有身孕,容色嬌豔更勝往昔,只笑著道:「皇后體恤臣妾了,不過臣妾自小嘴饞,難得有機緣能蹭些好茶,如何肯走?」

聖德太后眉開眼笑:「你這淘氣的!這張嘴就是招人喜歡,怪道最近皇上皇后都疼你!」

「太后瞧您說的,難道您就不疼臣妾了?」玉昭儀嬌嗔著不依。

聖德太后身旁坐著位瘦削女子,是她嫡親的兒媳婦豫王妃,她也不失時機的湊趣幾句,殿內笑樂成一片,只皇后臉色愈發難看,強自維持端莊。

明蘭迅速收回視線,低頭。

因皇帝怕自己親娘受委屈,所以特意把兩宮太后分開了住,好叫聖安太后過的舒坦些,只累了皇后,每日一早要跑兩個地方給兩個婆婆請安,然後再回宮接受嬪妃請安。

英國公素為諸國公之首,朝中地位超然,人皆敬重,聖德太后便給張夫人頒了個座,明蘭和小沈氏以及張氏也沾了光,得了個挨邊的杌子坐坐,明蘭心中大呼萬幸。

剛一坐下,只聽聖德太后朝張夫人半笑道:「在你跟前我也不遮著掩著了,你來瞧瞧這兩個……」她一指身邊兩位宮裝女子,明蘭順著視線過去,也忍不住微微吃驚,好一對絕色佳人!此二女均是二十不到的年紀,雖已過荳蔻年華,卻端的是麗**人,光華美豔。

「她們倆在我身邊伺候多年了,溫文乖巧,守規矩,知道理,我很是喜歡。眼瞧著歲數不小了,我意欲為她們尋個歸宿。……唉,為著我捨不得,原想著就叫她們服侍皇上了,誰知皇后竟老大不高興的。」聖德太后唉聲嘆氣的,目光卻直直瞧著張夫人。

這是在指責皇后『妒』呢。

明蘭默默數著衣裙上的珠串,暗念一百遍『我不是主角,只是沒台詞的龍套』。

張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和藹的笑了笑:「皇上如今子嗣興旺,想來都是皇后仁德賢良之故。太后自然是一番殷殷美意,不過皇后也有旁的思忖罷。這二位姑娘既如此出眾,太后不如為她們另擇年貌相當的青年才俊,豈不更妙?」

聽了這話,皇后臉上隱現微笑,含笑的眼睛看了看張夫人,以示嘉獎。

太后碰了個軟釘子,不鹹不淡的笑了笑:「才俊不才俊的,我也不想了。既不能留在宮裡,索性給她們尋個近點兒的,不若國舅爺,鄭將軍……」她眼光冰線般在殿內劃過,瞧見明蘭,「還有顧都督,收了做小星罷。我也能常見著。」

明蘭心裡一陣哀嚎——躺著也中槍呀,太后的目標明顯在沈家,顧廷燁大約是順帶的。

小沈氏頭一個跳起來,隨即強力壓制驚色,語氣努力鎮定:「這如何使得。太后身邊的人都是金貴的,自要好好尋樁親事,哪裡能做妾?」

聖德太后呵呵笑了起來,愉快的看著驚慌的小沈氏:「哪那麼金貴了。她們原不過是草澤來的鄉野女子,自小入的宮,也沒個娘家靠山。與其說尋夫婿,不如說尋個和氣仁厚的主母,能瞧在我的面子上,叫她們過些好日子。如何,幾位夫人可願給哀家這個面子?」

最後一句語音微微上揚,已略帶威迫之意了。

皇后臉上青白交加,小沈氏臉色漲紅的快滴出血來了,只有張氏神色如常,靜靜的站出來,行了個禮:「臣妾聽太后的吩咐。」

張夫人慈愛憂心的望著女兒,目光中混合憐憫,心疼,還有一絲絲責備。

明蘭聽了張氏的話,差點脫口而出『既然如此,索性兩個你都收了去罷,省的你妹妹和我頭疼。這麼賢惠的好主母,太后也好放心了』云云。

總算她還記得這是什麼場合,英勇的制止了自己的舌頭。

誰知太后還有後招,她狀若嘆息道:「為著給先帝守孝,可憐我身邊好幾個女孩兒都耽擱了,我總想著給她們尋個好親事才是。」

明蘭忍不住又看了那兩個女子一眼,只見她們低頭垂首,粉面泛紅,嬌媚羞澀,更是豔色驚人,明蘭看的都有些傻。

忽然,她明白了:這些女子應該是聖德太后為自己兒子預備的,可惜天降橫禍,她兒子的皇位被劫了糊,自己也關了,而這兩個女子也耽擱了。

兩個女子身旁的屏風後,影影綽綽的,似是還站了好些美人?明蘭很無厘頭的胡思亂想起來,莫非是後備隊?

太后又問了一遍小沈氏,小沈氏悶聲不語,求救的目光從皇后身上轉了一圈。

聖德太后也不著急,只笑吟吟的看著她窘迫掙扎,然後緩緩轉向明蘭,正要發問,這時一旁的豫王妃忽道:「顧夫人,你在笑什麼?」

殿內眾人視線全都凝注一處,只見顧廷燁夫人恭敬柔雅的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麼,嘴角微微翹起,一抹淺淺笑意。

「顧夫人,你笑什麼呢?莫不是覺著太后可笑?」豫王妃原也是個溫厚慈和之人,於京中素有美名,但自從親眼看著丈夫死於鴆酒之後,天地驟改,她也性情大變,有些尖利了。

明蘭被一言驚起,心中暗悔自己疏忽,一時不慎,果然婚後的日子過的太舒服了,已經忘了原來在盛家時的亦步亦趨,回去後得重新訓練起來。她過往的經驗告訴她,此時此刻,與其裝的若無其事鎮定自若,還不如索性自然些,效果更好。

「我,臣妾,臣妾如何敢笑太后……」明蘭面露惶恐,說話也結巴了。

果然,這幅樣子很管用,太后和豫王妃都樂呵呵的看著她,似乎很開心舒暢。

話題帶開,小沈氏鬆了口氣,皇后見機,連忙道:「豫王妃謬言了,顧夫人知書達理,如何會無禮。你別凶巴巴的,人家可不如我這妹子性子韌,好好的,別嚇唬她!」

皇后半帶玩笑著訓斥,除了兩宮太后,全天下還沒她不能訓的女人。

豫王妃臉色一僵,不再言語。聖德太后剛啟了啟嘴唇,張夫人就微笑著轉過頭來,對明蘭道:「你適才笑什麼呢?」

有了台階,明蘭趕緊下來。

「太后說的是喜事,臣妾如何會笑話。只是……」明蘭以袖掩口,羞澀的輕笑道,「臣妾想著,月老公公這陣子倒勤快,到處都是男婚女嫁的事兒。臣妾近來便要辦好幾樁婚事呢。」

「此話怎講?」聖德太后頗興味。

明蘭恭敬的回話:「啟稟太后,前陣子侯爺說,因要在北疆屯兵,為使軍心穩定,最好能叫兵士們都能帶上家眷,未娶的趕緊成親才好。是以,侯爺叫臣妾在家中尋些待嫁婢女,好配了兵士去北疆,可惜……」

她說的猶豫,輕弱無力,語氣控制的非常好。

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的小沈氏,忽眼睛一亮,大聲道:「這事我也聽說了。因這次要開拔的大軍多為北疆當地招募的子弟,那兒連年戰亂,早已十室九空,哪兒去找媳婦呀。單是背井離鄉遠離親人就夠嗆的了,又因知道要去的是北疆,沒多少人家肯將閨女許過去。」

這是真的,不是亂謅,只不過沒怎麼嚴重。

「是呀。」明蘭接口,憂心忡忡的模樣,「人家民女,咱們不能逼嫁,只能在自家婢女身上打主意了。可滿打滿算,也是杯水車薪,如今正頭疼著呢。」

皇后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些丫頭肯嫁過去?」她好歹在老少邊窮地區待過,知道京城的繁華沒幾個人捨得的。

明蘭囁嚅著,似是極不好意思說出來:「回皇后娘娘的話,臣妾給肯嫁過去的丫鬟,貼上些銀子做嫁妝,就有些肯了。」不過大多是買來的粗使丫鬟。

張夫人看著她,笑道:「倒是為難這孩子了。」轉頭看著女兒,「難怪上回你問我有否要放出去的丫鬟,原來也是打著這個主意。」

皇后聽的連連點頭,張氏笑了笑,沒怎麼答話。

聖德太后聽了這拉拉雜雜的一大堆,眉頭微皺,正不知怎樣調轉話題,那邊的小沈氏興奮的上前一步。大約過度的壓力反而會激發人類的潛力,小沈氏終於靈光乍現,心中有了算計,她轉向皇后和太后,朗聲道:「太后明鑑,不如將宮中逾齡女子配給這些兵士如何?」

「胡說!」

「放肆!」

太后婆媳倆同時厲聲訓斥,小沈氏不服氣的正要開口,皇后怕她惹事,趕緊道:「修的胡言亂語!太后身邊得用的人,哪是你好插嘴的!」

小沈氏眼眶含淚,還待再說話,冷不防後面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什麼胡言亂語!我覺著這主意極好!」

眾人一同回頭去看,卻見兩位老年貴婦互挽著手進來了,其中一位是聖安太后,後面呼啦啦的跟著兩翅長列儀仗宮人。

「姑母和母后來了!」皇后的聲音掩飾不住欣喜。

除了聖德太后之外的眾女眷均在皇后後面,給大長公主和聖安太后行禮。

「你有好茶,只知道捂著自己吃,卻不來叫我們,說說,這是什麼道理?!」大長公主坐下後,只斜乜著眼睛,大咧咧的調笑著。

聖德太后見了她,似是很無奈,連稱不敢:「要是知道你在,打死我也不敢落下你。」

這種氣派,這種氣勢,定是慶寧大長公主無疑了。明蘭默想。

說笑了幾句,慶寧大長公主忽板起臉來,對著豫王妃道:「適才我在外頭聽了,你做什麼訓斥皇后的妹子,她哪裡說錯了?」

豫王妃戰戰兢兢的立著,咬牙道:「太后娘娘的貼身侍婢,怎麼也不能屈就了一介兵士。說出去,豈非丟了太后的面子。」

「哦?為了這個呀,你不用憂心。」慶寧大長公主一揮手,「想來軍中還有不少青年校官和伍士,配給他們總不算辱沒了罷。若有福氣的,回頭男人掙了功名,以後有的是好日子,難道不比給人做妾強?!」

一番利落的言語直說的那婆媳倆答不上話來。

自武皇帝晚年起,慶寧大長公主就是朝中最有權勢的公主,要說老天爺實在很厚待她。

她原本只是一宮女所出,但那年她生母病逝,不過幾日後,恰逢皇后的嫡女夭折,為開解靜安皇后的悲痛,武皇帝便把三歲的慶寧抱到皇后處撫養。當然,她自己也是個極聰敏伶俐的孩子,待人處事得體明快,很入靜安皇后的眼,也很快得了皇后的真心喜愛。

因愛屋及烏,武皇帝視她為嫡女,憐之愛之,先帝視她為胞姐,敬之重之。那些原本比她尊貴的貴妃淑妃生的公主,最後反而落在她後頭。

成年後嫁了位俊秀閒散的世家公子,夫婦和睦,兒女成群,幾十年順風順水的過來了。

唯一叫她頭痛的,估計只有她那四十歲時生的老來子有些紈袴,在新帝登基那年因在孝期逛紅燈區,而被捉起來勞改過一陣子。不過慶寧大長公主何等人物,她能幾十年順遂,靠的不止是和先帝的姐弟情分,自然也有她有能耐的地方。

在皇帝邀她入宮誠心敘話後,她很快調整了態度,姑侄倆以天馬流星拳的速度和解了。

皇后適才受了不少氣,眼見有人撐腰,趕緊道:「姑母說的是,適才母后也說了,這些女孩原來也是草澤來的鄉野女子,已是無父無母了呢。」

「那不正好。」慶寧大長公主拍著案幾,大讚道,「回頭咱們就去跟皇上說,原本先帝駕崩,宮裡就該放出些人去的。這回正撞上機緣,與其叫她們沒個著落,還不如這麼辦了,豈不兩全其美。你說呢?」

聖安太后憨憨的笑著:「你還是這急性子,都多大歲數了。」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眼看就要下決定了,旁邊眾人聽過的目瞪口呆。

聖德太后慍怒,沈下了臉色:「宮裡這些孩子花朵般的,都是嬌養大的,叫她們去北疆,不是送羊入虎口麼,真是無稽之談!」

慶寧大長公主昂首站起,目光炯炯:「國家有事,我等不出力,誰出力?宮裡有無親無故的逾齡女子待嫁,軍中為國戍邊為君盡忠的大好男兒盼娶。真是天賜姻緣,這有何不好?!」

空氣中緊張的氣氛噼裡啪啦的作響,明蘭默默的挨著牆壁站好,把頭低下,繼續默念『我只是龍套,我不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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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38:36

第156回

秋日漸寒,屋內暖如晚春,此時晨曦未明,屋內昏暗如縷,案幾上一盞白玉骨瓷麒麟雙頭香爐早已熄了香線,只悠悠籠著一抹似有似無的幽香。

半宿酣戰後,明蘭明明發困的厲害,卻早早睜開了眼睛,便蜷著身子好像竹節蝦一樣,從男人的懷裡一節一節鑽出來,抱著被子團坐在床上,呆呆望著男人。□的淡褐色臂膀,肌膚光潔健碩,頎長的頸項微微彎曲著,滿頭粗濃的黑髮鋪滿床頭,張揚著旺盛的生命力,高聳的鼻樑在柔軟的被縟中深深陷下,發出微重的鼻息聲。

看他睡的這麼香,明蘭有些小小的嫉妒。

這傢夥好似一頭生存能力極強的野性公獸,有時他極警醒,一點輕微細響就會自己醒來,連鬧鐘都不用;可若確定了能放心酣睡,他就能倒頭就睡,三秒鍾不省人事。

有幾次,因他白日在軍營馳馬,回府時累極,前一刻還在和明蘭說話,明蘭一個回頭,就發現他已入了黑甜鄉,擰他鼻樑也不醒。

明蘭看著他英挺的側面弧形,下頜執拗而果毅,想著發呆。婚後沒多久,她就發覺顧某人嚴重缺乏對上位者的信仰。

走鏢時覺著人家名揚了三十年的總鏢頭靠不住;護商隊過荒山僻嶺時,覺著人家趟子頭沒能耐;待到混漕幫時,入幫三日就(暗暗的)瞧不上分舵主,剛有了自己的勢力就(默默的)看幫主不順眼。

成親後,待一切漸漸安定,顧廷燁把原先留在江淮和川蜀的幾筆產業慢慢收回,明蘭手上拿著田契鋪子和銀票,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已混的風生水起,積攢下不少家底。

雖說他對自己白手起家能混出的這般名堂頗有幾分得意,但這些到底屬於『上不得檯面』的下九流行當,不比商賈之流高明多少;便是對著公孫白石,他也從不多說。

如今總算有個忠實聽眾,新娶的老婆既知書達理,又沒沾上讀書人的迂腐酸氣,為人開朗豁達,聽他說起過往的經歷時,常是滿臉興味。

在明蘭看來,『老天是公平的』這句話在顧廷燁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雖然命運叫他幼年失母,老爹正方向不給力,繼母和叔伯兄弟在反方向又太給力,一路成長坎坷不斷,但卻也賦予了他極優越的天賦;他不但獲得了父系勇武善戰的優良基因,還神奇的遺傳到了外祖父的精明強幹。

據說當年白家老太公就是從底層起奮鬥,黑的白的都撈過,眼光獨到,能算敢想,空手掙下豐厚的家產(一百萬兩呀一百萬兩,明蘭一直耿耿於懷)。

顧廷燁也看的出來,妻子是真的感興趣,而非為了給男人面子而裝出來的,聽他講時,她還時不時擊節讚歎,一臉恨不能身在其時的模樣,他傾訴的更加暢懷了。

夫妻倆越說越投機,志同道合,心領神會,這樣的婚姻是讓人愉快的,也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人在身畔,如沐春風。所以說,為著娶個好老婆而小小使一把陰招,實在必要。

顧廷燁覺著自己當初委實英明的很。

「位子和本事並不能一概而論;這世上且還有走運和湊巧一說。」顧廷燁皺眉道。

明蘭小心翼翼的試探:「要說今上也是福澤深厚之人,是以……」新帝能坐上江山,並非運籌帷幄的成果,有七八成是老天爺幫的忙,上頭幾個位兄長都掛了,才輪到了他。

「非也。陛下之能,如潛龍入海,不見赫赫,然功成卓著。」顧廷燁搖頭反駁,「若非陛下自皇子時便謙恭仁厚,先帝也不會以江山委之。」

明蘭點點頭,排行老五的荊王就是太奢靡高調了,屢次惹的先帝不喜,所以才被排行第八的今上截了糊。(荊王很冤:我怎麼知道上頭兩個兄長這麼不著調,雙雙把自己玩死了,既然皇位無望,自得趁著老爹還活著,多撈些好處了。

「……且陛下禮賢下士,頗有古君子孟嘗之風,不計潛邸時如何落寞,財帛也不甚寬裕,卻總願傾心結交山野高士。」顧廷燁緩緩回憶著。

明蘭繼續點頭。事實證明,潛邸裡養的那幫幕僚還是很管用的,八王爺剛進京冊封儲君前後的那幾招玩的極妙。

「自然,能爬上那個位置的,必有過人之處。但若因此只知盲從,便是愚蠢。」顧廷燁面容冷峻,嘴角噙著一絲譏諷,「且不論以前有能耐的,現在未必如此……」

明蘭加倍點頭。例如甘老將軍,曾經也是屍山血海裡拚殺出來的悍將,如今老了卻愈發顢頇。

「再說了,一個差事能做好,未必旁的也成。」

明蘭愈發點頭如搗蒜。

可憐的老耿同志,當年在潛邸時也是智勇雙全,蜀南聞名的一條好漢,誰知水漲船高之後,反倒時時倒黴。原本皇帝屬意他去宣大當總兵,鎮守邊關,卻至今下不了決心——連在天子腳下的絆子都應付不了,若是到了北境當了土皇帝,還不知如何呢。

套句彭德懷的話(純屬聽說):他胡宗南(集團軍長),也就是個當團長的料。有些人不是不行,而是能力有侷限性,只適合某些崗位。

「一將功成萬骨枯,最終能出頭必然是極少數。」顧廷燁最後重重嘆息。

明蘭雲山霧罩。聽這傢夥口氣,儼然一個懷疑論者,著和她從外頭聽來的全然不同。

都說顧二郎豪氣干雲,屍堆裡敢撈人,千軍萬馬甘冒刀矢,待同袍如兄弟,待兵士如子侄,忠勇仁厚,義薄雲天,據說還有『武魯肅』之稱(他裝呢吧)。

聽的昏頭昏腦,一覺睡醒後,明蘭總結:領導的話要聽,但不能全聽。人是變化的動物,永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八王爺很靠得住,未必當皇帝了還靠得住,要謹慎判斷,不要盲從。

因如此,同樣為未娶的軍伍張羅婚嫁,顧廷燁就雷聲大雨點小,裝的很起勁,一臉憂心持重,其實……明蘭又是出懸賞,又是全家脫奴籍的吆喝了半天,也只成了七八對新人。

不過數量雖少,質量卻高。

經過廖勇家的精心挑選,專撿那相貌端正,品行溫良又有出息的年輕人,兩邊商量合適,男女雙方也隔著簾子瞥上過幾眼,小手絹咬過,小臉也紅過。明蘭再陪上一份嫁妝,以自覺自願為基礎,最後婚嫁,皆大歡喜。

明蘭嫁過去的都是體健貌端的粗使丫鬟,作風正派,能幹活,好生養,就算到了北疆想來也能生存,一些眼光毒的軍戶女眷也暗暗點頭,比之其他幾家強行攤派的婚事強多了。

軍眷營裡,一邊是不情不願,摔摔打打,整日啼哭,一邊是蜜裡調油,你儂我儂,關上房門就不想開了;那小日子紅火的叫剩下的光棍們眼珠快滴血了。

結果,求顧廷燁做媒的愈發多了,到最後,連幾個甲長和管隊都扭扭捏捏的托謝昂來說項,求給尋門好親事。但某人依舊巍然不動,面上瞧不出喜怒。

身為入黨積極分子的姚依依,忍不住指責了他這種行為。

顧廷燁卻笑笑,道:「要開拔的大軍足有三萬上,把已有家室的,能自行婚娶的,還有那兒當地的女子都算上,大約還有五六千的空缺。便是把你身邊的桃子李子荔枝一股腦兒都算上,又有幾個?滿京城又能有幾戶人家這般?」這個法子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那怎辦?」明蘭也犯了難。

其實顧廷燁一開始把主意打到了淮中淮南,那兒不是剛戰亂過嗎?想來有許多流離無庇的婦孺,拉去北疆正好,利國利民。誰知姚閣老(那時還沒入閣)在當地施政大半年,以最快的速度穩定了局勢。放糧,分地,免租,減稅,流民紛紛歸鄉,重新建設家園。

古代鄉土觀念極重,但凡有口吃的,誰願意背井離鄉。

接下來,最大的目標就是京城了。偌大的皇宮,只要能裁減兩千左右宮女出來,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光棍打著就打著吧。

但這種勸皇帝裁減宮人的事,顧廷燁一個外臣,又是武將(勸諫行仁政通常是文官的活兒,撈過界不好),怎好開口?

理想的法子,就是讓沈國舅示意皇后去說,能放些逾齡的低等宮女,還能博個美名。

誰知沈從興一直不開竅。算了,不過五六千光棍而已,真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比這嚴重的國政軍務堆滿了顧廷燁的案頭,他也懶得去管了。

幾日前,明蘭幾分憂心的把頤寧宮裡的事跟顧廷燁說了,想著是否會招聖德太后嫉恨,誰知顧廷燁卻搖頭笑道:「太后不順眼的多了去了,從臨門轉風向的申老狐狸到張沈鄭三家,還輪不上區區你我。且這會兒,太后怕是忙的很……」

大約因醒的太早,明蘭吃早飯時一直昏昏沈沈,顧廷燁瞧她似小雞啄米般點著腦袋,便是給自己布菜時也是迷糊著一雙眼睛,紅撲撲的小臉,睡眼惺忪的十分可愛。他微微挑眉,忽起頑心,從桌邊的一碟醬菜中夾出幾條薑絲和尖椒絲,放進她碗裡。

明蘭搭拉著腦袋,一扒拉筷子,就著粥下了嘴,嘶——好衝!她僵著那裡,歪著脖子,吞也不是,咽也不是,手指緊攥筷子,眼眶都冒淚花了。

「快吐了,吐了!」英氣勃勃的男人一臉正直,輕責道,「早與你說了,吃飯看著點兒,怎麼這般不當心,你又不會吃辣。」

「是…我自己夾的?」明蘭呆呆的,低頭看了看剛吐出來的東西。她那麼不清醒嗎?

「還辣不?來,喝口水漱漱。」男人關懷備至的遞茶盞,還走過去輕輕拍著她的背。

明蘭雙手捧著他的腕子,就著他的手喝水,擡頭甜甜笑著,很感動:「多謝了,你真好。」  

顧廷燁露出雪白的牙齒,幽深的眸子發亮,低頭重重咬了她被辣激成殷紅的唇瓣,擡起頭,笑的氣蕩山河,似乎平白年輕了幾歲。

門邊服侍的夏荷和秦桑面面相覷,然後老實的低下頭。

那場唇槍舌戰之後,某位龍套狠狠的推動了劇情發展,沈國舅沒想到的事叫他妹子想到了,不過,靈感的大門一開,帝后也忽然意識到,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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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40:45

第157 天下事 家事 國事!

送顧廷燁出門,明蘭有一搭沒一搭的聽幾個管事婆子回事:兩府之間的贅牆已拆完了,只待木料和磚瓦運到便可起築了…月錢發下去了,幾筆賬有些差…棉料布帛已買,採買上的請明蘭去抽看貨品,針線上的說,明日就可開工給府裡做冬衣了…外頭工地的夥房來報賬…還有例行來要對牌的,拉拉雜雜一大堆,明蘭耐著性子一一處置了。

轉眼一瞥,卻見丹橘正坐在窗邊對賬,這些年她算盤越打越利索,幾筆賬目須臾就對完。

廖勇媳婦人頭熟,已物色了些可堪婚配的好後生,現也有了眉目:有家境殷實的小富之家,有田產豐足的莊戶人家,也有府裡的管事給兒子來說親的,都是嫁過去就有人服侍;待過了年,外頭的掌櫃也會上京齊聚,到時候瞧瞧可有年輕有為的,或有上進兒子的。

明蘭想的頭疼,便欲問丹橘幾句個人意見,她卻羞的滿面通紅,扭頭就走,逮住了好生逼問,她當場就惱了,賭氣不肯理人。

「是夫人不對,哪有叫姑娘家的自己發話議論女婿和親事的。」崔媽媽笑道。

明蘭皺著嫩生生的臉頰:「說一下也無妨罷。不然我怎曉得她喜歡哪樣的,斯文的,爽氣的,沈穩踏實的,還是能說笑會體貼人的。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兒,她害什麼臊呀。」

要是婚後性格不合怎麼辦?呃……會不會是她想太多了。

「當初老太太也是這般忙著替下頭人操心,夫人如今學了個十成,這府裡的底下人可是有福氣了。」崔媽媽目光溫柔,瞧著明蘭愈發慈愛。明蘭沒經驗,就怕誤了丹橘,便請崔媽媽幫著相看籌劃,從她給自家幾個侄女兒找的親事來看,還是很靠譜的。

「夫人放心,她和小桃是我看大的,夫人又有囑託,老婆子自省的。」崔媽媽道。

崔媽媽退出去後,明蘭歪在湘妃榻上,用手持詩集的姿勢拿著一卷賬冊,凝著眉頭髮愣。要說還是秦桑最省心省力。前陣子她家裡人大老遠的從鄉下來了,央求管事給遞明蘭話,說秦桑年歲到了該嫁了,求主子開恩,想把閨女贖出去。明蘭很爽快的叫人進來見。

秦桑的父母和長兄看著都是厚道人,穿戴樸素乾淨,他們戰戰兢兢走進屋裡,一見了明蘭就跪地磕頭,痛哭流涕,倒把明蘭嚇了一跳。

 明蘭問他們給女兒找的什麼人家,得知人品家境無礙,略微放心。

「……老天爺開眼,遇上了貴人;好吃好穿的,還讓讀書認字。」秦桑的娘被太陽曬的紅黑髮皺的面孔,滿是卑微的感激,質樸純良,「夫人和盛家老太太的大恩大德,我們家這輩子都記得,下輩子結草啣環也得報答。」

她連連道當初賣了女兒實是沒有法子,骨肉分離,也不知女兒會落到哪裡,有什麼遭遇,一家人心裡就跟油煎般的難熬。秦桑的父兄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不大會說話,就一邊哭一邊磕頭,好說歹說才肯起來,縮手縮腳的站到一邊。

當明蘭說不用贖身銀子時,這家三口又嘩啦啦的一齊跪下,感激的五體投地,哭著連聲道謝,磕頭如搗蒜,明蘭這輩子都沒被人磕這麼多頭過,只覺得頭皮發麻,又說了兩句家常,趕緊叫人領他們下去跟女兒說話了。既得了明蘭的話,秦桑家人便千恩萬謝的的先回去,放心準備秦桑的閨房,籌備婚事,待明年中來接秦桑,就差不多了。

「也不知給尋了怎樣的人家?人品如何?」明蘭把腦袋擱在榻枕上,自言自語著。

綠枝正捧著兩隻剛被日頭曬得噴香的迎枕進來,聽了這話,笑道:「夫人甭多憂心了,您出閣前不是放秦桑回鄉探親麼,人家早叫老子娘陪著,自己去相看過了。」

明蘭微驚:「秦桑已自己瞧過了?」

「誰說不是!」綠枝將暖乎軟胖的迎枕塞到明蘭腰下,笑道,「那頭是村裡的大戶,全家都是厚道人,田多佃戶也多,那人長的也俊。」

「死丫頭,跟你們就肯說,在我跟前就跟閉嘴的老蚌似的!」明蘭略略放心,隨即又輕聲道,「……也不知人家會否嫌棄她做丫頭的。」稚齡賣身,在京城近十年,父母兄弟反倒不熟了,嫁得也不甚清楚,有點什麼,明蘭也鞭長莫及。

綠枝笑著驚呼:「夫人說什麼呢。知道她是京城官宦人家小姐的貼身丫頭來的,如今又隨著進侯府做大丫頭,再瞧咱們秦桑通身的氣派舉止,人又不拿張做喬,只老實和氣,他們都喜歡的跟什麼似的。還嫌棄?您當是外院那起子酸書生呢!」

明蘭嗔了她一眼,知她暗指的是誰。綠枝這丫頭爽利能幹,人也正派,就是欠些寬厚,一張嘴不饒人,偏生若眉也是個不肯罷休的,兩人見天的使氣,又怕主子生氣訓斥,從不敢明著鬥嘴,只暗暗較勁,還矢口否認兩人之間有矛盾就跟小孩子似的,叫人好氣又好笑。

最近腦袋越來越不好使了,明明大清早的才起床沒多久,這就又犯起困來,明蘭搭拉著腦袋在榻上眯過去了,綠枝正低頭收拾,才發覺說著說著就沒聲響了,一擡頭見了這情形,暗笑著替明蘭把薄被掖實了,輕手輕腳的出去。

這一覺睡的渾身痠軟,黑甜鄉里一望無際,直至巳時中,才略略醒過神來,恰好丹橘掀門簾進來,笑吟吟道:「有客來了,夫人趕緊起吧。」 ?

「咱們剛從宮裡出來,因守著規矩怕出錯,一動不敢多動,到你這兒來討杯茶吃。」小沈氏雙頰風韻,朗然而笑,聲如銀鈴般清脆年少。

水榭裡擺上了滿桌的茶果點心,此時正值秋高氣爽,池面上水光瀲灩,池邊種著幾棵從西山移來的紅葉樹,微有風飄過,疏朗的落下幾片殷紅,或綴在黃綠乾爽的草地上,或漂在碧水波動的水面上,當真風送神怡。

「你還守規矩?不敢多動?」一旁坐著剝橘子的耿夫人瞪眼道,「你自小到大,不計爬山丘還是滾泥塘,皇后娘娘連根指頭都舍不得動你,你還好意思這般說!」

小沈氏笑得開心,擠弄著秀眉:「今兒不是太后也在麼?要是單皇后在,你會把臉憋成這個色兒。我姐姐多仁厚寬和的人,什麼時候拘束過你們。」轉頭朝向明蘭,笑道,「因站了一個多時辰,我瞧她們一個個又累又乏,便提議到你這兒來歇個腳怎麼樣,可別不樂意喲。」

明蘭聞言,苦笑著:「蒙鄭二奶奶您青眼有加,瞧得上寒舍,實是蓬蓽生輝,您儘管來,千萬別『客氣』。」小沈氏也不答話,只笑呵呵的得意。

水榭裡人影走動,七八個丫頭端熱水投帕子。

段夫人從小丫頭手中接過條溫熱的帕子遞給耿夫人,眉目慈善溫文:「趕緊揩下脖頸罷,就你汗多,脂粉都糊了,叫人瞧了笑話;不如索性洗把臉。」

「這可多謝了,不如你也洗下罷。」耿夫人大方的接過帕子,摁了摁肩頸,叫丫鬟圍了條巾子在胸前,又有旁的丫鬟端著鏡子和水盆,小心的給她洗臉上妝。

段夫人想了下,豁達道:「也成。」便也坐彎了腰,低頭叫人服侍著洗了。

一旁的鐘夫人瞧一眾丫鬟服侍妥當,恭敬得體,動作熟練輕柔,行動間不聞聲響,只聽得衣裳窸窣擺動,她一邊用濕帕子摁著自己的額頭,一邊轉頭對著明蘭道:「上回來你這兒我就想說了,你這兒便是個使喚丫頭也比我屋裡的貼身丫頭強。」她的目光掠過一個個低眉順眼的女孩兒,細長臉上露出微笑,「模樣好,人才好,規矩更好。」

明蘭輕嗔一下,故作很受用的樣子,笑道:「鐘家姐姐嘴真甜,說的人心裡舒坦極了;我這兒有幾簍山裡剛送來的鮮筍,回頭姐姐帶些回去嘗嘗。」

鐘夫人失笑,還不待說話,小沈氏便搶話道:「好你個耳根子軟的,人家一說好話,你就樂開了花,咱們幾個嘴笨的,就沒份兒了?」

「有有有,見者有份,這還不成麼?」明蘭連忙擺手討饒,一副遭了打劫的樣兒,小沈氏和鐘夫人一齊笑了起來。

耿夫人已洗好了臉,正側頭叫人戴釵鐶釧鏈,好容易嘴巴騰出空來,趕緊道:「前陣子呀,我又尋了幾個人牙子,說要這樣那樣的好丫頭,倒鬧了個大笑話!人家說了,正經大戶人家的上等丫頭都是自小調教的,一路瞧著瞧人品德行,幾年後才挑上來給小爺小姐們用的。唉……只盼能尋幾個厲害的,懂規矩的教養婆子來慢慢調教了。」

聽她說的有趣,眾人一齊大笑,小沈氏尤其樂,扒著椅子扶手不住抖動肩膀。段夫人忍了笑,打趣道:「這還用尋麼?你自己便是那最最厲害的潑皮!」

段成潛夫婦俱出身蜀中名門,雖是旁支,但該受的教養,該懂的規矩也一應俱全,這回隨夫婿上京,夫家和娘家族裡的親長送了好些得用的家人,才致順當。

笑了半響,耿夫人又皺起眉頭,嘆道:「到這京裡來,旁的沒什麼,只覺著不好周轉,我便四處買人手。可那大的,聰明的太有心眼,老實的又太笨,小的嘛,壓根不好使喚。京城有京城的規矩,上回宴客,不是這兒出錯,就是那兒不得勁,險險鬧了笑話。」

「怕是妹子你眼光忒高了,一個月就買進賣出丫頭五六回,哪這麼難的,雖不很好,但湊合著也成了。」鐘夫人垂眼看著湖面,細聲細氣道。

耿夫人嘴一撇,哼哼著:「難不成叫那心機重的,不省心的狐媚子,教壞了老少爺們?!」

「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理,妹子都是快討兒媳婦的年紀了,還這般想不開吶。」鐘夫人半真半假的笑著。

話說鐘將軍和老耿同志素是情同手足,義氣甚篤,各自成婚後,鐘大有便瞧不得好兄弟被婆娘吃的死脫的衰相,連帶著鐘夫人也常在耿夫人面前刺上兩句。

「好啦好啦,你們又來了!」眼看著耿夫人又要發脾氣,段夫人趕緊來打圓場,「婆娘端什麼菜盤子,還不得漢子肯吃這一套呀。各家有各家的活法,都少說兩句!」

這個話題有代溝,未生育的年輕媳婦不好插嘴,明蘭和小沈氏不約而同的用茶碗遮住面孔,低頭默默喫茶。明蘭裝了半天慫,才想起今日自己做主人,不能光裝傻,便清了清嗓子,岔開話題:「你們這次進宮謝恩,怎這麼久?」

上回她去謝恩也不過半個時辰就完事了,這還包括了中場休息和插播廣告。

謝恩是有定例的,除了一年中的大型慶典,平日不能一大夥人擁著進宮的,有礙宮廷肅靜,得分批次來;作為新出爐的一品夫人,又受了額外的御賜節禮,明蘭得以在第一批進宮,幸福的沐浴皇恩,順帶在一幕肥皂劇中客串了把龍套。

本來第二日就該接著召見的,不過……呃,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還能有什麼緣故!這幾日頤寧宮的那位不痛快了唄。」耿夫人性子粗直,口快道,「上頭是娘娘們僵持著,咱們哪敢動彈,一站便是半響。」

鐘夫人斯文的吹著茶葉:「耿家妹子,慎言。」

「慎什麼慎,出宮門時,你臉拉得比車頭拴的那馬的臉還長!」耿夫人冷哼著。

鐘夫人面孔漲紅,段夫人連連咳嗽。

明蘭幾乎要嘆氣了,轉頭朝小沈氏道:「事兒到底如何了。我這幾日沒出門,什麼都不曉得……方便說麼?」最後一句特意轉小聲。

小沈氏最近正是心氣爽朗,聞言,便豪氣道:「有什麼不好說的,今日一早皇上已下旨,什麼都定下了,宮裡放兩千宮人。」

「這可是好事,利國利民。」明蘭欣然而笑,宮掖空了一半,大約可省不少開銷。

段夫人輕輕點頭,語氣溫和:「的確是好事。那些子低等宮女,空等年華老去,終身也沒個著落,有家人能投奔的還好,可大多還是老來可憐。皇上英明,太后和皇后也仁和寬宏,真是天祐人和,國家社稷之福。」

「可這回放出去的不光是低等宮人吶。」耿夫人壓低聲音,目光興奮的發亮。

明蘭笑的露出兩顆白生生的可愛小牙齒:「那是自然,光低品級的宮女哪能湊足兩千,若是真如此,那宮裡的粗活豈不沒人幹了。」正常合理的裁員方式,應該是各等級都裁一點。

鐘夫人忍不住笑了,她叫明蘭的笑臉閃了眼,這種孩子氣狡黠的笑法,她常在自家那五歲的小閨女臉上瞧見,便笑道:「皇后娘娘說了,如今用兵修河,處處要用錢,不但宮掖人手要少,各宮主位也得省減些。自帝后以下至嬪妃,還有皇子公主,都只留下定數的宮女,其餘俱要遣散。當然,兩宮太后也如此。」

「可是……頤寧宮裡的宮女宦官不是最……」明蘭有些懵,心裡一動。作為老資格的宮廷大佬,聖德太后身邊的人遠比新出爐的聖安太后和帝后多的多。

「誰說不是呀。」耿夫人語氣中充滿了幸災樂禍。

「太后……答應了?」明蘭驚疑不定,怯生生的。

「聽說朝堂上爭執了幾日。」段夫人柔聲道,「可如今國庫空虛,一邊清查銀子還沒個眉目,皇上都願意自行消減宮中用度,有幾個人敢出聲反駁。何況兩宮太后能留下的人數已是最多了,比皇上都多呢。」

明蘭心頭敞亮,久久不能說話,僵在那裡,皇帝這招可真狠哪。

水榭裡安靜了半響,才聽見小沈氏開口。

「頤寧宮裡這幾日熱鬧的緊,有幾位美人兒特別戀著主子,哭著喊著不願離宮,正要死要活呢。」她的聲音輕快好像要飛出去了,「今早內務府持著聖旨去頤寧宮領人,哦,頭裡的就是那兩位千嬌百媚的——」她愉快的拖長聲,「可那日太后不是說了嘛,『歲數到了,不好耽誤了她們』;這下可遂了心願咯。」

水榭裡再次安靜下來,又過了半響,明蘭幽幽道:「也不知她們會嫁給誰?」今天她怎麼老是要煩心這個問題。

耿夫人對於任何有志於做妾的女子都極端憤慨,當下便冷笑道:「過日子還能有什麼,幹活,生娃娃,家裡家外操持,哪個女人不這麼過來的。只要肯好好過日子的,別起歪心眼,自能平安順泰,能排上號娶宮中女子的,也差不到哪裡去。否則,哼哼……」

這聲『哼哼』極具威力,大約是違反《婚姻法》中關於禁止家庭暴力條例的內容。

話說,待真到了千里迢迢以外的北疆,一個小小兵頭的妻子,也折騰不出什麼結果來。若是安心過日子的平凡婦人,那反而是好事,若是那些以物質衡量幸福以縱橫權貴為己任的奇女子,那就難說了。更何況……明蘭迅速瞥了眼小沈氏,一旦出來了,那幾位特定女子的婚事,怕由不得宮裡說話了。

段夫人笑著又扯了些家長裡短的話題,氣氛又圓融了;又說了會子話,明蘭留她們用午飯,笑道:「今兒侯爺說了不回來,擺一桌好菜,還有山裡野味,索性咱們吃些酒罷。

邀請很誠懇,誰知道她們都婉拒了。

「不成,不成。」段夫人連連擺手,笑得開懷,「知道你這兒菜好,可今兒下午有事,我得回去。」鐘夫人笑道:「正是,今兒剛進宮,家裡都等著聽消息呢,得回去。」耿夫人也道:「下回吧,待你這兒園子修好了,咱們說個日子,吃點兒酒聚聚。」

明蘭笑了笑,轉頭看向小沈氏,嗔笑道:「那你呢。你可沒一家子老少也照管呢!」

誰知小沈氏也搖頭擺手,重重嘆道:「我得去紫煙齋,我那小侄女要進閨學了,說好了陪嫂子去瞧閨閣女孩用的文房四寶,我特意預先訂了套青玉的。」

「喲,好可心的弟媳婦呀。」段夫人打趣道,「鄭家算是娶著賢媳了。」

小沈氏面色發紅,不好意思道:「長嫂如母嘛。」 `

她最抑鬱無語的地方在於,婆母體弱和藹,一點不難伺候,但卻有個全京城數一數二恪守禮法的大嫂,寡言肅穆,年歲又長;親朋中無不敬重鄭大夫人端莊賢良,她一個嚴厲的眼神過來,小沈氏比見了皇帝還怕。

 明蘭親送眾人出門,最後滿懷同情的和小沈氏告別:「你知道我是最憊懶的,不愛出門,你若悶了,便來尋我說話罷。」

「廢話,你這懶鬼,三回來找你,有兩回你是從床上爬起來的。」

小沈氏心中感動,她從偏僻而來,無論習慣口音還是規矩禮數,一時還難以融入京中的貴婦圈子,在別人面前得端著,怕招人笑話,偏在明蘭面前能放鬆。

明蘭瞬間收回同情:「胡說,那只是湘妃塌。」

小沈氏沒來得及回問一句『有差嗎』,便叫板著臉的明蘭推進馬車了。

因多少受了些刺激,用過午飯後,明蘭也覺得不好太懶了,便不緊著睡午覺,叫人去喚蓉姐兒過來,她要查功課。興沖沖的擺足了姿勢,誰知蓉姐兒期期艾艾的,竟一問三不知。

問她書本上的字句,她答不出也就罷了,最離譜的是連二十四孝也答不出來,結結巴巴的胡亂編了幾個,總算湊足了三分之一。不是有『嘗糞憂心』嘛,她就編了個『嘗屎煩惱』;有個『埋兒奉母』,她就編了個『宰女吃肉』。

明蘭險些絕倒。沒了嫻姐兒在旁督促激勵,蓉姐兒的功課再度迅速滑落。

「……興許真有這些子事呢。」蓉姐兒臉色惴惴,小小聲的辯解,「只是沒流傳出來罷了。」

明蘭無力的看著小女孩,全無睡意。好罷,也不能全怪孩子。

她早發現鞏紅綃肚子裡的墨水實在不多,不但教學枯燥,還學問有限,經不住提問,這也就罷了,還時居然有說錯;想來她就算童年學過些子,這會兒也沒剩下多少了。如此,學生既缺乏對老師人品的敬重,又沒有對老師學問的佩服,教學自然失敗。

其實,明蘭自己倒能勝任。閨閣女子該學的全套《女四書》,《女則》,還有《節婦傳》,《烈女賦》等一大堆封建毒草,她都認真學過;還有莊先生的旁聽課,她更是獲益匪淺。

教個把小丫頭,那是綽綽有餘。不過,她不願意。

相處越長,明蘭越發覺蓉姐兒生性似其父,野性又倔強,充滿了對挑戰既定規則的蓬勃興趣,還滿肚子歪理。前日她跟蓉姐兒說《女論語》中『日高三丈,尤未離床』一章,這小丫頭居然立刻用興味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明蘭一陣尷尬,費了好大力氣,才跟她說明關於『活學活用』的重要性。

上輩子的姚依依常打交道的大多是缺心眼的受害者和心機深重的被告,嚴重缺乏跟孩子的相處經驗,這會兒就是她自己生了孩子,怕也不知該如何教養;何況這位非婚生子女乎?

思緒轉了半天,糾結再糾結,加之適才聽到的些許信息,為了自己的用腦衛生和精神健康,也為了小孩子完善人格的全面成長,明蘭決定還是讓專業人士來處理這個問題。

「這樣罷。」明蘭長長出了一口氣,「你去上學罷。」

蓉姐兒眨巴眨巴黑亮的大眼睛,淳樸天真,如野生小動物一般未經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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