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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42:39

第158回

想定了這樁,明蘭陡然心頭一鬆,當即笑眯眯的叫蓉姐兒回去。送子女上學,不過是報名交錢兩項;不過在這繁文縟節的破地方,還得添上各種囉嗦。

當日晚飯桌上,明蘭便對丫頭的爹說起這事,她周全羅列了五大章十二小節的腹稿,預備從『青少年需要同齡人環境來圓磨人格』等四個方面六個層次全方位不同角度向顧廷燁闡述送蓉姐兒上學的重要性,誰知開題報告剛起了個頭,顧廷燁就用輕飄飄的五個字打發了她。

「你看著辦罷。」

男人優雅的擦拭了下嘴角,漱口,淨手,然後擡手摸了摸明蘭最近豐腴了許多的臉蛋,眼睛滿意的彎出個好看的弧度,「你接著吃,我去議事。」然後溫柔的笑了笑,拂起袍服,轉身闊步去外書房了。

在顧廷燁看來,此事絕對是『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的典範,不過在明蘭眼中,這顯然是不負責任的惡劣行徑(怎麼,老娘不受寵,女兒就不親了?)。大約是秋干氣燥,明蘭莫名窩了半肚子的火,當夜就寢時,便轉了個背脊朝著丈夫。毫不知情的顧廷燁半夜才歸,很隨遇而安的摟著她的腰貼她的背,她肌膚滑膩柔皙,背形嬌小優美,他拿下巴蹭了蹭,觸感很是適意,便順嘴便啃了幾口,隨即睡去,倒也好眠。

次日一早,丹橘驚愕的在明蘭肩背上發現幾圈整齊的牙印,有條不紊的排成軍伍列隊狀,她立刻去看妝台上的鏡子,很想當場告狀一番,可又想起房媽媽的告誡,狠狠嚥下這口氣,咬牙服侍明蘭著衣。

同樣毫不知情的明蘭並未察覺,只覺著今兒裡衣怎有些微微刺背,也不以為意,用過早飯後,瞧外面的日頭甚好,覺得天公作美,便喜孜孜的吩咐丹橘去庫房尋幾色上好的皮子,另四色時令禮盒,叫門房套車出行了。

晚秋的日頭並不烈,暖洋洋的直叫人發困,明蘭險些又在馬車裡睡過去之前,總算到了蓮藕胡同中後段的鄭家。小沈氏剛做了兩手針線,正閒得發慌,咋聞明蘭來了,便高興的行至院前來迎:「今兒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肯來瞧我。」

明蘭只好打破她的幻想,呵呵道:「日頭還是東邊來的,我有事來尋你大嫂子。」

小沈氏大驚失色:「你來找我嫂子?!」

她的表情和聲音都充分說明了鄭大夫人的兇猛程度。

她們還待說兩句,從後頭急步過來一個婆子,口齒清楚道:「請二太太安,大太太聽得寧遠侯夫人來了,已在廳上置了茶果,請夫人和二太太過去呢。」

小沈氏只好按下疑問,挽著明蘭的胳膊往裡走;明蘭趁機連忙在她耳旁道:「前幾日你不還是『二奶奶』麼?怎這會兒升了一級。」小沈氏側頭,低聲答道:「我大侄子正說著親呢,這家快有新媳婦了。」

走的幾步,到了門前,只見鄭大夫人端身而立,明蘭見這副嚴肅的神氣,也有些發怵,忙堆出滿臉笑容,上前福了福,鄭大夫人也含蓄的回了禮。雙方互道寒暄後,便坐下了。

長嫂在側,小沈氏一本危襟正坐,不敢嬉笑,只拿一雙眼睛不住的跟明蘭打眼色,顧鄭兩家原也非相熟,沒說的幾句,就無話可說了,鄭大夫人靜靜端坐,既不問明蘭為何而來,也不說讓明蘭和小沈氏自去逛,場面便有些發冷。

明蘭也不慌張,有跟長兄長柏打交道的經驗,她心知這種沈默肅穆的人大多內秀,話雖不多,但心明眼亮,與其繞彎子,不如單刀直入。深吸一口氣,她開口道:「實不相瞞,今日明蘭上門,實是有事相求。」

鄭大夫人眉毛也不動一下,不言語的放下茶盞,注視明蘭。

明蘭努力把語氣放誠懇,繼續道:「我膝下有一女,今年八歲,雖天真純然,卻不通文墨,更不曉人情世故;我想著,不好就這麼耽誤了教養,總得調教下才好。昨日聽幾位姐姐來家聊起,無意聽了一耳朵,得知令嬡也要上閨學,是以明蘭動了個心思,想叫我那丫頭也去上學,這裡請夫人幫著些了。」

一番話說完,小沈氏先吃了一驚,什麼『膝下有女』,明蘭進門不足一年,就是先頭那元配也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這八歲女孩自是庶出。想到顧廷燁婚前就有女兒,她不免心頭鄙夷,忍著沒有撇嘴,但想到明蘭居然會因此事來求自家嫂子。

那邊廂,鄭大夫人也是心頭微驚,不過面色未變,只道:「寧遠侯府乃開國宿族,何等體面煊赫,我如何敢班門弄斧,貴府為何不自請一位女先生?」

明蘭就知有此一問,當下便答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裡現今統共兩個女孩,除了我家那丫頭,便是大嫂房裡的侄女。如此一來,只為兩個丫頭便興師動眾,未免不好;二來嘛……」她微笑了下,「說實在的,我年紀輕,人頭又不熟,哪裡知道德行高才學好的女先生,就是知道了,怕也請不到。」

鄭大夫人嘴角挑起一絲不以為然,淡淡道:「居家過日子,還是人丁興旺些好,早知今日,當日又何必急著分家呢?」

明蘭心頭咯噔一下,卻片刻不曾遲疑,聲如清玉:「人丁興旺自是好的,可也要人心齊整才成,否則不過是一廟唸經,各自道場罷了。」

「顧侯夫人好言辭。」鄭大夫人面色淡漠,依舊未有什麼波動,「早聽聞夫人辭鋒淩厲,今日一敘,果然名不虛傳,怪道連貴府太夫人也不得不避爾鋒芒了。」

明蘭胸口一陣氣憤翻騰,她就知道那老白花這二十年的名頭不是白來的,這些日子定然沒少在外作秀,她竭力壓制怒斥,過了須臾,才平靜了聲氣:「夫人,你我雖不相熟,但我素敬重夫人為人;我想,能叫夫人放心將閨女託付的閨學,必然是絕好的。這才動了偷懶的心思,厚著臉皮上門,想叫家中孩子借夫人的光。此乃其一。」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果然,這話說了後,鄭大夫人臉色微微一霽,看著和緩了些許,下面的話才是要緊。明蘭接著道:「至於夫人所聞之事……」

她放緩了呼吸,擡頭對上鄭大夫人的眼睛,「明蘭幼時隨祖母禮佛,篤信因果循環。人生一世,敢做,就該敢當。不論是誰行差踏錯,人間黃泉,必有一處該得報應,誰也別喊冤。明蘭敢當此言!」

屋裡落針可聞,小沈氏連呼吸都放輕了,這話說的雲山霧罩,但她好歹聽懂了。

鄭大夫人看著明蘭,過了片刻,她才放柔了唇角,這是今日明蘭見到她的第一個表情:「何不聞以德報怨?」

明蘭聲音很輕,但目色堅定:「若都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直,以德報德,方知人間終有善惡。」

鄭大夫人微微嘆息,不再說話,但神情已與剛才的淡漠兩樣了。

明蘭蹙起眉頭,緩緩道:「還有那丫頭,有些事我的確是可為可不為。葉尖落下的一滴水,於人,不過渺渺,於蟻,卻是傾盆甘露。有些人的擡手之舉,興許就變了旁人的運數。明蘭也非如何慈德,無非做該做之事,求一心安罷了。」

蓉姐兒若是生性溫順,也許她就不用那麼煩了,好好教養,回頭找個好人家就是了;可偏偏她野性倔強,一個弄不好,容易入了歧途。

鄭大夫人一瞬不瞬的盯著,卻見明蘭語音誠摯,眸光坦然,那猶如萬年冰山一般的面孔,終於有融化的跡象,過了會兒,她溫和道:「都說你的學問極好,怎不自己教孩子呢?」

明蘭見她臉色,已知事可成矣,便笑得調皮:「夫人您的學問難道不好?」小沈氏曾說過,她那活閻王般的大嫂在未嫁前,也是極有才名的。

鄭大夫人終於笑開了,知道明蘭的顧慮,這種不是一味的好嫡母反倒真實可信。

她莫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罷了罷了,這事就包我身上,那閨學就在我家大伯府邸後頭,主講學的是我大堂嫂的嫡親妹子;原曾在潯陽老家辦的閨學。」

「潯陽?」明蘭眼睛一亮,「可是人稱『薛大家』的那位?」

鄭大夫人微笑道:「正是她。」

這位薛大家曾是名動京師的才女,年少守寡後,因不屑夫家親屬的嘴臉,靠著娘家幫扶,便帶著兒子獨自撐起家門,辦閨學理家務。

她教女孩子,並不一味講書中春秋,凡醫理,星象,理財,管家,律法,甚至人情世故,都有所涉及。一來二去的,倒在潯陽弄的有聲有色,小有名氣。

直到幾年前,她兒子得了官娶了妻,她才封了閨學,在家享福。皮埃斯一句,她現在的兒媳就是她當年的一位得意弟子,因是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是以婆媳極為和睦。

在盛家時,明蘭曾聽老太太提到過這位女子,極是讚譽。

小沈氏悶了半天,終於有她發揮的地方,見大嫂子情緒轉好,便來補充信息,笑嘻嘻道:「她本在潯陽。不過兒子這任外放的遠,怕他娘舟車勞頓,便不讓跟隨,薛大家不忍叫兒子夫妻分離,索性叫兒媳也跟著去了。我大堂伯家女孩眾多,正缺人調教,大堂嫂見了這機緣,連忙請了她上京,姊妹間照看著,也好叫薛家大爺放心。另還有琴韻師傅,女紅師傅呢。」

明蘭欣喜,撫掌而笑:「這可真是天大的運氣,明蘭這裡多謝夫人了。」她又想起一事,打蛇隨棍上,「我家還有個侄女兒,不知可否也一道呢?」

古代資訊不發達,好老師的名聲需要口口相傳,連莊先生都那麼難請到,何況更偏僻冷門十倍的女先生,更是難得。

鄭大夫人莞爾:「頂多再一個,多了怕要累著薛夫人的。」

「多謝多謝,我回去就與我家大嫂子說,她定然高興。」明蘭笑的好似孩子般興頭。

餘下氣氛和悅,三人又說笑了會子話,明蘭告辭出來,小沈氏出來相送,路上佯嗔道:「好你個顧盛氏,夠膽色呀,連我大嫂都叫你糊弄過去了!」

出來這麼半天,明蘭實是累了,有氣無力道:「你大嫂若不是心裡明白,我便是磨破嘴皮子也是無用的。唉……有些事,你辯了不好,不辯也不好,真是頭痛。」

小沈氏從兄長處多少知道內情,真心道:「你放心,眾人的眼睛也不都是瞎的,隨人怎麼說不成。」明蘭撇撇嘴:「未必。」

上了馬車後,丹橘趕緊把烘熱的墊子放到明蘭腰後,見明蘭一臉疲憊,不由得心疼道:「那鄭家大夫人也是,怎如此說話?倒像是我們理虧的。」

「這不奇怪。」明蘭眯著眼睛,聲息輕幽,似是自言自語,「我早想到了,今日終於尋著了機會……」

太夫人在外面做的事,說的話,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很難反擊。

顧家世交中的女眷大多已和太夫人建立了或深或淺的友情。人家幾十年情分了,你一個初來乍到的庶女居然做了侯夫人,眼紅嘴酸的人怕也不在少數,人家憑什麼信你,敬重你?

何況太夫人也沒明著說什麼,只需要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樣,就很能博得同情了;加上她再把家事掐頭去尾說上一點,就更容易引起誤會了。

片面的事實也是事實,人家一句壞話都沒說,明蘭怎麼反駁?再怎麼樣,繼母也是長輩,在外頭拚命辯解,反駁太夫人的話,只能讓人覺得明蘭是個不懂禮數的驕橫之人。可又不能放著不管,真到了積毀銷骨的時候,也是大禍。

所以說,這事難辦。

與其想著去堵漏洞,不如另闢蹊徑出擊。明蘭想了好半個月,才隱隱想到了鄭大夫人,又不好平白上門去說,顯得太有目的性,太做作,現下整好有了個機會。

首先,人家出身好,娘家夫家都是名門望族;其次,人家的品格德行滿京城有口皆碑;再次,這位女士個性特別,素不愛多言閒聊,能與她為友的寥寥無幾。如果這樣著名的一個京城貴婦承認了她,那明蘭豈不事半功倍?!

最最重要的是,兩家立場一致,鄭大夫人又頭腦清楚,通過種種渠道,她可以獲得一些顧府內情,很有說服的可能性。

今日初戰告捷,明蘭心頭大定。這世上,不是只有會說好聽話,會熱絡賣熟,動不動姐妹相稱才是交際手段。以後她會有自己的圈子,會有越來越多替她說話的朋友。

不給她好好介紹相熟的交際圈子?沒關係,不稀罕。她自有雙腳,一步一步踏實向前,自己走出一條路來就是了。

馬車微微搖晃,她闔了眼皮,困頓的又快睡著了。

臨迷糊前,她忽想道,說她是只愛睡覺的大懶蟲,真是太冤了,薪水豐厚,她也不是老睡覺不干活;工作要勞逸結合,天天心思縝密,滿腹算計,會早死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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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44:21

第159回 好事將近 好事將近

在車上打了個盹猶自不足,回府後料理了幾件家事,又於午飯後飽飽的睡了快一個時辰,明蘭這才打起精神來,便去了邵氏處,將事情團團的說了一遍。

「......我聽是薛大家來教,想著難得,便想起了嫻姐兒。嫂子覺得如何?」

邵氏聽了,先是一愣,一旁伴著的嫻姐兒先喜了起來,小臉蛋躍躍興然。邵氏瞧女兒這模樣,當下心中一軟;自丈夫過世後,四房五房又相繼搬走,除了野性子的蓉姐兒,府裡再無姐妹,女兒平素只陪著自己,多有寂寥,不免孤了些,日子久了卻是不好。

他思索了片刻後,疑慮道:「能得薛大家點撥,這也是造化。煩勞她嬸子費心了,時時惦記著我們。只是......」

嫻姐兒高高吊起了一顆心,緊緊盯著邵氏,只聽她母親繼續說:「先不說到人家府裡多有不便,她們倆是姑娘家,出門一趟要多少周嚴看護,出行車馬,隨行僕役等許多事項,要煩勞差遣多少媽媽和管事,這興師動眾的,怎好意思......」沒有額外的賞銀,哪裡差得動。

話未說完,明蘭已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大嫂子,不妨事的。女孩子們又不去考狀元,閨學本就不如正經塾裡,每旬只讀五日;到時叫嫻姐兒去我那兒,和蓉姐兒一道坐車出門便是。一應隨行的侍衛家丁,還有粗使婆子僕役都是現成的,大嫂子只消帶上兩個丫頭媽媽便是了。既不興師動眾,又靈便輕省,豈不甚好。」

邵氏矜持著,「這......」嫻姐兒滿臉祈求,輕聲道:」娘。「

她母親轉頭看了女兒一眼,只好道:「這可是極好的,嫻兒,還不謝謝你嬸子。」

嫻姐兒散開眉頭,滿臉笑容,小兔子般雀躍,高高興興的給明蘭行禮道謝。

「給弟妹添麻煩了。」邵氏又謝了一遍。

明蘭擺手道:「說什麼麻煩。也是蓉姐兒不省心,若似嫻姐兒般乖巧知禮,那用得著去外頭尋女先生;蓉姐兒是個野馬性子,說起來還得煩嫻姐兒在外頭多看著謝呢。」

邵氏笑道:「小姊妹間互相照拂,本是應份的。」

妯娌倆又說了幾句,便攜手去了萱草園,穿過明堂,走進裡屋,卻見太夫人和三太太朱氏不知在聊什麼,兩人正說的高興。她們看見明蘭和邵氏來了,便停了說笑,明蘭心頭一動。

給太夫人請了安後,明蘭隨口笑道:「不知太夫人和弟妹說什麼呢?這般高興。」

「沒什麼了不得的,今兒天氣好,你弟妹與我說個笑話解悶。」太夫人神色暢快,朱氏挺著大肚子笑笑沒說話,明蘭也不再多問。

太夫人親切道:「你們倆瞧著也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

邵氏心裡高興,便將事說了。太夫人眉頭微動,瞥了眼明蘭,也不說好還是不好,邵氏不免熄了適才的歡欣,微微垂下了頭,三太太朱氏更是自始至終不曾發表意見,只是微笑和氣地聽眾人說話。

太夫人輕輕開闔著手上的琺瑯鼻煙匣子,淡淡道:「還是老二媳婦能耐,這才進門多久,便有了這般面子,連鄭將軍夫人也能說動。」

明蘭當做什麼也聽不懂,溫文的笑著:「您擡舉媳婦了,這都是咱家的面子。」

「不過。。。。。」太夫人皺起眉頭,她早習慣明蘭裝傻了,只得把話說得明白些,「到底是忠敬候府自家的閨學,咱們外頭人這麼橫插一槓子,未免不妥。」

「太夫人有所不知。」明蘭笑著解釋,「鄭家四位姐兒,另有親朋家的三四個,加上咱們家兩個,將軍府的大夫人說了,這樣不多不少正好。不說求學問,便是結交些名門貴女,也是好的。那幾家都是門風嚴謹的好人家,女孩們知書達理,自小做個手帕交,以後大了也是姊妹般的緣分。」

太夫人心頭便如一根針刺著般,又淡聲道:「就怕孩子不懂事,在自己家裡還罷了,到了外頭丟人,可如何是好?」她說到『丟人』二字時,邵氏手中的帕子攥的緊了緊。

明蘭眼尖瞥見了,轉頭微笑:「旁人就罷了,咱們嫻姐兒我這做嬸嬸的確實可以打包票的,那性子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去了只會給家裡添光彩。至於蓉姐兒嘛。。。。。」她掩口一笑,「終歸如今還小,趁早學好了,便也無妨。不過......」

邵氏鬆開眉頭。明蘭說著說著,心中忽起了玩心,接著道:「若太夫人到底覺得不妥,我這便去回絕鄭家便是。」說完這句,她便盯著對方看,很壞心的期待著。。。。

太夫人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做嫡母的辛苦為庶女和亡父的侄女去託人奔路子,繼祖母卻阻止孩子求學,傳出去不知有多難聽;想到這裡,她只得道:「辦都辦了,便這麼著吧。」

明蘭彎彎嘴角,她本來也不是來徵求意見的,若不是邵氏要來,單一個蓉姐兒她早就自己拿主意了。這時見事態落定,三太太朱氏才站起來向兩位嫂子道恭喜「......二嫂子熱心,又有面子,母親當高興才是。」

不知這句話有什麼深意,太夫人聽後,忽地嘴角露出微笑,似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明蘭心頭跳了跳,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各自回去後,邵氏眉頭緊鎖的走進裡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媳婦子迎上來,扶著邵氏在炕床上坐了,服侍主子脫鞋,絮叨著:「。。。。。咱們姑娘別提多高興了,收拾了會兒筆墨紙硯,這會兒正練字呢。」正說著,她見邵氏神色不虞,便輕聲道:「夫人怎麼了?」

邵氏低聲道:「你要多提點嫻兒,以後在外頭讀書,別只顧著自己,多照管著蓉姐兒些。」那媳婦子愣了愣,還是應了聲。

想著想著,邵氏忽悲從中來,伏倒在炕上,低聲泣道:「我可憐的孩子,好端端的侯府嫡出大小姐,如今還要去討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

那媳婦子大驚失色,連忙上前道:「夫人怎麼了?莫不是二夫人給你臉子瞧了?」

邵氏搖搖頭:「也不是。她待我倒客氣。。。。。」她便似堵了喉嚨,「她瞧這孩子氣,確實不簡單的,太夫人何等樣人,在她跟前半點便宜也討不著。我又哪裡得罪她了。」

「夫人到底為何?這是好事呀。」那媳婦子不明所以。

「當初大爺在時,因要照顧他身子,我不好出去應酬;如今守寡,更不便出去交際。我只怨自己沒用,要人面沒人面,要路子沒路子。」邵氏忍著泣聲。

那媳婦子安慰道:「您多想了。夫人的身份在,便是不出門結交,難道旁人還能輕視了夫人不成?」

邵氏搖頭,翻身坐起,喃喃道:「......現在廷燦妹妹是在家待嫁,可她自小何等風光,春日有賞花宴,秋日有詩會,邀集各府要好的小姐,一呼百應,年年都有一番熱鬧。」

那媳婦子沈默了,同樣是顧府長房嫡出的大小姐,嫻姐兒比顧廷燦著實差遠了。

「可我的嫻兒。。。嫻兒,只能陪著我孤單單的熬日子。「邵氏哽嚥了,」連尋個先生,都得沾二房的光!以後還不知如何呢。

那媳婦子的眼角也沁出淚水,強笑著勸道:「夫人別老這麼這麼想。咱們孤寡過日子的,不是依仗這頭,就是依仗那頭。太夫人本就是和氣的,如今瞧著,二夫人也是個好的。以後夫人和小姐的日子必然不會難過的。「她小心勸說著,邵氏漸漸止住了泣聲。

「咱們姑娘心思透亮著呢,可每回去澄園玩耍,都是眉開眼笑的,您可有瞧出她有半分的不樂意?我瞧二夫人的神色,倒是極喜歡姑娘的,蓉姑娘雖野了些,卻也是真心實意的。說到底,是咱們姑娘招人喜歡。「這話說到邵氏心坎裡去了,她破涕為笑,心頭寬慰了許多。

......。。。

當晚顧廷燁回府,明蘭一邊替他寬衣,一邊道:「......如此這般,總算嫻姐兒也可以去了。」顧廷燁皺著眉頭不說話,臉黑如煤球,明蘭側面窺視他的臉色,猜度這傢夥大約在腹誹,想他被顧廷煜欺負了那麼多年,現在卻得照顧她的女兒,真不知從何說起。明蘭趕緊結束這個話題,接著說了今日的疑惑:「。。。進門這些日子,太夫人素來端莊,我還從未見過她這般高興呢。也不知道什麼事?」

顧廷燁略略挑高一邊的濃眉,默聲冷笑了下,才道:「這有何難猜?她有兩個兒女,統共不過兩件事。」

「哪兩件?」明蘭端起銀耳湯,淺淺喝了口,試試冷燙。

「要麼是我死了,三弟襲了爵位。」男人把頎長的身軀傾在太師椅中。

明蘭險些嗆到,端著茶盅的手僵住,腕子停在半空中。她凝視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緩緩道:「閣下瞧來一時半刻死不了。」

顧廷燁懶洋洋的笑道:「餘下,便是廷燦的婚事了。」

明蘭把滾燙的銀耳湯盅放在桌上涼著,心念一轉,欽佩道:「看來是七妹妹的婚事有眉目了。」剩女能出嫁總是好事,那麼冷傲清高的女子,不知哪家有福氣消受去,大熱天都無需用冰了,阿米豆腐。

一轉眼,她見顧廷燁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忍不住嗔笑道,「你也是做哥哥的,怎麼一點兒也是關心妹子的婚事。」

顧廷燁反唇笑道:「你也是做嫂子的,卻也不見怎麼關心。」

明蘭苦笑著走到顧廷燁面前,嘆道:「我與她連整話都沒說上兩句,實不知從哪下嘴。」

顧廷順手一擡臂膀,把明蘭拉到自己腿上坐,似笑非笑道:「這可妙極,我與這妹子也沒說上過兩句整話。」

「這怎麼可能?」明蘭驚疑不定,到底十幾年兄妹。

顧廷燁圈著她柔軟的腰肢,揉著她的頷下的軟肉,神色淡淡的:「她自小性情高潔,目下無塵,自然厭惡瞧見我這聲名狼藉的浪蕩子。」

明蘭默然,不知說什麼好。這兩兄妹差了快十歲,當顧廷燦懂事時,正是顧廷燁最年少衝動,桀驁不馴的時候,想來耳聞目睹了不少火爆場景。

顧廷燁仰頭凝視虛空,臉上忽起一陣古怪神色,輕輕的自言自語道:「也好,也好……」

「也好什麼。」明蘭囈語般道,她叫他揉得甚是舒服,雙手環著男人渾厚的腰背,貼在他胸膛上,暖暖的又覺著困了。

顧廷燁低頭,見明蘭便如只毛皮柔順的小貓咪般蜷縮著身子,眯著纖長的眼線,紅暈的臉頰散發著香味,似是快睡著了,不過懷裡肉嘟嘟的團,手感到是錯。

他掂掂胳膊上的份量,輕嘆道:「可真成大胖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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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50:58

第160回

又過了旬餘,便是開學之日。

這個在後世讓多少學童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痛苦日子,但在生活封閉的古代小女孩看來,卻新鮮的叫人雀躍。卯正的梆子還沒敲響,小姊妹倆就一身簇新的來到嘉禧居院前。

一個著遍地繡嫩黃小竹枝花苞淺桃紅灑金碎小襖,胸前一枚金燦燦的祥雲金鎖,九節曲環赤金瓔珞共綴十二顆琉璃珠,另一個卻穿暗青刻絲薄灰鼠皮子鑲邊的錦緞襖子,周身只佩戴些許素淨精緻的銀飾,只胸前一條細銀鏈墜著塊極名貴的羊脂白玉,通體溫潤剔透。

屋內靜謐,窗檯恰恰支開半格,吹進清晨落在庭院花草間的些許冷霜氣息,東首桌案上擺著尊小巧的雙麒麟護靈芝的紫玉香爐,爐口處裊裊吐著芬芳的香菸。

鞏紅綃和秋娘端正的立在一側,聽得東次間隱隱傳出筷匙碗碟的聲響,秋娘極力忍住側頭去張望的念頭,垂首靜默,鞏紅綃卻擡頭望向明蘭:「夫人,不若先用飯罷。」

「不必。」明蘭揮揮手,神色間有些未褪的疲倦,嗓音略沈啞,鞏紅綃只覺著一陣刺目刺耳,趕緊低下頭,秋娘卻魂不守舍忍,忍不住頻頻轉頭瞧往側廂方向。

這時丹橘領著兩個小姑娘進了屋,雙雙行過禮後,正坐上首的明蘭,直起腰身,端肅了神色,氣沈丹田,開始說話。

「外頭不比家裡,一切言行俱要仔細謹慎,不可肆意妄為。需知你們姊妹在外頭,便是我們顧家的門面,行止合宜,方是我們顧家的體統。凡事多聽多看,少說少做,好好瞧人家的行事,心裡要多些思量,跟幾位師傅好好學些東西……」

她溫言諄諄,兩個小姑娘都鄭重的點頭應了;瞧她們一臉乖順的承諾,明蘭不由得大是欣慰,兼有一點陶醉。話說,德行教化這活她做的極不順手,她專業研究的是懲罰藝術,例如打人小板子,罰人月錢,關土牢之類,思想教育屬於隔壁辦公室政宣部的領域。

「崔媽媽已教過你規矩了,在外頭不可發倔性子,要聽先生的話,有什麼好好說。」明蘭板著臉,對著蓉姐兒叮嚀,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成的回來與我說。」

蓉姐兒紅著臉,用力點頭,小聲道:「母親放心,女兒知道了。」

明蘭放了些心,又轉頭對嫻姐兒,柔聲道:「你是個好的,嬸嬸素來放心你,煩你多看著些,別叫蓉丫頭在外頭犯倔。」

嫻姐兒甜甜而笑:「嬸嬸放心,您的殷殷教誨,我們一定牢記。」

她的語氣又爽朗又誠懇,叫明蘭很是受用,卻不妨東側次間傳來一聲輕輕的短哼,幾不可聞,但明蘭發誓她從這聲裡聽出了不滿和嘲笑。今早,在顧廷燁半含酸的目光下,她強忍著瞌睡蟲早起了一回,原因僅僅是她打算對甫新上路的學生做一番最後訓導。

明蘭想,自己說教的樣子一定蠻傻的,便耐著臉紅,頭也不轉,當做沒聽見。

「成了,你們這就出門罷。以後就不必特意來我這兒一趟了,大清早的,可憐見的沒得多睡會兒。」明蘭滿眼憐憫,清晨起床去讀書是多麼可怕的事呀。

東次間再次傳出聲音,一聲清脆箸落青瓷筷架聲。明蘭牙根發癢,竭力不轉頭,好吧,是她想多睡會兒,她滿腦子都是睡懶覺,那又怎麼樣。

 

屋內眾人皆無言語,只秋娘又往東邊多看好幾眼。

瞧時辰差不多了,丹橘便領著兩個女孩出了門,嫻姐兒在前頭跨了出去,蓉姐兒的腳步卻有些拖拉,一步三回頭的看了明蘭好幾眼,黑白分明的童稚眸子中透著些許不安。

明蘭心頭一動,忽叫出了聲:「蓉丫頭。」蓉姐兒立刻站住了腳,眼巴巴的盯著她。

「好好讀書,待人要有禮恭敬,可也別叫人欺負了,記住了,你姓顧。」明蘭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京城這地界上,你老子在外頭還沒吃過虧呢。」顧家二郎自小野性難馴,一雙拳頭打遍京城紈袴界,他別去欺負別人就唸佛了。

話音一落,東側次間又一次發出極輕的聲響,疑似悶笑,蓉姐兒小臉一愣,明蘭咬牙,趕緊叫她走,小女孩便低著腦袋轉身跨出門去了。

一干丫鬟婆子盡皆出去後,一個高大的人影一閃,顧廷燁佇立於集錦格子側邊,手上拿著塊雪白的帕子,在指間輕輕揉著,一身赭紅色暗金羅罩蜀錦常服,氣質成熟穩重。

秋娘見了他,頓時一陣激動,微顫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鞏紅綃就機靈多了,趕緊道:「夫人忙了好一會兒了,這就讓婢妾服侍老爺夫人用飯吧。」說著便要來扶明蘭。

顧廷燁皺起眉頭:「這兒有人服侍,你和秋娘先回去罷。」

語氣威嚴,無人敢抗辯,鞏紅綃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後滿臉微笑的應聲下去了,後面跟著垂頭憂愁且依依留戀的秋娘。

「極少見這麼愛給太太請安的妾室。」明蘭瞧著那落寞不捨的兩人,轉頭對著顧廷燁似笑非笑,「侯爺您說,這是為何呢?」

顧廷燁不答話,只斜倚著玲瓏閣沈默,明蘭接著自問自答:「定然是我這主母極為仁厚,更兼人品正直磊落,叫她們心生景仰,愛戴不已。」

「還不快來用飯。」男人神色不變,卻彎了下唇角,眉梢平添幾分風情。

女孩們上學後七八日,明蘭照著大周風俗登門去道謝,於午後再次備下薄禮去鄭將軍府,重點感謝鄭大夫人的薦師之德。根據自小的經驗,似鄭大夫人這種沈默肅穆之人實不喜人聒噪多話,說的越多越惹人討厭,明蘭真誠的道了謝後,默默的也不知說什麼好,又不能才進來就走,只好坐在那裡挖空腦袋,援引些實例來增強可信度。

「這幾日我家蓉姐兒的確乖巧知禮許多。」喊她『母親』時的口氣誠摯多了,不像以前跟蚊子叫似的扭捏不情願,可見有時候思想工作還是需要局外人來做的。

想了想,明蘭又添了句,「不必人看著就知道自己用功了。」

鄭大夫人雖不怎麼說話,但卻淡笑得慈和,倒似喜歡明蘭這種訥訥的敘述,小沈氏笑著來活絡氣氛:「我侄女說了,你那姑娘也是個要強的,頭回先生查問功課時稍遜了些,第二日便爭回臉來了。」

「不單如此。」明蘭拿帕子含蓄的掩笑,儘量認真實在的說話,「那孩子也不淘氣,更知孝順長輩。聽她屋裡人說,這幾日她正勤練針線,預備過年時給我和侯爺孝敬一二小物件。我的佛,老天保佑那女紅師傅,可別叫我家笨丫頭氣壞才好。」

鄭大夫人聽的好笑:「不要緊的,只要入了門便能好些的。」頓了頓,她似想起了什麼,忍笑道,「我那丫頭原也是…也是十根手指棒槌似的。」

見屋裡氣氛融洽,明蘭暗暗鬆了口氣,當初在長柏哥哥和盛老太太跟前,她仗著年紀小可以撒嬌賣乖,裝傻充愣,可這會兒她總不好爬到鄭大夫人身上打滾裝可愛罷。

其實她不大會跟不熟的人套近乎,要是當年她拜到政宣部的BOSS老爹門下,興許就不一樣了。老爹高徒,個個擅長深情脈脈式的舌燦蓮花,不但要說服你的腦袋,還要感動你的心靈,力求說不服你也要煩死你。集體偶像:唐僧先生。

又說了會子話,明蘭便要告辭,小沈氏連忙起身,佯瞧了下一旁的滴漏,道:「喲,都這個時辰了,想來那頭該下學了罷。」然後笑著直直看明蘭。

小沈氏幼年即喪雙親,兄姐萬般憐惜之下便少有管束,自小自在慣了。可嫁入鄭家之後,卻得謹守婦德,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鎮日的窩在將軍府裡對著個肅穆的活閻王嫂子,一言一行都受管教,真真好生憋屈。

明蘭如何不知小沈氏的念頭,她很想裝傻,但實在挨不過這火辣辣的期待目光,心中苦笑,卻還一臉自然道:「是呀,我原就打算從這兒出去後,便順道去接兩個孩子。」

小沈氏心中暗叫好,笑著轉頭道:「嫂嫂,反正也沒幾步路,不若我也一道過去,把侄女領回來。」鄭大夫人淡然的瞥了明蘭和小沈氏一眼,低頭喫茶,卻不說話;小沈氏看看明蘭,明蘭低下頭,兩人正自惴惴,卻聽鄭大夫人道:「如此,你們便結伴去罷。」

小沈氏如蒙大赦,趕緊回自己屋,稍事整裝後便挽著明蘭出了門。

「呼,總算能出來透口氣。」

馬車上,小沈氏頻頻將車簾掀起一縫來張望,一臉喜不自勝的模樣:「在蜀邊時,常聽說京城繁華富庶,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可憐我來京這麼久了,卻不曾好好遊玩過。」

明蘭笑道:「瞧你說的可憐,難道你不曾出過門?」

小沈氏扁扁嘴,放下車簾轉頭道:「不是去庵廟裡進香,就是道觀裡打醮,再不然便是穿得跟祭祖似的去人家府裡吃酒飲茶,了不起,也不過是到幾家相熟的金玉古玩店裡走走。這算什麼遊玩!」

「那你又待如何?」明蘭歪著頭,挨著小熏籠,身子又發困發軟了。

小沈氏眸子一亮,朗然道:「自是遍走山川市井,看盡人情世貌,才知這天子腳下是何等光景的樣貌呀。」明蘭笑了,很給面子的把雙手從暖籠上提起,輕輕給她鼓了兩下掌,小沈氏惱羞,嗔道:「你便笑我罷!」

明蘭瞧她薄怒,便肅了玩笑,溫言勸道:「我不是笑你,你說的都對,只可惜咱們生為女兒身,如何能到處行走。我來京城比你久,去的地方也只這幾處了。只那一年春光極好,閤府女眷去近邊的望春山踏青,這才叫我見了一次外頭的風光。這還是我那上了年紀的祖母起的遊興,除了老祖宗,便是我家太太也不好唸著遊玩的。」

小沈氏聽的滿心嚮往,過了會兒:「我婆母哪裡還走得動,至於我嫂子……」她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明蘭心裡也是惆悵,誰不願意四處走走呢,便玩笑道:「那便只有一招了。你趕忙生下一群孩兒來,有一窩算一窩,待你自己當了老祖宗,兒孫滿堂之時,你想去哪兒便都能去了。」

小沈氏羞漲紅了臉皮,扭起性子,嗔道:「我拿你當個知心人,什麼都與你說,你卻來打趣我!你這人好不厚道,我不與你說了。」

明蘭笑得厲害,在厚實柔軟的褥墊上挪動,扒著小沈氏的肩背,柔聲道:「好姐姐,是我錯了,你便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又好話說了半籮筐,才將小沈氏哄轉回來。

小沈氏戳著明蘭的額頭,笑罵道:「你個討債鬼,我只可憐你家侯爺,哪輩子不修,討了你這麼個要命的做媳婦。不是叫你哄暈了,便是叫你氣死。」

兩人年紀相仿,說著便嘻哈著扭作一團,過了會兒,小沈氏慢慢直起身子,幽幽道:「這裡雖好,可卻忒多麻煩了。還不如蜀邊自在呢。」明蘭挨著錦絨枕墊,靜靜望著她。

過了片刻,小沈氏低低道:「我只捨不得兄長和姐姐。」

明蘭依舊不說話,她忽想起了著名的戴妃。一個悲劇人物,默默無名無人問津時想做王妃,舉世矚目兼尊榮富貴時又想要自由和愛情,天下哪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呀。小沈氏既想享受京城的繁華富庶,又想自在不受約束,光上輩子積德顯然不夠,還得八字好的冒泡。

吃得鹹魚抵得渴,你受下富貴尊榮,就得熬得住麻煩。

鄭家門裡的事,也曾是京城權貴圈裡的談資,明蘭略有耳聞。

小沈氏甫過門那會兒,想著有皇后姐姐撐腰,也進宮抱怨告狀過,盼望由皇家出面,殺殺長嫂的威風,她好過得舒坦些。

未料鄭大夫人比她狠,比她光棍,她才在姐姐那兒哭訴完,皇后都還沒想好怎麼跟鄭大夫人說,人家已跪到鄭老夫人面前,言道『妾身卑微,不足為沈氏長嫂』,自請下堂歸去。

七老八十的鄭老夫人被嚇得散了一半魂魄,十幾年婆媳,情誼非同一般,她對這這長媳素來滿意的很,又兼她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閤家和美,如何能棄。鄭老夫人當即挺著病弱不堪的身子,披掛上全副誥命穿戴,去宮裡請罪討饒。

一時間,處處議論紛紛。

說是議論,其實絲毫沒有爭議,輿論一邊倒向鄭大夫人。她出身高德厚望的宿族世家,素有美名,先祖中有人享配太廟,忠烈祠裡供著她家的祖叔伯父,全國的貞節牌坊叫她家佔了一成(好可怕的家風),她自己更是京城出了名端方正直的賢婦。

小沈氏進門沒兩天,就逼得這樣一位賢良淑德的嫂子在夫家待不下去,簡直令人髮指,沈家外戚的臀部還沒坐熱,就敢這麼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他日必為大禍。

據盛紘老爹透露,朝中已有言官御史寫好彈劾摺子,磨刀霍霍便要上本了。

 

不光如此,連慶寧大長公主為首的皇族女眷甚為不悅。

忠敬侯鄭家是多好的人家呀,又顯貴又良善。怎麼?我們公主郡主等天潢貴胄且不敢輕侮夫家妯娌,你個皇后妹子倒先開張了?直一個暴發戶嘴臉,要學太平公主也輪不上你呀。

聖德太后和幾位王妃更是好一頓嘲笑不屑。

記得當時,明蘭也憤慨了兩句,倒是長柏哥哥淡笑著:「此不過一殺威棒爾,皇上頃刻可解。」後來明蘭才明白,作為新晉的後族外戚,文官清流照例是要恐嚇鎮壓一二的;更何況,小沈氏還有個著力打造『仁孝雙全』品牌商標的皇帝姐夫呢。

果不出長柏哥哥所料,幾位心腹僚臣見機快,皇帝行事也快,找皇后談了一番話,也不知是勸還是斥責,總之皇后立刻宣鄭家女眷進宮,搶在聖德太后發難之前,把自家妹子狠訓了一頓,又指派了兩位教養嬤嬤去力行約束,最後還和顏悅色的撫慰了鄭家婆媳一番,賞了不少東西,這事才算了結。

小沈氏最慘,不過是小小地告了個狀(她自小常幹),姐姐訓完兄長訓,兄長訓完太后訓,兩個太后。發送回夫家後,公婆臉色難看是必然的,連丈夫都老大不痛快的,只連連向長兄賠罪。經此一役,小沈氏老實了。

「說實在的……」小沈氏學明蘭的樣子,也把腦袋挨到絨墊上,輕嘆道,「我大嫂那人,雖不愛說笑,但為人實是極好的。」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判不出好人壞人。

說到底,鄭大夫人也沒怎麼苛待她,既沒要她立規矩,也沒擠兌或冷嘲熱諷。不過是,攔著不讓小沈氏拋頭露面,不叫她纏著小鄭將軍去外頭遊玩。

此外,還不時提點她應酬禮節,不叫言行舉止出錯,免得外頭鬧笑話。比之一般豪門裡,或面和心不合,或勾心鬥角,或冷眼看笑話的妯娌強多了。

「廢話,誰瞧不出來。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嫂子心腸多實呀。」明蘭調笑道。

「唉,如今連皇后娘娘也老說我,叫我惜福,這樣好的人家,這樣清白嚴正的門風,爺兒們都規規矩矩的,是我哪輩子修來的,叫我要聽嫂子的話,不許胡鬧呢。」小沈氏的口氣中有一股『大勢已去』的悲催。

這也是鄭大夫人高明之處。不論裡頭如何,在外頭始終全力護著小沈氏,擺出『我的弟媳婦,我們自家會管教,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的架勢。曾有人笑話小沈氏禮數不周,鄉氣得跟村姑般,她竟當場放下臉來,甩袖就走。日子長了,連皇后都心生敬重,常邀她進宮敘話。這也是當初明蘭在一群人裡挑了她做突破口的緣故。

真是一個聰明人,閨閣內果然藏龍臥虎。但是……

「你說,要是當初……」明蘭斟酌著語氣,小心翼翼的發問,「你嫂嫂真會下堂求去麼?」這話實不該問,但她心裡跟貓撓似的好奇死了。

小沈氏白了明蘭一眼,想了想,緩緩的點了點頭,臉色艱難:「我本也不信,如今進門快兩年了,我冷眼瞧著……」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嫂子娘家家教,便是輕生死,重禮法,她真性情確如此,賠上性命也有數。」

明蘭向後仰了仰,小心肝怕怕的捂著心口,頂真的人傷不起呀。

早已有人前去忠敬侯府別院通報,待到了門房,幾個女孩連同丫鬟婆子已等在那裡。

鄭家小姑娘生得大方可愛,似是頗喜歡小沈氏,嬸侄倆一見面,便高高興興牽著手上自家馬車,說是要先去口水閣買新出爐的烤乳鴿,再去紫雲齋瞧新來的徽宣玉版箋,以獎賞小姑娘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瞧小沈氏起勁的樣兒,想來在鄭府悶的著實厲害。

對於這種用小孩子做藉口的行為,明蘭在內心森森的表示鄙視。

兩個孩子同明蘭一輛馬車,一路上嘰嘰喳喳的說著課堂上的趣事,嫻姐兒不必說了,原本就是愛讀書的,便是蓉姐兒也極有興致。薛大家考較功課,並不單看讀書一樁,蓉姐兒讀書雖不成,但算學極好,旁人還在摸算盤珠子,她早能一氣心算出來了。

「反正順路,不若去瞧瞧五姐姐罷。」明蘭叫她們倆說的有興,忽起了這個念頭,今兒冷暖正好,何況像她這樣的懶鬼出門一趟不容易,既出來了,就別浪費。

車馬停一處雙花墨漆大門口,文家便在這甜水胡同的中段,一處三進有餘的寬闊院子。

「你就這麼空手來了?」如蘭一手扶著腰,穿一身水紅色百蝶穿花薄銀鼠皮長襖,頭上綰著個乾淨利落的圓髻,卻插了一枚極醒目的大南珠赤金簪。

她挺著碩大的肚子,開口就是這句話。明蘭不禁氣結,有這種姐妹實在很折壽:「我這是臨時起的意,哪有什麼東西!你若不高興,以後我只叫人送東西來,再不上門就是。」

「哪能哪能呢。」如蘭也只是口沒遮攔,並非心裡真貪圖東西,樂呵呵的請明蘭坐下:「你運氣不錯,我婆家那兩個煩人的都出門了,你姐夫他姨母家有點兒事。」

這時,一身婦人打扮的小喜鵲正端著茶盤進門,聽了這句話,忍不住道:「我的大奶奶,你怎麼又……」四下轉頭,瞧也沒外人,「免得說慣了嘴,到時漏出來。」

如蘭對她卻是沒法子,只好撅嘴道:「得,這才是個最最煩人的。」

明蘭笑眯眯的去看小喜鵲,溫言道:「你身子可好,若有不適的,別忍著藏著。儘管跟五姐姐說的,可是她千討萬求把你們小兩口要來的。」

小喜鵲放下茶盤,捂嘴而笑:「瞧您說的,是我捨不得我家姑娘,千萬懇求要來才是。六姑娘還是這般愛打趣。今兒老太太和二奶奶都出了門,夫人索性和我們大奶奶多說會子話罷……」一邊說著,一邊利落的指揮魚貫而入的丫鬟們擺放茶果碟子。

兩姊妹坐定,如蘭挑眼一瞥,看明蘭一身似藍非綠的寶石青緙絲銀鼠襖兒,這是御賜的貢品,外頭卻是沒有的,再看她遍身素淨,也不見戴什麼首飾,只髻上斜戴一支赤金掐絲嵌翠玉翹頭的轉珠鳳釵,那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於側額微晃,纍纍而動,熠熠生輝。

自婚後,每回見著明蘭一身光鮮尊貴,如蘭心裡總有些不舒服,可今日……她低頭輕撫著自己的肚子,略瞥了眼一旁的蓉姐兒。一進門就有這麼大一個庶女杵在跟前,也夠刺眼的。

這麼一想,也不覺得明蘭的榮華富貴有多誘人了。如蘭心裡好受多了,頓時善良慈愛起來,順手抓了一大把糖果子塞給蓉姐兒和嫻姐兒,叫丫鬟婆子領她們去玩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當娘,是個什麼滋味?」如蘭低聲,眼中閃著不懷好意的光。

這張臭嘴!明蘭恨恨的攥緊了帕子。當即反擊過去一個冷靜鋒利的回答:「五姐姐有本事,便一輩子只給自己生的孩兒當娘。」

如蘭不禁語塞,這個包票她還真不敢打。她雖魯直,但並不天真,目前為止最理想的生活展望是,和丈夫能恩愛個二十來年,待兒女成年,那時她忙著討媳婦,嫁女兒,甚至含飴弄孫了,不妨弄兩個老實本分的丫頭在房裡,幫著服侍一二。

明蘭愉快瞧著如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色彩精彩變化,她小時候都不曾在口頭上吃過如蘭的虧,何況如今。鬥完了嘴,好歹問候一二,人家到底是孕婦,不好欺負的太厲害。明蘭坐正了姿勢,和藹的微笑道:「五姐姐近來身子可好?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如蘭扶了扶鬢邊的金簪,又瞪了明蘭一眼才答道:「大夫和幾位嬤嬤都說我懷相好,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貪吃愛睡。一日要吃五回,睜開眼就打瞌睡,不睜眼還覺著瞌睡,就跟吃了**似的。不過,現如今,這些都已好多了。還有……」

明蘭笑呵呵的聽著,不知為何,忽的心頭一動。

從文家出來已是申時三刻,一行人緩緩駛車回府;下了車,自有丫鬟婆子領兩個孩子回去,明蘭剛回屋,就見丹橘在屋裡急躁的走來走去,她一見明蘭,就趕緊迎上來,顛三倒四道:「夫人,您總算回了。太夫人那兒已來請了三四回了,可您出門了,姑老太太來了。」

「誰?」明蘭滿身疲憊,正打算往榻上癱倒。

「姑老太太!」

這真是忙碌的一日,小學作文的好題材。

萱寧堂偏廳大開,正中上坐兩位貴氣雍容的老婦人,一位是太夫人,另一位便是顧老侯爺的嫡妹,後嫁入世族楊家。

「給姑母請安。」

明蘭款款福身,輕聲行禮。反正已遲了,索性好好梳洗一遍,換過一身新衣裳才來。

楊姑老太太生了一張團團的圓臉,本應十分慈和的神色,此時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二侄媳婦可是大忙人呀,我這都快走了,你才回來。能見上一面,可真不容易。」

明蘭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邵氏和朱氏,恭敬的答道:「回姑母的話。明蘭今日是去鄭老將軍府道謝薦師之德的。兩日前就跟太夫人,嫂子還有弟妹說過了的。明蘭委實不知姑母今日要來,否則定然不敢離府。」

楊姑老太太笑了笑,轉頭朝太夫人道:「你這兒媳,真好伶俐的口齒。我只說了一句,她倒有十句八句等著我。真不敢領教了。」

明蘭笑而不答。說是詭辯,不說是默認,總之都是錯。當初連她成婚都沒來吃酒的人,估計也親近不到哪裡去。既如此,她只說該說的,只答該答的,盡了禮數即可,其餘的她完全不往心裡去,廳內的氣氛低落下去。

楊姑老太太挑剔得盯著明蘭;明蘭盯著自己的腳尖,默默數數,打算數到一百就自行就座;太夫人好整以暇的端著茶碗,一點打圓場的意思都沒有;朱氏自然不會說話;倒是邵氏有些不忍心,看了眼上面的太夫人,又看了眼明蘭,還是緩緩的站了起來。

「弟妹累了罷,快來坐。」她一邊拉明蘭到身旁坐下,一邊笑道,「今日是有喜事上門了,咱們七妹妹的婚事定了。」

明蘭舒坦的挨著椅背坐下,一臉『驚喜』狀道:「哦,當真,這可真要恭喜太夫人了。是哪家這麼有福氣,能得了我們七妹妹去?」

邵氏笑答道:「是尚了慶昌大長公主的韓駙馬家,便是公主的三子。」

「韓家。那駙馬可是鎮南侯老侯爺的嫡次子?」

明蘭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鎮南侯府有一個和顧廷燁齊名的紈袴,不過自從顧廷燁洗腳上岸後,韓家那位便在紈袴界獨步江湖了。夫妻閒聊時,顧廷燁常拿此人作例,玩笑著得意一番自己的浪子回頭。

太夫人放下茶碗,喜上眉梢,矜持的開口了:「這可要多謝她姑母了,幫著牽線搭橋。雖說七丫頭不走運,沒等出閣她父親就過世了,可還有個記掛她的姑母,這福氣也不算薄了。」

楊姑老太太轉頭而笑,身上的金褐色的錦團褂子閃著光彩:「七丫頭自是有福的。韓家這位三公子呀,年輕輕的就已是廩生了,因隨著韓駙馬在外,才耽擱了婚事,如今回了京,那上門說親的人呀,都快擠破了門檻。我也就隨口一提,七丫頭才名在外,大的小的,都是一聽就喜歡的,這才央我來說。」

「這可真是門好親事了。」明蘭很配合的表示喜悅。

「都是她姑母惦記了,真不知如何答謝。」太夫人親暱的伸手去拉,楊姑老太太笑的得意,眼角的皺紋幾可綻成一朵花了,「難韓家公子自小愛文,七丫頭也是飽讀詩書,又恰恰好碰上韓駙馬回京,這不是天作之合麼!」

一時間,廳內眾人俱是連連恭喜道謝,其中太夫人尤其笑的真心。

明蘭知道她為何如此高興。這門親事的確不錯。

因靜安皇后之死,宮闈大亂,刑獄四起,武皇帝膝下的公主們大多受了牽連,不是草草下嫁,就是鬱鬱而終,沒幾個有好下場。慶寧大長公主是個幸運的例外,慶昌大長公主次之。

她的生母亡故於靜安皇后之前,是以叫她躲過了後來的血腥紛爭,平靜安寧的長大,然後由先帝兄長做主,尚了個相配的駙馬。

慶昌公主在宮廷和皇室中人緣不錯,在先帝面前也說的上話,重要的是,她的夫婿雖不能襲鎮南侯的爵位,但韓駙馬為人勤懇,辦事利落,很受先帝重用。這些年經營下來,駙馬府早就繁盛勝於漸呈衰勢的鎮南侯府了。

家世顯貴興旺,父母有權有勢,加上自己還讀書上進,以後也不必再忌憚繼兄顧廷燁了。嗯,這婚事實在很可以了,難怪這倆老太樂得跟朵花似的。

有朱氏和邵氏捧哏湊趣,太夫人和楊姑老太太越說越高興,冷不防瞥見明蘭一臉神遊,顯然不夠熱情,楊姑老太太心下不悅,忽出聲道:「二侄媳婦?」

明蘭不妨被點名,連忙擡頭,只見楊姑老太太翹著冷笑的唇角,「所謂男婚女嫁,生兒育女,乃人之大倫。以你這般,能嫁入咱們顧家也是極有福氣的了,可這進門都快一年了,怎麼肚子還不曾有動靜呀?」

明蘭大肆腹誹:你丫的,你旁邊坐著的那位的大姐,進顧家門七八年都沒生呢,那時你怎麼不來『人之大倫』呀!

楊姑老太太見明蘭不說話,愈發興頭,大聲道:「說來可憐,如今顧家長房的孫輩裡,竟只有賢哥兒一個男孩,真是人丁寥落的叫人傷心。這樣罷,回頭我送兩個好生養的丫頭與你,讓燁哥兒收了房,也好幫你分擔一二。如何?」

 

明蘭心裡如火燒,冷笑連連,雖然她有滿腹的推脫理由,但她並不打算據理反駁,對付這種荒謬的人根本不用講道理,耍賴最好,還可以拉大秦氏出來溜溜。

正打算開口,忽聞門口一聲響亮的通傳。「侯爺來了!」

太夫人臉上的微笑立刻凝固,楊姑老太太一臉逗弄獵物般的愉快神情也斷了檔;邵氏和朱氏互看一眼,立刻循著避忌規矩,雙雙站到左右屏風之後去,明蘭緩緩站起,立在當中。

一陣沈穩的腳步聲後,顧廷燁虎步走來,他神情凝重威嚴,連身上的朱紅蟒袍都沒換,便直入內堂。他在廳中站定,一雙幽深如墨的眸子喜怒不辨,在兩位長輩臉上轉了下,太夫人和姑老太太便忍不住齊齊在心裡打了個突。

他利落的一抱拳,簡單的寒暄行禮,便在一旁太師椅上坐下。

「燁哥兒,這可是許久不見了,適才……」楊姑老太太撐出笑容,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了,顧廷燁乾脆道:「適才在門口,我已聽見姑母的話了。」

楊姑老太太一愣,保養適當的老臉乾笑了下,顧廷燁又自顧道:「廷燁這裡先謝過姑母關懷了。不過……」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些冷峭,「送禮要合人心意才好,姑母可知廷燁到底想要什麼。」 楊姑老太太被這麼一問,她還真不知道顧廷燁的用意,繼續發愣。

顧廷燁瞧著兩個長輩,語氣愈發冷淡:「嫡子。廷燁如今想要的,是嫡子。不知姑母是否能幫這個忙呢?」

廳裡氣氛驟然發寒,楊姑老太太繃著臉,胸膛起伏劇烈,想來氣得厲害,太夫人也臉色難看之極,白細的手指緊攥著帕子。

這下情勢倒轉,顧廷燁冷漠的看著這兩個老婦,目中譏諷,徑直道:「姑母生於公卿之家,亦嫁入公卿之家,想來不會不知道,於我們這種府第,嫡庶有無差別,有多大差別。」

當然有差別。明蘭低著頭站在一邊,心中狂笑不已,強力忍著。

有爵之家的承襲雖是代代相繼,但卻是要報宗人府請皇帝御批的,其中最易被挑刺的一項理由,就是『若無嫡子承襲,酌情,或可改宗繼之,或可奪爵』。意思是,若有嫡子,那麼承襲是順理成章無話可說的,但若無嫡子,卻想以庶子襲爵,就得皇帝或宗人府給面子了。

換言之,如果顧廷燁沒有嫡子,作為嫡出兄弟的顧廷煒,或其嫡子賢哥兒有理由承襲爵位。當勢力強盛時,顧廷燁自不會讓人輕易擺佈,但倘若他身後,恰逢孤兒寡母無力,又有居心者環伺,事情就麻煩了。

「姑母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意為之?!」

顧廷燁冷冷盯著楊姑老太太,一字一釘的狠戾,敲釘入磚,句句緊逼。

「你什麼意思!」楊姑老太太終忍耐不住,霍得站起,厲聲質問。

顧廷燁淡淡道:「姑母心裡清楚。」

從險惡一點的居心來說,倘若顧廷燁沈迷於美貌妾室,冷落了妻子,那麼她送兩個丫頭來,非但不能解決兒女問題,反會妨礙嫡子的產生。

十年前的富安侯府兄弟爭爵,官司足打了三年;十八年前的昌興伯府被奪爵;甚至前年錦鄉侯受貶的引頭,都是這『嫡庶』二字鬧的。

楊姑老太太氣的渾身發抖,被噎得臉色發紫,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太夫人見此情形,怕她有個萬一,自己女兒的親事又得變卦,趕緊起身扶住她,笑著打圓場:「好啦好啦,這不過是弄左了,都是自家人,聽誤了也是有的。」

「我成親尚不足一年,姑母就這般行事,廷燁不得不多想。」顧廷燁把狙擊般的精準視線投向太夫人,淡笑著,「若要旁人別誤解,自己要少做容易叫人誤解的事。」

語音低沈,似是警告。

太夫人心頭發麻,只笑著道:「嘖嘖,真是的。你們姑侄倆呀,叫我說什麼好,真真是一個血脈出來的,都一個脾氣。說話直得呀,也不曉得人家聽了會上火。得了得了,今兒是好日子,瞧在我的面上,都消消氣,這便過去罷!」

一陣和稀泥之後,楊姑老太太再也不願坐下去了,沒說兩句,便硬邦邦的起身告辭。太夫人一路跟了出去送客,顧廷燁只在庭院處意思意思,便拉著明蘭回澄園了。

一回了屋子,顧廷燁便火氣勃發,煩躁的扯開領口,轉眼瞧見明蘭依舊一副散漫樣,不由得罵道:「你個沒心眼的!知不知道我這姑母多有難糾纏,我一聽她來了,緊忙趕過去。」

明蘭溫柔的替他寬衣松袍,笑呵呵道:「你別急呀,我有法子的。」

顧廷燁冷哼:「什麼法子。一個善妒的名頭等著扣給你呢。」

「別呀,幹嘛硬頂呀。」明蘭眨著眼睛,調皮道,「我就這麼說,『姑母好意,明蘭銘感至深。自家人嘛,就要幫自家人,回頭不單七妹妹那兒,還有姑母家的表妹表侄女,明蘭也定會好好幫的』。呵呵,看她們倆怎麼說!」

顧廷燁無語,久久看著她:「你……覺著,這有用?」

「沒用也不打緊呀。」明蘭雙手一攤,無所謂道,「真收了進來,只要侯爺肯,我就送去伶仃閣跟鳳仙姑娘作伴,有什麼麻煩的。」

這次顧廷燁倒點頭了:「嗯,這還成。來而不往非禮也,她要送我丫頭,回頭我尋幾個外頭的給她兒子。」

明蘭見他不氣了,便笑盈盈的幫他換常服:「有侯爺給我撐腰,幾個姑母我都不怕的。」

顧廷燁失笑,復又嘆息。他看著明蘭,把小小人拉到跟前,貼在懷裡擁了會兒,然後按坐在榻上,低頭對視著,沈聲道:「你別急,生兒育女要看緣分,你只管好好調理身子便是。」

明蘭卻沒立刻回答,似有些為難,遲疑著道:「其實……」

「你放心,有我呢。老爺子都能護著那位近十年,我能護你一輩子!」顧廷燁打斷她。

「不是啦。其實……」明蘭囁嚅著。

「別說什麼納妾的廢話,我不愛聽。」

「侯爺聽我說呀!我可能……」

「別疑神疑鬼的,你身子好的很,定能生許多孩兒。」

「你讓我說呀!」明蘭被堵得抑鬱,一伸手摀住他的嘴,大聲道,「我許是有身孕了!」

然後,屋裡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男人眯著狹長的眼,表情空白,木木的把明蘭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來回看了三遍,臉上才有了神情,先是古怪的不知所措,然後漸漸轉為狂喜。

腦袋漸漸恢復機能,他單腿跪在明蘭面前,雙臂圈著她,聲音微微發抖:「你再說一遍,我的心肝兒,再說一遍。」

明蘭對著手指,不好意思:「應該沒錯的,要不再尋個太醫來瞧瞧?不過,張世濟大夫好像就是太醫院供職的哦,我已去過張家的醫館了……」

「我的心肝兒!」顧廷燁喉中發出一聲低吼,難以形容的喜悅完全控制了他,他一把抄起明蘭,牢牢抱在懷裡,繞著原地打起轉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8:54:50

第161回 曼娘,廷燦,嫁妝,祖業,還有明蘭的幸福生活

顧廷燁身高體長,明蘭被舉得半天高,驚魂離散,只得死死抱著他的脖頸,細細的手指揪在他的衣領上,越過他的肩膀,便是離地幾尺的地面,從高處往下看,地面上鋪的厚絨地毯,幾朵濃豔重彩的富貴牡丹直在眼前晃悠悠的。她幾乎要尖叫,卻因驚恐過度,一時堵著嗓子,只乾巴巴的擠出一句:「快放我下來!」——你個XX的XXX!

男人朗聲大笑,響亮之極,直連屋外服侍的幾個丫頭都耳鼓膜發鳴,笑聲中滿是喜悅欣愉之意。綠枝幾個俱面面相覷,眼底隱含大驚。

足轉了三四圈,顧廷燁才聽得明蘭的驚呼,只見臂膀中的女孩如小松鼠般驚懼,眼睛睜得大大的,伸出幼細的爪趾死死扒著自己,他立覺不好,當即輕展健臂,把胳膊上的女孩摟平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

「……你身子可有不好?適才忘形了,你頭暈不?…想吃什麼…要否睡會兒…快躺下躺下……」男人開始語無倫次,兩手不停的把靠墊一股腦兒塞到明蘭背後,差點把她從側躺的姿勢直接便成仰臥起坐的最後動作。明蘭先是被轉得發暈,又被很折騰了一番,不免口氣不好:「我好的很。頭也不暈。想吃飯了。晚飯還沒吃睡什麼。你塞了這麼多墊子,怎麼躺呀!」

顧廷燁連忙起身,讓明蘭好好躺著,自己卻不知此刻該做什麼,只雙手負背,不住得在屋裡走來走去繞圈子,足足繞了七八個圈子,他才醒過神來,以拳錘掌心:「對,趕緊請太醫!」說著便起身,趕忙吩咐人去取名帖。

明蘭抱著胖胖的軟墊子,仰著脖子,望著高高的頂梁,上頭七彩精緻的金銀雕繪,多子多福的石榴樹旁有許多象徵福氣的蝙蝠。貌似是一隻呆呆的大蝙蝠,正趾高氣揚的領著幾隻圓頭圓腦的小蝙蝠,後頭隨著一隻無可奈何的母蝙蝠。嗯,十分吉祥喜慶的一家噶。

待太醫來的時候,明蘭剛剛用過晚飯。

一頓飯下來食不知味,魂不守舍的顧某人似乎還在雲裡,飯沒吃幾口,倒把左右嚇得不輕。他時不時低頭對著碟碗無聲而笑,看明蘭一眼,喜不自勝,再看明蘭一眼,忽又眉頭緊蹙,須臾間,神情變化地異常活躍,情狀十分驚悚。

明蘭倒十分淡定,自顧自得進食,大約因在外頭跑了一下午,此刻胃口極好,還多添了兩碗湯一碗飯,抹乾淨嘴角,淨手,漱口,太醫就來了。

來的太醫姓卓,面孔白淨方正,素為英國公府所信重,曾薦給沈家,正是經驗與精力俱佳的時候。顧廷燁黑著臉站在一邊,瞧著不像老婆有孕,倒像老婆得絕症了;他原想把太醫院院正張老太醫請來,誰知今夜恰好在宮內當值,他總不好去砸宮門。

隔著帳帷,搭著帕子,卓太醫為明蘭診脈片刻,立刻面露笑容,朝顧廷燁拱手道:「恭喜侯爺,賀喜侯爺,夫人有喜了,已近兩個月。」

顧廷燁略一擡手,沈聲道謝:「有勞先生了。」他那短命討債的大哥是六月掛掉,緊接著是不情願的守孝,三個月純潔的夫妻生活,如今正是冬月中旬,很好很好,果是天祐人和。

他面上淡然,心裡卻著實高興,待卓太醫診畢,又請他去書房,足足問了一盞茶的話,直問得卓太醫快失笑了才放人走,並封了一份厚厚的診金。

這晚顧廷燁沒去外書房議事,早早洗漱後便上榻,他的言辭素以鋒利見長,攻擊爭吵是把好手,卻不擅勸撫,此刻也不知說什麼好,只緊緊擁著明蘭。溫熱的男性氣息濡濕得噴在頸後,背後貼著他厚實的胸膛,一隻大手無意識的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雖二人間默默無語,明蘭卻能感受他心中的喜悅。

這樣安詳美好的氣氛中,明蘭睡意漸濃,半睡半醒間卻聽背後一聲輕嘆,似有濃濃化不開的情緒,她心中大奇,扭轉身子面對著他:「做什麼嘆氣呀。」

夜深漏重,屋中靜默如水,過了半響,顧廷燁才低低道:「忽想起了昌哥兒。」

昏暗中,明蘭陡然睜開雙眼,快入睡的腦袋急速清醒,天知道這個話題她已經好奇了多久,偏顧廷燁始終諱莫如深,她也只好忍著不談,沒想今晚他自己說了。

「…蓉姐兒這孩子,到我身邊也許多日子了,她雖從不提及,但我曉得她心裡也是惦記的。說起來,昌哥兒母子如今怎樣了?」她柔聲輕問,心裡貓爪撓似的。

又是一陣漫長的沈默,顧廷燁微微躺平了身子,才道:「衣食不愁,在莊子裡平安度日,如此罷了。」聲音中滿是悵然之意。

「侯爺……是不是悔了?」明蘭愈發貼近他的胸膛,深寒的夜裡,溫暖堅實的身軀何其令人眷戀。

「不悔。」兩個字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靜。

顧廷燁展開胳膊,讓明蘭枕在其上,「我一十六歲結識曼娘,迄今十年有餘。她是什麼人,我太清楚了。」頓了頓,暗中一聲輕嗤,他似是苦笑了下,「她雖為女流之輩,卻比尋常男子都強。她若要成一件事,自是事半功倍,但若要壞一件事,卻也是防不勝防。我……不能叫你,叫我們的孩兒,叫以後的日子,都冒這個風險。」

這次輪到明蘭沈默了,過了會兒她才輕道:「這是我第二回聽你誇她。她…就這麼能耐?」

一隻大手溫柔的撫在她的臉上,帶著老繭的虎口略粗糙,輕微的砂刺感在柔嫩的肌膚上,有些麻麻的感覺。在這清冷的夜裡,顧廷燁的聲音格外淡漠:「她膽識過人,素有急智,能忍人所不能忍。想扮出什麼樣子,就能叫旁人深信不疑,便是漕幫的兄弟也對她誇不絕口。伴我近十年,幾乎未露破綻。若非我有心探查,怕至今不知她的為人。」

明蘭心裡如打翻個油鹽鋪子,五味陳雜,只能悶悶道:「術業有專攻嘛。」演藝專業的高材生,當然有兩把刷子了。

顧廷燁聽出她口氣中的抑鬱,呵呵笑了起來,彎臂把她緊緊摟住,揉來揉去好一陣揉搓,親暱道:「你個傻丫頭!」

明蘭叫他揉壓著臉頰變形,話都說不清楚了,忙舉手去隔,卻力氣不夠無法成功,便伸爪子去他腰間呵癢癢,顧廷燁忍不住發笑,忙一巴掌拍下去,把個不老實的胖爪子給按住。

兩人笑鬧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互擁著靜靜躺了會兒,顧廷燁望著暗沈沈的床頂帳幕,映著窗紙透來的微光,微微晃動,飄蕩如三月春江裡的水紋。

他忽憶起那年,初初見她。

那日剛下了戲,不知誰起的哄,一眾錦衣華服的輕狂公子便簇擁著往後台去,要去尋當時正紅的小旦春雪玉,瞧瞧他卸妝後是個什麼銷魂模樣。然後,他遇見了曼娘。

十來歲的秀麗女孩在庭院角落等候兄長,一身粗布舊履,不施脂粉,套著寬大的水袖自顧自頑著,一邊婉轉起舞,一邊清聲緩唱『妾身如蒲草,垂江蒲,隨水流,浮遊無根,望君萬萬憐之』,悠揚回味。

此情此景,引得一眾貴胄少年俱是駐足,多看了幾眼,有幾個出言輕佻,他忍不住仗言解圍,催眾人趕緊,免得春雪玉叫旁人捷足先登,先行請了去。

那幫迷暈了戲的公子哥們果然發急,忙著往裡趕,片刻間人群散去。

那女孩擡頭深望他,眼中儘是感激,四目相對間,直羞得她面上緋紅一片,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他不免心生好感。女孩其實並不美甚,比之繼母新給他的兩個俏丫頭頗有不如,卻獨有一份天然羞澀之態,清新的宛如江邊垂柳,柔致楚楚。

他並非戲迷,但那句唱詞卻叫他深深記住,許多年後他才想到,其實曼娘一開始就說明白了的,她確如蒲草,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百折不撓。。

「她樣樣了得,偏心術不正,做起事來,全無顧忌。我該對她說的都說了,能給她的也都給了。」顧廷燁黯然道,「只是昌哥兒……」

明蘭靜靜聽著,忽覺心頭一陣發虛:「不把昌哥兒接來,是…為著我麼。」

「不是。你別往自己身上攬;是曼娘自己不肯。」顧廷燁摟緊她,輕撫慰道,「她口口聲聲不願嫁人,求我給她留個依靠。」說到底,他還是心腸不夠硬。

這真是個經典的選擇題。

富有的父族向貧寒的灰姑娘出條件,只要孩子不要母親。如果放棄孩子,那麼孩子能享受榮華富貴,光明的人生;如果留下孩子,那就只能和母親一道挨窮。狗血一點的電視劇,最喜歡讓一對兄弟或姐妹去走迥異的道路,釀造諸多淚點,多年後普天同哭。

「既定下了,便不會再變。」顧廷燁語氣平靜,斬釘截鐵,「我也並非撂開手不管。我會護他周全,會著人教養;但不能入族譜,顧家也沒這個子孫。」話說到這裡,明蘭忍不住從他懷裡擡頭,可惜屋裡暗的很,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只好又躺下了。

他到底還是留了一手。

世上有幾個無師自通的天才,哪怕是驚世如莫扎特之流,也大多自小長於音樂世家,就算沒有特別教育,也是耳濡目染。試試讓莫扎特生於世代殺豬人家看看,天天見的都是血肉橫飛,長大了,怕也覺得砧板比五線譜親切的多罷。便是顧廷燁自己,也是老侯爺冬夏不改的,一拳一腳一刀一劍,日日年年教出來的。

昌哥兒長於鄉野,左右都是農夫小販的孩子,沒有得力的師傅打基礎,沒有出色的先生點撥,只教他些尋常的經濟學問,長大後多半會成為一個幸福富裕的小地主。

如果他媽不天天灌輸仇恨的話。

這是個階級分明的社會,最好的教育資源都是固定的。為著盛氏非大族世家,盛紘費了多少力氣才能請到莊先生來家裡開塾。問問莊老,願不願意去鄉下教個戲子的非婚生子,哪怕顧廷燁親自出馬,昌哥兒再驚采絕豔的慘絕人寰,都難保人家會大怒的拂袖而去,並認為你是在故意羞辱讀書人。

明蘭總算明白顧廷燁為什麼嘆氣了;他是在內疚。為了嫡出子女永無後患,他提早一步去除威脅,從族譜上庶長子的名頭,到昌哥兒可能有的發展,全都除掉。

大手覆在小腹上,熾熱滾燙的體溫透過衣料,滲透肌膚,明蘭忽覺腹中這個小鬼挺有福氣的,遠在來到這個世上之前,父親便已不自覺的替『他』打算起來了。

「我曾設想過,倘若昌哥兒與你生的孩兒有爭。我定是要護著『他』的,決不叫任何人欺侮『他』。如今想來,老爺子,他……」靜謐的暗夜中,顧廷燁的聲音竟微微發發顫。

幼時他曾聽到過嬤嬤們閒聊時,說『侯爺著實太偏心』,如何處處偏著大少爺云云,如今事到臨頭,沒想他也是一樣!細想起來,他甚至還不如父親,至少父親仔細教養了他。

「人心果然是偏的……」

廢話,人心當然是偏的,有幾個人心臟長在正當中的!

明蘭心頭劇烈跳動,她敏銳的察覺到顧廷燁語氣裡的愧意。現在他對嫡妻嫡子的愛護之情佔上風,將來卻未可知,有些事情當時不說,過後就會成為萌芽的惡果。想到此處,她當即道:「侯爺,你可是覺著,你幼年之時和昌哥兒有些相似?」

顧廷燁愣了下,愕然道:「這怎會一樣?」他是合法合禮的嫡子好不好,另一個則連名正言順的庶子都算不上。

明蘭急追一步,語氣溫存柔和,故意帶著些戲謔的笑意:「那…侯爺,可是覺著曼娘與婆母的遭遇有些相似?」

顧廷燁語氣急促的便如跳起來一般,瞬間做出反應:「曼娘和母親怎可相提並論!」

白氏本來就出身富豪,錦衣玉食,帶著救命銀子嫁入顧門,屬於對夫家做出巨大貢獻卻受到不平等待遇的;而曼娘……別的且不說,數次累得他老父氣倒,全家不寧。

思及此處,顧廷燁忍不住用力掐了明蘭一把,半笑半教訓道:「你胡言亂語什麼!待孩兒出來後,看我不收拾你!」語氣明快,再無適才的悵然之意。

明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呵呵笑的可愛,很老實的道歉,並保證再也不敢了;說了好一通話,兩人才心神舒暢的睡去。

入睡前,明蘭忽然一陣苦笑。回頭浪子顧某人大作情感剖白,感人至深,可惜遇上了她這個世俗的小市民,只想著如何為自己的孩子創造更好的生存環境。

不到天亮,寧遠侯府上下俱知昨夜太醫來過了。

「有身孕了?」太夫人剛起身,正坐在羅漢床上用早飯,聞言擱下筷子,拿帕子斯文的擦拭嘴角,「這可真是巧了。昨日她姑姑才說了兩句,即刻便有孕了。莫不是話趕話的罷。還是叫太醫好好瞧瞧,別為著賭氣。」

一道用飯的邵氏小心的賠笑:「說是確診無誤的,已有兩個月了。」

太夫人輕輕吹著碗中的燕窩,聲調輕柔:「那便是真的了。說來傷心,她既早知道了,又何必瞞著大傢夥兒,怕什麼不成。若昨日就說了,也好叫她姑姑高興高興。」

邵氏笑道:「說是昨夜剛知道的。」太夫人輕哼兩聲,不再說話。

坐在下首圓桌用飯的朱氏微笑道:「待娘用過飯後,咱們一道去瞧瞧二嫂罷。適才我聽聞,府裡的管事婆子正過去道賀呢。」

她旁邊的顧廷燦面色不悅,用筷子快速撥著碗中的食物:「哼,好大的排場。母親和嫂子們去罷,我就不去了。」語氣矜持,高貴淡然。

「你這不懂事的丫頭!」太夫人罵道,「你大嫂不便出面,三嫂又顯懷得厲害,本指望你二嫂替你張羅婚事,如今你還敢推三阻四!」

顧廷燦對著母親撒嬌:「娘,您先別說我呀。二嫂如今還能替**持麼?」

……

「自是不能了。」明蘭笑吟吟的側躺在炕床上,慵懶的慢慢起身,規矩的坐好。

太夫人心中有氣,她也知讓孕婦操持不妥,但乍聽明蘭推脫的這般順溜,卻也不悅:「你妹子也是,好容易尋著門好親事,卻無人幫忙。唉,我有三個兒媳婦,要緊時候,卻一個也指望不上。」邵氏低頭不說話,此刻朱氏沒來,她就成了贅子。

「怎會無人幫忙?您別急呀。」明蘭故作驚訝,微笑道,「媳婦早想過了,咱們不是還有幾位嫂子麼?旁人不說,煊大嫂子便是頭一個熱心的。但凡您吩咐一聲,四叔父和五叔父兩家,哪個不來幫忙。怕是到時候搶著來呢。」

「這個……到底是分了家的。」太夫人遲疑。

「分了家,那也是一家人呀。」明蘭早備好了說辭,「煊大嫂子做事周全,您是知道的。到時候,前頭有煊大嫂子張羅,後頭有我和幾位嫂子們陪著客說話,再有您老坐鎮,還有什麼辦不好的。叫外頭看了,既說咱們三房和睦依舊,還得了熱鬧,豈不好?」

太夫人細細一想,果然如此。她是聰明人,只需對己有利,從不做意氣之爭,當下便笑著答應了。屋內又是一片和氣,邵氏只能低頭暗嘆,她是個鈍人,既看不明白太夫人的底細,也看不清楚明蘭的深淺。

顧廷煜過世至今,太夫人隻字不提管家和家財之事,顧廷燁夫婦是做小輩的,不好主動提起,如今顧廷燦出嫁在即,還不知……唉,卻不見顧廷燁夫婦有半分著急的。

隨著報信的人回來,最先來道喜的便是明蘭的娘家。她原以為不過送份禮來,頂多王氏過來看看,提點兩句『好好養胎』,算是盡了嫡母的本分,誰知,不過下半日……

「祖母?!」明蘭驚愕得看著眼前這位端莊肅重的高貴老婦,忙不叠的要從炕床上翻下來,「您怎麼來了!您都這麼大年紀了。」

「別動別動!」盛老太太見明蘭敏捷的伸手,險些嚇出一頭汗來,忙大喊著,「你給我好好躺著,別動的太快太急!」

丹橘連忙上前按住明蘭,小桃則很機靈的拖了張太師椅來放到炕邊,讓房媽媽扶著老太太坐到明蘭身旁,王氏只好委屈的坐在後頭了。

「你個猢猻,沒見過我呀!閻羅殿要收我且還早呢。」盛老太太一坐定,便忍不住罵起來,「頭三個月最要緊,動什麼動!仔細我捶你!」

明蘭樂的眉開眼笑,小猴子一般扭著身子,蹭蹭挨到老太太身上,嬌聲道:「這許久沒見我,祖母可是想我得緊罷,尋著個由頭便來瞧我了。」

盛老太太摟著小孫女,一邊嗔罵,一邊拍打她的肩:「自己都要做娘的人了,還這般沒體統!直起身來,好好坐著,像什麼樣!沒你個猢猻在跟前,我反倒順當了,約能多活幾年!」

偏明蘭是個牛皮糖投胎的,從不知怕她,本就想念祖母,好容易見了,粘得愈發急了,還滿口胡說八道什麼『瞧祖母人也瘦了皺紋也多了定是想她想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催人老』云云。鬧得她又好氣又好笑,恨不能拖過來打一頓,又恨不能跟小時似的親兩下。

祖孫倆自顧自的笑鬧,只說得一旁的王氏被冷落的臉色發青,才正經的說上話。

「該注意的事項你怕比我還清楚。總之,這些日子要當心,吃的傳的,甚至熏香爐,銀絲碳,還有園子裡的花草,你都要注意。尤其身邊的人。這個時候,寧可冤枉了,也不可放過;若怕傷了人和,便先把人押到莊子裡,回頭再查清發落不遲……」

「祖母,我省的啦。」

不知第幾遍這麼說了。老太太不斷叮囑,明蘭為著叫她放心,只好不斷重複這句話。

老太太殷殷囑咐,又轉頭對崔媽媽道:「你是湯藥上辦事辦老了的,旁的人我也不遣了,這孩子我只託付給你了。」

崔媽媽忙福身道:「老太太的話我記下了。夫人自小就是我服侍的,我拿命說一句,便是天塌下來,我也要護夫人和小主子周全。」

老太太滿意的點點頭。

明蘭心裡感動,但也被囉嗦的耳朵發麻,忙見機岔開話題:「咦,全哥兒怎麼沒來?不知可還記得我這姑姑麼?」

王氏總算逮著機會說話,忙道:「這孩子近來皮的很,怕吵著你,便沒帶來。」

「那慧姐兒呢?可好。」

提起小孫女,王氏也是滿臉笑容:「要說這小丫頭呀,比她哥哥強十倍,不哭不鬧,又乖巧又熨帖,見人就會笑。你爹和老太太都喜歡的什麼似的。」

「那比大姐姐和五姐姐如何?」明蘭故意打趣道。

王氏白了她一眼,大聲道:「若比她們,那就強出百倍了!」

明蘭笑得歡快,指著王氏,俏皮道:「祖母,你聽你聽,太太見異思遷,有了孫女就忘了閨女,回頭我告大姐姐和五姐姐去,你可得與我作證。太太如今變心嘍,不疼她們了!」

屋裡眾人一齊噴然,丫鬟婆子們側臉偷笑,老太太用力摟著明蘭,嘴裡笑罵著『猢猻猢猻』,王氏笑得滿臉通紅,直拿帕子捂眼角,適才的些微不悅也散了去。

「旁的沒什麼,就是楓哥兒的婚事,已定在開年春,你是沒法來了。」老太太慈愛的望著明蘭,「回頭叫你姑爺來吃酒便是。」

明蘭笑著點頭,王氏想起一事,也道:「你大姐姐本想來的,這陣子卻叫事給絆住了,說是待空了,便親自來瞧你。」

「大姐姐若忙,就別來了,自家姐妹,不必多禮的。」明蘭擔心華蘭不好出門,免得她又和那極品的婆母打交道。

「不妨事的,她說可來的。」王氏笑著道,「她如今覺著自己是過來人了,大約緊著來提點你,好顯擺一番能耐罷。」

眾人又是一陣笑。沒有人提起墨蘭。

……

孕婦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頭三個月坐胎期間,連散步等運動都不好多做,只需吃吃睡睡,過著豬一樣的生活。其實根本不需要考慮,完全依賴本能,如今的明蘭跟一頭小豬沒什麼區別,吃完了就發困,睡醒了就覺著餓,見了人就半清不醒的哼哼兩聲。

此外,還翻著花樣想吃的,一忽兒甜一忽兒鹹,一忽兒辣一忽兒淡,有時連清水都覺著有氣味,有時又聞不得飯味。

此時便顯出前紈褲子弟顧廷燁的能耐了,只有明蘭想不出,沒有他弄不到的吃食,什麼犄角旮旯隱沒市井的攤販酒樓私家菜,川贛徽浙,各家菜系,他隨口指點路徑,須臾可得。

坐在對面,瞥一眼奮力吃喝的明蘭,再瞄一眼她尚且平平的小腹,開始走神,無限美妙幻想,他心裡就跟揣了罐蜜糖般。

如此過了三五日,明蘭依舊幸福如豬頭。那邊廂,卻出了事。

小桃十分興奮得跑來報信:「楊家姑老太太來了!」明蘭懨懨的伏在炕上,沒好氣道:「什麼大事,也值得你這般。去說一聲,我身子不適,就不去請安了。」

「不是的,夫人。」小桃臉蛋紅撲撲,大冷天額頭上居然冒著熱汗,「姑老太太誰都沒叫,只關起門來和太夫人說話,好似在跟太夫人發脾氣呢!」

……

「你到底給廷燦備了多少嫁妝!」楊姑老太太如風火輪一般趕來,風度盡失,拍著炕幾質問。

太夫人心頭不喜,但還是擺出笑臉:「喲,你這做姑姑這就過問起侄女兒的嫁妝來了?放心,定叫公主與駙馬滿意,叫你長臉!不敢說十里紅妝,卻也是京城裡數得上的。」

「你胡謅什麼!」楊姑老太太擦著額頭上的汗,是冷汗,「你嫁進來幾十年了,顧家嫁女的慣例你是知道的,你這回給燦兒備的嫁妝可是超出許多了?」

太夫人垂下眼瞼,慢慢擡手去拿茶碗,不說話。

楊姑老太太氣急敗壞道:「我不是來給自己抱冤的!也不是來算後賬的!你要給燦兒備多少嫁妝是你的事,可你為何遲遲不將家產交付於廷燁夫婦!」

太夫人嘴角一歪,諷刺的笑出來:「怎麼?他們終於忍不住了,到外頭嚷嚷去了。還真道他們不屑這點子家業呢,鎮日煊赫的不可一世。」

楊姑老太太見她這幅樣子,深深吸一口氣,撫平氣息道:「我不是與你說笑的,這事若沒辦好,廷燦的婚事怕也要黃!」

「什麼!這是從何說起!」太夫人急了,當即撐著桌子起來。

「就從今早我去駙馬府討要庚帖說起!」

太夫人微微顫顫的坐下,一臉不明所以。

楊姑老太太順平了氣,緩緩道:「前幾日,駙馬府來人說庚帖的事,我特意緩了幾日,也讓燦兒擺擺架子。至今日,我才和黃家世子夫人一道去駙馬府,原想著先拿了韓家三公子的庚帖,再來換燦兒的,誰知……哼,觸了好大一個黴頭!」

「怎麼?韓家變卦了?」太夫人驚懼交加,聲兒都打著顫。

「也不是。」楊姑老太太想起今早在公主面前的窘迫,直氣得牙癢癢,「說起來,慶昌公主也氣得夠嗆。……昨日宮裡設宴,皇家貴眷都去了。沒開席前,貴眷們便聚著喫茶說笑,也不知誰提了句韓顧兩家正在議親。大夥兒便你一句我一句的道賀起來,還有誇燦姐兒才氣高的,慶昌公主雖未說什麼,但心裡也是高興的,本來好好的,誰知誰知…!」

「你倒是快說呀!」太夫人發急。

楊姑老太太怒道:「誰知林鄉大長公主忽說起了嫁妝之事!說顧都督承襲爵位已半年有餘,連顧家祖產的邊都沒碰到,至於閤家管制,還有功臣田,福祿田,更是牢牢把在你太夫人手裡,寧遠侯夫婦徒坐了個空頭爵位!呃,你也知道,這林鄉公主和慶昌公主素來不和的。」

同是庶出,慶寧大長公主好歹是養在靜安皇后跟前的,多少佔了些名分,林鄉公主的生母位居寶林,末了,卻不如宮人所出的慶昌公主風光,是以,這姐妹倆自小愛別苗頭。

太夫人緊緊攥著茶碗,深得幾乎嵌進掌心。楊姑老太太繼續道:「總算你人緣不錯,席上也有人替你說話的,說你也是不放心他們夫妻年紀輕,打算交代清楚,才好託付呢。誰知有人當面就風言風語的嗤笑起來,說,若是親娘不放心兒子兒媳還情有可原,你一個後娘把著家產不放算怎麼回事?!也不怕瓜田李下!」

楊姑老太太說的氣急,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這時慶昌公主還好,只淡淡說你即刻便會交託的,旁的外人有什麼好議論的。不想那林鄉公主又譏諷了一句,『莫不是要等嫁出女兒後再交付?這感情好,有這樣體貼的親家,姐姐您可是大有福氣了!』這話是什麼意思,誰聽不出來。慶昌公主氣得當時就想砸茶碗了!」

太夫人氣的全身發抖,嘴唇顫的厲害,卻發不出聲音來。

「這也罷了。林鄉公主那張嘴,大夥兒都知道的,最是厲害不饒人,也幾個人當回事。可待到開了席,慶寧公主陪著兩宮太后和皇后來了。」

楊姑老太太艱難的嚥下唾沫,「皇后隨口問了句『適才說什麼這麼熱鬧呢』,林鄉公主忙把這事說了。為怕局面不好看 ,幾位長公主郡主,還有王妃郡王妃們,都笑著幫忙來圓場,兩宮太后取笑了幾句,本來事情也過去了。可是……慶寧大長公主,玩笑般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怪道妹妹能與鎮南侯夫人成妯娌呢』。慶昌公主強忍著,才沒暈厥過去。」

太夫人半身冰涼,再無話可說。

鎮南侯爺素愛豪闊,不善經營,侯府內囊空虛,侯夫人潑辣蠻橫,頗有手腕,索性打起兒媳嫁妝的主意,前後娶進的三房兒媳,俱是帶著萬貫家財進門的,自然的,家門就不怎麼高明了。慶昌公主素來厭惡長嫂的這種市儈俗氣的行徑,恨不能進水河水劃清界限才好,如今卻被相提並論,她自是氣的非同小可。

這番話說完,姑嫂倆久久無語,好半響,太夫人才恨聲道:「自來嫁女兒,多陪些嫁妝是常理,她們竟,竟這般氣人!」

楊姑老太太大約是氣過頭了,反而鎮定下來:「老嫂子您就別糊弄人了。按著顧家嫁女的慣例份子,再添上你的嫁妝,也很了不得了。您原有多少嫁妝,我多少齊也知道。您要厚嫁女兒,成!從你自己那兒出,別拿顧家的祖產呀。」

「燦兒是老侯爺唯一的嫡女,厚嫁些怎麼了?!就是陪些祖產,又如何!前幾年宣門侯嫁女兒時,幾乎出了一半的家產!更別說那年平寧郡主出嫁,襄陽侯陪嫁了多少!」太夫人執拗起性子來。

楊姑老太太也有些氣了,大聲道:「我的確不是老太公唯一的嫡女。只知道,要陪祖產也成,那得當家人自己發話!如今顧家門裡你是當家人麼?二小子廷燁才是!你不經當家侯爺同意,便私自把顧家祖產做了陪嫁,算哪門子道理!以後人前人後風傳,後娘把持家產,把祖業半空了給女兒做嫁妝;你半輩子的臉面還要不要,你閨女的名聲還要不要!」

「好罷!要當家人發話!」太夫人如困獸便不肯屈服,「外頭人怎知老侯爺沒發過話?」

楊姑老太太冷笑道:「我那老哥哥發沒發過話,我是不知。不過廷煜臨終前把族人叫齊後出具的兩份卷宗,我卻是知道的。不單家裡人知道,外頭人知道的也不少。好端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做什麼臨終前還不能安心,非要折騰這勞什子。你當外人沒腦子,不會想的麼?」

還能為什麼,不就是怕弟弟不知家產詳情,被繼母私吞了去。

爭執了好幾句,兩人俱是疲憊,又是半響無話。

楊姑老太太長長嘆氣道:「我也是有閨女的人,你想厚嫁女兒的心思我還不知道。可好人家是要名聲的,公主能如此,正說明她磊落,韓駙馬家實是門好親事。可你若執意如此,那公主府這門親我可不敢張羅了。您另請高明罷 。」

太夫人心思百轉千回,一下委頓在椅中,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孩子,眼看著父兄指望不上,原想多給她些傍身的,卻沒想又叫人算計了去!」

楊姑老太太揮揮手,滿是倦意:「你自己好好想想罷。反正這庚帖我一時是拿不來了,不過要快。這一過了年,燦兒的年紀可就……唉,孰輕孰重,你自己思量罷。」

一把歲數的人,上半日受人奚落,下半日跟人爭執,楊姑老太太也是疲倦得很,懶得再說什麼,又喝了半盞茶,便告辭了。自家府邸,熟門熟路,很順腳的迅速往外走去。

這件事越想越頭痛,一路上連話她也懶得說,踩著樺木雕的雙板小矮凳,撐著門房婆子的胳膊,趕緊上了馬車。堪堪在車口坐定,剛要往裡挪動老邁的身子,猛見得車廂裡頭已有一人,黑憧憧的人影,端坐在車裡正座上。

她差點嚇出毛病來,細細往裡一瞧,驚呼道:「怎麼是你?!」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00:24

第162回

外頭傳來車伕揚鞭吆喝之聲,隨即車輪轆轆起行,半昏半暗的車內,錦簾揚動間,外頭的亮光散落幾絲入內,叫裡頭亮起些許,坐在那裡的人不是顧廷燁又是誰。

車中出奇的靜,他身形微傾,緩緩道:「姑母,多日不見了。」

楊姑老太太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於此處出現,大驚之下僵坐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尖聲質問道:「你在此作甚!」

顧廷燁並不就此作答,卻悠悠然的另作他言:「當年宣門侯嫁女,可謂京師盛況;平寧郡主出閣,襄陽侯更是隨嫁無數,太夫人豔羨也是難免。」

楊姑老太太的眼皮猛然一跳,直看顧廷燁——她從太夫人處出來尚不足半盞茶功夫呢!她沈聲道:「好靈通的耳目,今時果非往日了。」

顧廷燁似絲毫不以為意,微笑道:「約十幾年前,宣門侯奉旨鎮守西北延同州,不料受了西戎重兵突襲,時城中只幾千殘兵,救援不及,眼看城破之時,宣門侯父子四人就要殉城,鄰城大族芮氏得了信,致仕在家的芮老督軍耿直,當即遣了族中子弟及家丁府兵來救,終撐到援軍到解圍。宣門侯一家得保,可憐芮老尚書滿堂兒孫,只剩一庶出幼子。」

說完這些,他便不再繼續,只定定看著楊姑老太太,目中似有輕嘲。楊姑老太太胸中氣憤湧上,卻又不便發脾氣,當年之事她如何不知,所以適才方與太夫人那般口氣。

顧廷燁對這幅表情十分滿意,這才又慢悠悠的:「後宣門侯回京,便將嫡出幺女嫁於芮家小公子,半數上的家產盡數做了陪嫁。不知韓駙馬家於顧氏是否也有如此深恩厚德?」

楊姑老太太臉色都發黑了,牙齒發出輕微的切格聲,依舊不出聲,做非暴力不抵抗狀。

「至於平寧郡主出閣…」顧廷燁笑了笑,「當時侄子年紀還小,只記得這門親事還是楊家老太君親自做的保媒,姑母也帶幾位表兄去吃過酒的,難道不知其中干係?」

楊姑老太太依舊用沈默對抗,拒絕交流。顧廷燁漸漸斂去微笑,肅然冷聲道:「姑母倒是改了性子,這般心平氣和,想來太夫人定是下足了『功夫』的。」

楊姑老太太本就性烈,忍耐不住的高聲道:「你不用激我!我這把年紀了,連重孫子都快有了,不怕你攀三汙四。你只說,你到底要如何!」

「不要如何,不過要姑母一句話。」顧廷燁語氣淡然,便如無形的手掌按壓著對方,隱然威勢,楊姑老太太忍了又忍,重重呼吸幾次才道:「……沒錯,這事是她做的不地道,我已說過她了。倘若她不改,這門親事我是斷不會插手的!如何,你可滿意了?」

這話說的又氣又急,便如連珠炮似的,顧廷燁唇角露出一抹淡笑。

 

楊姑老太太難捺氣憤,皺褶的眼角拋出目光,瞥了他一眼,又道:「這事雖不對,可也情有可原。誰叫燦丫頭少個依仗,有能耐的兄長指望不上,她娘能不憂心麼?她一輩子仁善厚道過來了,臨了不過做錯了這一件事,你犯得著這般不依不饒麼!」

顧廷燁面露輕蔑,冷哼道:「顧家上百年都沒動過的功臣田,她說送就送了,這種仁善厚道還不如不要!」一字一句,便如利刃。

楊姑老太太毫不認輸,怪腔調的出聲譏嘲:「不錯,我差點兒忘了,還是全靠了你娘,顧家祖產才保了下來;不用你來提醒,顧家老少都唸著這恩德,不敢忘呢!」

「是以顧家如此報答?!」顧廷燁的目光冷徹似冰。

「笑話!你頑劣不馴難不成也是顧家的過錯?成日外頭胡鬧,你老子難道沒罵過沒教過。自己爛泥扶不上牆,卻來怪旁人!」

這番話若是早些年說,顧廷燁定然大怒,然此時他早叫江湖風霜打磨得皮糙肉厚,並不以為意,只冷冰冰的譏嘲回去:「我做的事我從不抵賴!可顧家只我一人如此?老爺子蒙在鼓裡不知道,姑母你在外頭也不知道麼。」

姑侄倆性子有幾分相似,一句緊著一句,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楊姑老太太叫最後一句噎住了。京中繁華,各種玩樂花樣極多,權貴子弟或多或少有些陋習,不過待成年娶妻後,或能好些,或學會了怎麼遮掩,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顧廷炳貪財,覬覦富貴顯赫,顧廷煬好色,小媳婦窯姐從來葷腥不忌,二人何嘗不曾在外惹過禍事,及至人命官司,這些種種,都叫太夫人幫著擺平瞞住了,故而四五兩房對她感激不盡。偏到了顧廷燁這裡……

「與鹽商家結親家,叫姑母在楊家丟人了?」顧廷燁緩下肩頭,斜靠著車壁,不徐不急的半嘲半笑。

楊姑老太太一時無語,往事驀然湧上心頭。

那時她連生了兩個女兒,眼看庶長子一日日大了,婆母厲害,幾個妯娌又都不省事,她身為長媳有萬般難處。偏偏娘家長兄又娶了這麼個不登對的夫人,夫家明裡暗裡多少嘀咕嘲諷,便是吃飯菜淡了些,都會叫人打趣「大嫂當家也太節儉了,不如跟你娘家嫂子家要些鹽回來」,然後狠狠笑上一頓。她素來心高氣傲,不願解釋,只能強忍著賠笑臉。

她曉得大哥為難,秦氏大嫂可憐,娘家父母也是無奈之舉,便一腔無處宣洩的怨憤都撲向了白氏,自然,也延及了顧廷燁。

她喉頭咕咚幾下,想說些什麼,卻未能成言,一擡頭,見暗光浮動,透進車內的光已非青白明亮,而是一片昏黃泛紅的落日餘暉,對面端坐的人寬額挺鼻,竟與記憶中那張老邁垂死的面容驚人的相似。

「大哥……你爹過世前,一直惦記著你。」她忽然開口,眼神異常黯淡,彷彿頃刻間垂垂衰老許多,話音低啞發澀,「後來,大哥已不認得人了,只不斷叫人去尋你回來,別在外頭風餐露宿,怕你吃苦受罪,可惜……」

雖是如今早就知道的,再次聽得這些,顧廷燁依舊心頭揪緊,一陣窒息般發悶。

「今日既說到這裡,索性把話說開了。從一開始,我就認定你娘不配做顧氏宗婦,加之後來你的所作所為,愈發覺著你也不配承襲爵位。是以,有些事我便是知道,也不曾開口。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楊姑老太太緩慢的直白敘述,目光緊繃的幾近慘淡,其實自長兄過世後,她心中有愧,便不再踏足寧遠侯府。

想到這裡,她忽心中起了一股傲氣,昂頭冷笑道,「姓顧的起手不悔。我不是老四老五,一個糊塗,一個沒骨頭!你落魄時我不曾幫扶過,如今你飛黃騰達了,我也不來沾你的光!你成親我都沒來,你大可當沒我這個姑母,便是楊家有朝一日大難臨頭,我也絕不來尋你!」

斬釘截鐵的說完這些,一身老骨頭似都散了架般,她啞著嗓子道,「可燦姐兒……煒侄子是個安逸慣了的,你與她兄妹情分寥寥,她外家東昌侯府是早就不成了的。我,她的終身大事我不能坐視,好歹給尋個妥帖的婆家,我也算對得住大哥了。」

「待你妹子的親事落定,我便不再登顧家的門;你放心,也叫你媳婦放心,我不會再來擺姑母的譜。」楊姑老太太咬牙說完這些,頓了頓,低聲道,「……韓家的親事若不成,還得去瞧瞧旁的人家,燦丫頭不懂事,你能幫好歹幫些,到底是親兄妹。」

顧廷燁是她看大的,生性驕烈,指望他以德報怨純屬做夢,不原樣還回去便不錯了,很難再討得了好去,怎麼可能再仗著長輩架子擺威風。這些她看的很清楚,今時早不同往日了。

那日上門給顧廷燦說親事,種種刁難意氣,不過是慣性發作,瞧見那對飽滿滋潤的小夫妻,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吃癟回去後也深悔自己沈不住氣,何必自取其辱。可無論怎麼建設心力,一見了這個厭惡的侄子她依舊控制不住的火氣上冒。

顧廷燁靜靜聽著,至此才忽微笑起來:「這個姑母不必憂心,韓家的親事必然能成。」

「你……怎麼知道?」楊姑老太太奇道。

「經此一鬧,倘若韓家應了這親事,兩邊的面子都能過去。」顧廷燁輕嘲著,「七妹妹的歲數已經不起再慢慢挑揀,太夫人眼界又高,必不願屈就的。」

他輕輕掀起車簾一角,側臉瞧了下外頭天色,「太夫人定知如何做才是最好。」

「莫非……」楊姑老太太心頭一動,「這樁事是你所為。」

顧廷燁輕瞥了她一眼,楊姑老太太被這一眼看過,無端心頭髮冷,手指顫了幾下,卻聽他道:「姑母可覺著太夫人受了冤屈?」

楊姑老太太沈默,的確是事實,有什麼可冤屈的。

「今日能把話說開了最好。」顧廷燁放下簾子,一手輕搭在小幾上,「自家人本無什麼深仇大恨的,雖有些齟齬,也不是過不去的。待七妹妹出閣之時,還請姑母來吃酒才是。」

楊姑老太太細細咀嚼,聽懂話中含義,點頭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我省的好歹。」

她只覺著這一日的勞累刺激幾乎能折去她十年的壽。顧廷燁今日的來意,她清楚的很。其實自己出嫁後已算是外家人了,他不介意多這麼個親戚,但希望少一個來咋呼惹事的姑母,他剛承襲爵位,就把最親近的所有長輩輪番擠兌一遍,傳出去總是不好聽。

反正自己該說的都說了,以後她少去擺長輩架子,顧廷燁也不會記著舊恨,前塵往事算是過去了;如今又拉不下臉來聯絡感情,罷了罷了,反正少結一個冤家總是好的。

「時辰不早,侄子這就回去了。」顧廷燁拱手告辭。

剛叫停了車,掀起車簾,便見車外站著兩個垂淚的丫鬟和個怯生生的媳婦,正是適才扶姑老太太上車的那個,還有一個惶恐的車伕,後頭隨行一隊勇悍矯健的騎馬護衛。

「老夫人,我,我們……」車伕和那媳婦子急著辯解。

楊姑老太太不耐煩的揮手:「回去再說。」

此時天色已暗,這條胡同裡沒什麼人,十分安靜。當頭一個護衛下馬,牽著一匹神駿健壯的馬過來,恭敬的要將韁繩交給顧廷燁,這時姑老太太忽出了聲:「且慢。」

顧廷燁略略吃驚,回頭看她,又走過去幾步。只聽她急急道:「我知道你不待見她,在你身上,她的確存了不當的念頭,行事也是過了。可這幾十年來,她操持一家老小上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你好歹瞧在你爹的份上,擡擡手罷。」

顧廷燁失笑道:「這個,也請姑母放心。倘若至此為止,她不再出什麼幺蛾子,我自不會和婦道人家計較個沒完。可她若還不死心,那就……」他毫無笑意的笑了兩聲。

姑老太太頹然,她自己也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內宅中的彎彎繞清楚的很,小秦氏是個聰明人,於那些無關緊要的親眷,自是最慈和不過的一個人,可對於擋著她道兒的,下起手來也是不遺餘力的。終歸是多年姑嫂情分,怎麼也算替她說過話了。

她低聲道:「你能這般想,最好不過的了。」

「姑母放心。那點子針頭線腦的恩怨,也值得我費功夫!」顧廷燁看姑老太太一臉憂心,冷笑著走開,利落的翻身上馬,「大丈夫豈能只憑祖蔭,靠自己能耐建功立業才是征途!說到底,倘若三弟有大出息,她在顧家便是鐵打的江山!」

話音猶落,便聽策馬揚鞭聲,隨著馬蹄打在青石板上的清脆響亮,便如疾風駛過,一行健兒片刻便在胡同深處不見了人影。姑老太太眼看他們離去,獨坐車內,心中思緒翻湧。

……

圍邊以海棠花開雕繪的精緻小圓桌上早已擺好了兩幅碗筷碟盞,明蘭手持一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喜笑話本子倚靠在裡屋的美人塌上,讀的津津有味。丹橘從外頭進來,輕聲報導:「夫人可要擺飯菜了?」明蘭騰出一隻手來搖了搖:「不,侯爺還未回呢。」

丹橘勸道:「也不知侯爺甚麼時候回府,夫人如今是雙身子,不若先用些?」

明蘭依舊豎著書卷,頭也不擡的打趣道:「我的好姑娘,今兒一天你夫人我已吃了五頓了,便是餵豬也該歇口氣。」

小桃正一手握著包了錦棉把手的紫銅鉗子,一手舉著鑲凍榴花石的爐頭網罩隔著碳氣,輕輕撥著炭火,聽了這話撲哧就笑了出來。丹橘白了她一眼,上前一步從明蘭手中拿過一隻小小的白玉手爐,走到小桃身旁去加新炭火,剛鉗了兩塊小小的銀絲炭,門口簾子輕輕掀開,崔媽媽端著個小茶盤進來。

崔媽媽走到明蘭跟前道:「要等候爺也無妨,先把這吃了,一點不撐肚子,不礙著待會兒用飯。」小茶盤上是一盞冒著熱氣的暖盅,掀開蓋子,一股濃郁的乳味果香撲鼻而來,極是誘人。這蛋奶羹是拿新鮮牛羊奶調入一點蛋黃汁,打些蘋果泥進去,放少許碾碎了的琥珀色桂圓粒做點綴,蒸熟蒸透了才好吃。

「這是今兒莊上裡新送來的**,剛下來兩個時辰就送到府裡了,新鮮的很,趁熱趕緊吃了。」崔媽媽不由分手,奪過明蘭手中的書卷,往她手裡塞進一把羹匙,臉上的皺紋褶子裡還掛著寒風氣。蛋奶羹美味可口,外加崔媽媽如鐵金剛般站在身旁虎視眈眈,儘管半點不餓,明蘭也只得吃起來。

崔媽媽見她吃的香甜,寡淡的臉上也浮出笑意,忍不住嘮叨了兩句:「趁夫人這會兒還沒害口,多吃些。當初老太太有身孕那會兒,見什麼吐什麼……」她忽住了口,盛老太太那個早夭的孩兒是個傷心的禁忌,誰也不敢提的。

她原本就長於服侍和調理,當初能把跟只小貓崽子似的明蘭養的又肥壯又白胖,自是有兩把刷子,奶羹只有掌心那麼點多,明蘭很快便用完了。

崔媽媽看了眼兩個丫頭,道:「還有些多的,我給你們留了,放在竈上熱著呢,去取來吃吧。」小桃早就肚裡饞蟲叫了,聞言便高高興興的端著空盞出去了。

丹橘乖覺,知道崔媽媽是私下有話要與明蘭說,便把白玉手爐塞回到明蘭手中,然後放下厚厚的棉簾子,又關上一扇門,自己到外屋守著去。小桃已走到門邊,見此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便湊到丹橘耳邊道:「好姐姐,我給你端過來吃罷。」

「小蹄子,算你有良心。」丹橘笑著戳了一指頭在她腦門上。

屋裡——「夫人…」崔媽媽不善言辭,說了這兩個字就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蘭聽得她聲音中有異,微笑著等下文:「媽媽,您說。」

崔媽媽鼓起一口氣道:「夫人,我聽說三太太又給個丫頭開了臉,叫服侍三老爺的。」

明蘭微驚:「我記得弟妹剛有身孕那會兒,已開臉了個丫頭了。」何況顧廷煒又不是沒有通房妾室,不至於老婆一懷孕就沒女人可睡。

崔媽媽神色有些幾分不屑,但還是道:「就是個那個丫頭,說是身子不好,不好服侍了,三太太便又送了個新的過去。」

「身子不好?」明蘭奇道,難道三太太因妒生恨,下毒手了?

崔媽媽無奈的咂巴了下嘴,壓低聲音道:「聽說是有身孕了。」

明蘭愣了愣,哦了一聲。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裡靜悄,過了半響,明蘭低聲道:「我知道媽媽的意思。」

崔媽媽也是萬分為難,自己養大的孩子如何捨得受委屈,可卻也沒法子,她坐到明蘭身邊,握著她的手,艱難道:「夫人,如今你身子不方便,與其將來有個不知根底的上來,還不如叫個可靠老實的去服侍侯爺」

明蘭心裡苦笑,她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崔媽媽見明蘭不說話,以為她心裡過不去:「夫人,我曉得你心裡不痛快,可這也沒法子。」想起老太太當年就因納小之事和盛老太爺屢次爭執,最終鬧得夫妻不和,她憂心道,「這些年來我瞧了,這幾個丫頭都是好的,小桃老實,丹橘忠心,綠枝雖嘴巴利了些,卻也是實在人,不如……」

明蘭緩緩搖著頭,嘆道:「媽媽你是盛家的老人了,你可還記得六弟弟的生母香姨娘?」

崔媽媽冷不防明蘭會忽然提起這個,一時茫然,明蘭補充道:「香姨娘以前就是太太的貼身丫頭,自小陪大,我聽說主僕倆以前好的跟姐妹似的。可是後來呢…香姨娘開臉後,太太就開始忌著她,兩人也生分了。過了多年,香姨娘生下了六弟弟後,那點子情分早沒了。」

「誰說不是。」崔媽媽嘆氣道,「也是香姨娘能忍,無論吃穿用度有多虧待,從不抱怨半句,在人前只說太太的好,連著六少爺,也不敢拿半分主子款兒,太太這才容下了他們母子。」

明蘭點點頭,香姨娘可說是妾室的典範了,謹慎本分,不敢起半分歪心,在盛家就是管事婆子或得臉的媽媽都比她體面些。明蘭反問道:「可這能說是太太心胸狹隘麼?女子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那就不好說了…」

崔媽媽噎住了,這話倒也實在。若生了女兒還好,一個庶女翻不出浪來,妾室還能安分些,若是個兒子……誰不想兒子能有個前程,能多分些家產。

妻妾和睦,異母兄弟一堂和氣的,畢竟是少數。

明蘭緩緩道:「用得著的時候,叫她們去做小,沒用時便防著忌著。她們若自己起意也就罷了,不然…這般拿她們當物件使,我做不來。大約是我沒有容人之量吧,沒法子真拿小的們當姐妹待。」古代教育於姚依依不過是個皮囊。

「夫人說的什麼話,這世上有幾個能拿小星兒當姐妹的,可是,那……該怎麼辦?」崔媽媽口拙,已經沒詞了。

「總有法子的。」明蘭笑了笑,不欲多說。這個時代的男人想偷腥,簡直太沒難度了,反是抵抗鶯鶯燕燕們的勾引倒需要絕大毅力,她就別上趕著給自己找噁心了,順其自然就好。

這時外頭丹橘高聲報導:「侯爺回來了。」

明蘭微微醒神,只見顧廷燁大步流星的從外頭走進來,崔媽媽忙警覺過來,恭敬的站起身,向他請了個安,然後退了出去,明蘭想起身替他寬衣,卻叫他一下抱了起來,兩人半靠半坐地倚在榻首。

顧廷燁聞得明蘭身上瀰漫著果味的奶香,便在她臉上脖間亂嗅了一氣:「什麼味兒。」明蘭叫他的胡茬扎得發癢,嬌笑著:「剛用了些點心,你若喜歡,不如嘗嘗?」顧廷燁搖搖頭,其實他不喜甜食,不過是明蘭的身上的跟奶羔子似的,香噴噴的極好聞。

「你跟姑母把話都說清了?」明蘭用力扳正在自己脖子上亂親的腦袋。

顧廷燁含糊的哼了一聲,明蘭不明白他的意思,又了問了一句:「你不會攛掇人帶著楊家表兄弟去喝花酒吧?」顧廷燁大手撫上她的小腹,不情願道:「當是給這小兔崽子積德了。」

明蘭很想回上一句『你兒子是小兔崽子,那你自己豈非兔子』,不過姑老太太以後不會來找茬了,終歸是件好事,當下笑眯眯的不回嘴了。

「不過,」顧廷燁猶豫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倘若那邊撂了挑子,這偌大的一家子,你該怎麼……?不若,緩一緩。」

明蘭想了想,對著他的臉,認真道:「你覺著,我可是那種會鞠躬盡瘁嘔心瀝血之人?」

諸葛亮要是能活到乾隆那個歲數,天下沒準就姓劉了,司馬懿那身板哪熬得過他,身體好,才能繼續**嘛。

顧廷燁也認真想了想:「絕對不是。」

回答太利索了,某人有些不爽。

明蘭其實並不很擔心,如今她懷著身孕,把侯府管好了屬於超常發揮,沒管好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有個什麼埋怨,她就去外頭哭訴太夫人故意欺負她,早不交權晚不交權,偏偏她一有身孕就交還了,多好的藉口呀。

因莊上裡送來的**有多,放久了也不新鮮,葛婆子做了些酥酪和蛋奶酥皮點心,明蘭吩咐送去各處嘗嘗,蔻香苑也分到了些。

「嗯,這奶卷子真香,還熱乎乎的呢,許是剛下竈的,姐姐您嘗嘗。」秋娘嘴裡咬了一口,只覺得齒頰留香,讚道,「味兒這麼濃香,也不知放了多少新鮮**。」

鞏紅綃撫弄著繡在袖子上的一叢綠蕊杏黃的臘梅:「這是給蓉姐兒的罷,咱們哪有這福氣。若叫夫人知道了,還當我們姐妹整日摳姑娘的好處呢。」

秋娘停了手上的點心,訕訕的似有些不好意思,在她身後整理食盒的一個丫鬟忍不住道:「姨娘您別嚇唬她了,適才我從婆子那兒接過東西時,人家說的清清楚楚,小的那食盒是給大小姐的,這盒是給您二位的。」說完這句,便氣憤憤的走了,出門時還用力的甩了門簾子。

「小蓮藕說的是,夫人不會與我們計較這些的。」秋娘目送著她離去,似松了一口氣。

紅綃瞥了她一眼,笑著起身把房門合上,轉身道:「好姐姐,適才是我想岔了,要說以前呀,我還擔憂夫人是個不好相與的,你總算還有和侯爺的幾分情誼在,我卻是飄零獨個兒的,還不知如何叫人揉搓呢。可這些日子下來,夫人待我們可真是不薄呀!」

秋娘對著燭火有些發愣,嘆道:「是呀。夫人,心地極好。」

紅綃眼神閃動,坐到秋娘身旁,親暱道:「我是瞧出來了,夫人是個厚道和氣的,便是我們一時不慎有個行差踏錯,她也從不往心裡去。」

秋娘粉面泛紅,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尷尬的低下頭。

「如今,夫人有了身子,你可要替夫人分憂呀。」

秋娘愣了愣:「如何分憂?」

「你這傻子,自然是侯爺呀。」紅綃笑得鬢邊的珠釵不住亂顫,「姐姐好好想想,侯爺挑剔,旁的人服侍不慣,可夫人這般情況,又不好叫她勞累。」

能在內宅混到如今,便是再老實本分的丫頭,也必有些本能的心眼,秋娘再魯鈍,也能聽出紅綃是不懷好意。可有時,最淺顯的計謀卻也是最有用的。

想到顧廷燁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服侍,秋娘就忍不住憂心,沈寂許久的念頭又跳了出來。與其讓不安分心機深的丫頭尋機得了便宜,還不如是自己呢,夫人想來也能明白。

紅綃冷眼瞧她神色,知她心思已活泛起來了,當下也不多說,便慢悠悠的回自己屋了。

秋娘心神未定的回了屋,坐在妝花鏡前望著自己依舊俏麗的容貌,不由得心中澎湃,這時小蓮藕端著盆熱水進來,後頭跟著個拿帕子裡衣的小丫頭。

「小蓮藕,你,」秋娘咬咬嘴唇,「明兒一早你隨我去給夫人請安,你不是和院裡的幾個姊妹要好麼,你替我打聽些事兒……」

「姑娘!」小蓮藕氣沖沖的打斷她道,「我雖命不如您金貴,但自十歲跟著您,好歹也忠心服侍了這許多年,要作死您自個兒去!別拿我做墊被罷!」

「死丫頭胡說什麼呢!」秋娘被吼了個當頭,拍著妝案罵了回去。

小蓮藕用力把銅盆在架子上一頓,轉身叉腰道:「您別打量著夫人仁善,就吃了豬油蒙了心!瞧瞧五兒的下場,敢去書房獻狐媚,叫管事狠打了一頓,腿都折了,叫挪到莊子裡養傷,便是養好了怕也落個瘸子,我昨兒聽說莊上的媽媽已要把她配人了!如今對面那屋消停了,您倒又要開始蹦跶了?!」

秋娘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手指緊緊的掐進衣裳料子裡,羞惱道:「我這什麼都還沒說呢!你就倒了一簸箕出來!可忘了誰是主子了!」

「好了好了!」另一個小丫頭連忙出來打圓場,一邊關門,一邊過來拉著秋娘的手,柔聲道,「好姑娘,別往心裡去,蓮藕姐姐的性子您知道,她呀,就壞在一張嘴上,你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了,她也是為了您好!」

秋娘略略平了些心氣,那小丫頭年紀雖小,但勸人倒有一手,「侯爺的意思已然很清楚了,他把蓉姐兒送到您這兒,是在恩典您呢!將來您也有個依靠,所以您只管盡心照料姐兒便是。若侯爺來尋您也就罷了,可若是您尖著腦袋往侯爺身邊湊,別說侯爺心中膩味,覺著您不知好歹,怕連府中人都要笑話您不知羞呢。」

這番話說過,小蓮藕也低聲道:「姑娘,都是我的不是,我這張嘴真是禍害!我還不是怕你吃了對面那個妖精的虧,叫她擺佈利用了。蓉姐兒信您,又喜歡您,咱們好好的,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比什麼不好。上回夫人也說了,待蓉姐兒滿了十歲,就給您擡了姨娘,若是合適,還要擡舉你老子和哥哥辦差呢。」

兩個丫頭一個軟一個硬,好說歹說,秋娘雖心有不甘,但卻又瑟縮了。

服侍秋娘就寢後,兩個丫頭出了門,走出十幾步後才開口。

「呼,蓮藕姐姐,今日虧得你敢開口,不然秋姑娘又要糊塗了。」那小丫頭拍著胸口。

小蓮藕嘆氣道:「唉,她其實是個聰明人,心地也不壞,就是心裡放不下侯爺,老想著有老天開眼的那麼一日。可她也不想想,過兩年她都三十了,怎麼跟人邀寵!這不丟人現眼麼。夫人就算要給丫頭開臉,身邊那麼多得力可信的不用,還偏用她不成。我隨她這麼多年了,也不認看她去鬧笑話。」

那小丫頭恭維道:「姐姐你真好,姑娘有您在身邊提點,真是福氣,我聽夫人處的姐姐說起,便是夫人也覺著您是個好的。還叫吩咐你家裡,要好好給你尋門親事呢。」

小蓮藕紅了臉,啐了一口:「小孩子胡說八道!咱們才多大,就整日惦記著這個!」隨即又嘆了一聲,「誰也不是傻子,你幹娘叫我們看著秋姑娘些,也是為了她好。」

那小丫頭連連點頭:「對呀對呀。」

小蓮藕冷冷笑道:「其實夫人想發落秋姑娘,還不如看著她惹事,一回結果了呢,不過是瞧著她好歹有些苦勞,不忍心罷了。說起來,萱瑞堂那位主子就最擅這手!」

萱瑞堂,位於寧遠侯府主院正堂的最正中。

此時,剛剛入夜,太夫人心緒不佳,怒氣一波一波的往胸口湧,保養得當的手幾乎把茶盅捏碎,下午叫楊姑老太太擠兌了一番,還沒想出對策,晚上又來了這麼一出。

一旁的朱氏吃力的扶著肚子,微笑道:「娘,您彆氣,傷了身子就是兒媳的罪過了。三爺子息繁茂是好事,我已撥了婆子丫鬟起照料欣兒,想來無礙的。」

太夫人重重的一拍手掌,對著下頭跪著的顧廷煒罵道:「你個不爭氣的東西,讀書不成,習武不能,只會搗鼓這些雞零狗碎的勾當!這麼賢惠的媳婦,你就這麼傷她的心?!叫我怎麼去見她爹!」

顧廷煒跪得膝蓋發疼,卻不敢應聲,朱氏只好幫著勸說:「娘,您別怪三爺了。要說欣兒聰明乖巧,我瞧了也喜歡,將來生了孩兒,也是賢哥兒的臂膀不是。」

「乖什麼乖!」太夫人罵道,「這小狐狸精心機深重,我明明跟湯藥婆子吩咐清楚的,她居然敢偷偷倒了藥。便是想多要些子孫,也不要這下賤貨的種!快,去叫人來,把那**捆了,送到莊子上去再灌藥,別髒了侯府的地!」

「娘!」顧廷煒面有不忍,「欣兒一個弱女子,這麼折騰別說是孩子,便是性命怕也……」

「你閉嘴!你敢忤逆!」太夫人厲色質問,顧廷燁素來孝順,只能忍下了。

太夫人轉頭拉著朱氏的手,慈愛道:「好孩子,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敢委屈了你!」

朱氏又是羞慚又是感動:「娘,這妥當麼?」

「這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有分寸。」太夫人斷然道,「你身子重,趕緊回去歇著,我還要教訓教訓這臭小子!」

朱氏應了聲,斜斜靠著丫鬟慢慢出去了。

顧廷煒看著朱氏出門後,門口的厚簾子被緩緩放下,才低聲道:「娘,您真的要處置欣兒?她不是您賞給兒子的麼。」

太夫人慢慢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起來吧,你個糊塗東西!那個蠢丫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對我的話也敢陽奉陰違。今天她敢仗著在我跟前有幾分體面做出這等事來,他日就敢踩到主母頭上去!死了也不足為惜。」

顧廷煒腦子有些發昏,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可是…欣兒她…」

「不許再提她了!」太夫人慍怒,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又不免心軟,緩聲道,「你還不知我的苦心麼,如今都是什麼時候了,正是要倚仗承平伯府的時候。你岳父就這麼一個閨女,你,你……成了,說些旁的罷。你以前那差事不好回去再做了,我……」

顧廷煒耷著腦袋,沒精打采,聽到這話才擡頭道:「娘,這事您別操心了,二哥已給我謀了個新差事,這陣子五城兵馬司正好有個缺。」

太夫人愣了一愣,顧廷煒連忙道:「要說兵馬司可比營衛禁衛的差事肥多了。」

過了好半會兒,太夫人才緩緩道:「你二哥素有能耐。」

「二嫂的大姐夫,就是忠勤伯府的袁家二爺,如今正領著一城的統管呢,聽說是位極爽快豪氣的大哥,我倒想結識結識。」

「你二嫂也是有能耐的。」

太夫人放開緊握著扶手的手指,保養得體的面龐,看似便如四十好許的婦人,可眼角的皺紋卻遮掩不住,細細的紋路,層疊交錯好似一張周密的蛛網。

她露出一種耐人的微笑,「想來侯府在她手裡,定能一切妥當。」

……

夜來風急,窗格發出輕響,厚實精緻的紙緞撲撲輕鼓,好似一隻不羈的蛾子拍動薄翼,急欲掙脫黑夜的束縛,不顧脆弱的身軀想要振翅離去。明蘭披散著半濕漉的頭髮,坐在溫暖的熏籠前,一手支在案幾上,側耳傾聽著這奇異美妙的聲響。

「夫人,侯爺差人來說,他和公孫先生議事怕要晚了,叫您先睡呢。」丹橘輕手輕腳的進來,手上拿著條乾燥柔軟的毛巾子,慢慢幫明蘭揉著頭髮。

明蘭點點頭,依舊默然無聲,丹橘奇道:「夫人在想什麼呢。」

「聽外頭風聲,似是要下雨了。」

丹橘笑道:「是呀,這段日子,下一陣雨,便愈發寒些。」

「蛇蟲鼠蟻怕要出洞了。」

明蘭望著暖爐周圍略略變形的光線,淺淺微笑。有些事,不會因為你懼怕它,它就不會到來,也別妄圖跟它講和,興許人家不收戰俘呢。

七日後,太夫人將祖產田契一應清單交付於顧廷燁,並請顧氏耆老列席清點;半月後,公主府請了保媒來侯府下小定。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03:52

第163回

爆竹隆隆,梅枝堆雪,京城上下俱一片喜氣洋洋,崇德三年寧遠侯府的年夜飯,氣氛格外特別。對著滿桌精緻的年菜,太夫人略帶傷懷道:「唉,咱們這一房到底人丁單薄了些;想你們四叔五叔家,孫子孫女都能擠上兩三桌了。」

顧廷燦轉回側頭看窗外的頭,秀麗頎長的頸項宛如湖面上的白天鵝,她面容冷淡:「可不是,往年多熱鬧,不似如今,冷冷清清的,哪裡像過年。」

邵氏神色黯然,垂首不語,目光轉向一旁的嫻姐兒;朱氏撫著碩大的肚皮,微微皺眉;明蘭裝作沒聽懂,一派無知無覺的羞澀狀,時不時拿帕子掩口。

同樣無知無覺的還有顧廷煒,他笑道:「我早說把慶喜班請來熱鬧下,偏娘不許。」

朱氏不安的忙去望邵氏,太夫人橫了兒子一眼,斥責道:「胡鬧什麼,你大哥過去這還沒滿九個月呢。」顧廷煒面有慚色的笑了笑。

顧廷燁面色如常,緩緩放下筷子:「您說的是,確是冷清了些,爹爹若早些生兒育女就好了。」

太夫人臉上的神情僵住了。

農業社會信奉人丁繁茂方是福,越是過年過節的時候,越要滿桌滿地,兒孫滿堂才算興旺,顧家老一輩的三兄弟都早早成了親,四房五房的幾個大孫子孫女如今都可議親了。在這一點上,長房就比較落魄,目前成年男丁只有顧廷燁顧廷煒兩兄弟,未成年男丁也只賢哥兒一個,正由乳母服侍著和兩個姐姐們在一旁的小圓桌上吃飯。

這情形源自顧老侯爺的嚴重失職,由於深深眷戀著一塊貧瘠的鹽鹼地,無論怎麼施肥澆水都不見效,有近十年的光景顆粒無收,顧廷煜出生時,顧廷煊和顧廷煬都能打醬油了。兩年後,顧廷燁出世,再過了五六年,才又有了顧廷煒。這邊顧廷煒才斷了奶,那邊顧廷煊已經開始張羅著說親了。

長房這一代會輸在起跑線上,追其根源,都是那塊地不好,屬於佔著啥啥不啥啥的行為,而很不巧的,該不毛之地就是目前端坐在上方的太夫人的親姐。

由於實在人少,若分開坐更顯淒涼,是以原本應該分男桌女桌的顧氏長房,在太夫人的提議下,便不避諱地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飯。本來三個兒媳婦應該桌旁服侍,給婆母布幾筷子的菜意思意思,不過朱氏和明蘭懷著身孕,邵氏又寡居可憐,索性罷了。

顧廷燁說完這句後,太夫人臉色不大好看,大家默默低頭吃菜,一眾桌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噤了聲響,年夜飯居然吃出牢飯的氣氛來。倒也頗有風味,明蘭興致盎然的想。

其實這些日子來,太夫人的臉色一直不好看。

那日太夫人交還顧氏家產,明蘭本不想去湊熱鬧,因顧廷燁堅持,才靜坐在屏風後頭旁聽。當著眾人的面,太夫人叫向媽媽把魚鱗冊和其他文書賬簿一樣一樣擺出來,

她容色哀戚,萬般委屈,可一句不悅的話都沒有,還一臉強顏歡笑的細語招呼諸位族親。想起她這些年來憐老恤幼,常有善舉,於族中多有厚待,幾位年長的堂房叔

伯也有些過意不去。

明蘭扯著帕子糾結,其實真正的演技派不需要嚎啕大哭急張鼻孔,就能達到欲說還泣的效果,她萬分同情在前頭的顧廷燁,儼然一副邪惡狠毒的反派嘴臉。

境況已如此,誰知那位大反派還不知覺,且一不做二不休,居然叫一道跟來的兩位文書進來,當面一五一十的,毫不避諱的點算起家產來,那幾位耆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明蘭在後頭也覺得好生尷尬,在這種尷尬糾結的氣氛下,顧廷燁居然還很悠哉的添了一盅茶。

「今日當著自家人的面,把事情都說開了,以後反倒能和和睦睦過日子了。」

太夫人面色蒼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好在那兩位師爺手腳很快,沒等她墜倒,就查驗清楚了,一查二盤三問,顧廷燁手一揮,當場著那兩個師爺發問。

「這三間鋪面原不是在永明街(京城繁華商業區)的麼,怎麼如今卻轉到了橡子胡同(某冷僻地段)?」

「這三百畝本是水田,旁有泉眼山林,怎地如今成沙田了?」

「安城金樓的份子和那南郊的莊子為何要出讓?」

……

太夫人一時放不下臉來,本想發怒,偏那兩個文書恭敬客氣,顧廷燁又在一旁淡淡的,她知道若不說出個什麼來,必然叫人做文章,當下也顧不得裝柔弱委屈了。解釋如下:那陣子要走關係說情,花用了好些銀子,是以家產多有變賣,怕顧廷煜身子弱沒敢告訴。

顧廷燁笑而不語,一旁的族親目光轉移,彼此面色詭異。

眾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自白氏嫁來後,侯府的經濟狀況一直很好,加上顧老侯爺一朝被蛇咬,吃過苦頭之後,一直細心經營家業。

如今太夫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侯府多年的積蓄給抹了個七八,還把些許祖產賠上,而事實上,也沒見太夫人替侯府走關係走出什麼成果來。最後還是靠顧廷燁,寧遠侯府才免了奪爵禍事,要說為避免被一鍋端而轉移家產,聽著還更可信些。

不過,轉移到哪裡去了呢……不論此事是真是假,還有比這更好的藉口麼,眾人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太夫人周身三尺。

顧廷燁笑了下,也未再追問下去,只徑直對眾位族親道,願撥出一百畝良田作為祭田,為族產以供祀祖宗之用,至此屋中氣氛再度一變。所謂族產,自是族人共用,現下所有祭田加起來,一年約可出息三四百兩的錢米,祭田的產出,除供奉家廟祖塋之外,族中的老幼貧寡均可得些貼補,正是見者有份。族人們目光流移,面色不定,說起來,繼子和繼母不對付也不是稀奇事,而目前看來,這位繼母也未必乾淨的好像宣紙。

回屋後,顧廷燁囑咐明蘭:「於此人,萬不可大意。」聯絡上下劇情,再翻成火星語,大意就是:這個老女人是到了黃河也不會死心的,輕易不認輸,就算認輸也是裝的。

當夜太夫人就哼哼唧唧的躺倒在床上,想將家務盡數交託於明蘭,誰知明蘭哼地比她更厲害,顫著調子央求『望您瞧在媳婦身子不便的份上,好歹過了正月罷』。太夫人心知明蘭有貓膩,卻又發作不得,只能暗中咬牙。

明蘭漫聲感激——於賬目上該做的手腳,人家定然早就做好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查賬。孕期的頭三個月最是要緊,不可傷神疲累,萬事皆靠邊。

如此這般,年夜席上的明蘭自養得格外白胖紅嫩,別說寡居的邵氏和即將臨盆的朱氏沒法比,便是喜事將近的廷燦都沒她氣色滋潤,容色嬌豔,她想裝得虛弱些也不能夠。

顧廷燁看看一旁的兄弟,道:「我已與兵部主簿說好了,待出了正月,你便可上任了。」廷煒大喜,他早不耐煩成日悶在家中:「多謝二哥!」顧廷燁道:「好好當差,五成兵馬司不比營衛處清閒,煩事不少,你要上心些。」廷煒笑道:「二哥放心。」顧廷燁微微頷首。

夜裡回屋後,丹橘捧著口蓋著明黃錦緞的漆紅檀木小匣子過來,放在屋中的圓桌上,便齊聲告退。明蘭笑著朝顧廷燁道:「這是今兒宮裡的賞賜,旁的我都收好了,這幾件甚為精緻貴重,侯爺瞧瞧,該如何處置。」

顧廷燁躺在明蘭的湘妃塌上,雙目微闔:「你做主好了。」過年了,朝廷事也多,把他忙的夠嗆,這幾日連飯都沒正經坐下吃幾頓;再過會兒,他還要去守歲,如今先歇會兒。

明蘭暗表同情,有付出,自也有回報。這陣子她更深的瞭解到什麼叫特權階級。

逢年過節宮裡時時有賞賜,不逢年過節宮裡也有賞賜,以示恩寵,五光十色的錦緞,湖緞,倭緞,蜀錦,名目繁多的鮫珠綃,珍寶綾,軟煙羅,蟬翼紗……還有成套成箱的金珠寶石等。這也就罷了,若去外頭定做衣裳,連插隊都不用,鋪子裡的師傅直接上門服務。

過年是大日子,賞賜自然更厚,明蘭一件件將匣中的物件取出來:一隻潔白明淨的白玉碗,兩雙翠玉透雕包鑲赤金的筷子,一柄黃翡白雲鑲金的玉如意,還有一件鮮紅的物事。明蘭拿在手裡一看,竟一枚紅玉同心鎖,一把鎖扣,一把鎖頭,扣在一起是個如意絛子狀,分開又各自成形。不但打磨精緻,且玉色極好。自嫁來後,明蘭也算見過不少好東西了,但這般上乘的紅玉實屬罕見,紅的鮮豔耀眼,潤如溫泉,托在嫩白的手心,好似一滴心頭血。

顧廷燁不知何時睜開眼睛,也瞧見了這枚同心鎖,清冷了一整晚的眸子似也被這紅玉鎖渲染上一層溫暖的火光,他一手拉著明蘭在身邊坐下,一手接過這枚紅玉,在指尖輕輕摩挲。過了片刻,他低聲道:「你可會編絡子。」明蘭點點頭。當然會,那是必修課。

「你把它編結好,咱們一人帶一半。」他愈發低聲。

明蘭心中溫軟,慢慢靠在他胸膛上,悄聲道:「我定時時刻刻帶著。」

「嗯。你編的牢些。」

正月初一,顧廷燁和太夫人一大清早就去宮裡謝恩叩歲了。明蘭因有身孕,早早托小沈氏遞了風聲,皇后便免了她入宮,還賜了些嬰孩緞和滋補藥物。小沈氏眼底露出一抹豔羨,她成婚比明蘭尚早,卻至今未有孕;好在長兄鄭駿將軍嫡出庶出的兒女已不少,將軍府香菸後續無慮,她的壓力多少輕些。

「這事兒急不來的。」明蘭好生寬慰她,「我娘家有位頂頂好的姑姑,她出嫁後快四年才生了我表兄呢。沒準兒,這會兒送子觀音娘娘正替你在細細物色孩兒呢,嗯,是送個小將軍好呢,還是送個小狀元好,唉喲,要不還是兩個一起送去罷。」

小沈氏愁雲盡散,撲哧笑了出來:「就你會哄人!」明蘭的性子溫和詼諧,極好相處,日子久了,她越發愛尋她訴苦談心。

明蘭握著她的手,低聲道:「我曉得你在憂慮什麼。可你成婚日子還淺,遠不到那地步,你放寬心些,你心裡越自在,沒準越早就有了。」這年頭又沒新興醫院,也只能這樣了。

小沈氏也不是愛糾結苦悶的人,當即謝過明蘭,神態再度明朗起來。

待顧廷燁從宮中回來後,明蘭便吩咐婆子把幾簍子銅錢擡出來。

年下拜歲,澄園裡所有的管事,婆子,媳婦子,還有一眾丫鬟俱各有紅包賞錢,這些幾枚紅繩一串的銅錢是給孩童們預備的。原侯府和澄園之間的贅牆早叫拆乾淨了,只等過了年再行開工,填土鋪磚,修造園林。如今原侯府上下也都知道,這滿府的權柄遲早要叫侯爺和侯夫人掌回去的,各處管事獻慇勤者甚眾。偏澄園宛如個鐵柵欄,人人實責,不敢輕忽懈怠,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新夫人看著溫和,實在性情卻無從探知,眾管事好生惴惴。

顧廷燁偷得浮生半日閒,笑呵呵的看著明蘭將銅錢和點心果子一一賞下去,園子裡銀裝素裹,好些小丫頭和童兒在奔跑玩鬧,滾起一個個雪團互相丟著,歡笑聲陣陣。

蓉姐兒穿著一身簇新冬襖,一路走來,頸項上的金項圈映著雪光閃閃發亮,她最近有些怏怏不快。記得剛進侯府那陣子,她幾乎天天都想念生母和弟弟,夜裡都能哭醒過來;不知從何時起,這種思念卻越來越淡了。今年過年,因著嫡母有了身孕,她才忽想起許久未見的弟弟來。可是,她已經記不清弟弟和母親長什麼樣子了。嫡母會生個弟弟還是妹妹呢?

她知道嫡母待她很好,學裡也有庶出的女孩,都羨慕她有福氣,穿的好,用的好,有時嫡母還會來接自己下學。可以後呢,若嫡母有了自己的孩子,會像外頭說的,把庶出的當眼中釘麼……她猛地心頭一驚,想起薛先生的教誨:遇事要把心放正,不可先把事情想偏了。心正,則心胸開闊,目朗心清。

她暗自羞愧。竟把先生的話給忘了!她早下過決心,從今往後要學好,要做像薛先生那樣不讓鬚眉的正直明朗之人,要擡頭挺胸的做人,不要……不要像生母那樣。

蓉姐兒擡眼往上頭看了下,父親正衝著嫡母溫柔的微笑,一隻手替她拿著手爐,她心中黯然,其實不論有沒有弟弟妹妹,於她差別都不大。不論嫡母是真心待她好,還是為著好名聲,或是可憐她,或是想在父親跟前表賢,先生說過了,好就是好,受了好的人就當心存感激,真誠惜福,且謙恭行事,溫良行善。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的留下福氣,天祐人助。

「……蓉姐兒。」嫡母在喚她。蓉姐兒趕緊擡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華服裹錦貴婦年少貌美,面頰上泛著柔和的光彩:「來,這是你的壓歲錢。」

丹橘托著小盤將紅包送了過去,蓉姐兒呆呆的接過。

「先生們都說你學的好,又肯下苦功夫,進益極大。」嫡母眉眼慈善,輕聲細語,「我和你父親聽了,都十分歡喜。待開了年,還要這般才是。」

蓉姐兒低著頭,她心裡又驕傲又感動,卻說不出什麼來。她始終學不會跟嫡母撒嬌賣乖,尤其是父親也在場。

顧廷燁看了看她,忽道:「你要做姐姐了。」蓉姐兒驚得擡頭,卻聽父親威嚴的聲音,「後頭的弟弟妹妹們都瞧著你,你要帶個好頭。」

蓉姐兒的心頭似忽被洪水沖開的閘門,一片清靈。她恭敬的福下身子,穩穩的行了個禮,姿態端莊溫雅。她擡頭正視上首,朗聲道:「謝父親教誨,母親關懷,女兒,謹記了。」

明蘭心下欣慰,暗道這學費交得值,回頭待開學後,定要備上一份厚厚的年禮。

一旁的顧廷燁卻定定的瞧她。

去年正月,明蘭還團團轉地四處給長輩兄嫂們拜年,那時,沒人拜她,今年恰恰倒了個個,她窩在家裡養胎,連娘家的拜年都叫盛老太太給免了,只教顧廷燁去了趟,吃了頓酒回來。其餘的,她哪兒都不用去,而如今顧廷燁勢頭正好,給她拜年的人卻流水不斷。

先是族裡的親戚,隔遠的就算了,沒得引來許多打秋風的,但四五兩房卻是嫡親叔父,顧廷燁絲毫沒有抵抗地的備下了厚薄適中的年禮去拜年,也不知他對著那兩個冤家叔父說了什麼,居然心情很好的回來。

明蘭好生稀奇,便尋了人來問,幾家分開不久,各自的下人都很熟稔,趁著顧廷燁在裡頭拜年的功夫,底下人打聽了不少兩府的情形。

隨著去四老太爺府的顧順道:「…舊日炳二爺欠下的債,人家尋上門來,嚷嚷著不還便要打要殺,四老太爺氣得病了,便要把家裡頭都託付給煊大爺,劉姨娘和炳二太太不肯,哭著鬧著,咱們去的時候那兒正亂呢,過了許久才有口熱茶。」

隨去五老太爺府的顧全叫小桃塞了一滿懷的果子點心,笑出兩顆小虎牙,小傢夥說的更是麻利:「如今那兒由狄二太太掌家,五老太爺嚴令二太太要仔細秉公,任誰也不許胡來。二太太倒是個明白的,便不讓煬大爺隨意支銀子。可五老太太卻不高興了,埋怨二太太不孝無德。二太太委屈地直哭,炳二老爺都和五老太太頂了好幾回嘴了。哦,前幾日外頭有來討花賬的,二太太說那是訛人,便不叫進去,那討債的便在門口放了會兒賴,恰巧五老太爺從外頭品詩回來,兩廂一對上,沒能瞞住。五老太爺氣極了,當場就把煬大爺捆著狠狠打了一頓。咱們去的時候,煬大老爺還沒起身呢……」

明蘭默默回屋,看著坐在書案後的顧廷燁,坐姿端正,目光穩重,只嘴角微翹,好像夏夜輕快的月牙兒——她摸摸肚皮,不要學你老爹幸災樂禍哦。

次日,四房和五房一道來拜年。

太夫人總算打起精神來,吩咐下頭開了幾桌酒席,外頭男人們一桌,裡頭女眷們兩桌,又叫女先兒唱幾支曲子助興。她拉著兩個老妯娌又說又笑,朱氏和廷熒在旁湊趣幾句,頗為熱鬧,廷燦沒吃幾口,就把廷靈叫到自己屋裡說話去了,餘下幾個小的,叫婆子們領著玩。

煬大太太更見憔悴,才三十許的人,鬢邊竟現出幾抹銀絲;一邊是被打傷的丈夫,脾氣暴戾,她得沒日沒夜地照看,一邊是嚴苛的婆母,動輒罵她不賢,才致使丈夫沒出息。

明蘭心生憫意:「大嫂子這些日子辛苦了,循哥兒幾個還小,你要多顧及自己身子呀。」煬大太太小心地看了那邊正說笑的五老太太一眼,沒有開口,感激地看了明蘭一眼。

狄二太太娘家出身好,本素瞧不起自家嫂子,聞言也嘆了口氣:「大嫂子是後福的人,循哥兒日夜苦讀上進,這回先生說,差不多可叫侄子下場試試了,把父親高興得什麼似的,大嫂子,您放心,循哥兒遲早替您掙個功名回來。」

提起兒子,煬大太太疲憊蒼老的容顏,如破開黑夜的旭日,綻出欣慰自豪的笑容,卻依舊謙恭道:「他們先生也只是叫去試試,小孩子家的,哪有那麼能耐。」

「那先生原是父親的同年,早年還做過學正,他說的還有假。唉,咱們房這輩孩子,以後怕是得指望循哥兒了。」真是歹竹出好筍,狄二太太不由得不嘆氣,可憐自己丈夫這把年紀了,還被公爹逼著讀書考舉,看著侄兒顧士循愈發出息,她也漸漸收了對煬大太太的輕視之心。所謂相夫教子,人家至少把一半的本職工作做好了不是。

煬大太太溫婉地朝她笑了笑,習慣地帶上幾分討好,狄二太太心平氣和地回了一笑,親熱的拍拍她的手,又親自給她斟了杯酒。

分府後,五房兩妯娌有和睦理解的趨勢,四房的妯娌倆卻愈發的水火不容。席面上,煊大太太堅決的撇開頭,只顧和明蘭說話,理都不理旁邊的妯娌。炳二太太連連冷笑:「大嫂子近來脾氣見長呀,如今一家老小都捏在嫂子手裡,到底不一樣了!」

煊大太太憤憤回頭:「誰愛管家誰管去!像是我千盼萬討來一樣,辛辛苦苦,勞心勞力,沒一句好話也就罷了,還落下滿身的不是!」

「喲,金山銀山把持著,愛往哪兒搬就往哪兒搬,還不興叫人說兩句了!」炳二太太陰陽怪氣的,煊大太太被氣得夠嗆,說不出話來,袖子簌簌發抖。

說著,炳二太太還拿帕子揉眼睛,一副祥林嫂的嘴臉,抽著鼻子哭訴起老一套:「唉喲,反正如今我們是遭人嫌了,你兄弟在外頭生死不知,我們孤兒寡母的還不由著人揉搓!……只盼著大嫂子可憐可憐你那幾個侄子侄女,好歹留幾口湯水下來!我們……」

啪。明蘭重重的把筷子拍在桌上,面罩寒霜。炳二太太住了口,眾人都吃驚的望著明蘭,連坐在靠前邊聽曲兒的三位老太太也注意過來。

「要哭回去哭,大年節的,有你這麼尋晦氣的麼。」明蘭聲音不高,但語氣嚴厲。

炳二太太愣了下,隨即又哭道:「我這不是……」

「炳兄弟的事,全家誰不知道,誰不替你擔憂。也不看看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想哭就哭。」明蘭冷冷地哼了聲,眼角瞥了下那邊蠢蠢欲動的太夫人,「回頭待燦妹妹出閣時,你也來這麼一出,想起來便說,說起來就哭。觸大喜日子的黴頭,我這做嫂子的,頭一個要撕你的嘴!」

太夫人垂下原本挺起的雙肩,眼睛閃了閃,沒有開口。

炳二太太不敢哭了,睜著眼睛發愣,明蘭看著她,一字一句道:「當初炳兄弟在牢裡時,煊大哥哥風裡雨裡的替他周旋,一天要跑幾個時辰,在有司衙門外一等就是半天,給人賠笑臉,說好話,連口熱飯都顧不上吃,這咱們都是瞧在眼裡的。煊大嫂子再心疼,也從不攔著。我年輕,進門日子不長,卻也好生感動,想著真是嫁進好人家了,這般的兄弟情重,一家和睦。可就這麼著,二嫂子還不知足?雖說是親兄弟,但也不能連句謝都沒有吧。」

煊大太太聽著聽著,眼眶都紅了,廷熒瞧見了,忙過來挽著長嫂的胳膊,姑嫂倆頭挨頭靠在一塊兒。

炳二太太被說的張口結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四老太太見這情形,心裡尤其適意,一旁的五老太太不悅的看著明蘭,道:「侄媳婦這話雖沒錯,可你堂嫂到底比你年長,你怎麼好這般嚴詞訓斥,沒大沒小,未免有些不尊重……」

話還沒說完,四老太太就打斷她,道:「誒,弟妹這話不對。我看侄媳婦這話一點都沒錯。大年節的,大家吃酒說笑,燦姐兒有了這麼好的姻緣,顧家又快添丁進口了,這樣的大好日子,偏老二媳婦不懂事!便是再傷心,也當回去再哭,當著長輩和小輩的面,非要這會子哭,真是……!唉,侄媳婦也是不拿咱們當外人,這才說的。」

五老太太有些愕然,呆呆看著往日從不反駁她的四老太太。

明蘭笑了笑,轉頭對炳二太太道:「適才是我的不是了,說話也太沖。

望二嫂子別見怪,我只當您是自家人,想到什麼便說了。」炳二太太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僵出一張難看的笑臉來。煊大太太瞧著差不多了,嘆了口氣,拍拍炳二太太的手:「你盡把心放寬了,他大哥早關照過郵驛的,炳兄弟每兩三個月就來一信報平安,還有人伺候著,想來是無事的。待過了這兩年,不就又一家團聚了麼。」

炳二太太吸著鼻子,低下頭去,卻也不再鬧騰了;煊大太太擡起頭來,越過炳二太太的頭頂,深深看了明蘭一眼,明蘭笑了笑,轉頭去聽曲。

狄二太太細瞧了這一幕,想起那日聽說廷煊長子年紀小小,卻已謀了個不壞的差事,便在心裡暗嘆,平素自負聰明,卻不如這大嗓門愛吵吵的煊大太太見機快,掉頭利落,原來人家早搭上頭了,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這次拜年,明蘭狠狠出了一番血,幾個沒出嫁的堂妹,還有半屋子的侄子侄女,個個都要給壓歲錢,就是明年她生下孩兒,能討回一份壓歲銀子來,那也是寡不敵眾。哪怕她努力生,用力生,卯足了勁的的生,等她生下許多小仔仔來,可現在向她領壓歲錢的這幫小子丫頭們,那時又都已生兒育女了,她(或她的兒女)又得繼續給侄孫子侄孫女們壓歲錢(要是還來往的話),唉呀媽呀,果然是,此恨綿綿無絕期,銀子永遠給不清——這筆買賣明顯是賠定了,並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是難以回本的。

夜裡回屋後,明蘭捂著滴血的小心肝,愁眉苦臉地把這悲劇的前景跟丈夫說了,在這個悲催的古代,果然生育才是第一生產力麼。顧廷燁聽完後,倒在床上大笑,酒倒醒了一半,看了看明蘭的小腹,回外書房看文折了,看了兩本,忽想到某人以前常在他耳邊念叨『溫柔鄉便是英雄冢』,於是又命小廝去把公孫那把老骨頭從被窩裡拖起來。

正月過去了六七日,顧廷燁的僚屬及友人們開始上門了。

幸得公孫先生早提醒,顧廷燁不敢使門庭若市,熱鬧招搖太過,引來言官囉嗦,但來送年禮的卻依舊不少,顧廷燁在外院待客,吩咐門房只放些可結交的或熟稔的進來,明蘭在內院擺出端莊溫和的笑臉,不斷地對著那些不認識的女眷們道『何必如此客氣』,不停地對孩子說『快起來,地上冷』,然後誇上幾句『這孩子長得真好』或『真乖巧』之類。

如此陣仗,虧得她早留了個心,早叫金鋪打了許多刻有吉祥字眼如意雲紋的金銀錁子,又因正逢著猴年,又打了幾十個拇指大小的小金猴崽,雖份量不重,卻活靈活現,甚為有趣,用來賞孩子們做壓歲錢正合適。

不論遇著能言善辯的,還是沈默老實的,明蘭俱溫厚客氣以待,不曾厚此薄彼,盛老太太自小的嚴格訓練這時體現其價值了。明蘭端坐微笑的模樣,一派淑嫻溫雅,實在很有忽悠性,她說話不多,卻親切有趣。過不幾日,外頭倒都贊明蘭性子好,人也和氣厚道。

明蘭自覺十分得意,到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除去這些繁瑣應酬,收禮卻是十分愉快的。官場上人的大多乖覺,除了真正可靠的心腹,不會擡著整箱銀子來聯絡感情,更不會裹著印有戳記的銀票來表達景仰之情。

有從閩南來的大南珠,白淨滾圓的珍珠裝了整匣子;半尺高的翡翠滴水觀音,觸手生溫;以瑪瑙玉石和金銀枝條打造的蟠桃盆景,幾可亂真;北邊來的黑狐紫羔猞猁,還有那整張整張的貂皮,摸上去柔軟豐厚的不可思議,還有珍貴的熊膽虎骨雪參……

「真的,無礙麼?」明蘭頗有些鄉巴佬心態,又驚喜又害怕——這都合法嗎。

公孫老頭神色自若:「若都不收,反倒要壞事。」

若叫明蘭去沈國舅府裡瞧瞧,大約就不會這麼激動了。常年在外地邊境的官僚,不得天聽,不知朝廷走向,此刻不賣力,何時賣力;況這些已是篩了好幾遍的,多是有說法的。

這般情形直到過了初十才好些。

相比澄園這裡的熱火朝天,連門房的小幺兒都賺的紅光滿面,老侯府可冷清多了,兩相一對比,那兒從管事到雜役都恨不能叫明蘭趕緊掌理家務,好改善待遇。

因著明蘭忙碌,怕蓉姐兒落下功課,便老實不客氣的去央邵氏看嫻姐兒讀書女紅時,順帶把蓉姐兒也看上;說來也怪,明蘭這麼三天兩頭的去請邵氏幫這幫那,邵氏反覺著舒坦。雖和太夫人朱氏相處時間更長,卻也喜歡明蘭。

看著兩個小丫頭在園子裡堆雪人,跑來奔去,一群丫鬟們跟著起鬨笑鬧,大傢夥兒都玩得小臉蛋通紅,她心中的哀愁似也淡去許多。

「去,叫兩個丫頭回來,都瘋了半個時辰了。」邵氏吩咐身旁人。

一個丫鬟眼尖,遠遠瞧見一擡熟悉的錦湘小轎,便笑道:「約是二夫人來了。」

轎子直接停在門口,丹橘小心翼翼的扶著明蘭下轎。邵氏叫人把屋裡暖爐燒得旺些,拉明蘭坐下後,道:「大冷天的,你身子又不利索,出來作甚?有事叫我去便是。」

明蘭一邊脫下大氅,一邊道:「是我悶了,況且坐著轎子的,又不用自己走動。」她轉頭揮了揮手,叫人把東西拿進來,「昨兒得了兩匹刻絲錦,我瞧著顏色鮮嫩,料子也好,便給大嫂子拿過來,給嫻姐兒做兩身新衣裳」

邵氏見那料子明麗光華,花色貴氣雅緻,顏色卻素淨,正合替父戴孝的女孩子穿,她心中歡喜,卻謙辭道:「小孩子家的,正長身體呢,何必這麼破費。」

明蘭笑道:「我們蓉姐兒也做呢。兩個都是好孩子,認真讀書,孝順長輩,嫻姐兒尤其乖巧懂事,正該獎賞的。」

邵氏心裡熨帖,便收下料子,妯娌倆說了會子話,明蘭才提出今日來意:「燦妹妹快出門子了,我們做嫂子也該添份喜氣,只是不知顧家可有什麼規矩,請嫂子提點,免我出錯。」

想起廷燦,邵氏心裡遲疑了下,才道:「我來時,前頭的廷煙妹妹已嫁了,瞧兩位叔父房的妹妹出嫁,似也沒什麼特別規矩。只是……」她看了下明蘭的臉色,「廷燦妹妹性子高潔,有些東西怕是瞧不上的。」

兄嫂給小姑子添妝,其實就是多湊些嫁妝。有錢的,大可送上田莊店舖,體貼的,可以置辦成套的床架衣裳首飾,不過畢竟只是兄嫂,大多是意思意思,一支釵,一對鐲子,或一台鏡奩,也是可以的。

明蘭早就料到了,便道:「我聽聞公主府來商量婚期了,似是盼望早些成婚。不如去問問妹子,有什麼喜歡的,或是不喜歡的,我也可早做準備。」

邵氏心裡鬆了口氣,兩邊她都得罪不起,便微笑著贊成:「那極好,妹妹那屋離這兒就兩步路,我也跟你一道去罷。」

光從顧廷燦的住處來看,就知她定然自小受寵。她的屋子是整個園子裡採光最好,朝向最佳的,還沒進到屋裡,外頭已是滿地的名貴草木;當整個侯府都冷落淒惶之時,只有七姑娘處的丫頭們依舊光鮮整齊。

「真巧,兩位嫂子一道來了。」顧廷燦靜靜坐在琴架前,聲音中帶著一種不經心。

她生的很美,只是神情中帶著一種輕慢憂鬱,總像隔著層紗似的疏離,古時女子要求溫柔靦腆,端莊和氣,這並不符合正常的閨訓要求,可偏偏過世的老侯爺最喜歡這一點。

屋裡自然擺設的十分清雅別緻,既不鋪金灑銀,也不過分素淨,恰到好處的顯示了她良好的品味,驕矜的出身。一卷秀麗的畫軸,那麼簡單的掛著,只捲軸處隱隱露著青玉碎金,一本書,那麼平淡的擺著,一眼看去,竟是世間少有的孤本。案幾上一叢嬌豔的紅梅,似是剛從外頭折來的,插著的卻是千金難買的前朝汝窯白瓷花囊。

佈置的十分出眾,與她相比,華蘭的閨房過於富麗,墨蘭又失之顯擺文墨。

明蘭跟著邵氏團團走了一圈,坐下後,低頭笑了笑,這屋子最有趣的地方在於,牆上掛著的三四幅書畫,角落的字帖,竟全是顧七姑娘之作,連案上放著的幾本詩集,都是七姑娘自小的詩作,然後以柔絹細宣編訂而成的冊子。

邵氏是長嫂,自然先開口把來意說了,她笑道:「妹子只管開口,看嫂子們能否辦到。」

廷燦習慣性的仰了仰脖子,只笑到唇角:「那可好。那妹妹便說了,我要過回以前的日子,一家人和睦共處時的光景,不知二嫂可否辦到?」她眼睛看著明蘭。邵氏一時尷尬。

對這種不懂事的小丫頭,明蘭素來懶得廢話,她淡淡道:「便是回到以前的日子,難道妹子還能在這兒過一輩子不成?對咱們女子來說,夫家才是後半輩子落腳之處。莫非七妹妹想把一家子都帶去公主府?」

論口舌犀利,一個閉關鎖國的文藝女青年如何趕得上見慣吵架的法院小書記。廷燦閉著嘴,忿忿的折過頭去,明蘭又道:「妹妹若一時想不出喜歡什麼,便說討厭什麼罷。免得送來的東西,妹妹不愛。」

廷燦差點就開口『你送的東西我都討厭』,想起母親的叮囑,生生忍下,眼珠一轉,便道:「花兒粉兒我不愛,各色首飾頭面我都有的,田地鋪子我也不敢要,衣裳料子還有床櫃桌凳俱是齊全的,詩詞書畫我愛自己挑來的,除此之外,嫂子便看著給吧。」

說完,她就高傲的端坐下,悠然的望著明蘭,看她能送出什麼來。

「妹妹說的明白,我們都聽明了。這樣罷,叫我們回去想想,這就不礙著妹妹讀書了。」明蘭微笑著拉起邵氏,慢慢走出去,和這仙子多待一刻都不利於胎教。

廷燦優雅的揚了揚手上的書卷:「嫂子走好,不送。」

明蘭一邊往外走,一邊捋著思緒。因著蓉姐兒和嫻姐兒要好,老是同出同進,時日久了,澄園和邵氏處的丫鬟婆子便都混熟了,而顧廷煜身邊的人,多是生母留下的舊人,於舊事知之甚詳。他們說:七小姐生得極像第一位秦氏夫人。

和白氏不同,大秦氏在府中並非禁忌,甚至太夫人自己就常在老侯爺跟前提起姐姐的種種好處,套話老手小桃出馬,配上幾個婆子丫鬟,另些酒菜茶果,便能知道很多往事。

作為一切的開端,大秦氏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明蘭好奇許久。

小桃套話的當口,碧絲問:「她美麼?」若眉問:「她才學如何?」

舊僕們道,秦家大小姐,美若秋荷,靜極生妍,善詩詞,工曲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那時的東昌侯府還花團錦簇,而她正是東昌侯千嬌萬寵的嫡長女,可這樣美麗的才女,卻到一十八歲還未嫁出去。原因很簡單,她身有重疾,體弱多病,滿京皆知。

父母捨不得女兒低嫁,可門當戶對的人家,誰又肯娶這麼個藥罐子回去,娶妻娶賢,帶回家裡不是光擺著好看的,要相夫教子,理家處事。這些,大秦氏都做不到。

這時,寧遠侯府替嫡長子來求親了。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姻緣,秦氏父母欣喜若狂。

按照老僕們若有若無的說法,顧老侯爺在婚前就見過大秦氏,不知何時何地,偶然的驚鴻一瞥,便暗生了情意。這真是奇怪的緣分,一個常年舞刀弄劍的沙場武將,偏偏會喜歡那種極致脆弱的美麗。明蘭大惑不解。

然後他就央求父母去提親,老老侯爺夫婦如何肯,這樣的兒媳婦,非但不知壽數幾何,連子嗣都艱難到幾乎不可能;顧偃開苦求無效,索性跑去北疆軍中效命。

當時戎患正熾,兵凶戰危,隨時可能喪命,老老侯爺夫婦在心驚膽顫中煎熬了一兩年,最終磨不過長子,同意了婚事。當時他們認命的妥協,若大秦氏無子,可以養育庶子嘛。不過,他們這種天真很快被打破了。

婚後,夫妻倆恩愛逾常,形影不離,一年兩年三年的過去,老老侯爺夫婦急了,可顧偃開眼裡連只母蚊子都看不進去,更別說通房妾室了。老老侯爺拿出家法孝道來威逼,老母涕淚懇求,顧偃開無奈從命,耐心撫慰好妻子,他前腳剛走,大秦氏後腳就對風流淚,她當著公婆的面不敢反駁,卻傷心不能自已,高熱病倒了。

侯府上下好一通混亂折騰,好容易把人救回來了,睜開眼卻是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背過氣去,顧偃開連忙將通房妾室送的一個不剩,這樣養著護著疼惜了好半年,顧偃開再度在父母的要求下去親近旁的女子,大秦氏身體雖差,但消息卻靈通,那邊兩人的衣服還沒脫完呢,這邊她又昏厥過去了,人事不省。

如此這般幾次,顧偃開深覺不能如此下去,便瞞著父母請調西南戍邊,然後帶著妻子一溜煙的跑了,父母跳腳痛罵也無濟於事,之後幾年,老老侯爺夫婦幾次想一張休書了結算了,奈何東昌侯夫婦親自上門哀求說情,他們又忍不下這個心。

靜安皇后去世的第二年,顧廷煜出世,寧遠侯府還來不及為這個期盼已久的嫡孫欣喜,就大難臨頭了。其實虧下的那些銀子並非全由顧家揮霍所致,有好幾筆銀子是可以說清來歷的,福建船務,西南邊貿,還有內務府的採買,都是聽信老朋友去過手的。可武皇帝忽然暴虐非常,什麼話都聽不進去,而能說清顧家欠銀的那幾位上官,都不同程度的捲入宮闈紛爭,不是被殺頭族誅,就是流放抄家。一時人人自危,誰還敢出手搭救旁人。

厚道的老老侯爺當即中風,全家一片雞飛狗跳。這時,一位知交老友來告,他江南老家曾來信說起過一事,海寧有一鹽商,真真家財萬貫,膝下只有一獨女,正當妙齡,欲尋佳婿。

侯府又喜又為難,三個嫡子早就都已成婚,該如何是好,讓人家為妾怕是不肯。

不勞顧府人操心,那好心的老友已託人去江南牽線搭橋,白老太爺何等人物,他再心動侯府的尊貴,事關唯一女兒的婚事,也不會聽信媒人的一面之詞。他一生雷厲風行,幾日後便趕赴京城,然後在一家茶館見著了正在高談闊論的五老太爺,又在紅燈區門街口『巧遇』了四老太爺,最令人憤怒的是,這兩個他瞧不上眼的傢夥,居然還是已娶了妻的。

連氣帶怒,回去後他就把媒人臭罵了一頓,表示此事就此完結,然後給了一句話:「瞎了你十八代祖宗的狗眼,老子的獨養女兒豈能給人做妾!」——白氏夫人嫁進侯府時也帶了些陪嫁家人,雖這些人都被打發乾淨了,卻也說了不少往事,有幾個老僕還記得。

那位好心又多事的老友把話傳到後,老老侯爺硬是不要命的叫人把自己擡上馬車,火急火燎的去了西南,他拉著長子的手無聲懇求,上頭是快哭瞎了眼的老母,下頭無助惶恐的弟妹們,旁邊是深愛的妻子,顧偃開幾乎一夜瘋癲。

消息靈通的大秦氏自然也知道了,儘管有婆母賭咒發誓的保證,只是暫時和離,回頭就重新迎娶她,但她依舊無法接受,產後本就體虛,痛苦掙紮了幾日,臨終前指了一個丫頭給丈夫做妾,便一命歸西了。

沒有時間悲痛傷懷,老老侯爺立刻使人去海寧提親,白老太爺原本不肯的,但想到心愛的女兒能成為名正言順的寧遠侯夫人,從此再不是卑賤的商戶之女,這個誘惑太大了!他一咬牙,抱著試一試的心情,照例跑去西南相人。這一次,他看中了。

白老太爺一輩子火眼金睛,三教九流,達官貴人,從未看走過眼,他斷定顧偃開是個品性正直,端正良善,勇武果敢的大丈夫,可堪良配。雖然前頭死過老婆,但也無妨,死老婆又不是稀罕事,他也死了老婆,還死了倆,這不也好好的嘛,該找相好找相好,該納妾納妾。聽說女婿和前頭夫人情深意重,那也不要緊,男人嘛,都沒長性;待前頭老婆好,正說明會是個好夫婿,待他娶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天長日久,過去的事總會淡的。

接下來的事情,顧廷燁早和明蘭說了。

婚事是在西南辦的,是以京中諸家親朋都不曾邀請,白氏並沒有等來天長日久,不到二十歲就香消玉殞,只留下一個無人看顧的孩子。待白老太爺從海寧趕來,只看見女兒的靈柩,他氣急攻心,卻已老邁衰弱,無力替女兒討回公道,不久也過世了。

又過了幾年,顧偃開再次續娶,又是一位秦府的小姐,到顧廷煒七八歲時,聖旨宣召入京,他才帶著小秦氏和三子二女回了侯府。沒多久,老老侯爺夫婦前後腳離世,他襲爵成為寧遠侯。在刻意掩蓋下,沒多少人知道,在兩位秦夫人中間還有一位白氏夫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顧偃開有意無意的引導眾人以為顧廷燁也是秦氏所出。

顧廷燦是他最後一個孩子,也是最疼愛的。其實除了容貌,其餘習慣嗜好乃至心性,她並不很像大秦氏,但在父母有意無意的期許下,她不自覺的去模仿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小孩子具有十分敏銳的本能,他們天然的想獲得更多的關注,對顧廷燦來說,一舉一動越像大秦氏,父親就越疼愛她,對她有求必應,連帶著母親也能受惠。有時候,太夫人想做一件事,讓小女兒去與老侯爺說,幾乎百發百中。

明蘭在心中冷笑,真正不食人間煙火的才女,清冷高傲,才不會在乎凡塵中的瑣事,婆媳妯娌間的拌嘴爭吵不過是一片浮雲。她為著母親吃癟,便想點子來為難嫂子……哼哼,可惜了,畫虎不成反類犬,學的不倫不類。

邵氏在後頭急急地跟上:「這可送什麼才好呀!」廷燦幾乎把什麼都囊括了。

明蘭一回頭,笑道:「這還不容易,送銀子唄。省事又省力,妹妹還真體恤我這腦子不靈光的嫂子,省去我想轍的勁兒。」正合她心意,若送了許多精細的貴重物件,提起來時還不順當呢,就送銀子,以後說嘴時,直接報一個數字出去,價值差不多,卻震撼多了。

邵氏一驚:「銀子?」廷燦最厭惡這些黃白之物的呀,忽然,她又想到自己手上哪有許多現銀,「該送多少銀子呢?」她擔憂著。

明蘭挽著她的胳膊,安慰道:「我是要送銀子的,嫂子就當疼疼我,別和我送重了罷。」

「那我送什麼?」邵氏頭痛不止。

「嫂子挑幾個忠厚老實的下人,給妹子做陪房,不就成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10:58

第164回

年節沐休十日,百官封印,顧廷燁也得以休憩數日,除去必要的出門拜歲,一概待在府裡,說笑閒聊以度日,便是不說話時,也能對著明蘭尚且平坦的肚皮看上半天。奈何文折堆積如山,無法撂開手。可書房冰寒淒涼,怎及香閨暖意融融,顧廷燁索性將文墨折稿搬進裡屋。屋中暖爐洋洋,笑語晏晏,當真不知案牘勞形為何,叫人流連忘返。

公孫白石不免又感嘆一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恨不能捋袖揮毫,淋漓作詩一首,可天氣寒冷,外頭滴水成冰,罷了,還是別露膀子了,回頭別得了老寒胳膊。

顧廷燁於書桌那頭凝神細讀文折,明蘭側靠在長榻上看書,軟厚的毛褥子裹著身子,偶一擡頭間,他見她微蹙眉頭,似輕嘆了口氣。他起身坐到她身邊,輕聲道:「覺著過年冷清了?」想她在娘家時必然是父母兄弟姐妹齊聚,一堂熱鬧。

明蘭點點頭:「往年這會兒,我們姐妹幾個正陪著祖母抹牌呢。」顧廷燁想像不出肅穆端莊的盛老太太打牌的樣子,覺著好笑,隨口道:「你打的如何?」明蘭答的很流暢:「除了房媽媽和,家裡幾無敵手。」如果墨蘭不裝蒜並且如蘭不耍賴的話。

顧廷燁失笑:「你葉子牌打的很好?」明蘭搖搖頭:「還好,不過不是最好的。」

「那你最會玩什麼,雙陸?擲棋?」

「牌九。」明蘭頗有幾分驕傲。若是賭牌九,她能把如蘭的褲子都贏了去。

顧廷燁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很奇怪。明蘭叫他瞧的發怯,小聲道:「祖母時時教訓我的,叫我多練些女紅,其實我不很賭的。」天曉得,她對博彩業一直很有好感。

顧廷燁起身回書桌,抽開書匣子底下的一個小角格,不知摸出什麼物事,又隨手將茶碗裡的剩茶潑入筆洗,逕自走到明蘭面前坐下。明蘭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只見他左手平端瓷碗,右手輕揚,一陣清脆起骨瓷碰撞聲,茶碗裡滴溜溜的滾動著三枚大骰子,待骰子停下,恰恰三面六點殷紅朝上,正是通殺滿堂紅!

「如何?」顧廷燁優雅的收回腕子,輕輕撫平袖口。

明蘭張大了嘴,一時驚呆,緩緩將目光移向男人,滿眼俱是崇拜景仰之情——到底是當年的京城一霸,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她真想大喊一聲:二叔,以後我就跟著您混了。

「怎麼,怎麼擲出來的呀。」明蘭期期艾艾的,抑制不住興奮的抓過骰子,在手掌心輕輕掂著,心頭亂跳。顧廷燁微微湊近面龐,慢慢捏起三枚骰子,輕聲道:「夫人有心向學?」明蘭賣力點頭,技多不壓身嘛。誰知顧廷燁倏的板起臉,平板著聲音:「不成。」起身走回書桌,「你倒不怕教壞了孩兒。」

明蘭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骰子又藏回角格,不甘的抗辯:「那你做什麼把骰子藏身邊呀!」難不成時時拿出來練練手。顧廷燁瞥了明蘭一眼,又拿出一顆骰子放在書桌上,把一點那面朝著明蘭:「瞧著好看,原是要送你頑的。」

那骰子比一般骨骰略大些許,以白玉鑲金角點硃砂,極為精緻漂亮,竟似玩賞之珍物,而非賭器,尤其那一點處竟是以綠豆大小的紅寶鑲嵌。明蘭呆呆的看著那殷紅璀璨的一點,似乎想到了什麼,心中甜似蜜糖,柔情融融,過了會兒,只聽她垂首細聲道:「……我也是的。」她頗覺不好意思,耳根發燒,卻還是把話說完,「每回你出門,我都是這樣想的。」

書桌那邊的男人持筆頓住,側頭望著明蘭,卻見她鬆鬆的發髻半垂散著,秀髮半搭在面龐側,嫵然一雙彎彎的月芽眼,直看得他心裡暖洋洋;他不自覺柔和了微笑,卻不妨筆下凝墨,白玉箋上已化開一團,花鳥紋的紙質上漾出一朵淡墨色的心花。

元宵節後,皇帝開始發力,朝堂上爭鬧的異常厲害,劾疏滿天飛,口水殿上流,顧廷燁忙的腳不沾地,幾日都和明蘭吃不上一頓飯,公孫先生整夜整夜睡不了,生生累瘦了一圈,頭髮也脫落了不少。明蘭好生可憐這快禿了的老頭,趕緊把自己吃用不盡的補品統統燉了,送去給外書房,熱愛文化人士的若眉女士自然當仁不讓的要求去跑腿。

「補胎的和補腦的,能一樣嗎?」丹橘小小聲,她生性謹慎。

「連娃娃都能補,何況一老頭爾。」小桃居然會用『爾』字了,明蘭很激動。

公主府來人與太夫人議定婚期,兩邊年紀都不算小了,宜早不宜遲,兩家遂決定三月初就把喜事辦了。又過得幾日,出了正月,太夫人便想將家中賬目交與明蘭,她含笑和氣:「你有身孕,原本也不好將擔子托給你,可這幾回太醫來瞧,都說你身子大好的。如今你妹妹要辦事,我怕是忙不過來了……」

慈祥的快閃花眼的笑容,直晃得明蘭眼皮抽搐,她算算日子,自己懷孕已過了頭三個月,害口完全結束,小腹微微隆起,能吃能睡,身體健康,面色紅潤,所有來診脈的太醫都說胎相極好,胎脈活躍有力。明蘭看著也差不多了,便笑著應了,使丹橘接過對牌銅匙,叫小桃捧過那一匣子最近三年的賬簿。

明蘭趕緊說上幾句好聽的門面話,大約意思是『這幾十年您受累了,家裡能這般井井有條全虧了您,如今您可以想想清福,含飴弄孫了』,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末了在最後吊上一問:「……呃,府裡所有人的身契都在這兒了嗎?」她指著桌上一個黑木大匣子。

太夫人原來已聽的有些恍惚發困了,聞得此言,心頭陡然警惕,臉上笑容不變:「近些年來,我已不大管了。」然後轉頭向邵氏,「你說呢?」

邵氏木了木,趕緊道:「兒媳旁的不知,但那年父親過世時,除了您,我,還有弟妹的陪房,其餘府內人的身契俱在這裡了。」頓了頓,看見明蘭正微笑著看自己,她鼓起些微勇氣,又加了一句,「我帶來的陪房,若是在公中當差的,也放了身契在這裡頭的。」太夫人側眼看了她一下。

 明蘭笑了下,對下頭站著的一個婆子道:「你可是彭壽家的。」那婆子趕緊道:「回二夫人的話,正是小的。」那婆子約四十許,面龐乾淨利落,笑起來倒有幾分福相。明蘭又揚高聲音道:「莫總管可來了?」屋外立刻想起一個恭敬的中年男聲:「聽夫人吩咐。」 c

明蘭點了點頭,微微挺了挺發懶的身子:「今兒就這樣罷,你們自去忙罷。有事回頭在來尋二位。」外頭的莫管事應了一聲便告退,那彭壽家的卻挪了下腳尖後又站住,眼風似往太夫人處閃了下,她滿面堆笑道:「這個……回稟夫人,剛過了年,家裡有好些事兒沒了,如今怎麼個章程,還要請夫人示下。」

「你是管事的,你說了算罷。」明蘭一臉倦怠,漫不經心道。 出口,不但太夫人和邵氏目瞪口呆,屋裡站著的幾個媳婦婆子丫鬟俱是一臉驚訝,那彭壽家的呆過一刻,便訕笑道:「這……小的怎好拿主意呀?」

「這剛出了年,家裡想來沒什麼大事罷。」明蘭慵懶著聲音。

彭壽家的結巴了:「沒,沒……倒都是些瑣碎的,就怕辦錯…哦不,辦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身子金貴,若叫夫人不痛快了,豈不是小的不是?小的以前沒伺候過夫人,這個…不好擅專。」她到底多年管事,越說到後面越流利。

「咱們這樣的人家,多少年的規矩,什麼時候府裡的事是由著哪個人的性子喜好來的,難道沒有家規定例麼?」明蘭反問一句,順帶拿眼睛瞟了下太夫人。一旁的丹橘暗暗喝彩,自家小姐這個瞟眼的動作如今純屬之極,正是此處無聲勝有聲。

太夫人果然坐不住了,臉上不悅,彭壽家的連忙道:「哪裡的事,絕無此事,都是小的嘴拙,說錯了話。小的是怕若沒主子提點著,若有個不當……」她很猶豫的拉長了話尾,誰知明蘭也不推脫,很利落的接過來:「有功當賞,有錯自然是要罰的。」

彭壽家的立刻變了臉色,還待說什麼,明蘭截下她的話頭,看著她笑笑:「彭家嫂子,你是內宅裡說得上的媽媽了,月錢拿的比旁人多,權柄比旁人大,尊重比旁人高,便是出去在外人跟前,也體面的不下主子了。我年輕,說句託大的話,既如此,有些委屈你就得受著,有些腦筋就得自己琢磨去,有些責難,還就該你擔,如若不然……」

明蘭一指身旁的小桃,笑道,「我這傻丫頭跟**子也不短了,至今也只肯管著兩根線一把壺。若如她這般,倒可樂和沒心事,您說,是這個理罷?」

彭壽家的額頭油然沁出汗絲來,本來家大業大的人家,當家主母也沒有事事過問的,都是層層指派罷了,她不過想來試試水,探探新主子的底,卻反叫說的心驚肉跳。

睏倦襲來,明蘭又發困了,她說話沒什麼氣力,輕飄飄道:「聽說多少年了,彭家嫂子是辦事辦老的,你既以前能叫人滿意,想來不會欺我年輕,以後也能叫我滿意的。」

明蘭滿面和氣,彭壽家的卻心頭烏雲壓頂,她張了張嘴,滿腹的話說不出來,這下子麻煩了。以後自己若辦事的好,那是應該的,若辦的不好,那就是有意怠慢新主子,光辦對了不成,還得辦的叫新主子『滿意』,這樣一來,事就沒底了。瞧來這位夫人不是好欺的,早知道就不多這一茬子話了,沒的自找晦氣。

她再不敢多說什麼,低頭躬身告退,太夫人一直不曾搭話,直微笑的看著。又說得幾句後,明蘭和邵氏起身告辭,看著她們倆並肩出去,門外傳來由重至輕的話聲。

「大嫂子,這陣子整日老窩著,我骨頭都懶了啦。」

「是該走走,可如今雪還沒化呢,外頭又冷,仔細凍著身子。」不知何時起,邵氏似已習慣了這位年少弟妹的撒嬌口氣,居然回答的很自然。她自嫁了病弱的丈夫,早已照顧人成習慣,偏女兒獨立早慧,沒多少叫她操心的地方,明蘭卻是屬八爪魚的,在盛老太太跟前撒嬌黏糊已久,一瞧見這種保姆型人群,自然產生反應。一搭一唱,兩人倒合拍。

「可我還是想走走,悶得骨頭酸散了唉。」

「這…要不,咱們在廊下走兩步…」

太夫人面色陰沈,靜靜坐在羅漢床上,一言不發,向媽媽給旁邊兩個丫頭打了個眼色,她們就趕緊放了厚錦棉簾子出去了。「彭壽家的真沒出息,不過幾句話就叫嚇回去了!」向媽媽低聲道。太夫人依舊不說話。

「您……真的把賬都交出去了?」向媽媽再次試探道,「我瞧著二夫人倒一點都不急。」

太夫人重重一拍床幾,沈聲道:「她當然不急。打蛇要捏七寸,年前她男人已把府中有出息的所有行當都收了回去,如今家用銀子都卡在人家手裡呢。哼,我不交,我若不交,過了這個年,賬上的流水銀子就快告罄了,那頭不出,難不成叫我出?!」

向媽媽默默無語,過了會兒,才道:「您說,二夫人她,她會查老賬麼?」

太夫人這才露出一個渾濁的笑意:「我巴不得她查呢,查出點事來才好。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沒有貓膩,更別說老四老五在的時候,賬上的銀子從來說不清。」

向媽媽提醒道:「可我適才瞧著,二夫人似乎並不在意那些賬本,倒緊著那些身契,這幾日也只是反覆盤查府中人口。」

「盛明蘭此人,溜滑鎮定;這幾番下來,你何時見她吃過虧。連氣都沒怎麼生,自顧自的過快活日子。」太夫人緩緩靠在迎枕上,「我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想來不會簡單,咱們的人可都收拾好了?」「您放心,早都乾淨了。」

婚期既定,委任統籌的煊大太太也忙開了,另一邊太夫人忙著籌辦廷燦的嫁妝,本來是早備好的,但經過某慈母的劇增後又被迫暴刪,不得不重新收拾一二。

煊大太太三天兩頭得往侯府,張羅桌椅茶碟,迎客管事,經過上回主理顧廷煜的喪禮後,她的能耐便是太夫人也認可的,這回又是她寶貝女兒的大喜之事,哪個婆子丫頭敢推三阻四不聽指派,實是活膩味了。有太夫人在上頭鎮著,煊大太太辦起事來,倒也順手合心。況且她心裡門兒清,每每行權後還來與明蘭吃個茶點什麼的,有時拖上邵氏,一起說說笑笑。

自接過家權後,明蘭也不大看閒書了,正兒八經的辦公,那些從太夫人處拿來的賬簿直接找了兩個澄園的賬房來查驗,自己則認真翻閱滿滿一箱子的身契,然後按著層級,每日飯後召見一撥人,她隨口問兩句,笑眯眯的十分和藹,叫那些原本惴惴的下人看了,心頭多少定了些(放鬆警戒心),然後麼,老樣子,叫綠枝若眉她們筆錄個人檔案。

查人前後左右三代,不是沒人對此牴觸,首當其衝就是莫總管的老娘,府裡都叫莫大娘,年輕時在廷燁祖母屋裡伺候過,也多少有些體面,歲數到了便配給府中小廝,因嘴巧會來事,給小兒子在府裡謀了個差事。莫管事肯學勤快,一路緩緩攀升至個小管事,待老侯爺戍邊回京後幾年,老總管退了,顧偃開見他周到穩重,便叫他接任。

「老婆子這把年紀了,一輩子在顧家門裡賣命,當年伺候老太夫人時,都沒叫人這麼糟踐過!你們幾個小蹄子狗仗人勢,趕來查問老娘!」莫大娘面頰泛紅,似是吃了兩盞酒,愈發肆意使性,在嘉禧居的園子裡大聲嚷嚷著,夏荷幾個都攔不住她,「莫說是夫人了,就是太夫人,大夫人,還有四老太太五老太太,想著老太夫人跟前老人的體面,誰見了我不是客客氣氣的,如今倒遭了這番奚落……」

裡屋裡侍候的丹橘氣的渾身發抖,低聲道:「夫人,待我出去喝止她!」綠枝咬著牙,按捺不住就要 出去,明蘭卻端坐案前,穩穩的寫著一幅大楷,眉色半分未變。 「綠枝,叫人把她堵了嘴,纏了手腳,叉到側廂房裡去。」

綠枝興奮的應聲而去。屋外早等了幾個壯實的粗使婆子,那莫大娘正罵在興頭上,誰知叫人一股腦兒擁上,拿棉布搓成的軟索捆了手腳,嘴角臭烘烘的不知堵了什麼,然後就叫一路拖進了個屋子。屋裡燒著地龍,倒不凍人,卻除了四面牆什麼都沒有。

廊下原本就站了好些看熱鬧的媳婦婆子,莫大娘素來跋扈,府裡礙著莫總管的面子,沒人敢惹,便是主子也多少客氣,如今不知叫誰攛掇的,居然敢來下新夫人的面子。與這種渾人,便是對嘴兩句都是笑話,眾人擠作一團,竊竊私語,想著不知明蘭如何應付。

誰曉得明蘭連面都沒露,毫不客氣的動手捆人,不過須臾之間,嘉禧居又是一片安靜祥和,園中眾丫鬟也沒見怎麼驚慌,除了雪地上一排淩亂的腳印,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還不待眾人驚愕,只見一個桃紅錦緞裌襖的圓臉丫頭出來站在簷下,笑容可掬的朗聲道:「眾位媽媽姐姐,若覺著冷了,到水房裡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罷。待問完了話,便可回去了。」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計較此事。

屋裡的爐火正旺,直烘得人暖洋洋的,明蘭神色自若,持筆穩健,自言自語了兩句:「尋了個七老八十的婆子來鬧事,打不得,罵不得,罰不得,倒費了她們不少心思……」她還好,一旁的丹橘卻氣的什麼似的。

在盛家,不論主子們如何鬧騰,這般奴大欺主的事還真不怎麼有。盛老太太治家嚴厲,沒哪個下人敢做耗,待王氏進門,她一概放權,王氏堪堪把裡外換了個乾淨,林姨娘上台了,妻妾明爭暗鬥,硝煙滾滾,盛紘煩不勝煩,只能拿下人出氣,好些管事僕婦都填了炮灰,剩下來的大多心明眼亮,沒人敢伸頭出風頭。到海氏進門,更使家風井然。

「這種刁奴!要,要是叫房媽媽見了,定然……」丹橘性子惇厚,想了半天也想不上什麼有力度夠震撼的狠話。明蘭笑笑撂下筆,倒不很生氣,她又沒什麼王八之氣,人家不服她,她有什麼法子,只好…呃,慢慢教育了。

約個半時辰後,莫總管得了信,立刻趕來跪在嘉禧居前,連連磕頭賠罪,他倒不怕別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子,就算這個差事幹不下去,也盼望主子給留些體面,不至於把自家一擄到底。就怕明蘭告到顧廷燁面前,那小爺的脾氣他最清楚不過,管你是天王老子,若惹著了他,什麼事都做的出來。明蘭的聲音隔著門簾傳來,輕柔文氣:「莫總管不必自責,自來只有娘管兒子的,哪有兒子管教娘的,這事我會瞧著辦的,你起來罷。」

這話不輕不重,莫總管一時摸不著頭腦,又被婆子催著離去,心想著大約夫人要發落自己老娘一場,不外乎餓兩頓飯,關上一夜,只要不株連旁的,也算輕的了。

第二日一早,他便趕去嘉禧居等話,只見屋裡出來個打扮秀麗的丫鬟,神色清冷,說話文縐縐的,當著園中眾人面道:「昨日莫大娘好大的本事,開口閉口如何尊重體面,竟忘了主僕本分,這般大喇喇的胡咧咧,就不怕驚了夫人的身子?!」

莫總管急了,正想上前辯駁兩句,那丫鬟又緩了面色道:「也知道大娘吃了兩盅酒,說話沒個遮攔,可早知要去主子跟前回話的,居然也敢吃酒!家有家規,有錯就罰……」莫總管一顆心吊了起來,那丫鬟接著道,「可夫人仁慈,一來唸著大娘伺候過老太夫人,二來大娘年紀不小了,不好責罰打罵,怕傷了情分……」

園內眾僕婦嘀咕聲漸大,想著估計新夫人也是個怕事的,大約要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若眉面無表情,徑直宣判道:「可大娘這個性子著實禍害,哪有這般頂撞主子的,莫總管做兒子的沒法管,夫人便替您管了。昨日已將大娘送入落松庵中,請她替過世的老太夫人吃齋唸佛,以求福法。」

這話一落,莫管事傻了,一眾僕婦也傻了,這算哪門子處罰方法。一沒打,二沒罵,莫總管也無從求情,做奴僕的又不能跟主子說個孝字,莫大娘不是愛整日提老太夫人如何如何麼,如今請她為老太夫人祈福,又怎好說個不字。

落松庵跟銅杵庵很像,專收容體面人家裡犯了錯的女眷,不過規格低些,管制更為強化嚴厲,去那裡帶髮修行,就真跟出家人一般,粗茶淡飯,掃除劈柴,有空還得幫著施捨粥飯。莫大娘早慣了大魚大肉,小幺兒伺候,打人罵狗的囂張日子,如何守得住這般清苦。

庵中尼古也不曾過分苛待這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卻不許任何人與她說一句話,她若撒潑,便關起來敗火,莫大娘難受如百爪撓心,嘴又饞,人寂寞,滿肚子火無人可撒,不過短短三四日,她已後悔莫及,幾欲到明蘭跟前跪地求饒。

七八日後,莫管事接了老娘回家,住同街的人傢俱是大吃一驚,莫大娘便跟變了個人似的,足足瘦了一圈,面上油光全無,精神倒還好,只是說話舉止老實拘束的厲害。進得府來,跪在明蘭門口的廊下狠狠磕了幾個響頭,說話結結巴巴,大氣都不敢出。

明蘭隔著門簾,話音淡淡的:「大娘別多禮了,您是府裡的老人了,這般可叫我怎麼受得起?我近來想著呀,到清淨點兒的寺廟庵堂裡,給祖父祖母還有父親母親供盞長明燈,添些福香,最好使人常常看著,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

莫大娘嚇的魂飛魄散,她可再也不願回那沒半分人氣的地界去了,只磕頭的更加厲害:「都是老奴豬油糊了心,叫人攛掇了幾句,衝撞了夫人,老奴該死,這可以後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饒了老奴這回罷……!」裡頭的夫人似乎笑了笑,說話十分和氣:「大娘是個明白人,這府裡府外明白人更多,大娘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兒孫們想想不是。」

莫管事千恩萬謝的把老娘領了回去,一叠聲的規勸,莫大娘失魂落魄道:「兒呀,你說夫人不會記著恨,想法折騰咱們罷。」莫管事道:「這回夫人只罰了娘,在裡頭當差的二丫和狗兒,還有大哥連著我,一個都沒動,就是給咱們留了體面的。娘,以後您可別再聽人攛掇了,這回可受著厲害了!」莫大娘恨恨道:「回去就尋那起子腌臢老婆算賬!」沒過多久,傳來莫大娘直往左鄰右舍沖,與幾個平日要好常吃酒的婆子媳婦狠狠打鬧了一架,體力粗壯的莫大娘,打架在行,一時砸了好些鍋碗瓢盆,許多人臉上都留了血道道。

明蘭聽了後,只笑笑而過,不再提起——世道艱難,好一招暗箭傷人,這回她若下手輕了,不能服人,以後就難叫旁人聽話,若下手重了,莫大娘的年紀資歷擺在那兒,不論是打了,罵了,還是罰跪,免了莫家人的差事,都會有某些正義人士跳出來囉嗦。

什麼『祖母跟前的便是貓狗也比常人體面些』啦,什麼『才掌家沒兩天就不把祖宗身邊的老人放在眼裡』呀,什麼『莫家的素來忠心勤懇,這般豈不寒了忠僕的心』云云。那就沒完沒了了,就算殺傷力不大,也夠噁心人的,若再風言風語傳出去些,那就更精彩了。

她頭一次真心覺著顧廷燁以前的日子真不容易,這種暗箭根本防不勝防。

大約明蘭那句『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很有殺傷力,之後的文檔查問工作順利了許多,那些伺候了幾代人的老世僕也都老實順當的聽命從事,就怕新夫人瞧哪個順眼,請人去看長明燈。侯府至今已數代,世僕也代代孳生,外加內部互相聯姻,關係錯綜複雜,且還有外頭嫁娶的,由於工作量過於繁重,又忙碌了近半個月,才堪堪整理了個大概。

明蘭倒也不急,每日悠閒散步,若天氣好,就在廊下走,若天氣不好,就在正房幾個屋子走幾圈。她也不追究舊賬,一切人事照常,該如何就如何,時日漸久,老侯府的下人們沒迎來那新官的三把火,又見明蘭為人和氣,除了查新賬仔細了些,旁的也不刁難,眾人也漸漸定了心。至於約束管制方面,在廷燦出嫁之前,太夫人是斷不許出現夤夜吃酒賭錢及敗壞家風的事,既然上頭鎮山太歲壓著,明蘭樂得偷懶。

「夫人,那些賬……」丹橘生生咬住舌頭,有些話她知道不能說,「您就那麼算了?」這幾日忙下來,她也知道老賬目是有問題的,這事若發生在盛家,別說盛老太太眼裡不揉沙子,房媽媽滿身手段,單只一個王氏,就能把那群蠹蟲給活剝了皮!

「怎麼可能?」明蘭白了她一眼,貪汙是肯定有的,只是大貪小貪的問題,可是……問題不在這裡,「再教我好好想想。要麼不做,要做之前定要細細想通,最好一擊即中,一次消停,不然……唉,到底是一個門裡的,三天兩頭鬧不是好看的。」

「那您何必這麼早把事兒攬過來呢,不若多歇一陣。」丹橘悶悶道。

「等到我挪不動的時候,出點兒什麼岔子,那才是要命。」明蘭嘆道,「不若趁我現在有力氣罷,侯爺如今燁不容易,不能給他添麻煩了……」

隨著瞭解深入,她對老侯府的情形越來越清楚,心中已有了個初步的輪廓。為著辦事利落,她向顧廷燁申請要幾個能在外頭查探跑腿的。

屠家兄弟不愧是江湖上混的,於查探消息的功夫端是一流,明蘭得了他們的助力,立刻事半功倍,不禁直呼叫他們做護衛真是人才浪費。足足一個月的資料收集基本完畢後,明蘭的肚皮已鼓成個小簸箕,為著同時鍛鍊腦力和體力,她常撫著肚皮在屋裡踱步,待想明白了些,就趕緊坐下撰寫在旁人看來是鬼畫符般的摘要計劃——

「寧遠侯府有契奴共一百三十六人。其中,家生奴僕,不計男女,共七十八人;之中,有五戶乃三代以上世僕,其餘皆一二代孳生奴僕。外頭採買奴僕中,有十二人已與家人全無聯繫,尚有……」

「在外置辦產業者有…於親戚名下置產者有…,其中田產者分別於……這幾處,商舖則有……這幾處,不能排除有為其主子置產者……」

「親屬關係中,有……這幾人為小吏,這……幾人經商,還有……之親屬在別府為奴。」寫了半天,明蘭咬筆桿沈思。做事情要目標明確,她到底想要個什麼結果呢,是把這些貪了主子錢財的傢夥們一鍋端了,還是敲山震虎,殺殺威風就好了呢,或者來一次大清洗,換上自己的人手?有沒有陷阱在裡頭呢,會不會被算計了呢。

明蘭扯著頭髮,頭痛之極,她本不是宅斗人才,上輩子最大的職業規劃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威風的拍個驚堂木斷案子,而不是在這裡苦思冥想怎麼肅貪倒人,她要是有這能耐,早進反貪局或檢察院了。

丹橘在旁小聲道:「夫人,歇歇罷,別累著了。」

明蘭忍不住笑出聲:「哪那麼嬌貴了。」

到目前為止,她的狀態十分良好,除了偶爾小腿抽筋外,基本沒什麼妊娠反應,顧廷燁很自作多情的認為,這一定是個懂事孝順的好孩子。按照府中老人的說法,當年白氏夫人懷這混世魔王的時候,也很順當康健,可惜生出來卻氣得老父三天一跳腳,五日一家法。 "顧廷燁聽了這話後,沈思良久,忽反問:「若將來,兒女不聽話,你可會…」

「打,那是必須的。」明蘭想都沒想,小淘氣包就要打兩下才長記性,姚依依兄妹倆就這麼大的,打手板,拍PP,也沒見落下什麼心理疾病,讀書就業都很順當,只要不是毒打,寓教於樂,掌握好尺度就成,她補充了一句,「不是說棍棒底下出孝子麼。」

男人立刻翻臉:「打什麼打,你小時候多淘,下水撈魚上樹捉鳥,老太太碰過你一指頭麼!孩子不聽話就慢慢教,開口閉口就要打,你當爹娘這麼好做的!」

說完就拂袖而去,連飯後一盞茶都不喝了,留下猶自捧著茶盅的明蘭又驚又呆。

朱氏身子愈發重了,三月的頭一日開始發作,翌日產下一女,太夫人雖略有失望,但一旁的婆子都滿口恭喜,還連道『一兒一女恰成個好字』,她便也撂開手,抱過孫女喜孜孜的逗弄起來,並起名靜姐兒。不知為何,女嬰瞧著不甚康健,瘦小病弱,那小胳膊小腿就跟紙糊一般,看的明蘭心驚膽顫,連碰都不敢碰,跟著說了好些吉利話後,趕緊送了好些滋補的藥材過去,朱氏甚是感激。

大約這陣是個生女兒的日子,沒過幾日盛家使人來傳消息,如蘭也產下一女。明蘭當即一愣,又笑道:「五姐姐身子可好?」

來報信的正是劉昆家的,她福□子道:「回六姑奶奶的話,母女都好。」比起明蘭剛穿來那陣,她明顯發福許多,笑呵呵的說如蘭的女兒如何白胖結實,如何哭聲震翻屋頂云云。 「健壯就好,我備了些金銀小器和軟緞子面,回頭勞煩媽媽給五姐姐送去,不過……五姐姐沒哭鼻子罷。」明蘭指著身旁的杌子,請劉昆家的坐下,小桃便端上茶盞,又把暖籠上烘的一條毯子給她蓋在膝蓋上。

大冬天出門本是受罪,受這般慇勤款待,劉昆家的心頭舒服,知道明蘭和如蘭自小打趣笑鬧慣的,當下說話也不拘束,笑道:「瞧姑奶奶說的。老太太說了,先開花後結果,不論咱們太太還是大姑奶奶,都是頭生了姑娘,後頭又生了哥兒。這有什麼,身子康健最要緊。」言下之意,便是如蘭和王氏的確有些失落。

明蘭心裡一笑,道:「祖母的話有理,這趟子叫媽媽辛苦了。」她順手把手中的暖爐遞給她取暖,又柔柔道,「只可惜我如今不好出門,這外甥女的滿月和百日沒法去了,請媽媽代我向太太告個罪了。」

劉昆家的捂著手爐,滿臉堆笑:「六姑奶奶太見外,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告罪呢,待姑奶奶生了哥兒後,一道團聚豈不更美。倒是楓三爺的婚事,姑奶奶沒法來,委實可惜了。」

「哦,三哥哥的婚期定了」

「定了。」劉昆家的小心的喝了口茶,悠悠道,「因咱們未過門的三奶奶是柳家這輩的嫡長女,自小養在祖父母膝下,聽說素日最得柳老太爺和柳老太太的喜歡,這不,兩位老人家非要從老家趕來瞧孫女出嫁不可。這拖拖拉拉的,只好定在這月中了。唉,要說三爺真是有福的,也不知咱家大爺在外頭如何了?每回來信都只說好,把我們太太憂心的什麼似的。」

長楓本就賣相好,加之盛紘事先提醒調龘教,他在柳家處處小心,一見了柳家女眷先紅了一半的臉,俊秀白淨面孔羞羞答答的,答話規矩溫柔,柳家上下俱是滿意,至於柳夫人,丈母娘看女婿,更是越看越喜歡。柳家置辦嫁妝動靜不小,小定大定乃至這回的年禮俱是出手不凡,想來新媳婦身家必然少不了,王氏看著不由得心頭泛酸,又見盛紘這公爹做的笑容滿面,幾乎比新郎官還開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明蘭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微微一笑:「侯爺早得了邸報,說大哥哥在地方勤政愛民,修橋鋪路,鼓勵農桑,很得百姓愛戴,上司也頻頻褒獎,將來必然前途無量,太太盡可放心的。」劉昆家的如何不知道長柏的前途當然好過長楓,只是王氏心眼窄,放不開罷了。又說了會子閒話,明蘭提到九兒快出嫁了,有那麼幾年的情分在,好歹添些妝奩,便叫丹橘把紅綢子裹著的一副赤金鐲子捧出來。

劉昆家的見那金鐲子足有三四兩重,上頭還各嵌了枚大珠,她大喜過望:「沒想到姑奶奶還記著我家那丫頭。托姑奶奶的福,太太開恩,去年放了籍,給說了個莊戶人家。」

小桃的打聽功夫不是蓋的,年前跟著一道去盛家送年禮,順手就帶回了等值的八卦,極大的娛樂了明蘭的養胎生活,盛家太太身邊大管事挑的女婿,又豈會是尋常莊戶人家。不過這些年來,劉昆家的執掌內宅諸事,平日派發各屋的吃穿用度,轄制小丫頭,都還算厚道公正,並不會生事做耗,明蘭記著她的好處,也樂得錦上添花一番。 

早春三月,在無數板磚橫飛之後,皇帝終於定了巡鹽御史的人選。

據說這期間,齊衡的父親齊大人經過申家多方引薦,幾次進宮面聖,向皇帝和幾位重臣詳呈鹽務章程,甚至十分配合的和盤托出許多紕漏根源。聖心大悅,著意褒獎,時隔多年,平寧郡主再次受宣召,攜兒媳申氏一道覲見兩宮太后及皇后。

顧廷燁嘆氣道:「那老狐狸找親家果然有一套,沒縫的石頭也能叫他榨出水來。」頓了下,他扭頭看明蘭,「要說郡主討兒媳的本事也不錯,想來齊衡以後的仕途差不了。」

明蘭淡淡道:「仕途是不錯,就是老婆運差了些。」被戴了頂閃亮亮的綠帽子。不過話說眼前這男人真可恨,每回提起齊衡都陰陽怪氣的,他明明早知道的,如今倒來發神經。 顧廷燁彎了下嘴角:「宮裡都說那申氏賢良溫婉,知書達理,是旺夫益子的賢妻。」明蘭嘴裡泛酸:「才去了一趟,就瞧出這麼多,宮裡人果然火眼金睛。」顧廷燁故意找茬,「宮裡大大小小,哪個不是毒火裡淬出來的眼力,自然瞧得出。」

明蘭厚臉皮道:「那是,我也不過進宮兩回,不也誇我惇厚溫良麼。」這是小沈氏的原話。

「是麼,想來是為夫使銀子生了效用罷。」顧廷燁淡淡的,他最近心情不好,朝事紛紜,對著一幫表情從來不能說明問題的職業官僚,只好生生壓下熾烈性子,半哼不哈的打官腔。 「那你娶我做什麼!」明蘭也怒了,她最近心情也不好,每日埋頭賬簿名冊和侯府內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照鏡子時都覺著自己面相陰險。

見她真發了怒,挑起秀長的雙眼皮,怒目圓睜,雙頰通紅,無端生出三分俏媚火辣,顧廷燁終於繃不住了,用力一把抱住她,也不顧屋裡有人沒人,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口,放聲大笑,連日煩悶倒消退不少。

明蘭十分鄙視這種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吃癟上的行為。不過沒多久,她就見著了這位傳說中『賢妻』。三月初九,廷燦大婚。

 煊大太太這兩日索性住在侯府,前前後後的忙著跑,發送嫁妝,安頓人手,一忽兒迎客,一忽兒吩咐這那,轉個頭挪個腳都有僕婦小廝圍上來請示事項,不過籌辦效果倒不錯,人來人往卻不曾亂了套,熱鬧喜慶卻井然有序。太夫人十分滿意,明蘭更是人前人後沒少誇自家堂嫂能幹又熱心,這回單獨給顧廷煊這房送去的元宵節禮,又厚實又體面。

煊大太太忙累的很快活。

一大清早起忙碌,不論顧七小姐原先是位多麼清高的菇涼,到了這一日都被畫成了粉麵饃饃雷同妝,滿室的紅豔喜慶,明蘭跟在邵氏後頭,認真的向快出嫁的小姑說了好幾句吉利話,廷燦女士明明已經快被轉暈了,但一聽見明蘭的聲音,卻很神奇的振起精神,擠出個白眼給自家二嫂。明蘭當沒看見——昨日她使人捧著明閃閃亮光光的一箱子新鑄的雪花銀過去添妝,總共1999兩9錢9分外加9個大銅板,代表一生長長久久。

寓意倒好,銀子也很夠,但顧大才女對著這堆阿堵物一時差點岔了氣,太夫人也有些不高興——你就不能兌成銀票拿來麼,非這麼大張旗鼓的。

不過到了廷燦出門那一刻,她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叫人扶著回了明堂。

太夫人愛女出嫁,遂廣邀親朋,光是女桌就開了十八席,內堂險些擠不下,請了京城當紅的慶喜班來唱堂會,未到開宴之時,眾女眷便聚在內堂說話。

朱氏生產後還未出月子,沒法出來,明蘭從頭到尾捏著快帕子做虛弱狀,煊大太太忙得不見人影,說來好笑,邵氏嫁進顧家這麼久,這反而是頭一回這般挑大樑,陪著太夫人坐在明蘭,恭謹的招呼客人,還得時不時的看看弟妹是否身子妥當。

狄二太太看了圈周圍,湊過來笑道:「今兒真是熱鬧了,你自己要當心身子,莫要叫累著了。」明蘭靠在一把軟椅上,神情又感激又柔弱,「謝嫂嫂關心了,不妨事的,這陣子多虧了煊大嫂子忙進忙出的,我倒輕省了。」

一旁的太夫人正和人說話,聞言瞥了下過來,心裡暗恨明蘭做出這麼一副樣子來,今日見了的人都說她柔弱溫厚,不像是能與人爭鬥的。這時那貴夫人順著目光過去,回頭也道:「你家老二媳婦倒本分老實,一句多的話也不說,怯怯的,怪可人疼的,就怕壓不住底下人。」太夫人暗咬銀牙,說人壞話要人少僻靜,暗室最佳,這會兒人聲鼎沸,如何開口細說明蘭是在扮豬吃老虎,看似小白兔,其實大灰狼。

身旁另一位夫人也看了會兒明蘭,悄聲說道:「你就別替她媳婦操心了。」又轉頭對太夫人道,「都說你家老二如今收性子了,辦差能幹,極得聖上賞識,又疼老婆的緊,我嫂子如今悔的跟什麼似的,早知浪子回頭的這麼利索,就該把我那侄女兒許過來,勝於如今三天兩頭回娘家哭鬧姑爺的不好……」

太夫人這次連腹誹都懶得了,只能扮笑低聲道:「這話可不能開了說,我也喜歡你那侄女,兩家又門當戶對偏偏……咳,這也是各有各的緣法罷。」 

那兩位夫人聽到『門當戶對』這四個字,互看一眼,後一個笑道:「雖說是庶出的,我瞧著這通身的氣派也不差了,不過…到底小家子氣了些,沒什麼威勢,也不知能否轄制下人。」

前一位夫人卻微微蹙眉,心道你那侄女倒是夠威勢了,仗著娘家強盛,成日在夫家鬥氣使性,就這樣還瞞著一干老姐妹愣說自家侄女如何端莊賢淑;再回頭,看明蘭正和人說話,笑得溫柔靦腆,雖荏弱了些,卻顯得良善純然。她顧忌著和太夫人多年相識,當下不多說什麼,轉身幾步去和四老太太五老太太說話了。

這邊聚人頗多,邵氏正和平寧郡主說話,說著說著便溜到明蘭身上,邵氏忍不住誇明蘭幾句,平寧郡主有些酸溜溜的,當初瞧不上眼的小庶女如今搖身一變,福貴雙全。五老太太最近家裡一團亂,五老太爺鎮日痛罵顧廷煬,責怪自己慈母敗兒,如今便沒有力氣說明蘭的酸話,四老太太倒還好,女兒廷熒的婚事漸有眉目

隨她一道來的炳二太太這次老實許多,既不敢和幾位妯娌挑事,L:也不大敢說話,只老實的窩在內堂側廂一角,坐在明蘭身旁安靜的喫茶,擡眼間卻見一位年輕文秀的婦人款款走來,赫然便是適才見過禮的平寧郡主的兒媳。

她笑容親切,見了明蘭先福了福:「給兩位舅母請安了。」炳二太太一轉頭,驚奇的發現自家二堂弟妹臉色有些古怪,只聽她聲音帶虛勁兒:「快別客氣了,咱們年歲差不了多少,何必拘禮。」炳二太太頗覺奇怪,莫非她身子不適了?

那申氏生的並不甚美豔,但勝在眉清目秀,雅緻高涵,整個人淡雅的宛如江南煙雨,她恭敬的微笑:「禮不可廢,不然回頭娘和相公定然說我。」

明蘭背心一陣冷汗:「你我二府雖有親,卻早出了五服,這個何必……」炳二太太受了教訓後,最近有些開竅,見明蘭這幅樣子,連忙幫腔道:「我說妹子呀,我也就罷了,可論年歲你比我弟妹還長了那麼一兩歲,這……」

申氏笑了笑,對著炳二太太道:「長輩客氣,我們做小輩怎好當真僭越呢,哦,對了,適才我瞧見個丫頭正四處尋您呢。」炳二太太還待再說兩句,只見一個身著青灰比目裌襖的小丫鬟滿面著急,小心翼翼的繞著過來,鼻尖上還沁著汗,過來低聲稟道:「炳二太太,煊大太太那兒脫不開手,叫我請您過去幫手呢。」

炳二太太心裡並不情願,但想著如今要靠兄嫂過日子,只好強笑著走了。

這廂只剩二人了,明蘭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道:「快別站著了,來坐。」申氏依著明蘭的話坐到她身旁,笑如春風:「謝舅母了,在家中就聽母親說舅母為人最和善不過了,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明蘭就怕她提以前,心頭莫名發虛,乾笑道:「郡主謬讚了。」

一旁隨侍的丫鬟極有眼色,趕緊給申氏上茶,明蘭覺著該找些話來說,便道:「瞧郡主娘娘氣色這般好,倒比以前還年輕了,許是你這兒媳服侍的好罷。」

申氏斯文的攬袖一笑:「哪裡的話,我性子笨鈍,都虧得母親悉心教導。」

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去的互道恭維,雖氣氛和諧,但卻半天沒說到點子上,若是平常明蘭最煩這種沒營養的廢話聊天,但今日明蘭卻巴不得對方不要往實際話題上帶。

申氏偏不遂明蘭的意,話鋒一轉,笑意盈盈:「說起來,我早聽說過舅母許多事了。」

明蘭嗓子眼沈了下,面上不露,半打趣著:「年幼時曾隨著兄姐一道讀書,那會兒衡兒也在,可惜莊先生要緊著教棟樑之才,就把我們不成器的姐妹三個給開革了。」

申氏的眉毛頗淡,不若明蘭的秀眉彎瓠,纖濃天成,她便用螺子黛簡單畫出一對平直的眉線,笑起來也淡淡的:「若說棟樑之才,舅母的長兄才堪當得。」她說話緩慢,自有一種氣派,「常聽說舅母自小就愛說笑,叫人聽了,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哪裡聽說的?這最後八個字像是腸裡墜了個鐵砣子,明蘭只好繼續幹笑:「我也常聽人說,你自歸齊家後,孝順長輩,妯娌和睦,眾人皆是誇讚的。」

申氏微微蹙起眉尖,輕起愁云:「我是沒用的,相公一直不開心,我生得笨,又不知如何開解,常教母親煩心憂擾,真是不孝之至。」

明蘭嗓子發乾,努力嚥下一口唾沫。不會吧,齊衡再傻叉,也不會這麼腦殘地把前情史抖摟給老婆聽罷,明蘭微微傾斜了□子,眼光往那邊說笑的平寧郡主處掠了下——難道是做婆婆的給摸不著門路的兒媳洩了底?!她現在心情很複雜,有一種狠心拋棄男友的前女友遇見正牌夫人的窘迫,自己很奇怪的落在道德低點上。

明蘭暗道這樣不妙,一咬牙,肅了笑容,端正了長輩架子,用過來人的口氣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衡哥兒正是報效上進之時,我雖是女流之輩,也知如今朝堂上諸事繁忙。衡哥兒憂心朝務,正是上進之舉,難不成要日日斗蝶兒畫眉毛才算夫妻和睦。你們夫妻互敬互愛,閤家昌順,便是最大的正道。」終究到底,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憑什麼要無端心虛!

申氏微微一愣,未料到會有這麼一大段說教,但她調整得很快,隨即掩口輕笑道:「舅母說的是,倒是我的偏狹了。」明蘭暗生警惕,眼前這位段數不低呀。

「這回過年,永昌侯府送來好大一座玉石屏風,上頭雕的正是娘最喜歡的富貴牡丹。」申氏輕輕翻動著茶蓋碗,轉了個話題,「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舅母的四姐給出的點子。那屏風,不論用料,花色,雕工,處處合了娘的心意。」這話說的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前無頭,後無果,卻說得明蘭如耳邊生悶雷。

明蘭定定的看著申氏,申氏風淡雲輕的對視,絲毫不動,明蘭沈思片刻,壓低聲音,緩緩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家的事,郡主娘娘大約都告訴你了。今兒半日,已有七八位夫人誇過我有福氣了,直說得我便如掉進了蜜糖鋪裡。可在我後院,有前頭夫人陪嫁來的妾室,有自小伴侯爺大的通房,後頭有人家送來的才貌雙全的姑娘,裡面有個七八歲大閨女,外面還有個至今不知究竟的庶長子和他生母。我若撂不開這些,便是愁也愁死了。」

申氏面色略變,稍稍欠了欠身,低頭輕聲道:「……母親也說過,舅母,並不清閒。」

明蘭自嘲的笑了笑,又道:「自小到大,我都覺著生而為女子,真真是個苦差事。當中苦滋味,只有做女子的,自己才知道。」申氏神色一黯,輕聲道:「…誰說不是。」 「既如此,那就少跟自己過不去。」明蘭乾脆利落道,「天造九補必有一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想得開,才能過的好。」

申氏的命已好過世上許多女子了,出身名門嫡出,自小受疼愛,不需要在閨閣裡就開始勾心鬥角,成年後嫁得門當戶對,夫婿年少俊美,有才華肯上進,又不花心,更難得的是婆媳和睦,申氏至今未孕,郡主也從未有過半句責備(經過前面一位兒媳的調龘教,郡主對兒媳的要求已很不高了),又兼家資豐足,將來老齊國公過世後,一分家,連妯娌問題都沒有。

這樣一帆風順,還因為無法獲得百分百的愛情而四十五度憂傷,純屬閒得慌,這讓盛老太太,大老太太,王氏,華蘭……等等九成以上的世上女子情何以堪。

申氏是個聰明人,如何聽不出這話中意思,她尷尬一笑:「舅母教訓的是。」她於前塵往事並不清楚,只知道丈夫心中有那麼一個人在。齊衡雖待她甚好,可她總覺著隔了些什麼,愈發按捺不住好奇心,丈夫自小到大相處的女子就那麼幾個,環顧四周,她看來看去,唯有明蘭最為品貌出色,是以……她苦笑了下,有次平寧郡主漏了口風,提醒她『太過端莊自重,少了情趣,不妨開朗疏懶些』,到底是不是『她』呢?

她望著明蘭微微發呆,宜喜宜嗔的容貌,她從未見過哪個閨閣里約束出來的女子有這樣靈動的眸子,好像懷抱著海闊天高,滿心清透,不染塵色。她心頭浮起一層淡淡的惆悵,要和齊衡過幾十年的人是自己,追究這些塵土堆裡的事又有什麼意思。 

此時太夫人高聲笑請眾人開宴,明蘭看著申氏面色漸轉,終忍不住鬆了口氣,便趕緊挽了申氏入席,一副親切長輩狀的說笑——好險好險,差點扮不住了。

不過,話說她到底心虛什麼呢。當初的決定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走出內堂,外頭春光正好,探出矮牆的桃花枝頭恰恰綻出了春蕾,有些心急骨朵兒開了半苞,太夫人為了取個好兆頭,又移了好些盛放的桃花在園裡,滿園便是一片灼灼粉色。

明蘭心裡一動,忽想起那年春日,那個素錦少年送了她一本滇家的食譜,她回屋後翻開,從書頁中掉出一朵壓成書籤的桃花,淺粉色的花瓣,只如拇指大小,上頭用蠅頭小楷寫了八個字——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明蘭捧著一杯香茗,對著一盞美人燈怔忡出神,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最脆弱,這是自然界的法則,誰都不能避免罷。

顧廷燁梳洗後,披著滿頭濕髮從淨房裡出來,卻見妻子這幅神氣,當下攬過她的身子,溫言關懷道:「可是身子不適?」明蘭搖搖頭,廷燁摸摸她的腦門,又問,「今日來客多,別是累著了。」明蘭又搖搖頭。

「可是家裡有什麼不妥。」廷燁鎖著眉,聲音發沈。

「也不是啦。」 明蘭繼續搖頭,繼續憂鬱。 

「到底怎麼了?」廷燁捧著她的臉追問,明蘭從臉上把他的手移到自己肚皮上。顧廷燁正自狐疑,忽覺手掌一震,竟是明蘭的肚皮在動——終於迎來遲遲不見的胎動。

「它在踢我。」明蘭愁眉苦臉,「從晚飯後,停停歇歇,一直踢到現在。」  

臭小子!老娘十月懷你,何等辛苦,不過稍微思念了下前任追求者,不用這麼賣力給你老子出氣罷!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15:11

第165回

手掌下清晰得感知到小而有力的衝擊,顧廷燁大驚失色,一時不知所措,明蘭連忙告訴他這只是正常的胎動反應,男人呆了片刻,猛然起身出去,帶倒了兩張小杌子猶自不知。

入夜被捉來診脈,老太醫還以為顧侯夫人有什麼要緊的,一把之下,卻發覺明蘭脈動健康平和,母子均安,才知是這等事情,加之一旁顧廷燁連連追問,不禁頭大如斗。

「它為何要踢,是否覺著不適?」

「它是個人罷,是人就要動彈一番,扭扭腰,翻個身,動手動腳什麼的。」

「不是覺著不快活的麼?」

老太醫大囧,尚在肚裡的胎兒能有什麼『不快活』?他只能含糊道:「大凡快活了,睡飽了,吃足了,就愛拳打腳踢。」

顧廷燁總算還有些理智,問了幾句便剎住車,鎮定神色抱拳道謝,明蘭在旁連連跟老太醫致歉,知這老大夫最愛毛尖,除了厚厚的謝儀之外,又把新收來的上等獅頭山毛尖贈了兩斤與他。老太醫也是見慣世情的人,知道顧侯盼子心切,只好苦笑著搖頭離去。

那頭的太夫人聽聞此事,自然又是一番氣惱,她女兒出嫁的日子,你沒事請什麼太醫!

這年頭沒有產檢,雖有太醫常來診脈,終歸有些提心吊膽,明蘭只能每日摸著肚皮暗念菩薩保佑了。自這日起,肚裡的小混蛋似是活泛開了手腳,明蘭按著老太醫教的法子每日記錄胎動頻率,發覺十分規律而富於活力,便愈加放心。記胎動到第三日,廷燦三朝回門,太夫人早記掛著女兒狠了,著人將侯府佈置一新,只待人上門。

「我的兒,快來叫娘看看!」太夫人眼眶發紅,攬著女兒左看右看,卻是不夠,陪在一旁的男子也上前一步給岳母和兩位嫂子行禮。

新姑爺姓韓,單名誠,雖不若齊衡俊美,不及盛長楓儒雅,卻也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且一旁站著個清冷秀麗的顧廷燦,倒十分登對,公主府給的三朝回禮也頗豐厚體面,太夫人笑的眼都眯成線了。邵氏看見新人,不免想起自己寡居可憐,微笑中免不了幾分黯然。

這邊的顧廷燦也不大痛快,她是擺足了架子來的,想著叫娘家瞧瞧自己嫁得有多好,要是明蘭能又妒又羨的拉長個臉那就更好了,可是偏遇上這麼個葷素不忌的嫂子,笑得又喜慶又紅火,居然還捧著個肚子在那兒老氣橫秋的念『以後要夫妻和睦開枝散葉哦』什麼的。

廷燦出擊落空,不免又羞又氣。

韓誠不大說話,只矜持得笑笑,這般貴婿太夫人也不敢開口就訓,如此這般,明蘭的場面話倒十分及時。韓誠低頭聽了幾句,側面恭敬道:「早聽聞二嫂嫂家乃詩書傳家,家師常在我等面前誇讚長柏師兄。」

螞蟻論壇首發明蘭連忙收起走神的心思,思忖片刻,疑惑道:「莫非妹夫如今師從王參先生門下?」那老頭子不是成日嚷嚷著退休,要遍訪名川大山麼。

「正是。」韓誠拱手道,「昔日海老太傅門下大多四散出仕,只這王先生肯略授徒一二。」

明蘭心中活動,面上卻笑著:「王先生學問極好,只可惜身有微恙,只得淡泊仕途,不過如此一來,學問倒是愈發精進老成了。妹夫有福,金榜題名,必指日可待。」這死老頭脾氣頗怪,當初盛長柏能入了他的眼,還是沾了海家的光,長楓就沒這資格。

韓誠聽明蘭如數家珍,心知這是個內行的,雖高興得緊,卻愈發恭敬:「承二嫂嫂吉言。」頓了頓,又道,「聽聞二嫂嫂次兄長楓兄台文名頗盛,誠遠離京城久矣,正盼與長楓兄等京中學子結交,以互道長短。」

他說話雖恭敬,但掩飾不住一股年少傲氣,不過想想也是,在皇室子弟中,像他這般年少上進的卻是不多,明蘭微笑得異常『慈祥』,廷燦直看得一陣刺眼。

「妹夫客氣了,何必如此見外。」明蘭笑道,「後日便是我三哥成親,想來他素日好友都會去觀禮,一頓喜酒吃下來,沒準他們立馬就跟妹夫稱兄道弟了。」回去趕緊給娘家遞個信,別忘了給公主府發喜帖,嗯,最好直接跟盛老爹說,不然王氏肯定希望貴人來越少越好。

韓誠自幼喜文,最愛和文人雅客結交,偏父母兩邊的親友子弟多為紈袴閒人,他聽了明蘭這話,自是高興。一旁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邵氏只是湊趣微笑,太夫人倒頗覺欣慰,目露欣賞,廷燦卻微微側開身,面向窗外不語。

明蘭瞥了這母女倆一眼,心念一動:這老的大約是在想『這般積極上進,果然賢婿』,這小的大約在鬱悶『相公為何這般市儈,張口閉口仕途經濟,一點也不文雅高潔』。可惜了,貨不對板,要是換太夫人年輕幾十歲嫁給韓誠,估計更能琴瑟和鳴,雙賤合璧。

過了兩日,長楓成婚。喝喜酒的陣容異常冷清,不是有意怠慢,而是確有情況。最近看公孫老頭愈發禿得厲害,顧廷燁又整日面黑如鍋底,想來大約朝事不順,明蘭擔心丈夫抽不出空來,只好提前去問:「我三哥成婚,不知侯爺去否吃喜酒?」

顧廷燁眉頭緊鎖,手上攥著卷宗,喃喃道:「到底是觸到痛處了,如今開始翻騰了。」

「侯爺若實在抽不開身,我索性去跟娘家說一聲。」

「沈痾已深,果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要緊,我爹娘都是明理之人。」他若不去,王氏肯定高興,盛紘大約也能理解。

「若要快打慢,看來不易呀……」

兩人牛頭馬嘴了幾句,明螞蟻蘭上去搖晃他的胳膊,顧廷燁一臉茫然的擡起頭來,明蘭只好把話複述一遍,廷燁失笑:「我是當差,又不是賣身,溜去岳丈家吃口酒還是成的。」

明蘭心下感動,嘴裡卻戲謔:「我瞧侯爺如今不止賣了身,連心耳眼神都一併賣了,夜裡睡覺時一忽兒打呼,一忽兒磨牙呢。」

顧廷燁愣了下,摸摸明蘭的臉,憂心道:「可吵著你了,不若我去書房睡罷。」

明蘭捧著肚子艱難的挪到他膝蓋上坐好:「還好啦,你聲兒也不重,大約推你一把能好半夜,踢你一腳能清淨一宿。」她圈著男人的脖子,撒嬌的十分熟練,「你別去書房睡了,你在我身旁,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剛吃了蛋奶羹,正是吐氣香甜,又說的嗲聲奶氣,顧廷燁心裡糖似的,很是受用,卻半輕不重得拍著她的臀部,板臉道:「又來甜言蜜語的哄我,你有什麼好怕的。」記得去年暑夏,這小壞蛋嫌熱,睡覺時幾番甩開他的胳膊。

明蘭眨巴大眼睛,纖長的睫毛上下飛舞,紅撲撲的嫩臉蛋兒很是純真無邪,一隻小手還怯怯的捂在胸口:「天黑了,多嚇人呀,要是有妖怪來捉我去吃怎辦唉~~~」

饒顧廷燁閱歷豐富,且明知這話裡有八成靠不住,卻也一時發迷,直待明蘭離去後,手上還攥著皺巴巴的卷宗,心神恍惚,看半天沒看進去。他自少年時便廝混紈袴圈子,也是見過世面的,加之後來成日在軍營裡打滾,遍地爺們的環境下,葷段子聽了不知多少。他心思一歪,居然認真的掰手指算了算,這個月份了,大約是可以的罷。

明蘭抱著枕頭正醞釀睡意,不妨床上摩挲著過來一個人,輕軟的裡衣,濕漉漉的粗硬頭髮帶著熟悉的皂香,藉著黯淡的角燈光,明蘭含糊的問:「今兒怎麼這麼早?」

「為夫來幫你打妖怪。」

屋裡漸漸傳出詭異纏綿的聲響,外頭值夜的丹橘一個激靈,明白過來,頓時面色漲的紫紅,又羞又驚,這,這……也可以?!她看著對面的小桃,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卻見小桃正托著腮幫子看月亮,轉頭憨笑道:「好姐姐,你說今夜葛大娘給咱們做什麼宵夜呢?我想吃月餅了。」丹橘瞠目,久久說不出半個字來。算了,還是去當耳報神吧。

次日一早,夫妻倆貼著臉醒來,兩人便跟秧架子下偷情的少年男女一般,都臉紅忸怩,明蘭羞不可抑,卻覺得身心舒暢,顧廷燁也十分滿意,抱著摟著,便覺著老婆那圓滾滾的肚皮也十分俏皮可愛。兩人眉頭含情,互相脈脈溫情的撫慰了好一會兒,心頭俱是甜蜜。

待顧廷燁穿戴好,在明蘭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神清氣爽得大步出門,連日論壇來的黑臉陰沈一掃而空,隨身小廝們大為吃驚,一邊鬆了口氣,一邊暗暗祈禱日日如此罷。

崔媽媽早得了信,趕急趕忙得過來,繃著臉服侍明蘭洗漱,她的心情很是複雜。根據專業知識,孕期行房也不是不成的,但到底還是有些那個……為著安全,最好還是別涉嫌;但妻子懷孕了,丈夫還沒往妾室房裡挪一步的,實屬萬分難得,這大半年的空曠,侯爺又正當壯年,總得給人條出路呀——真是左右為難。

她也懶得訓明蘭了,反正她從來沒贏過,只待早飯後便去請了太醫來診脈。

明蘭身體素來健康,懷相也十分妥帖,吃穿鍛鍊也很有度,屬於大夫們非常喜歡的一類孕婦,太醫望聞問切了一番,表示一切狀態良好。崔媽媽忍著老臉羞紅,把昨夜的事跟太醫委婉的說了,老太醫到底見多識廣,只呆愣了片刻,便連連表示不妨事。又見崔媽媽滿臉褶皺,當下也不避嫌了,湊上去說了一番孕期行房的注意事項,崔媽媽這才多雲轉晴。

到了長楓成婚那日,邵氏新寡,明蘭懷孕,朱氏產婦,顧府三位夫人都去不了,未免壞了名聲,只有太夫人親自出馬,廷煒素愛熱鬧,倒是興沖沖的去了。明蘭自己沒法去,便叫人備禮過去道賀,嗯,順道請小桃過去聯絡感情。小桃是個熱心的好姑娘,見盛家裡外忙的不可開交,便自告奮勇的表示願意幫手,回來時帶著滿肚子的八卦和三大包裹的吃食,吃食分給院裡眾姐妹,八卦孝敬給無聊的孕婦明蘭女士。

婚禮十分熱鬧,賓客如雲,便是不瞧盛家,也要瞧柳家,何況盛氏幾位姑爺都來的整齊,顯得極為體面。席面上,王氏說話半酸不澀的,可惜缺乏技巧,人人都聽得出她不像臉上擺的那麼高興,老太太倒是真高興,真心發願『盼望子孫繁盛,閤家平安』。

墨蘭尤其高調,恨不能叫所有人知道,前頭那位風光的新郎官是自己的胞兄,柳家嫡小姐以後就是自己親嫂子了,言行間頗有幾分失禮輕狂,王氏氣憤,有心喝止,卻礙著外人的面,不好斥責,還是高手華蘭出招,一擊致命。

「咦?您家還有兩位姑娘呢,姑爺們都來了,她們怎麼沒來?」一位好事的婦人道。

華蘭雍容大方,笑容可掬:「我那五妹妹剛生了個胖閨女,還沒出月子呢,我六妹妹也有身孕了,走動不方便。」說著,她便轉頭對墨蘭,一派長姐關懷,「我說四妹妹,你也勸勸妹夫,便整日忙著公務,再怎麼著,也得先有個後呀。」

墨蘭俏臉發白,幾乎咬斷了牙根,不過倒也消停了。

按照物以類聚的原理,太夫人很神奇的和康姨媽搭上了話,居然相見恨晚,明蘭猜測她倆在說自己壞首發話方面,應該很有共同語言。而外頭男席上,廷煒很快結交上了梁晗,越說越投機,拉著手就要去馬廄賞馬相,又約了改日一道鑑鳥品雞,韓誠也如願以償的和一般風流才子套上了交情,剛吃了兩盅酒,就約好後日斗詩。

人人得償所願,果然是十分和諧的一次喜宴呀——除了盛長楓,新人拜堂後送入洞房,長楓挑了新娘子的蓋頭後,還得出來宴客。沒能擠進新房的小桃近距離目擊,長楓走出新房的腳步有些踉蹌,神色十分沈重,據說那年林姨娘被趕出盛府,他的神情都沒這麼沈痛。

明蘭很不厚道的樂了半天,翻賬簿的動作都輕快了許多。下頭站著的婆子們有些莫名,悄悄偷瞧了主子一眼,卻不妨明蘭一眼掃過來。

「照媽媽和幾位管事的說法,前些年咱們府支出如此之重,都是因為四五兩房人咯?」

彭壽家的滿臉堆笑:「回稟夫人,這話原不好說的,倒顯得咱們嫌棄兩位老太爺了。不過……」她笑得臉上都能皺出一朵菊花了,「老侯爺最是厚道體恤的人,咱們也沒法子呀。」

明蘭點點頭,提筆就勾畫,聲音清朗明快:「既如此,從年前開始,這幾筆支出便可勾銷了……添上大哥的喪葬出項,再添上七姑娘出閣的花銷……來去便是如此。現今還有三弟妹房裡新請的奶娘和婆子……蓉姐兒和嫻姐兒眼瞧著大了,屋裡得多些貼心伶俐的了,這又是一項……」她說一項,下頭幾個婆子便應一聲。

彭壽家的聽了半響,揣著小心思,輕聲問道:「夫人,兩位老太爺搬走了,咱們那兒人手充裕。那頭拆牆築牆的工事,我瞧著也不必多花那許多銀子,不若分幾段工事出來,叫府裡的擔一些。一來可省些銀子,二來也給府裡空著的尋個生計不是。」有差事,才有進項,才有油水,倘若什麼都不干,清是清閒了,但豈不喝西北風。

明蘭挑眉道:「哦,府裡有學過泥瓦手藝的家人?」

彭壽家的一陣尷尬:「這,這…倒沒有。不過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就是……」 c

「胡鬧!」明蘭斥責道,「動工破土不是小事,不做則已,一做便定要做好,更何況還是牆壘重事,必要堅固厚實才成。如今這泥瓦班子已算京城數一數二的,就這般侯爺還不放心內。你也是辦事辦老了的,怎麼說出這麼不省事的話來!」

彭壽家的叫訓的滿臉土灰,連聲唸錯,不敢再說話了。

另一位方臉的婆子瞥了彭壽家的一眼,嘴角暗諷,上前一步道:「稟夫人,我這兒有個計較。自開春後,那班子泥瓦匠分三班開工,每日三餐外加茶水點心,都是不老少的。我看澄園的幾位老姐姐們,很是忙不過來,不如……」

明蘭不發一言,只微微蹙眉,似在思忖此事的可能性。

那婆子暗窺明蘭臉色,連忙又道:「我們幾個原本就是廚房上,以前主子多,廚上人手也多。雖兩位老太爺搬走時,也帶走了些廚子,但還是空下許多人手呀,咱們白領著月錢,也是心裡不安。」

明蘭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其實澄園裡的確人手不夠,光伺候主子那是剛剛好,可一有個什麼旁的活動,就立刻捉襟見肘,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

「只是現下已有人管著這事了……」採買夥食可是一樁肥差。

那婆子見事有鬆動,趕緊趁熱打鐵:「不用夫人費神。咱們幾個只去給老姐姐們幫手便是,別的一概不敢插手的。」

明蘭微微凝神,看了她一會兒:「這豈不是太麻煩你們了。工頭們天不亮就要吃飯,你們就得半夜走許多路過來。還有…別的法子麼?」

那婆子聽出明蘭話裡的暗示,驚喜的擡頭:「這個…若夫人信得過,咱們沒三日支領一筆銀子,在空的廚房裡預備飯食,跟澄園的老姐姐們一個樣兒,按時提著送過去,反正其中兩處工地離咱們那兒也不遠,一應鍋碗瓢盆都是現成的。夫人,您看……」 qx2E-PDL;<

明蘭點點頭,輕輕揮手:「成。就這麼辦。」

那婆子立刻跪下謝恩,感激不已,滿口『夫人仁慈能幹』的好話,旁邊眾婆子看著,直是又羨又眼紅。

「你是范安家的罷。回頭你就去找廖勇家的,叫她帶你去賬上支銀子,下午晌就去辦,明日就開工,可來得及,好,那就這樣。」

下頭那范安家的磕頭如搗蒜,明蘭微笑道,「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既領了我的差事,就得照我的規矩來,若飯食不好,或是誤了鐘點,我可是不輕饒的。」

范安家的擡頭高聲道:「若辦不好,夫人只管拿我下酒菜!」

明蘭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屋裡的丫鬟們也是樂了。

幾個廚房婆子,外加一些打雜的媳婦丫頭,四五兩房走時沒把她們帶走,太夫人和朱氏也沒要她們,只叫她們這麼閒著,回頭裁了差事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之前未受重用,之後也沒見有出頭的機會,能用就先試試吧。待會兒把這些人的資料翻出來看看才是真的。

「夫人…」另一位賬房上的婆子道,「那,這賬目?」

「如今工事還沒修完呢,還是照老樣子。兩邊各管各的,你們這個賬房只管太夫人,大嫂和弟妹這三頭,另使喚人手的月錢,不過你要向我報賬。我這兒的對賬規矩,你每個月去郝管事那兒支領銀錢,然後造冊,錄入…這不用我來教你了罷。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祖宗本有留下來的用度成例,主子怎樣,下人怎樣,咱們照辦就是螞蟻。」

那婆子聽的暗驚,心想你卡住了進項銀子,我這賬房以後不過是個過場,你叫我滿我就能滿,叫我空我就得空著。「那…倘有個要緊的呢。我這邊賬上的常例銀子不夠,那可怎辦?」

明蘭一陣發笑:「你這媽媽真是好笑。你統共那麼些銀子,拿不出來有什麼辦法,總不會有人殺了你罷。若誰急要銀子,你就指著我這兒的賬房給他,叫他來這兒支銀子!你手裡的銀子,卻是專項專用,別拿買糕餅的錢去買了脂粉便好!」那婆子聽懂了,暗道明蘭厲害。

邵氏是個識相的,朱氏是要面子的,至於太夫人母子……跨這麼老遠來要錢,想來她也不好意思今日買個古董花瓶,明日要副寶石頭面,顧廷煒的老娘和老婆都是私房厚厚的,想來他也不會向賬上伸手買鳥買馬什麼的。其實就算那母子倆亂買一氣,明蘭也有對策,叫賬房將明目銀錢細細記下,待分家那一日,把東西一一羅列,用公中的錢買的,自然不算私產,是要列入分家項目的。

「那主子惱了可怎麼……?」那婆子猶自憂心。

明蘭利落的打斷她,緩聲道:「如今叫你管賬房的是我,我不惱了你就成。」

那婆子如醍醐灌頂,終於理清了頭緒,首先這位新夫人看著頗和氣,大約是不會追究之前的賬目了,只要求以後好好幹,其次,以後自己的主子就是她了。倘若自己叫她不滿意,那這差事也算到頭了。

明蘭捧著銀耳羹慢慢吹著,慢悠悠的掃視下頭眾婆子的臉色。

由於太夫人預料不到顧廷燁會殺回來,所以之前的幾十年,她一直都是以替自己兒子做鋪墊,而用心經營侯府的,從人事分管到支出條例,基本清楚和離,並無多少糜爛腐敗之事,便是眼前這幾個婆子也是個能幹活絡的,就是眼睛刁的很,太愛看人下菜碟了。

「如今七姑娘也出閣了,大哥還沒出三年,想來家裡也不會大肆宴飲的。撐死了不過是逢年過節,請親戚朋友們來吃頓便飯。」明蘭放下盅盞,交握纖細手指,緩緩道,「太夫人也說了,之前花錢花海了去了,如今家裡不寬裕,你們也是知道的,我盼望各位用心做事才好。」

其實只要按照她的預算來過日子,是絕對不會入不敷出的,還能存下些積蓄來,將來好給蓉姐兒嫻姐兒置辦嫁妝,哦,還有肚裡的這個小混蛋。

下頭一個穿戴體面的婆子笑著上來,滿臉討好道:「瞧夫人說的,如今咱們侯爺正得皇上重用,再緊巴還能緊巴到咱們府裡?便是咱們下人出去,在外頭也是風光的呢。」

明蘭靜靜的看著她,她訕訕的停住了笑。

「……去年我整治聖上發下來的田莊,莊上有個管事,雖論壇入了顧家的奴籍,卻依舊欺壓良善佃戶,直逼出了人命。侯爺便把那管事四肢打斷,送往有司衙門發落,最後斷了個斬立決。侯爺又把那管事一家老小七口人,一氣發賣到了乞力巴赤。」

眾婆子臉色發白,屋內靜如落針可聞。

「還有,去年八月,澄園有幾個不省心的,合謀不軌,侯爺察覺後,便直接把那幾家都發去了西北做苦役。」

彭壽家的心頭一震,這事她捕風捉影知道些。那時顧廷煜剛過世,藉著辦喪事,賴媽媽在兩府之間走動勤快,後來也不知怎麼了,賴家的兒子叫人告了徇私貪腐,落了個發配充軍,賴媽媽一家足足八口人,無聲無息就不見了,連帶著澄園也沒了好些人,也不知賣去哪裡了。

自這之後,澄園愈發嚴得跟個鐵柵欄般。

「你們是顧府的老人兒了,看著侯爺大的,可比我嫁進來的日子長多了。」明蘭並未有半分恐嚇之意,只一概平淡直敘,「侯爺是個什麼性子,你們想來比我清楚。」

顧廷燁是個什麼性子?眾婆子低著頭,面面相覷。

十歲敢騎著烈馬在市井裡橫衝直撞,一路上傷了十幾個百姓,老侯爺賠錢賠禮無數;十二歲敢揪著堂兄顧廷煬的領子往糞池裡按,險些沒把人淹死(不過拖上來時也熏暈了);十三歲,眾人從屋頂上把吊了半夜的顧廷炳救了下來,人已凍嚇的半死;十四歲就敢把令國公的世孫拴在馬後,拖著在校場跑了三圈,令國公差點沒把官司打到御前去;到了十六歲,更是見天兒的跟老子叫板,敢回嘴,敢動手,一腳下去,把多少個不長眼的奴才踹得吐血。

如此彪悍盛名,眾婆子不禁縮了縮脖子。

明蘭就要這個效果,她涼涼道:「這裡預先說一句,有些事兒,就算你們欺我年輕臉皮薄,不好發落老人兒,可也得想想侯爺。反正哪日我若沒法子了,就只能去請示侯爺咯。」

這個威脅很奏效,眾婆子老實的退了下去。

捧著肚子,明蘭仰天看屋頂,不敢過多的做針線看書,怕壞了眼睛,現在晚上雖有些娛樂活動,卻依舊無聊,這種時候,最適宜的活動莫過於搓麻將。既不過分勞累身體,又能鍛鍊腦力,可惜為了保持美好形象,明蘭死死忍著。

最可恨的是小沈氏,託言說要求子,想走十廟祈福,居然鼓動了婆母,此時春光正好,天氣也一日暖過一日,鄭老太太在家養病久矣,想著也不知自己還有幾日活頭,頓時心癢。鄭將軍夫婦均是至孝,見一向安靜無求的母親流露出門踏青的願望,便是無論如何也想替母親達成願望的。如此,小沈氏便打著陪婆婆的旗號,開開心心出門遊玩去了。

你說她自己出門也就罷了,明知明蘭首發此刻閒的發黴,還故意時時送信過來饞她,一會兒是『山澗水頭好極了,回頭給你帶一筐酸果子來,又脆又香』;一會兒又是『這裡風光極好,站在山頂,幾欲淩峰而去』——這個不愛讀書的,還寫錯別字!應該是『風』好不好!

明蘭愈發氣悶,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和這半文盲絕交!

要說還是娘家人疼她,約又過了七八日,王氏帶著新兒媳柳氏連同華蘭一道來了,明蘭擺出前所未有的熱情來迎接,不料卻見王氏一臉漆黑。

明蘭請她上座後,便去打量一旁侍立的少年婦人,只見她上著大紅百蝶穿花銀鼠薄緞襖,下著淺芍藥紅鑲兩指寬黑絨邊的萬福字百褶裙,漆黑的頭髮一絲不亂的梳成了個圓髻,頭上規矩的戴著赤金五鳳朝陽大釵,耳畔是一對大珠墜子。

怎麼說呢?很正規的打扮,從頭到腳找不出毛病來,很正規的一個人,從站立的姿勢,到視線下垂的角度,都完美的好像教科書裡出來。不過長相嘛……小桃的觀察沒錯,這新娘子雖不算醜,還有幾分端正文氣,但的確長得挺…嗯,挺國泰民安的。

「這位便是新嫂嫂吧,合該我上門去看嫂嫂才是,卻叫嫂嫂勞累了。」明蘭給王氏行過禮,便趕緊請柳氏坐,那邊華蘭早已不客氣的自己坐下了。

「六妹妹快別這麼說了。」柳氏的聲音倒好聽,寧靜溫雅的,「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勞累的,你如今身子重,正該如此。」

丹橘見不得明蘭捧著肚子還太活潑,已趕著把她攙著坐下了,明蘭已看出王氏不對勁了,這時候不能說她『氣色好』,也不能光說場面話。她想了想,趕緊道:「瞧太太似是瘦了,想是這陣子累著了。太太可要好好保養才是,大哥哥大嫂嫂都在外頭,指不定多心疼呢。」順帶配上微蹙的眉頭,恰當的顯出關懷和擔心。

華蘭暗叫明蘭好口才,柳氏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王氏果然神色一霽,順下氣來:「還是你這孩子懂事,這些日子……唉,真別說了,處處不順心。」說完還冷瞪了柳氏一眼。

柳氏宛若泥塑石頭般,一動不動。明蘭忙接上,湊趣著和王氏說話,華蘭似有些無可奈何,只過來搭了幾句,柳氏始終不大開口。本來氣氛還好,誰知王氏三句不離怨氣,又明貶暗諷的扯到柳氏身上去了,「人家兒媳溫順的跟隻貓兒般,卻有那沒運氣的人家,逮回只野貓,不懂規矩又死樣活氣……」

華蘭見王氏又來了,忙道:「娘,您別這樣了。我那侄女兒還不夠你忙的呀。瞧她一日日大了,您也別光顧那些有的沒的,弟弟把閨女託付給你,您好歹也教她識幾個字,念兩句詩,瞧老太太跟前的全哥兒多懂事乖巧。如螞蟻今握筆描紅都有模有樣,您也學著些呀!」

華蘭不說還好,王氏愈發氣憤,用力拍了下桌子:「好好好!合著你們都是對的,只我一個是在無理取鬧!得了,我今日也來過了,明蘭,你好好將養著,別學你那沒福氣的五姐生了個姐兒,如今成日受人糟踐呢!你婆婆那兒我也不去了,你去說聲罷,我們走了。」

明蘭忙起身挽留,奈何王氏非要走,華蘭忍不住道:「要不,娘和弟妹先回去,我再留會兒。」王氏瞪眼道:「留什麼留,你妹妹還要養著呢。」

華蘭嘆氣道:「娘,我是回袁府,又和您不順路。況且我和六妹妹多日不見了,還不許我們姐妹倆多說兩句呀。回頭我再去太夫人那兒行個禮,免得叫人說咱們的不是。」

到底是自己女兒,王氏口氣雖很沖,卻也允許了,當下便一陣風似的走了,柳氏默聲不語的跟在後頭。明蘭看的目瞪口呆,這麼火爆,該不會是更年期到了吧。

直到人都走了,明蘭才趕緊把華蘭拉進裡屋,舒泰的坐好,上香茗茶點。

華蘭瞅著明蘭的肚子,笑道:「瞧你這般紅光滿面,我就放心了,老太太總憂心你瘦的皮包骨呢。」明蘭憂愁的撫著自己的肚子:「可別胖的太厲害才好,回頭收不回去了。」華蘭笑罵:「你個臭美的,這會兒還想著好看呢。」

姐妹來互問長短了幾句,明蘭便按捺不住好奇,緊著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太太怎麼氣成這樣。」

華蘭喝了口茶,嘆息道:「別提了,這陣子娘處處碰壁。先是五妹生了個閨女,她成日擔心五妹在夫家受委屈,三不差五的跑去文家氣指頤使一番。要說頭兩回是好的,那文家老太居然說丫頭片子哪那麼金貴,要兩個奶娘伺候著,又不使她銀子,要她來廢話!」

明蘭連連點頭,十分捧場,華蘭又道,「唉……可說到底,五妹妹是要在文家過日子的,說兩句就好,娘也太…」她艱難的挑了個詞彙,「去太多次了,每回都要敲打文老太一番…」明蘭微微皺眉:「這不好吧。日子長了,五姐夫就是脾氣再好,也難免不高興呀。」

「誰說不是?!」華蘭狠狠咬了口噴香溫熱的小米軟糕,「老太太覺著不對了,趕緊將娘叫了去訓了兩句,娘就委屈的什麼似的。唉,接著是三弟成親,爹老覺著娘沒有用心辦,幾次當著管事的面叫娘下不來台。」明蘭忙道:「爹也是太多心了,太太怎會如此呢!」當著人家的親生女兒,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說呀。

誰知華蘭竟十分公正:「也不是爹空穴來風。娘心緒不佳,難免將氣出在旁的事上了。」

明蘭默默的,沒有接話,華蘭接著道:「再接著新弟妹進門論壇了。要說這弟妹呢,也是不錯,從新婚第二日起,就老實的給娘站規矩。娘的脾氣不好,有時說話有些難聽,弟妹也忍了下來,沒半句回嘴的。連著兩日,叫她端著水盆站在門口服侍,她也一聲不吭的照做了,院子裡風冷,叫她站就站,叫她跪就跪,唉……娘也真是,這裡裡外外瞧著,都只會說弟妹賢良孝順,反是娘做婆婆的,太刻薄寡恩,無有慈愛之心。」

接下來的,明蘭想也不用想,定是有人出手了,「爹,還是老太太?」

「是爹。」華蘭抿了抿嘴唇,「爹和柳大人素來交好的,當初打過包票絕不會虧待小兒媳的。如今娘卻這般折騰人家閨女……這不是打爹的嘴麼!爹忍了好幾日,娘最近活脫跟我婆婆一個樣兒,火氣厲害的緊,兩人大吵了一架,連旁的事也抖出來了,娘還剋扣了弟妹院裡人的吃穿用度,唉……我趕著去勸都不頂用。」

明蘭半響無語,小小嘆了口氣,「那後來呢?」

「爹和老太太商量了,以後弟妹院裡的事就由她自己說了算,吃穿用度直接朝總賬上支領,不必過娘那兒。本想連站規矩都免了的,還是弟妹自己堅持,每日上午去娘那兒服侍。」

華蘭語氣發澀,也不知是同情生母還是怒其不爭,「因這幾日娘氣著,原不肯帶弟妹來看你的,我便自告奮勇領了這差事,誰知老太太卻生了氣,說哪有叫出嫁的姑奶奶領著新媳婦出門的,又不是盛家沒人了,叫娘非來不可。這不,她又跟老太太置氣了!」

明蘭這次連嘆氣都省下了,王女士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不論敵友兩方,段數都比她高,敵方級別高,導致常能輕易取勝,友方水平太強,導致往往看不起她,不願跟她溝通交流。

「我這兒有幾丸清心丸……」

不料華蘭擺手道:「沒用,你當爹沒叫娘吃湯藥麼。娘三吃五不遲的,一時也不見效。」作為親生母女,她也受不了王氏如今的脾氣,實在暴躁的嚇人。

「那怎麼辦?」明蘭擔憂的是老太太,可別被氣著了才好。

華蘭無可奈何的嘆著:「有什麼法子,我問過大夫了,只盼著這陣子快些過去,再好好吃藥,說些高興的事與娘,想來能好的罷。」

「能有什麼高興的事兒呀。」明蘭憂心道。

「還能有什麼,不就是林姨娘在莊子裡三番五次的折騰,吃了幾次苦頭後終於累了,如今吃齋唸佛,人都老得不成樣兒了;還有,就是四妹妹至今未有身孕吧。」

明蘭的八卦之心頓時熊熊點燃了,她如今的社交圈子另有一份,已久未聽到墨蘭的消息了,不用說自己媽的暴躁脾氣,華蘭也打點精神開講了。

「……姑母不是與永昌侯夫人交好首發麼,文纓想著那是我妹子,便聽來常說與我聽。」

墨蘭至今無孕,也不能全怪她,事出有因。

原來那日臨盆,因滋補的太好了,胎兒過大,春舸姨娘嘶叫痛苦了兩日兩夜,也沒生下來,待胎兒落地時早已憋死了。梁府大奶奶疑心是墨蘭使的壞,狠狠鬧了一番,可怎麼查都查不出錯來,一干滋補之物俱是上品,連太醫也說不是吃食無有問題。

大奶奶只好無可奈何的作罷,可這番卻叫梁二奶奶逮住了把柄。梁府庶出大房和嫡出二房鬥爭久矣,墨蘭眼明手快,敏銳的抓住了機會,哭到梁晗面前要休書,說自己對春舸姨娘一片真心,天日可表,卻叫人無端懷疑,莫名潑了一盆髒水,她也不想活了,為了不連累夫家,一拿了休書她就尋死去。

梁晗雖對春舸情意頗深,但對結髮妻子也十分敬重愛護,見她自進門以來,言行無半分過錯,生的文雅秀美,又善解人意,當下也對大嫂不甚滿意了,連帶著以為是春舸在向娘家表姐抱怨。這事最後鬧到了永昌侯面前,梁侯爺狠狠訓斥了庶長媳一番,並有處罰,想著墨蘭賢惠,又見盛家日漸有勢,便叫梁侯夫人著力安撫一番。

至此一戰,梁府嫡出一脈大獲全勝。梁二奶奶便對墨蘭親近起來,梁夫人也神態和藹了許多,作為獎勵,她親自對梁晗表示,應該先生個嫡子,這之前,通房妾室當服避孕湯藥。

「這不是蠻好的嗎?」明蘭疑惑道,她就知道以墨蘭的心計能耐,一般不會混太差。

華蘭白了她一眼,繼續講故事。

打蛇不死。還沒等墨蘭緩過氣來,春舸已調整心態,努力休養身子,打扮停當,以雷霆萬鈞之勢再度殺入爭寵大軍。好處是,她生產時受了大罪,容色已遠不復當年盛況,且很可能,不易再孕了;壞處是,她居然改走柔弱路線,一時惹得梁晗憐惜不已。

墨蘭口含一片人參,強作歡笑,以經年老鴇也莫及的架勢,頻頻給自己丈夫介紹美嬌娘。梁晗也不是什麼意志堅定之人,再心繫初戀摯愛,也免不了被花花草草迷糊了眼,今日小紅,明日小翠,後日阿黃,好一派風流,春舸姨娘碎了一地芳心,也只好退而居其次。

墨蘭手段了得,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雖成功了分淡了春舸的寵愛的,可也弄出一屋子鶯鶯燕燕,讓夫婿罕有功夫留在自己屋裡,遂至今未能懷孕。

在明蘭看來,墨蘭的戰略方針十分正確,男人什麼最可怕,莫過於動了真感情,只要沒動真感情,上頭有禮法家規壓著,那些丫頭通房不過是過眼雲煙,玩膩了,寵過了,也就拋諸腦後了,墨蘭這個正房夫人總不至於有危險。可春舸不但是梁晗心愛女子螞蟻還是出身不錯的貴妾,真是雙重麻煩,槍口先對準她,總是沒錯。

「好在梁府子嗣眾多,想來四姐姐一時無有身孕,也不妨事的。」

華蘭撇了下嘴,悵然道:「也就這幾年吧,總不會七年八年的等下去的。唉,若不是林姨娘當初……算了,到底是自家姐妹,如今瞧她在梁府爭鬥,我瞧著也不是滋味。」

明蘭聽著點點頭,過了一會兒緩緩歪過頭,盯著華蘭微微笑。根據她對華蘭的瞭解,她雖有時愛幸災樂禍,愛盛氣淩人,自我了些,但骨子裡實是個正派端正的人。她當初恨墨蘭跟什麼似的,如今居然會憐憫同情她了,一定有問題!

華蘭叫她看的發麻,斥道:「小丫頭看什麼呢!」

明蘭故意拉長了調子,慢吞吞道:「妹妹最近閒來無事,看了兩本麻衣相書。今日觀姐姐面色,印堂發紅,兩頰帶光,面有雲瘴,想是有好事了罷。…說吧說吧,也叫妹妹高興下。」

華蘭聽她一通胡扯,卻忍不住嘴角彎翹起來,滿面春風,整個人豐腴嬌豔,透出一股子成熟嫵媚來,她嘴角含笑:「叫你個鬼靈精說中了,最近是有好事。先呀,是我們家張姨娘有身孕了。」

明蘭一臉茫然:「姐夫又納姨娘了?」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個沒記性的,是我公爹的姨娘!」華蘭幾乎吼了出來。

明蘭被吼得耳鼓膜發震,隨即恍然大悟,「那伯母,哦,姐姐的婆母,那……」

華蘭抑制不住開心,死命咬著嘴唇:「我婆婆鬧得厲害,可這事不一樣了,她能欺負兒媳婦,卻不能對有娠的妾室下手!頭一個公爹就不放過她,隨即族裡的老伯娘,老叔祖母,還有一大群嬸子見天兒的來,有的罵,有的訓,有的勸。如今我那婆婆呀,自顧不暇了,整日和大嫂算計著呢……」袁家家產不多,要分薄大房的家產,袁家大爺夫婦果然坐不住了。

明蘭也很壞心的樂了一會兒,又疑惑了:「就這個,就把姐姐高興成這樣?」

「不止。」華蘭大為得意,面犯桃色,「是你姐夫。」她頓了頓,努力緩了興奮,才道,「你姐夫在京郊看上了一處莊子,地方好,水土也旺,便想買下來。」

明蘭撫掌:「置產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可惜咱們銀子不夠。」

華蘭說著沒錢的話,神色卻很纏綿,只聽她低聲道:「年前你姐夫到口外辦事,馴了匹極神駿的馬回來,他喜歡的跟性命一般,誰都不讓摸一下。可這回,他咬牙將那匹馬給賣了,回家又湊了些,買下那處莊子。我當時也納了悶了,怎麼你姐夫轉了性,誰知他將那田地契書交到我手上,說他應承過的,要把我的嫁妝一樣一樣補回來!原來他私底下到處探查合論壇適的田莊,已是好些日子了!」她眼中發光,手指微微顫抖,興奮喜悅之情幾欲湧出來。

明蘭輕輕啊了一聲,隨即大聲讚道:「姐夫真乃一諾千金!」

華蘭甜蜜如醉,眼眶也略有濕潤:「他說,直到如今他算明白了。爹娘是兄弟姊妹的,兄弟是各有家小的,只有我和幾個孩兒,才是真真只為著他一人的。他不和我一條心,還能和誰一條心。你姐夫還說,以後絕不叫我再受委屈。他要我以後,都能安心舒坦。」

明蘭張口結舌,這還是那個拙言方正的大姐夫袁文紹麼,居然能說出這麼窩心的話來,聽的她都感動了:「這可真是太好了,大姐姐這十年的委屈沒有白挨。」

華蘭掏出帕子摁著眼角,哽咽道:「我只盼真心能換真心,我一片赤誠待他,指望他莫要辜負,如今總算是……」她泣不成聲。

對眼前這女子,明蘭頓時刮目相看,萬分敬佩,能把袁文紹這樣端正方嚴的孝子給思想教育成功,從愚孝的懸崖給拉了回來,這可真是不容易呀!在這段漫長的鬥爭史中,華蘭女士不屈不撓,始終如一,並且始終不曾心理變態,最終戰勝了邪惡婆婆,實在是可歌可泣。

「…我去如蘭那兒,也是這般勸她。心眼一定不能長歪了,好好待妹夫,孝順長輩,善待妯娌兄弟,人心都是肉長的,妹夫也是聰明人,必會疼惜她的。」

華蘭擦著淚水,斷斷續續道,明蘭心中失笑,如蘭最恨受人教訓,尤其是華蘭那種訓斥式的教訓,大約這會兒如蘭正鬱悶呢。

放下帕子,華蘭滿心幸福,堅定的低聲道,「我如今也不盼別的,你姐夫說,過幾年他興許能放個外任,到時咱們帶著孩子們,在外頭鬆快的過日子,一家人美美滿滿的才好。這之前,婆婆再刁難我,大嫂再出幺蛾子,我也都能忍下的。」

原本只想聽一段八卦解悶,沒想卻受了一場教育,明蘭深深反思中,她是否對顧廷燁不夠真心呢,很多時候,她遇事總是先想到自己的得失利弊,次之才是顧廷燁,可是男人的愛又怎及得上自己愛自己可靠呢。倘若那男人不可靠呢?那豈不是全盤皆輸。

這種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或者說,愛自己和自私,並不能等同起來,可男女關係中,如何把握好這個界限呢。

明蘭陷入沈思。這是個指導方針問題,很嚴肅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21:20

第166回

姐妹倆說了會子話,明蘭便領華蘭去萱芷園拜見過太夫人。太夫人對華蘭十分客氣,說話熱絡,著意結交,還特意誇了康姨媽兩句『為人和氣』『體面尊重』,誰知華蘭立刻沒了情緒,淡淡的不怎麼接話了。

在她看來,胞妹如蘭就是被這噁心的姨母害了,才會自暴自棄的跟個窮酸書生好上。兩榜進士又如何,還不是得仰仗盛家,翰林院編修又如何,王家表弟雖只是個秀才,卻靠著祖蔭和銀子,早捐了官。嫁入文家,能否熬出頭另說,且不知要熬到哪年哪月呢,哪及得上王家萬貫家財,親友遍天下,想經商有人脈親朋,想做官有世交叔伯。

既想佔便宜又愛過河拆橋,如今的康家於盛家而言便如一塊牛皮糖,甩之不脫,揮之不去,袁文紹好容易跟口外的牧場搭上了養馬的買賣,王氏一個嘴快,康姨媽就想來湊份子,直把華蘭氣了個仰倒——這年頭,連自己親娘都不能盡言了。

太夫人見華蘭沒什麼熱氣,說了兩句便也怏怏的散了。

明蘭送華蘭出門後,見今日天光晴好,便下了軟轎,一路慢悠悠的散步回屋,一旁的綠枝卻叨叨著:「夫人如今身子重,走這麼遠作甚?」夏荷柔聲道:「姐姐放心,我數著呢,夫人這才走了三百來步,不礙事的。」明蘭聽了不禁失笑,六個月正是孕婦最穩當的時候,別說走兩步路,就是去擠公交車一般也沒問題呢。

走著走著,眼看快到嘉禧居了,明蘭懶得提前去吱聲,便照舊緩緩而行,遠在院門口便聽見裡頭似有人在爭執,明蘭微驚,瞧了身旁兩個丫頭一眼。夏荷與綠枝也是驚訝,嘉禧居素來和睦,近來因著明蘭有身孕,便是爭執也不大有的。

只聽裡頭傳來彩環嬌滴滴的聲音:「…丹橘妹妹,夏玉妹妹到底年紀小,不過砸了些小玩意兒,你就喊打喊殺的,別說要稟告夫人扣月銀,就是打板子也是過了,我說你也忒苛了。」

聽得這個聲音,明蘭無意中便微彎唇角,這丫頭最近有些活泛了。

丹橘隱隱憤怒的聲音:「夏玉負責分管日常用的器具,她昨日剛打翻了個汝窯碗碟,適才又砸了個玉瓷美人瓠,又不是尋常的碗碟,都是貴重的東西,難道不該罰?」

彩環笑聲清脆:「哎喲,丹橘妹妹,這貴重不貴重也要瞧地方的,若是尋常小門小戶,這些子東西自然是摔不起的,可咱們是什麼人家,這些東西說起來也不過爾爾,若無有心人點出,怕是夫人都不會在意的吧?」

然後是夏玉討好而低微的聲音:「丹橘姐姐,我早說過我素來粗心大意的,做不得分管器物的活兒,您就是不聽,如今才……」

只聽丹橘強忍氣憤的聲音:「你倒嘴皮子活螞蟻泛!要你去做灑掃,你說你是常嬤嬤頭批選進來的,不願做粗活;我要你去當值,你又說你不能常坐常站,你到底想做什麼?」

「哼哼,這還用說?自然是想去房裡近身伺候老爺夫人咯?」這是小翠袖伶俐的聲音,「我呸,她也配?!」隨即四週一片嬉笑聲。

夏玉急的連連分辨:「不敢的不敢的,我原本就是收拾衣裳被縟等細軟活兒的,若丹橘姐姐還叫我做那活兒,定然不會出錯了。」

彩環還在那裡慢悠悠道:「我說丹橘呀,你一開始分配活計的時候,就不想想清楚麼?」

門外聽話的明蘭微沈了臉,她從來不喜不熟悉的人碰自己的貼身衣物,加之成親後夫妻敦倫之事常有,被縟之類物什最易叫人說閒話,夏荷謹慎,夏竹老實,且都是外頭買來的,於府中無親無故,外加丹橘小桃幾個,除此之外,明蘭從不叫別人經手的。

站在明蘭身旁的綠枝早就憤憤不已,躍躍欲試著想跳出去罵人。明蘭看了身旁的夏荷一眼,丫頭伶俐,立刻上前大聲道:「吵什麼呢!看不見夫人來了麼。」

院中迅速安靜下來,明蘭緩緩從眾人面前走過,一言不發,眾丫頭各個低頭躬身,不敢言語;待明蘭進屋後,過了須臾,只見綠枝出來,將丹橘和彩環叫了進去。

丹橘面帶愧色,一見了明蘭,便囁嚅著:「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我沒看管好……」明蘭迅速打斷她,道:「我早與你說過,慈悲心腸是要的,但不可一味縱容,今日聽來,夏玉這般已不是頭一回了,我倒不知道滿府裡挑丫頭,連個手腳利落的也難得了,難道非她不可了。」丹橘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其實早想處罰了,可偏偏每當她有意,彩環便出來攪局。

論資歷,她比丹橘小桃還要早進內宅,論份例,她是王氏身邊的一等大丫頭,當初在盛家時,明蘭身邊的丫頭見了王氏的身邊人,還得滿口好話巴結她們。如今到了顧府,卻反被丹橘壓了下去,彩環心裡自然不服。

「彩環。」冷不防明蘭叫道,她連忙應聲。

明蘭神色和藹,笑盈盈道:「聽說最近你常去與鞏姨娘說話呀。」

彩環一個激靈,她早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辯解,沒曾想明蘭會說這個:「這這,這哪兒的事呀……」明蘭也不氣她狡辯,只淡淡道:「昨兒你們在蓮池邊說了兩柱香的話,三日前你又去鞏姨娘屋裡吃了一刻鐘的茶,六日前你去給蓉姐兒送新料子,又拐了過去,說了塊半個時辰。」彩環汗水涔涔,背心迅速濕了一片,也不知為何,她雙膝一軟,撲騰就跪下了,連聲道:「夫人,都是奴婢不懂事,奴婢……」

其實打了幾件東西倒是小事,丫頭之間鬥氣拌嘴,論壇首發也都是小事,可惱的是這彩環有意挑撥,破壞和諧。明蘭笑的愈發溫和,叫綠枝把她攙起來:「瞧你嚇成什麼樣兒。這有什麼,鞏姨娘閒來無聊,你們既然投緣,便常去與她作伴說話好了。」彩環心頭亂顫,她素來口齒伶俐,明知這沒什麼,卻依舊害怕。

「院裡的事兒有旁人呢。你若得空,便常去找鞏姨娘頑罷。」明蘭說的溫和,眼中卻沒笑容,彩環臉色煞白,口稱不敢,卻說不清楚什麼。

明蘭轉頭看了丹橘一眼,丹橘明白她的意思,挺起胸膛轉身出屋,對著夏玉高聲斥責起來,並照例罰月錢並打板子,並革了差事,罰做灑掃。

「……想來你不致連帚柄兒也跌了罷。」丹橘說話中氣十足。

聽著外頭的哭喊求饒聲,彩環咬緊了嘴唇,夏玉素來和她交好,聽得這般情形,她雖不敢再言語,心裡卻深深不忿起來。

王氏是為什麼把自己陪嫁過來,她不信明蘭不知道,說來她原本也不願意,自己老子娘在盛府混的挺好,自己在盛家也是個二等主子,何必去旁處。可進了侯府後,見了這般潑天的富貴權勢,又見新姑爺青壯英武,待夫人又極致體貼,她不免春心暗動。

當初明蘭新婚燕爾,她不敢有什麼念想,可如今眼瞧明蘭懷孕,想著她手指縫再緊,還能把爺兒們拘上大半年嗎?!若要給丫頭開臉,自己當是上上之選。

誰知,這一日日過去了,夫人房裡卻沒半點動靜。以前在盛家都說六姑娘脾氣好,性子柔,不想卻是蒙的,這醋罈子如此厲害,自己在明蘭身邊都一年了,依舊不許自己進主屋,平日裡連在主屋裡奉茶灑掃都不許。

偏顧侯性子磊落,平日裡從不多看丫頭們一眼,妄自己再如何打扮,濃妝豔抹,也不曾引得姑爺的半分目光,叫她如何不惱火。

明蘭看著彩環恭敬退出屋外的身影,支著下巴微微深思。

彩環慢慢走回自己屋,剛合上門走了幾步,卻見若眉端坐在自己床前,正冷漠的看著自己:「當***姐彩釵在太太面前曾與我說過幾句好話,今日我就提醒幾句。」

不待她開口,若眉便冷冷道:「我知道你心裡端的什麼主意。不過想學陪大小姐過去的彩簪姐姐,怕是太太也是這麼提點你的吧。」

彩環被一語道破心事,滿面通紅,怨聲道:「你胡說什麼?」

「你最好放明白些!」若眉目光譏誚,「當初大小姐可是三年無出,還有個不好對付的婆婆,這才擡了彩簪,你如今憑什麼。太太的手還能伸的這麼長?」

彩環心裡一陣羞惱,別過頭去不說話,若眉性子剛硬,不說則已,說了便一定要說完,她走到彩環面前,定定道:「你可別以為夫人會忌著螞蟻太太,不敢發落你;你可知當初尤媽媽和燕草的事兒?」

彩環驚疑的望著,若眉道:「尤媽媽貪財好酒,夫人早想處置她了,可為著師出無名,生生忍了一年,終於攢足了錯處,拿住了她一個大大的馬腳,一次就發落乾淨了!還有燕草,那時夫人心裡就不痛快了,只不過礙著多年情分,依舊厚待她罷了。這般心術壞掉的東西,不忠不義,夫人還會要?笑死人了!你只要好好服侍,將來夫人定能為你尋門好親事。」

彩環臉色轉了幾轉,暗罵明蘭哪裡厚待了,直是不知羞恥,這麼大的肚子,還不管不顧的攬著男人在屋裡歇息,有時還動手動腳的親熱,那幾個媽媽也是欺軟怕硬,除了崔媽媽勸了次後,眾人攝於主子威勢,竟無人敢開口的。她本想將這裡的事說與王氏知道,叫王氏來規勸明蘭賢惠大度些,誰知劉昆家的得了明蘭好處,處處阻攔,不能成事。真是可恨!

她心頭不快,便忍不住譏諷道:「你自己想嫁秀才,就當人人都這般了麼?……便是出去當正頭娘子又如何?擋不住事的,也一樣遭人欺負,能有府裡這般舒服?」

若眉臉色漲紅,連連冷笑,連道三聲『好』,扭頭開門就走。

崇德四年初春,漫天的好春光也籠不住京城上空的陰霾,皇帝立意革新,想要重新洗牌勢力分佈,卻是萬分艱難。聖上欽點的巡鹽御史連兩淮的地界都還沒摸到,已前後遇襲兩次。

先是在冀中遭了『山賊』——乍聞此事,顧廷燁眼露殺氣,恨聲道:「當時若非皇上急調我北上,只消兩個月,便可肅清匪患!」當初他領兵平定兩王叛亂,一路由南向北殺上,只殺得血流成河,頭顱滾滾,短日內便靖平地方。明蘭照例叫好,隨口疑惑道:「冀中不是平原地帶麼,少有深山密林,哪來這麼膽氣足的山賊?」 她中學地理的成績很好。

顧廷燁眼神幽暗不明:「…是呀,連山都沒有,哪來的『山賊』?」語氣中充滿了別有用意的輕嘲,隱隱含著幾分血腥味。

過了幾日,再次傳來邸報,欽差一行人於魯東雄縣地界,又遇悍匪。全靠前翼將軍耿介忠等人拚死相護,御史連鄭成方得無恙,但隨行軍士死傷頗眾。沒過多久,老耿同志被擡著送回了京城,連大夫都沒來得及叫,便被諭旨宣進了宮,皇帝要細詢。

是夜,顧廷燁回府,沈聲道:「事情果然不簡單。」白日裡,兩眼通紅的耿夫人剛來求過藥,明蘭已是明白了幾分,只嘆氣道:「只為了阻撓清查鹽務,就敢這麼膽大包天?!」顧廷燁輕撫著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語帶譏諷:「有錢能使鬼推磨,每年幾百萬兩的鹽稅,也不知多少年了。」明蘭忍不住眼前一片雪花論壇銀亂晃,出神了半響,才道:「哦對了,耿家姐姐今兒晌午來過了,我將庫裡剩下的二兩虎骨都給了她。」

「做的好。」顧廷燁讚道,隨即嘆著,「老耿家裡底子薄,京裡也沒什麼親朋,咱們能幫就幫著些。」正說著,卻見對桌的女孩眉頭輕皺,便問,「怎麼了?」

明蘭輕咬唇瓣,有些猶豫,支吾道:「其實……耿家姐姐先去的國舅府。」她不知如何說下去了,顧廷燁神色一肅,「怎麼?」語氣叫人發怵。明蘭嘆道:「若論名貴藥材,自然是國舅府最多。可惜今日恰巧張夫人回了娘家,是那位鄒姨娘出面待的客,耿家姐姐空手而回了。」顧廷燁重拍了下案幾,怒道:「如此淺薄婦人,從興兄弟也太……!」

他生生忍住下頭的話,長長出了口氣,「唉,算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話外頭人終歸不好說,他隨即轉過話頭,「幸虧皇上英明,後來又遣成泳兄弟領了一營人馬趕了上去,這才沒釀成大禍。」若巡鹽御史出師未捷身先死,清查鹽務又不知耽擱到什麼時候。

看丈夫滿面不悅,明蘭過去撫著他的臂膀,柔聲勸道:「你也別心急上火的。這多少年的積弊,想要一朝除舊布新,哪那麼容易。」說著自嘲道,「別說朝廷大事了,便是家裡這一畝三分田,我這不還悠著麼。」

顧廷燁伸掌貼著明蘭的肚皮,眼神忽爾柔和:「你千萬別累著了,有什麼事就告訴我,我替你出頭。」明蘭十分感動,不過看男人的目光正深情的對著自己的肚皮——此時她站著,男人坐著,她很疑惑顧廷燁這番話是對自己說的,還是肚裡的那位說的。

肚裡的小混蛋很乖,一般多在三個時段舒展拳腳,午睡後,晚飯一盞茶後,半夜子時前後,明蘭總結出這個規律,顧廷燁便按著時辰常來父子互動,有時跟公孫先生說到半道上,也會藉口回屋一趟。他最愛將面龐貼在明蘭肚皮上,細細感覺那一下一下有力的胎動,明蘭半靠在床頭,輕輕撫摸他粗硬的頭髮,燈前身畔,她只覺心中一片平靜溫馨。

外頭局勢不好,正是用人的時候,依著男人的野火性子,早出門打拚去了,她知道,他是為了自己,才捨不得離京。

「若是…皇上有得用你的地方,…你,不必記掛我,總是大事要緊。」明蘭覺得舌頭有千斤重,一句短短的話,說的結巴斷續,滿嘴苦澀;她不願他離開。

顧廷燁擡起頭,沈峻的面容不可思議的柔和,隔著冰封的河流,遠處緩緩渲染的乍然春光般,他撫著她的肚子,微微而笑:「你就是我的大事。」是他一輩子最大的大事。

他定定看著她,卻見她眸光離合,柔皙的皮膚隱約透著一種曇花乍現般的首發瞬豔,她臉上有一份怔忡的恍惚,好像不知往哪裡去迷路孩童般無措,甚至帶著幾分苦惱。凝視入神之際,他忽然心頭浮現一個蒼老的身影,人皆道他父子二人,無論形貌性子都是酷似,只這麼心念一動間,他頓覺不詳,立刻甩開這思緒。

外面雨急風驟,他只願將她護在自己羽翼之下,傾力蓋個溫暖安全的窩,莫讓風刀雨雪驚了她,叫她一世喜樂無憂才好。

入了四月中,朝堂爭鬥愈發嚴苛,幾名言官聯名上奏疏,參威北侯沈從興以權謀私,下列奏侵佔民田,巧取豪奪,結黨不軌等十一條罪狀。若只是虛告也還罷了,可左都御史劉素仰為人耿直,不偏不倚,這次也竟上書發難;帝責劉正傑嚴查,一查之下,竟覺空穴未必無風,其中尤以沈從興長子在外仗勢淩人,及其姻親鄒家放印子錢,逼出人命為甚。

一時間,奏疏紛紛,攻訐不斷。

「若是那嚴正不阿之人,當是對事不對人。可若是那奸邪小人,想要壞事,便要反其道而行之,對人不對事。」公孫白石摸著稀疏的鬍鬚道。

「這便是說,其實那夥人是不忿皇上的一連串舉措,可礙著君臣名分和大義道理,他們不好張口,便索性刀口對準了皇上身邊最親近的人。」簡單來說,就是我不好阻撓你的政策,那就詆毀執行的人,從而破壞既定路線。明蘭捧著肚皮,憂心忡忡,皇帝這回似是動了氣,已下明旨指責沈家了,小沈氏來哭過一回,她只好來請教公孫老頭。

公孫白石微笑著點頭,眼光瞟了明蘭的大肚皮一眼,希冀將來的小侯爺也能這般聰慧。

「到底有什麼了不得的呀。」明蘭頭大如斗的低號,她記得沈家長子今年才十二三歲,小沈氏沒口的說她侄子如何淳厚老實,能鬧出什麼事來呀。

「無它,分利而已。」公孫白石嘴角撇出一個譏諷的弧度,「鹽務,邊貿,海船,市舶司,還有六部九卿處處關口,要緊的肥缺,皇上想叫他們挪出位子來,好安上自己的人。一來充盈國庫,二來,以後下旨辦事能利落些。他們不干,如此而已。」

「他們也是,那麼多肥缺,吐出些銀子來又如何!」明蘭盼望和諧社會,大家好好說話。

公孫白石冷笑出聲:「便以潛國公為例,他的兒子尚了聖德太后的公主,他與另幾家把持海船商貿近十五年,每年少說也有兩三百萬兩的進項。又上繳了多少?哼哼,他們捨得吐出?便是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自有自己的親信要提拔。」

明蘭眼前又是一陣螞蟻雪花銀飛舞,好容易定下神,才低叫道:「都這麼多年了,也該吃飽喝足了,便是收了手又如何呢!」

「人心若是知足,又豈會得隴望蜀。」公孫白石總結的乾脆利落,貪錢怎麼會有盡頭。

明蘭無奈的點點頭,的確少見貪官自動覺悟的。不過這事公孫能看明白,旁人自然也能,只要沈國舅沈得住氣,加上有岳家英國公府鼎力相助,想來也無大礙。

不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沈國舅會叫人盯上,也是治家不嚴,有些雖是對頭們穿鑿附會添油加醋,但有些事卻是屬實的,公孫白石順口漏了句,前陣子鄒家人居然還想插手軍糧的採買,真是狗膽包天。鄙夷完沈家,他著力表揚了明蘭一番,誇她理家清明,約束下人得力,又有顧廷燁六親不認的惡名在外,顧氏族人反倒沒叫查出什麼來。

公孫老頭素來嘴巴刻薄,眼珠朝上,鮮少能吐出幾句好話來,明蘭被誇的心花怒放,頓時覺得這滿臉皺褶的老頭順眼了不少,噓寒問暖了一番後,又把昨日小沈氏送來的上等新鮮大核桃分出一半,另從庫房裡提了株靈芝出來,給這老頭改善下日漸稀薄的禿腦門。

心情愉快,樂呵呵的散步回屋,春日裡垂下來的藤架子也帶著草木香氣,明蘭正想伸手摘一朵花苞,一旁的小桃已眼明手快的扯下一串,主僕倆對視而笑,正在這時,只見綠枝急匆匆的從那頭過來,額頭上沁著汗,臉上卻是既驚且喜。她三步邁過兩步,趕緊湊到明蘭耳邊,輕聲道:「夫人,逮住那小蹄子的錯處了。」明蘭眉頭一挑:「什麼事?」

綠枝看身旁只一個小桃在,便低聲道:「爐子上燉著您的雪梨燕窩呢,她卻跑了出去。」

明蘭閉了閉眼睛,嘆道:「得了,我們過去吧。」

綠枝掩飾不住興奮,卻遲疑一下:「那…太太那裡…?」她指的是王氏。

還不等明蘭開口,小桃先低叫起來了:「咱們該勸的也勸了,夫人該提點的也提點了,她死性不改,咱們有什麼法子。太太要生氣也沒轍,再說了,咱們如今又不吃太太的飯。」

綠枝兩眼放光,狠命點頭。她不順眼彩環不是一天兩天,因怕明蘭說她不夠寬厚,這才裝模作樣的多問了一句,表示自己其實也很有愛。她們幾個自幼一起長大,對於後來加入者,自然難當做自己人,何況彩環那個妖嬈矯揉的做派,簡直是房媽媽教學課中的經典反派形象,讓她們反射性的產生生理厭惡。

明蘭嘆了口氣,看看自己隆起的肚腹,輕輕撫著;若只是為了自己,能含糊過去也就過去了,可為了它,臥榻之側豈能留異心之人,她不能冒這個險。

慢走回屋後,小桃先服侍明蘭換上雙柔軟的論壇拖鞋,斜斜靠在首發炕頭,才見丹橘領人進來。這一次她再無半分猶疑,器宇軒昂的走在前頭,後頭跟著委委屈屈的彩環和夏玉。她一見了明蘭,噗通就跪下了:「夫人,我知錯了,就饒了我這回罷。」一邊連連磕頭,一邊不停的辯解著,「我們原本好好看著爐子的,誰知有人來尋我說話,偏夏玉又出去小解了…我這才稍離了一小會兒…夫人,饒了我罷……」

夏玉也是嚇到了,跟著一起磕頭。

明蘭靜靜坐在上頭,視線從炕幾上的佛手形雙魚蓮紋的青瓷小罐,一直慢慢挪到烏木鑲銀掐絲的小幾腳,然後看到彩環。她心裡不無憐憫,這次,她是有意的。發落個丫鬟並不是難事,只消做主子的存了這個想頭,逮住個把柄,立時就能發落了。

彩環心裡存了怨懟,又不知深淺的和院外的人結交,別有用心的人很容易就能趁機。如今自己懷了孕,正要十二萬分小心的當口,這個既不忠心又滿腦子不當念頭的彩環,她是不能留在身邊了。

「誰來尋你說話?」明蘭的聲音好像浮在半空中。

彩環揩著臉頰,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丹橘冷笑一聲,替她說了:「向媽媽身邊的一個丫頭,叫什麼玲瓏的。」

明蘭輕輕笑了,彩環用力磕頭,連聲道:「夫人,是我的不該,我錯了……」

「聽說,私下裡你們聊天時,你總怨我不叫你近身伺候,總遠著你,冷著你。」明蘭慢慢陳述,彩環瞳孔一緊,恨恨的瞪向綠枝和丹橘,小桃看了,很實誠的連忙道:「是我告訴夫人的。」彩環憤恨的轉而瞪她。

「夫人,奴婢心裡是有些該打的念頭。」彩環眼見求饒無效,開始辯解了,「可當初我在太太身邊服侍的,想著替太太盡忠,要好好服侍夫人,沒想…」她揩了一把淚,「夫人卻不肯拿我當自己人,我這才有些多說的……」

明蘭慢慢直起身子,彎低了身子,直直看著彩環,一字一句道:「你是個聰明的,進顧家門已過一載,如今府裡到底是個什麼情勢,你是真不知?」彩環一下住了哭聲,怔怔的看著主子。明蘭挑起唇角,「你口口聲聲要替太太服侍我,可我怕的是什麼,忌憚的是什麼,你這麼久看下來,難道全然不明白?」

彩環臉上的血色慢慢退了,除了幾個常要辦事的大丫頭,滿院的女孩都恭謹小心,絕少和外頭人交聯,每每太夫人那邊的人來套交情,眾人都躲之唯恐不及。

「我不喜歡外頭知道這院裡的事,可這些日子來,從你嘴裡漏了多少事出去,你自己心裡清楚。」明蘭緩緩道,「你不是不知道厲害,不過是另有想頭罷了。」彩環從心眼裡沒把自己當做主子,於是四處找靠山和幫手,想著能借力上位。

彩環唇顫如篩,哆嗦的說不出話來,她忽想起若眉的告誡,莫非…論壇 夫人這是要首發落自己了?!她一陣後怕,連忙上前扯著明蘭的裙襬,高聲哀求:「夫人,我真知錯了,倘若夫能早這麼說了,我定然不敢的!」

明蘭搖了搖頭:「你錯了順序,不是要我先信任你,你再來忠心;而是你要先叫大傢夥兒信重,我再拿你當自己人的。」

彩環滿面慌亂,淚水和脂粉混在一起,頓時花了臉,「可,可是……」

「可你等不及了。」明蘭替她說完,「你歲數不小了,比丹橘還大了一歲半呢。」她怕沒等自己熬成姨娘,就被明蘭嫁掉了。

「這可真是難為你了。」

明蘭悠悠的最後總結,她心中全然不氣,只是有些無奈和悵然,彩環也算謹慎了,叫她細細侯了半個多月才逮住這個錯處。屋裡靜默了半響,只聽見彩環和夏玉的抽泣聲。明蘭定了定神,轉頭道,「叫崔媽媽她們進來罷。」

崔媽媽領著兩個粗壯婆子進來,明蘭一眼瞥過去,兩個人都袖子裡鼓鼓的,想來應是藏了繩索和塞嘴布。彩環和夏玉一見了這陣仗,早已嚇的不行了。

明蘭肅了神色,端正道:「挨罰也叫罰明白了。崔媽媽,您來說罷。」

崔媽媽早磨刀霍霍了,眉頭皺如墨斗,面無表情:「這兒的規矩,夫人身子金貴,一應飲食藥需仔細小心。」明蘭的三餐點心是葛婆子親手料理的,出她手,由丹橘等大丫頭親手接過,中途不經二手,其餘燉品藥補都在這院裡架小爐子,由專人看管,每班通常兩人,便是一個出去,另一個也得守著,決計不叫爐子離開視線。

「今兒你們二人看著爐子,夏玉事先報了你去小解,但中道兒溜去屋裡拿點心吃,又和旁的丫頭說笑了會子,耽擱過長;彩環更是不該,居然敢擅離了職責。」崔媽媽說的一板一眼,「今日若不罰了你們,以後也沒法子約束旁人了。這院裡,你們不可再待了……」

她話還沒說完,夏玉就驚天動地的哭號出來,彩環反倒鎮定了神色,直起腰肢高聲道:「崔媽媽說的是,可我是太太叫來服侍夫人的,崔媽媽這麼攆了我,回頭太太問起我來,不知媽媽如何答覆。」

崔媽媽氣的不輕,正要開口罵,只聽門口傳來一聲低沈威嚴的男聲:「怎麼回事?!」

眾人一齊回頭,只見顧廷燁身穿朱紅官服,一手端著烏金紗翼雙翅頂戴,面沈如水,站在那裡,明蘭嚇了一跳,她瞧今日天色還早,特意挑這個時候發作,省的叫顧廷燁見了心煩。

「侯爺回來了。」她連忙跳下炕床,想躋著軟拖走過去。

顧廷燁長腿闊步,連走幾步,一把按住明蘭,放柔了聲音:「你坐著,別著急起身。」

一旁的小桃十分機靈的上前,雙手接過官帽,顛兒顛兒的去放好,並且堅決不再回來,只躲在門口偷偷觀看現場。

顧廷燁坐在明蘭身旁,一手垂在炕幾上,臉上點滴不驚:「媽媽繼續說,該怎麼罰。」

崔媽媽面露為難的看向明蘭,到底是盛家陪來的丫頭,當著姑爺的面這般處罰,似乎落了盛家的臉面,連明蘭也有幾分躑躅,不知如何開口。

在顧廷燁威壓的目光下,崔媽媽只好照實道:「彩環去西邊角看空屋子,夏玉到二門去使喚…」她越說越輕,在她求救的眼神中,明蘭趕緊接過話頭,「也不是什麼大錯,只是不罰她們,不足以約束旁人。好了,你們下去罷。」

她對彩環沒什麼深仇大恨,好吧,其實是她既沒魄力也沒膽色置人於死地,回頭等自己生下孩子,有了空,給她找個婆家就是。

「侯爺!」彩環哭的梨花帶雨,神奇的掙脫了兩個婆子的挾制,一下撲倒在顧廷燁腳邊,「求您開開恩,叫夫人別攆了我罷。以後我定然用心服侍,是盛家太太叫我來的呀,我若這麼離了去,以後奴婢的老子娘如何擡頭見人!」力氣之大,居然扯歪了顧廷燁的袍服下襬。

崔媽媽急了,上前捉住彩環的胳膊,硬要把她拖開,綠枝大怒,上前去扯住彩環的另一邊胳膊,用力往外拖。

「慢著。」顧廷燁道,疑惑的看著彩環,「是你?」

在記憶中慢慢搜索,某一個黃昏,眼前這丫頭似乎給自己上過一次茶,後來叫那個桃子急急的叫了出去。彩環頓時滿臉希冀,眉尖蹙得異常風情,擡頭正想說什麼,誰知顧廷燁皺起眉頭,斥責道:「怎麼又是你?!上回不是和你說過,夫人有身子,聞不得脂粉味兒,嘉禧居上下俱不可塗脂抹粉。你今日怎麼又這幅樣子?!」

此言一出,崔媽媽和綠枝立刻鬆了勁兒,適才急慌發愁的丹橘也鬆了口氣,明蘭擡頭看看論壇天窗,她很想衝著彩環大叫一聲『你也太不敬業了,想勾引男人,至少研究下對象吧』!

像她,為了瞭解自己的老公兼老闆的種種喜好和習慣,以便更好的完成工作,多麼用功刻苦呀,幾方向侯府老僕們打聽,知道因著有一個體貼的好繼母,顧廷燁十四歲上就已一屋子鶯鶯燕燕,真是環肥燕瘦,什麼品種都有。除此之外,顧二少爺十九歲那年,還曾在京城某著名娛樂場所足足住了半個月。更別說在混江湖那段日子裡,他又有過多少豔遇。

扮嬌弱,裝委屈,人家早見識過更高級別的了,一個內宅丫頭的這點子業餘表演,實在沒什麼技術含量,所以說,她從不擔心彩環的這些伎倆會奏效,她擔心的,只是彩環在屢次不奏效後,會主動或被人利用而對自己不利。

「侯爺……」彩環也傻了,張大嘴巴,糊著滿臉脂粉,愣在那裡。

顧廷燁心頭不悅,面色冷峻,轉頭對崔媽媽厲聲道:「這種屢教不改的東西,還留在府裡作甚!攆到莊子裡去,若再不聽話,直接賣了就是,岳母那裡,我去說!」

崔媽媽如聞天赦,喜不自勝,兩個婆子也恢復了活力,當下一邊一個,拿繩子一把捆住,又堵了她的嘴,直挺挺的把人拖了出去,夏玉再不敢囉嗦半句,連忙自動退出去。

綠枝興奮的跟著出去,打算幫她們收拾『行李』,丹橘呆呆的,還沒反應過來,還是小桃心理素質過關,笑呵呵的從門後出來:「今兒新到的六安瓜片,給侯爺沏一杯罷。」然後輕手輕腳過來,不著痕跡的把丹橘拉走。

眾人都出去後,明蘭看看左,看看右,才慢慢的挪到顧廷燁身邊,輕聲道:「侯爺今兒怎麼了?」他並不是喜歡過問內宅瑣事的男人,平常遇上明蘭理家,他都會避到裡屋去看書。看今日情形,明顯他心情不好,有一肚子氣要出。

「沒什麼,心裡煩。」男人伸手鬆開領子,疲憊的倒在明蘭懷裡,闔眼歇息。因沈國舅在家思過,顧廷燁這段日子只好接過他的些許差事來做,一眾繁瑣冗多,只擾得他面色陰沈如喪親,三步以內無人敢來搭話。

明蘭慢慢幫他鬆開髮髻,手指伸進頭髮裡,柔柔的按壓他的頭皮,男人漸漸鬆開眉頭,發出舒適愜意的鼻息。明蘭柔聲道:「又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顧廷燁睜開眼,目露隱怒:「成泳兄弟出事了。」

「又有山賊打劫了?!」 明蘭一驚,犯案頻率也太高了吧,唉,不對,不是說欽差已到兩淮了麼。

「不是。」男人憤恨的握拳,在炕床上一捶,「成泳兄弟著了那夥人的道了。」

明蘭不解,顧廷燁緩緩起身,嘆息道:「邸報上說,成泳兄弟受邀去飯莊裡吃酒,不料大醉,醒來後身邊卻躺了個女子。」

「啊?!」古代仙人跳?明蘭忍不住失笑:「莫非是人家見小段將軍生的才俊,起了攀龍附鳳之心,想招個女婿。」

「真是如此,反倒輕巧了。」顧廷燁面色發寒,透出一股森冷的殺意,「那女子自稱是良家婦人,家中有夫有子。口口聲聲說成泳兄弟壞了她的貞節,唯有一死了之。」

明蘭大驚失色:「已婚婦人?!這可麻煩了。」連驗身都難了,「慢著慢著,小段將軍在吃酒,酒樓裡哪來的良家婦女?」

「那女子說是來酒樓收魚貨銀子的,吃醉了酒的成泳兄弟經過,見她有幾分姿色,便硬拖進了雅間。」

明蘭張口結舌:「怎麼跟說書似的。難道滿酒樓裡都是螞蟻死人,看著小段將軍這般,也無人阻攔?還有,這婦人又怎麼會睡到小段將軍酒醒……」搞得這麼激烈麼。

「正是疑點重重。」顧廷燁道,「成泳兄弟如何肯認,誰知剛質問了兩句,那女子就一頭撞死了,如今那婦人的家人夫婿叫起了撞天屈,狀告成潛兄弟姦汙良家女子,又逼死人命。」

明蘭長長嘆氣,對方這麼下血本,自然是前後打點好的,段成泳這回麻煩了。夫妻二人半響無語,明蘭道:「如今怎麼辦?欽差去地方徹查鹽務,沒有硬手的武力撐腰可不成呢。」

顧廷燁看著她,眼中現出幾分猶疑,明蘭看了,心裡敞亮:「你想去麼?」

「皇上還沒召見。」他低聲道,「能做的這般周全,想來不止是幾個府衙官吏,當地的衛所怕也不乾淨了。得有個人去整理下。這事,一般人震嚇不住,得殺幾個祭祭祖宗才好!」沈國舅既然去不了,同級別的也只有他了。

「段大哥,與我有恩。」男人滿心都是決斷不下,左右為難。

明蘭木木的:「要去多久?」

「快則一月,慢則兩月。」顧廷燁揉著她的手掌,「我手裡一大攤子事呢,也是走不開。待把成泳兄弟撈出來,就換鐘大有去駐防,到那時,沒準老耿的身子也好了。」

明蘭大鬆了一口氣,笑道:「我還當你要去一年半載呢。」鹽務清查不是一時半刻能好的,「原來只去一兩個月,這又何妨,但凡侯爺能趕在我臨盆前回來,我便是心滿意足了。」

也不管揉皺了官袍,顧廷燁把她攬進懷裡,輕輕搖著抱著,在他心裡,卻是一步也不願離開她,他歉疚道:「你有了身子,我不該走的。」

明蘭鼓起勇氣,用力推開他,正色道:「侯爺也是我的大事。侯爺的事,便是我的事。」很多事情她早有心理準備,眼前的男人是頭悍野的豹子,充滿活力血性,怎麼可能老拴著他,只消別跑太遠太久就成了。

「可…」顧廷燁極力不願想起某些事,可卻抑制不住的胡思亂想,他一生果決精明,遇事決斷幾塊,這次卻忽然優柔起來,「你若有事,我不在身邊,可怎麼辦?」

「侯爺。」明蘭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推著他寬厚的肩膀,認真道,「我不是那位秦太夫人。」

顧廷燁依舊沈吟,明蘭提氣道:「只消侯爺留些人手便是,若有人來欺負我,吵不過,打也能把人打出去。再有個不好,我逃走還不成麼。」顧廷燁忍不住失笑。

明蘭靠在他懷裡,眼睛睜得大大的,聲音暢快清亮:「除非侯爺想致仕了,否則總有許多差事要辦的,難道總守著我不成?以後,咱們還要生……」她臉上一紅,卻說不下去了。

顧廷燁心頭甜蜜:「是了,咱們以後還要生許多孩兒呢。」

明蘭叫他說的害羞,拱到他脖子間,小狗似的一陣亂啃,顧廷燁大笑,以牙還牙的也咬了回去,就著明蘭的脖子一通亂親。

過了半響,兩人歇了笑鬧,顧廷燁枕在明蘭的腿上,忽道:「你的確不像那位秦夫人。」

他忽然一個翻身起來,面對面坐著,「倘若我迫不得已,得娶旁的女子,你會如何?」這個問題橫亙在他心裡已經許久了。

明蘭一愣,呵呵一陣傻笑,「怎麼會呢?」

「你會改嫁。」男人定定的看著明蘭,口氣十分篤定。

「…怎麼會…呢?」明蘭裝傻,心裡卻覺著這蠻有可能的。

老父的往事始終籠罩不去,他不自覺的會拿自己對比。一比之下,頗令人沮喪,儘管自己極力不去想『改嫁』這兩個字眼,但以這幾個月他對明蘭的瞭解,若真發生了無法抵擋之事而致使夫妻分離,那這死丫頭頂多哀怨上三五天,然後十有八九會尋第二個男人來嫁的。

「而且,你多半也會過的不錯。」他暗咬牙根。

「怎…麼會…呢?」話題怎麼轉到這裡來了,明蘭繼續訕笑。

顧廷燁眼神陰鬱,看得明蘭渾身發毛,她大覺不妙,忙問道:「那侯爺呢,難不成您真的要離棄我?」最好的防禦果然是進攻。

「……」顧廷燁居然認真的想了想,「我大約會走兩條路。要麼帶著你,躲到天涯海角,一輩子隱姓埋名就是;要麼,待換過氣來,再娶你一回。」順便把那姦夫剁了。

明蘭差點脫口而出『第二條路比較好』,平安和諧,天下太平;索性她那長年怠工的第六感及時爆發。

她依偎到顧廷燁懷裡,隔著肚子,艱難的環住他的腰,低聲道:「你背了我去吧,深山老林,我也跟你做野人夫妻去。」她的聲音中滿是柔腸百轉,纏綿的幾低不可聞,顧廷燁瞬時軟了心肝,緊緊摟著她,不住親她的鬢角和臉頰,「黃泉地府,咱們也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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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24:13

第167回

四月底,皇帝急調顧廷燁為兩淮鎮守使,總署地方軍務,急令即刻啟程。

行囊是早就收拾好了的,明蘭心情低落,往顧廷燁隨身的荷包裡塞了好些雪津丹和參茸丸,顧廷燁側眼瞧著,這兩樣,一味降火,一味上火,他心中又好笑又感動,便拉過明蘭的手,溫言道:「若覺著悶了,便回娘家去住一陣,不要怕旁人議論。」

之前他特意去了趟盛府,也不知跟那兩位中老年婦女說了些什麼,王氏當即叫劉昆家的來遞話,大致意思是彩環那小賤蹄子隨便處置,並隨時歡迎明蘭回娘家養胎,而老太太則隻手書一封,言簡意賅一句話——『一切小心,切莫逞強』。

明蘭反手去握他的手掌,卻只攥住三根大大的粗糙手指,她努力寬慰道:「你別惦記我,有屠二爺和那班人手護著我,別說是家裡這干家丁,便是打劫個把錢莊都有餘了。」她想起上回御史南下時的驚險,不由得憂上心頭,低聲道,「倒是你,路上要多小心。衛士可帶足了,不許叫逞英雄,我已吩咐謝昂不許離你周圍三尺了。」

顧廷燁知她心思,微笑道:「為夫領著整整半個驍騎營呢。」更別說兩淮可調之兵甚眾。

「出門在外,你要當心身子,別喝生水,別吃不熟的野味,別貪涼敞了領口吹風,天一冷你就把那件鹿絨軟細皮裌襖穿在裡頭,我戳破了好幾個指頭才趕出來的,你可不許當擺設了……」明蘭比著十隻白生生的嫩手指,其實她心底虛的厲害,只能一個勁兒的叮囑,如今她做人媳婦正做的有滋味,一點改行當寡婦的念頭都沒有呀。

顧廷燁什麼也沒說,只靜靜的摟著明蘭,目光發沈。

次日一早,顧廷燁整裝畢,一身堅硬的皮甲戎靴,猩紅大氅,待臨出門前,他撫著明蘭的肚皮,故作玩笑:「小子,你老子要出門了,要聽你娘的話。」明蘭正滿腹愁苦,聞言不禁好笑,還不待她出口調侃,肚裡的小混蛋居然很爭氣的動了兩下,也不知是扭了屁股,還是跺了腳丫。男人大喜,用親了口明蘭,又彎腰親了口肚皮,大笑道:「等我回來!」

明蘭扒著嘉禧居的門口,強忍淚水揮著帕子:「一路當心,早去早回。」

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幽幽怨怨的落寞了幾天,吃飯不香,喝水不甜,躺在床上,對著雕欄繪彩的床頂,掰指頭數他已到了什麼地方。渡口可過了,馬匹人手都安好否,天氣漸熱,可別染了時疫才好,『山賊』有否再來光顧,云云。數日後,幽怨情緒過去,明蘭開始胡思亂想,這死鬼會不會在外頭亂搞。又過了幾日,明蘭恢復疏懶,重新過上了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在這個沒有伊妹兒沒有電話手機甚至連電報都沒有的時代,明蘭全程體驗了一遍丈夫遠遊後做妻子的心情變化過程。

待段夫人上門來哭訴致歉時,明蘭已能很淡定的安撫微笑了。

「妹子,真對不住你。」段夫人面色蒼白,眼泡紅腫,「他大哥如今在苗疆,音信不通,二弟又出了這檔子事,家裡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連累顧都督了。」

明蘭按捺住腹誹,其實她這會兒也是音信不通,顧廷燁這趟差事的水很深,手段要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偌大的兩淮地界,近十處衛所軍營,近半百所大小衙門,他想從哪兒下手就從哪兒下手,連走哪條路都別叫人摸透,最好能抽冷子打對手個措不及手。

攤上這種事,明蘭的抑鬱可想而知,不過目前,她也只能擺出笑臉來,嘴上抹蜜糖般:「姐姐說的什麼話。段二將軍又不是出門遊山玩水去的,也是替皇上辦差,這才著了小人的道。侯爺奉命前去,不單為了兄弟情義,還有朝堂大事呢。」

段夫人拭著眼角的淚水,滿心感激:「妹妹莫要寬慰我了,都督的良苦用心,我便是個婦道人家,也是懂的。這差事若是叫旁人辦了,興許也能完滿,可我家二弟的前程和名聲就未必有人理睬了。只有咱們這幫老兄弟,才會顧著情分,好歹拉一把不是。」

明蘭暗道段夫人果然是望族出來的,看的這麼明白,當下笑的愈發可親;剛送走淒風苦雨的段夫人,忽見丹橘掀緋鮫紗簾進來,面色暗沈:「夫人,康姨媽來了,在太夫人那兒,請夫人過去一敘。」明蘭一愣。

鑑於太夫人種種不可告人的念頭,她其實很難在外頭找到情投意合的聊友。想抱怨顧廷燁吧,動機太明顯,想說明蘭的不是吧,偏這可恨的在外頭裝的柔弱老實。人家一打趣,她就臉紅羞澀,乖順溫文的活像剛從閨閣裡出來的小女兒,迅速博得中老年貴婦們的一致好評。說她狡猾精明,相信的人不超過一個手掌,還都是太夫人的死交情和親戚。

於是乎,在結識了康姨媽後,二人越說越投機,友情迅速升溫,真可謂傾蓋如故;刨除她們的壞話對象是自己,這點讓人稍不愉快外,明蘭私以為,她們對自己的評價比之外頭不明真相的群眾,還是相對貼切的。

「夫人,您身子重,我這就去回了。」丹橘壓低聲音,在盛府時她不止一次目睹康姨媽仗勢給明蘭排頭吃。明蘭搖搖頭:「這是姨媽頭一回上門,我得去。」想了想,又吩咐丹橘,「老規矩。」丹橘終於露出笑臉:「知道,但見夫人將碗蓋扣桌上,便會發動的。」

明蘭很滿意的笑了。

時隔半年,再見康姨媽,卻見她一身寶藍色亮新綢描銀纏枝刻絲褙子,頭梳一個圓髻,綰了一對金絲翠玉扁方,腕上掛朱紅香珠一串,顯是刻意打扮過的,卻依舊顯蒼老許多。她一見明蘭,頓時露出一個鼻孔笑嘴角不笑的表情,轉頭對太夫人道:「都說我這外甥女是個有福氣的,攤上你這麼個厚道的婆婆,果道如此。瞧她這氣色,都能掐出水來了。」

太夫人心裡別提多舒暢了,眼角的皺紋都揚成了飛仙狀。明蘭笑笑,故意作出一副走動艱難的樣子,挺著大肚子朝她們倆福了福,然後逕自坐下。還未待太夫人開口,康姨媽又發作了,她沈下臉色,斥道:「長輩還沒說呢,你就這麼坐下了麼。」

明蘭在太師椅上調整坐姿,故作驚訝:「姨媽不叫我坐麼?」說著又撫了撫了肚皮。

康姨媽一噎,大聲道:「那也得待長輩說了,你才能坐。」她一臉鄙夷的看明蘭,「什麼規矩!你祖母就是這般教養你的麼!才出閣多少日子,這就忘了我妹子素日對你的教導?!」

時至今日,明蘭不覺得自己還有必要忍耐這個神經病,當下也沈了臉色道:「姨媽慎言。我是小輩,姨媽教訓也就罷了,可我祖母卻是太太的婆母,說起來也是姨媽的長輩。姨媽在小輩和親戚面前,這般議論長輩,又是什麼規矩?!」

康姨媽一口氣上來,大吃一驚,這是明蘭頭一次這麼犀利的反駁她,印象中那個唯諾的庶女竟敢這般待她?她當即冷笑道:「果然僅是不同往日,攀上高枝了,口氣也不一般了,也敢頂撞長輩了。」

明蘭眉頭一軒,昂然道:「不論高枝低枝,但凡我有口氣在,也容不得旁人這般詆毀我祖母。姨媽若是心頭不順,咱們這便去太太跟前說個清楚。」她倒要看看王氏站在哪一邊。 `

康姨媽捏帕子的手指關節都白了,氣的臉色發紫,明蘭神色自若,自顧自的撥著茶碗裡的茶葉,太夫人一見情勢不妙,趕緊出來打圓場:「成了成了,你們姨甥倆一人少說一句。明蘭也是,你姨母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還不知道麼,置什麼氣。」

明蘭看看她,悠悠道:「我還真不知道。」

「你!」康姨媽差點要站起來,太夫人忙過去把她按住,對明蘭道,「好了,少說兩句,你姨母到底是長輩。」明蘭坐的四平八穩,皮笑肉不笑:「長輩也分個遠近親疏,我自小是祖母跟前大的,倘若由著旁人這般說她而不作聲,我也真是枉為人了。」

這次連太夫人也吃驚了,這一年來,不論明蘭暗地裡如何計算,於面子上她從來都是一團和氣,言語溫和,今日竟這般尖銳,實屬罕見。

這場會面注定不歡而散,明蘭連話都懶得多說了,只冷笑著把茶蓋碗倒扣在海棠木小翅幾上,丹橘一陣心領神會,朝身邊的小丫頭使了個眼色,那丫頭轉身輕悄出門,外頭小桃很及時的來報:「常嬤嬤來了,請夫人過去呢。」

明蘭詫異,轉眼去看丹橘:不是這個暗號呀,啥時改了。丹橘比她更驚訝,未等她反應過來,那邊的太夫人正慇勤的向康姨媽解釋:「這位常嬤嬤便是我那白氏姐姐的奶母."

康姨媽聞言,當即冷哼一聲:「一個奶母罷了,好大的排場。我說妹妹,也是你太寬了,哪有叫下人這般蹬鼻子上臉的,還叫夫人撂下長輩去見她。」

太夫人面露為難的笑容,什麼也沒說,效果很好。

明蘭神色鎮定,淡淡道:「姨媽有所不知。常嬤嬤也是好人家來的,父親原是秀才,家道中落才在白家當了乳母,始終不曾入過奴籍,何來下人一說。侯爺說了,因為白家如今已沒什麼人走動了,便將這位嬤嬤當自家親長看待的。我如何敢不從。」此刻她真誠感謝顧廷燁的先見之明,早早將常嬤嬤的身份擡起來,便事事好說了。

「侯爺常說,當初他在外頭最艱難之時,得這位常嬤嬤助益良多,悉心關照,如今想來,真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比之那些面和心不合的親戚,只知佔便宜打秋風,這位常嬤嬤實可敬的多了。侯爺吩咐我千萬不可怠慢。」明蘭越說越順嘴,一邊說一邊留意那兩人的臉色。

只見太夫人面上還帶著勉強的笑容,康姨媽臉上就一陣青一陣紅。

「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明蘭優雅的站起來,捧著肚皮,扶著丹橘,愉快的離去。出去後,明蘭一問,才知並非小桃亂改暗號,而是常嬤嬤真來了,明蘭頓時笑了。這段日子常嬤嬤常來與明蘭說話解悶,講些市井鄉村的野聞趣事,打發日子倒也不悶。

「明年這會兒,小少爺定然滿地爬了。」常嬤嬤笑眯眯的看著明蘭的肚皮。

「嬤嬤怎麼知道是個兒子?」明蘭揉揉後腰,自顧廷燁走後,這肚皮忽然長的飛快,原本穿的寬鬆些還看不出來,如今已是個典型的大肚婆了。

「夫人是個宜男相,瞧這肚皮尖尖,盆骨又圓圓的,九成九是小子。」

明蘭失笑,半疑惑道:「嬤嬤會看?」

常嬤嬤掂起簍中的針線,得意道:「老婆子看人幾十年了,眼毒著呢。」她微微側頭,似想起了往事,半炫耀半悵然道,「那時家裡頭難,吃了上頓沒下頓,頭裡幾個都沒站住,我連穩婆都做過。一直待進了白府,奶上了大姐兒,老太爺出手闊綽,家裡日子才好過。說起來,年兒他爹和大姐兒只隔了三個月呢。唉,一轉眼,兩個都……」提起這些,她不免黯然。

明蘭去握常嬤嬤的手,溫和道:「難為嬤嬤了,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老天有眼,以後苦盡甘來,嬤嬤定有享不盡的福氣。」常嬤嬤本就是個大咧咧的性子,聞言倏然開朗,明蘭又道,「嬤嬤年紀大了,還常來瞧我,真是辛苦了。」

常嬤嬤擺手道:「哪裡的事。別說燁哥兒走前吩咐過的,便是沒有,我也要常來的。再說了,如今燕子也嫁人了,年兒又忙著讀書上學,家裡清閒的很;還能蹭頓飯吃。」

「年哥兒這段讀書可好?」

「好,好,都好。」常嬤嬤眉開眼笑,「先生好,學問淵博,同窗也好,尤其是夫人娘家的長棟少爺,待人極好,這麼個金貴人,一點架子都沒有。一回還來我家吃過飯呢。」

明蘭笑道:「我兩位哥哥都成家立業了,四弟在家也是寂寞,有年哥兒這麼個年齡相當的好友,一道讀書上進,再好不過了。」說著,兩人一齊笑起來。

常嬤嬤摸爬滾打幾十年,冷暖世情見識不少,叫人捧過,也嘗過白眼,最是潑辣明白的,與她說話十分痛快;因如今風平浪靜,常嬤嬤始終一副和氣模樣,叫明蘭險些忘了她輝煌的戰績。很快,見識的機會到了。

隨著康姨媽頻繁上門和太夫人聯絡感情,常嬤嬤漸也聽到風聲,夏荷更私下透露『那康夫人好生令人厭煩,動輒叫我們夫人去作陪,夫人推脫了幾次,太夫人那邊便言語不好聽了』云云。常嬤嬤一聽,便留了心眼。那日,康姨媽前腳上門,後腳常嬤嬤就風急火急的來了。

明蘭剛把向媽媽打發了,她足足在嘉禧居磨嘰了小半個時辰,話裡話外都透著要挾之意,明蘭全然不去睬她,所謂的賢良名聲跟自己的身體健康相比,根本不值一根毛。

常嬤嬤知道後,二話不說,直奔萱芷園。

康姨媽見了常嬤嬤,劈頭便是一陣冷言冷語,常嬤嬤也不氣惱,客客氣氣道:「老婆子倚老賣老,替夫人道個不是了。實則是夫人身子重,不好時常挪動,想來兩位都是長輩,也不會這般不體恤的。」康姨媽冷笑連連,「感情天底下只她一個生孩子的,仗著肚裡有貨,託大拿喬,不敬長輩……」

她話還沒說完,常嬤嬤當場把一旁茶幾上的果碟掃在地上,豎起眉毛,對著康姨媽滿臉橫肉,聲如銅鈴,直震得屋頂發嗡。

「哈,長輩,哪門子的長輩!我敬你是夫人的娘家人,才敬你一聲姨太太,還真把自己個兒當碟菜了!睜大你的眼,仔細打量打量,這家人姓顧!親家姓盛!你康家是盛家的連襟親,跟咱們顧家更是轉了幾個彎兒的親!來這裡充什麼長輩!」

太夫人目瞪口呆,有心想喝止,常嬤嬤的言辭卻如潑天大雨般來,叫人插不上口。

常嬤嬤驟然撒潑,兩旁的丫鬟婆子都驚呆了,只見她站在廳堂門口,叉腰大罵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裡外誰人不知夫人有著身孕,便是親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大來打擾夫人養胎。如今倒好,來了個不知狗頭嘴臉的姨媽,三天來頭來擺架子充老大!我呸,要是咱們侯爺的骨肉有個好歹,你那三兩重的骨頭賠得起麼?!」

康姨媽打出娘胎還沒叫人這麼辱罵過,直氣的渾身發抖,幾乎癱軟在椅子上;太夫人終於換過起來,大聲道:「你胡說什麼!你們都是死人哪,還不快把人拉出去!」

常嬤嬤罵完這些,也不等人來拉,逕自出了門,站在外頭庭院來,拿出當年在豬肉攤上吆喝的嗓門,嚷嚷道:「……什麼東西!自家死了人哪,奔喪都沒這麼勤快,沒半分大家夫人的模樣,三天兩頭往這家跑,不知道還當是多近的親戚,別是來打秋風的罷!」

她大搖大擺的往外走,兩旁僕從因事先未得太夫人的指令,又礙著顧廷燁的威風,不敢當真去推搡常嬤嬤,只由得她一路走一路破口大罵,越罵越擊中要害。

「……滿天下去問問。哪個體面人家,會教七八個月的大肚婆整日來回跑的!有人倒好,還蹬鼻子上臉了,更有那裝傻充愣的。怎麼的?!打量著侯爺若是無後,能便宜了誰不成!」

出了萱芷園,多事看好戲的人,一路上指點說閒話外加輕聲譏諷的,常嬤嬤見人多,便愈發使性,跳著腳,指著萱芷園的方向,口沫橫飛大罵:「……我告訴那起子黑了心肝的東西,我那燁哥兒沒遂了你們的心願,如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是個明白人,明蘭把澄園內外管的頭頭是道,她便不再插手半分。顧廷燁這次出門,她自知他的顧忌,只在明蘭不方便出手時,裝瘋賣傻,倚老賣老一番便是。

聲音遠遠傳出,朱氏在屋裡輕輕哄著小女兒睡覺,屋裡的丫鬟婆子俱是噤聲,不敢言語;邵氏在屋裡焦躁難安,走來走去,嫻姐兒走進來,示意丫鬟把門關上。

「娘,咱們下盤棋罷。」女孩拉著母親坐下,輕聲道,「外面的事,跟咱們沒關係!」

康姨媽氣的癱軟,幾乎叫人扶著出去的,她這輩子還沒在外頭這般丟人現眼過,好一頓雞飛狗跳的鬧騰,常嬤嬤老當益壯,中氣十足,從萱芷園吼到澄園,一路上引無數圍觀群眾,只差連忙活修葺工程的泥瓦匠都引來了。

饒明蘭早有耳聞,此次也被這般戰鬥力給驚呆了。

嚥下驚訝,吞下口水,當晚,吃飽喝足後,她悠閒的散著步去給太夫人賠罪,連聲道『常嬤嬤脾氣不好,請多擔待,待侯爺回來,一定叫侯爺去責備』(言下之意,現在是不好責備的),還一臉真誠的表示『常嬤嬤年老糊塗了,滿府裡誰不知道您是最寬厚仁善的,那些汙糟話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呀』。

不到半天功夫,侯府內外就滿是風言風語,很多事情不喝破則已,一旦喝破便是全然沒臉了。太夫人直氣的一佛升天,她只想釣兩條小魚消遣,誰知卻引來一條大白鯊。被罵了還白罵,她這輩子都沒這麼抑鬱過!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過兩日,廷燦哭哭啼啼的回娘家了,她一頭栽進太夫人的懷裡,連哭帶罵的指著丈夫不好。

「……一開始還裝模作樣,房裡原有的那幾個,我當沒見著,也忍下了。如今越發不成樣子了,連我身邊的丫頭也摸上了。被我撞破,卻說只是在教她寫字畫畫!」廷燦又哭鬧又跺腳,全然沒了以往那份清高,「我說了他兩句,他卻來哄我什麼『名士自風流』,我呸,他算什麼名士,讀了半瓶醋的書,聯出來的詩句還沒我工整呢!沒法在我面前充才子的款兒,便去教小丫頭歪詩豔曲。哼!這份貨色,便是入朝拜官,也是嫉賢妒能的料!」

太夫人胸口發疼,只堵得欲裂開一般,大聲責罵道:「小姑奶奶,這個時候你就別添亂了!早跟你說了,嫁了人後少擺弄你那些學問,詩啊詞啊的,若是姑爺有性,便湊個趣,添些閨房之樂,你倒好,還炫耀上了!哪個男人不好個面子,你還削他面子!你你,你……你讓我怎麼辦?你當還在做姑娘呢,事事由著你來。男人摸幾個丫頭,當的什麼事!」

「咱們夫妻吵嘴,只是屋裡的事。誰知婆婆吃飽了撐的,送了兩個丫頭過來,如今,如今……」廷燦哭的厲害,不依不饒的撲著太夫人的袖子搖晃:「我不依我不依,娘你給我想想轍罷。娘,你去替我說說,替我說說!」

凡是有利必有弊,嫁入公主府,雖不必再仰顧廷燁鼻息,卻也不能替女兒去撐腰了,太夫人不由得長長嘆氣,「你那婆婆是公主,是皇室貴胄。只有她說人的,哪有人說她的!」

看女兒哭的可憐,她一陣腦袋發暈,嘴上自然就出來了,「我早跟你說過,男人要哄著來,你看你二嫂,哄得你二哥野馬般的性子跟繞指柔般。你但凡把姑爺籠住了,看你們夫妻和睦,公主也不會如何的呀。」

好說歹說,絮叨了半天,支了不少招數,看著女兒垮下的肩頭,楚楚可憐的出了門,太夫人怔怔的坐倒在羅漢床,半響無語。過了好一會兒,向媽媽才端著熱茶盅上來,輕聲寬慰道:「您且寬寬心,少年夫妻,哪個不吵嘴的,床頭吵架床尾和,回頭他們自己就好了。」

滿室昏暗,太夫人看著一燈如豆,神色倏然變得鐵硬,森森道:「你也看見了,若再這麼下去,我這一兒一女,只有看人臉色的份。時至如今,不動手也不成了。」

向媽媽輕輕嘆了口氣:「您可都想好了。若是成也就罷了,若是不成,您的名聲,您的臉面,那可全都完了。」

太夫人笑的苦澀陰冷:「什麼名聲,臉面,那都是虛的。何況,我如今的名聲又能好到哪裡去。我若什麼都不做,將來的日子,我不猜也知道。不過是在人屋簷下討口飯吃,看那盛明蘭的臉色過日子罷了。可我嚥不下這口氣,我這大半輩子,不能這麼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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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25:39

第168回

一入六月,肚皮大到一定規模,明蘭平躺在榻上,把書本靠在肚皮上就能看了。肚裡的小混蛋開始不守江湖規矩,要麼久久沒有聲息,要麼忽的猛動幾下,太醫切過脈,又反覆診查,笑說一切正常,面對此情此景,明蘭只生恨自己上輩子學的不是婦產類專業。

臨近生產,崔媽媽愈發警覺,兩眼綠瑩瑩的怪駭人的,看著院裡的哪個都不像好人,明蘭入口的一湯一飯一茶均要仔細查驗,眼睛都摳下去一圈;小桃私底下跟明蘭說,崔媽媽小時候的服務單位是個妻妾鬥爭極其慘烈的大家族,因是受了永久的驚嚇。

誰知小桃咬耳朵之時恰叫崔媽媽碰上,便拎了她的耳朵出去罰掃地螞蟻論壇首發,大約是想著自己著實疑神疑鬼的過了,崔媽媽忍不住嘆道:「老太太常說人各有命。當年老太太的哥兒倒是平平安安生下來了,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誰知後來,卻因那麼樁小事就夭了……」

明蘭低頭摸肚皮,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只能看自己的人品了。

這一個多月來侯府大致風平浪靜。期間廷燦又來哭過兩回,一次是公主高調給韓家姑爺擡了房妾室,太夫人好聲好氣的把閨女撫慰回去了,第二次是韓家姑爺連著五日光顧那位妾室的床鋪,這回太夫人終於硬起心腸把女兒罵了出去。待廷燦走後,她卻當著三個兒媳婦的面狠哭了一頓,只道:「如今只悔當初沒好好管教她,慣得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又三不五時的拉著明蘭的手,翻來覆去道:「只盼兄嫂垂憐,多提攜她才好。不然,不然……」

 

明蘭回屋後,納悶了好半天。丹橘熟知她心事,便在無人時悄聲問道:「夫人什麼想不明白?七姑奶奶這般,也是因果報應不是。」她自小服侍在小姐身邊,耳濡目染大家閨秀的教養做派,別說明蘭,就是斯文假仙如墨蘭,驕橫跋扈如如蘭,那都是謹守女兒家本份,女紅,看賬,規束下人,下廚挑弄…樣樣來得,哪像顧七姑娘,鎮日拿一卷詩,舞文弄墨的不務正業,看人說話半陰不陽的,清高自詡,恨不能人人都捧著她,寵著她才好。

  「在夫家還擺姑娘架子,豈不是自討苦吃。太夫人如今自是要哭的。」

 

明蘭搖搖頭,輕捋著腕子上一隻羊脂白玉鐲,「事情不對。她是該哭,可卻不該當著我的面哭。」丹橘笑道:「興許她是想求著夫人替七姑奶奶出頭罷。」

  「那我可會因她兩句苦求就去幫忙?」

丹橘一時語結。

明蘭神色發沈,若有所思的望著門口那掛子七彩琉璃珠簾:「她聰明著呢。明知我的為人,不會做此無用之事,反倒示了弱。」

如果有朝一日,顧廷燦在外面的遭遇有損顧府名望聲譽(例如被休了),那時不用太夫人開口,明蘭也非得去為這不討喜的小姑子出頭不可;可若只是在夫家受些委屈,好不好意思了,就當是修煉吧。那麼,明知無所可求,太夫人到底所為何來呢?

「只是為了扮可憐搏名聲嗎?」明蘭苦苦思索。

 讓她疑惑的不止這一樁。自那日被常嬤嬤狠狠修理一頓後,好一陣子康姨媽都沒現身,本以為依著這位王家大小姐的性子,這輩子都不會再上顧家門了,也不知太夫人怎麼去說好話的,只半個月後,康姨媽就又來了。不過這次她卻溫和多了螞蟻論壇首發,既不提無理要求,也不動輒擺架子,因面子不好過,居然叫自家庶女來打先鋒,上嘉禧居來給明蘭賠不是。

 

「太太叫我來賠個不是,說是她老糊塗了,請表姐莫要往心裡去。」康兆兒怯生生的立在當中,滿面前是脆弱驚慌,卻掩飾不住秀氣天成,姿容窈窕。

「若是表姐還氣著,便打我幾下出氣罷。」兆兒聲如蚊啼,害怕幾乎要滴下眼淚來了,手指不住的扯著身上的一件簇新的桃紅錦紋遍地垂腳纏枝花褙子,她和嫡姐元兒只差兩歲,自小便是撿著元兒的舊衣服穿的,如今這新衣裳反叫她不自在。

看著這個女孩,明蘭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氣。出嫁之前,她見過兆兒幾次,知她的生母是康姨媽的陪房丫頭,自小便是元兒後頭的小跟班,看主母的臉色大的小女孩。

「有什麼氣不氣的。不過是常嬤嬤脾氣大些,衝撞了姨媽,倒是我的不是了。」明蘭微笑道,又叫丹橘拿了新進的瑪瑙葡萄送過去,便把這件事給輕輕揭過了。

 

第二日,太夫人康姨媽和兆兒並著丫鬟婆子便浩浩蕩蕩來了嘉禧居,對著大肚皮孕婦噓寒問暖了半天,康姨媽笑的春光融暖,關懷備至,過分親切的語氣反倒把明蘭驚出一身冷汗來。事有反常必出妖,明蘭心中生了警惕,拒絕加入這場親戚大聯歡,依舊淡淡的。

康姨媽敷衍了半天,也不見明蘭配合,便強笑著離去了。至此之後,她便常帶著兆兒來顧家做客,便是自己不來嘉禧居,也叫兆兒來問候明蘭一聲。

之後的日子一切如常,康姨媽彷彿真的是和太夫人意氣相投,常來常往,並沒有任何多餘或不當的舉動,明蘭卻日復一日的煩躁。康姨媽這種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凡事必有所求,可偏偏她什麼都沒開口,可既然無所求,那又為何非要跟自己和好呢。總不會是她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吧。

孕期快進入尾聲,正是最憊懶的時候,明蘭每日對著枕頭髮困,只想吃吃睡睡到生產那日,直可恨還要動腦經苦思冥想是不是有人要算計她。

沒有丫鬟婆子吵架,沒有管事小廝欺人,太夫人整日只憂心廷燦姑娘的婚姻生活,邵氏忙著管教女兒,朱氏忙著相夫教子,滿府裡一派和諧,什麼兆頭都沒有。也許真的沒什麼呢?也許是自己多想了呢?既然怎麼想,都沒有頭緒,會不會是庸人自擾了呢?

 

一陣柔和的暖風吹進屋內,把案幾上的一卷看了一半的話本冊子掀翻在椅上,明蘭捧著肚子走過去螞蟻論壇首發,不住打著哈欠,想著去睡個午覺,拿著話本送眠倒好。一提起冊子來,眼睛一瞟,卻見那一頁當頭第一句便是:看似萬籟俱寂,實則處處暗藏殺機。

明蘭怔怔的看了會兒,不知為何,陡然背上起了冷汗。

「去外廳,請屠二爺。」她的聲音驟然離了慵懶倦怠,異常的清醒。

屠虎本就生有三分凶相,還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從左額,穿過鼻樑,直至下頜,正是傳說中的『包天圍地大破相』,人們見了非怕即厭。不過屠家兄弟卻有一番好本事,專精消息機關之學,於刺探暗殺最是靈光。

「讓老屠做什麼,夫人但請說便是。」這些日子屠虎早就閒得骨頭髮癢,大哥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定要保夫人平安,他只得苦苦等待,只盼天上降下些能顯身手的機緣來。

 

隔著屏風,明蘭慢慢放下茶杯:「屠二爺,這事怕有些為難。」

 屠虎一聽就來了精神,站在當中一抱拳道:「侯爺於我們兄弟有生死之交,救命之恩,夫人但凡開口便是。」不是難事怕也顯不出自己的身手來。

何況這位侯夫人待人甚厚,除了定俸之外,四季衣裳,年節賞銀,上好的虎骨豹筋,御賜的跌打膏藥,均是源源不斷,年前居然還異想天開要給自己兄弟倆做媒。他與兄長厭倦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營生,依附顧侯,這般日子甚是合意。因此,如何不盡心竭力。

 

明蘭想了又想,斟酌著道:「我也說不出要屠爺做什麼?只是……」她頗覺難以開口,因她也沒有頭緒,外頭的屠虎伸著脖子等了半天,明蘭一咬牙,索性把近來的疑惑說了大概。

「我也說不出哪裡不對,可實實在在的,卻是有事不對勁。」

明蘭沈著嗓子,輕輕錘了一下扶手,一字一句道,「讀書時,先生曾於我說過。沒想到,是因為疏忽,而疏忽,是因為懶惰。只要精細的,勤懇的去查,總能查到雞蛋上的縫。」

屠虎肅起了神色,靜靜聽著,明蘭頓了頓,道:「如今,我請屠爺去查這些事,我的這位姨媽,還有太夫人,與之相關的一切,從康家,秦家,甚至朱家,盛家,到其他枝枝葉葉,連她們上香的寺廟,庵堂,常交的僧人,尼姑,屠爺能查到多少,都來告訴我。鉅細靡遺,我一概都想知道。」

屠虎忍不住朝屏風那頭瞥了眼,心道:這深閨婦人,怎麼說話就跟行內人一般?他本是行家,自然知道,這世上最難查探之事,其實既不是深宅大院,也不是六朝宮闈,而是看似無事可查的風平浪靜。他重重一抱拳道:「夫人的意思,老屠都明白了,夫人只管等好罷。」

吩咐過後,明蘭多少覺著心定了些。崔媽媽管著她的飲食,屠虎看著外頭,每四五日丹橘或小桃就會去聽信,常嬤嬤轄制一干不馴服的,紅綃叫她旁敲側擊的刺了三回,秋娘被她打擊的幾乎心如止水,只差落髮出家了,至於那位在伶仃閣裡顧影自憐的鳳仙姑娘,更是連門都不敢出了。除了尿頻很討厭之外,一切正常——應該沒事了吧。

又過了月餘,天氣越來越熱,眼看臨盆在即,一應事務早已陸續備好,連生產時用的剪子,棉布,銅盆,被縟,都叫崔媽媽反覆嚴查了幾遍,恨不得連燒水的柴都劈成細絲看過。明蘭反倒漸漸穩了下來,每日好吃好睡,依舊堅持著散步運動,螞蟻論壇首發希望臨盆時能好生些。

「大約就是月底了,不過也有可能早些,若是遲了,下個月也沒準」老太醫把過脈,掐指算了好一陣,又叫醫婆摸了明蘭的肚皮,「夫人放心,夫人的懷相極好。胎兒大小正好,只是……」為著自家安全,他又添了一句,「到底是凶險事,請夫人萬萬小心。」

明蘭忍不住去瞪這幫醫棍,好話壞話都叫你們說盡了。

既不知什麼時候生,還一切照舊。這日她正和常嬤嬤說著話,恰逢蓉姐兒學裡放假,便坐在小杌子上,捧著盤玫瑰香瓜子旁聽,這時常年來了。

「下學了?今日功課多麼?先生說的可都聽懂了。」常嬤嬤一生的心血都在這孫子身上,她自己不通文墨,卻督促常年極嚴。常年一一答了。入海家家塾沒多久,他就成了先生們眼中的好學生好苗子,自是一切順遂

「年哥兒長了好些個子呢。」明蘭笑著打量常年。

因是自小在市井田野奔跑大的,日曬雨淋,反比之一般官宦子弟,常年更顯結實高壯些,才十二歲的小男生卻比長棟高出半個頭。他也開始有少年人的知覺了,不大敢看明蘭,守禮的低頭躬身,黝黑的面龐卻泛著紅:「徒長齒序,只勞煩祖母和母親日夜給我做衣裳了。」

一聽這青春期變聲的公鴨嗓子,明蘭就笑了,小常年素來磊落大方,近來卻不大肯開口,便是說了也只低聲支吾,大約就是為了這個。常嬤嬤慈愛的看著自家孫子,只見他一身半舊的石青儒袍,小小少年竟也有一番翩翩公子的味道,她不由得滿心驕傲。

「蓉妹妹也在呵,妹妹好。」常年見了蓉姐兒,笑道。蓉姐兒倔著腦袋,姿態標準的福了福,柔聲細語道:「見過年哥哥」。

常嬤嬤見此情形,輕曬一聲,搖搖頭。

「稟夫人,我給蓉妹妹帶了本錢毓林先生注的《長水記》,可否……」常年躬身拱手,沒等明蘭發話,蓉姐兒已經眼睛一亮,上半身先直了起來。

明蘭見了,輕笑一聲,揮手道:「我與你祖母再說會子話,你們倆去梢間罷。」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和十歲出頭的小男生還用不著過分避嫌吧,反正大人就在隔壁。

看著蓉姐兒如興奮的小兔子般隨在常年後頭,興沖沖的走出正間,常嬤嬤眼神異常複雜,明蘭側眼看她,明白她是心事,既厭其母,又憐其身世。

常嬤嬤轉過頭,輕聲道:「哎,這丫頭…這才多少日子,卻已大變樣了,也知書達理,進退有據了。她沒趕上好娘的命,幸虧碰上夫人,也是有福了。」

明蘭嘴唇動了下,沒有開口,她從來不主動問曼娘的事。

常嬤嬤為人謹慎,平日極少談及顧廷燁的過去,此時卻似勾起了談性,眼神恍惚,輕聲喃喃:「那女人,當初為找出燁哥兒的下落,整日來我家糾纏,還把蓉姐兒扔我那兒。後來她終打聽到了燁哥兒的去處,便決心帶著兒子下南邊去。老婆子再不好,那終歸是燁哥兒的骨肉,難道會害了姐兒不成。誰知那女人硬是把丫頭要走,老婆子還以為她是要帶著一道上路,誰知一轉身,她就把閨女丟進了侯府。蓉丫頭那時才多大呀,狼窩虎穴的,做娘的居然也忍心!」

隔壁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小女孩和大男孩笑的無憂無慮,清亮的童稚女音夾雜著一陣半嘶不啞的公鴨嗓,居然聽著十分和諧。常嬤嬤不由得露出笑容,卻故意重重的咳了一聲,那邊的笑聲驟然截止,好像被忽然卡住脖子的大白鵝,一時寂靜。

明蘭幾乎可以想像兩個孩子縮著脖子掩著嘴的小模樣,頓時忍俊不禁,拿帕子捂口悶笑。

常嬤嬤領著孫子回家了,明蘭笨拙的挪到門邊相送,邊走邊道:「前幾日郝管事來報,已領人驗過工了,牆基牢固,牆首俊俏,工事可交結了。我預備後日擺幾桌酒,到時請嬤嬤一定來。」大宅動土是大事,不論破土還是擺完工酒都要查黃曆,這種酒是沒法賴掉的。

「吃酒這般好事,我一準來。」常嬤嬤笑著回頭。

次日,明蘭睡得臉蛋紅撲撲的起來,慢悠悠的聽丹橘報著宴客名單,因男主人不在,不好大肆慶賀,只邀請些自家親戚便是;又聽廖勇家的唸著菜餚和干鮮果單子,按著宴客人數,預先要定下採買多少食貨酒水,且要預留多少餘座;因天氣炎熱,還要從地窖裡起些冰塊出來,並定下專門人手,明日一早把酒水鮮果放井裡湃過;還有匠人的人數,待匠席面如何整治;總算這次動工只是小事休整牆沿和一部分院落,不算上樑建屋般大規模,祭品和撒喜的心糖果麵食倒可以略略簡單些……之前澄園已辦過幾次宴飲,一眾管事和婆子都是辦老了的,此次也有舊例可循,倒也並不慌亂。

正理著事,外頭忽來人報,說是盛府來人了,明蘭忙叫綠枝出門去迎。

「房媽媽,你來了,快坐快坐!」明蘭又驚又喜,撐著扶手要站起來,房媽媽忙上前幾步扶住明蘭,一疊聲道,「我的小祖宗,你給我好好坐著!」

「媽媽身子可好,老太太可好?還有全哥兒,又識多少字了 ,慧姐兒可會叫人了?」還沒坐下,明蘭便拉著房媽媽的問東問西。

房媽媽一邊接過丹橘端來的茶盞,一邊撫著明蘭,笑答道:「都好,一切都好。慧姐兒機靈的很,已能哄人了,全哥兒卻開始淘氣了,跟小牛犢子似的滿屋子撒歡,多少人都逮不住,老太太如今連那烏木杖都不大用了,一日至少得吼好幾嗓子,不過身子反見硬朗。前陣子太醫請過平安脈,說鐵定能瞧著全哥兒討媳婦呢!」

聽到祖母平安康泰,明蘭直是滿心歡喜。自己當年畢竟只是偽蘿莉,再怎麼裝還是太嫌懂事了些,真小孩就該像全哥兒一樣,對著寵愛自己的曾祖母會撒野,會淘氣,會胡鬧,會把大人氣的滿屋子跳腳才對。

「老太太昨兒上廣濟寺,給六姑奶奶求了道符,叫姑奶奶隨身帶著,能保母子平安,一切順當的!」房媽媽捧出一個荷包,恭敬的遞給明蘭。

明蘭感動的接過荷包,揣在懷裡,心裡酸的發甜,她側頭掩住眼眶的濕意,轉而笑問:「父親可好,太太可好?」

年前,盛紘自都察院調往兵部,任右侍郎,一道協力署理西北道錢糧。房媽媽笑道:「太太挺好的。不過這陣子,老爺開朗多了,也有功夫查三爺功課了,抽空還來與老太太說說話呢。」說著,笑嘆了口氣,「我們老爺原就是最和氣不過的人,做了十幾年官,何曾與人結過怨,誰人不誇老爺和氣厚道,偏要他專職告人狀,真是為難老爺了。如今可好了,阿彌陀佛!」

明蘭生生捧住肚子,咬著嘴唇忍笑,做子女的不好笑話父母,但是御史這份工作真的不適合盛老爹,他天生就是和稀泥的和事佬,要他瞪著眼睛尋人錯處,背地裡陰陰人還行,告明狀得罪人,實在精神壓力太大。「那…三哥三嫂呢?」明蘭眨著眼睛,十分期待。

「跟對鴛鴦似的,正比翼雙飛呢。」房媽媽一本正經。

「真的?!」明蘭一愣。

這對夫婦自打新婚起,就互看不順眼。長楓固然看不上柳氏的古板嚴肅, 柳氏居然也毫不掩飾的表示丈夫是個輕浮不正經的,婚後第五日,長楓就去了通房屋裡,柳氏也毫不在意。

見他們夫妻反目,王氏自是樂不可支,可長楓再二,也不至於把跟自己生母鬥了二十多年的王氏當親人,唯二的兩個靠山,盛紘和老太太卻一股腦兒都站到了柳氏這邊——凡是柳氏的主張都是對的,凡是柳氏的做法必有深意。如此,柳氏進一步捏住了長楓的花銷銀子。 No woman, no money,才是tragedy。

盛紘抓著長楓的功課不放,按著吃飯頓數來訓兒子,老太太認為夫妻不和都是長楓的錯,拿著盛紘那句『盛家長子必要嫡出』的話,一氣發落了長楓屋裡四個通房,都隔離到莊子裡去了。長楓過的苦不堪言,他自小性情軟弱溫柔,此情此景,不由得淚從中來,淒惶惶,天地間卻沒半個知心人,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正當這個時候,柳女士向四面楚歌中的盛長楓伸出了溫暖的友誼之手。

「那日,三爺又叫老爺狠罵了一頓,傷心的連晚飯都不肯吃,三奶奶端著宵夜去書房尋三爺。」房媽媽壓低聲音,「也不知三奶奶說了什麼,聽丫頭們說,三爺跟個娃娃似的,撲在三奶奶懷裡狠哭了一頓。第二日,三奶奶臉也不板著了,說話也不難聽了,溫溫柔柔的,兩人好的跟蜜糖似的。後來三奶奶把那幾個通房領了回來,三爺感念她的賢惠,反跟她更好了,又主動散了兩個,只留下兩個老實本分的。如今,三奶奶正促著三爺好好讀書呢。」

峰迴路轉,跌宕起伏。

明蘭不由得大呼三嫂威武,盛紘和老太太慧眼如炬,這兒媳婦娶的值了!

「這是三嫂跟爹爹老太太說好的麼?」明蘭湊過去咬耳朵。

房媽媽的表情很高深莫測:「聰明人,無需串聯。」

明蘭撫掌大笑,順手慇勤的給房媽媽剝了個橘子,以獎勵她故事說的好聽——先抑後揚,為淵驅魚,果然好計。誰說生活不需要智慧!

一忽兒唱黑臉,一忽兒唱紅臉,費盡心機籠住丈夫,變逆境為順境,跟這位柳氏嫂嫂的用心良苦相比,顧七姑娘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不知生活的艱難,任性的揮霍著人生的機會。

 房媽媽又和明蘭說了些盛府的趣事,崔媽媽也來笑著聽了會兒,加上丹橘幾個來打趣,正一堂熱鬧時,只見夏竹滿面驚慌的進來,「夫人,不好了。年哥兒出事了。」

明蘭大驚失色,失聲:「怎麼回事?」

「今早年哥兒去上學,走了一半時,斜裡冒出兩匹野馬來, 把車給撞翻了。年哥兒也叫撞傷了,如令人都沒醒過來,常嬤嬤趕緊使人來報夫人。」

明蘭肅顏站了起來,沈聲道:「拿我的名帖,去請林太醫。」

她的心一時揪緊,倘若常年有個什麼好歹,真不知常嬤嬤該如何是好。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28:07

第169回

林太醫祖傳本事,專攻外傷內燥,止血急救,筋骨調養,是一干武將最常光顧的太醫。丹橘隨著外院管事一道出門,請到林太醫後直接去常家,一直到燈上黃昏之時,丹橘才回來。

「夫人放心。年哥兒瞧著凶險,卻無大礙的。」

年哥兒並非一般手不得擡肩不能扛的讀書少年,當時馬車一有傾翻,他立即撐住車壁,一躍而出,索性只受了些皮肉傷,頭,胸,腹等要害並未受創。

明蘭又想起一事,急問道:「那手呢,腳呢?」古代官場沒有殘疾人保護條例,倘若儀表有損,那一輩子都上不得檯面了。丹橘苦笑一聲:「腿腳倒無事,只是手臂…林太醫說,右臂上肱骨裂了,左手腕子也折了些。」明蘭一顆心高高提起,讀書人怎能傷了手!

她忙問:「那可能治好?」丹橘上前一步道:「夫人別急。我看著林太醫給年哥兒矯了骨頭,上了藥,又綁縛了夾板。林太醫說了,年哥兒年紀小,身量未長足,骨骼也未長牢,只要好好將養,仔細調理,待回頭好了,一點礙處都不會留的。」

明蘭這才松了口氣。當下叫外院大管事拿了個二百兩的銀封去林府,又說了許多恭維懇求的好話,道那位是顧侯母家如今唯一的老人了,萬請多加費心;林太醫推辭了半天,方收下,並許諾一定常去複診。明蘭又叫賬房撥了五百兩銀子,送去常嬤嬤處,以後不論購買藥材還是支付診金,能寬裕些。

「跟嬤嬤說,叫她別急,要什麼儘管來取就是;若銀子不夠,打發人來說一聲,自家人,不要客氣。」明蘭殷殷叮囑去人,「叫嬤嬤別惦記我這兒,好好照看年哥兒才是正理。」

待人散去後,明蘭坐在錦榻上發怔,不知何時醒覺過來,發現唇麻痛,原來是咬的厲害了,她忍不住發恨,最好別叫她知道這事故和她們有關係,不然她非把這茬找回來不可!教教她們什麼叫《未成年人保護法》。

次日一早,明蘭就使人殺雞燒酒放鞭炮,因顧廷燁不在,只好請廷煒代而祭之。

略事典儀後,便是開席吃酒。兩桌男丁席面設在外廳,女席設在裡頭的小花廳,小輩孩子們又另設兩桌。自分家後,顧府男丁久別重逢,人人各自心思。

五老太爺眉頭緊鎖,杯中的美酒嘗起來卻如黃連。他大半輩子都在兄長羽翼之下,一朝離了庇佑,才知世道艱難。原以為長子廷煬雖天資平庸,但好歹為人老實,也不失君子之風,沒想卻是個貪花好色的腐朽之徒,他院裡的媳婦丫鬟沒一個不上手的,花錢如流水,滿京城的青樓趕著去做火山孝子,真真辱沒斯文,敗類之極。以前是大哥兜著,大嫂瞞著,老妻護著,他一無所知,如今卻……他一眼瞪過去,顧廷煬深懼父親,手一哆嗦,一筷子香醋萵苣肚絲便落在席上,一旁的廷狄卻絲毫不知,猶自和廷煒推杯換盞。

說起這次子,五老太爺又是一陣黯然。原想著廷狄精明能幹,堪為家中樑柱,誰知自家關起門來過日子,才知廷狄活脫脫算盤精投胎,凡事不關己則已,一有觸及本家利益,便是錙銖必較。計較他兄長狎妓揮霍也罷了,沒想如今連老父的斯文消遣也剋扣上了。

老二夫婦倆拿著賬冊分析的頭頭是道——家裡統共進項多少多少,要花銀子的地方多少多少,將來還要出銷多少多少,因此需要量入為出……他聽的頭皮發麻,可既知實情如此,不得不忍痛遣散一大半的清客,至於添購古籍名硯珍墨等,也只好斟酌減少了。

五老太爺嘆著氣,舉杯敬了身旁的四哥一杯,酒入愁腸,四老太爺也跟著一道嘆起氣來。

長子就不用說了,老實巴交還愛聽媳婦話,自己有些不大正經的愛好,也不像小兒子那麼配合,多少指使不動。連他想票個戲,兒子都拉長個臉老大不樂意的。可是除了他,自己又能去依靠哪個?小兒子倒是與自己志同道合,可惜,明明是敗家子的命,楞想做商業奇才,落下一屁股的虧空要老父來填!從去年理到今年,還不知有多少爛頭賬要清。

這頓酒喝的淒風冷雨,只廷煒依舊輕鬆跳脫,旁人概無心思。

與之相比,裡頭的女桌倒還熱鬧些。甫一落座,明蘭就愣住了;明明是家宴,卻見太夫人親密的攜著康姨媽過來了,又叫跟來的兆兒去顧家姑娘那桌吃酒。

太夫人神色自若的向妯娌小輩們介紹康姨媽,並道:「是明蘭的姨母,今日恰巧無事,我便做主給請來,人多也湊個熱鬧。」康姨媽微笑的斯文大方:「是我唐突了。」四老太太微瞥了默不作聲的明蘭一眼,很快隨著五老太太一連聲附和,熱烈表示歡迎。

因分了府邸,四房五房算是客,而朱氏邵氏照例要服侍布菜,卻叫太夫人叫免了,眾女眷顧著長幼尊卑,便分桌而坐,太夫人並兩位妯娌和康姨媽一桌,明蘭等媳婦一桌,另為嫁的姑娘們一桌。屋角遠遠設著幾處冰盆,每處都只侍立著個小丫頭,拿大蒲扇緩緩送些涼風過來,廳前又設了女先兒唱曲,加之菜餚清口淡雅,也頗可待客了。

酒過三巡,曲兒也唱完了,姑娘們攜著手下去頑了,只康兆兒被太夫人叫去桌邊說話,眾女眷有些東倒西歪的談開了。

「今兒,我敬煊大嫂嫂一杯!」狄二太太拉著煬大太太一道舉杯,「聽聞征大侄子差當的極好,連伏老將軍都誇了呢。」她一飲而盡,煬大太太也掩著袖子飲盡了酒,只聽狄二太太坐下後,又笑的擠眉弄眼,「回頭若是大侄子好事近了,可別遮著掩著哦!」

煊大太太並不說話,可言笑之間掩飾不住得意之情,邵氏見了不免疑惑,狄二太太幫著丈夫料理五房在外頭的產業,耳聰目明,想來定是有些風聲了;她和氣的笑道:「莫非真叫她說中了,大侄子的親事有著落了?」煊大太太笑而不答,狄二太太往嘴裡夾了一筷子櫻桃裡脊肉,笑道:「我可多嘴了,不能再說,不能再說了……」

邵氏猶自糊塗,還是朱氏機敏,一轉念間,便笑道:「莫非是伏老將軍家的閨女?」

煊大太太抑制不住眉飛色舞,一旁的炳二太太心裡酸的緊,卻又得討好長嫂,連忙道:「別這麼說,還沒影兒的事呢,人家姑娘的名聲貴重!」煊大太太笑的暢快之極,輕瞥了明蘭一眼,卻道:「我弟妹說的是,大家吃菜,吃菜!」

桌上各妯娌神色各異,明蘭低頭而笑,別人不知道,她卻是早得了信的。

那桌上的太夫人聽見了,對著康姨媽微微挑眉,康姨媽也回了一眼,兩人心領神會後,太夫人忽對著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嘆道:「唉,你們倆真是好福氣,兒孫滿堂,如今眼看著連曾孫子都快有了,我們這房如今還冷冷清清的。」

四老太太心頭一動,只笑笑卻不說話,五老太太不知所以的接過話來,笑道:「你且耐心些,廷燁廷煒都年紀輕著呢,回頭給你生一大窩。」

狄二太太趕緊去看邵氏,只見她果然低頭黯然,心中暗恨婆婆不會說話。

太夫人微微垂下眉尾,憂道:「旁人也就罷了,廷燁卻是咱們顧家的頂樑柱,他的子嗣如何能不多些。每每想起這些,我都覺著無顏去見老侯爺。」

這話一出來,氣氛驟然冷了下來。聰明人也就罷了,連五老太太也覺著不對勁,四下窺眾人的臉色,不再言語。

只康姨媽絲毫不覺氣氛有異,還笑著去挽太夫人的胳膊:「我和你投緣,真想替了你的苦處去。」太夫人反挽過她的手臂,萬分親暱道:「你若真心疼我為難,便成全我一事罷。」

「別說一事,便是百事千事,我怎會不依你?」

太夫人轉頭瞧了康兆兒一眼,逕自道:「你這閨女我喜歡的緊,不若就給我們顧家,我做主,許給我家廷燁做了二房,若能為我家開枝散葉,我定把她當心肝肉來疼惜!」

康姨媽故意看明蘭一眼,笑道:「成呀。你瞧得上她,是我家兆兒的福氣!」

一旁的康兆兒恨不能把頭垂到胸口去,整張臉羞熱的似紅布。

眾人看著這兩人做戲般的你一言我一語,不由得面面相覷,最後的視線不免都落在明蘭身上,只見明蘭神色如常,慢慢夾了片醋溜白菜吃著。

康姨媽看著明蘭,加大聲量:「我是一千個一百個願意的,就怕我外甥女不肯!」太夫人頭都沒轉一下,笑道:「怎麼會?我這兒媳的脾氣最好不過,怎會拈酸吃醋?!」

「這倒是。」康姨媽接上道,「白石潭賀家知道吧,那家老太太就最喜歡我這外甥女,恨不能討回家去做媳婦,明蘭親事沒定之前,賀老太太三天兩頭往我妹妹家跑呢。」

她一邊說,一邊用力看著明蘭,隱露威脅之意。

正午日頭漸落,一片陰雲遮蓋了天空,天地間似乎陡然涼快了許多,倒能聽見窗口吹進來絲絲涼風,眾人皆緘默,只煊大太太和邵氏擔憂的看著明蘭。

明蘭終於吃完了那片醋溜白菜,三根嬌嫩纖長的手指穩穩放下筷子,好整以暇的拿食巾子拭嘴角。康姨媽有些沈不住氣了,對著明蘭道:「外甥女,給句話吧,你倒是答不答應?」

明蘭慢慢放下食巾子,順手還鋪平在桌上,臉上擺著微笑:「其實,今兒我也有件事要說。本想私底下說的,既然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太夫人又跟姨母好的這樣,我也不必躲閃了。」

太夫人眼神忽閃一下,立刻隱去利光。

明蘭慢悠悠道:「年前一日,原錦鄉侯馬家上門來求見。這般獲了罪的人家,我是不願見的,只叫管事去敷衍,誰知人家卻說,望我家看在兩家交好的份上,賙濟些個銀子。還說,在獲罪前,馬家幾位少爺小姐都是太夫人的座上常客,尤其是原世子馬玉,自小和廷燦妹妹一道頑,太夫人喜歡的跟什麼似的,恨不能招作女婿……」馬家人上門純屬胡扯,人家根本沒來,落魄人家有幾個夠膽來找碴的,一切都是屠虎打聽來的。

說到這裡,在座眾人都明白了,太夫人臉色慘白成一片,手指緊緊攥著桌巾。明蘭看她的臉色,輕輕一笑,繼續道:「這年頭打秋風的多了去,哪個會信他們。我只叫人傳話,說交好人家子女來往本是常事,紅口白牙沒個憑證,豈不是訛人?那會兒廷燦妹妹正跟公主府說親,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拿了些銀子,打發人走就完了。」

太夫人艱難的出了一口氣,強笑著:「你做的對。」她也知道馬家人並沒有上門,但是明蘭既已知道了這事,那就能拿做把柄了。她只能道,「大人們交好,兒孫們便免不了一道頑,親事卻不可輕議,沒的落了口舌。」一邊說,一邊頗有深意的看了康姨媽一眼。

康姨媽心下明白,對明蘭笑道:「誰說不是,婚姻大事的確要慎重。姨母適才也太輕狂了,你兆兒表妹也不是衝著名分來的,能做個妾室,能服侍你和外甥女婿便很好了。」

明蘭依舊搖頭,用人人可聽見的聲音道:「還是不成。二房不成,妾室也不成。」

康姨媽虎得立起來,大聲道:「我妹子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妒婦來!」

明蘭笑的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道:「姨媽,您不知道吧。這顧家門裡,若是不給夫婿納妾便算妒婦的,那外甥女絕不敢擔此殊榮。」她笑彎的眼睛去看太夫人。

「剛進門那會兒,我也覺著稀罕來著。明明我那公爹是長子,娶妻又早,怎麼到了到了,反是大房的兒女年紀最小呢?」

「你敢妄議親長!」太夫人沈聲道。

「明蘭怎敢?!」明蘭大驚小怪的捂著胸口,「我是誇爹爹呢。滿京城去打聽,哪有像公爹這般情深意重的男兒,為著夫妻情義,硬是等了近十年,才得了大哥哥呢。」

既然要撕破臉,她也不是怕事的,平日裡讓著她們,還真蹬鼻子上臉了!

太夫人面色發紫,氣惱異常,明蘭轉頭笑問:「五嬸嬸,這事你是最清楚了。當初公爹為何不肯納妾呢?」五老太太臉色尷尬,她當然知道內情,當初她還用這事拿捏過五老太爺,不許他納妾摸通房來著;當下,她只能支支吾吾道:「是大哥自己不願意。」

明蘭立刻回頭,直視著太夫人:「莫非侯爺私底下來跟您說過,他想納妾?」

太夫人惱怒,差點破口而罵,忽想起原先盤算,治好壓住了怒氣,放緩聲音道:「看你這孩子急得什麼樣兒!正經男兒,不是忙於讀書功名,就是當差辦事,哪會自己開口要納妾的。多找幾個人來服侍,還不是賢惠的太太來拿主意。我知道你的心事,旁的人進來你不放心,可兆兒是你自家表妹,有什麼不放心的?聽娘勸一句,為著你的名聲,就應了吧。」

要說不生氣是假的,明蘭只覺得胸口漲漲的,一口氣憋得難受,可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明蘭搖搖頭,堅決道:「就因為是姨母的女兒,才絕對不成。」

其實她對納妾早有準備,她甚至可以自己去挑人做妾,男人想變心,攔也攔不住,但人選決不能扎手,不能無法管束;康家女,既是親戚,又是王氏的娘家,她決不能鬆口。

「你什麼意思?」康姨媽尖叫著,太夫人也吃了一驚,顫顫道:「這,這可是你姨媽呀!」

「她是您請來的客人,可不是我請來的。」明蘭繼續搖頭,「若不是您,我是絕不會請姨媽上門的,越少見越好。」撕破臉就撕破臉!

「你,您……」康姨媽宛如一隻炸了毛的老狗,指著明蘭說不出話來,這次連四五兩房的女眷也有些不滿了,怎可這樣說話呢。

明蘭擡起頭,看了眼四周用譴責目光看自己的人們,有條不紊道:「您不是一直奇怪,為何我總不願見姨媽麼?您還責備我對姨母不夠恭敬。實則,事出有因。若您仔細打聽,就會知道,往日康姨媽去我娘家時就很少拜見我祖母。尤其是自打崇德二年起,康姨媽就再未拜見過我家老太太。」

眾人心頭疑惑,目光轉向,一齊注視著康姨媽。

「因是我祖母吩咐過,以後不許康姨媽上門來。來了,她也不見。」明蘭補上解釋。

廳裡一時嘩然,個人吃驚的表情形形色色;太夫人和康姨媽處於呆滯狀態。尤其是康姨媽,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明蘭,那個溫文忍氣的小庶女,怎麼今日這樣了?!

「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如今太夫人拗到了這份上,我也顧不得羞了。請眾位嬸嬸嫂嫂給評評理。」明蘭從袖中抽出帕子,輕輕擦拭眼角。

「我祖母為人雖嚴厲些,但這般得罪親戚的話,也是不會輕易說的。實在是……唉。」明蘭一臉為難,「祖母說,康姨媽性子歹毒,無半分慈悲之心,只一味算計害人,實非正人君子所為。姨媽手中送掉過多少性命,真是說也說不清。只我祖母知道確鑿的便四個,五年前藥死一個,兩年前尋釁打死一個,就在年前康府有位妾室,一屍兩命的叫人擡出去的。」

廳中一片涼颼颼的,眾女眷一臉驚訝,五老太太最是掩飾不住,張大了嘴發愣,她再不講理,也不曾做過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你,你血口噴人!」康姨媽叫的異常尖利。

明蘭不急不忙道:「姨媽找我家太太幫忙,一會兒要遮掩,一會兒要應急,老太太雖不過問,卻哪一件不知道的。真要理論起來,那也能說出來。」其實這些又杜撰了,依舊是屠虎打聽來的線索。

康姨媽狠狠瞪著明蘭,目光中直欲射出利劍來,卻不能反駁,因句句戳中她的隱患。

明蘭不去看她,繼續演戲,半哭道:「祖母說,我家太太與姨媽是親姐妹,那是脫不掉的親情;沒法子,不能見著不幫。可我是隔了層的,難不成要叫顧家也沾上甩不掉?!」

結論出來,以五老太太為首的眾女眷一齊去看太夫人,目帶鄙夷之色。眾人心中都思忖著:這種貨色的歹毒婦人,你竟當了至交好友,物以類聚,想來你也不是個好的。自來就是嫡親婆婆也不大插手兒媳婦房裡的事,你這後媽這般慇勤,軟硬兼施,肯定沒安好心。

更有那思緒敏捷的,如煊大太太和狄二太太互看一眼,心中皆道:太夫人一貫扮好的,如今竟連臉面也不顧了,執拗如此,怕是有什麼大舉動。

太夫人和康姨媽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她們事先計算過許多情況,但怎麼也料不到明蘭會來這麼一招『家醜外揚』,索性把康姨媽的名聲搞臭。這叫她們一時不知如何接手。

五老太太不加掩飾道:「納不納妾,是你房自己個兒的事,咱們不便過問。」說著便要告辭,太夫人一看情勢不對,趕緊給康姨媽打了個眼色。

康姨媽一咬牙,她也顧不得臉面,只能使出最後的招數,左右不過捨出去一個庶女。她搶在五老太太起身前,猛然立起,大聲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外甥女,我這做姨母的是再不敢跟你對嘴了。」又對著太夫人,故作惱恨道,「你之前好言好語跟我說的如何?現下,康家都知道兆兒要給你家侯爺做小,我是沒臉把她領回去了。要死要活,你們顧家給句話罷!」

說著甩袖就走,大跨步走出廳外,攔都攔不住,竟把兆兒就留在顧府了。

五老太太僵在半道,看看明蘭,又看看兆兒,兆兒捂臉大哭著縮到一邊。太夫人飲泣道:「這可怎麼是好?都是我的罪過,這豈不是把好端端的姑娘往死裡逼麼!」

煊大太太看了眼明蘭,又看看朱氏,動動嘴唇,似想說什麼,太夫人又道:「康家也是名門宿族,家中的姑娘也不是尋常給人做小的,只我們廷燁還多少配得上呀!」

煊大太太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好端端的一頓酒,毀了。」

明蘭托著後腰站起來,神色淡淡道,「人是您請來的,您做主吧。我乏了。」

……

回到嘉禧居後,明蘭終於抑制不住心中憤怒,狠狠砸了一個杯子,撫著起伏劇烈的胸口,慢慢躺到在榻上,丹橘適才在廳中服侍,也氣的不行,輕輕替明蘭揩去冷汗,服侍她歇息。

因用力太多,明蘭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也不知多久,綠枝忽進來低聲道:「康家那個小**,在外頭跪著呢!」

一聽這話,連素來好脾氣的丹橘也頭髮快直立起來了:「這夥人還有沒有完!」

兩人正想悄悄出去,沒想明蘭忽的醒過來,坐起身子,冷聲道:「扶我出去看看。」

「夫人,您別出去,就讓她跪著!施苦肉計呢,誰信!」綠枝氣呼呼道。

「哼,倘若是府裡的人,便是死了,我也不怕。就怕有個好歹,康家拿她來作伐。」明蘭面冷如寒冰,扶著丹橘慢慢走到門口。

崔媽媽正站在門口,怒視著院中跪著的那人。

午氣炎熱,陰雲沈悶,直叫人透不過氣來,康兆兒脆弱可憐,獨自跪在院中,見明蘭出來,流淚道:「求表姐可憐,救我一條命罷!」

明蘭心中冷笑,很好很好,居然把一條性命就這麼壓到自己頭上了。

她並不怕太夫人贈妾,以顧廷燁跟她的關係,估計送一個廢一個,保管無聲無息,可偏眼前這個是康家女,連著岳母王氏的親戚,顧廷燁就不怎麼好動手了。真是好毒的計!

難道那女人只是想弄個妾室來噁心自己?押寶顧廷燁見了這女子就會立刻發暈,然後讓他們夫妻離心,就這麼簡單?!

明蘭心頭忽的一動,她側眼瞥見崔媽媽,隨即道:「來人,搜身!」

康兆兒正在哭泣,不料明蘭一聲令下,兩個粗壯婆子並幾個丫頭擁上來,按住她上下一陣摸索,最後從她袖裡摸出一把剪子來。

「夫人,就這個。」綠枝托著那把小剪子,神色發狠,「別是想對夫人行刺罷!」

明蘭突然想發笑,這丫頭是評書聽多了。

康兆兒嚇的渾身哆嗦,哭著連聲道:「不是,不是的,縱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有這個念頭呀!」說著連連求饒。

「既搜乾淨了,就帶進來罷。」明蘭微笑著轉身。

兩個丫鬟挾著癱軟的康兆兒進屋,在離明蘭五步之處重重放下,在兩邊虎視眈眈的看著,崔媽媽和丹橘幾個又盯在一旁,只等康兆兒有什麼猛烈動作,就一腳踢死她。

明蘭端正的坐在正當中,一下一下,慢慢撫著裙襬:「我這崔媽媽最是小心,從不愛叫外頭人進這院子,怕帶進來什麼不好的。打你頭次來,她就想搜你的身了,如今終於如願了,真是可喜可賀。」

這個時候還打趣,崔媽媽滿身繃緊的神經都快斷了,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成了,咱們來好好談談罷。」

明蘭慢慢褪去玩笑的神色,調子透著發寒的意味。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30:43

第170回

丹橘輕手輕腳把兩扇朝南的六槅大窗搖上,只留東西向的兩面氣窗透風,然後持了把大搖扇站在明蘭身後,輕輕打著扇。小桃試著水溫正好,明蘭端過來輕呷一口,放下茶盅,看了眼瑟瑟站著的康兆兒,才道:「你生母姓周,原是外頭買來的,十四五歲時到我姨母身邊伺候,幾年後姨母做主擡了姨娘,後來又生了你。我說的可對?」

康兆兒遲鈍的擡起頭,臉上淌的不知是汗還是淚,也不知是驚是懼。

明蘭微微一笑:「我那康姨父姬妾眾多,只有一位姓蘇的姨娘始終有些體面,她生有一兒一女,是你十五妹十一弟。這也不錯吧?」康姨父功力深厚,滿屋的姬妾,也得出滿屋的兒女;屠虎查的滿頭毛線,索性以編號論,懶得打聽這些兒女的姓名了。

康兆兒失聲道:「…表姐怎麼知道?」她隨即意識到自己失禮,趕緊又低下頭去。

「你姐妹眾多,如今適婚的共有三個,一個是你,一個是你十四妹妹,她生母是康氏老家正經擡來的良妾,還有一個就是這位蘇姨娘之女。」在盛家時,明蘭曾見過康十五一面,驚鴻一現,真真一個嬌嬈多姿,眉目含情,天生以色事人的好材料。

「那麼,姨母為何獨獨選中了你來顧家做妾呢?」明蘭笑的慵懶。

康兆兒面上現出一種屈辱悲憤的神情,嘴唇都快咬出血來。

「我姨父庶出兒女眾多,除了少數幾個得臉的,泰半的性命前程姐握於我姨母之手。你姨娘,外無娘家,內無靠山,又不得姨父寵愛,怎麼揉搓還不由人來?我說的是也不是。」

康兆兒擡起幹涸的眼眶,似乎淚水都已哭盡,木木道:「表姐說的,句句屬實。」

「我信你揣著這把剪子,並非要對我不利。那你到底要做什麼呢?」明蘭側腕端起茶盅,淺啜一口潤潤,「說說罷。姨媽到底交代了你些什麼?」

康兆兒一臉慌亂,神色為難之極,忍了又忍,掩飾不住矛盾之態,她究竟只有十六歲,自小關在內宅,從未經過這般陣仗;生母懦弱卑怯,又沒什麼見識,如何能好好教她。她心裡亂成一團麻,手指幾乎將衣角絞爛了。

明蘭淡淡笑道:「你不說,我也能查的出來,何不賣個好與我呢?」

康兆兒張了張嘴,又閉上,幾番猶豫後,臉上倉皇之情依舊未消,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明蘭倒也不急,一句句的誘導她:「姨母怎麼跟你說的我呢?怕沒什麼好話吧。」康兆兒結巴道:「…太太說,說表姐…您最愛討好賣乖,看名聲甚重,不…不敢顯得過分嫉妒…」她小心的看明蘭臉色,深恐她忽發脾氣。

明蘭居然沒一點憤色,依舊笑的和氣:「然後呢?這剪子怎麼回事?是你自己要帶的,還是姨母的意思?」康兆兒低聲道:「…太太吩咐的…她說,倘若表姐留下我,我便尋機扎傷自己,然後她會上門來給我做主,狠狠震懾表姐一番,有了這番忌憚,以後我在顧家的日子就能好過些。」明蘭忍不住又點頭,笑道:「可如今我死活不叫你進門呀?」

康兆兒咬著嘴唇,臉色慘白的半分血色都無:「…太太說,若是表姐死活不肯…我就跪著不起來,表姐忌憚名聲受損,不是納了我,就是將我關起來。叫我依舊尋機扎傷自己,太太還會上門來討公道,只說是表姐逼迫我至此。那時,您不接納我都不成了。」

屋裡眾人聽了,俱是氣憤,崔媽媽生來訥言,尤其氣的渾身發抖,明蘭站起來到她跟前,輕輕拍著她,又繞著屋子來回走了兩圈,忽回頭,對兆兒溫和道:「你自小也沒少見姨母行事。你真的信用這招,便能叫你在顧府過上好日子?」

康兆兒低低垂著頭,身子忽劇烈顫抖起來,想起自己生母卑微討好的面孔,她哀哀的擡起頭,淚眼婆娑的望著明蘭,斷斷續續道:「不信,也得信。我姨娘,在那兒呢……」

康姨媽霸道跋扈尤勝其妹,又上無長輩壓制,有時竟連體面規矩也不顧的,那些失寵的妾室庶出兒女,便是連些管事婆子都不放在眼裡的。

明蘭苦笑著搖搖頭,既有威逼,又有利誘,真是費盡苦心了。

兆兒小心窺著明蘭的神情——這是她自小養成的習慣,卻見明蘭臉上溫和平淡,喜怒無辨,她心頭反而惴惴起來,雙膝一軟,竟跪了下來,泣道:「求表姐可憐!」

綠枝氣的心頭火起,直恨不得上前甩她兩個耳刮子,可明蘭規矩甚嚴,非她示意,在外人跟前,是多一句話都不好說的,只好強自忍耐著。

明蘭的一隻手搭在椅扶手上,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擊著,她面色沈凝,似在想著什麼,過了片刻,她忽的定了神色,滿面憐惜的看著兆兒,柔聲道:「你是知道的,我也沒托生在太太肚裡,自小就沒了姨娘。我常想,若不是祖母慈愛,我的命又何嘗不像飄萍……」

她的聲音柔婉哀戚,康兆兒聽的又是一陣淚水湧出,低頭輕輕啜泣。

「你我皆是庶出,我也不忍瞧你如此。這樣罷,我給你兩條路。」明蘭眼神柔和,滿聲悲憫,「要麼,你進府來,以後你我一道服侍侯爺,想來你姨娘的日子也不會再難過了。」

這話一說,屋內眾人皆驚,不敢置信的望著明蘭;康兆兒也呆住了,一時忘了哭泣。

「若你不願這般,那麼,還有一條路。」明蘭輕蹙秀美,一臉關懷備至,「我們盛家在宥陽也有些臉面,我請祖母將你送去那兒,由大伯母和姑母給你說門親事。有你姐姐姐夫撐著,想來宥陽也沒多少人敢欺負你,不過要多富貴的人家,怕是不能夠了。」

屋中眾人比剛才還驚訝,繼續呆滯的瞪著明蘭;康兆兒眼眶也幹了,瞪的眼如銅鈴。

「那……我姨娘呢?」慢了半拍,她才反應過來。

明蘭笑著勸撫:「康姨母以為你是叫我強制扭送過去的,未必會為難你娘;再由我二堂哥和允兒姐姐向姨父說項,把婚事做定。事情亮到了你父親那兒,你姨娘也不會有事。」

康兆兒神色瞬息變幻,一時惶惑,一時猶豫,一時不知所措。

「如何,你倒是給句話罷。」明蘭笑吟吟道,隨意又語重心長道,「女子一生,可沒什麼能選的,你自己看著辦罷。」

屋裡只聽見康兆兒不規則的喘息聲,忽長忽短,忽急促,忽斷續,明蘭耐性甚好的等著。

「——不,我不願意!」過了好一會子,屋裡響起一聲高亮尖利的呼喊,康兆兒擡起頭,瞳孔睜的大大的,臉色白的幾近透明,「我不願做妾!」

她連滾帶爬的撲到明蘭跟前,尖叫著,「我娘說了,哪怕粗茶淡飯,也別做妾了!誰也不是天生下賤,好好嫁人,做個正頭老婆!」她扯著明蘭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仿若一輩子的委屈的爆了出來,嘴裡反反覆覆的念叨這麼兩句。

一旁的小桃動眨眨眼睛,心想這位康家表小姐定是叫姨太太嚇壞了,若她見過林姨娘當年的風光,就知道也有把妾室這份職業做的成功光榮,有滋有味的。

聽了這話,明蘭反而冷了臉色,肅穆著站起來,盯著康兆兒道:「你當真?」

康兆兒此時亢奮異常,精神恍惚的喃喃著:「是……」

明蘭緩緩推開她,扶著肚子在屋裡慢慢走了兩步,最後停在康兆兒身邊,輕輕把手掌貼在她冷汗涔涔的額頭上,只聽明蘭淡淡道:「也罷,我就多這一回事罷。我會給你添筆嫁妝,以後,自己好好過日子,若你姨娘有福,將來終能母女團聚也未可知。」

說完這句,便叫綠枝領著兩個丫鬟把猶自木愣愣的兆兒扶了出去。

人一出去,崔媽媽就忍不住道:「夫人,你……」

明蘭輕輕揮手,制止她說話,苦笑著:「和她們斗,我是不怕的,也有法子。若是不理康兆兒死活,那簡單的很;可…到底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只叫她自己選。」

崔媽媽似有些明白了,低聲道:「原來,適才夫人是在試探她。」

「她若指望著一朝入侯門,從此富貴安耽,那便對不住了。我就把她往二堂哥那兒一丟,說句『古有娥皇女英之美談,既姨母有此打算,索性給堂哥做了二房,以後姐妹共侍一夫,豈非佳話一樁』,然後該幹嘛就干嘛,她再想尋死覓活,一切隨意。」

明蘭緩緩坐下,動作遲鈍的挪動身子,臉上有一份深深的疲倦,「若是這般倒省心了,可她偏生是個好的,我不忍心她回康家,繼續受康姨母糟踐。」

崔媽媽心底善良,也忍不住嘆氣道:「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都是康家的不好。」

「祖母常說,點滴之恩可活命,舉手之德能再造。就當是為了孩兒積德罷。」

明蘭慢慢撫著隆起的肚皮,臉上滿是慈愛;康兆兒的嫁妝就從自己的私房錢裡出吧,自己勤儉持家,小心操持,省下來的第一筆銀子,希望能用在有意義的地方,幫助一個自愛自尊的女孩開始一番新的人生。

怔怔出神片刻,明蘭回過神來,肅色對崔媽媽和丹橘道:「吩咐下去,兆兒的事誰也不許議論半句,今晚給她換身丫鬟衣裳,送出府去後,依舊當她在一般。細處怎麼辦,咱們再小心商量,要緊的是,把這院裡的嘴給把嚴實了。」

丹橘和崔媽媽認真應了。

嘉禧居外,有幾個小丫頭依著林木花石窺探往裡窺探,直到天色漸暗,一個丫頭快跑而去,不一會兒到了萱芷院,快步進屋,在向媽媽耳邊一陣嘀咕,然後向媽媽領著她進去稟報。

「如何?」太夫人從榻上直起身來,目光銳利。

那小丫頭低聲道:「那兒門禁森嚴,一直用晚飯了,我們才略得了些消息,說那位康姑娘鬧的厲害,不過已叫搜出了把剪子,如今關著呢,專人看守。」

太夫人綻出一抹滲人的笑:「不單非得剪子不可,觸柱撞頭,哪個不成?」

向媽媽叫小丫頭出去,回來後,正聽見太夫人仰臥在羅漢床上自言自語的發笑:「倒該謝常嬤嬤,若非她一通胡沁,把人氣狠了,康家老爺要面子,那康王氏還未必豁的出去呢。」

「夫人這些日子也累了,如今且寬心幾日歇歇。」向媽媽笑道,一邊替太夫人扶正靠墊。

太夫人剛寬了外裳,忽問道:「康姑娘這般鬧騰,那老二媳婦就沒什麼舉措?」向媽媽想了想,道:「旁的也沒什麼,只適才門房套了輛馬車,直往盛府去了。」太夫人立時笑出了聲:「還真當她三頭六臂呢,還不是得回娘家搬救兵!」

……

啪!

 一個茶盞重重的被摔在地上,碎瓷四濺,裡頭粘稠的琥珀色液體打濕了鐵鏽紅的薄絨氈毯,廳堂裡的丫頭婆子俱是低頭垂肩,屏聲斂氣。

「這事你到底知不知道!」盛老太太臉色陰沈,拄著烏木雲頭杖巍然而立。

王氏手足無措,連聲辯白:「怎麼能…怎麼能…兒媳全然不知此事。」她比竇娥還冤呀。

「都是你那好姐姐!一副狼心狗肺,沒半分正經太太的模樣,上攏不住丈夫,下管不好兒女,閒了得空便拿妾室庶子女出氣,除了求告娘家兄妹,還能有什麼本事。尖嘴利牙,刻薄歹毒,合該送祠堂動家法!」盛老太太吃了康姨媽的心都有,罵的極不客氣。

王氏聽的不大入耳,忍不住替姐姐辯了兩句:「不是說,是顧家太夫人瞧上兆兒的麼?也不是姐姐有意的……」她越來越輕,最終在盛老太太嚇人的目光中住了嘴。

「真不知所謂!你也是當家主母,誰家閨女是攤板上的豬肉,但凡看中了就拿「真不知所謂!你也是當家主母,誰家閨女是攤板上的豬肉,但凡看中了就拿去送人做妾!康家幾輩子的臉都叫她丟盡了,縱是再厭惡庶女,也不該這般糟踐!她什麼心思,不過是打量著自己的兒女都婚配好了,便放開手腳胡作非為!」盛老太太重重擊案。

王氏被罵的臉上發臊,卻又無可辯駁,不敢回嘴,卻聽盛老太太話鋒一轉,懷疑的瞪著自己,高聲喝道:「你真不知?別是你和她一道穿通的罷!」王氏慌張的連連擺手:「請娘明鑑呀,兒媳確然不知的!我素來將明蘭與如蘭一般看待!」

盛老太太緩了口氣,忽指著王氏道:「你,去尋你那黑心腸的姐姐,跟她把話說清。不論她有什麼打算,這事咱們不樂意,她若還要盛家這門親戚的,就趕緊打消念頭!」

王氏嚇了一大跳,心中極不願意:「這,這…不妥罷。納妾本是常事,就算姐姐做錯了,事已至此,就將錯就錯吧…」

烏木雲頭杖重重拄在地上,光亮的水磨青磚發出刺耳的聲音,盛老太太開口就罵:「適才你還說拿明蘭當親閨女;若這事落在華蘭和如蘭頭上,你也是這般!」

王氏張口結舌,盛老太太眯起眼睛,威嚴的瞪視她:「文家親家母幾次要給姑爺納妾,你是怎麼去吵的?華蘭和袁姑爺剛好了幾日,你就攛掇華蘭趁早收拾那幾個小的。你很當我人老糊塗!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把她的那些醜事歹事完外頭一抖,看誰硬氣!」

「娘,別,別,我去,我去還不成麼!」王氏辯駁不得,只得應了。

「那你還不快去?!」

王氏愕然:「這會兒就去?天色已暗了呀。」

盛老太太一個刀眼過來,罵道:「你姐姐一有要事,別說這會兒,就是三更半夜也來敲過盛家的門。怎麼,她來得,你就去不得了!」

王氏無奈,只恨姐姐多事,害的自己平白被訓了一頓,當下便收拾妝容,驅車前往康府。

康府坐落於皇城東段近側,論地段,論佈局,論規模,俱強過盛宅許多,高高的門樑,開闊的飛簷,以十八種不同的凸刻浮雕,從門口的青石磚地面一直到裡頭,共有九百九十八隻蝙蝠,一切都像征著康家當年的輝煌。只可惜,家僕懶散,門庭冷落,已不復當年派頭。婆子引著王氏一路往裡走去,直到主屋院裡,只見康姨媽剛要用晚飯,兩旁站著好些丫鬟婆子,一個打扮富麗的婦人正給康姨媽布菜。

康姨媽早知王氏遲早要來,只沒想來的這麼快,心裡一思忖,料想是明蘭心慌意亂,沒了法子,不由得心裡大是痛快。王氏性子急,一待康姨媽屏退了眾人,就噼裡啪啦一頓述說,誰知康姨媽慢條斯理的吹著茶碗:「我當是什麼要緊事,原來是這樁呀。」

王氏大急,強自壓著聲音:「姐姐到底什麼打算,這不是害妹妹麼!」

康姨媽慢悠悠的笑答:「怎麼是害妹妹,這是在保你富貴平安!」

「這,這話怎麼說?」王氏糊塗了。

「你那顧家姑爺如今聲勢日漸煊赫,眼瞧著將來富貴無邊,以後連帶著你家也能沾光。可你也不想想,那位金貴的顧侯夫人和不和你一條心?」

王氏遲疑道:「她自小在我眼前大的,我待她不薄,如何不一條心。」

康姨媽冷笑一聲,鄙薄著嘴角:「若真一條心,敬你,尊你,前兒個就不會說也不說,就把你給的丫頭攆出去了!」

「…那彩環是姑爺自己攆的…」王氏聲音輕了許多。

「你就蒙自個兒罷。若不是她挑唆著,老爺們能想到這個?!」

康姨媽喝了口茶,繼續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她這才進門幾日,將來待她站穩腳跟,還能把你放在眼裡?!她只跟你婆婆好,以後你在盛家,只怕越來越直不起腰來!」

「不會罷……」王氏越說越沒底氣,她忽的想起一事,連忙道,「難道你家兆兒就跟你一條心了?她也不是你生的呀。」

「不怕。」康姨媽得意一笑,「她親娘在我手裡呢,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

王氏眼神一亮,心裡開始動搖,康姨媽見此情形,又加上幾把柴火:「小婦生的丫頭就該教訓教訓,沒的叫她忘了自己的身份,還真以為飛上枝頭做鳳凰了?!經此一事,無論兆兒能否有出息,那死丫頭定會老實些,你的話必會更管用的。」

「那我怎麼去回話呀!我婆母可不好對付。」王氏想起盛老太太就頭皮發麻。

「這有什麼。你回去就哭,說你怎麼求我我就是不肯。大不了我不上你家的門,你偷偷來我這兒便是。」康姨媽毫不在乎,「把什麼都往我身上推,說到底,她還能休了你不成。」

「那…還有我家老爺呢?」王氏頭皮又是一陣發麻。

康姨媽臉上出現一種極端憎惡的神情:「男人,不就那麼回事兒麼!你還真信『夫妻恩義』那一套。」這次王氏不大同意了,肚裡暗道:你自己和姐夫鬧的幾乎夫妻反目,她和盛紘可還時不時能溫存上幾回呢。

不過此時此刻,盛紘卻一點也不溫存。他一回了府,便被急急叫去了壽安堂,聽得盛老太太把事情經過說了個清楚,他當先便青了面孔,沈聲呵道:「真是愚不可及的婦人!」

也不知他罵的是自己老婆,還是連襟的老婆。

「事情你都清楚了,你預備怎麼辦?」盛老太太已斂去了怒氣,只冷靜的坐著。

盛紘略一思索,恭敬道:「娘怎麼說?」

「你願意康家丫頭進顧門?」「自然不願!」盛紘憤然站起來。別逗了,一個是他的親閨女,一個別人的女兒,找個尊貴掌權的姑爺容易麼,以後兒子的仕途,家族的興盛,還不知要人幫多少呢;他這邊剛嘗著肉湯的味兒,那邊康家就來搶肉骨頭了,這氣人不氣人!

一發過脾氣,盛紘也覺著自己過分激動了,輕咳道:「姑爺的家事,我也略有耳聞。繼母子不和,幾是盡人皆知,姨姐卻去和顧太夫人好,這不明著打姑爺的臉麼!」

如果康家自己闖禍自己兜著,那也罷了,偏康姨媽打的還是盛家的名號,這叫他以後怎麼見女婿。最要命的是,他和康家連襟關係平平,若那康兆兒真得了寵,只會便宜了康家。

「既如此,咱們就不能等閒視之。」盛老太太面露微笑,就知道盛紘腦筋清楚,和他說話敞亮多了;和王氏交流思想,就如在爛泥潭裡走路,腿上帶泥,拔不出也挪不動。

「母親說的是,不知母親有何計策?」盛紘最大的優點就是虛懷若谷,善聽他人意見,是以能混到如今,官場上人皆誇他老實厚道,乃謙謙君子。

盛老太太心中滿意,沈聲道:「適才趁太太出門,我已派人護送康家丫頭連夜去了宥陽。先來個釜底抽薪,然後咱們各自行事。康家姨太太,我替親家母教訓了。你麼……」她淡笑了下,看著盛紘,一字一句道,「最近,康家姨老爺,不是託了你件事麼?」

盛紘猛地擡頭,這事他和老太太商量過,當時老太太的態度是不置可否,如今卻是頃刻翻覆;他生性優柔,好與人為善,猶豫道:「這個…會否不妥…」

老太太冷笑出聲:「這些年來,咱們替康家收拾了多少爛攤子,且不說掀幾件事出來,就夠他家沒臉的了。如今,只是要叫姓康的知道,盛家,不是好欺負的!」

盛紘仔細想了兩遍,康老爺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康家外甥也才幹平平,至於康家另外幾房倒是有做官的,不過官既不大,康家兄弟也並不如何和睦。他一咬牙:「就依母親所言。」

待盛紘走後,房媽媽上前扶著老太太往裡屋走,輕聲道:「您放心,兩路人都啟程了。」

盛老太太慢慢坐到裡屋榻上,讓房媽媽給自己脫去鞋襪,臉上猶自難掩厭惡,嘴裡喃喃道:「康家丫頭不妨慢慢走,但維大侄子卻得早些來信,快馬輕舟,最多六七日可來回。哼,那個歹毒**,回頭就叫她知道厲害!人家閨女她不當人,那自己的呢,我讓她也疼上一疼!」

房媽媽剛端上一盆熱水,照例要給老太太燙腳,老太太卻忽想到了什麼,面露急色:「人老了,這都忘了。鬧了半天,還沒給明丫兒送信呢!」

「這……天都這麼晚了。」房媽媽遲疑道。

盛老太太發急,赤腳在踏腳凳上連連頓足:「小丫頭懷著身子呢,姑爺又不在身邊,不知心裡多急,沒的一夜睡不好,趕緊去,趕緊去!」

房媽媽笑道:「是,就聽您的。我這就去叫人,您再交代兩句罷。」

老太太想了想,語氣慈愛道:「跟她說,別害怕,凡事有祖母呢……」聽這哄三歲娃娃的口氣,房媽媽忍不住撲哧一聲,老太太橫了她一眼,繼續道:「叫她好好將養身子,生個大胖小子才是要緊。」

房媽媽忍笑應了,又叫了個丫頭來服侍老太太燙腳,自己出去吩咐;臨出門前,老太太忽把她叫住,她回頭靜聽。

「若是太太從康府回來,就說我乏了,已歇息了,叫她明日再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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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31:49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4:52 編輯

第171回

次日一早,王氏就來壽安堂見盛老太太,心頭既戰兢又興奮,誰知她剛開了句頭,老太太就冷冷道:「便是無功而返了?」王氏臉色尷尬,賣力裝出氣憤的樣子:「兒媳好說歹說,偏姐姐痰迷了心竅,如何都不肯聽勸……」

「得了。」老太太淡淡的打斷她,似是不耐煩聽她辯解,「我原本也沒指望你真把這事放心上。也罷,這事你就別管了。」

「呃……」王氏吃驚不小,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過關了,康姨媽教的說辭還有好些沒說呢,她心中竊喜,暗想姐姐真是料事如神,婆母果然不能把自己怎麼樣。

「不過……」老太太忽又道,王氏一顆心又叫提了起來。

「有些事,你心裡要有數。明蘭不是你生的,你不拿她當回事,我也強不了你;可你到底是我盛家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向著別家!」

王氏聽老太太的語氣漸嚴厲,不由得強笑著:「這哪能呢……?」

「跪下!」老太太一聲斷喝,王氏反射性的雙膝一軟,噗通跪在壽安堂的廳堂間,所幸如今正值炎炎夏日,地上又鋪著薄氈毯,膝蓋倒也不冷。

「旁的道理我也不與你說了。」反正說了,這個糊塗蟲也聽不進心裡去,老太太心中厭惡又氣憤,懶得多費唇舌,「我早說了康姨太太不許再登門的,可你總背著我叫她來,如此忤逆長輩,不聽我的話,是為不孝。我要罰你,你可有話?」

王氏驚呆了,不知從何說起。

「現在,你就跪足一個時辰。下回康家姨太太若再來,你就跪到外頭院裡去。」老太太緩緩站起身來,扶著房媽媽往裡屋走去,聲音漸漸傳來,「你若不服氣,便去尋老爺,若再不服氣,就回娘家,我倒要跟親家母好好說道說道……」

王氏又羞又氣,顫顫跪著不敢起來,廳堂內門窗卻是大開,來來往往的丫鬟婆子瞧見了,雖不敢議論,那打探的眼神也叫王氏羞憤欲死,她只好心中狠咒,只恨這老虔婆不早些斷氣。

劉昆家的一瞧情形不對,趕緊使人去請華蘭,偏袁府路遠,直至巳時初人才到。

「大姑奶奶,您趕緊勸勸罷。太太這回可是下面子的狠了!」劉昆家的低聲道,華蘭眉頭緊鎖,急匆匆的踏至主屋,還未進門,只聽裡頭傳出一陣暴怒的罵聲。

——「滾出去!唸著我早死罷,都給我滾出去!」是王氏的聲音。

三五個丫鬟端著碎裂的瓷杯瓷碗出來,後頭隨著一個婆子,她瞧了劉昆家的一眼,壓低聲音道:「太太氣極了,早飯都沒吃。」娘!」華蘭掀起一掛檀香木珠簾,轉身進去。

王氏正坐臥在藤竹榻上,手拿條帕子不住捂著眼睛,腿上蓋著一條水紅薄綢毯子,她一見了長女,當即淚如泉湧,邊哭邊罵:「沒良心的死丫頭!這陣子跑哪裡去了,你娘都快叫人逼死了!你再不來,便給我收屍骨罷!」

華蘭趕緊坐到母親身邊,邊拿帕子去忙著揩淚,邊忙道:「娘,我這不是來了麼,趕緊別哭了,叫外頭人瞧了笑話!豈不失了面子。」

「面子?!」一提這兩個字,王氏尤其憤怒,哭嚷著,「我哪裡還有半分面子!我進盛家門幾十年了,熬油似的到了今日,有了你們姐弟三個,今日頭一遭叫逼著罰跪,你爹不但不管,還一早來責我不孝!我,我是不想活了……」只恨自己既怕疼又怕死,什麼抹脖子,上吊,吞金,自已一樣都沒膽嘗試,不然嚇嚇人也好。

華蘭覺著母親活像個不知事的孩子,當下暗嘆一聲,半攬著王氏,又拍又哄的,耐著性子聽王氏斷斷續續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來回說了兩遍。

「……你說,這能怨我麼?你姨母哪是我能管的住的!」王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太太不分青紅皂白,就狠罰了我一通,以後叫我如何在人前立起來?!」

來的路上劉昆家的早將一切述說清楚,華蘭心中也埋怨母親糊塗,厭憎康姨媽狡獪,她嘆道:「娘,祖母不是怪你管不住姨母,她氣的是你不分親疏內外。」

王氏睜著一雙糊了脂粉的老淚眼,猶自不知,華蘭柔聲道:「娘,您仔細想想,姨父都白身多少年了,只表哥擔個主簿差事,京裡還有幾家肯買康府面子的。六妹夫如今正得聖眷,門庭煊赫,明蘭是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姨母算哪根蔥哪顆蒜,依著她以前待明蘭非罵即貶,明蘭做什麼要敬她,重她?連您都不大去顧府,姨母倒好,大搖大擺上門去擺架子,耍威風,說句不好聽的,姨母這是狐假虎威。拿咱們盛家的臉,去充她的面子!」

明蘭是跟王氏沒血緣關係,但跟自己兄妹有呀,難道那什麼康兆兒還能比明蘭更親近?唉,只望明蘭不要生了嫌隙才好,自己回頭還得去解釋解釋。華蘭說的口乾舌燥,若不是自己親娘,她才懶得解釋這麼淺顯的道理。

「你姨母也有不是之處,唉,你不知道,我們姊妹倆是同病相憐。」王氏似是被說動了,漸漸止了哭聲,「你大兄弟去了外頭,你和如蘭都有自家要顧。跟你爹爹和老太太,我是從來說不到一路去的;現又來了個厲害的柳氏。我…我實是無人可說心事呀!」

華蘭知王氏最近脾氣莫名暴躁,連女兒的規勸都不愛聽,動不動罵狗打人,只一個康姨媽肯與她臭味相投,姐妹倆一道叫罵,倒也暢快。華蘭無奈,只好道:「娘,你若悶了,叫我來就是,別再見姨母了。」袁府已寬鬆許多,她多可隨意進出。

一說這話,王氏頓時跳了起來,豎著眼睛罵道:「你個沒良心的,前幾日去哪兒了!我使人去尋你,袁家人都說你不在,又說不清你去了哪兒!」

華蘭一愣,笑的勉強:「這…不是買了個莊子麼,我與你姑爺去瞧瞧…」

「你上回不是已在那兒住了好幾日麼?還有什麼沒佈置好的。」王氏不滿。

「…京中暑氣重…實哥兒不得勁,便帶了孩兒們去莊子裡避暑。」華蘭解釋的滿臉通紅。

王氏頓時疑惑,尖聲道:「避暑就避暑,你臉紅什麼!」 華蘭支吾說不清楚,王氏愈發覺著女兒跟自己生疏了,當下暴躁的狠罵了兩句,華蘭只好輕聲道:「你姑爺…近兒得了匹小馬駒…說常動動對身子好,他教女兒騎馬來著…」短短幾個字,她說的纏綿的肉酥——唉,眼下老娘水深火熱,做女兒的總不好說,苦盡甘來後,如今老夫老妻越看對方越順眼,直是水**融,蜜裡調油,日子過的比新婚時還甜。

王氏也不是瞎子,雖不曾親見情形,但看華蘭眼波瑩潤,皮膚光澤,容光煥發的幾乎年輕了好幾歲,她猜也能猜到,這些日子,女兒女婿定是耳鬢廝磨,風光旖旎。

她先是為女兒一陣高興,隨即又是一陣邪火上竄,想起除自己過的淒涼氣悶,人人都順風順水,更覺全家無人理解自己,當下破口大罵道:「都說養女兒是賠錢的,如今我才明白!你自己過的舒服,全不理你娘的死活!」

華蘭被噴了一頭臉的唾沫,無奈眼前是她親娘,只能按捺著性子不斷哄勸。

「你說!你男人要緊,還是你娘要緊?」

「自然是娘要緊,生養之恩天高地厚呀。」

「那好!你今日就留在我這兒,陪娘住幾日,你肯是不肯?」

「……」

「我就知道兒女都是沒心肝的呀!」王氏大哭,「我就是個無依無靠的苦命人……」

「好好好,叫我回去問問……來,先叫我瞧瞧您的腿,喲,都紅了呀,疼不,誒喲喲,我拿膏子給您揉揉,可別落了病才好……」

——怎樣自然流暢的把這座樓歪掉,華蘭急需進修。 姐妹倆一齊遭罪,同時需要進修還有明蘭,選修科目為『偽裝學』。自房媽媽來遞話後,她就知道,康兆兒已不在顧府之事瞞的越久越好。虧得嘉禧居內外管束甚緊,知情的不過五六個,小桃自告奮勇去服侍被關在後屋的『康表小姐』,時不時在屋外噓寒問暖,又端著食盒進屋去送飯,然後在裡頭大吃一頓,再摔兩個碟子意思意思。此時,聽得聲響的綠枝就會竄出來,冷言冷語的譏罵幾句。群策群力,居然也頗有欺騙性。

為了好好休息,也為了少露馬腳,反正要撕破臉了,太夫人假惺惺的來看望勸說,明蘭索性一概推說身子不適,不肯相見,只在朱氏和邵氏面前一言不發的故作憂鬱;全府上下更覺的夫人是真上氣了。

康姨媽算著日子,兩日後便上門來鬧,吵著要見兆兒,明蘭懶得理會跟這頭瘋母狗,直言拒見,太夫人便領人過來,明蘭直接把人攔在澄園與原侯府之間的內儀門口。康姨母發狠說要把事鬧開,廖勇家的便道『請便』。明蘭冷笑,她倒很想看看世家康氏的宗婦如何在顧府門口撒潑給全京城的人看。

一計不成,康姨母只好出言威脅,說攔著不讓見人,莫非是出了什麼事?廖勇家表情輕蔑,冷冰冰道:「是呀,我家夫人已把康姑娘毀屍滅跡了。你趕緊去順天府尹告狀罷,若覺著不夠,還可去撞天鐘告御狀!若不識路,我這就去叫門房給您備車馬。」

說完這句,廖勇家的轉身就走,留了一群粗壯婆子攔在路口。

康姨媽氣了個踉蹌,太夫人卻勸她稍息怒氣:「你想想,若不是氣的狠了,她未必會這般。這是窮途末路的氣勁兒呢。」康姨媽仔細想想,便回去了。

又過了三兩日,嘉禧居依舊無聲無息,太夫人自己也察覺出不對勁了。其實逼迫納妾這個招數並不高明,以她對明蘭的瞭解,這樣聰明達觀的人,怎會為了這麼件事生氣這麼久,卻始終沒有對應計策出來?

她心頭一驚,連忙去康府傳信;康姨母也深覺不妥,便又來了一回。

「都這麼些日子了,也不知她身子康健否,好歹叫我見她一面!」康姨媽強自按捺怒氣,好聲好氣的說,誰知卻引得面前一群粗壯婆子譏笑不已。

一個鐵灰薄綢緞子比甲的媳婦尤其尖刻,只見她兩眼翻了翻:「這會兒來充慈母,早做什麼去了?不是自己親生的,就是心狠!」她身旁的婦人笑道:「誰說不是,當日把好好的黃花閨女硬是丟下,那會兒怎麼不顧著死活了!」更有那躲在後頭的冷言冷語:「還主子呢?拿閨女來攀高枝,便是我們鄉下的癩頭婆娘也比她要臉面些!」

聲音雖不大,傳過來聽見了卻是極為刺耳,康姨母幾乎又要拂袖而去,叫向媽媽攔住了。

太夫人從後頭緩緩走來,她面露微笑,眼底卻隱含威勢:「到底是康家閨女,便是賣身進府的丫頭,人家父母要見,難道不讓見不成?」 對著她,一眾下人卻不敢放肆,廖勇家的恭敬卻堅定道:「夫人說了,若康太太實在想女兒的緊,便把康姑娘領來。不過,醜話說前頭,這兒可不是茶樓酒肆,想來想走的變卦,夫人更不是什麼親近的長輩,沒有留人姑娘長住的道理。待康姑娘來了後,就請康太太把人領走罷!侯爺尚未回府,滿府中的成丁主子也只三老爺一個,想來也壞不了康姑娘的名節。」

康姨媽一陣猶豫,轉頭去看太夫人;太夫人也是決議不下,她幾乎能肯定康兆兒已經不在顧府了,可若這其中有詐呢?會不會是盛明蘭故意洩出去的風聲?

待會兒若康兆兒好端端的出來了,叫不叫領走?若不領走,豈非自打嘴巴,若領走了,整場納妾風波無疾而終,自己直成了個笑話。

空城計當前,司馬懿舉步不敢,城中有詐否?太夫人遲疑了。

「若康太太覺著好,就請挪步往門房,我們這就把康姑娘送過去,待母女相逢,身體無恙,您起車便可回府了。」廖勇媳婦笑的恭謹有禮。

太夫人一咬牙,不成!哪怕留康兆兒在那兒,只氣氣盛明蘭也好。

康姨媽再次鎩羽而歸。

又過了兩日,一封短短的字條從盛府送到明蘭手裡。

明蘭見字而笑,幾日來的郁氣一掃而空,朗聲道:「來,給我收拾收拾,咱們去萱芷園。」

太夫人正在裡屋逗賢哥兒頑,滿面慈愛俱是發自肺腑,叫人全看不出胸膛底下是怎樣一副詭譎心肝。她見明蘭含笑而來,愣了愣,笑道:「你身子大好了?快坐快坐。」

一旁的朱氏頗有些不安,但還是快步上前來扶明蘭。明蘭捧著偌大的肚子穩穩坐下,看著羅漢床上的小男孩清秀可愛,略讚了幾句,然後開門見山道:「我來給您報個喜信。」

「什麼…喜信?」太夫人隱隱覺著不安。

明蘭仔細盯著她的表情,緩緩道:「康家表妹終有了好歸宿呢。」

「你什麼意思?」太夫人立刻放下臉來,「姑娘家的名聲要緊,你不要胡說。」

明蘭笑的冷淡:「康表妹已叫家人接走了,以後您就不必為她操心了。若您不信,大可使人去問康太太,不過……」她譏諷的笑了笑,「她這會兒大約忙的很,沒空見您。」

太夫人霍的站起,神色驚疑不定。

「還有一句話。」明蘭慢悠悠的站起來,扶著丹橘往外走,「康太太以後大約都不會上門了。我身子又重,以後再有什麼姨媽舅母或表妹表姐的親戚要來,您就不必叫我了。」

「你……」太夫人受氣,指著門口怒視。

明蘭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事到如今也不必裝了,撕破臉也好,開戰就開戰,誰怕誰!

她絲毫不懼的出了門,往外走出幾步,忽回過頭來,仰頭看著門樑上方巨大的匾額,油亮光潔的百年紅木雕著繁複精緻的吉祥如意麒麟三回頭,當中凝重端正的筆墨,楷書兩個大字——萱芷。哼,這種蛇蠍婦人根本配不上這樣美好的兩個字!

明蘭短促的冷笑兩聲——她下次再來之時,便是把此處主屋大院裡外拆洗一遍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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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34:06

第172回

一個身著寶藍色斜紋繡團薄綢的中年男子,疾步往裡屋走去,院中的丫鬟婆子無不露出驚訝神情:這些年來,若非太太有請,老爺是絕不踏入主屋一步的。

康姨媽正端坐堂中和兒子康晉說話,她神色和藹:「你好好辦差,我已與你舅舅說了,待你這任滿了,就給你謀個外放。」康晉年近三十,面容白淨惇厚,他聞言便低聲勸道:「娘,您別再去求舅舅了。前陣元兒還來信說舅母的不是,您再這麼著,舅舅又要為難了。」

「這你別管,只要你外祖母在一日,王家還輪不到你舅母做主。」

康姨媽還待再說兩句,冷不防瞅見丈夫站在門口,她楞了半刻,康晉連忙作揖行禮,恭敬道:「爹來了。」康老爺瞥了長子一眼,冷冷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娘有話說。」

康晉素來敬畏父親,當下也不敢多說,轉身就出去了。

「真是稀客,哪陣風把老爺吹來了。」

康姨媽冷眼看著直如陌生人般的丈夫,只見他明明已年近五十,卻只如三十幾許般儒雅文秀,思及自己為了家裡日夜操心,卻早生華發,人老珠黃,她不禁一陣氣悶。

康老爺幾步走進來,揮手把左右丫鬟都屏退,臉色隨即沈了下來:「我再不來,怕你把我的兒女都賣了還不知道!」

康姨媽心頭咯噔一聲,卻強撐著道:「家計艱難的人家,賣兒賣女倒也不稀奇。」

說及銀子,康老爺也不禁面上一臊,隨即喝道:「你把兆兒弄哪兒去了?」

「她身子不好,病了幾日,這會兒天熱,我怕她染的是時疫,危及家人,便把她送到莊子裡養病了。」康姨媽早有準備,說起來臉不紅氣不喘。

「放屁!」康老爺不禁爆粗口,「到了今日,你還滿口謊言。康家正經的姑娘,你當是丫頭奴才,說賣就賣,說給人做妾就做妾!你眼裡還有我麼?!」

康姨媽知事已暴露,沈下一顆心,嘴裡不饒人,譏道:「老爺如今倒像個做爹的了,還知道心疼閨女,只不知老爺這十幾年來見過兆兒幾回,怕是父女倆當面走過,老爺也未必能認出來罷!」

「休得顧左右而言他!」康老爺眼色發狠,「你只說,兆兒哪裡去了?」

「想來老爺已知道了,何須多問!我給兆兒尋了好前程。」

「你,你……」康老爺指著妻子,頜下三絡長鬚不住抖動,顯是氣極,「你居然叫兆兒去做妾!我們康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

「丟臉?」康姨媽冷哼一聲,提高聲音,「丟康家臉面的怕不是我罷!老爺的好二弟,前年將庶出的一個閨女給人做小時,你怎麼不去擺長兄的款兒,去責備他們丟臉?」

思及幾個不敬長兄的弟弟,康老爺又是一陣惱怒。「何況……」康姨媽語調一轉,軟乎了語氣,「我這也是為了康家。前陣子,老爺不是正謀著起復麼?若顧侯能幫老爺一把,豈不事半功倍!」

早在決心趟這渾水起,她就備好了說辭,「以前咱們和顧家只沾了個轉折親,還得看我妹子妹夫的臉色。你不是總瞧不上妹夫麼,說他圓滑,一味的鑽營,丟進了讀書人的風骨。如今,只要顧家收下了兆兒,雖名聲難聽些,但得了實惠。外甥女顧著親戚的面子,必不會虧待兆兒,只要兆兒能生下一男半女,咱們也能和顧家直接來往,豈不兩全其美?」

其實這只是一半理由,還有一半是存心給明蘭難看,看那小庶女如今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她就來氣,順便出口惡氣。

康老爺從頭聽到尾,臉色一陣青白一陣紅紫,似是有些心動,又似是惱怒非常,一把鬍鬚抖個停。「你,你做的好事!」憋半天,他才憋這句話來,然後把一張紙摔在康姨媽面前,「你自己看看罷!」康姨媽狐疑不已,緩緩拾起那紙來看,才讀得幾行就臉色大變。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康老爺不住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嘴裡罵道,「我本托妹夫在都察院照應些,別像上回似的又是一紙劾疏壞事!本來好好的,誰知幾日前有人彈我素行不撿,昨日吏部駁了我的條陳。」

康姨媽心頭一團亂麻,慌亂道:「不是說妹夫如今調任兵部管糧道了麼?興許都察院的事彈壓不住,也是有的。」這是她生平頭一次替盛家人說話。

「什麼調任,那是高昇!」康老爺又妒又恨,火直上湧,「照常例,左右侍郎要三品才能任職,盛紘這才升至四品一年哪!還主管兵事糧道,肥差又是要差,你可知這是何意?」

他深出了一口氣,胸中妒火中燒,「這是上頭要重用他!皇上把他當自己人呢,這才把他擺在要緊處!」至於皇帝為什麼把盛紘當自己人,這個問題康姨媽倒沒問。

「官場上的人都眼毒著呢,如今盛紘勢頭正好,又剛離任都察院,哪個不給他幾分面子。倘若他有心彈壓,怎會出事?!」

康老爺越說越氣,走到妻子面前,恨聲數落:「結了這門貴親,盛家如今正得意著呢,哪裡肯分一杯羹給旁人!你還上趕著送個貴妾去分寵?這不是挖人牆角麼!偷雞不成蝕把米,沒吃上羊肉,反惹了一身羊騷!」

康姨媽又驚又懼,拿在手中的紙張不住的顫抖,無話可說之下,只能道:「你,你怎麼不早說?你只說託了世交,沒說又求著妹夫!」要是早知道,她也不會這個時候去撞槍口。

康老爺一窒,他素日瞧不慣盛紘出身科舉皆不如自己,偏仕途比自己強,加之康王氏喜作勢拿喬,便極不願對妻子說有事托盛紘。

 康姨媽重重的喘了幾口氣,眼中陰戾之氣更盛,她切齒道:「事已如此,既已得罪了妹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定要成了這事!」她忽想起太夫人的承諾,說只要兆兒進了門,她一定助她得寵生子。憶起這個,宛若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康姨媽喃喃起來,不停的說服自己:「不怕不怕。便是眼下難些,等個幾年就好了。」

反正丈夫和自己不一條心,丈夫陞官發財,只會助長那幾個小妖精的氣焰,不如圖謀以後,等兆兒站住了腳跟,還能惠及自己的兒女。

啪!一個耳光重重落下,白皙的面頰上迅速浮起一個印子。

康姨媽捂著臉,不敢置信的看著康老爺,啞著嗓子:「你,你敢打我?!」

「愚不可及!」

康老爺臉色陰沈可怖,放下手掌,「你當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你那得意的好女婿適才來過了,說什麼不忍妻妹為妾,若得我二人的許可,兆兒的婚事就包在他們夫婦身上。我直羞的一張老臉無處可放。」他也終明白了盛紘為何忽不肯相助了,想到自己辛苦謀劃的仕途再度泡湯,真恨煞人也!

「若非看在你為公婆侍孝期三年,我定一紙休書給你!」康老爺咬牙切齒。

「別笑掉大牙了!」康姨媽一個翻身站了起來,尖叫道,「你若有種,這會兒就休了我!別是捨不得我們王家的助力罷。你當我願過這日子?!沒完沒了的討小老婆,偌大的宅子都快容不下了!趁早攆了我們娘兒幾個,你和你的小妖精過好日子去罷!」

康老爺大怒:「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你自己善妒歹毒,就休說這那!妻賢夫禍少,就是討了你這禍害,我才鬱鬱半生不得志!若非為著父母之命,我焉能娶你!」

「康海豐!你只有三妻四妾麼!」康姨媽狀若瘋婦,上前扯著康老爺的袖子,「你這好色之徒,你當旁人瞧不出你那黑心肝麼!倘你是個長進的,能立事當家,叫我能安生度日,別為兒女前程和銀子操心,哪怕你討上百個小老婆呢,我絕不吭一聲!偏你裝的道貌岸然,全無能耐,今兒求告我哥哥,明兒託付我妹夫,還要拿我的陪嫁來填窟窿!」她用力捶打著丈夫,邊哭邊叫罵,「真沒出息的,待我們娘兒幾個好些也罷了!兩頭你好歹也落著一邊呀!只會拿個大架子,見天算計我的陪嫁,我這一輩子全毀了!」

「不可理喻!」

康老爺叫她哭纏的心煩厭惡,一把甩開她,大步走出屋子,頭也不回。

康姨媽委頓在地上,捂著臉面嗚嗚哭了起來,她也不知該怨恨誰。

父親慈愛,原也不固執與康家接親,母親是從來看不上這個浮誇自大的康氏世家子的,是她自己在屏風後頭瞧中的;當初她嗤之以鼻的盛紘卻日漸出色,愚笨沒能耐的妹子卻愈發風光;疼愛妹妹的兄長有了妻兒後,也漸漸不那麼有求必應了。

她直覺得天地無眼,明明自己容貌既美,又有手段,偏這般命苦,獨自哭了半天,她忽想起一要緊事,趕緊收起眼淚,忍著心酸整頓妝容,又叫人備車要出門。

車行向北,約過了大半個時辰,來到一所清淨的宅邸門前;小小巧巧的三進院落,倒也佈置的清雅乾淨,院中柳綠花紅,正是盛夏好光景。

「太太,便是您不來,我也要去尋你呢。」一個婆子引著康姨媽往裡走,「可出大事了,我們奶奶從今早哭至這會兒,飯都沒吃呢。」

康姨媽心急如焚,不願多說半句,只快步往裡走。一進了裡屋,卻見康允兒神色萎靡,眼睛紅腫如個大桃子,她頓時一陣心疼,攬女兒在懷裡不住哄勸。

「自昨日半夜收了宥陽來的信後,他便不肯和我說話了,今日一早就出了門。我看了那封信,才知是怎麼一回事。」康允兒淚如泉湧,直哭的氣喘,「娘,你為何要如此呀!」

康姨媽怒道:「這糊塗小子不知親疏麼!你是他的枕邊人,又為他生兒育女,他竟要為了堂親來惱你?!待我去罵醒他!」

允兒秉性柔善,她明知是母親的不對,卻也不敢過分責備,只哭道:「我早與你說過,盛家這兩房兄弟,直比尋常人家的嫡親兄弟還要好,更別說叔祖母對大房是有恩德的。我今早問了報信的奴才,說我公公一收到叔祖母的信就勃然大怒,紜姑母連我也罵上了!你女婿是多孝順的人哪,如何會違了親長的意思!」

康姨媽心知這話一點沒錯,卻忍不住破口大罵:「不過是商賈人家,當初若不是你的年紀不好耽擱了,哪裡輪的上他家!你別怕,我看盛家哪個敢找你出氣!」

「娘~~~!」允兒哀哀的叫了一聲,哽咽半刻,才道,「信上說,婆婆叫我回宥陽!」

康姨媽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道:「叫你回去做什麼?長梧的起居誰來照顧,京中官眷往來誰去張羅?」

允兒哭道:「信上說,老家會另派得用的丫頭來服侍的。叫我帶著孩子回去,一來盡孝道,二來叫公婆瞧瞧孫兒孫女,三來,若父親答應,還要給兆兒妹妹說親。公婆說,他們到底隔了一層,要我這個親姐姐過去,才好替妹子尋個親家…」

「你又不是長媳,服侍什麼公婆!」這話康姨媽自己也覺得無理取鬧。

允兒淚如珠串,紛紛而下,直哭的淚眼婆娑:「娘,我自嫁過來,就自己當家。原本婆婆就想叫我在老家站規矩幾年的,何況好些外放的官兒,原就是兒媳在家伺候公婆,男人攜妾室上任。還是叔祖母說情,我才如此舒坦自在,又能兒女成雙。如今婆母親自開口了,我如何敢不從,我到底沒在夫家長輩那兒盡孝過幾日!」

康姨媽一時天旋地轉,眩暈後半響,她才漸漸定住:「女婿就什麼也沒說?」

「他只說了一句話。」允兒不斷摁干淚水,傷心道,「當年祖母過世前,趁著人還清楚,再三拉著公公婆婆和紜姑母的手念叨,一定要孝順叔祖母,否則她死了不得安息!」

其實這道選擇題對長梧而言,一點也不難做。一邊是不怎麼著調的岳家,另一邊是至親至恩的盛老太太,兩房人情誼深厚,來往親密(官商互助),外加一個正當權的堂妹夫。為著一個不知道能否有寵並且根本沒見過面的妻子庶妹,去得罪自小要好的堂妹兼顧侯正房太太,直如丟了西瓜去撿芝麻,而且不知能不能撿著。

不論從情感還是現實,他都毫不猶豫的照父母信中所說去辦。當然,老婆他還是喜歡的,不過盛家人的理智告訴他,官場上行走,不孝的罪名可不是鬧著玩的。

直至這一刻,康姨媽才對女兒深覺歉疚,她喃喃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允兒不忍心看母親如此,反而出言安慰了幾句。康姨媽便如著了瘋魔,赤著雙目,嘶啞道:「我絕不放過她們!等著瞧,等著瞧……」她連連咒罵,言下指的是盛老太太和明蘭。

允兒一聽,頓時尖聲道:「娘!你可千萬別再糊塗了!雖此刻公公婆婆盛怒,但只要我好好服侍,勤心本份,你女婿再求求情,想來總有過去的一日。倘若娘你再有什麼…舉動,女兒怕是這輩子都不得和夫婿相聚了呀!」

其實盛維門風很好,長媳文氏幾年未有所出,公婆都不曾叫納妾;短期還好,可若要十幾二十年,甚至要公婆過世才能夫妻團圓,那可就保不齊了。

聽了這話,康姨媽仰頭一倒,竟是暈厥過去了。屋裡眾人一陣慌亂,允兒又掐人中,又灌茶水,過了半響康姨媽才悠悠醒過來,從牙縫裡摒出聲音:「她們,竟敢,拿你來要挾我!」

……

得了允兒要回老家的消息,明蘭無端生出幾分內疚來,低聲道:「祖母素來喜歡二堂嫂子的,如今為著我,竟連她也不顧了。」

崔媽媽心頭痛快,勸慰她道:「又不打她罵她,不過是叫她回去伺候公婆,做人媳婦的,哪個不是如此。況且母債女償,天公地道。要怪,就怪她那個不為兒女積陰德的娘!」她素少這麼口齒伶俐,連明蘭也叫她說住了。

吩咐丹橘備些東西給允兒送去後,明蘭依舊不曾開懷,心頭總有一抹陰霾驅之不去。太夫人到底想做什麼?此人老謀深算,絕非張揚淺薄的康姨媽可比,便是康兆兒進了門,難道一定就能得寵?更何況這件事從頭到尾破綻不少,倘若自己奮力一擊,十有八九能破計。那老女人假仁假義,慣會裝好賣乖,如今拼著撕破臉,只是為著這麼不痛不癢的噁心自己一番麼?!

明蘭愈發看不透了。

此刻,叫她看不透的那個人,卻在不慌不忙的聽人回話。

「這麼說,康家那條路,是不成了?」

滿室幽暗中,太夫人輕巧的點燃一注線香,緩緩插入香爐中,前頭案上供著一尊暗光沈澱的檀木彌勒佛。

「康太太已病倒了,是她身邊的王媽媽出來跟我說的。」向媽媽垂頭道。

「是個了得的,咱們是遇上對手了。」太夫人輕言細語的,彷彿半分不氣,「好一招釜底抽薪,便是叫我戳穿了,人已送走了,一時半刻,我也拿不出第二個親戚姑娘來鬧的。哼,那沒用的東西,白費我許多唇舌,叫的嗓子響,卻是個廢物!」

「真看不出,二夫人年紀輕輕的,下手卻這麼利索,半點也沒露破綻,瞞得嚴實。」向媽媽嘆道,隨意瞥了主人一眼,猶豫道,「不如就此罷手也好。」

太夫人搖搖頭:「來不及了,既開了鑼,就得把戲演下去。」

「夫人……」

太夫人一擡手,叫向媽媽住了口,自己轉過身面對著那尊彌勒佛,眼神忽的迷離異常:「這尊佛,還是那年,老侯爺從一位南海高僧處請來的。說是笑口常開,能使萬事不留塵埃。你說,侯爺他鎮日在這兒參拜,求的是什麼呢?」

向媽媽一愣,苦笑:「這,旁人怎麼不知道。」

「我告訴你。」太夫人聲音冷若冰玉,「彌勒是未來佛,他是想下輩子和姐姐再續前緣呢。」室內一陣窒息般的寂靜,向媽媽擡頭看著她一手奶大的姑娘,衰老的眼眶也紅了。太夫人凝視著那尊不過半尺高的彌勒佛,淡淡道,「其實侯爺心裡清楚的很,姐姐絕非佳配,不好生育,不擅持家,還不長命。可他就是喜歡,旁的人,再好,再賢惠,也無用。」

說到這裡,她忽的一笑,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這一年來,瞧著那邊的熱乎勁,我才知道,跟他老子一個樣,老二也是這天生的犟種,誰也沒法子。」

向媽媽心中酸楚,笑道:「您別鑽牛角尖兒了,老侯爺待你多好呀,對您喜歡著呢。」

誰知太夫人自嘲的哼了一聲:「喜歡?你不知道吧,其實他也喜歡白家那個風風火火的,也喜歡廷煙的生母,可這不一樣,這都不是……」都不是愛。

「他對姐姐,是糊了心竅的著迷,是前世的債。再不會有一樣的情分了。」太夫人怔怔的 ,語氣異常苦澀。

忽然,她的眼中一陣悚人的神采,「你知道這些日子來,為何咱們處處碰壁,屢屢受挫麼?哼,不是因為那兩人都聰明絕頂,而是因為他們夫妻同心,彼此信賴,無論外頭人如何整治,都壞不了根子。這才是關口!」

「所以,這回,我只要盛明蘭的性命!」太夫人仰視佛像,口氣忽的熾熱起來,「老二何嘗不喜歡外頭那個戲子,何嘗不喜歡秋娘,哼,男人,不過為著心肝寶貝,什麼也顧不得了!哪怕老二以後再續娶一個,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情分了。哼,只要夫妻不是鐵板一塊,就好辦!」離間,攛掇,哪怕明蘭肚子裡的孩子能活下來,將來跟後母也是長好戲。

向媽媽心裡難過,哽咽道:「可這麼一來,您卻不能全身而退了。不若等上一等,沒準那邊自己就出了事呢。」

「不過是兩條路,要麼叫老二用文火慢慢把我煮了,要麼自己選個痛快。」太夫人一臉輕描淡寫,「只消拿不住把柄,他最多把我趕出去。等?哼,等那邊兒女成群,長大成人?待到那時,便是那兩口子出事,也輪不著煒兒了。」

「何況,以後還有這麼好的機會麼?」太夫人想起自己的佈置,不由得一陣興奮,「南邊要老二性命的多了去了,他以為自己隱秘,只要他的身邊人沿途留些痕跡,看他死在哪撥人手裡!就算他不死在外頭,待他回來時,也只能見到盛氏的屍首了。」顧廷燁這人恩怨分明,明知顧聽煒的確全不知情,絕對不會下狠手。如今多事之秋,戰陣上刀槍不長眼,誰知顧廷燁能不能留下子嗣才死!

只要顧廷煒好好的就成。倘若這會兒不出手,以後就再難出手了!等到顧廷燁傷心完,再娶填房,那也未必如盛明蘭一樣難對付,到再生下嫡子,誰知要多少年。一個思念亡妻的丈夫,一個未必和睦的家庭,到時再使計挑唆(這個她很有經驗),遠勝如今無從下手。何況自己也年紀大了,廷燁夫婦卻正青壯,若是這麼嚥氣了,真是死也不甘心。

太夫人略略斂了氣息,緩緩坐下:「這幾日,老二媳婦氣色如何?」

向媽媽定了一定神,清楚道:「雖康家的事了了,但她依舊心事重重,我仔細看了,不像是裝出來的。」

「這是個聰明人呢,知道事沒這麼簡單。」太夫人笑了起來,「心事重重的好,多思,多慮,真是極好!可惜不能等了,不然叫她多煩擾一陣子才好……對了,那邊如何?」

「您放心,一切都妥當了,有其女必有其母,一樣的蠢貨。做馬前卒正好!」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35:56

第173回

這夜明蘭睡的極不踏實。

她向右側臥,肚裡的小混蛋踢呀踢——好,她明白這它的意思了,於是趕緊叫睡在側榻的丹橘幫自己翻個身,改成向左側臥,但小混蛋依舊踢;明蘭嘆口氣,好,現在你最大。明蘭試著艱難的挪動幾下,冒著巨大風險仰著臥,結果碩大的肚子差點沒把自己壓斷氣,大約小混蛋也不喜歡這個姿勢,更是咚咚亂踢一氣。

明蘭撐著床鋪痛苦的坐了起來,一隻手捂著肚皮,忍不住哀嚎出聲,小混蛋你消停些吧,統共那麼幾種睡姿,老娘都給你試過了,你還想怎麼樣?難不成你想趴著睡?壓不死你丫的!

深更半夜,在暖烘烘的屋內,明蘭撫著肚皮托著腰,繞著如意小圓桌一圈圈的散步。以前她還以為不懂事的小孩最大,現在她才曉得胎兒才是最難纏的,你不能打它,罵它,甚至不能哄騙它,勸慰它,恐嚇它,一切五花八門的人類伎倆在胎兒面前均告無效。它自己不舒服,就必定讓你更不舒服,哪怕它並無不適,但他若想讓你不舒服,你還是得不舒服。

敵人太強大了,明蘭只能收起脾氣,聊勝於無的跟它說好話:「…對不住,這陣子媽媽沒好好待你,飯也沒好好吃,覺也沒好好睡,老想些…呃…冒壞水的事,明兒,明兒開始,咱們就接著講故事,上回到哪兒了?哦,三隻小豬要蓋房子,一隻蓋了稻草屋……」她也很懷念以前那種慵懶自在的日子呀,不用提心吊膽,不用疑神疑鬼,唉,真是越想越憂鬱。

次日一早,明蘭懨懨的醒來,崔媽媽瞧的心疼,惦著她的肚皮道:「又下墜了些,怕是這幾日就要生了。」明蘭失笑:「打七八日前,媽媽就這麼說。」崔媽媽撫著明蘭倦倦的面龐,喃喃勸道:「以前日子沒到,怕它不足月就出來,現下又怕它老也不出來。唉,這兒女就是前世的債,這輩子找爹娘來要債的。待哥兒大了,定會報答爺娘恩,好好孝順夫人的。」

明蘭嘆口氣,小心的坐到桌旁,起手一筷子下去,插了塊胖乎乎的荷香粟米糕在嘴裡咬著;其實她要求不高,不指著將來小混蛋如何出息,只要債務別利滾利就好了,這麼辛苦還生了個敗家子,那可真要吐血了。一邊想著是否該找些道德文章來讀讀以做胎教,一邊用著早飯,剛把一塊圓頭圓腦的粟米糕咬成上弦月形狀,卻見丹橘一臉莫名的進來。

「夫人,余家…來人了。」

明蘭眨了眨眼:「哪個余家?」

丹橘似乎在想措辭:「就是嫣然姑娘家,也是…前頭那位夫人的娘家。」明蘭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了半拍,她本能的起了戒備:「太夫人呢?」這死老女人,又出什麼幺蛾子!然後絲毫不意外的聽到如下回答——「正陪著客呢。」

明蘭一筷子把月牙粟米糕拍在桌上,瞪眼道:「去說我身子重,走不動道,不便見客!」她就存心耍無賴了,怎麼樣?!丹橘臉色發苦:「來傳話的媽媽說,太夫人體諒夫人身子重,已將來客帶在小花廳了。而且……」她萬分為難,「來的是,是余四太太。」

這次輪到明蘭為難了。

當初熊老大人興建澄園之時,原就將臨水望山風景優美的小花廳,建作內宅女眷宴客拜會之用,是以離主屋嘉禧居尤其近便,因這次要見的原配娘家,加之餘家二嬸嬸也在,作為填房的明蘭忽覺底氣不足,便叫足了人手,穿戴的整齊莊重,前呼後擁去了小花廳。

一踏入花廳,明蘭擡頭看去,只見太夫人正陪著兩個中年錦裝婦人說話,兩溜雁翅的丫鬟婆子站在旁服侍著,眾人聞聽通報聲,俱是轉頭來看。坐在太夫人右側的一位身著藕荷色對襟夏衣褙子的婦人,站起走過來,拉起明蘭的手,喜悅道:「這不是明蘭麼,快叫我瞧瞧,唉,都長的這麼高了,人也張開了,更好看了。」

明蘭見她,也倍覺親切,笑著福身道:「給四嬸嬸請安了,余四叔的清塘樂譜可修編好了,弟弟妹妹們可好?說起來,嫣容妹妹快及笄了罷。」

余四太太眼眶有些發紅,似是連日哭泣的痕跡,她泣笑道:「好,都好。你四叔那是瞎忙,哪日有個消停,難為你還記得容丫頭,這孩子也常念叨著你和嫣然。」

「嫣然姐姐前陣子還與我來信,說又診出有身孕了,還抱怨段家再不許她再去茶園了,拘她在家養胎呢。」明蘭拉著余四太太的手,邊說邊走。

「誰說不是。嫣然這孩子是個有福的,如今兒女成雙,使去的婆子回來都說,段家待她極好。」余四太太滿臉欣慰,白淨清秀的面盤滿是笑意,「這孩子也是,明知她四叔是最愛走動的,還沒口的誇大理好,說什麼茶花遍地,雲霞滿天,處處可入景,民風淳樸和善。說的你四叔都動了遊興,直嚷著想去瞧瞧呢。」

余四叔其實行二,不過余家的堂房輩分是混一道的,這才叫他四叔,沒想這些年過去了,他還是老樣子,明蘭不禁好笑。

余四太太出身書香門第,十歲就能打上百套棋譜,能吹笛彈箏,擅畫魚蟲鳥獸,後嫁了氣味相投的余家老四,夫唱婦隨,好不和睦。很長一段時間內,余四太太都是明蘭對古代才女認知的指標。她雖才高愛文,但不會目下無塵,料理登州老宅的庶務,照顧公婆,教養侄女嫣然,基本能囫圇周全;她雖出身名門,卻親切和氣,從不曾對位卑之人白眼。有時興頭來了,還會指點兩下明蘭那手goupao毛筆字,隨夫婿去鄉野時,見著有趣的小玩意,也會多帶明蘭一份。明蘭來到這個世界後得到的第一個小泥人,第一架小風車,甚至第一個草編蟈蟈籠子,還有第一隻小長毛呆兔,都是她給的。

幼年時的余家,是明蘭內心深處的樂土。余閣老威嚴明理,余老夫人慈愛和祥,嫣然待自己如親姐妹一般,有時在余府花園裡頑,還能遠遠看見湖中亭裡,余四夫婦或對弈,或簫琴合奏,一家人言笑晏晏,讓小明蘭心裡好不羨慕。

明蘭許久未見余家人,還待寒暄幾句,那頭的太夫人已高聲笑道:「明蘭,還不快過來坐,你自己身子重不說,也不當冷落了客人。」

明蘭聽了這話,也不辯駁,只攜著余四太太一道走過前去。

「這是余家大太太,快來見禮。」

太夫人一副熱絡狀的拉著余大太太,明蘭笑著福了福,一旁的丹橘牢牢扶著她,擡頭間不著痕跡的打量對方,頓時一愣。那余大太太保養的極好,出乎意料的年輕貌美,吊梢眼,斜翅眉,顴骨偏高,皮膚白膩,竟有一番潑辣淩厲的成熟豔麗,看著不過三十上下的美婦人。

那余大太太也不住眼的打量明蘭,從頭上金閃的五鳳朝陽赤金紅寶釵,到明蘭胸前的九節赤金瓔珞葫蘆項圈,下頭綴著的水頭極好的明玉,最後到明蘭隆起的碩大肚皮,她的眼神瞬時一戾,然後大喇喇的坐下,受了明蘭的福禮。

她也不與明蘭說話,只轉頭與身旁的余四太太道:「你適才說的是,嫣然是個有福的,公爹親自給她找婆家,能沒福氣麼?!」余四太太頓時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得罪了長嫂,只好笑著不說話,自己默默坐下。

「家裡的姑娘個個都有福氣,單只我的嫣紅命相單薄了,唉,也不知她走後這麼多年,還有沒有人給她上炷香。這孤魂野鬼的可憐……」余大太太氣勢逼人,逕自說著。

「嫣紅姐姐這不埋在顧家的墳冢中嘛,」明蘭忍不住插嘴道:「何來孤魂野鬼之說。」

余大太太被當中打斷,十分不悅,眼神銳利,盯著明蘭緩緩道:「……連個骨肉都沒留下,離孤魂野鬼也不遠了。」

明蘭心頭一沈,堅決不接這個話題,從丹橘手中接過暖盅,輕輕吹著裡頭的湯水。余閣老一生強悍能幹,外能執掌朝閣,內能安家平事,老伴純善,兒女基本聽話,連幾個兒媳都是老頭自己出馬挑的,家庭氛圍單純簡單,這位填房余大太太潑辣厲害,估計是整個余家的例外,偏偏兒子還就吃兒媳這套,幾乎言聽計從,余閣老未免抑鬱。

太夫人一見冷場,不慌不忙的笑道:「親家母說的什麼話,嫣紅這孩子雖在顧家日子不長,我卻是極喜歡的,說話爽利人又大方。哎喲喲,說句不中聽的,我比自己閨女還喜歡呢,親家母把閨女調教的這般好,卻是顧家對不住她了……」說著,她忍不住聲音哽嚥了。

明蘭冷眼看她,腹誹著這麼好的材料不去當演員可惜了。

余大夫人聽著心酸,也泣道:「早知道她跟顧家沒緣分,我也不叫她嫁過來了,平白害了性命,這才幾歲的年紀呀……」太夫人格外善解人意,一口一個親家母,不住的自責,表示沒照顧好余嫣紅全是顧家的責任,她一邊摁著帕子,一邊哽嚥著:「別說親家母心裡受不住,便是我,想起嫣紅那孩子的好處,也是心裡堵得慌。也是廷燁的不是,成親沒多久就往外跑,留著嫣紅獨個兒孤零零的,這才一病不起……」

啊呸!你個老妖婆,你乾脆直說是顧廷燁害死余嫣紅的好了!什麼『成親沒多久就往外跑』,那些武將家眷呢,人家男人一出去就是幾月幾年的,那還不得死個百八十回呀!什麼『獨個兒孤零零的』,你上有公婆,下有妯娌,老公出門沒兩個月你就掛了,說好聽了叫夫妻情深,難抑思念,說難聽了是按捺不住寂寞,離不開男人!

根據顧廷燁第一次婚姻的火爆程度,前一條顯然不適用余嫣紅,丫個老妖婆,你到底是在替余嫣紅說話呢,還是在埋汰她呀!

——明蘭滿心的腹誹,卻只好打肚裡官司,默默忍氣聽著。

「沒法子,女婿當初求的是嫣然,由是不喜嫣紅,冷落也是難免的。說句不孝的,既如此,公爹又何必硬要從中作梗……」余大太太越說越沒遮攔,連素來好脾氣的余四太太也忍不住皺眉,明蘭總算逮著個機會,趕緊插嘴,半調侃道:「您這話就不妥了。怎麼叫從中作梗呢,那是余閣老早年說好的呀。余閣老幾十年前就『有言在先』,怎麼也比余大人幾個月前的『有言在先』再先上那麼些罷。」

此話一出,余四太太忍不住莞爾,半嗔的瞪了明蘭一眼。

余大太太無語,足足瞪了明蘭半盞茶,才被太夫人的一聲輕咳轉回神來,她對著明蘭,語氣硬邦邦道:「我們今日前來,實有個不情之請。近年來,我公爹身子愈發不成了,特意來京城尋醫,幾日前起已不省人事……」

明蘭大吃一驚:「余閣老病了?」她轉頭看著余四太太。

余四太太含淚點頭:「自上個月起,便時不時暈過去,這次尤其凶險。那日爹爹剛吃了藥,人瞧著略清醒些,他說…他說…」她為難的看著明蘭,似是難以說下去。

余大太太嘴角含著譏誚:「你若說不出來,便由我來做這惡人了。那日老爺子人略有些清醒,道他一生無憾,如今兒孫繞膝,唯獨嫣紅早夭,可憐連個子息都沒留下。後來咱們又請了清風觀的玄元真人,真人說,若是沖沖喜,不定就好了。」

明蘭慢慢睜圓了眼睛,心裡不住下沈。

「……這便有了念頭,給我那沒福的女兒過繼個兒子,一來以後也認給她墳前供碗飯吃,二來叫我公爹有個慰藉,倘若就此能醒過來,你也是功德一件,倘若……」余大太太便如事先排練了許多遍一遍,說的十分流利,「也能叫老人家走的安心些。一舉兩得,你說呢。」

她直直的盯著明蘭,似想立刻就得了答覆。

明蘭一時吃驚,脫口而出:「那要過繼誰?」她轉頭去看太夫人。

「不是賢哥兒。」太夫人悠哉的搖著團扇,含笑道,「自年前廷燁與我說,賢哥兒是老三唯一的兒子,哪有出繼給人的。我深覺有理,本也沒法子的,偏巧了,恰有個絕佳的人選。來人,把他們帶上來罷。」

一茬接著一茬,明蘭有些目不暇接,轉頭間,卻見向媽媽帶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進來。向媽媽身後的年青婦人進屋後,便盈盈跪下磕頭,口裡清脆道:「曼娘給諸位請安了。」她又拉著身邊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童一道下跪。那男孩似是懼怕,低聲道:「昌兒給長輩請安。」

這麼多日來,明蘭頭一次真吃了驚,他們是怎麼從顧廷燁安排的地方出來的?!

太夫人笑著轉頭對眾人道:「老二那會兒糊塗,說來也是年少不懂事,在外頭置了個外室,後有了一兒一女。姑娘就在老二媳婦那兒養著呢。」

余大太太得意:「這昌哥兒我瞧著乖巧伶俐,與其留在外頭,不得認祖歸宗,還不如就記入嫣紅名下了罷。」言下之意,暗指明蘭善妒,才致使昌哥兒不得歸宗。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如火燒般憤怒起來,她不顧身子不靈便,忽的站起來,提高嗓音冷笑道:「諸位好周全的想頭!」她先對著太夫人,毫不掩飾眼中的蔑視,「您真是個大能人,就沒您不知道的。別說家醜不可外揚,以侯爺今時今日的身份,年輕時的事家裡人遮掩還來不及呢,您只差滿京城嚷嚷去了。」

太夫人有些端不住臉了,冷聲道:「我也是為了……」

明蘭利索的打斷她:「您是為了誰,為了什麼,顧家上下都清楚,就不勞您多說一遍了。」然後不待太夫人發怒回嘴,她又轉向余四太太,柔聲道,「我是個什麼人,四嬸嬸是知道的,今日我對事不對人,若有得罪,萬請恕罪。」

余四太太起身,臉上又是歉意又是為難,連聲道:「我知道你的難處。」頂著不孝的大帽子,還有個六神無主的病弱婆婆,她明知這事不妥,卻也不敢不來。

明蘭微微點頭,然後才轉向余大太太,一字一句道:「嫣紅姐姐是侯爺的原配,這不用您提醒我也知道。若嫣紅姐姐身後留有子息,這世子之位定無二選!可嫣紅姐姐並無一男半女!」余大太太神情大變,警惕的盯著明蘭。

只聽她繼續道,「今日諸位說要過繼……」她冷笑一聲,高聲道:「這昌哥兒若記到嫣紅姐姐名下,以後又該如何算呢!是庶出呢,還是原配親子!」

余大太太被堵了一下,隨即譏道:「說這說那,還不是怕昌哥兒搶了你肚裡這個的世子之位?你還別不服氣,填房就是填房,不是原配!」她這話一出口,立知自己失言了,深恨自己氣暈了,說話口不擇言。

明蘭頓時笑出聲來,她忽爾正色道:「明蘭受教了。不過承嗣大事,乃宗族根本,明蘭只是做媳婦的,不敢置喙。只問大太太一句,嫣然姐姐嫁人後,嫣然姐姐的生母也是無有後嗣的,倘若叫過繼一個孩兒,為余家長子嫡孫,您答是不答應?」

余大太太怒聲道:「你敢放肆!」

「是誰放肆?」明蘭恨恨的針鋒相對,「許多年前,侯爺年少輕狂,曾想叫這曼娘進門,老侯爺和太夫人因她出身戲子,咬死了不肯。如今倒好,老侯爺過世了,他的話沒人聽了,一轉眼,竟叫個戲子生的來做寧遠侯世子?敢情余家是存心來和顧家過不去的?!」

這話一出,門口跪的曼娘迅速擡頭一瞥,明蘭也正好轉頭去看,視線一對,卻見曼娘眼神犀利怨毒,並無初見自己的驚慌,明蘭立刻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的。

明蘭不去理她,這個時候沒功夫憐憫,只有敵我。

余大太太氣的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忽的眼神閃爍了一陣,然後咬牙道,「我姑娘死時還不到十七歲,你們顧家總得給句話罷!」

余四太太見此情形,忙拉著明蘭道:「絕無此念頭!」

其實余閣老也是那麼一說,她內心深處頗覺那只是老人家眼見滿堂兒孫時的感慨之言,只是如今長兄如父,自己夫婿又不是官身,說話未免弱了些,外加那什麼玄元真人一通忽悠,好似不聽從余大太太的吩咐便是不孝,這頂大帽子太厲害了。

「咱家只是想著嫣紅青春夭折,實在可憐,想叫她有個後,絕無摻和顧家立嗣的意思。」余四太太滿心發自肺腑,連聲道,「你們若是信不過,待顧侯回來後,召集眾族人說個清楚,寫下字據。可是……」她泣聲道,「能否先把事兒辦了,爹爹他,他……怕是撐不住了。娘說,倘若你不願意,明兒她親自來求你,去求盛老太太,給你們下跪!」

她再忍不住,掩面哭出聲來,余老夫人一生和順弱質,此時只能終日以淚洗面。

明蘭深吸一口氣,這才是她最怕的。

她敢於向任何敵人宣戰,打的過就打,打不過她可以跑,還可以耍賴裝蒜,可她沒辦法對余四太太鋒利尖銳,更沒法子對會那個撫著自己鬢髮叨叨關懷的余老夫人尖刻厲害。

電光火石間,心念一閃而過。

「哎喲!我肚子疼!」明蘭忽捧著肚子叫了起來,滿臉痛楚的彎了腰。

余四太太大驚失色,連忙來攙她,叫她小心坐下,一旁的丹橘十分配合的上前扶住她,連聲叫人,外頭等著的眾人聽見了,頓時一股腦兒湧進屋內,扶的扶,擡的擡,有問病痛的,有連聲哎喲的,還有低聲責怪的。還沒等太夫人反應過來,崔媽媽已領著人將明蘭帶走了。

旁人一陣錯愕,余大太太氣憤之極,追到門口大聲道:「只消你們夫人不是要生了,明日我還來!」余四太太又慌又急,忙勸阻道:「還是別了罷,別弄出事來!瞧她肚子這麼大了,委實是要生了!」余大太太一把甩開妯娌的胳膊,冷哼道:「要做好人你去做!老爺子這半口氣還吊著呢,這不孝的罪名我可不敢背!」

屋內,太夫人依舊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好似看著滿場好戲,只微笑著喝茶。

明蘭面色緊繃,在屋裡走來走去,煩躁之極,其實她肚子一點都不痛,只是適才腦袋發暈,實在不知怎麼辦,這才使了她素日最不屑的招數——裝暈。

可這招數不能老用,難道明天還裝?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明蘭心亂如麻,她不願就範,卻又難以拒絕余老夫人和余四太太。肚裡不住的罵那老妖婆,前頭是康姨媽,這會兒是余家,硬的完了,便來軟的,這還沒個完了。足足走了好幾圈,明蘭都沒想出個主意來,實在不行,要不……溜吧,她想到了走為上計,乾脆讓屠二他們護著自己回娘家生孩子,丟不丟人也無所謂了。

——還是不行,明蘭仔細一想,哀嚎著委頓。估計那一根經的余老夫人會追去盛府,哀聲去求祖母,要是為著自己,讓這兩個老人垂暮絕交,那可真是罪過了。

她不是傻子,樂觀的認為能一勞永逸。

別說太夫人在一旁虎視眈眈,就是那個陰冷的曼娘就夠她頭暈的了。若真叫昌哥兒入繼余嫣紅,不論是否事先說明或立下字據,都是後患無窮,倘若自己的兒子有點本事還好,若是個軟弱好脾氣的,昌哥兒糾結些勢力,夥從些族人,到時鬧起來,真是無寧日了。

明蘭抱頭坐倒在桌前,一籌莫展。

想的腦門發麻之際,她忽覺得好笑,很多對鬧翻的怨侶,都會恨恨的來一句『死了也不放過你』,不過大多不可能實現。如今余嫣紅卻是把這句話實打實的兌現了。明蘭又好氣又好笑,唉,也不知這位女士是怎麼死的。

——對了!余嫣紅到底是怎麼死的?!

明蘭慢慢的直起身子來,在桌上撐著胳膊沈思,眼前一幕幕閃過,一張張面孔宛如影片般閃過,最後定格在太夫人嘴角那渾濁的笑意。

不對,這事處處透著不對勁。

根據她對余家的瞭解,余大人素來熱衷仕途,所以喪妻後,硬是娶了父親並不滿意的上峰家的庶女為填房,至於余大太太……哼,她今日也見到了。這樣的一對愛鑽營又不肯吃虧的厲害夫妻,為何到如今才來登寧遠侯府的門?!

余嫣紅嫁入顧家,不到一年就死了,無論怎麼說,都是顧家對不住余家,若是如此,當後來顧廷燁飛黃騰達之時,余大夫婦為何不來要求續娶余家之女呢?!

余四太太的女兒嫣容今年要及笄了,嫣然曾提過,她還有個恰比嫣容堂妹大一歲的庶出親妹,也就是說,那女孩去年剛好及笄。如果說,親生女兒捨不得,可滔天富貴在眼前,余大太太不至於善良到連庶出女兒也舍不得罷,更別說余家堂房還有許多女兒。當時連彭家都敢厚顏無恥的來顧家攀親,為什麼更有資格更有底氣的余家不來呢?!

非但沒來求親,顧余兩家,連日常走動也一概全無。原本明蘭認為這是余家跟顧廷燁生了怨氣,拒絕往來,可如今看來,似乎又不死如此。

那顧廷燁對余家,對早逝的元配妻子又是什麼態度呢?就算曾經是怨偶,人死了,也該有幾分歉疚或不忍吧。明蘭苦苦回憶起來。

還是不對。顧廷燁的樣子,不像是有任何歉疚不忍之意。

成婚這麼久以來,夫妻倆心意相通,從朝堂到居家瑣事,幾乎無話不談,便是曼娘這個敏感話題,顧廷燁也偶爾會提及幾次,自嘲自己年少輕狂,可是獨獨對余嫣紅,顧廷燁隻字未提,似乎是有意避開。顧廷燁並非涼薄寡恩之人呀,為何會這樣呢。

那麼,結論只有一個了。

明蘭思緒漸漸清晰,可這個假設太大膽了,她不敢貿然下賭注。思忖片刻後,她叫來丹橘,低聲吩咐:「你去找常嬤嬤,不用她過來,只要她說句話……前頭那位余夫人到底是怎麼死的?她可知道。」

丹橘用力點頭記下,又遲疑道:「若常嬤嬤也不知呢。」

「若她也不知……」明蘭捏拳在嘴邊,緩緩道,「那就問她,余夫人過世後,侯爺當時情狀心緒如何。若叫她來猜,她覺著那位余夫人是怎麼死的呢?是否顧家有對不住她。」

丹橘細細咀嚼了一番,心裡明白明蘭的意思,趕緊出門而去。

……

萱芷堂內。

向媽媽在太夫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太夫人聽後,微微皺眉:「又去找那老貨了?」

「您說,那老貨可知內情……?」向媽媽憂心道。

太夫人思量許久,才緩緩搖頭:「應該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咱們就得變動計劃了……」

「那紅綃呢?」向媽媽依舊擔憂,「倘若她漏了口風。」

太夫人笑出聲來:「除非請北鎮撫司動大刑,否則,她是絕不會說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41:46

第174回

一上午過的硝煙四起,明蘭提著筷子,對著滿桌佳餚,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味同嚼蠟,想著與其吃了消化不良,還不如少吃些。撂下筷子,明蘭在屋裡走來走去,捧著大肚皮又笨拙遲緩,焦躁不安的活像只紮了枚鐵釘在肉墊上的肥貓仔。

崔媽媽瞧著扎眼,終忍不住將明蘭按在榻上,板臉道:「天大地大,還有生孩子大麼。夫人且好好靜養,實在不成了,咱們就躲到莊子上去,看哪個尋的著。」

明蘭一愣,一想之後,頓覺大好主意,到時帶著穩婆和一應人手,悶聲不響的躲到溫泉山莊去,等那老妖婆和余家的人找到時,估計她早生完了。想到此中妙處,明蘭心頭一陣輕鬆,遂依從崔媽媽的意思老實去睡覺了,晚上沒睡好的人,午覺總是特別香,更美妙的是,一睜開眼,隔著琉璃珠簾,只見常嬤嬤正坐在廳間的桌旁與崔媽媽輕聲說話。

「常嬤嬤,你怎麼來了。年哥兒如何了?」想起至今還在養胳膊的小常年,明蘭一陣歉疚,一邊擡手讓崔媽媽給自己穿衣裳。常嬤嬤臉色凝重,說話卻很黑色幽默,「夫人說的什麼話,老婆子又不是仙丹,年兒能看著當藥吃,一時半刻也離不得。」崔媽媽頓時忍俊。

新換過一身乾燥清潔的夏衣,明蘭屏退左右,又叫小桃和丹橘看在門口,崔媽媽坐到中挺,常嬤嬤屋裡只剩自己,才低聲開口:「夫人的意思,丹橘適才都與老婆子說了。」

明蘭忍著心急,還得先表白一番:「不是我不懂事,愛打聽,可如今人家都打上門來了,偏那余家與我有些情分,忌著打老鼠摔了瓶子,迫不得已才開口的……」

常嬤嬤的兩隻手皺褶蒼老,實實的蓋在明蘭的小手上,低聲道:「夫人是什麼樣的人,老婆子還不知麼?這麼些日子下來,夫人半句都不曾問過侯爺的過往。」

其實她曾為難過,若明蘭問起曼娘的事,她說是不說;顧廷燁沒示意,她擅自就說,可不說又怕明蘭不悅。好在明蘭從來都不多問一句,叫她心裡既鬆了口氣,又是敬重。

「前頭那余夫人的事……」常嬤嬤沈吟著,明蘭手心攥緊,覺著自己的心肝都在抖,「老婆子委實不知。余氏夫人是怎麼沒的,侯爺半句都不曾提過。」

明蘭心頭掉了塊石頭,大眼難掩失望:「侯爺連嬤嬤都不曾說?」

常嬤嬤緩緩擡起頭,神情凝重,:「…那時,燁哥兒跟老侯爺鬧翻了,一口氣嚥不下,說走就走,我勸都勸不住。可才過個把月,他又慌急忙從南邊回來了,我問他怎麼了,他卻不肯說。沒過多少日子,侯府就敲起了雲板,說那余氏病故了。」

這麼快?明蘭一陣疑惑,輕問道:「當時侯爺是個什麼情狀?」 常嬤嬤緩緩搖頭道:「說不好,不大對勁。」明蘭賣力鼓勵她:「嬤嬤想著什麼,但說無妨。」

常嬤嬤點點頭,細憶起來:「原先我以為燁哥兒回的這麼急,應是得了侯府的信,為著余氏病重才趕回的,可後頭看著又不像。我因憂心燁哥兒在裡頭受欺負,常使錢叫人去侯府外頭聽消息,余夫人既病的那般重,可侯府卻不曾請過一位太醫,老婆子當時就疑心了。」

明蘭大是佩服常嬤嬤,握著她的手,用眼神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還有一處。」常嬤嬤語速更慢了,「記得燁哥兒回來第二日,吃酒大醉,又不肯家去,便來了老婆子處。我服侍他睡下,他牙關咬的死緊,半字不說。那會兒老婆子就奇了,哪有老婆病的快死了,男人還喝成這般,我家哥兒雖有些脾氣,卻不是那沒心肝的混帳,那余氏再不好,到底是夫妻一場,我家哥兒不會如此……」

「興許侯爺是心存歉疚,是以喝的大醉。」明蘭酸溜溜的推測。

常嬤嬤的一雙老眼愈發像對倒三角,繼續搖頭:「樣子不像。哥兒的性子我知道,他不是只嘴上說好聽的人,若真覺著對不住人家,必會實心去償。他的模樣,倒像是滿肚子的委屈怒氣說不出口,氣極了,這才借酒澆愁。」

這評價說到明蘭心坎上了,顧廷燁是個實在人,喜歡用實際行動來表示他對恩怨的看法。因段成潛待他有恩,他就丟下大肚子的老婆撈他弟弟去了。又因自覺對不住余嫣然,害她遠嫁雲南,所以悶聲不響的替段家弄了三年連份的茶引,被明蘭發覺後,還勒令她不許告密。直到明蘭拿嫣然的來信幾次聲明,嫣然是真的真的真的過的很好,他才考慮少干涉西南茶業的市場經濟。

由是,倘若他真對余嫣紅十分內疚,按照他的行為模式,應該日夜陪在床前以慰藉病人,或持械去劫兩個頂級太醫來,甚至去皇宮搶些千年人參萬年王八來,都還比較靠譜些。

「後頭那余氏亡故了,燁哥兒連出殯都沒等,便又走了。這一走,就是好些年。」想起往事,常嬤嬤不勝唏噓,「統共十來日功夫,只在余氏沒了後的幾日,燁哥兒說了些子自己有眼無珠,錯識了曼娘,此後再無多一句。」

照理說,死老婆是蠻嚴重的事,何況又是新婚妻子,還死的這麼迅雷不及掩耳,哪個正常的鰥夫不想找人說兩句呢,怕是連長柏都會多作幾首五言感嘆一下結髮夫妻卻有緣無分。

「那麼,依嬤嬤的意思……」明蘭聽的眼睛發亮。

常嬤嬤低下頭,反覆思量。

當初她不是沒起疑過,也曾旁敲側擊過兩次,說『年輕輕的,怎麼說病就病,說沒就沒了呢』,可顧廷燁始終避過不談。不過依舊叫自己看出些蹊蹺,顧廷燁臉上雖不露,但舉止言行間,她能察覺出顧廷燁那似帶著厭煩意味的迴避,提也不願提,彷彿最好完全沒有這件事情。而顧廷燁的性格,不是逃避之人。

「那余氏之死,當與燁哥兒無有干係。」常嬤嬤一字一句的吐出來,神情鄭重,「非但無干,且那余氏當是出了大過錯的。」至於和顧家有沒有關係,她卻不敢下定論了。

明蘭深深的出了一口氣,有些輕鬆。說句事後諸葛亮的話,其實她也有這種感覺。

既如此,那麼余家的反應就能對上號了。他們自覺有愧,所以不曾追究計較余嫣紅之死,也不敢叫顧廷燁續娶余家女為填房,更不敢再擺岳家的架子常來常往。在今早之前,顧余兩家的行為都很符合這個推論。可又是什麼給了余大太太包天的膽量,居然上門來尋釁?!

明蘭好生疑惑,一再苦苦思索;忽然間,腦中一道靈光閃過。今早爭鬧,余大太太提及顧廷燁時,那陣不自然的眼神閃爍躲避,莫名叫明蘭記了起來。

「……那余氏過身前後,侯爺可曾與余家打過交道?」明蘭忽問道。

常嬤嬤呆了一呆,趕忙道:「應當不曾罷。哥兒心煩的很,連喪事都沒過去,就忙不叠的又走了。」

宛若一道裂縫,撕開混沌已久的黑夜,滿腹的疑慮終有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明蘭用力的舒緩的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站起來,托著後腰走了幾步,忽回頭而笑。

「咱們且不論余家姐姐是怎麼沒的,反正應當是自尋其咎,余家有愧。這是件決計不好說出口的事,是以知情的人極少。這事在顧家,大約只有老侯爺,太夫人,還有侯爺知道,在余家,只有餘大人和余大太太知道,余家其餘人當時在登州,應是不知的。」

「那為何余大太太還敢……」常嬤嬤一陣糊塗,這年頭做了虧心事的人哪來的膽子。

「因為有人從中作了梗。」

明蘭站在當中,微微而笑,「一直以來,余家大房都自認理虧,嚥下苦水不敢聲張,更不敢滋事。可有個人,最近忽尋上門去,對余大太太說,當初之事,侯爺並不知情。」

常嬤嬤眯縫的眼睛倏然睜開,神情大震。

「侯爺知道自己知情,我們也知道侯爺知情,太夫人更知道侯爺知情,可餘家卻不知。當初事發之時,兩家都猝不及防。之後的喪事,還有善後,定都是由太夫人辦理。」明蘭小心推敲著當時的情形,越想越合理,「出事時,余家又愧又慚,必不敢細問。」

常嬤嬤漸漸抓住重點了,隨著明蘭的思路,緩緩接下去道:「然而,最近卻有人與余家說,其實這事燁哥兒並不清楚,若是好好遮掩,不定能含糊過去。」

至於那人是誰,她們倆都心知肚明。

明蘭緩緩坐到常嬤嬤面前,微笑道:「不但如此,那人還許諾種種好處。余大人仕途不順,余閣老卻日子不多了,倘若能過繼一子在余氏名下,那孩子必得認余家為外祖,將來興許還有沾光助力的機會。」而這些種種,余家其餘人是不知的。

「……這不是詐人麼!」過了半響,常嬤嬤才回過神來,「騙得了一時,也騙不了一世呀。待哥兒回來,不都穿幫了?」

「余家,本就只是一枚棋子。」明蘭的笑容有些冷,「一旦我鬆了口,由著他們到外頭吵吵去,說是已得了顧家的應承,典儀以後再辦,先緊著給余閣老沖喜,余家辦上幾桌酒水,叫昌哥兒人前人後拜見一番,弄它個木已成舟,倒黴的不過是余家和侯爺。」

到時,顧廷燁的難堪可想而知,不但年少時的輕狂要被重新提出來羞辱一番,還有承嗣難題,除非他狠下心除了那孩子,不然真是後患無窮。

至於余大夫婦,就像康姨媽一樣,一旦利用完了,那人又怎會管他們死活呢?

常嬤嬤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好毒計!」

她呆了半響,正待問明蘭該如何對策,卻見她怔怔的仰頭出神,不由得出言相詢。

「這件事,鞏姨娘大約也是知道的罷。」明蘭擡頭凝思。

當初,余家陪嫁過來的人手,早已攆的攆,賣的賣,或發還給余家,只有紅綃留著;她自小陪在余氏身邊,應當一清二楚。到如今,明蘭才終於明白,為何顧廷燁對這麼個我見猶憐的女子總一臉厭惡;有個清楚自己不與為人所知的隱秘的人在跟前,總是令人不快的。

「這事,她一定籌謀了許久,光是空口白話,估計嫣然姐姐的爹也沒這麼輕信,還需一個人證。」 明蘭思緒跑遠了,嘴裡喃喃著,「那陣子和四五兩房分家時;鞏姨娘總愛往那頭跑,那會兒我事多,懶得去管她。如今想來,那人定是那時尋機把鞏姨娘帶出去過,由她佐證侯爺的確是不知情的,如此,余大人才敢壯起膽子,這般造次!」

怪不得那老妖婆非要挑在這個時候發難,怪不得鞏紅綃在那之後就老實的不像話,她還以為自己霸氣外露把人給鎮住了呢。

常嬤嬤聽的咬牙切齒:「這賤人!這賤人!」她罵的是分別兩個人,「夫人,旁的人咱們管不了,先把姓鞏的這賤人捆起來!」

明蘭苦笑:「人家想做的都做完了,還捆她作甚。唉,也罷,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隨即高聲叫了崔媽媽來,低聲吩咐叫人把紅綃看管起來,崔媽媽應聲而去。

「夫人,現下咱們怎麼辦?」這次常嬤嬤著實有些慌了手腳。

明蘭反倒鎮定了,世上第一等恐懼就是不知情,現在她多少有了些底,反而不怕了。她笑道:「還能怎樣?以牙還牙唄,咱們也使一把詐術。」

常嬤嬤明白她的意思,驚疑道:「倘若余家不入殻怎辦?又倘若咱們都想錯了,怎辦?」

明蘭歪頭想了想,攤攤手:「我已叫齊了護衛隊,若真沒轍了,我帶上細軟,嬤嬤帶上年哥兒,咱們到山裡的溫泉莊子避難去。那裡易守難攻,看哪個能打上去?!」

常嬤嬤啞然,乾瞪眼出氣。

明蘭嘆息,不到真擋不住了,還是在府裡生孩子比較穩妥,畢竟準備了幾個月,一應物件人手都是齊備的,真到了山上,缺這少那的,就是緊急去找太醫,怕都來不及。

……

美美的睡了一覺,伸著懶腰起了床,又連著扒了兩碗飯,明蘭抹抹嘴,鬥志激昂的等了一上午,直到吃午飯了,還是木有人來踢館,只好又去睡午覺。等到再次睜眼時,毫不意外的聽到綠枝夾雜著咯吱咬牙聲的通報:「余家又來人了,還在小花廳!」

明蘭頗有一種『渴戰已久』的振奮感覺,十分霸氣的一揮手:「更衣,見客。」其實她更想喊的是『關門,放狗』這句話。

再見余大太太,明蘭有充分的時間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是怎麼樣的膽氣和臉皮,能夠這麼上門來鬧。余大太太叫她看的渾身發麻,卻依舊能翻個很有氣勢的吊梢眼過來,然後威嚴道:「怎麼說罷?你應是不應。」

很有黑社會談判的架勢嘛;明蘭左右看了看,笑道:「我還當今日能拜見余老夫人呢。」

余四太太臉上頗帶了幾分倦意:「娘本是要來的,她身子不好,我們好容易才勸住了。」

「四嬸嬸至孝,難為您費心了。」明蘭微笑的十分溫和,然後轉頭對著一旁看好戲的太夫人和鬥雞般的余大太太,「若叫老夫人聽了咱們的話,沒準也得躺倒了。」

余大太太神色一凜:「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道,倘使我硬是不肯,伯母又待如何呢?」明蘭慢吞吞道。

余大太太一肚子火氣,冷笑一聲,高聲道:「我那苦命的孩兒,嫁到你們顧家不到一年,就喪了性命,好歹給個說法罷!倘若覺著我不夠份量,我這便請婆母,旁的耆老來!」

余四太太見氣氛緊張,忙道:「明蘭,你別急,這不是為著我家公爹麼,也就走個過場,沖沖喜,叫老人家高興一下。」

「唉喲,我苦命的女兒喲,可憐你早死在顧家,連個捧瓦罐的都沒有……」感覺上來了,余大太太竟還哭號起來,可惜沒有眼淚。

「伯母先別哭,聽我說見事兒。」明蘭趕緊擺手道,「昨日您走後,恰好有人來我,那是侯爺自小信重的一位嬤嬤,便是在外頭那幾年,也是這位嬤嬤照料的。」

明蘭笑眯眯說著,滿意的看到余大太太止住了假哭,疑惑的聽著,她繼續道,「嬤嬤見我滿臉官司,便問我情由,我說了過繼的事。嬤嬤大吃一驚,只拍桌子大罵『豈有此理,好厚的臉皮』,余伯母,您道這是為何?」

余大太太臉色漸變,直覺反應的去看太夫人,太夫人朝她微笑,以眼神示意,余大太太回過頭來,強硬的瞪著明蘭:「我還真不知了!」

好個不見黃河心不死!明蘭心中冷笑,開始下賭注,臉上卻愈發笑的溫厚:「聽了嬤嬤的話,我猶自不信,嫣然姐姐何等的溫良淑德,嫣紅姐姐怎會如此?!」

余大太太開始臉上泛青了,還用力咬唇死撐著。

「是以,我就將鞏姨娘帶了來問話。說起來,她也是余家人,伯母最近可見過她?」明蘭輕飄飄的擲出這句話,細細觀察余大太太的表情,只見她明顯停了一拍呼吸,明蘭笑了笑,繼續道,「她說了好些事與我聽,我這才曉得為何侯爺從來不願提起嫣紅姐姐。」

余大太太撐不住了,開始身形搖動,余四太太聽的雲裡霧裡,只看著妯娌發呆。這時,坐在那頭的太夫人忽的輕笑一聲,悠遊道:「紅綃可不是多話的喲,難不成有人嚇她打她了?」

明蘭連頭也不轉,笑眯眯的盯著余大太太:「聽說鞏姨娘是在您跟前大的,她的性子您最清楚不過。她是個聰明人,知道在府裡也就這樣了。餘下的,無非是前程二字。有人能許她的,我翻個倍添上,您說,她會如何?」

余大太太呼吸粗了起來,無措的再去看太夫人,這次連太夫人也變了神色,她只知鞏紅綃昨夜起已被看管起來了,再難與外頭傳消息,細裡如何,她也不清楚。

「鞏家老娘還在罷。我許她母女團聚,一輩子夠用的銀子,良籍,田莊,回頭再招個贅婿,生個兒子,比什麼不強?伯母,您說呢?」

明蘭故意壓低了聲音,顏色溫柔輕慢,湊到余大太太跟前,故意緩聲緩氣道,余大太太艱難的嚥了一口空氣,看著明蘭,滿臉驚疑不定,連自己嗓音發顫了猶自不知:「……你,你是說,侯爺…他早就…」

「親家母!」太夫人高聲喝斷,人已立起。

余大太太憮然住了口。

明蘭從鼻子裡哼出不屑來:「這些日子來,我原先還覺著侯爺對余家不理不問,有些不好,自知了其中底細後,叫我說一句呀……」她忽的冷了臉色,面上儘是譏諷之意,「哼!還能叫嫣紅姐姐依舊躺在顧氏墳塋中,受著顧家子孫的香火供奉,已是仁至義盡,全了兩家的體面了!可嘆人心竟還不足,竟上門羞辱,道是顧家好欺負麼?!」

余大太太似是連指尖都蒼白了,坐在那裡搖搖欲墜,余四太太也漸聽出些門道來,觀今日情形,竟是侄女在顧家犯了大錯,說不好還是醜事,想起自家居然還敢上門來鬧,這不是生生把顧侯得罪狠了麼?!她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慌張無措的望著明蘭。

明蘭轉身坐向她,柔聲道:「四嬸嬸,我料你也是不知的罷。」

余四太太連連點頭,苦聲道,「為著公爹的病漸漸重了,我和你四叔這兩個月才從登州趕來的,如何知道?」

明蘭微微側了側眼神,意有所指道:「四嬸嬸,你是個明白人,可別跟伯母似的辦糊塗事,叫人當了槍使,給余家惹下大禍。」

余四太太順著明蘭的眼神,看了眼太夫人,再看看自家委頓不振的大嫂,思忖片刻,心頭漸漸敞亮,事已明白五六分了。

明蘭斜眼看著余大太太,清楚的吐字:「過繼之事,萬難從命。倘若余伯母依舊不肯饒過,便請使出手段來罷,我如今身子重,待侯爺回來後親往余府一趟,將嫣紅姐姐當初的事,跟余大人另余家族人好好說道說道,論個明白!」

余大太太呻吟一聲,不知真假的半暈了過去。

余四太太深吸一口氣,已知此事實是個大大的笑話,今日越早結束越好,當下扶起妯娌便道,「明蘭,這兩日是我家唐突無禮了,我們這就回去,侯爺若有氣……」她自己也覺著難開口,只能深深的看著明蘭,「萬望你唸著舊情,擔待一二。」

明蘭嘆了口氣,和氣道:「四嬸嬸,別說我和嫣然姐姐的情同手足,便是您待我的情分,老夫人和我祖母的情分,也是在的。」

余四太太鬆了口氣,趕緊叫了丫鬟來幫著扶住余大太太,跟太夫人都不多說一句,便低頭匆匆告辭了。

「太夫人若是無有旁的訓導,我這便歇息去了。」明蘭看著她們離去,也慢慢站起身。

「慢著。」

太夫人目睹了全部經過,暗嘆終遇上對手了,原本計劃要拖延許多日子的計策,全都提早叫破了,好在她早有準備。

明蘭緩緩的轉過身,挑眉道:「太夫人還有何見教?」

太夫人也不說話,只揚手朝旁邊的丫鬟揮了揮。

側邊的三折紫竹門簾被輕輕捲起,一對母子低頭而進,恭敬的站在當中,向明蘭和太夫人福了福,女子脆生生的嗓音,像是敲擊在戲台上的唱和。

「曼娘見過太夫人和夫人了。」

明蘭再度緩緩坐下,好整以暇的等著,只是身旁的丹橘和綠枝快兩眼冒火了。

太夫人笑的有恃無恐,依舊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調子道:「過繼一事,既那余家都不爭了,我也就不多話了。不過,」她指了指昌哥兒,「這孩子到底是侯爺的骨肉,總流落在外也是不妥,是以……」

「是以,我這做嫡母,應當寬大為懷,將這孩子接進府來,認祖歸宗,是也不是?」明蘭不耐了,肚腹有些隱隱作痛,下墜之感忽明顯起來,她直接截斷老妖婆的話,替她說完,「可昌哥兒不是侯爺不叫進府的麼?哦,是侯爺一時糊塗,拉不下面子,我這做主母的,當賢良淑德為本,好好勸說侯爺,是也不是?」

聽著這一番連譏帶諷,太夫人臉皮似乎抽搐了幾下,明蘭看的有趣,繼續一溜串下去,「還有,倘若昌哥兒進府了,自也不能落下曼娘。留子去母,太傷天理,有違人和,怎可叫人家相依為命的母子骨肉分離呢?所以,曼娘也當進府,是也不是?」

向媽媽見主子被連連搶白,沈聲喝道,「請慎言,夫人敬重長輩的禮數哪裡去了?」明蘭笑的很賴皮:「原就是為著敬重,怕長輩累著,替她把話都說了不是。」向媽媽氣結,太夫人沈著臉,她這把年紀了,總不好和小媳婦鬥嘴,太份了。

「只有一事,明蘭實在不解,」明蘭笑嘻嘻道,「當初老侯爺可是堅不肯叫曼娘進門的。咱們不能因著老侯爺過世了,就不拿他的話當回事了呀。」

太夫人面無表情,似是也動了氣:「老侯爺的意思是,不可叫曼娘在正房太太進門前到府裡,免得落了親家的面子。也是嫣紅年輕,性子躁,不肯容人,不然早叫她進門了。」

明蘭大是佩服,也不留口德,笑道:「昨日當著余家的面,您還把嫣紅姐姐誇的跟朵花兒似的,這會兒就成『不肯容人』了?什麼話都叫您說盡了,我可真見識了。」

太夫人大怒,拍案待罵,明蘭嬉皮笑臉的連忙舉手打住,「是我的不是,我錯了,說話沒個遮攔,您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想來也不會和小輩一般計較罷!」太夫人氣息起伏了幾個回合,生生壓了下去,忽想起自己的台詞都叫明蘭給搶了,接下去該說什麼呢?

明蘭瞧她臉色變化,好笑道:「既要叫她們母子進門,好歹讓我問兩句話罷。」

太夫人忍著氣點頭。

明蘭去看下頭的曼娘,卻見曼娘也在看自己,她臉上頗有些驚訝,似是被自己剛才那番表現給煞到。看她帶著輕視的神情,大約是在想,這麼個沒教養的丫頭怎麼哄住顧廷燁的呢,明蘭很想替自己表白一下,其實她平常絕對是溫良恭儉讓的五好青年。

「夫人,」曼娘已低下頭去,聲音哀如空谷幽蘭,迴蕩在屋中,「曼娘出身卑微,原不敢有甚奢望,只幼子可憐,無能無父。請夫人垂憐,給我們母子一條活路罷!」說著便跪下,連連磕頭,又拉著昌哥兒也跪了。

這許多年的東奔西跑,她的容貌早已不復光鮮,只一把好嗓子還在。

明蘭四下看看,深覺四周觀眾委實少了些,可惜了這般大腕的角兒,曼娘此番是媚眼做給了瞎子看,自己根本沒有感動,反而肚腹開始一陣陣輕輕的抽痛。

「那年在登州見著夫人,曼娘有眼不知泰山,衝撞了夫人,請夫人勿要責怪!」她磕頭愈發起勁,「那日聽夫人替余家大小姐出頭,哪知日後夫人會歸了顧氏……」言下之意,暗指明蘭行事不檢,言行不一。

明蘭一點都不氣,只淡淡道:「我沒你聰明,婚姻大事只知聽長輩的。長輩叫嫁,我就嫁了,哪裡知道這許多計較。姑娘高看我了。」

曼娘一窒,一時停了哭求。

「聽你說話,有副好嗓子呀。」明蘭忽道,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曼娘也沒料到,愣了一下,反應迅速的哽咽道,「奴家命苦,自小四處討生活。」

「看你唱功身段俱是上乘,只可惜託了女兒身,不能登台獻藝。」明蘭不聽她表演,只微笑道,「聽說你最愛唱的是《琉雲翹傳》?便是後來跟了侯爺,衣食無憂後,依舊時常在家裡唱這支曲兒?一段段拆開了唱,尤其是那段『探花郎雪夜追佳人,琉璃女泣血表心跡』,於無人時,你更是一字一句反覆的唱。」

曼娘完全愣了,掌心微微發涼,這是她心底的隱事。

「咱們都是女子,你跟我說句老實話。」明蘭滿臉的笑容,一副熟稔的口氣,「你可豔羨那琉璃夫人?」曼娘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話。

明蘭替她回答,對著太夫人笑道,「我真是廢話了,自是豔羨了,不然怎麼脫了賤籍後,還日夜唱這曲子,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原是做什麼行當的。」

曼娘臉色煞白,狠狠的咬著下唇。

毛氏兵法有雲,要打自己的仗,不能讓敵人牽著鼻子走。敵人想打平原仗,你就逼它打山地戰,敵人想正面對決,你就遊擊擾敵。所以,曼娘想談身世可憐,明蘭就談藝術追求,曼娘想拿兒子說事,她就繞開這個話題。

「高學士舍下一身錦衣榮華,拋卻恩師和雙親的期許,眾叛親離也要娶了琉璃夫人,真是羨煞我等一干平庸女子了。」明蘭玩味的看著曼娘,「觀你行事,也不像那貪圖舒適安逸的,攜子幾千里追隨侯爺,是個有大志向的呀。莫非……」她笑了笑,「莫非你想效仿琉璃夫人,叫侯爺也不顧世人成見,明媒正娶了你?」

「不!」便是再日思夜想的念頭,曼娘也直覺的否掉了,正想說『小女子出身卑賤,如何敢有這個念頭』,卻又被明蘭打斷,只聽她玩笑道,「你要小心喲,一樣的話說多了,當心菩薩聽見,就當真了。」

曼娘一咬唇,竟真說不出口了。一旁的太夫人聽的瞠目,有心幫忙,卻不知從哪裡插嘴。

「這也沒什麼。」明蘭忍著肚腹下墜的痠痛感,半調侃道,「人有上進之心,是好事。你不進侯府,不要安逸日子,只要侯爺這個人。正可見你有識人之明,知道侯爺是囊中之錐,他日必能破囊而出,遠勝於那等狗眼看人低的!」

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的瞥了太夫人一眼,直把人氣了個仰倒。

曼娘不再說話,收斂了可憐模樣,只沈著眼色,死盯著明蘭。

「可到了到了,你還是沒能成第二個琉璃夫人。」明蘭不懼她的目光,越生氣越好,只逕自道,「你機關算盡,依舊沒有名分,非但不能進門,連兒子都不能認祖歸宗!」

「你——!」曼娘的喉嚨竄出滿含怒氣委屈的一聲。

「你可知這是為什麼?」明蘭搶道。

曼娘一雙怒目只瞪著明蘭,宛如一隻蟄伏的雌獸,蓄勢待發要撲上去。

「我來告訴你。」明蘭也不再笑了,神色認真,「你最大的錯處,就是沒明白,真喜歡一個人,就該為他著想。」

「侯爺心裡仰慕父親甚矣,嘴裡說的再狠,也想父子和睦;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離開侯爺,絕不叫他們父子因你而不斷爭執生隙。侯爺想娶個賢惠的大家閨秀,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扭頭就走,絕不礙著侯爺的前程,而非如你,反去登州攪了親事。侯爺想一雙兒女平安康泰,若琉璃夫人是你,她定好好教養孩兒,讓他們自立堅強的成人,而不是把稚齡女兒扔下,又拖著三四歲的兒子遠走天涯。我問你一句,現如今昌哥兒識多少字了,讀了多少書了?」

明蘭語氣平淡,卻字字句句如針扎。

曼娘粗粗的喘著氣,她半生籌謀,盡皆歸於流水,如何不恨,齒縫裡卻迸不出一句話。她自小景仰琉璃夫人,處處想學她;她可以說明蘭是富貴出身,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琉璃夫人當時的處境只有比自己更為艱難。

「從始至終,你只唸著自己。不論侯爺願不願,你的兒女如何,你只依著自己的念頭行事。你這樣,也配和琉璃夫人相比?!」明蘭刻意露出鄙夷神色,「有你這番死纏爛打的功夫,人家早在救助老弱貧苦無數,立起自己一番家業了!」

那是個神奇的女子,種種才能也就不細說了,每次讀記載琉璃夫人的劄記,明蘭就覺著像在看《天方夜譚》,忍不住嚴重懷疑這是後人添油加醋的神話。其實活到琉璃夫人那個份上,有沒有那位高大學士死命相愛,已不很重要了,套一句政治課上的話,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並過的很快活。

曼娘雙眼赤紅,手指幾乎把地毯摳出洞來,滿心怨毒的瞪著明蘭。

「自然了。」明蘭最後補充,語氣再度溫和,甚至透著一股憐憫,「最最要緊的,是侯爺從來不像高大學士喜愛琉璃夫人那般喜愛過你。這便俱休矣了……」

這句話成了壓垮曼娘的最後一根稻草;那一瞬,曼娘渾然不知自己在做甚,只瘋了似的要撲上去,卻叫丹橘帶來的丫鬟們死死壓住。旁邊的小男孩已被嚇壞了,瑟縮著發抖,曼娘嘴裡猶自低低詛咒著,「你這賤人……」

明蘭轉頭看著太夫人,涼涼道:「您還要叫她進門麼?」太夫人旁觀的異常震驚,嘴唇動了幾動,沒有說話。明蘭再次轉過頭,見曼娘已漸漸喘勻了氣,明蘭道:「放開她罷。」

曼娘漠然的擡起頭,滿臉都淚痕,這次明蘭相信她不是裝的了。

明蘭看著那瘦弱的小男孩,心中無不難過,忽柔聲:「你若還有心,也該替這孩子好好打算打算。莫叫他跟著大人受苦了,我聽說他身子一直不好。捫心自問,男人討媳婦,是要相夫教子,你連個孩子都教養不好,哪個男子會敬重愛慕。」

曼娘低著頭,喘著粗氣,一陣陣的仿若雌獸在咆哮。

第三陣痠痛襲來,明蘭深覺不好了,便巍巍顫的站起來,臉上現出痛楚神色,丹橘慌了,連聲問著,明蘭在她耳邊低聲道:「這疼的不對,大約是要生了。」

丹橘忍住驚慌,高聲道:「來人,擡軟輦子過來。」旁邊的丫鬟立刻應聲出去叫人,丹橘則扶著明蘭小心的走過去。明蘭忍出一口氣:「沒事,我走的動。」她的身體素質很好,不會這麼脆弱,就是現代社會,要生產了也得先坐車到醫院。

看明蘭這幅模樣,太夫人微微起疑,不知是昨日的狼來了劇情再現,還是真到了生產日子,她與向媽媽交換了眼神,猶自遲疑。

地上的曼娘咬了咬牙,忽的起了一陣狠意,一把抓過身邊的兒子,抱著起來,看似往明蘭身旁的柱子衝去,像是要撞頭,嘴裡還大喊著:「不叫我們娘兒倆活命,這便都不活了罷!」

屋內眾人皆慌,丹橘和綠枝雙雙攔在明蘭身前,還是小桃機靈,身手敏捷之下,使足力氣斜裡衝過去,一下撞在曼娘身上,生生把她撞倒在地上。

「來人!把這居心叵測的押起來!」向媽媽搶先道。

明蘭看了她一眼,此時她肚腹發作起來,沒功夫計較,只能先回去了。不過今日基本大獲全勝,還是很令人愉快的,至於曼娘和昌哥兒,不該由她來處置,等顧廷燁吧。

……

一回到屋裡,崔媽媽早備好了一切,兩個穩婆也緊張等待著,明蘭卻意識模糊起來,便如躺在雲端上,忍受著一浪潮般的陣痛。憑良心說,這種感覺很奇怪,似乎並不怎麼疼,只是酸脹的厲害,腰腹以下酸的幾乎叫她想哭。它母親的,怎麼會這麼酸?會酸到痛!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汗水浸濕了衣裳,連睫毛似都是濕漉漉的,外頭天色暗了下來,耳旁的聲音猶自喊的起勁,以崔媽媽為首的婆子們宛如拉拉隊,無非是『吸氣』,『忍著疼』,『省著力氣別喊』,『使勁』,『就好了』之類翻來覆去,就跟一部壞了的老錄音機卡帶了。

屋裡點起燈來,星星如夜空,配上本已滿眼的金星,倒也相映成趣。痠痛積累到臨界點,明蘭深覺著自己快死了的時候,忽的外頭一陣瘋狂的呼喊,咦?不像是自己的拉拉隊呀。

她鼓足離去睜眼開一縫去看,卻見窗外竟然詭異的紅映半天。

「走水了!走—水—了!」外頭眾人混亂的呼喊著。

明蘭忽的清醒了,在詛咒遍大混蛋小混蛋之後,她直想大喊一聲:那老妖婆原來留著這手呢! 能氣死自己最好,氣不死就請祝融來發威!廷燦,康姨媽,余家,曼娘,原來都是煙霧,人家根本預備了狠手!可恨自己防東防西,還是棋差一招。

她只是個法院小書記,本就不是宅斗專家,這些年學的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居然還是不怎麼夠用?!唉,現在只能指望屠二領著的護衛隊能頂用了。

大約是太生氣了,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力氣來,明蘭咬緊牙關,抵住一口氣使勁,忽的褥墊間一陣濕熱,近乎瘋狂的痛感似乎找到了一個出口,瞬間張牙舞爪奔襲而來,可人世間所有的奇蹟卻在這一刻到來,激烈的宣告著生命的到來。

外頭震天的鑼鼓聲,走動聲,還有吵雜聲,都掩蓋不住穩婆幾乎變了調的尖叫。

「——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哥兒,是個大胖小子!」

漫天紅霞中,人為的惡意火災現場,這個折磨了她大半年的小混蛋終於肯出來了。

明蘭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趕緊看看他的手腳,是不是十個腳趾,十個手指的說。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48:24

第175回

一股帶著辛甘味的酸苦滲入齒頰,明蘭悠悠醒轉,此時眼前映入崔媽媽憂心的面容,她正拿著一把銅胎琺瑯細嘴小壺給自己灌著參湯,口中道:「夫人,不要緊罷。」

明蘭擺擺手,她之前滿腦子思慮,想的頭暈眼花,又老牛拖車般的使了近七八個鐘頭的力氣,好似連日不休備戰至奧數決賽,之後緊接著跑了全程的馬拉松,身心俱疲到了極點,這才昏睡的厲害,此時她努力坐臥起來,渾身無力,聲音啞啞的,「給我瞧瞧孩子。」

一旁的穩婆連忙將裹嚴實的襁褓送了過來,滿面都是笑容,連聲道,「是個又白又俊的胖小子!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了!」

明蘭手臂沒力氣,只能就著崔媽媽的胳膊去看,頓時苦笑不已,紅紅皺皺的肉團哪來的又白又俊?不過倒的確肥壯,看著就圓頭圓腦,胖鼓鼓的小臉頰,輪廓清晰的鼻樑,腫腫的眼瞼下頭是一條秀長彎弧的眼線,很瞧不清五官如何,只是不斷發出小動物般的聲響。

「適才哭的可得勁了,嗓門大的快把屋頂震翻了,是個健壯的哥兒!」崔媽媽笑的眼角都沁出了眼淚,「這會兒怕是哭累了。」

明蘭虛弱的點點頭,儘量鎮定道:「賞!大夥兒辛苦了,都重重有賞!」

屋裡的丫鬟婆子紛紛躬身道謝。

明蘭喘著氣,背後靠著軟墊子,艱難的把小東西攬到自己懷裡,然後鬆開衣襟叫他試試吮吸,兩旁的婆子有些發愣,哪有大家夫人自己哺乳的,可崔媽媽卻幫著在托住孩子。經過無數次的辯論,她早被說服了,乳母依舊請著,不過先叫明蘭喂著試試。據說初乳好的不得了,既能健體又能增強抵抗力,在這個嬰兒夭折率普遍偏高的時代,一應黴素疫苗全無,明蘭怎麼也不能放過。況她上無公婆管束,下無妯娌掣肘,此時不行權什麼時候用?!

小傢夥軟的不可思議,蠕動的小嘴巴一觸及母親的肌膚,居然自動產生反應,挨挨蹭蹭的湊著吮起來,雖然吸力不大,但卻看得出他很是拚命。兩邊輪流試了好久,小東西依舊鍥而不捨,除了中途停下來兩次咧嘴哭幾聲,表示抗議做白工外,繼續埋頭努力空吸,禿禿嫩嫩的牙床用力咬著食物來源,圓滾滾的小腦袋不屈不撓的挨在自己胸前,明蘭覺得又好笑又感動,親著他禿禿的小腦門,這是個強壯堅韌的小生命呢。

在崔媽媽和兩個婆子輪流說了十一遍『算了罷』之後,小混蛋的努力終於奮鬥出了成果,吮出了珍貴的初乳,看著小傢夥閉著眼睛賣力吞嚥的模樣,霎時間滾燙的淚水湧出了眼眶,為了這個小肉團,明蘭忽覺得,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崔媽媽也背過身去偷揩著淚。

明蘭累的幾乎脫力,把孩子看了又看,從透明粉紅的小手指小腳趾,一直到他那皺成一團的小耳朵,新生兒吃不了多少,把孩子交給崔媽媽後,明蘭這才又睡下,至始至終她都沒注意到外面早沒了衝天的火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通明的燈火;不過就算注意到了,大約她也只會說一句『屠二爺好樣的,回頭大大的有獎』。

明蘭這人,大約天生警覺性奇差,這一覺睡的格外悠長,再度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屋內原有的那一股血腥汙濁氣不見了,也覺著身子清爽整潔不少,大約崔媽媽趁她入睡之時,已為自己稍稍清理過身上的汗汙。床邊坐著一個滿臉胡茬的高大男人,正定定的看著自己枕畔的一個大包袱,他的一隻手將伸未伸,彷彿想摸摸那包袱,卻又不知如何下手。

明蘭定了定神,住睛一看,頓時一陣火起,這些日子所有的辛勞艱難都浮了出來,一股腦兒歸咎於這不頂用的男人,她不顧乾澀的嗓子,莫名興奮起來:「你這無信的,捨得回來了!你走時怎麼說的?這會兒天下太平了,你倒來了!你你……」

屋裡尚站著幾個丫鬟婆子,崔媽媽一陣尷尬,連忙叫丹橘把人都帶出去,顧廷燁倒臉皮頗厚,一點不以為忤,還笑著把明蘭壓回榻上:「你身子乏的很,別起來,躺著也能數落我。」

明蘭只恨不能撲上去咬他一口,卻看他一臉情意綿綿的看著那大包袱,明蘭側臉一看,卻見小嬰兒正躺在自己枕邊,濡濕的小嘴動了動,噗出兩個小泡泡,閉眼睡的香。

「他生的真好看,胳膊腿壯實有勁,人也機靈。」

顧廷燁的眼神溫柔的幾乎能滴出水來,情不自禁的把這個紅撲撲胖嘟嘟的小肉糰子腦補的天縱英才文武雙全筋骨精奇,甚至還很體貼的笑嗔了明蘭一句,「咱們說話輕些,別吵了他。」明蘭一口氣沒繼上來險些就笑了。

顧廷燁猶自入迷的盯著孩子,對明蘭道:「你不曉得,這小子多有勁兒,哭的聲響連我在院門外都能聽見,待大了,定是獨當一面的人物。」

明蘭直覺的想反駁『哭聲嘹喨頂多能當個歌唱藝術家跟獨當一面關係不大』,忽的心頭一陣驚訝,便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顧廷燁終於肯擡起一眼,臉上笑容倏的消失了:「府裡起火之時。」

明蘭神色一斂,上下打量一番顧廷燁,發覺他身著一件半舊墨色衣袍,面帶風霜,足下馬靴處處破損,她這才想起目前的處境,掙紮著又要起來:「對了,外頭著火了…還有,太夫人她…還有餘家……」亂麻般的連開幾個頭,明蘭都不知從何說起。

顧廷燁心生憐惜,幫著明蘭坐起來,塞了只厚靠墊在她背後,低聲勸慰:「別急,我回來了,萬事有我呢。叫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明蘭鼻頭一酸,眼眶就濕了,低頭側過臉去,讓厚軟的枕墊吸乾自己臉上的淚水。顧廷燁見了,心裡也是不少受,他素不會對女人說軟話,只能傾身子過去,緊緊抱著明蘭,輕輕拍著她的背。

要說不委屈是假的,姚依依深刻記得自己兩個死黨懷孕時的情形。死黨一的老公是個刑警,為著老婆半夜想吃糖水罐頭,居然深夜穿警服去狂拍樓下小區小賣部的門,把開店的老夫婦倆嚇了個半死;死黨二更離譜,大中午抓耳撓腮的想吃油條,她那稅務局的老公只好一身制服一手紅票子,軟硬兼施的讓正在賣午飯的老闆重新去架油鍋。可她呢?

明蘭窩在顧廷燁的肩頸上小聲抽泣起來。老公跑的人影不見,還吉凶未卜,家裡又端著個佛口蛇心的老妖婆,自己天天鬥智鬥勇,心力交瘁,又害怕又擔心,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質過關,熬了過來,換個旁人倒是看看!

崔媽媽瞧著不對,趕緊上前來勸:「夫人,月子裡頭不好哭的,趕緊收住,收住。回頭落了病可不是頑的!」顧廷燁心中著急,趕緊扭過明蘭的臉來忙擦一通,又連聲哄勸別哭,他素來不會對女人說軟話,想了半天,只能曲線救國:「你哭有什麼用,以牙還牙才是。待你身子大好了,我給你狠捶幾頓出氣如何。我定不還手!」

明蘭叫他擦的面龐生疼,又覺得好笑,嗔道:「你搓麵糰呢,還不放手!」她何嘗不知道他在外頭也不容易,功名難掙呀。

「南邊的差事辦完了罷?」明蘭收了淚,接過崔媽媽遞來溫水帕子擦臉,千萬別說他是丟下工作跑回來的,她可不想兒子一生下來,老子就被皇帝狠削一頓。

顧廷燁俯□子,親了親兒子熟睡的小臉,小傢夥含糊的嘟嘟了兩聲,依舊緊閉著眼,不舒服的扭了扭圓圓的小身子,還吐出兩個泡泡表示不滿,他老子摸摸自己臉上的胡茬,很不厚道的笑了。隨後他示意崔媽媽把孩子抱下去,轉頭對著明蘭道:「自是辦完了正事,可若非萱芷園那位,我也回不了這麼早。」

明蘭微微鬆了口氣,她有一肚子的疑問,一時理不出個頭緒,只能先問近邊的:「這話怎麼說?哦,對了,段小將軍的案子了了罷,他回來了麼。」

顧廷燁笑道:「成泳兄弟的案子不過小事。」

「你們不會屈打成招罷。」明蘭玩笑道,到底是出了人命的,還是個良家婦女。本以為顧廷燁至少也得白自己一眼,沒想他居然長嘆一聲,「當初事出蹊蹺,又迫在眉睫,我原先還真有這打算。幸虧,拖著公孫先生一道去了。」

顧廷燁雖出身不錯,但年少受挫之下,倒也生了幾分尋常富貴子弟所沒有的自知之明;他擅行軍,卻並不擅斷案,是以非得捉著公孫一道去不可。公孫白石號稱精研刑名二十餘載,以他看來,此中疑點有二。

其一,那枉死民婦是否為人所迫。其二,那酒樓是否一直向這戶民家要魚貨。

明蘭細細一咀嚼,大覺這兩點極是切中要害,忍不住拍手叫好。顧廷燁著意將過程講的跌宕起伏,引的明蘭笑樂一番,無暇傷心憂愁。

一經到達,先去見了猶如困獸般的段成泳,問明經過,隨即著人盤查。當下兵分兩路,公孫先生由衛士護著去明察暗訪,而顧廷燁則去會會大大小小的當地兵痞。既然吃酒在所難免,索性在自己地盤上設宴,不知出何原因,從總兵到衛所指揮使一直到遊擊將軍,這些兵頭的酒品好的出奇,都斯斯文文的不肯多喝,酒席間有俏丫頭穿梭,也絕不多看一眼。

「大約是怕侯爺照小段將軍的案子,原樣給他們來一場罷。」明蘭聽的有趣,掩口淺笑,顧廷燁也覺得好笑,「真真小人之心。」他不過想纏住他們,好叫查案子無有掣肘。

微服私訪外加堂審供詞,短短幾日,就叫公孫白石看出了端倪,迅速破案。

首先,那女子雖是貨真價實的良家婦女,但那酒家卻是一直向城中某魚行要貨的,恰就在那幾日額外向這戶漁家要了貨。再次,明明那民婦家中的公爹丈夫小叔等所有男丁都好好的,為何要叫一女子去拋頭露面收貨錢,而且還是酒樓這種地方。

從這兩處疑點下手,進而打開供詞的缺口,接下來便是一番順藤摸瓜,細細盤查,封建大老爺辦案,自少不了威逼利誘,再來些殺威棒嚇唬,然真相終是浮出水面。

竟是有人拿住了那民婦的一雙兒女,並許以重金,要挾她以命行訛。一經事成,孩子即被放回,又送上銀兩,那漁家心知攀誣官員乃是死罪,更不敢說出真相,只能一口咬死。

「末了,只一個守備出來頂罪。」顧廷燁暗含譏諷,「說是不忿成泳兄弟對地方衛所的將官們不敬,原只想戲耍他一番,沒想那民婦性烈尋死,這才釀出大禍來。哼,可惜拿不住他們一意逼死民婦的實證,最後也只好將那人撤職罰罪了事。」明蘭心頭一陣難過:「只可憐那漁家,無端端的天降橫禍,家破人亡。」

顧廷燁也搖頭嘆道:「公孫先生叫他們拿著銀子去外地謀生了。」他瞧明蘭神色,探手過去攬她一道坐在床頭,輕聲道,「你不氣我了?」

明蘭躺在他懷裡,鼻端滿是塵土與汗水的味道,低聲道,「我知道你也是不易。你……你不曾受傷吧?」她直起身子,去摸他的臂膀胸膛,「我不過想,你若能早些回來便好了。」顧廷燁默了半響,才道:「去了才知,兩淮官場,竟已糜爛如斯。」

經過近二十年的仁宗太平,地方上不但官商勾結,且文武串聯,小及市井幫派,大及京城勳貴,竟無不有關聯!不論查哪一出,最後牽絲絆藤總能扯出一大片來,饒欽差大人是皇帝精挑細選出來的鋼筋銅骨,也是煩不勝擾。原本撈出段成泳後,顧廷燁就想回京陪老婆,卻叫欽差一再懇求多留一陣,以助打開局面。

「侯爺為國為民,直是叫人欽佩。那怎麼又回來了?」明蘭口氣酸溜溜的。顧廷燁很理所當然道:「我得來瞧兒子呀。」明蘭大怒,撐著胳膊用力推開男人:「你兒子在隔間呢,趕緊去罷!杵在我這兒做什麼!」顧廷燁朗聲大笑,摟著明蘭不松手,不住親她臉頰。

崔媽媽正輕輕拍著嬰兒哄睡,聞聽隔壁傳來的笑鬧聲,頓時欣慰而笑,莞爾的搖搖頭,除了新找來的乳母頗有些詫異,滿屋的丫鬟婆子倒也見怪不怪。

「兩淮著實不成樣子,必得狠狠整頓一番,我原本是想多待一陣,先叫人回京報個信,誰知……」顧廷燁把明蘭圈在懷裡,緩緩敘述著,「萱芷園那位,給我提了醒。」

其實很多人不知道,自初掌兵那日起,顧廷燁就有排查細作的習慣。那時新帝甫登基,帝位不穩,裡外裡,不知多少別有用心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壞事的往往就是身邊人。這回去兩淮,從軍中陸續查出三四撥通風報信之人,幕後之人無非就是那些明暗勢力,這毫不稀奇,誰知最近捉出一人,審問之後竟供認是寧遠侯府指使。

再問這細作,卻又說不出出面指使之人是誰,其實不問顧廷燁也知道是誰,若那人都算計到自己身邊了,那明蘭……他當時就嚇出一背的冷汗。一思及此,他便一意回京,反正皇帝要求的差事他已辦完了,幾次密旨上奏鹽務查辦情形,皇帝都是連連誇獎。

欽差大人倒也通達,想著情勢已受控制,就不強留顧廷燁了。只把段成泳留下,說是『與其叫不明情狀之人來,還不如叫已吃過虧的小段將軍留著的好』。段成泳自是滿心願意,想他好容易派一次差事,寸功未建卻吃個悶頭虧,正想著怎麼找回場子。

顧廷燁無奈,只得好生叮囑段成泳一番,又把公孫白石拋在後頭慢慢走,自己則領一隊護衛快馬加鞭的啟程了。

說來驚險。連日趕路,剛至寧遠街口,就見自家府邸上空黑煙滾滾,街頭巷尾人潮擁擠,爭相奔跑呼喊『侯府走水了』。顧廷燁心急如焚,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驅馬直入澄園,才知明蘭正在裡頭分娩,總算屠二等護衛家丁還算得力,牢牢護著嘉禧居周圍,是以火勢不曾蔓延過去。他這才松了口氣,再看萱芷園那邊風平浪靜,只澄園鬧的一片狼藉,頓時怒火攻心,一怒之下,他就……又放了一把火。

「你你,你……居然去放火?!」明蘭大驚失色,老婆在生孩子,老公卻跑去放火,這種天才的創意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顧廷燁笑著把明蘭按回去拿錦被裹好,起身從桌上的紫砂小爐裡倒了杯溫水,遞到明蘭面前,「渴不?」

明蘭一口喝掉半杯,呆呆的把茶盅還回去,顧廷燁接過去一口喝乾。

「這些日子的事,郝管事已略略與我說了。」顧廷燁放下茶盅,坐到她身邊,輕輕撫著她的背,「一波接著一波,那賤人是存了心要折騰你。焉知這場大火後頭,她就消停了呢?若還有後招呢。是以,我也要叫她手忙腳亂。」

「人家精著呢?怎麼會叫你燒著。」明蘭心有餘悸,如今她對太夫人的評價已上了一個新的台階。顧廷燁失笑:「誰說我去燒她?我去三弟那院放了把火。」

彼時尚未夜深,火勢一起,滿院子的人都安全逃了出來,只可惜損毀財務不少;眼見自己的親骨肉有事,太夫人心神大亂,再顧不得其他,一邊忙著去救火,一邊查看兒子可否無恙,又抱著孫子孫女好生哄著。

明蘭輕輕嘆了口氣,攻擊才是最好的防禦,這她也知道,不過自己總是縛手縛腳——惡意縱火屬於刑事案件欸!若有人命傷亡,最高可判無期甚至死刑的咩!

「人沒事就好。」明蘭低低道。

顧廷燁冷笑道:「你也替他們擔心?!」

澄園大火,明蘭掙紮在生死分娩關頭,廷煒朱氏夫婦卻正在悠閒的逗弄孩子!想起這些,顧廷燁心頭一陣狠戾,直想刀刃上沾些血才好。明蘭低著頭,除了嘆氣什麼也說不出來。

「倒是嫻丫頭這孩子還有幾分良心。」顧廷燁總算臉上微露笑意,「小小年紀,竟敢跟大嫂爭論。既責怪自己母親不來瞧你,一見這裡起了火,硬是頂撞大嫂子,把屋裡大半人手派了來救火。這會兒,蓉姐兒也在她處。」自己那陰暗險惡的冤家大哥,滿肚子發了黴的爛計,居然能產出這等光明磊落的好筍,倒叫他驚奇了一番。

明蘭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這個世界總算還沒那麼絕望!她喜孜孜道,「我本也不指望大嫂子如何盡心,她一個寡婦人家,到底顧忌諸多。我早說了,我只是喜愛那孩子。」

顧廷燁微笑著撫摸她的長發,這不是物以類聚麼。

說了半天話,明蘭又覺著乏了,加之心情完全放鬆,眼皮愈加發沈;顧廷燁輕輕拍著她,直待她沈沈睡去,才慢慢起身離去。

門外早有人候著,郝管事笑道:「稟侯爺,人已安頓好了,不知是否去見……」顧廷燁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郝大成頓時滿頭大汗,連忙斂去笑容,低頭道,「是,侯爺請這邊。」

分花拂柳,澄園後山有一落整齊結實的排房,因為顧家人口少,這裡便俱空著,偶爾堆放些雜物。郝大成在前頭引路,顧廷燁緩緩跟著,走了約一盞茶功夫,來到排房東側角的一間屋前,門口有四五個粗壯婆子看著,見顧廷燁來,趕緊躬身下拜。

郝大成低聲問:「裡頭可還好?」當頭一個婆子回話:「稟侯爺,已請大夫瞧過了。沒什麼要緊的,曼姑娘受了些輕微的皮肉傷,哥兒則驚嚇了些。」

郝大成又看了顧廷燁一眼,揮手讓婆子們下去,上前去開了門,請顧廷燁進去,然後自己守在外頭,距五步而站。

屋裡的佈置很簡單,只一桌四凳,另一副床榻,一把鏡台盆架,洗漱器具俱全,桌上有茶水點心,屋角還設了冰盆。曼娘正抱著兒子坐臥在榻上,聽見門開響動,立刻擡頭去看,一見是顧廷燁,頓時喜出望外,一邊去攏鬢邊的頭髮,一邊站起身來,哽咽道:「二郎!」

顧廷燁站在那裡,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拉過一把凳子坐下。

曼娘趕緊把兒子推過去,連聲道:「昌哥兒,叫爹,快叫呀。」小男孩怯生生的,挪著腳步,不住打量眼前的男人,卻囁嚅不前,曼娘朝顧廷燁笑道,「這孩子靦腆,在家裡時總想爹,這會兒倒不會叫了。」

顧廷燁凝神看會兒男孩,放柔聲音道:「近來還咳嗽麼?」

昌哥兒不安的擡起頭,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結結巴巴道:「…有時咳,有時又不咳…娘叫我吃藥…藥很苦…」

聽他回答的七零八落,顧廷燁不由得皺起眉頭,這都七八歲了,連話都說不清,他轉頭對曼娘道:「不是給請了先生麼?如今讀什麼書了。」

曼娘心頭髮慌,但她反應極快,立刻垂淚道:「是我沒能耐,大字不識幾個,怎麼教養的好。這才厚著臉皮,上門來求夫人收留孩子的。」

「胡說!」顧廷燁當即斥道,「多少不識字的娘,不照樣養出讀書的兒子來。難道那些兩榜進士,各個都有個識文斷字的娘不成?」

他久居上位,統帥軍伍,早已積威於內外,他這麼沈聲一喝,昌哥兒立刻嚇的躲到曼娘背後去,一副瑟縮害怕的模樣,顧廷燁看的更是皺眉,「特意給你們選了個風物和暖的莊子,不是叫昌哥兒多去外頭跑動玩耍麼?怎麼還這般怕見人。

曼娘拿帕子揩著淚,泣不成聲:「沒爹的孩子,出去也是叫人欺侮,他自幼又性子老實,何必出去現眼呢!」

顧廷燁沒有說話,只定定注視著曼娘,只見她哭的眼紅氣喘,聲聲如訴,便是火眼金睛,也很難分辨真假。可他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那莊子是他細細挑的,先不說周圍原就有許多父親陣亡於軍中的孤兒寡婦,單說那是在昌哥兒名下的產業,又有誰敢欺負他們母子了。

可是曼娘就有這個本事,稍有不察,就會叫她的眼淚和辯解給繞進去。

「來人。」他忽的提高聲音。郝大成開門進來,低頭等吩咐。

顧廷燁道:「把孩子先帶出去,叫婆子好好照料。」郝大成心知主子要和這曼娘單獨說話,便趕緊叫婆子抱了昌哥兒出去,昌哥兒本不願意,叫曼娘哄了幾句,才依依不捨的出去了。

門再度合上,屋裡只剩兩人。

曼娘一臉惶恐的站在當中,顧廷燁指了指一把凳子:「坐罷。」

她才緩緩坐下。

「當初……」顧廷燁露出疲憊的神情,「我可曾強逼你委身於我?」

曼娘一驚,幾乎又要站起,過了片刻,才眼眶泛紅道:「二郎怎麼這麼說!當初若非二郎憐惜我孤苦,我早不知道死在何處了。是我…我自己願意跟著二郎的…」

「結果,卻是笑話一場。兄長根本不曾棄你而去。是你給他銀子,叫他到外頭去立業的。」顧廷燁心頭泛起一陣苦笑,當初年少氣盛,還覺著自己英雄了得,救荏弱少女於火海。

「不不…」曼娘急辯,「這是誰人汙衊,明明是哥哥捲了二郎給的銀子,丟下我自管跑了,數年後才回的。二郎你……」

顧廷燁伸手打斷她,漠然道:「三個人說的。你兄長,單媽媽,還有原先你身邊的那個丫頭。就在你說兄長音信全無的那兩年,你們還時常互寄物件。」

曼娘臉色發白,沒想到連這個也叫他查出來了。顧廷燁看著她,心頭竟是一片平靜:「嫣紅死時,我就和你說過了,你是不會拿空口白話來定人罪過的。何況,是你。」

他又何嘗願意相信自己看錯了人,相信自己多年來生活在謊言中,相信自己多年便如個傻子般的叫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當老父指罵曼娘時,當所有人都說曼娘別有所圖時,他一次次的替她辯解,為她的人品性情作保。沒想到頭來,反是自己全錯了。這是何等屈辱!

「我許過你什麼嗎?」顧廷燁繼續追問,目光如針,將曼娘釘在座位上,將謊言釘在真相上,「我說過要娶你為妻麼?我騙了你麼。」

汗水流下曼娘的額頭,再次沁花了適才上好的妝容。

「起初,我就說過,我沒法子給你名分。你說,只要能跟在我身邊,無名無分也是甘願。」回憶起當初,字字句句俱是荒唐,可笑自己還全信了,還真以為遇著了個真心真意的紅顏知己,「後來有了蓉兒昌兒,你又說,不為自己,也為著孩兒們,求進府為妾。我為著怕你們受欺負,打聽到余家大小姐是個賢惠女子,便央了父親去求娶。誰知……」

顧廷燁自嘲的笑了笑,對曼娘道,「你還瞧不上。」

「二郎!」曼娘哀聲呼了一聲,撲到顧廷燁跟前,牢牢抱著他的腿,仰頭含淚道,「去余家,那是我一時糊塗。我心裡頭害怕,怕那余大小姐不容我,這才迷了心竅的!」

「你從來沒糊塗過。」

顧廷燁連手指都沒擡一下,只冷冷的往下看著,「一步步,一招招,你都算的清清楚楚。我終究如了你的意,背父離家。若非我對你存了疑心,若非嫣紅之事,我就該如你算計的那般,帶著你遠走江湖。然後以你為妻,對罷?」字字如劍,只說的曼娘啞口無言。

「……那,有什麼不好?」

曼娘眼中漫起一層奇異的光,把臉柔柔的蹭著顧廷燁的膝蓋,聲音柔美輕緩如吟唱:「當初,滿侯府的人都欺侮你。只有我待二郎是真心真意的。我不稀罕侯府的榮華富貴,我只要二郎,咱們遠遠的離了這兒,自己立起門戶。二郎有的是能耐,到時候,咱們一家四口,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做一對神仙般的快活夫妻,有什麼不好?」

「說的好。」顧廷燁看著曼娘枕在自己腿上,伸手把她的頭緩緩擡起來,「你的盤算很妙。可你有沒有問我一句。我是否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曼娘呼吸陡然急促,眼神躲閃起來,顧廷燁扭過她的臉,認真注視這她,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把話跟你說清楚,我從未有一日,想過要娶你為妻。」

便是在當初兩人最和樂之時,他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想好好對待這個可憐女子,叫她以後的日子能安享富貴,不再受人欺負。

曼娘瞳孔急張,嘴巴開闔幾下,鼻孔翼張收縮,猛然間,她尖叫一聲:「你不想娶我?那你想娶誰?那些只會家長裡短,自命高貴,又瑣碎無知的平庸婦人?!」

顧廷燁聽了,居然笑了笑,「你說對了,我還就想娶這樣的平庸婦人。能相夫教子,能妥善理家,關照族人,裡外應酬,溫善平庸的婦人。而非你這般了得的奇女子!」

聽得出話中的譏諷之意,曼娘生生哽住了,幾欲窒息,心中恨的幾想抓出把血來,她艱難的吞嚥了一口空氣,緩過一口氣,頓坐在地上,哀戚道:「你不過是瞧我人老珠黃了,如今的新夫人年少美貌,你變心就變心罷。說這許多做什麼?天下男子多負心,只可憐我,一顆心全給了你,只落的如此下場。」

顧廷燁忍不住又笑了,他常想,倘若曼娘是個男子,定是個棘手人物,每當他下決心想把話說死說絕之時,她總能把話題岔歪,不讓談話繼續下去。

「一顆心?呵呵,為著你的這顆心,我始終覺著負疚於你,處處為你著想。」顧廷燁站起身,雙手負背,面窗而站,「可這幾年,我細想著,若當初我不出手,那你會是何等光景?」

曼娘拿帕子捂著臉,心頭卻惶急。當初若非顧廷燁相助,自己兄妹的境況將何等不堪。

「為了你,我多番籌謀,想給你們母子好的生活;又幾次忤逆長輩,連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顧廷燁在屋裡緩緩走動,然後停在曼娘身前。「我對得住你,我始終都對得住你。」

初入江湖那些日子,他手頭再緊,寧可自己吃穿粗糙簡陋,也定要省出銀子寄去京城,給曼娘母子花銷;直至今日,他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說這句話了。

曼娘聽顧廷燁的聲音越來越冷,心知今日不妙,得想法子囫圇回來,便哀聲祈求道:「當初之事,算是我錯了。只求二郎瞧在孩子的份上,可憐可憐他…哦,蓉姐兒…她好久不曾見昌哥兒了,他們姐弟自小要好,怎好分開他們!」

「他們姐弟既已分開這許多年了,也不見活不下去了。」顧廷燁淡淡道,「況且,蓉姐兒又有弟弟了。」曼娘猛然擡頭:「新夫人,生了個…兒子。」

顧廷燁眼中浮起戾氣:「沒如你的意,他們母子均安。」

曼娘宛如被抽乾了力氣,忽的直起身子,死死抱著顧廷燁的雙腿,尖聲道,「二郎有了嫡子,便不要可憐的昌哥兒了麼?!你忘了,他小時候,你也抱過他,親過他的呀!」

顧廷燁面無表情,聲音冷硬:「我要過他的,你忘了麼。娶盛氏前,我與你好聲好氣商量過,我把昌兒接來。明蘭會好好待他,我也會好好教他。是你自己抵死不肯,這你也忘了?」

「二郎好狠的心,便是新人勝舊人,也不能生生拆散我們母子呀!」曼娘哭的聲嘶力竭,「既那盛氏夫人這般好心腸,為何不能容下我!」

「是我信不過你。」顧廷燁冷冷道,「你已叫我做了一次鰥夫,還想叫我做第二次麼。你這次進府來作甚?還敢抱著孩子去撞夫人,當我不知你的用意!」

曼娘無話可說,只能哭道:「實實是盛夫人要燒死我呀!」

「要燒死你的,是秦氏太夫人!」顧廷燁斷聲喝道。要不是他在廷煒院處放了把火,太夫人自顧不暇,估計他們母子就叫燒死了,「你明明看見向媽媽帶人過去放柴薪的,這當口了,居然還不忘栽贓別人,真是蛇蠍心腸!」

「二郎!二郎!」曼娘扯著顧廷燁袍服下襬,苦苦哀求,「我是不好,可昌哥兒到底是你的親骨肉呀。你忍心叫他流落在外?我不進府也成,叫昌哥兒認祖歸宗罷,我只要每月,不,每年見他一次,不不,不見也成呀!」

「不行。」顧廷燁背過身去,斬釘截鐵的拒絕,「如今你鬧了這麼一場,叫明蘭再如何教養昌哥兒。」而且他也信不過昌哥兒,七八歲的男孩子,想鬧怪容易的很,自己七歲時已會往廷煒小床上丟蒼耳棘了。況且他此時性子也定了一半,若有仇恨,怕也埋下了,待他一日日大了,如禍患在臥榻之側。說句涼薄的話,他是不會拿嫡子去冒險的。

曼娘不哭了,一把抹乾眼淚,冷笑道:「張口明蘭,閉口明蘭!她如今可是你的心肝寶貝了,你又怎知這回沒瞧錯了人!沒準又是個能做戲的!」

顧廷燁笑著轉過身來,「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二愣子?我是怎麼查你的,就是怎麼查明蘭的。我信她,不是因她三言兩語,是看她行事。要論聰明,她不在你下;端看這陣子,其實她有的是法子整治那幫賤人。」

想起明蘭,他不由得心頭髮暖,深吸氣道:「非她不能,而是她不願。她跟你不一樣,她心底有根線攔著,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似你這般傷天害理?哼。」

早在成婚之前,他就細細查探過盛家內宅,對明蘭而言,最有想像力的陰謀,大約就是在父親面前裝裝哭,或者乘人不備扔塊豬油在姐姐座位上。這樣的品性,也許迂腐牽扯了些,可是正直可敬,叫人滿心信任。

聽男人說話的字裡行間滿是情意,曼娘又妒又恨,心頭火熊熊燃燒起來,正想發幾句狠,顧廷燁忽蹲□子,對著自己道:「當初,是你替昌哥兒作的決定。你是知道我的,說出口的話,就不會收回。此生此世,昌哥兒都不會入顧氏族譜,叫他自己另立門戶罷。」

「你,預備怎麼處置我們?」曼娘木木道。

顧廷燁站起身,思忖片刻,道:「京城你們不能再待著了。我會著人將你們送回你徽州老家。到那裡,你們可以置辦田產,重新過日子。我會跟地方官吏打招呼,不會有人為難你們母子的。昌哥兒,便當沒我這個父親罷。」

「那……我呢?」曼娘泫然欲泣,「我這輩子,就這麼完了麼?」

顧廷燁面帶譏誚:「當初我叫你把昌哥兒給我,然後自去好好嫁人。可你說自己都這個年紀了,也嫁不了什麼好的,若連兒子都沒了,就再無依靠了。為了這句話,我才留昌哥兒在你身邊的。怎麼,又變卦了?」

曼娘擡起頭,怔怔的看著男人:「你就這般厭棄於我?連見都不想見我了。」

「說實話。」顧廷燁看了她一會兒,靜靜道,「我是怕你。」

心機,耐性,堅忍,曼娘就好像常嬤嬤故事裡的蜘蛛精,織下一張張又黏又密的網,鎖定目標後,便將之活活困在其中,怎樣也掙脫不得。若再叫她糾纏下去,他甚至覺得,只有殺她一途了。離開她,仿若逃出生天。

「我今日給撂下句話。」顧廷燁走到門邊,忽回頭,看著猶自坐在地上的曼娘,「你若有急難之事,可叫人來通傳於我。昌兒到底是我的骨肉,我不會坐視不理,但倘若……」

他面冷如霜,目含戾氣,緩緩道,「你再敢踏入京城一步,或藉故尋上門來,不論何事,一次,只要有一次,我就叫你永生永世也見不到昌哥兒!」

後面一句話他沒說出來,但曼娘知他甚深,深知若真到了那步田地,帶走昌哥兒之後,就是他處置自己的時候了。

說完這話,顧廷燁用力打開門,一腳踏出去,頭頂是耀眼的日頭,後山林子吹來的清風,怡人醒腦,他深吸了一口氣,沈聲道:「明日要早朝,叫備好車馬。」

郝大成恭謹的應下:「小的領命。」

顧廷也微微轉頭,遠遠望向萱芷園方向,冷笑道,也該收拾他們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52:27

第176回

聽到曼娘已叫人送走的消息,明蘭默默親了親兒子的小臉,常嬤嬤坐在一旁,歡喜的把孩子接過去,又哄又逗,連日的發愁苦悶一掃而空,笑的春風滿面,她身旁站著蓉姐兒,不言不語不哭不笑,木愣愣的,眉頭鎖著愁思,她這兩日一直如此。

那日,曼娘眼見回天乏術,叫著死活要見女兒一面,顧廷燁冷笑著答應,急忙趕來的常嬤嬤親把蓉姐兒領來。母女離別數年後相見,情形卻只能以詭異二字來表:一邊是驅動全身力量,鼻涕眼淚的來表達母愛之深,以及當初的情非得已,而另一邊卻是木木的不知所以。

不出常嬤嬤所料,唱念做打一番之後,曼娘便哭著叫女兒向父親求情,又拉出兒子來叫相見,要是姐弟倆能互抱著痛哭一場,外加一個心碎的母親,那就更煽情了。

可惜蓉姐兒叫送進侯府時才四五歲,昌哥兒就更小了,姐姐看著弟弟覺得陌生,不知說什麼好,而弟弟壓根認不出姐姐,場面冷的可笑,根本煽不起來。

「快來瞧瞧你弟弟。」

常嬤嬤笑著把孩子託過去些,蓉姐兒伸脖子來看,嬰兒發出依依呀呀的聲音,圓滾滾的大眼黑白分明,小女孩笑了笑,臉上有些淒然的意味。明蘭心有不忍,柔聲道,「今兒你也累了,回去歇歇。嫻姐兒來過了,說明兒先生要查功課的,你去溫書罷。」

蓉姐兒低低的應聲,輕擡腳步出門,轉身時連裙角都未動,只腰上系的翠色薄錦如意絛子微微揚動優美的弧度——她已早不復當年那個倔強不馴毫無禮數的野丫頭了。

明蘭望著蓉姐兒出門的背影輕輕嘆氣,常嬤嬤瞧了,便安撫道:「夫人放心,這兩年蓉姐兒的書不是白讀的,她曉得是非好歹。」

母女相見,蓉姐兒從始至終都低頭不說話,曼娘從楚楚可憐的哭求,到慍怒,到用力拉扯女兒,常嬤嬤認為,若非旁邊有人看著,她大約還會掐幾下。眼見盤算落空,曼娘只能絕望的質問顧廷燁,忍心叫她們骨肉三人分離麼?

這時,蓉姐兒忽的開口了。她道,若娘願意,她這就離了侯府,隨母親和弟弟到山村去——這話便如正中了靶心,饒曼娘口舌再靈便,也一時回應不出。

過了好半響,曼娘才淒淒楚楚的解釋,當初是為著蓉姐兒的前程著想,才叫她留在侯府的,並一再叮囑蓉姐兒千萬莫忘了自己和昌哥兒。誰知聽了這話,蓉姐兒竟怔怔的反問:「那弟弟的前程呢?你當初又為何不肯了。」曼娘答不出。蓉姐兒神色木然:「你留我在這兒,可是想給夫人添堵?」這是她見到生母后,說的唯一一句話。

曼娘當時就要撲上去打她,常嬤嬤一把抱著蓉姐兒躲過,兩邊婆子們趕緊把曼娘制住了往外拖走,她猶自不甘心的瘋狂大罵『沒良心』,『忘恩負義』云云。

明蘭不敢置信:「她真這麼說?」

常嬤嬤輕輕哦聲哄著孩子,轉頭對明蘭笑道:「那蜘蛛精也就那麼些能耐了!我領姐兒過去時就對她說了。她那沒心肝的娘找她,也就兩樣,不是叫她幫著求情,就是叫她…那話怎麼說來著…」她皺眉想了想,「哦,叫蓉兒身在曹營心在漢。」

就是說,要蓉姐兒一邊受著明蘭的種種照料和關心,一邊要永遠記得自己那可憐的娘,要多在顧廷燁面前多提起她們母子倆,若能給明蘭再使些絆子那就更好了。

常嬤嬤育兒經驗豐富,手法更是嫻熟,才兩下哄過搖過,適才還十分活潑的嬰兒,已是東倒西歪的昏昏欲睡了;常嬤嬤輕手輕腳的將孩子交過去,由崔媽媽抱著去了隔間。

她目送丫鬟婆子們出去,才轉頭與明蘭笑道:「還沒恭喜夫人呢。哥兒真是好模樣,濃眉大眼的,人也壯實有勁。瞧他適才吃奶的樣兒,又吞又咽!能吃能睡就是好!」

明蘭苦笑著搖搖頭,自己存量不夠,小傢夥吃得幾口就告罄了,只好求助外援。

「夫人。」常嬤嬤望著明蘭怔忡的面容,小心翼翼道,「您莫要再想那賤人了,她老家在綿州一個偏僻地界裡,山高水遠,水路不通。她這回去了,想是也不會再回來的。」

明蘭愣了下,笑道:「嬤嬤想左了,我不是在想這個。只是……」她略嘆了口氣,「當初,侯爺到底是怎麼遇上她的?」事到如今,她若再一句不問,就顯得虛偽作假了。

提起這個女人,常嬤嬤真是滿心感慨,時至如今,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了;她擡手捋了捋鬢髮,思忖一下,才開口:「那是我家上京的第二年,自得知顧白兩家為何結親的前因後果之後,燁哥兒和老侯爺愈發不和了。」

若說之前的顧廷燁還只是半自卑半自暴自棄的生悶氣,那在得知真相之後,他定是悲憤難言,明明是顧氏上趕著求來的姻緣,卻人人嫌棄的看著自己,明明是白家救顧氏於危難,可那些自命高貴的顧家人卻用鄙夷的口氣談論亡母。

常嬤嬤很是傷感:「燁哥兒一口冤枉氣無處可說,只能照舊的打人生事;那年,他和一個惡少別苗頭,牽連了一個模樣俊俏的戲子,眼看那對戲子兄妹要遭難,燁哥兒看不過去,便出手救下了他們。」

明蘭輕問:「那唱戲的,就是曼娘的哥哥?」

常嬤嬤無奈的點點頭:「那會兒,我們一家住在京郊鄉下,待哥兒來告我時,他已收留了那對兄妹。我跟哥兒說,戲子到底是下九流,不要多沾,免得叫人閒話,趕緊給些銀子,叫他們走就是了。燁哥兒雖性子沖了些,人卻不糊塗,立刻應了。誰知……」

她的口氣充滿了嫌惡,咬牙道,「那戲子竟撇下妹子,捲了銀子自己跑了!」

「真的?」明蘭訝異,世上竟有這麼狠心的哥哥!

「假的!」常嬤嬤朝天翻著鬆弛的眼皮,「後來燁哥兒才查清,是那賤人演的一場好戲,叫她哥哥拿了銀子去外頭做生意,她好留下來纏著哥兒。」

明蘭有些發愣。這女人可真敢想敢做呀。

「如此,一個孤苦的弱女子,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誰也不知該如何辦,只好先把她安置在一處宅子裡。燁哥兒還提議,叫老婆子收了她做干閨女,我卻是不願。可不知為何,我就是不喜這女子。」常嬤嬤凝思回憶,「老婆子總覺著,她那雙眼睛看著就不老實,不本分。」

對於一個在家計最艱難時都不願賣身為奴的有志老年婦女來說,她的理想是穩健的走在良民的道路上,然後大踏步的朝更高的目標前進,她怎麼肯收一個戲子妹妹做義女。

明蘭微笑道:「老人家就是有眼力勁。」

常嬤嬤只是苦笑搖頭:「早知後來的事,還不如讓我收了她,免得哥兒遭罪。」她頗有悔意,「那賤人手腕厲害,時時生些事端,一忽兒裝病,一忽兒說那惡少又來尋人了,引得燁哥兒時常去看望她。唉,哥兒那時才十來歲,少年郎血氣方剛的,那賤人又慣會狐媚諂人,這一來二去的……」她為難的看了明蘭一眼,接下去的話十分難說。

誰知明蘭竟一臉十分理解,還勸道:「嬤嬤放心說,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不會小心眼的。」這有什麼稀奇的,大約就是某賣唱姑娘勾搭上某貝勒爺的橋段翻版。苦悶的侯府公子,無人可訴說身世冤屈,遇上個善解人意且長的也不錯的姑娘,小酒喝著,小琵琶抱著,小曲兒唱著,然後酒酣耳熱之際,簾子一拉,油燈一熄……此處省略不和諧字眼若干。事就成了。

常嬤嬤臉色難看之極,好似被生生灌了一罈子醬油:「我勸燁哥兒,這事做不得。別說他尚未娶妻,單以曼娘的出身,也難進侯府的;不如給些銀子,叫她另去嫁人罷。哥兒本就也不見得多喜歡那賤人,沒什麼捨不得的,當下也同意了。這回,老婆子跟著一道去勸說那賤人。誰知那賤人竟要尋死!又是投井,又是撞頭的好一番鬧騰,最後拿簪子抵住咽喉,跪在地上哀求,她說,她說……」老年人記性差,一時想不起來。

明蘭很好心的接上道:「她定是先說,嬤嬤把她看成何許樣人了!當她是能用金銀收買的女子麼?尋死覓活之後,又一番表白,說她不求名分,不要錢財,什麼都不求,只盼侯爺垂憐,能時時記得她……」想了想,明蘭又很惡趣味的添上一句,「就把她當做小貓小狗好了,扔在一邊不用理睬,想見時來說說話就成。是這樣罷?」

常嬤嬤臉色訕訕:「叫夫人說中了。」具體的話她記不得了,不過大概意思還真是如此。

明蘭幾乎要翻白眼了;怎麼連台詞都一樣呀?!

「這麼一鬧,老婆子也不敢過分逼迫,怕出了人命。想來想去,也沒個妥當的法子,這便一日日拖了下去。」常嬤嬤越說聲音越低,「何況,我想與其叫哥兒在外頭闖禍,還不如和那賤人說說話,好歹能排遣些郁氣。我又想,待哥兒娶了位賢惠大度的太太,興許能容下她也不定。現在想來,真是老婆子錯的厲害!」花白的腦袋低低垂下,越說往事,她就越覺得無顏面對明蘭,哪個好人家的小姐願意這麼『賢惠大度』。

「可還沒待我轉過念頭來,就出大事了。那賤人,有了身孕。」

常嬤嬤磨著牙齒,恨聲道「這次,老婆子才覺大事不妙!哥兒年紀輕,哪經過這些,一時也慌了手腳。」她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那賤人死活不肯打胎,我也沒法子,心驚肉跳幾個月後,她生了個閨女。說句實話,老婆子真是鬆了口氣!」

原來蓉姐兒是在這種情形下出生的,明蘭輕輕嘆氣。

「沒過多久,這檔子事叫侯府知道了,一時間,又是鬧的厲害。置外室,生孩子,加上那起子黑心肝的煽風點火,老侯爺把燁哥兒吊起來用家法打。」常嬤嬤忍不住哽嚥了,「哥兒的性子,夫人是知道的。真真倔脾氣,正跟老侯爺置著氣呢,老子越叫他趕緊處置曼娘,他就越是不肯,越要好好安置那賤人。老侯爺氣的幾乎要把哥兒送宗人府了!」

這世上最麻煩的兩種人群,更年期的老男老女,和叛逆期的少年少女。明蘭可以想像當時老侯爺的心情,莫名同情了一把。

常嬤嬤揩著眼角,無可奈何道:「哥兒那時執拗的很,誰也勸說不下,那賤人又一副可憐,這事只好這麼膠著了。我跟哥兒說,置氣是一回事,可不能不顧將來呀。這回運氣好,生了個丫頭,到時候陪份嫁妝也過去了,要是個兒子…那燁哥兒還能尋著什麼好親事!哥兒也覺著不妥。可他一個少年郎,那賤人又會作媚,萬一把持不住……於是我親自去尋了個湯藥婆子來,安在那宅子裡以防萬一。」

想起這事,她尤其咬牙的厲害,「誰曉得,好容易宗人府那陣子風波過去,燁哥兒才去看了那賤人兩三回,她就又有身孕了!」

這件事很嚴肅,也很嚴重,可明蘭卻直想發笑。曼娘威武,效率真高。

「我趕去責問,曼娘只哭著說她是老實吃藥的,那婆子也說自己是照規矩送藥的。」出了這麼大的紕漏,當時常嬤嬤幾乎氣暈過去,「一陣盤查之後,發現那婆子常愛吃酒,大夥兒便只好以為,大約是她吃醉了酒,胡亂購置藥材,或熬藥時偷工減料了。」

「這事就又不了了之了。可我始終存了疑心,那婆子雖愛吃酒,可辦事從不含糊的。」 可那時顧廷燁十分信任曼娘,她又沒證據。

常嬤嬤起身把側邊兩扇門都關了,又把窗口微留出寸餘寬來透風,她咬著腮幫子,「當時我就給哥兒跪下了,舍下老臉去哭。說大約那曼娘身子太好了,尋常湯藥對她不管用,只能求哥兒別再糊塗了,可不能再生孩子了!」

明蘭撲哧,險些笑了出來。常嬤嬤也是位妙人,居然這麼給曼娘下絆子。

「大小姐就他一個骨肉,倘若他一輩子沒出息,豈不叫那起子黑心肝的看笑話?!老婆子就是到了地下,也沒臉見大小姐的。哥兒若不答應,老婆子也要尋死去!」

這是常嬤嬤的得意之作,她說的十分開快,「哥兒果然聽進去了。後頭幾年裡,燁哥兒雖也常去瞧她,卻是只說說話,看看孩子們,卻不大與她親近了。那賤人慣於扮乖,不好反駁。只說是那湯藥婆子的過失,我就說,萬一不是那婆子疏忽呢?」

明蘭大樂,這招真是損極了。若曼娘總是作出一副深明大義樣,用理解顧廷燁,支持顧廷燁作為賣點,她就不能在這件事上讓他冒險不是?!不論那幾年裡顧廷燁有沒有和曼娘保持純潔的男女關係,至少定是少去了許多次,且曼娘再沒生出第三個孩子過。

常嬤嬤這招算是成功了。

「其實那賤人又不是千嬌百媚,燁哥兒原先屋裡的丫頭,生的比她好的不知幾個!她還真當自己是天仙了,男人見了就邁不動道兒?!就她那點子姿色,狐媚的本錢且不夠呢!不過是仗著一張巧嘴,趁著哥兒苦悶,一意逢迎討好,又裝出一副可憐樣來,引著哥兒不忍心棄了她!」 常嬤嬤恨極了曼娘,越說越刻薄。

明蘭笑了,其實她能聽的出,常嬤嬤想為顧廷燁開解過往,這才話裡話外的極力抹淡顧廷燁和曼娘的情分,不過她不用擔心,自己不是愛鑽牛角尖的人。當初,她之所以和賀弘文死活計較曹表妹,是因為這位表妹不但是現在時,而且還要成為將來時,這就很討厭了。

可曼娘呢?不論她以前和顧廷燁感情怎麼樣,甚至顧廷燁是不是對她有真感情,這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她已經是過去時了。現實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幹嘛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追究那些有的沒的。這是她這輩子學到最重要的一點。

說的現實一點。只要所謂的真愛沒有引起現實變化,其實真不真愛,並不很重要。假若今日顧廷燁打算分一半家產出去,或要把爵位給昌哥兒之類的,那明蘭當然很不滿意了。但現在,顧廷燁把家產都交在她手裡,決意叫她的兒子承襲爵位,又每夜睡在她的床上,還一有空就黏在她左右。那他到底真愛是誰,有什麼必要去追究嗎。

再現實一點。像戲文裡的那樣,出於某種原因,或是為了江山社稷,或是為了野心權位,男人不得不另娶他人,離她而去,那就算是他的真愛,又有什麼用呢?

好吧,她是自私自利的現代人,十年的職業培訓,只空裝出一副溫良賢淑的殼子,骨子裡卻絲毫不具備古代女性的傳統美德。

「瞧嬤嬤說的,我還當曼娘的兩個孩兒是侯爺有意要的呢?」明蘭半玩笑道。

常嬤嬤心頭一緊,嘆息道:「夫人真是……唉,叫我說什麼呢。夫人倒是想想,侯爺又不是糊塗的,哪個清楚明白的世家子,會在為成婚前,急吼吼的想著生兒育女呢!」

這句論調很有說服力,明蘭點了點頭。

「昌哥兒出世後,不鹹不淡的又過了三兩年,燁哥兒好容易決心與余家做親了,誰知半道上,竟換了人。」常嬤嬤氣憤道,「不是我愛說死人壞話,嫣紅夫人實是太…」她咂巴了下嘴唇,端起茶杯喝了口,繼續道,「還不如不娶!沒娶她之前,燁哥兒好歹還能囫圇過去,可娶了她,反倒雞犬不寧;日日的吵鬧打罵,沒一天消停的。過不多久,哥兒就跟老侯爺狠狠鬧了一場,隻身一人,出去闖蕩了。」

說到這裡,常嬤嬤眼眶又濕潤了,泣聲道:「可憐我的燁哥兒,自小錦衣玉食,連吃杯茶都要人伺候的,卻在外頭風餐露宿,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明蘭從床上坐起來,伸手輕輕拍著常嬤嬤,輕聲勸著:「嬤嬤別哭,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好歹老天有眼,叫侯爺出了頭不是。」常嬤嬤擡起頭,雙手合十虛拜幾下,唸佛道:「大小姐在天有靈,沒叫哥兒一輩子不順。」

兩人又說得幾句,外頭忽有人高聲叫著:「侯爺回了。」

常嬤嬤揩揩眼角,起身站了,只見側邊門簾掀起,顧廷燁抱著襁褓進來,後頭跟著愁眉苦臉的崔媽媽,他笑道:「不過瞧他睡的香,多看了幾眼,這小子就醒了。」

「別堆詞了,定是你把他鬧醒的。」明蘭笑著吐槽。

顧廷燁身上還穿著大紅朝服,剛下朝連衣裳還不曾換過,就急著去看兒子,抱在手裡就不肯放手,經過崔媽媽的調教,姿勢還算標準。他看著嬰兒,自管自笑道:「才幾日功夫,就好看多了。當初剛生下來那會兒,又紅又皺,跟只紅皮崽子似的。」

明蘭皺眉道:「那你那會兒還直誇他好看!」

顧廷燁笑著頂回去:「便是紅皺,也比旁的孩子紅皺的好看!」

這話說的大家都笑了,常嬤嬤伸頭過去看,只見嬰兒已是醒了,也不哭不鬧,五官輪廓愈發清晰,只半迷糊著眼睛四下看著,似是還有些發困。

「生下來時越是紅,待大了越是白胖的!不知取了名沒有?」

顧廷燁苦笑著:「這陣子委實太忙了,回頭待公孫先生回來了,請他幫著看看。」他對自己文化水平沒什麼信心,又疼孩子的厲害,不願隨意取名。

常嬤嬤道:「大名不妨慢慢取,先起個上口又吉利的乳名罷。」顧廷燁很覺有道理,轉頭問明蘭道:「叫什麼好呢?」

明蘭玩笑道:「我聽小桃說過,她老家最常叫的,什麼狗剩,狗蛋,小狗子這類的。」

顧廷燁失笑,瞪了明蘭一眼:「亂七八糟!還有狗腿子狗崽子呢,你捨得這麼叫兒子麼。」

常嬤嬤笑道:「侯爺這就不知了,越是賤名兒,孩子越是康健。便是大戶人家,若有孩兒身子不好,還叫人寫了名字,貼了四處讓人叫著呢。」

「是麼?」顧廷燁一臉懷疑。

明蘭擡頭看了那肉糰子一眼,甚覺他白胖可愛,軟乎乎的就跟只糯米糰子般,「不如就叫團哥兒罷。」

顧廷燁一聽,喜道:「是團圓的團?這個字甚好!」

屋裡眾人聽了,都覺得好,既好兆頭,又不與旁人流俗,叫著也上口;這便定了下來。

又聊了一會兒,常嬤嬤起身告辭,顧廷燁把團哥兒叫給崔媽媽後,自去梳洗又換了常服,才回屋來。約是朝中之事累心的很,他一下坐到床邊,一邊疲憊的捏著鼻樑,一邊對明蘭道:「往裡頭睡過去點兒,用飯前,我好歇會。」

明蘭陪著常嬤嬤坐了半天,也覺著腰酸,正想平平躺下歇息,聞言不滿道:「不是給你另置了屋子麼?外頭還有軟榻,與我來擠什麼。」

顧廷燁懶得和她廢話,自己動手平抱起明蘭,連人帶薄毯穩穩放到裡邊去,然後仰身倒躺在她身邊,他長長的鬆了口氣:「總算把兩淮的事跟皇上稟清了,聖上到底是心急了,沈痾多年,如何能一朝痊癒。慢慢來罷。」

聽他聲音裡都是疲憊,明蘭伸手幫他揉著太陽穴,顧廷燁反手一把捉住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臉頰上,側過腦袋,直直看著她道:「對不住你了,沒能早些回來。」

明蘭想了想,促狹道:「崔媽媽說,其實我生的蠻順當的,若是沒有前頭的鬧事,沒有後頭的放火,其實你不來也不要緊。」顧廷燁側躺過去,把頭埋在明蘭懷裡,低聲道:「以後定不會了。」明蘭撫著他粗硬的濃髮:「常嬤嬤也這麼說呢。」

「你們都說了些什麼?」顧廷燁閉著眼睛,鼻息平穩。

「說了曼娘的事。」明蘭靜待著男人的反應。

果然,顧廷燁的睫毛動了動,緩緩睜開眼來,沈靜道:「說到哪兒了?」

「到你隻身一人,離府出走。」

顧廷燁慢慢轉過身,和明蘭頭挨頭,並排躺著:「那我接著說罷。」

明蘭也平平躺好,洗耳恭聽。

「其實,曼娘去余府之事,我是有些不快的。可是,一如既往,她總能把故事說圓了,我還是信她。」顧廷燁雙手平平交握於小腹上,聲音十分平靜。

彼時的寧遠侯府是場噩夢,不理解自己的老父,佛口蛇心的太夫人,享受著白家銀子卻鄙夷自己的叔伯兄弟,哪怕回到自己屋裡,也滿是別有用心的俏婢豔僕。處處不得志,時時憋屈,只有在曼娘處還能受些軟語安慰。曾經的一段日子裡,他真的非常信任曼娘。

人是慣性動物,一旦信任了某人,那麼她的許多行為,就自發的合理起來。

「直至那日在廣濟寺,你的那番話,很有道理。」

說來可能沒人相信,明蘭是除曼娘之外,他唯一好好交談過的女子。那個小小的女孩子,皺著眉,斜著眼,滿臉的不滿,但卻不曾拿空話虛話來胡罵一氣,而是認真的講邏輯,擺事實。他回去後反覆思索,怎麼想,都覺得明蘭的話都沒錯。

若曼娘真是只想當個妾,那實在沒理由去余府鬧。

人會受騙,其實只是沒往那處想,若真查起來,很多人,很多事,其實是經不起查的。

「曼娘有個服侍多年的丫頭,後來由曼娘出嫁妝,遠遠的嫁了人。我費了許多功夫尋到她,一番嚇唬,威逼利誘,她終是開了口。」大凡有了丈夫孩子的女子,很少能忠心到底的。

「那丫頭說的,俱是匪夷所思。先是曼娘的哥哥,他壓根不是棄妹而逃,而是曼娘苦勸兄長走的。直到曼娘生下兩個孩兒後,她兄長才假作懊悔的回來。曼娘一番苦求,兄妹倆做得好戲,叫我寬宥了她哥哥,我卻還當她秉性善良。」

明蘭沒有說話,只呆呆看著床梁頂。

「再來是孩兒,還真叫常嬤嬤說中了。是曼娘叫人去引那湯藥婆子吃酒,在藥材上做了手腳。」顧廷燁語氣澀然,彷彿敘述著一幕荒誕劇,「可我還是不大信,回京拘了曼娘宅裡的人來拷問。這一問,竟又有旁的事。」

「她又做了什麼?」明蘭也開始心生厭煩了。

顧廷燁去握她的手,牢牢握住,才道:「她打聽到嫣紅的陪房家人常去的酒館,叫人把自己的住處透了過去,又說了些招搖過分的話,嫣紅聽了傳話,自然氣急敗壞的打上門去。她佈置好了一切,只等我『及時趕去救下』她們母子,再和嫣紅反目。」

明蘭深深嘆了口氣,挪過身子,側身抱著男人的臂膀,把臉貼上去。

「得知這些,我一時竟是呆了。」顧廷燁翻身抱著明蘭,手心冰冷,「我去與她對質,她辯無可辯,這才說了實話。她始終都是想做正房太太的,之前種種敷衍,都是哄我的。」

那日,當著兩個孩子的面,他抓著曼娘的頭髮把她拖了出來,一頓逼問痛罵,曼娘見躲不可躲,便直言不諱了。他氣的怒火攻心,重重的扇了好幾個耳光,她面頰紫紅腫起,卻依舊淌淚而笑。他清楚的記得,那日斜陽昏黃,曼娘匍匐在地上,雙手抱著他的腿,楚楚可憐的仰頭哀求,還如做戲般的表白,說她是一片真心,望君垂憐,盼君珍重。

卻不知,他心頭已一片冰涼。人人都騙他,欺他,連這個他一直深信的人都不例外,那還有誰是可信的,這世上還有人可信麼?

「那夜,我回府又和老爺子吵了一架。我越說越不像話,直把老爺子氣的吐了血,他罵我是『自甘墮落,無藥可救,果然是賤人賤種』,我再不願待在這兒了,當夜就走了,一直到了南邊,才給常嬤嬤去了封信報平安。」

明蘭心裡難過,貼著他的胸膛,輕輕嘆了口氣。

「我走後,老爺子一直尋我。好容易尋到了我,給我送的第一封信,便是叫我速速回府,說嫣紅有身孕了。」顧廷燁道。

「啊?!」明蘭大驚,「有這事,怎麼從來無人提起過。」

顧廷燁露出一種奇特的笑容,彷彿是在嘲諷:「因為這是一件大大的醜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能告至親。」

明蘭已經猜到了些許,卻不敢亂說。

「老爺子十分高興,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以後就做爹了,要懂事,好好做人,不能再惹事了。可我卻對他說,嫣紅肚裡的孩兒,大約也姓顧,但不是我的。」

老侯爺當時又驚又怒,連聲責罵自己亂冤枉人,他離家一個多月,妻子懷孕兩月有餘,豈非正好。顧廷燁漠然回答,自那次因為曼娘,和嫣紅鬧翻後,他們就不曾再行房。

老父臉上當時的神情,顧廷燁一輩子也忘不了,那種震怒,那種驚慌,那種深入骨髓的愧意和歉疚,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可當時,他只顧著自己的心情,狠狠把顧家上下嘲諷了一番,直罵顧家是個汙糟的爛泥潭,沒幾個人是干淨的。

至於給他戴綠帽子的到底是誰,他既沒興趣,也懶得問了,反正侯府之中,沒一個人是好的 。

「那,嫣然姐姐的妹子,到底是怎麼死的?」明蘭悶悶道。

顧廷燁黯然:「墮胎不順,血崩而死。消息傳來時,老爺子正和余大人理論著。嫣紅雖是錯了,可我也有不當之處,我從未想過叫她以命相抵。可我們趕去別院時,她已斷了氣。」

明蘭一陣心頭髮涼,這種死法真是夠報應了。

「所有人都以為嫣紅是心急墮胎而死。顧家為著遮醜,對外頭說是病逝,余大人也不敢多聲張,此事便了了。」顧廷燁忽的眉頭一皺,「只我一人,覺出不對來。」到底夫妻一場,余嫣紅不是笨人,既知會被戳穿,為何不早墮胎,還讓顧家人把自己叫了回來。

「那是怎麼了?」明蘭奇道。

「我有個叫平貴的長隨,曼娘對他甚是籠絡,他也常為曼娘說好話,當時我並不以為意。自我離京後,已久不見他的。」顧廷燁笑容裡滿是戾氣,「誰知我離去時,別院的門房卻說,就在半日前,平貴來過,說是替我傳話的。可我並不曾叫人穿過任何話!」

明蘭驚問:「難道又是曼娘?」

曼娘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次顧廷燁不過想問些芝麻,最後總能得了西瓜。顧廷燁森然道:「我捉了平貴拷問,他就一股腦兒吐了出來。」

自打顧廷燁離京後,杳無音訊,曼娘如熱鍋上的螞蟻,常嬤嬤不肯說,她就只好時時叫人盯住寧遠侯府,尤其是嫣紅的陪房家人。很快她就有了收穫。一日嫣紅藉口回娘家,馬車半道改路,嫣紅戴著帷帽偷去見了位郎中。

曼娘隨後就去找了那郎中,反正不知主顧是誰,看在銀子的面上,那郎中毫不猶豫的說,那位蒙面夫人已懷有兩月的身孕。曼娘大喜過望,立刻盤算起來;既要讓顧廷燁能趕緊回來,又不能叫嫣紅瞞住了,然後偷偷解決掉問題。

平貴的妹子在顧府內宅為婢,全府上下都知道燁二夫人是吃不得蓮藕的,她就趁機在嫣紅的飲食中丟了些藕粉,份量很輕,只叫余嫣紅起了些小紅疹子。但賢德的太夫人不肯讓老侯爺以為廷燁一走,自己就怠慢他媳婦,堅持找了大夫來瞧病,這便瞞不住了。

事發後,嫣紅又驚又怕的縮在別院裡,等待著對自己的處置。就在這個時候,平貴來了,他說顧廷燁不願張揚醜事,只要她把孽種墮了,待此事風平浪靜後,便跟她和離。

這個餌,實在太誘人了。顧廷燁本就惡名在外,如今又棄家出走,若兩人和離,全京城的人都會以為顧廷燁不好,而她也能全身而退,待過個幾年,讓寵愛自己的父母再尋一門親事就是了。平貴又強調,一定要快,否則事出有變,就不好了。

嫣紅哪會不從,當下趕緊讓人去抓了副虎狼之藥,為怕藥效不強,她還一氣吃了兩貼,胎兒是打下來了,但也送了性命。

明蘭聽的全身冰涼,張口結舌:「…都那份上了,曼娘何必還…?」

「曼娘說,她只想叫嫣紅吃些苦頭,出口氣罷了。」顧廷燁冷笑道,「誰知反叫我看出了端倪,我當夜就跟她攤了牌,說清了,從此一刀兩斷。」

此事後,老侯爺內外交困,又氣又病,很快就病故了,顧廷燁沒能趕上見老父最後一面。

前因後果,明蘭俱是明白了,卻說不出話來。兩人久久無語,過了半響,顧廷燁忽的翻身伏在明蘭身旁,目中滿是歉意:「你怪我麼?我沒處置了曼娘。」

明蘭一愣,失笑道:「怎麼處置?」

「要了她性命麼?」她緩緩的坐起身來,顧廷燁也起身,和她對面而坐,「說實話,倘若侯爺取了她性命,我是決計不敢叫蓉姐兒再留在身邊的,非得遠遠送走不可。蓉兒再怎麼明白道理,到底是母女連心。我不敢賭這僥倖的。」

「可若真殺了她,又有些罰過了。」這事明蘭早就在肚裡過了幾遍的。嫣紅的死,曼娘只能算作恐嚇欺詐,而向自己撞過來的那一下,屬於未遂,這兩樣罪都不足以判處死刑。

「那就要罰了,可該怎麼罰呢?」明蘭苦笑道,「說實話,以曼娘的性子,再打她罵她,甚至動大刑,她也不見的能悔過的。」 她還不像康姨媽,至少康姨媽愛她的孩子,有了軟肋,就能拿住她。可似乎連孩子的安危都不能使曼娘卻步。其實,對於這種潛伏傷害性的精神病患,最好的處罰就是終身監禁,但這話她不能說。

明蘭把兩手一攤,笑道:「侯爺把她遠遠送走了,倒也是個法子。」

顧廷燁怔住,他實沒想到,此時此刻,明蘭居然還能這般理智冷靜的分析,說的頭頭是道,絲毫不帶半分情緒,他心頭忽然百種滋味起來。

「還有朝堂之上,府邸之外,這事越快了結越好。」他忍不住辯解一二。

「這事原本就是不好鬧起來的。」明蘭立刻表示同意,並且道,「曼娘一不是你的妾,二不是府裡的奴婢,人家正經的良民一個,咱們憑什麼要打要殺的。若是良民犯了過錯,也不該以私刑了斷,要過堂審問然後定罪,到時候,公堂上一鬧,咱們的臉還要不要了。夜長夢多,若耽擱久了,叫你的對頭拿住,就沒完沒了了。」

倘她是顧廷燁的政敵,一定會拿這件事做伐,把事情鬧大了不可。若真叫人參了私德不修,那顧廷燁沒準也得和沈國舅一樣,在家思過了。兩位心腹一起思過,皇帝可要燒眉毛了。

顧廷燁定定看著明蘭,神色複雜,默了半響,才道:「在綿州,我給昌哥兒置了百畝田地,又叫人看著,只盼她能念在兒子份上,就此消停。」說著,他臉色倏然一變,厲色道,「再有一次敢作惡,我就顧不得了,立時取了她性命。」

明蘭點點頭,隨即又揮揮手,叫起來:「哎呀,其實這不是關口啦!要緊的是那一位,我說你到底想出轍來了沒有。」她滿面懼色,「我可再不敢和她一道住著了。」

名義上的長輩,打不得,罵不得,真是處處掣肘。

看她才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轉眼又如只受了驚的小兔子般,顧廷燁不由得莞爾,「放心。便是你敢跟她住著,我也不敢。我已經佈置好了,這就分家!」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26 09:58:20

第177回

分家,可說是古代家庭生活中僅次於婚嫁的第二大命題。

照官方口徑,自商鞅頒《分異令》,明令『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日積月累,既能促進小農經濟,又能減緩家庭矛盾,分家已經成為了深入人心的觀念。

照宗族耆老的說法,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分支以旺根苗,同族同心,共同進步。

若是管不住兒孫的老父老母,他們會嘆著氣說,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呀。

輪到顧廷燁了,他的理由更簡單,他後娘要燒死他媳婦的說——為了避免局勢進一步惡化,防止內部分裂繼續擴大,保持僅剩的骨肉親情,還是用距離換美感罷。

頭日進宮面聖,顧廷燁雖是一身乾淨朝服,但面頰鬢邊還有手背都有火灰煙燎的痕跡,匯報完兩淮工作情況,作為一把手的皇帝當然會問兩聲,顧廷燁十分有技巧的把火災現場描述了些,然後略帶陰鬱悲憤的表示了一句,大約他家要分了。

寧遠侯府的家事,皇帝在就藩時就有耳聞,他原以為顧廷燁一襲爵就會驅逐繼母,沒想他倒心存厚道,硬是過了多半年,還為弟弟謀了個好差。誰知那繼母依舊賊心不死,顧府大火,半個京城都看見了,皇帝也是廣佈耳目,焉能不知。

忠心的臣子為自己跑了一趟遠差,任務圓滿完成,誰知差點老婆孩子沒了,這點子正義皇帝還是要主持的,當下他溫慰道:「朕時聞軼事,民間子孫分枝,繼母亦多隨親子,卿之念頭,並無不可。」一番謝恩,顧廷燁順帶第N度表了忠心。其實皇帝就喜歡這種臣子,又能幹,又忠心,時不時有些煩心事,需要向自己求些半輕不重的恩典幫助;唉,不過百姓還能分家,話說他何時能把壓在自己頭上的那個二媽從宮裡給分出去呀。

既給上頭通了氣,剩下的就好辦了。略做了兩日準備,這日一下朝,照例先去親親老婆和兒子,結果被剛吃飽的兒子吐了一口奶在衣襟上;顧廷燁原本打算穿著朝服去談判的,卻叫小傢夥搗了亂,剛會看人的小肥仔尚不知情,只睜著一雙無辜滾圓的大眼歪頭看著。

顧廷燁笑罵了句臭小子,小心翼翼的托著兒子的腦袋,交到明蘭懷裡,他輕聲道:「我去那邊了,很快回來的。」明蘭自知何事,她接過襁褓,低頭親親兒子,擡頭輕道:「犯不著和那起子人置氣,侯爺定心辦了就好。」顧廷燁摸摸明蘭的臉,低低嗯一聲,換衣出去。

金烏西墜,萱芷園裡一片寂靜,草木無聲,暑氣灼人。那日澄園起火之後,便是再遲鈍的僕眾也依稀覺出不對了,偏一連數日,顧廷燁始終不曾有分毫髮作,澄園作息一概照常,反叫人生出『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終到了這日,眼見顧侯領一行侍衛隨從,俱是烏鞘灰衣,沈面肅穆的徑直而來,園中僕眾都各自縮回屋去。

作為元兇罪魁的那人反倒不驚不慌,聽人傳報後,便逕自端坐於正廳上座,定然的翻著佛經,見顧廷燁進來,她微微掀動嘴角:「侯爺現今是大忙人了,屈尊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顧廷燁隻身而進,四下一環顧,見屋內空蕩蕩的甚為清冷,只向媽媽一人在旁侍立,他淡笑了下:「有件事,和向媽媽要緊的,來與您商量下。」

太夫人似是早有預備,一臉鎮定:「何事?」

「前幾日家裡走水,有人說,瞧見向媽媽領人抱著柴薪。」事到如今,也不必遮著掩著了,顧廷燁冷眼瞥過去,卻見向媽媽依舊低頭垂首,神色絲毫不變。

太夫人輕諷的笑了兩聲:「家奴縱火,茲事體大,若是坐實了,非同小可。不知是哪個眼尖的奴才說瞧見的呢?」

顧廷燁扯動嘴角:「是曼娘。」

太夫人當即放出兩聲尖利的冷笑,轉頭對向媽媽道:「你可認罪?」

向媽媽面無表情:「絕無此事,若侯爺信不過,不論是見官,還是族中各位老爺,老奴都敢與曼姑娘當面對質。」

「呵呵……」顧廷燁似是遇到什麼滑稽之事,一手撐在扶手上,一手掩口,不住的發出笑聲,直笑的身仰背拱,滿屋皆震。

面前這老婦當的是心思慎密,縱火一事謀劃的極是周嚴。當時天色漸暗,眾奴僕都翹首靜待主母生產,不免鬆了些管轄,尤其澄園地廣人少,本就空置著許多院落。當時,先是一偏僻處起火,於是一部分奴僕過去救火,不待須臾,四處零星火起,眾奴僕平日在明蘭手下雖很規矩,但到底時日尚淺,眼見事出驟然,情勢不免亂起來。

這時,危機蔓延至嘉禧居;一片人來人往的慌亂中,好些穿著顧府奴僕衣裳的人往嘉禧居沖,虧得屠二機警,領一幫護衛牢牢守住主屋,不論周圍如何個亂法,堅不離步,這才沒叫人驚了裡頭生產的明蘭。

無論是當時逮著兩個形跡可疑的,還是事後盤查出來的,人人都咬死了當時是去澄園救火的。事實上,他們當時還真抱著水桶。彼時天黑事亂,人人奔走,倉促之間,竟無人注意他們,顧廷燁冷眼一看,這些人都是太夫人當初帶來的陪房,身契家小都在她手裡。

他們心裡都門兒清,縱火一事,若咬死了不說,誰也沒個證據,還能有條生路,若鬆了口,別說自己家小要遭殃,自己也未必能脫罪。

即便是顧廷燁真拷問出些什麼來,太夫人指著那些傷痕纍纍的奴僕,反咬一口是屈打成招,只消其中有一個死士反了口,顧廷燁這『逼害繼母,栽贓陷害』的名頭就有的說了;倘若太夫人再哭哭啼啼的弄條繩子去尋死覓活的,就更有趣了。

可偏偏曼娘親眼看見了向媽媽,這是為何?

顧廷燁慢慢止住笑聲,定定的看著眼前這個養尊處優的中年婦人,他這小半輩子的坎坷有多少是拜她所賜,這女人暗藏何等齷齪的心思。

向媽媽老邁,況且縱火之事,何須她親自領人去做——她是故意叫曼娘看見的。

「瞧您說的。」顧廷燁站在當中,滿是冰冷的溫和,「這陣子京裡天乾物燥,偶有走火也是有的,自家人何必彼此相疑。那賤人害人不成,又來挑撥,我已把人打發了。」

這妖婦是有心把曼娘鬧出來的,是特意引自己拿人去對質的;倘他怒急殺傷,大約她會立即去尋外頭的對手來;但若自己兩廂都不中計呢……

太夫人也不意外,微笑如湖上薄冰般,冰上已是冬日暖陽,冰下卻依舊水寒刺骨:「我就知道你是個心軟的,到了今時今日還這般。你護著曼娘,也不怕你媳婦心寒。」

「不勞您費心。」顧廷燁笑的比她還溫和,心中卻莫名起了一陣淡淡的苦澀,「我已和明蘭說了,她都省的。」他微一斂神,轉頭道:「我今日來,是為著另一事。」

他忽提聲道,「來人,帶上來。」

還不等太夫人和向媽媽回過神來,兩個昂健的侍衛已押著一人進來,只見他們把那人重重的摔在地上,那人發出呻吟呼痛;向媽媽已是失聲道:「彪兒,怎麼是你?!」

那人擡起頭來,一頭一臉的瘀青,他衝著向媽媽哀聲道:「娘,救我!」

向媽媽頓時慌了手腳,無措的轉頭去看太夫人。

太夫人冷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顧廷燁從袖中抽出兩張紙,緩緩放在太夫人身旁的小幾上:「這幾年,他仗著侯府的勢,在外頭為非作歹,強佔民田,如今已逼出人命來了。人家告上衙門,人證物證俱全。」

太夫人拿起那幾張紙來看,既有供詞,又有花花綠綠的票據和畫押,她越看越喘的厲害。

顧廷燁盯著這兩個老婦的臉色,不疾不徐道:「向彪是家裡的奴才,順天府尹賣我個面子,叫我自行清理門戶。您說呢?」

太夫人似是哽住了,艱難的喘出一口氣,強自笑道:「這事不宜聲張,真鬧大了,你面子上也不好看。」御史最喜歡告權貴們『縱奴行兇』這一條了,例證繁多,證據又好找。

顧廷燁朗聲大笑,半響才收住:「您真多慮了。這向彪的不法之事,俱是兩三年前所為。」那會兒,他還不知在哪兒刀口舔血呢,頂多壞了父兄的名聲就是了。

太夫人臉色發白,其實自顧廷燁襲爵之後,她也自知不妙,當即著緊約束下人,不許再有惹事,是以向彪作為怎麼也和顧廷燁扯不上干係。

「你想怎樣?!」太夫人不用轉頭,也知向媽媽必是六神無主,她忠心服侍自己多年,全然顧不上自己,統共只這麼一個兒子。

顧廷燁宛若逗鼠之貓,靜靜的盯著她倆:「向媽媽,你說呢?」

向媽媽手足顫抖,聽著兒子一聲聲的呼救,心痛如絞,轉頭看了看太夫人,猛然一咬牙,硬起心腸,怨毒的看著顧廷燁,啞著嗓子道:「這小子敗壞侯府名聲,該怎麼處置,侯爺就怎麼處置罷。」

「好!」顧廷燁笑道,「兩條人命,怎麼也頂上一百大板罷。來人,動刑。」

兩個侍衛早有準備,應聲而呼,隨即從外頭又進來兩個粗壯家丁,手中提著碗口粗的棍棒,兩個侍衛把向彪牢牢壓在地上,那兩個家丁便一五一十的打了起來。落棍實心,棍棍著力,落在人身上,發聲渾濁沈重,向彪當即哭天喊地的叫了起來。

向媽媽眼看兒子受刑,頓時失魂落魄,太夫人臉色鐵青,不發一語。這種棍刑,尋常人三十也受不住,六十便要致殘,一百大板下去,顯是要取向人命。她清楚顧廷燁性子,軟求無用,威逼無用,怕反要被他數落一通大道理。

向彪初時還能呼喊,隨著一棍棍落下去,叫聲愈發低弱,向媽媽搖搖欲墜,癱軟在地上,慘聲叫道:「侯爺!起火之事全是老奴一人所為,與太夫人全無干係!請侯爺取老奴性命罷!」

顧廷燁坐在太師椅上,神色肅然淡漠:「向媽媽糊塗了,我已說過,天乾物燥,有個走水也是尋常。」京城夏日是一年中最濕熱的,何來天乾物燥,可他偏這麼說。

向媽媽忍無可忍,縱身撲到兒子身上,哭叫道:「這便打死了我罷!我替他償命!」

那兩個家丁訓練有素,其中一人停棍,鉗住向媽媽押在一旁,另一人繼續落棍擊打,向媽媽掙脫不開,只哭的氣斷聲噎。

眼看那向彪出氣多進氣少,向媽媽已半昏厥過去,顧廷燁忽的一笑,轉頭悠然道:「我走南闖北這些年,也見了不少人,發覺一趣事。人心真奇,不論何等樣歹毒之人,對別人能多少心狠手辣,一旦遇上自己骨肉,便也與常人無異。」

太夫人直如木雕泥塑一般,不發一語,臉色青的幾乎不似人色。

「不過這也不奇,便是牲畜也憐愛幼崽,何況人了。」顧廷燁繼續嘲諷。

太夫人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要怎樣?」

顧廷燁斂去笑容,只動了動嘴唇:「分家。」

太夫人倏然轉頭,毒蛇般的目光盯著他,顧廷燁山嶽般紋絲不動,冷冷的直視回去,他不等她反駁,又道:「這次火勢雖凶,但好在人都無恙。不但明蘭平安生了孩兒,連三弟和侄兒也好端端的,真是天-佑-人-和-!」

最後四個字刻意拖長,偏落於金鐵之聲,血腥之氣張牙舞爪而來。

太夫人急促的喘著氣,死死看著眼前青壯高大的男人。顧廷燁看著暈厥的向媽媽,微笑著輕嘆:「真乃忠僕。若是尋常人,為著自己孩兒,怕是什麼都顧不得了罷。」

耳畔尚傳來木棍落在肉上的聲音,沈沈的,絕望的,向彪身下一片淌血,已無聲響,太夫人心頭髮涼,生平第一次,她覺著束手無策了。

……

因家事繁多,明蘭索性省了洗三,不過坐蓐期間,兩邊的親戚也陸陸續續來看望過了,眾人都聽聞明蘭生產那日恰逢顧府大火,神色言談之間,不免有些疑心痕跡。

幾位妯娌都是熟知內情的,尤其懷疑,卻又不敢多問,躲閃著說吉利話,至於華蘭則直截了當道:「你這婆婆,比我家那位還狠!」明蘭立刻糾正她,嚴格來說,其實她的婆婆只有那塊牌位。盛老太太也親自來瞧了她,心疼的撫著她的頭髮,嘴裡卻只簡短道:「否極泰來,這哥兒,端是有後福的。」

沒過幾日,府裡傳來消息,向媽媽的兒子沒了。自那日起,向媽媽始終纏綿病榻,連太夫人大病一場。還沒等團哥兒滿月,分家事宜便被提了出來,太夫人居然也默認了。請出了族人耆老,外加四五兩房長輩,這就分起家來。

明蘭不在場,只知最終的結果是,功勛田不動,祖業不動,侯府宅邸不動,其餘產業分為兩份半,按女兒以半男算,其中半份給嫻姐兒,剩下的兩兄弟均分。

這個議案,太夫人原不同意,按著顧門規矩,無論是否喪父,出嫁女只需陪份嫁妝即可;可顧廷煜畢竟是做過侯爺宗嗣的,他遺下的獨女自不一般。顧廷燁很愉快的把當初太夫人用來擡高顧廷煜喪葬身價的話都還了回去,順帶拿廷燦婚事做比。

太夫人無奈,只能認了。邵氏當時就喜極而泣了,她自己娘家尋常,手上只有大秦氏的一些嫁妝,可這些年過去了,也剩之不多。這下可好了,嫻姐兒將來不用愁了。

其後,太夫人又以家底之事異議,認為顧廷燁隱沒了許多,可無論如何查點,顧廷燁除了皇帝御賜的田莊,還真無其他產業,什麼店舖,股息,田地,一概全無。

兄弟分家,總不好連皇帝的賞賜也分了罷,可顧廷燁到底有多少傢俬,除了明蘭,旁人竟無有知曉的,太夫人只得悻悻作罷。

得知此事後,明蘭忍不住跳下床,挪到裡屋去摸摸那把纏了精鋼鏈子的雙魚鎖,隔層裡頭還有砌在牆裡的暗閣,然後她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爺給她生了個慢性子。

顧廷燁當然攢了許多家底,南邊剛轉手的產業,軍功的豐厚所得(打仗很賺),抄家時的潛規則,皇帝的直接賞賜。規格相同的金條被她惡趣味的搭了積木,堆出個小巧玲瓏的南美金字塔,銀票厚實的捆成一捲一捲,還有散在邊上的契書賬冊,更別說在澄園庫房裡的好些御賜奇珍古玩。明蘭本也有心做些謀劃,但因著新婚事多,又滿腦子防備,裡外裡的風聲鶴唳,她根本來不及置辦什麼產業。阿米豆腐!哈利路亞!

在這次分家過程中,煊大太太的表現很值一提,由於她十幾年來行為良好,口碑頗佳,說出來的話很有人信。澄園大火經過她的努力宣傳和著力渲染,已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以至於大家看太夫人的目光,不是躲躲閃閃,就是厭棄指責,再有那好心的,也忍不住用眼神表示『你做的也太明顯了』。倒省卻了顧廷燁去外頭放風的力氣。

當然太夫人的宣傳能力也不是蓋的,她強有力的提出,自己兒子的院落也遭了火,所以她是清白的。可惜,人是定向思維的動物,經過這兩年顧廷燁的努力,眾人也漸漸相信這位後媽並不那麼潔白如羔羊。根據這種思維來演繹,廷煒院落的大火就成了這位後媽在放火的同時,弄出來掩蓋罪行的煙霧彈。

何況,就算單憑腳趾來思考,顧侯年近三十,膝下猶空,再怎麼討厭繼母,人家也不會在老婆生產當日,冒著失去嫡子的風險,緊著去放火栽贓罷。

分家那日,五老太爺什麼都不想說了,只端著一臉道學面孔做擺設,四老太爺還記得當初自己分府出去時太夫人是怎麼待自己的,十分賣力的拆了幾句牆腳。如此這般,到團哥兒辦滿月酒之前,已是分家完畢,只等吃過滿月酒,太夫人就帶著兒子兒媳到別府去住。

滿月酒席上,明蘭特意熬了兩夜不睡,把已經養白嫩的臉孔弄的憔悴些,再添上三分恍惚的神情,活脫脫受驚未定的柔弱模樣。來赴宴的眾親朋瞧了,更覺可憐,人人溫言慰問明蘭,好生勸道;明蘭努力擠出笑容,用哀弱的語調表示她很好,請大家不要擔心。

一切效果良好。

稍嫌美中不足的便是那隻吃了睡睡了吃的小肉糰子,白胖滾圓,啼聲洪亮,人家看著他招人喜歡,多摸了兩下,小小的人兒居然還生了氣,用大大的眼睛去瞪人,精氣活力十足,實在不像母胎裡受驚的孩子。見此情形,太夫人氣煞,強自端出笑臉,心中怨毒之極。

看著眾人簇擁著恭喜巴結,明蘭滿身的富貴風光,墨蘭強忍著,只酸了兩句,就閉上了嘴巴,如蘭看著孩子,掩飾不住眼底的羨慕,王氏只瞥了幾眼,就去開解如蘭了。親家母不給力,華蘭作為長姐,索性幫著招呼客人,長袖善舞的待客說笑,倒得了不少誇讚。

顧廷燁是真心高興,興奮的把兒子抱出去獻寶,對著一干交好的同僚好友,厚著臉皮把兒子從手指誇到鼻孔,小傢夥連打個哈氣,都打的那麼有型有款,與眾不同。

終惹的沈國舅瞧不下去,決心搗亂,叫鄭驍小將帶頭起鬨,眾人拿起酒盞去灌酒,婆子這才得空把團哥兒抱了回來。

盛老太太尤其歡喜,抱著肉糰子親了又親,團哥兒偏也喜歡她,在她懷裡就能呼嚕著睡著了,看著熟睡的小臉,老太太眼眶濕潤,好像她一輩子的缺口都圓滿了。

明蘭窩在老太太的懷裡,其實她已經很滿足了,大家都能幸福就好了。

太夫人搬家那日,朱氏來了明蘭處,靜靜的吃了兩盅茶,也沒說什麼,坐了一會兒便走了。臨出門前,她忽轉過頭,一臉悵然的低聲道:「做女子的,其實許多事都沒法選。」

明蘭曉得朱氏的意思,太夫人的所作所為她並非不知,可是出嫁從夫,她再不讚成,又怎能去揭發自己的婆母呢,便只能怯懦自私的裝聾作啞了。

顧廷煒有差事,有一個雖不願幫扶提拔但也不至於會害他的二哥,有寧遠侯府的門第可以依仗,她自己有豐厚的嫁妝,太夫人也私房不少,搬出去好好過日子,別去惦記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未必能太平幸福,只看人心怎麼想了。

明蘭微笑著起身向送。

朱氏站在院中,溫雅恭敬的緩身福了福,兩妯娌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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