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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啊啊啊──他要掐死這個無知的女人!
她壓根就沒弄清楚他的身份與能耐
不僅耳背的把「檮杌」聽成了「桃樹」
還將他這只傲狠暴戾的凶獸當成受傷孱弱的小動物
堅持要把他從雪地中「撿」回家治療照顧
哼,既然她這麼愛管閒事又愛展現無聊的慈悲心
他就讓她明白什麼叫作「好心沒好報」──
真是見鬼了!
他明明是打算把病弱的她養肥後撕吞入腹
怎麼到頭來被「吃定」的反而變成他?
她的淚水讓他第一次體會到心口發疼的感覺
她的笑容讓他第一次產生想要擁有一個人的渴望
她是千萬年來第一個會擔心他、掛念他的人
所以他不顧生死有命,強行留住她的魂魄
以為這樣就能與她長相廝守不離分
卻沒料到,最深最痛的磨難竟是從此刻才開始…
第1章
大雪茫茫,下了一整夜,早晨時好不容易稍稍停歇。
上官白玉領著婢女丁香,前往佛寺,為爹親的身體健康上香祈福。
幾寸積雪阻礙車程,原以為晌午時能由佛寺上完香,趕回家去陪爹親用膳,他老人家在午膳過後便會起程往西京去,這一走大抵又是一年半載,父女倆相處時日本來就不長,她相當珍惜每一寸光陰,偏偏事與願違……小道上,厚厚積雪已經是一大問題,雪滑難行,車伕貪快,卻在一處窟窿重重一震,右側的車輪拐離車軸,軸木因車勢打滑而啪地斷裂,所幸小道旁植滿矮樹叢,阻緩馬車傾倒的危機。
車廂裡,慘叫連連,一直到馬車停下才終止。
婢女丁香在車廂裡摔得頭昏眼花,不顧手肘撞著車窗的疼痛,趕忙關心自個兒主子的情況,撥開四散凌亂的物品,爬到上官白玉身邊。
「小姐,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只是嚇了一跳……」上官白玉一手扶著窗欞,一手按著受驚而躁動的心口,臉色蒼白。「丁香,你呢?」
「沒事、沒事,我下車看看發生什麼事。」丁香推開車門躍下,劈頭先轟車伕一頓:「阿信,你是怎麼回事?駕車駕成這樣,害小姐受驚……哎呀!車輪壞了,這下怎麼辦?還能走嗎?」
「得換軸木才行。」車伕阿信回道,苦惱地搔搔短髮。
「那你快換呀!」聽來很容易嘛。
「軸木得回車鋪裡才有。」
丁香雙眼瞠圓,輕咦一聲,「那、那現在要我和小姐怎麼辦?」
「我解下馬匹,騎回城裡帶新軸木來換,約莫半個時辰就能趕回來。」阿信提出解決方法。
「可在這林道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不能讓小姐暫且歇息,難不成要小姐在車廂裡等?」馬車好巧不巧壞在中途,距離佛寺已有好大一段路程,要回城裡也差不多遠,根本無法先折回佛寺去等阿信,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和小姐在冰天雪地裡,窩在車廂中冷得直打顫,等上半個時辰嗎?
「不然我騎馬帶小姐先回府,買了新軸木再騎回來換車輪。」
丁香立刻又反對,「那怎麼行?小姐的身子怎受得了馬背上顛簸?況且外頭天寒地凍,光是站著都覺得冷,騎馬時的寒風沁骨小姐根本承受不住。」笨阿信,以為小姐身強體壯嗎?
「丁香姑娘,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怎麼辦?」阿信面露難色。
「你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你……」
「丁香。」上官白玉喚住叉腰跺腳要罵人的丁香。
「小姐!你怎麼下來了?外頭很冷,你快回車廂去……」丁香看見主子步下馬車,急著想要把她趕回溫暖的車廂。
「不會,我圍著毛裘呢。」上官白玉雖然覺得冷,一開口便吐出圈圈白霧,幾乎還能聽見牙關打顫的聲音,不過她強忍下來,看了眼軸木,關於馬車構造她是不懂的,所以也只能全盤信任車伕。「阿信,就麻煩你先騎馬回城裡帶軸木回來,我和丁香在這裡等你。」
「小姐……」丁香還想多嘴,上官白玉淺淺一笑,擋下她發言。
「阿信,拜託你了。」
「小姐,別這麼說,我會快去快回,你和丁香姑娘稍待片刻,我盡快趕回來。」阿信勤搖手,要上官白玉別同他客氣,這本來就是他分內工作,況且若非他不留神,馬車也不會給窟窿顛了下,震斷軸木。
「你一路上要小心,積雪路滑,寧可慢些回來,千萬別急著趕路而遇上危險。」上官白玉細聲叮囑。
「好的,小姐。」阿信因她一席話而感到窩心,解開褐馬韁繩,一心想盡快帶回更換的軸木,畢竟讓兩位姑娘在林徑等待太久也不妥。
「小姐,你先回車廂裡,若是受寒就不好了,算丁香求你啦!」丁香在一旁催促,不只嘴上嘮叨,還動手將上官白玉推回馬車上。
「丁香,你太愛操心了……」上官白玉苦笑,仍是乖乖坐回車廂裡,當個正襟危坐的乖孩子。
「明明是你不好好愛惜身子!」丁香邊說邊將暖爐塞到她懷裡去,再抓起兩件毛裘將她包得密不透風。「本來只是上佛寺燒香求平安,現在卻被困在這裡,拜佛拜到差點連小命都丟了。」
「你何不這麼想……正因我們去拜了佛,才會逃過死劫呀。」上官白玉的見解與丁香不同,馬車雖損,但三人皆平安無事,已經相當幸運了。「阿信已經去取軸木,很快就回來,等會兒他回來,你也別淨是數落他。」
「好好駕個馬車都能撞著窟窿,還把車軸給震斷了,這樣說他幾句都不行哦?」丁香可是準備好滿滿一肚子話等著轟炸阿信,絕對要轟得他這輩子沒膽再駕快車。
「阿信也不願意撞著窟窿呀,他只不過是想盡快將我們送回家去。」上官白玉就事論事。
在佛寺門口上馬車前,丁香也是叉著腰跟阿信說:「小姐趕著回家陪老爺吃午膳,你跑快點!」所以眼下受困的局面,他們三人都有責任,不能全推給阿信一肩承擔。
「小姐,你就是心好,才會寵壞下人。」雖然她丁香沒資格說這句……她正巧也歸類在被「寵壞」的那群下人中,時常對小姐大小聲,不過她不是在凶小姐,而是一擔心起來,嗓門就跟著變大。
丁香摸摸上官白玉的雙手。好冰,這怎麼行?她立刻打開車廂角落的大木箱,裡頭有她為小姐準備的數件衣裳及雜七雜八日常用品,她翻出一雙軟毛手套,替上官白玉戴上。
「你倒是說說有哪個被我寵壞?大家一直都那麼好。」上官白玉不覺得身旁有誰「壞」。丁香的嘴雖然刁了些,但是做人熱心腸,待她又謹慎關心,多好。阿信也是,駕車時,車廂內總是平平穩穩,極少發生顛傾,今日算是偶發意外,不怪他。
「我不跟你爭這個,我答應你,等阿信回來後,我半句話也不多囉唆。小姐,來,茶還微溫著,喝一點。」
「謝謝你,丁香。」謝謝她不念阿信,也謝謝她斟來溫茶的貼心舉動。
主僕倆坐在車廂裡等待,無法明確地估算過了多久,但是那壺茶已由溫轉涼,停歇的雪再度落下,車廂裡越來越冷。丁香將木箱裡所有的衣裳都取出來,一襲一襲往小姐身上罩,但上官白玉還是冷得直顫抖。她身子骨不好,自出世便帶有宿疾,她很瘦,涼秋時節就已需要厚重衣裘暖身,每到寒冬,丁香就像遇到戰爭一般,小心翼翼地看顧她,只要一不注意,上官白玉就會生病,發起燒來便沒完沒了。
「阿信在搞什麼?怎麼還不回來?」丁香第二十次嘀咕這句話。
「丁、丁香,阿信很、很快就回來,你、你再等一會兒……」上官白玉也是第二十次幫阿信說話,只是牙關完全不聽使喚她顫呀顫。
「懷爐也不暖了,嘖。」爐裡的炭早就成灰了。
「沒、沒關係,我不用懷爐……」
再這麼下去,小姐沒病死也會先凍死!丁香受不了繼續縮在車廂裡什麼都不做。「小姐,你在車裡等我,我去撿些柴來生火。」
「丁、丁香!別出去,外頭下著雪……」上官白玉才開口阻止,丁香早已一陣風跑得不見人影,她只能將句尾吁成一口白霧,隨著笑歎呼出。這丁香呀,標準的行動派,也不聽人說完話。
她望向車窗外,雪花飄落,此昨夜那場雪還要大,丁香一個人跑了出去,要不要緊?
不是她愛操心,而是丁香有過太多回將自己弄丟的紀錄,看似精明能幹的丁香,可是個道道地地大路癡。
「丁香?」猜想貼身婢女應該還沒跑遠,上官白玉揚聲叫喚,但沒得到回音。外頭一片白皚皚,車裡已相當冷,不難想像馬車外的氣溫定是更嚇人。
上官白玉不放心,決定下車去尋丁香,她見識過丁香路癡的程度,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八個字來形容絕對不過分,連在府外幾尺的街巷上都能走失,更何況是眼前這片林徑。她若繼續坐在車廂裡放著丁香不管,恐怕那丫頭會一路走到西京去。
上官白玉攏緊毛裘,拿起紙傘,跨出車廂迎面就是一陣刺入骨髓的寒風。
「好冷,咳咳……」她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哆嗦,繡鞋陷入積雪裡,步履維艱,每走一步,就得費更大的勁將纖足從雪中抽出。
「丁香,你在哪兒?丁香……」
雪地上,已經尋不到任何足印,她只能憑著印象中丁香消失的方位朝南前行,一邊出聲喊丁香的名兒,一邊找人。
林徑裡極為安靜,唯有她的叫喚不時響起,丁香不可能聽不見她的聲音,
除非丁香已輕跑得更遠,甚至是跑出這片林子。
「丁香!」上官白玉不放棄,往林子深處走。
白雪蒼茫,放眼望去的景物都變得神似,東南西北早已無法確定,但是上官白玉並未迷失方向,她仔細記住走回馬車的路徑。不過,天寒地凍,讓她四肢僵硬,落在紙傘上的雪變得好沉重,不知是雪越積越深,抑或是她的體力消減,要抽出踩入雪中的腳越來越吃力。
「哎呀!」腳一滑,她跌進積雪中,紙傘脫手飛離十步之遙。
所幸積雪軟綿綿的,跌了也不疼,只是這下子要從雪裡脫身爬起可就困難重重,抽了右手陷了左手,抬了左腳絆了右腳,上官白玉狼狽不堪,身上毛裘全沾上雪濕,滲透過布料,讓她嘗到沁骨的寒意。
「糟糕,一定會被丁香罵……」她像個玩得全身泥濘的孩子,擔心回家被娘瞧見,少不了一頓教訓。她自小沒娘,丁香就像個娘親一樣,嘮叨、愛操心、愛碎碎念,卻又慈愛貼心,看見她將自己跌得這副慘狀,定會大驚小怪。
好不容易脫離身陷雪地的困境,正拍拂著毛裘上的雪片,一聲好似鷹嘯的巨響從天際劃過……上官白玉下意識仰頭去看,然而她看見的並不是翱翔蒼穹的鷹,而是一大片黑影。
那不是烏雲,它快速地、一閃而逝地出現又消失,接著是落地的聲音……不是安安穩穩,反倒有些像她方才在雪地上跌倒的「砰」一聲。
上官白玉循聲而去,吃力地扶著落盡綠葉的樹木在雪地行進,一步一步拖著走,前往更深的林間。
約莫行走數十步,週遭景物豁然不同,雖然同樣落著雪,同樣週身被寒意包圍,但她好似看見白茫茫的草木都染上薄薄黑霧,那些黑,像數條小溪流動、起伏,滑過她的身體,甚至穿越過去。
它的源頭,也就是黑霧最濃的部分,來自於前方不遠的巨木。
別過去。
腦子裡有聲音在阻止她。
快回頭,回車廂裡去,前面危險。
她向來是個直覺很強的女孩,好幾回丁香迷路,在死巷子裡跳腳咆哮;爹的船行有幾艘船出航時會遇難;廚娘今天會煮哪些菜;婢女青青今天會打破幾個盤子等等,她都精準地預測過,這一次的念頭更強烈。
但她沒有掉頭逃離。
雖然被黑霧包圍,不過它們沒有傷害她的意圖,也沒有讓她感到不舒服,甚至在黑霧裡還能輕易驅散掉冰雪的寒意,使她凍僵的手腳溫暖許多。
她走近那棵巨木,它看起來並無異狀,枝幹上空空蕩蕩,葉兒都已落光,枝椏上堆著白雪。她摸著樹身,它很大,幾乎是十個她加起來的寬度,指尖撫摸著木紋,她繞著樹身走了一圈……
在巨木的另一側,她看見一個男人盤腿坐在樹下,黑霧正是由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不是人……上官白玉立刻有此認知。從小她就能見著花叢裡咯咯發笑的小花精,花精身上又甜又香,花瓣是他們的衣裳,淡的紅、淺的紫、亮的黃,色彩鮮艷,頑皮地坐在蝶兒背上,任由蝶兒飛舞帶領,所以此時見著了非人類,她不會太吃驚,只是她沒見過花精草精這類小可愛之外的精怪,尤其……是像他這類的生物。
他閉著雙眼,膚色像是泥般的土褐色,臉頰兩側有類似虎斑的淺淺白紋,不過並不長,到鬢前幾寸就隱沒了,一頭墨黑髮絲不似人間男子般整齊地束起,而是長短參差地隨意披散腦後,有好幾綹長長地從額前滑落顎際,又有好幾束削得短短的,在發間飛揚翹起。
上官白玉驀然捂唇低呼,當她看見那男人……不,是耶只雄性生物身上嚴重的傷勢時。
他左邊的身子有個大窟窿,從鎖骨一直到左胸下方,雖然她沒瞧見血肉模糊的慘烈、不過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畢竟親眼見到一排白骨呈現在眼前,實在非常可怕,而且他連左上臂也只剩一根臂骨,完全沒有皮肉包覆……她怕得好想轉身逃開,可又擔心他傷勢如此嚴重,身體挨得住嗎?
他是死?還是活?
若是死的,也不能任由他被大雪掩埋,曝屍荒郊。
若是活的,放著那麼重的傷勢不管,很快也會死。
上官白玉雙手緊緊交握,緩緩在他面前蹲下,見他還是沒睜開眼,她悄悄地伸出蔥白食指到他鼻下,待探得一絲溫暖氣息,她才鬆口氣,不由得露出放心的笑。
「公子?」雖然這稱呼怪了些,但她總不好喚他妖公子吧?都還沒弄清楚他是哪類的精怪呢,瞧他坐在樹下,或許是樹妖?「公子,你還好嗎?」
他有了動靜,從眉心開始,皺出深刻的折痕,但雙眼還是合緊。
「公子?」上官白玉輕推他沒受傷的右肩,想確定他的狀況。
暴瞠的黑眸張開得太突然,凜冽的目光殺得她措手不及,上官白玉吃了一驚跌坐在雪地裡,就見那男人惡狠狠地瞪視她。
「你看得見我?!」他的聲音相當低沉,若不是這句問話因驚訝而提高了嗓門,說不定她不能如此輕易地聽明白他說了些什麼。從他微微張開的嘴角,隱約可見雪白獠牙。
「呃……嗯。」她誠實地頷首,他這麼大一隻,要看不見還真難。「你的傷看起來好嚴重,我馬車上有藥箱,你要不要上些藥?」雖然這麼大的窟窿,就算塗再多藥恐怕也沒用,但她仍不想放棄任何治療的機會。
「啐,這種小傷。」他撇撇唇角,神情滿是輕蔑不屑。
小、小傷?
上官白玉還滿想提醒眼前這只雄妖,那傷口已經能讓她伸手穿過去直接摸到他背後那棵巨木的樹皮--只要不被他左肩露出的那幾根白骨卡住的話。
「我帶你去看大夫,好嗎?」不想看他傷得如此重卻沒能及時獲得救治,所以上官白玉放軟聲調輕輕央求,宛如在安撫一隻脾氣暴躁的野獸。
「女人,你是不是這裡壞掉?」他冷冷地點點額際。
「嗄?」這裡?是指……腦袋?
「我是人嗎?」他倨傲地問。
「呃,不是。」這個答案顯而易見。
「既然不是,你為什麼腦殘到以為我會乖乖跟你去看啥破大夫?」哼。
這雄妖沒在笑,卻說出嘲弄人的話。
「你的傷不快些治,相當危險,它好嚴重。」上官白玉沒被他的恫喝嚇退,只是淡淡鎖眉,憂心地瞅著他的傷口。
「真正有危險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亮出十根尖銳烏爪,要是她再囉唆半句,這十根爪子就會狠狠撕裂她。
「殺了我,對你的傷口也沒有益處。」上官白玉拈起手絹,輕按他左肩窟窿邊緣,他「嘶」地抽息,面目扭曲。
該死的女人!
「很疼嗎?抱歉……幸好它沒繼續流血,否則這麼大的傷口,怎能止得住?」上官白玉邊說邊解開毛裘的繫繩,將溫暖的女用狐裘罩在他肩上。外頭如此冷,他衣著單薄,傷處的粗布衣裳也破了大半,根本擋不住風雪。
「你在幹嘛?!給我蓋這種毛茸茸又狐臭味加人類味十足的東西幹什麼?!」他不領情,揮手拒絕。
「我的狐裘才沒有狐臭!」丁香都有幫她熏上好聞的淡香!
「十一年的野狐毛,這輩子洗過澡的次數不到二十次,你說臭不臭?!」他光用聞的,就知道這塊狐毛的年分。
「……」她當然不知道身上這件狐裘的來歷,那是爹在她十四歲時送她的禮物。
他嫌惡地抽抽鼻,掀掀嘴角,露出銳利白牙。「不過比起狐臭,人類的味道更刺鼻。」
他在說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明明白白就是在說她!
「我活了十七年,天天都有沐浴更衣,至少洗過六千二百零五次澡,有時一天還洗兩次,哪有什麼刺鼻的味道?!」上官白玉不滿意他的比較方法,更不滿意他嗤笑的表情。
「你臭是臭在你的囉哩叭唆和活久嫌煩啦!」他露出猙獰嘴臉大吼。
上官白玉被吼得縮肩,但那對水燦圓眸可是一點也沒有逃避與他對視。
「我哪有囉哩叭唆?我只是想幫助你,你受了傷,又待在這麼冷的雪中,身子怎麼受得了……」她還是擔心這個。
他閉閉眼,在忍耐。
他見過她這型的傢伙,一顆慈悲氾濫的心,巴不得顯靈救苦救難,最好為了蒼生百姓還肯犧牲小我,整個人被七彩琉璃光團團包圍……那明明是礙眼神族的特色,她這隻小小如沙塵的破人類在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動動十根尖爪,他在思考現在動手宰掉她會不會省事許多,看她身軀如此單薄,只要右手捉住她手臂,左手朝那又白又細的頸子反向一折,包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她的頸椎碎成粉末……
驀地,手背青筋浮現的雙手被人輕輕握住,他睜開眼,看見她真誠地牽起他的手,神情柔美得驚人,一瞬間讓他誤以為在她身上出現刺眼光圈。
「我知道你排斥人類,但我沒有害你的意思,只是很擔心你的傷。你放心,我找的大夫是自小就替我治病的趙大夫,他不會因為你是妖就不醫治你,他人好、心好,也不會到處宣揚你的事,等你養好傷,隨時都可以離開,我絕對不會再囉唆半句話,好嗎?」上官白玉字字誠懇溫柔。
他面容扭曲。
他受傷是他家的事,他認分地窩在這裡療傷,也用了隱身咒,偏偏她卻能看見他,還纏著要幫他治療傷口!
她為什麼一點都不怕他?
她不覺得他長得很兇惡恐怖嗎?
她不認為他臉上明顯地寫著「此為凶獸,閒人勿近」嗎?
她現在卻溫柔地蹲在他面前,聲音軟軟的試圖說服他隨著她去看大夫。
「人類都像你這麼怪?」他譏諷她,絕對不是誇獎。
「你要這麼說我也無妨。」上官白玉一點也不介意「怪」這類詞兒落在她頭上,丁香也常常如此數落她。
「那麼,如果你治不好我呢?」他帶著惡意問她,劍眉囂張地揚得高高,想聽聽她的回答。
「這……」她恨認真地看著他身上的窟窿思忖起來,最後得到結論:「我不知道。」她沒有想過這種情況,她會盡力拜託趙伯伯治好他。
他獰笑。「你要是治不好我,被我扭斷脖子也不會有怨言吧?」
彷彿要強調這句脅迫,他右手擱在身上的大洞,五指滑過,血與肉像紡織機般交織組合,由骨生筋,由筋生肉,她眨了兩回眼,看見他身上那個大洞已經恢復原狀,連道疤痕也沒有。她還來不及發出驚訝的低呼,啪的一聲,甫填滿的皮肉像繃斷的琴弦,一處一處迸裂,一排白骨又出現在她眼前,他的笑容滿是惡意,補充說明:
「這個窟窿連用法術都補不回來,我倒想看看你能用什麼方式把它治好。」
上官白玉後悔了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她只知道那只男妖的意思似乎是答應讓她救治,這使她好開心,不避嫌地拉著他的手……怕他臨時反悔……回到馬車車廂上,她在思考著應該如何藏起他不被丁香發現,現在可不是藏只小貓小狗,像他這樣高大的妖,除非丁香瞎掉才會看不見。
「小姐!」
正當上官白玉苦惱之際,車外傳來丁香嘹亮的嚷嚷聲,她彈跳起來,直覺地抓起軟衾往他頭上罩,再用自己嬌小的身子擋在他身前,同一時間,丁香拉開廂門,一臉抱歉地跳進來,邊拍著肩上積雪邊解釋:
「小姐,你知道嗎?我竟然一路走到山下去了!你等不到我回來一定很緊張吧?我明明有記路的,怎知道拐個彎,景色全都變了。還好正巧遇見阿信,不然我這一走不知道會走到哪座城去呢!」她喳喳呼呼,外頭,阿信也帶著軸木回來了,正在更換損壞的軸木。
果然不出上官白玉所料,丁香真的迷路了。
心虛的上官白玉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不自在,沒有太專心聽丁香說話,反而是揪緊身後軟衾,一直很擔心它滑下。
「小姐,你一定很冷吧?等會兒,我馬上把懷爐燃暖。」丁香做事伶俐,沒多久就在外頭雪地上燃起火堆,將炭火小心翼翼地鏟進圓形陶器裡蓋上,再將陶器擱回竹編的小籃內,溫暖的懷爐重新塞回上官白玉手上。
丁香還以小小火堆將茶水溫熱,茶水冒出白煙時,阿信也已將軸木換妥。
「小姐,外頭好冷呢!」丁香趕快替上官白玉斟茶,也替自己倒上滿滿一杯,咕嚕灌下,驅散寒意。她正準備倒第二杯時,發現上官白玉的異狀。
丁香和上官白玉太熟了,兩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更甚於親姊妹,上官白玉只要有一絲絲反常她都能嗅出,如同現在……上官白玉捧著茶杯,卻遲遲沒喝,還一臉惶惑,大眼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卻又不敢看她。
丁香瞇細美眸,將上官白玉的不安全看進眼裡。那副低頭垂頸的謹慎模樣她很眼熟,眼熟到不行……
「小姐,你是不是又偷藏什麼受傷的小貓小狗小鳥?」
「呃……沒……沒……」上官白玉停頓了一下。「沒……有呀。」聲音小到像在和螞蟻說悄悄話。
「一定有!」丁香已經完全篤定自家心軟善良的小姐絕對瞞著她在車廂裡藏了東西,每回小姐這麼做時,就會露出和此時一樣的窘困表情,而往往當她開始逼問小姐時,就會有貓叫或狗吠聲冒出來揭露小姐的「惡行」……
沒有貓叫。
沒有狗吠。
沒有鳥鳴。
「你這次帶了什麼不會叫的動物上車?」丁香嘴上詢問著,雙手已經開始在車廂裡東翻西找。車廂就這麼一丁點大,想藏隻貓狗絕對會被捉包!
「丁、丁香,沒有啦……你不要找啦……」
「你越是這樣講,越是讓人懷疑!」
上官白玉根本就不會說謊,一心虛就結結巴巴直冒冷汗。
「在那裡!」丁香一把抽掉上官白玉身後的軟衾。
上官白玉在心裡喊著「糟糕了」,那只男妖的模樣定會嚇著丁香,她無法預測丁香的反應,同樣的,她也無法猜測男妖的行徑,萬一一人一妖吵起架來她該如何是好……
「丁香你聽我說他不是什麼壞妖他受傷了很重很重的傷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讓我帶他回去給趙大夫治拜託你不要趕他下車外頭雪那麼大又那麼冷他一隻妖在外頭挨餓受凍好可憐的就這一次我保證下次絕對不隨便撿東西回家你讓我撿最後一次好不好……」上官白玉一心只想說服丁香,心裡焦急,口齒不清,連該斷句的地方也因急慌了而忘記,忙亂地展開雙臂擋在他面前。
「什麼嘛,啥也沒有呀。」丁香抖抖軟衾,裡頭沒掉出半隻未張開眼的雛鳥或是斷翅蝴蝶……這種時節也不會有蝴蝶……她又往上官白玉身後探頭探腦,那兒也沒有動物的蹤跡。
「嗄?」上官白玉楞住。
「小姐,你也開始會戲耍我囉?」丁香鼓起頰,叉腰假裝不滿,隨即自己又笑開。「我都被你騙著了。還有,你剛剛一長串說什麼?說得太快了,我沒聽懂耶。」
上官白玉眨眨眼,再眨眨眼,偏首朝後方看,男妖很大一隻佇立在那兒沒消失,一臉不屑和不悅地與她對視。上官白玉再轉向丁香,丁香沒有指著他尖叫,也沒有數落她撿了只大妖回來,好似……丁香根本沒看見他一樣。
「為什麼……」上官白玉不解地低喃。
「因為我用了隱身咒,正常人類本來就不可能看見我、聽見我,我也很想問:為什麼你看得到我?」男妖說話了,在小小車廂裡,用著大家都聽得到的音量,而丁香卻還是忙著將軟衾折好,鋪座墊,拿出一盤小點心,一點也沒有因他開口而有所動靜。
「丁香,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上官白玉試探地問。
「聲音?」丁香不解。
「……例如,狗吠?」上官白玉馬上被狠狠一瞪,他很不滿意她拿狗叫聲來比喻他說話。
丁香湊耳聽聽外頭的動靜後,搖頭。「沒有呀。」
「小姐,丁香姑娘,馬車要啟動了,請坐好囉。」阿信跨上馬車前座,揚聲提醒,準備甩動韁繩。
「好!」丁香應聲,拉著上官白玉坐回軟墊,才繼續回答她:「這種大雪紛飛的氣候,連狗都知道要躲起來取暖,哪還會有狗吠?」
「女人,你竟然說我的聲音是狗吠?!」不爽的吼叫如雷巨響。
他和丁香同時開口,害上官白玉聽得有些混亂。
「所以你什麼都沒聽見?」上官白玉選擇忽略他的低吼。
「有啦,聽見阿信喊『駕』呀。」
「所以你也看得到這面板子?」上官白玉用食指穿過男妖左肩的窟窿,避開他的白骨,直接點向車廂牆板。
「看得見呀。」一清二楚呢。
「沒有看到……蟲子什麼之類的?」或是一隻大妖?
「沒有呀,哪有蟲子?」丁香一副「有蟲子出現我來打」的氣勢,右手已經按在繡鞋上,做好隨時脫下來打蟲的準備。
「女、人……」他要扭斷她的脖子,現在、馬上!
「那就好。」上官白玉摸摸胸口,安心了。
她最擔心的一關竟然輕輕鬆鬆跨過,沒有丁香的反對,她的耳朵也不會被念到發痛。
「好什麼好?!你這個女人竟然……」
上官白玉暫時和丁香站在同一陣線,聽不見男妖在吠在吼在威脅。幸好,他也只是吼,沒有真的伸手過來料理她。
「咦?小姐,你的衣裳怎麼全是濕的?!」丁香在替上官白玉攏齊裙擺時發現到她整件衣服背部盡濕,裙擺到膝蓋的部分也一樣,這絕對不是乖乖待在車廂裡等她回來該有的情況。「你……你是不是跑出去雪地還跌了一大跤?!」丁香馬上做此猜測,並且從上官白玉的表情證實她的準確無誤。
「呃……對不起啦,丁香,我擔心你在林子裡迷路,所以才……」此時坦白從寬,再狡辯只會下場更慘,上官白玉低頭認錯。
「厚!就算我會迷路,你也不能跑出去呀!你一點都不懂得照顧自己,身子骨已經不好了,吹點涼風就會病上大半個月,你還敢跑到雪地去晃!有沒有發燒?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丁香著急地探測上官白玉額溫,沒有摸到嚇人的熱燙才稍稍放心,不過也不能大意,不快些換下這襲衣裳,難保不會傷了小姐的身體。
「丁香,我沒有事啦。」
丁香迅速地從木箱裡取出乾淨的冬衣和厚襦。
「趕快把濕衣換下,它被雪水弄得又冰又冷,穿在身上怎麼受得了?動作快些,不然在車廂裡脫衣裳也可能會受風寒的。」丁香的管家婆個性又表露出來,開始指揮東指揮西。
「哦。」被丁香這麼一說,上官白玉才感到寒意,冰冷水濕的衣裳貼在肌膚上,彷彿一方冰塊,凍得她直打顫,還有繡鞋,兩腳都濕糊糊的,連履襪也難受地冰著她的腳趾。
上官白玉解下棗紅色腰辨、純白夾絮襦襖,肌膚還沒完全接觸到寒風就已經先爬滿雞皮疙瘩。好冷,她想快些換好衣裳,再讓狐裘密密裹著,解裙繩的手加快動作,眼看花裙就要落地,驀地,上官白玉被身後一道炙熱視線灼得僵硬停頓,猛烈回神也回頭……
她忘了車廂裡還有第三個「人」!
終於被想起還有他存在的男妖環著雙臂,毫無君子風度,沒避嫌轉開目光,他眼睛火亮亮,將她從頭到腳看過一遍。她雖然衣著不整,但也只是褪下最外頭的厚襦襖,裡頭白衫還穩穩當當地套在身上,半寸雪肌都沒被他瞧去,可是上官白玉仍臊紅了臉,手指揪緊裙頭,再也沒有勇氣脫下去。
「小姐?」丁香拿著乾淨襦襖等著要幫她套上,但上官白玉僅是面向牆板,苦著一張小臉,雙手揪緊花裙,沒有更衣的打算。
「我不要換,反正衣裳沒有很濕……」她不要在他面前換衣服!
「什麼話呀!我都可以從你的衣裳搾出水來,還叫沒有很濕?再不脫下,等會兒它們就會結成冰棍了!我來幫你比較快啦……」丁香放下襦襖,就要接手解她的裙繩。
「不要……」上官白玉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小姐,換個衣裳而已,你幹嘛抵抗?我又不是沒幫你更衣過……」
「把眼睛閉起來!把頭轉開!不可以看!」
這幾聲尖嚷是喊給男妖聽,但是丁香以為是在說她。
「眼睛閉起來怎麼換呀?快些快些快些,你想著涼嗎?」丁香的力量勝過體弱的上官白玉許多,三兩下就將上官白玉剝個精光,摸到貼身肚兜也有些濕濡,直接脫掉,再撈來新肚兜、白衫、藍綢襦襖、腰采、皮褂,最後抖開另一襲更暖的毛裘將上官白玉包住。呼,她果然是當婢女的料,辦事多俐落多神速呀,給自己拍拍手!
嗚,被看光了被看光了被他看光光了……
上官白玉臉皮薄得像紙,幾乎失去抬頭見人的勇氣,尤其她瞥見男妖連眨眼也不曾,將她的窘態盡收眼底。
「乾扁。」
他,下了評語,對他所看到的一切。
第2章
面對嚴重羞辱過她身材的他,尋常人類女子絕對會記恨,牢牢將這種老鼠冤念個三生三世,甚至在馬車抵達她家府邸時,直接表明不救治他,要他哪邊涼快哪邊滾。
可是,這女人沒有。
雖然一臉羞赧到很想死的模樣,從換完衣裳到現在都沒膽和他四目相交,然而當馬車停下,聒噪婢女率先下車,上官白玉終於望向他,伸手去攙扶他,還是關心著他的傷勢。
她是只沒脾氣的人類嗎?
還是她聽不出來「干扁」兩字指的是她單薄沒半兩肉的身軀?
見過太多各形各色美艷無雙的女妖,袒胸露乳也是見怪不怪之事,那些女妖或許豐腴或許纖瘦,但多數皆是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像她一樣瘦瘦幹幹扁扁的雌性生物,還真是罕見。
那細腰肢,他雙手併攏圈抱絕非難事,說不定刮來一陣風,她就會像紙鳶一樣隨風飛走。
「丁香,先去幫我請趙大夫來。」上官白玉一回房便向丁香交代。
「小姐,你身體不舒服嗎?」丁香緊張地問。
「不是……好丁香,你別問了,快去吧。」總不好直言是要請趙大夫來看妖怪的傷勢吧。
「好。」丁香不敢拖延,應聲的同時,人已經奔出廂房。
上官白玉對著站在門扉旁打量她房間的男妖說:「來,請坐。」
他瞄瞄硬邦邦的木椅,鄙夷地一哼,逕自坐在看起來軟些的床榻。
「趙大夫一會兒就來,你稍待片刻。要不要喝茶?」
「不用。」不錯的床,挺軟的,確實比躺在雪地上舒服。
上官白玉坐在距離他不遠的椅上。「對了,我是上官白玉,我該如何稱呼你?」
「檮杌。」
響噹噹兩字離嘴,沒有預料中的驚呼和慘叫,也沒有看見她馬上跪下來磕頭求他原諒先前種種對他的無禮,她只是在聽罷後輕輕頷首表示明白。
檮杌,四大凶獸之一,姑且先不提這名字所代表的窮凶極惡,光論幾千萬年來一件一件累積的惡行,聽聞「檮杌」大名的眾妖哪一隻不是腿軟伏地,還沒有誰膽敢像她這樣,沒叫聲大爺來聽聽。
「檮杌!」像賭氣,也怕她耳殘沒聽詳細,檮杌二度重複,加重語氣。
「我聽見了,原來你是桃樹精呀。」真怪,她見過的花精草精都偏似於可愛類型,同屬植物的他怎麼就少了一些味道呢?
「女人……」檮杌長臂橫過兩人的距離,一把將她從椅上拖向他,她果然如同他想像中輕盈,他的一成力道對她而言已非常巨大,她幾乎是跌趴到他身上,圓圓大眼有些驚慌及不解地看著他。
檮杌握在她手腕上的利爪將她的掌心扳向正面。「你最好牢牢記住我尊貴的名字……我不是桃樹,我是檮杌!」
檮杌,兩個火紅的字浮現在她白嫩掌心上,又緩緩沉下去,烙印在她皮膚上,而後顏色淡化,變成淺淺櫻色,卻再也沒有消失掉。
「你……」上官白玉想抽回手,他不放,感覺到掌心熱呼呼的,她不懂發生什麼事,忍不住有些害怕。
「這是讓你一輩子都忘不掉檮杌兩字怎麼寫,就算你七老八十,那顆腦袋連自己姓啥名啥都忘光光,也絕對不會將本大爺的名字拋掉!」哼。
說罷,檮杌鬆開她的手,驕傲地睨視她,要是她再記不住,他就直接將大大兩個「檮杌」烙進她腦子裡!
「你用寫的,寫在紙上就好,為什麼要這樣……」上官白玉在裙上不斷擦拭發熱的掌心,但手上那「檮杌」兩字卻怎麼也擦不去,變成掌紋的一部分。這……這若是讓丁香或爹看到,追問起來,她該如何回答?
「對於你這種耳朵長在腦袋兩邊卻比聾子還不如的傢伙,我怎麼知道你那對眼睛會不會也是瞎的?」
這男妖……嘴巴真的很壞耶,而且損人像呼吸一樣容易!
「我只是不小心把檮杌聽成桃樹,人都會有失誤呀,我又不是故意的!」
「把我誤認為桃樹精,你死一百遍都不夠!」他齜牙咧嘴地恫喝她。
「那……你是什麼精?」上官白玉發覺閨房裡那盆小巧可愛的梅樹出現異狀,之前小梅樹綻放四、五朵小白梅,飄散淡淡清香,拇指大的小梅精就坐在枝丫上搖晃著小腳,嫣紅小嘴哼著她聽不懂的曲兒,但是此時此刻,那隻小梅精卻縮在細瘦梅樹後頭,大大眼兒很驚恐地看著他們……或者該說很驚恐地看著檮杌。
他是只很恐怖的精怪嗎?
「我?」他露出一個嘲弄她問了愚蠢問題的鄙視神情,高傲又委屈自己降貴紆尊地回答:「我不屬於任何一種精怪,我是檮杌。」
上官白玉不是很明白他的驕傲從何而來,也不懂「檮杌」兩字究竟有多特別的涵義。那不就是一個名字而已嗎?
不過小梅精好似知道「檮杌」是什麼,發出好大一聲鷘呼,跌跌撞撞地跳窗逃出,跑得飛快。
「人類不懂『檮杌』的尊貴和恐怖,我可以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
他說這句話之時,讓她有種應該要叩謝皇恩的錯覺,而他環臂坐在床上,一副已經坐定位在等她磕首膜拜的樣子,使她很不小心地笑出聲音來,但馬上又被他瞪得吞回笑聲。
「好,檮杌,我會記住,你不是桃樹精,不是任何一種精怪,你就是檮杌。也請你記得我是上官白玉,不要再女人女人的喊我,我總感覺你在喊女人之時咬牙切齒的。」上官白玉禮尚往來地翻過他掌心,雪白的柔荑與他的極褐膚色形成強烈對比,她以食指在他掌中寫下自己的名字,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她寫完後,「上官白玉」四個字並不會永遠烙在他掌心。
她的指尖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的掌心空蕩蕩的,但這卻讓他反常地想留住什麼。
發覺自己攏握緊手心的蠢樣,檮杌不由得動怒啐道:「你的名字我記不記
得住都沒有差別,你了不起活八十年,八十年對我而言比眨眼還短!」
「那麼,就請在這八十年裡記住它吧,八十年後要忘就忘了沒關係。」上官白玉不在乎她死掉之後還有多少人會記得她,若忘了說不定更好,就不會有人為她掉眼淚。「不過……我覺得能多活十年,對我而言都很奢侈,我不敢貪心想到八十年如此漫長的日子去。」
她身體不好,這條小命好幾回都是勞煩趙大夫硬搶救回來,誰也無法保證她能活多久,說不定某天早晨她就會一睡不醒,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
「人類就是這麼渺小脆弱又不堪一擊。」檮杌哼笑。
「所以在這麼短的日子裡,我能做什麼都想盡可能去做。現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幫你治好那個窟窿。」
「我不會感謝你,是你哀求我讓你治,而且治不好的話,我可不會隨隨便便跟你算了。」檮杌還是驕傲地睨視她,將她的好意踐踏在腳底,毫無愧意。
「我知道。」她也不是想得到他的感謝才這麼做。
兩人結束交談,因為丁香倉促奔回的腳步聲和猛催趙大夫快點的焦急嚷嚷已經自外頭傳來。
「趙大夫,您走快點!」
「別催別催,體恤一下我這把老骨頭呀……」
「我家小姐從沒主動要我找您過來,一定是她的身子真的很不舒服了,快快快!」
「我有在快了……」
門扉砰地打開,丁香硬拖著一名白胡老者進來,想必就是上官白玉口中的趙大夫。
「小姐,坐。趙大夫,您快幫小姐瞧瞧她哪兒不舒服,我剛才跟您提過,她跑到外頭去淋雪,還跌進雪裡弄個全身濕,一定是受了風寒……」
「沒有淋雪這種詞兒啦,丁香丫頭。」趙大夫呵呵笑,坐定,要上官白玉將手放在脈枕上。「來,白玉,我先替你診診脈。」
「趙伯伯,我無恙,請您過來這趟是為了……呃,丁香,你能不能去吩咐廚房替我準備一些熱湯熱菜?份量多一點,我有點餓了。」一方面是為了支開丁香,一方面是猜想檮杌應該也餓了,畢竟他有傷在身更需要補充體力,所以上官白玉只好又麻煩丁香跑腿。
「對哦,小姐你還沒用午膳……我馬上去!趙大夫,小姐交給您,一定要仔仔細細幫她看診哦!」風一般俐落的嬌影丟下話,隨即又跑遠了,出去時還忘了關上房門。
上官白玉起身掩好房門,接下來她要說的話越少人聽見越好,她思索著該如何開口,畢竟她要央求趙大夫醫治的,是妖。
「白玉?快坐下呀。」趙大夫催促她。
「趙伯伯,要勞您看診的對象並非白玉。」上官白玉心一橫,直說了。
趙大夫是上官家專屬的醫者,雖說府裡上上下下的病痛都由他一手包辦,但實際上最常需要他醫治的,便是身軀孱弱的上官白玉,上官老爺甚至特地在府裡為他留了一間房,方便他就近照顧上官白玉,所以趙大夫對上官白玉而言已經像是一個親人。他和上官白玉很有話聊,聊病情、聊草藥、聊天聊地,好幾回上官白玉瞞著丁香救回受傷的貓狗,也都是央托趙大夫治療,因此對於她時常撿動物回家的行為,趙大夫可說是習以為常。
「不是你?難道……你又撿了什麼東西回來?」所以才會支開丁香,怕又挨丁香數落吧?呵呵。
「趙伯伯,您別嚇到,也拜託您先答應白玉,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好嗎?」考量到丁香會速去速回,上官白玉也不敢拖拖拉拉,提出這項要求後,得到趙大夫頷首應允,她才壓低嗓音道:「是只受重傷的妖,他傷勢不輕,趙伯伯,求您一定要盡力治好他。」
「妖?你這次撿回來的東西,這麼特別?」
「趙伯伯,您不要怕,他不會傷害人。」應該吧……
「讓我瞧瞧先。」
「嗯。」上官白玉轉向床榻方向,看見檮杌閉目養神,一副已經快被軟綿綿的床給哄睡的慵懶模樣,她出聲喚道:「檮杌,你快現身讓趙伯伯察看你的傷勢。」
他大老爺毫無回應,連根睫毛也沒動,她心急地再次叫道:「檮杌?」
「我什麼時候答應讓人類破大夫看病?」他終於肯動尊口。
「你跟我回來不就等於答應……」
「我記得我從頭到尾都只說如果『你』治得好我。」
「我又不是大夫,怎會治病?」太為難她了!
「那是你的事,我不想讓第二隻卑劣的人類看見我。」人類不配。
「你……」
「白玉,怎麼了?」趙大夫只見上官白玉對著空床說話,臉上淨是苦惱。
「趙伯伯,他……他不肯現身。」怕趙大夫起疑,她趕忙又道:「趙伯伯,我沒騙您,他現在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誰奄奄一息呀?!」檮杌瞠目瞪她。奄奄一息這四字,只能用在脆弱又無用的廢物身上!
「趙伯伯沒懷疑你說的話,你別急,不然你粗淺地形容一下他的傷勢,我在心裡有個底,或許能查出病因。」
「好,這樣好。」上官白玉直點頭,面對不配台的病患,只好改變作法,她開始描述檮杌的情況:「他左邊身子有個大洞,大概這麼大……」她在半空中比畫出一個成人腦袋大小的洞。「位置從鎖骨到胸下,他左手臂上方也全沒了肉,只剩下臂骨……」
「慢著慢著,白玉,你說他身上的傷口大到從鎖骨到胸下?」趙大夫驚訝地問,她所形容的傷口簡直大到離譜。
「嗯。」
「怎麼可能?那麼重的傷,早就見骨了吧?」
「呀,我還沒說完,見骨了,已經見骨了?」她猛頷首。
「那麼你應該也看到他的內臟了吧?」這句話,趙大夫說出來只是單純想表達驚嚇而已。
「內、內臟?」上官白玉很認真地又將檮杌身上的傷看個仔細。「沒有看見內臟,只有白骨……呀,他那個大窟窿透過去了。」補充說明。
「透過去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可以站在這裡,直接看到他背後床褥的花色,中間只隔著他身上的幾根白骨。」
「你確定他還活著嗎?」趙大夫不敢置信。
「活著。」而且還在瞪她。
「好吧,你一開始就已經說是只妖,難怪這麼重的傷勢還能活。」所以他不應該太驚訝。「他的傷口有在出血嗎?」若有,止血是要務。
「沒有。」他的傷口乾干的,類似結痂。
「他有喊痛嗎?」
「沒有。」他大老爺瞪完她,又閉起眼要睡了。
「若他的傷口是窟窿狀,那麼想以線縫合傷處也是不可能,但放任傷口不做處理,只怕一經感染,傷勢會惡化,這可難辦……」趙大夫沉吟半晌,思考著該如何處理最好,以人類而言,那樣的傷勢絕對會送命,所以根本毋需煩惱怎麼填補窟窿,也難怪他倍感棘手。
「簡而言之,就是他不會治,廢物。」檮杌涼涼地開口,嗓音可酸的咧,幸好趙大夫聽不見這番失禮的話語,只有上官白玉知道檮杌的冷哼。
「白玉,不然你先清洗他的傷口,記得擦拭的水必須煮沸過才能使用,將傷口拭乾後,這裡有瓶傷藥能減緩傷口痛楚,並且生肌收口,你把它均勻地塗抹在他身上,再以乾淨布條覆蓋其上包裹好。我回去查查古今醫書,看看是否有提及軀體上的巨大傷口應該如何補救。」趙大夫遞給她一個白瓷瓶,交代完用法後又從藥箱裡取出另一瓶藥。「尋常人受了這類重傷,夜裡都可能會發燒,不過我不清楚妖物的情況是否相似,這是退燒的藥,若需要……就餵他個幾十顆吧。」連重傷都不會死,可能抗藥性也比人類強,人類吞三顆,他就吞個十五顆好了。
「謝謝您,趙伯伯。」
「還有,這凍瘡膏給你,你的手掌已有皮肉腫脹及有紫硬結現象,千萬別放著讓它破爛成瘡,到時就更麻煩。等會兒丁香丫頭回來,我再吩咐她熬當歸四逆湯讓你飲下。」
「我沒有事呀,不用麻煩丁香了。」
「還說沒事,你臉色很糟。」趙大夫不用診脈也能從她的氣色觀察出來。
上官白玉不敢再狡辯。通常在寒冬時節也是她最受煎熬的日子,一個月裡沒躺上十五日已屬萬幸,今日吹了太久寒風,怕是夜裡又會發燒。不過比起自己的身體,她反而更急於想多探問一些照料檮杌的注意事項。
「趙伯伯,當歸四逆湯他能喝嗎?還是有什麼藥是他能內服的?」
「你和他病因不同、病程不同、體質不同,不能用同一帖藥,況且他傷勢嚴重,還是別胡亂服用比較好,讓他多吃多休息,我想會對他有幫助。」
「好,我知道。」
「若他情況有異,你隨時遣丁香丫頭過來找我。」
上官白玉又道了聲謝,此時趙大夫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嚴肅,她有些困惑,還沒開口問,就聽見趙大夫說:「你這次救回來的,是無害的小花妖嗎?」
他知道白玉能見到花草之類的精怪,聽久了也就對她的異能不感到奇怪,但他覺得白玉這回的態度不似以往,而且她方才喊了「檮杌」……這名字他知道,只不過那對人類而言應該是遙不可及的傳言。
凶獸,檮杌,不可教訓,不知詘言,告之則頑,捨之則囂,傲狠明德,以亂天常……
書裡只記載短短幾句,將檮杌的惡一筆帶過,說得多輕鬆、多含糊,但最後「以亂天常」四字,又是多嚴重的控訴。
她帶回來的,會是惡名昭彰的檮杌嗎?
「呃,不是小花妖,是大一點點的『小妖』,但是無害。」不想讓趙大夫太擔心,上官白玉粉飾掉許多實情。
檮杌又睜開眼,躺在舒服的人界床榻上,他都快要睡著了,可是任何壞話都逃不過他的雙耳。「小妖?!幾十萬年來從沒聽過哪個傢伙膽敢將這兩個該死的字冠在我頭上!」
「真的是小妖?」趙大夫再次確認。
「嗯,小妖。」上官白玉一陣心虛,不得不藉著最用力的點頭來鼓足勇氣說謊。
「男的女的?」
「……女的。」天大的謊言,一說不可收拾,說一個謊言就得用另一個謊言來圓。「長得很漂亮很迷人很可愛很討喜的……美麗女妖。」若讓趙大夫知道是男的,更麻煩。
上官白玉一說完,馬上摀住自己的雙耳。果不其然,耳邊立即爆出一陣怒咆,震得屋樑抖落些許灰白塵埃。
小妖!女的!漂亮!迷人!可愛!討喜!美麗!
光這十四個字,就足夠讓他將上官白玉撕成十四塊碎片!
「怎麼了,白玉?」趙大夫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
「他……他在跟您道謝,用甜美的聲音說……趙大夫,謝謝您……」總不好將檮杌一連串的憤恨咒罵源源本本地說給趙大夫聽吧。
「是這樣嗎?」趙大夫聽不到檮杌的聲音,只能透過上官白玉的嘴傳達意見,「那你跟她說,不客氣,好好養病,不管是女人還是女妖都會在意外貌,我會盡可能找到方法幫她治好傷,也會盡量不讓她身上留下醜陋疤痕。」
上官白玉縮縮肩,因為檮杌吼得好大聲,而且從床上跳起來,伸出利爪要掃向慈眉善目的白髮老人,這一捉,絕對不會只在臉上留下五爪痕而已!
「趙伯伯!她說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我送您出去!我送您出去……」上官白玉用嬌小身軀擋在趙大夫身前,慌張地護送他退出這間房。
「老夫不用再仔細替你診察嗎?」趙大夫被她推出門外,一頭霧水地回頭問道。
「不用不用不用,白玉無恙,趙伯伯慢走!」上官白玉笑著掏出絹子揮舞,下一瞬間立即轉身關門,然後發出細微的慘叫,在門外的趙大夫當然不知道她的頸子已經被檮杌巨大的手掌握住。
他停頓了一會兒,沒聽見其他動靜,便以為沒事了,拈著白胡回到自己溫暖的屋裡去查醫書。
房間裡,上官白玉命在旦夕。
檮杌只要再用點力,就能像捏破雞蛋一樣捏碎她的頸子。
「女人,我看你活膩了是吧?想死直接跟我說一聲就好,不用拐彎抹角地激怒我。」
「唔……」上官白玉無力掙扎,活命的空氣進不到肺葉,向來蒼白的臉龐湧起異常鮮紅。
「到地府時,鬼差問你怎麼死的,別忘了報上我的名字,他們自會告訴你,你死得有多值得驕傲。」他收緊五指,鐵般的長爪和指腹都深深陷入她柔軟膚間,刺穿出溫熱血液,沾了他滿手濕粘。
好痛!上官白玉嗚咽,卻無法開口。
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際,檮杌突然放開她,瞪著自己鮮紅的右掌。
怎麼……會這麼溫熱,和他向來冷冷的血液溫度迥異?
上官白玉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氣息,直到黑暗和暈眩消失,直到肺葉不再疼痛,但她的身子又猛然被檮杌高高提起,小臉與他平視,他的臉靠近她,她以為他要張開獠牙咬斷她的咽喉,但方纔嘗過的痛苦沒有二度降臨,膚上傳來舔吮的濕滑感,她驚嚇地瞪大眼,赫然看見他唇邊有抹艷紅,是她的血。
「你……」
他舔舔唇,似乎很喜歡血的味道,意猶未盡地又舔了她一口,上官白玉嚇得直打顫。
「你是吃人的妖怪?」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早就該問,但卻一直沒問過的重大疑惑。
方纔還氣得面目猙獰的檮杌終於露出笑臉,她眼底的恐懼、憂心,以及遲鈍的反應,讓他心情大好。
「不。」檮杌的薄唇扯出笑痕,舌頭吮淨唇邊血跡。「我是雜食性。」
言下之意,人也吃,菜也吃,水果也吃,營養均衡不偏食。
「那……你是在試味道嗎?」
「我原本是想捏死你,懲罰你多次出言不遜,不過你的味道很順口,我喜歡,但是這麼美味的食物若僅有一丁點大就太可惜了,再養胖些,我也能多吃兩口。」檮杌撫摸她的臉頰,一點也不豐腴,多暴殄天物,再多點肉口感會更好。「我給你一個月時間把自己養出肉來,到那時……我再好好品嚐。」現在,淺嘗即可。
上官白玉臉色微青,看著他,沒有接話,顯然是嚇得不輕。
「你現在知道什麼叫請神容易送神難了吧?笨女人,連我檮杌也敢撿回家,想後悔也來不及。」他哼哼直笑,笑她過度愚蠢的慈悲心,做出此生最錯誤的決定。
「我讓你吃掉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上官白玉的聲音勉強算是平穩,沒有太顫抖。
「有遺言就說。」他大方地聽一下好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但他沒答應幫她達成最後心願。
「我希望我是你最後一個吃的人類。」
檮杌挑起眉,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你再說一次?」
上官白玉回視他,字字清晰,「我希望我是你最後一個吃的人類。」
這句話伴隨著強大光芒,刷地差點射瞎他的雙眼,幸好他轉頭轉得快。
如此耀眼的光輝他只在神月讀身上見過,刺眼得讓人咬牙切齒,沒想到區區一隻人類竟然也有?
檮杌被她逼退五、六步,喜好黑暗的他幾乎想縮到桌子底下去躲避光亮。
「檮杌?」
他定定神,哪裡還有光芒?望向她,白白淨淨的臉龐,平凡無奇。
剛剛是錯覺嗎?
「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在痛?」上官白玉見他皺眉,以為他身體不舒服,伸手扶住他。
這女人是不是忘掉就在不久之前,他的利爪還攏在她脖子上準備宰掉她?就算真的記憶力這麼差,她脖子上被抓出的爪子洞還在冒血耶,她現在卻來關心他的傷口是不是在痛!
人類的思考方式都像她這麼怪嗎?
自私的、卑鄙的、心機的、府城深的可愛人類都跑哪兒去了?
「不,我只是被你的愚蠢弄得有些頭痛罷了。」檮杌不改毒舌,面對她,他竟然有些沒轍。他將上官白玉拉近自己,右手觸摸她脖子上的爪子洞,指腹滑過之後,傷口消失無蹤,連紅痕也沒留下。
好蠢。吃她沒關係,只要吃完她之後把人類這項食物戒掉就好?
她的犧牲奉獻精神未免也太偉大了吧?
他瞇細眼,將上官白玉端詳個仔仔細細,她不美,充其量算是五官端正、長相順眼,病奄奄的模樣有股短命的味道,臉上脂粉未施而顯得蒼白,若紅潤些還能讓她看來粉嫩健康,偏偏連這麼容易的條件,在她身上都尋找不到。
比起她,她身旁那個長舌嘮叨的婢女丁香在人類眼中才真有資格稱是天香國色,不過她一點也不比丁香遜色。是因為她的蠢遠遠超過丁香嗎?嗯,有可能……檮杌很殘忍地想。
「謝謝你。」上官白玉摸到自己頭上傷口已癒合,覺得好驚奇,方纔還痛著的地方,現在卻完全不疼。
「謝什麼?謝我沒一掌捏死你嗎?」檮杌沒好氣地回道。這女人真弄不清楚事情的先後順序,她的傷口是他抓出來的,她沒指控他,反而還向他道謝?
「你既然能輕易治好我的傷口,為什麼你自己的傷口卻不能用同樣的方法治癒?我記得你那時有將身上的窟窿補起來,可它為什麼又瞬間裂開?」上官白玉對於那一幕印象深刻,窟窿明明已癒合,卻又猛地皮肉迸裂,恢復原狀。
「因為裡頭少了幾根骨頭。」檮杌雲淡風輕地指指身上窟窿。
「少了幾根骨頭?」上官白玉眨眨眼,看著窟窿,數數里頭的白骨,發現的確有好幾根胸骨是不齊全的,彷彿被外力弄斷。「為什麼?」
「和妖打架。」活了幾十萬年,朋友沒幾個,敵人倒不少。
「……你打輸了?」才會傷得這麼重?
他緩緩轉向她,彷彿她又踩中他的傷處般,黝黑的面目瞬間猙獰,嗓音又低又輕,咬牙確認她是否說了那該死的四個字:「我、打、輸、了?!」
這號表情太眼熟,上官白玉知道他快生氣了。
「呃,我想和你對打的對方下場一定非……非常的慘,對不對?」上官白玉立刻改口。才相處沒多久,她已經快摸透這只男妖的性格,他驕傲,所以不容人質疑他的本事;他自豪,所以看人時下顎永遠揚得高高……簡單來說,他是只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妖,出言捧他絕對錯不了。
「哼,那是當然。」他的表情放鬆不少,不再那麼憤怒,反而還揚起自滿的冷笑。「他一掌打穿我的左肩,捏碎我的胸骨,我可是一口咬破他半邊腦袋,再折斷他的龍脊。」喀的一聲,清脆好聽。
「……」太過血腥的內容讓上官白玉啞口無言,無法苟同他的喜悅,想陪笑又笑不出來,隔了好久才擠出聲音,「為什麼要打架?」打架是不好的事,尤其還兩敗俱傷,自己也沒佔到多少便宜,怎麼樣都不划算。
「為什麼?」檮杌柀她問倒了。為什麼?打架就是兩人互看不爽、一言不合先打再說,需要理由嗎?
「是呀,你和對方有何深仇大恨?你打架弄出這麼大的傷口,對方還被咬破半邊腦袋,你們兩個誰得到好處?仇恨有解開嗎?我想沒有吧。」
是沒得到好處,仇恨沒解開,和他互拚的屏蓬抱著缺半邊的頭顱和歪掉的軀幹逃進林裡,而他頂著胸口這處癒合不了還三不五時會灌冷風進來的大洞,總覺得有損他檮杌的威名,下回兩人再碰頭,絕對還會再打個三天三夜,這冤仇,每打一次就加深一倍。
「打贏時,可以仰天狂笑,什麼都比不上戰勝的滋味。」檮杌享受戰鬥時的血腥樂趣,打架強身練法力,千萬年來都是如此,這應該算是好處吧?
「可是傷得這麼嚴重,看了讓人很擔心呀……」
「擔心?」
好……陌生的兩個字,活這麼久以來,還沒親耳聽人說過。
誰會擔心他?他會擔心誰?誰幫誰擔心?誰又擔心誰?
沒有「使用」與「接受」過的字眼,他無法體會。
上官白玉輕頷螓首,「你會讓你的親人、朋友,以及關心你的人,全都替你擔心。」
檮杌臉色平靜,或者該說是冷淡地回道:「沒有。」
「什麼沒有?」她不解。
「你說的那些,沒有。」親人、朋友、關心他的人,沒有。從他睜開雙眼之日起,就不曾有過,當然,他也不需要。
凶獸無父無母,集穢污邪氣而成形,習慣獨來獨往,不愛群居。受了傷,是自己的事;高興,是自己的事;憤怒,是自己的事;就算和人互毆到斷手斷腳,也是自己的事。
「怎麼沒有?我就很擔心你的傷勢。」上官白玉真誠地說道。
她看著他的傷,好擔心他無法治癒,好擔心這傷會疼痛不堪,好擔心這傷會感染擴散,好擔心這傷若照顧不好會危及他的生命……
「你擔心我?」檮杌不可思議地問。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這只毫無天敵法力無邊凶狠暴戾殘虐陰鷙只有別人怕他還沒有怕過人的凶獸檮杌?!
她為什麼要擔心他?
她是他的誰?
她想拍他馬屁?
她想討好他?
她有求於他?
她有其他目的?
檮杌被陌生的情緒弄得焦躁不已,想酸言回她一句「你是擔心我殺大多妖還是擔心我出手不夠快狠準?」卻沒有機會,因為丁香肘上掛著提籃,兩手端著滿滿一托盤的飯菜回來。
「小姐,趁熱趁熱趁熱,來……咦?趙大夫離開了呀?」丁香在進房前隱約聽見上官白玉說話的聲音,她以為是小姐和趙大夫在交談,可一踏進門卻只看見小姐一人,她覺得奇怪,但小姐房裡當然不可能有其他人在呀,所以她很快就將這小事拋諸腦後,俐落地布起菜,邊招呼上官白玉快快坐定位。
一盤柳葉豆腐,一道蓴菜鯽魚,一碟醬悶茄子,醃筍,菜餅,燉白菜,一碗萱草面,筍莧羹,素餃子,一盅藥牛乳,上官白玉不愛食肉,所以只有一小盤混著細肉末的拌炒胡瓜,份量比她平時吃的都多上一倍。
丁香盛妥白飯,交代上官白玉先飲下那盅藥牛乳,它是以人參、杜仲、肉蓯蓉、茯苓等等多種藥材細研成粉末,混著粟米餵養牛只,再取乳汁飲用,可以補虛養身。
上官白玉聽話地捧著純白乳汁,唇沾著碗口,卻沒讓牛乳入喉,趁丁香轉身從提籃裡拿出好幾碟她愛吃的醬菜、蜜姜、香蕈絲時,將藥牛乳盅遞給身後的檮杌,無聲地蠕動唇瓣……「快喝」這兩字他倒是瞧懂了。
檮杌皺眉瞪著牛乳盅,他沒喝過這玩意兒,白泠泠的,味道好濃郁。抽鼻嗅了嗅,好香,小試一口,味道還不差,他仰頭全數灌下,上官白玉接回空盅,瞧見他上唇殘留著一圈牛乳印,她輕笑,用手絹替他拭去,此時丁香轉回來,上官白玉慌忙坐正,丁香看著空盅,滿意地要上官白玉開動用膳。
上官白玉挖起滿滿一調羹的白飯,配上些許菜餚,假意要送至嘴裡,待丁香分神忙著折迭一旁乾淨的衣裳要收回衣櫃裡的好時機,快手遞往檮杌,餵他吃飯。
「這幾日沒出太陽,衣裳沒曬香,折起來悶在櫃裡味道都不好,過幾日若放晴,我再全數拿出去曬。」丁香又開始喋喋不休,連迭衣裳也能念上幾句。
「再一口。」上官白玉小聲地要檮杌張嘴,忙著餵他,自己倒沒吃幾口。
檮杌坐到她身邊的木椅,方便她一口接一口喂。他雖不需要食物,卻不討厭品嚐好味道的東西。
桌上的飯菜大多數進了他的肚子,上官白玉只有在丁香走向桌邊時會做做進食的樣子,吃掉半塊豆腐、兩顆素餃子和幾口醬悶茄子。
「小姐,你胃口真好耶。」丁香忙完雜事,坐回桌邊,發現桌上只剩空碟空盤。
「今、今天特別餓。」上官白玉乾笑,偷瞄檮杌,他似乎才半飽,連盤裡的細肉末都準備拈起來吃,但還沒得手,空盤就已被丁香收拾進提籃,他凶著臉孔瞪丁香,上官白玉不著痕跡地按住他的手,不讓他襲擊丁香,一邊對丁香央求道:「晚膳可不可以將白飯的份量加多一些,然後再多幾道菜?」
「當然可以呀,我不怕小姐吃,只怕小姐不吃。小姐有特別想吃什麼嗎?我讓廚子做。」
「肉。」檮杌馬上開口,「再敢滿桌子都是菜,我就吃你們主僕。」
上官白玉知道他不是在說笑,只能傳達他的旨意:「……肉。」
「咦?」丁香楞住,眨眨圓亮的眸,她本以為會聽見菇呀菜呀筍呀豆芽之類的食物,不料小姐卻說出平時絕對不可能要求的食材,小姐根本就不愛吃這種東西呀!「小姐,你剛剛是說……肉?」
「對,肉,什麼肉都可以,就是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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