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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6:27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4 10:15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銀貅
系列:神獸錄.貔貅之卷

內容簡介:
娶妻之於他,不為情愛,無關財勢
只因方家有此需要,而且非「她」不可
但他萬萬沒想到,新婚妻子會讓他的心如此震動──
究竟是傳聞不可盡信,還是她太會作戲?
預期中專橫跋扈、一無是處,唯獨生辰八字對他有利的惡女
竟然變成一個嬌慵溫存,令他怦然心動的絕色麗人……
或許,打從洞房花燭夜初見她的一瞬間,就已注定他的陷落
她太美,美得略顯妖異;她太傲,傲得旁若無人
但她也太真,真情流露的許諾,令他感動更令他心痛
她說:她會保護他,不讓他遇到任何危險,更不準任何人傷害他
她說:她絕不會讓他被那個詛咒帶走,要相信她,她絕對不會!
他當然相信,她是全心全意想要扞衛他的生命安全
在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後,更明白她將會採取多麼激烈的手段
而這一切再再加深了他的決心──
背叛她、傷害她、激怒她,親手斬斷她的情意與掛念!
他滿心以為,只要這麼做就能確保她遠離災厄、安然無恙
豈料,他們之間最大的危害,並非九世血咒,而是天地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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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7:1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1 編輯

【楔子】

  銀凝美人兒,粉雕玉琢,身姿娉婷玉立,華容婀娜,羅紗長裙潑散垂地,漾出一波波裙浪。蔥白小腿若隱若現,藕臂間披掛的繡花金帛,完全遜色於她絕世容貌,僅以兩條細繩繞頸的純白天羽霓裳,裸露出優美纖膀,肩頭圓潤滑膩,膚如潔白凝脂,半點瑕疵都尋覓不著。衣裳上淡淡黹紋,時時刻刻都在幻化改變,先是含苞初蕾的花兒,後而舒展蕊瓣,開得恣意嬌嫩,綢緞上精繡的禽鳥,不時仰首拍翅,活靈活現。

  如絲媚眼,濃蘊著銀澤眸光,緩緩掩蓋在淡銀長睫之下,她陶醉斂目,面生桃花,白玉柔荑攀附於眼前那位同樣出色的男人肩上。

  四唇相濡,如銀瀑般洩下的長髮,蜿蜒彼此身上,耀目光芒在每根髮絲間流竄溢動,隨她一呼一吸,豐盈酥胸規律起伏,垂落胸前的銀亮青絲,亦似充滿生命力地拂舞著,帶出奇異美景。不單單是她如此殊麗,紅唇貪婪纏吻著的男人也相同,他一身金艷,長髮、雙睫、劍眉,皆是金煌奪目。儷影雙雙,週身飛舞金銀星光,點點閃閃,像極了清澈夜空中,綴飾其間的星子,更勝夏日夜間池畔流螢,光點源自於她與他──

  一對貔貅。

  金色的公貔,銀色的母貅。

  毫不遜色的光芒,交相輝映。

  雌雄兩獸,正受情慾驅使操控,孕育子嗣的萌欲時節,築巢、交配、產子、育兒,千百年來不變的繁衍定理,公貔母貅本該順應本能及天命,共赴雲雨,為貔貅延續生生不息的珍稀血脈,但──

  金色公貔驀然推開了足以傾城傾國的銀色母貅,在兩人即將糾纏得更深更緊密之際。

  「金貔?」銀耀美人呆若木雞,不懂為何他要中斷親吻,拉遠兩人距離,並且一臉肅然不悅,金眉幾乎快在眉心中央纏成一個大死結。

  「……不對,不一樣,完全不一樣。」他沈語,手背抹拭唇瓣上的濕潤濡沫。

  「什麼不對?什麼完全不一樣?」她不顧姿態撩人,不管衣裙蜷在大腿之間,裸裎多少賽雪肌膚供人欣賞,雙臂托著軟軟身子,半伏於地。情慾之火,燒得她雙腮透紅、水眸蒙煙,她試圖爬近他,才半步,他退得更遠,幾乎要退到洞口。

  「你與她不一樣,銀貅。」金貔一逕搖頭,金髮星芒淩亂四散,面容上全是迷惘,覷她的目光宛若見到至毒蛇蠍。

  她又爬前一步,身後銀緞般曳地長髮,煥赫銀芒柔和輕灑,襯托她精緻嬌艷的芙蓉俏顏,眸中寫著與他相似的困惑,但她未及開口,他已撇頭逐客。

  「你走吧,我不想碰你。」

  「金貔……可是我們兩隻貔貅本來就應該在一塊,這是注定好了的呀,你不跟我交配了嗎?」兩人明明飽受情慾萌發的痛苦折磨,只要彼此擁抱,就可以從這等苦中解脫,進而獲取無上快樂,他為何不想……

  「你別再來了。」他的口氣既冷又硬。「我想要的……不是你。」

  「我不美嗎?你遇見更漂亮的母貅嗎?」銀貅停住了前進的匍匐,銀色美眸瞅向他抗拒的緊繃背影,迷惘的口吻,嗓音依舊清脆如鈴悅耳。「還是……方纔那只人類?」見她到來,便狼狽逃離貔貅洞的嬌小女人。

  「與你無關。」他彷彿歎息一般地籲了口氣,金眸卻放柔,在聽聞她提及「那只人類」時。

  銀貅坐直身,撫平裙擺,拉回金帛,發間銀光兀自飄落,她的表情稱不上憤怒,倒像是濃濃不解。她的身子正在發燙,敏感得好似被誰一碰便會忍不住發出嬌喘呻吟,此時的她,比平常更艷麗迷人,然而金貔無動於衷,即便是正處於獸類的情慾期,他仍沒有撲向她,攫奪唾手可得的美人。

  「我不懂,你明明就與我一樣,快要忍耐不住體內燒上來的炙火,為何還能這麼冷靜?」

  冷靜?不,他一點都不冷靜,他像根繃緊的弦,只消指腹一挑就會斷裂。

  他渴望,他燃燒,他渾身燙得連自己都驚訝,然而,讓他渴望、燃燒的對象,不是銀貅,極致美麗的母獸。

  「我們貔貅只有在情慾期才能和平相處,你是我唯一順眼的公貔,我一直以為……我們會生一窩小貔貅。」她又說。

  他也曾經這麼以為。

  懶得再尋覓另一隻貔貅,就她亦無妨,情慾期時,頸項纏綿,共育子女,產下後代,而後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世上泰半的貔貅皆是如此相處,他們不結夫妻,不共組家庭,待下一回情慾時節又來,若找著了其他更喜歡的貔貅,便更換伴侶,沒找著,兩獸湊合著再用……可是,此刻他對銀貅完全沒有慾望,經過方才試探性的深吻,更加確定了這個念頭。

  她不是他想要擁抱的人。

  銀貅對他也不是愛,單純就是「順眼」,以及「不討厭」。

  她不在意他想要擁抱的人不是她。

  聽見他不要她時,也沒有暴跳如雷。

  兩隻獸,各有疑惑和茫然,同樣,有著篤定和釋然。

  不過,被拒絕的滋味仍是不好受,尤其是嘗慣眾公貔愛慕及呵寵的她。

  銀貅迅雷不及掩耳地竄起,來到金貔身後,突然捉起他的手臂,惡狠狠重咬他一口,帶血牙印立即清晰浮現,金貔沒反擊,只是望向她,銀貅瞇細美眸,挑釁地瞪回去,眼神在說:這是你欠我的。

  銀亮美人高傲輕哼,收回讓這只不識貨公貔擁抱的權利,仰著小巧下顎,驕恣地大步離開。

  她雖飢渴,卻不會去強行逼一隻公貔就範,就算這只公貔多閃亮多澄黃也一樣。

  只是,身體好熱好燙好難受吶……

  嗚。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8:12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1 編輯

【第一章】

  心情不好時,食慾總是相對旺盛。

  解決不了身體內情慾火焰折騰,起碼肚子咕嚕咕嚕直叫的飢餓折磨,簡單就得以舒緩。

  捉進柔荑裡的銀手環,在貝齒造訪過後,立刻缺去一角,嫩亮豐盈的紅粉唇瓣幾回咀嚼,將之嚥下,又一口,銀手環只剩一半。

  銀貅努力吃,認真吃,藉著進食忽略快要燃燒起來的慾望。

  吃完銀手環換銀頸鏈,中間還塞了兩顆翡翠耳環當配菜,神獸貔貅嗜吃金銀珠寶,靈鼻能嗅盡天下財氣,哪兒有香噴噴的財氣,它們便往哪兒去,若非餓極了,她不會選擇先在這裡飽食一頓。

  畢竟,外頭來來往往的,全是人類。

  銀貅手抱小妝匣,將盒裡飾品當小糕點在吃。

  無法否認,她喜歡人類將寶礦弄得小巧漂亮,比起它們藏在石內、土裡的原來模樣,妝匣中的東西,秀色可餐許多。

  她斂起一身銀光,盤腿窩於絹屏後方,喀滋喀滋啃咬金步搖時,房門被打開,一大群人簇擁著身穿艷紅霞帔嫁裳的新娘子進房。繡有花草的紅蓋頭,遮掩住新嫁娘的花容,不知何故,她步履有些飄浮,全賴身旁丫鬟攙扶。

  屋裡熱熱鬧鬧,人聲鼎沸,吱吱喳喳說著銀貅有聽沒有懂的話。她悄悄探頭去看,只見新娘子端坐在床簾喜帳間,身旁伶俐的小丫鬟陪著笑,將人一個一個請出新房,掩上貼有雙喜剪紙的房門,才疲倦地大籲口氣。

  好半晌過後,新娘子終於有了反應,她一把扯掉紅蓋頭,怒氣沖沖地摘下鳳冠,重摔在床上,珠珠翠翠相互雜擊,聲響清脆。

  「小姐……噓!噓!噓!外頭人還沒走遠吶,你小聲點!」小丫鬟臉色劇變,忙不叠地奔來,阻止新娘子摔椅翻桌的企圖。

  「我不!」新娘子面容姣好,只是胭脂水粉稍嫌濃厚了些,破壞原有的清麗神韻,此時她怒目炯炯,大有豁出去拚死活的氣勢,珠玉霞帔玎玎咚咚被解開來,拋擲於地,她忿忿補上兩腳,踩得珠玉淩亂,她身軀微微搖晃,及時扶住床架,才不至於狼狽跌跤。

  「小姐──」小丫鬟幾乎要發出哀求了。

  「為什麼我要犧牲自己嫁進這種……這種受到詛咒的家庭?!我哥哥嫂嫂瘋掉了嗎?!你放開我!攔我做啥?!竟然還對我下軟骨散,將我從南城綁到西京,想強逼我就範,混帳混帳混帳!就這麼想要錢嗎?!想靠買我的聘金去補商行的偌大破洞嗎?!」

  銀貅好奇地瞧著,嘴裡一邊咀嚼漂亮瓔珞,像看戲人一般風涼。

  「小姐,你做什麼?」

  「逃婚。」新娘子試圖穩住笨拙不聽話的十指,吃力地褪去身上嫁裳。

  「別呀……我們都已經進了方府,怎、怎有辦法逃?再、再說,小姐你一走,後頭的麻煩該怎麼辦?」

  「我管它的。」新娘子打開窗,搬來圓凳,撩裙踩上,跨出窗欞,軟骨散的餘力,全被熊熊狂燒的怒火壓過。

  「小姐……」

  「要就跟來,不要你就頂替我的位置,當這個鬼地方的少奶奶。」新娘子惡狠狠撂話。

  「不不不不不我不要,我我我我跟你走……」

  「那就快!」新娘子跳出窗外。

  小丫鬟眼中有淚,看得出百般不願,頻頻回首新房,新娘子威脅要她頂替少奶奶位置的恫嚇教她頭皮發麻,她心一橫,顧不得後續紛紛亂亂,跟隨新娘子的腳步一塊離去,嘴裡嚷嚷「小姐等等我」,兩人的身影消失於夜色之中。

  房裡又只剩銀貅一隻。

  好短好亂的戲碼,瞧得她一頭霧水,總之,就是有人不想就範,所以逃了,是吧?

  聳聳纖肩,她從繡屏後頭出來,看見床上的鳳冠鑲滿一顆顆飽滿珍珠,一時嘴癢,走過去,抱起它,折下兩顆先品嚐品嚐味道。覺得口感不錯,她坐在紅幔垂懸的床沿,大快朵頤,珍珠小小一顆,一口一個,像在吃花生米。

  可惡,身體還是熱,彷彿此時桌上那對龍鳳燭,正燃燒著。

  臭金貔,害她現在這般痛苦。不愛她也沒關係呀,還是可以銷魂纏綿一番再各自分散嘛,貔貅不都如此,有哪一對懂情識愛?

  她用力吸氣吐氣,嘴中詛咒似地重咬珍珠,喀喀聲爽脆漫開,腦子裡想的全是明天該去找銀貔、玉貔或珠貔來解決這惱人欲苦。

  那幾隻公貔都很討人厭,討厭到就連在求偶時節撞見他們,都會很想一爪子耙過去,吼著叫他們離她遠一點。

  看來,得蒙上眼睛,摀住耳朵,放空一切,才能逼自己忍受他們。

  獸就是這一點不好,本能操縱了理性。

  銀貅有些垂頭喪氣,光想到那幾隻公貔,精神都沒了,好想挖個洞,把頭埋進去,逃避一下現實,此時這兒沒有洞,只有繡了交頸鴛鴦的紅繡枕,她勉勉強強姑且替代,丟開鳳冠,螓首埋向紅繡枕。

  軟乎乎的,好舒服,還有日光曬過的暖暖香息……

  她放任自己深陷其中,躺平,管它繡枕上的圖紋是否會印紅她柔嫩芙腮,她不想煩惱這種小事,她吃飽了,食慾獲得撫慰,性慾越顯強烈,也就是……

  飽暖思淫慾?

  她正咭咭苦笑,房門驀地被人打開,她想施法遁逃已經來不及了!

  隔著火紅色床幔,她看見一個男人跨進房,她知道,他也瞧見她了,她大可不理會是否驚嚇到那只雄人類,讓他誤以為見鬼地咻一聲變不見,但她卻沒有這麼做,維持整個人平伏於床上的姿勢。

  味道。

  他身上,有一股味道,鑽進她鼻腔,教她好奇。

  除卻酒氣外,還有好矛盾的味道,龐大驚人的財氣交雜著闇息──一種糾纏在他身上的危險氣味,並非由他自身散發,而是外來的,圍繞在他週遭不消散。

  她抽抽鼻翼,想嗅得更清楚……是財氣沒錯吧?這麼甜這麼香,雖有些不一樣,應該相去不遠。

  一般而言,有財氣的人,一生大富大貴,錢財會自動自發跟在他身邊轉,做任何生意都能輕易致富,本該與貧窮惡運絕緣,可他身上卻還有闇息,太詭異了,不應該吶。

  那股味兒,使得她留下來沒走。

  方不絕看見那具慵懶臥床的女體,泰半藏於床幔後側,纖柔的腰、圓俏的臀、修長的腿,全因身上那襲綢紗羅裙柔軟地服貼著每寸娉婷而展露無遺,床幔遮去她的上半身,無法辨識她清醒與否或容貌如何,他的目光很快挪向滿地狼藉──被棄之如敝屣的鳳冠霞帔,沒等他到來便自作主張掀下的紅蓋頭,紅嫁裳更是像堆醃菜似的拋在窗邊。

  心不甘情不願的出嫁,所以拿東西洩憤,是嗎?

  他反手關上房門,踩過一地淩亂,她既不屑那些婚嫁之物,他亦毋須珍惜。帶著與她相同的不甘願,他扯掉身上可笑的紅蟒袍,抽開束髮玉石冠,黑髮狂野地敞散開來,他拋去蟒袍和頭冠,任由它們加入地板那堆混亂之中,隨著他走近,銀貅將他瞧得更仔細,紅幔並無法成為她的視線阻礙。

  這只雄人類,很高,很魁梧,很壯,輪廓粗獷毫不爾雅,濃眉大眼帶戾氣,薄唇挺鼻有寒意,刀削般的下顎強而有力,拼湊出一張與俊美無緣的容顏──並不是指他醜陋,他只是不如人類男子文質彬彬,他像她見過的山林野獸,即便擁有化為人形的本事,那股獸的野性仍舊清楚可見。但他明明是人類,那種弱小無害的怯懦動物,怎會使她聯想成獸呢?而且,還不是溫馴小兔兒那一型。

  燭火搖曳,暗沈不明的光線,投射在方不絕臉上,猙獰的陰影,隨著深刻輪廓的起伏而盤踞在他面容上。

  就在他伸手撩開紅幔時,銀貅一聲小小驚呼,差點忘掉自身處境,趕快做出反應。

  方不絕以為自己看到了銀芒,以及白銀般的螢光。

  是他眼花嗎?那一瞬間的輝亮耀眼是錯覺?

  床笫上的女人,長髮潑散枕面,猶如上好絲綢柔美,他不曾見過如此直亮烏黑的發,沒有半絲淩亂,彷彿正誘惑著人將手指探進其間,享受它的柔膩細緻,而青絲流溢下的半掩容,才是真正讓他失常呆住的元兇。

  五官莫過於就是一對眉、一雙眼、一個鼻、一張嘴,以及耳朵加總在一起,每個人都有,有人大有人小,有人挺有人扁,有人薄有人厚,說要能生得多好多美麗,他抱持冷哼不信,然而,此時的冷哼,卻像在嘲弄他見識淺薄,如井底之蛙,不懂外界千奇百怪。

  她太美了,美得帶有一點妖異,一點人類不該有的脫俗,黛眉如新月,美眸色澤不知反射由哪兒映落的光輝,摻上薄薄的銀。花顏似芙蓉,柔嫩細膩,雪般肌膚白裡透紅,唇兒微掀,未受胭脂沾染,自然的艷紅顏色,豐盈水亮。

  他知道他迎娶之妻稱得上是個美人,只是完全沒料到會這般……超過,一時之間,他攢緊了濃眉。

  他沒忘卻他的妻子擁有怎生風評,一個被寵壞的驕矜女孩,一個招惹麻煩為樂的劣性姑娘,一個從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放浪女子。

  方不絕只容許自己怔忡須臾,隨即恢復原有的冷峻神色。

  「你的規矩需要重新再教導。」他森寒道。

  銀貅還沒弄懂自己幹什麼把銀色長髮給弄黑,她該做的不是這個,而是掉頭走人才對。

  聽見他的聲音,尚未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她只是看著他,帶點好奇,帶些探索,而她也毫不掩藏自己的情緒,大剌剌地表達出來。

  「起來,把你使性子弄出來的混亂收拾好。」他命令著。

  「那不是我弄的。」銀貅才不替人善後,關她啥事呀,再說,他自己剛剛不也脫了衣裳隨手亂丟嗎?要收拾也該他先以身作則。

  方不絕不給她狡辯的機會,探手箝拎起她,她輕盈得像個布娃娃,落入他懷中,兩人靠得恁近,雙方身上的氣息和體溫震懾彼此。

  他好燙,扣在她手腕上的厚實大掌,宛如炭火。

  她好燙,芳馥軟綿的身軀貼合著他,薄絲衣裳,阻隔不掉那股炙熱,赤裸藕臂,纖細得容他一手掌握,她輕輕吐息,像溫暖春風,拂面而來。

  他身上氣息濃烈,有她喜愛的財氣,這男人像個寶礦,聞起來好舒服,此刻的貼近,那股味兒更清晰,只是她仍不解,另一絲的闇息,從何而來?

  她身上香息幽幽,似花不是花,甜甜的,淡淡的,也像糖飴,一種教人口齒生津的味道。

  方不絕做了好幾回深深吐納,才有辦法維持做丈夫的威嚴。

  「收拾好,不要挑戰我的怒氣。」停頓,吸氣,吸進大量芬芳,肺葉為之緊窒,他重重吐出,下顎繃得緊緊的。「我不管你在陸府過著怎生日子,張狂怎生脾氣,進我方家門,就得守我方家家規,三從四德是最基本,以夫為天的道理你牢牢記住,我是你的丈夫,你必須順從我。」

  如果有哪只公貔膽敢對她說這種貶抑之語,她會露出獸形,和對方拚個你死我活。

  他說的三從四德她沒聽過,以夫為天又是啥可吃的東西她不明瞭,然而「順從」?最好貔貅懂這兩字是何意!

  但他不是貔貅,只是個自大過頭的雄人類,人類在男尊女卑這上頭下的工夫,還真是出了名的……糟糕。

  銀貅明白他誤會她的身份了,以為她是那只跳窗逃跑的雌人類。仔細想想,這男人和她同病相憐,她慘遭金貔拒絕,他被本該是妻子的女人拋棄逃婚,兩人都落得孤單淒涼的下場,她都有點同情他了呢。

  「好,我撿。」銀貅帶著可憐他的意味,替他收拾地板上散落的衣物,反正花不了多少氣力和時間。

  她的順從看在方不絕眼中,稍稍舒緩了他對她的態度。

  或許外界對她的傳聞言過其實了些,踏進房之前,他以為將面臨一個嘶吼咆哮的撒潑女子,怎知迎接他的,會是神態慵懶,美麗又溫馴的女人。

  她的衣裳怪異,是南城正新興的款式嗎?他雖生疑,卻無法否認它在她身上造成了驚人的效果。柔絲布料,合身包裹著她,稍嫌暴露地裸裎雙臂,同時,將她優美的頸線及肩胛大方呈現……

  一股炙熱,在腹間竄升,他必須握緊雙拳壓抑它、對抗它,但成效不大。他何時變得如此毛躁,像個猴急的年輕小夥子?

  他重重吐納,逼自己平靜,而最好的辦法,是提醒她也提醒自己,這場婚姻的真實面貌。

  「你心知肚明我娶你的理由,我不保證與你濃情恩愛,成為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但我能做到相敬如賓。你成為我方不絕的妻,恪守你的本分,我也不會虧待你,你的不甘願,我會以其他方式補償你,我希望,我們不會變成一對怨偶。」

  他將醜話挑明了說,娶妻之於他,不為情、不因愛,正巧她的八字符合方家所需,而且是非她不可。他當然明白這對她不公平,不過婚姻之事不都如此?看家世看人品看財力看門當戶對,媒妁之言,成其一生婚配,他娶了她,自會給她應得的報酬。

  畢竟,她若無法如預言般帶來幫助,那麼他恐怕只能……到時,她會更加地憎恨他吧。

  銀貅沒認真在聽,只是敷衍了事地點點頭,壓根沒留神他說些什麼。

  她又不是他的妻,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嘛,那番話,等她走後,他去找回正主兒時再講。

  她把鳳冠擺回桌上,趁著背對他的好機會,又摸了一顆珍珠吃,一邊將嫁裳及霞帔放在一旁。呀,差點忘了還有紅蓋頭,她彎腰要去拾,那條小玩意兒卻被最靠近它的長指搶先一步勾走,他凜冽的目光在紅蓋頭上停駐半晌,才挪向她。

  「去床上坐好。」他以下顎努示。

  這只雄人類,太習慣用命令句,而她,這輩子被命令過的次數,一隻手掌就能數完。

  銀貅只是用那雙明媚的眸子覷著他,方不絕不再開口,直接動手拉她落坐,她不解其意,驀然,視線被紅蓋頭遮蔽,眼前只剩一片紅艷艷,她本欲動手去掀,被他制止。

  「這是我的權利。」他低沈的聲音,如是說道。然後,紅蓋頭揭開,他的模樣重新映入眼簾。

  「你方才……是在幹嘛?」替她蓋條紅巾又掀開,很有趣嗎?

  銀貅一臉困惑,冶艷與清純,既矛盾又恁般不衝突地鑲嵌在她秀麗臉蛋,尤其是她輕眨眼兒,對他每一個舉動都好奇無比,加深了他對她的質疑。

  囂張跋扈、高驕自大、任性妄為、欺大壓小,全都是指她。偏偏他在她身上,半點都沒看見那些劣性,是她隱藏得太好,作戲本領太高?

  他省去泰半繁瑣禮節,拜了天地與長輩便直接命人攙扶她回房,一些傳席、踏青布條、鬧房、撒帳的習俗,全被他簡略掉,但不知怎地,他竟想親手掀開她的蓋頭,即便這樁婚事的意義僅只有破除詛咒。

  蓋頭底下的容貌,早在進房後便瞧見過,不該被驚艷得無法反應,但掀開紅巾的瞬間,他仍覺震撼。

  方不絕斟滿兩杯水酒,一杯給她。

  「我不渴呀。」銀貅的表情還是帶些迷濛的茫然。

  「不是給你解渴用。既是成親,喝杯合巹酒……敬我們成為夫妻。」

  哦,那她不能喝,她等等就要走人了,兩杯酒都留給他慢慢喝。

  銀貅朝他搖頭,不準備接過這杯不屬於她的合巹酒,野蠻的雄人類卻出乎她的意料,不容她拒絕,強行將酒杯塞進她掌間,挽住她的手,身軀靠近,臉頰幾乎快要貼上她的,緩慢飲盡杯中物。

  她看著,只覺得新鮮,而她遲遲未喝下交杯酒的行徑,被他視為對抗,他取過那杯酒,仰首灌下,在她活靈靈的眼神注視之下,欺身上前,唇緊貼唇,哺渡那口醇香酒液,逼她半點不剩地品嚐殆盡。

  那口酒,點燃了原本就不曾消失的情慾火焰,飢渴之獸,為禁慾所做的努力,因而化為烏有。

  銀貅圓瞠的眸,慢慢閃過一絲笑意,當方不絕正要從她唇間退開之際,玉荑攀在他頸後,硬是阻止了他,彎得猶如新月的嫩唇,追逐而上,吞噬他的。

  她試圖忍耐過,真的。從金貔的貔貅洞離開之後,她就一直處於很緊繃的狀況,靠著吃來轉移體內那份不滿足,是他,這只雄人類,挑釁了她,撩撥了她,喚醒了她。

  既然如此,他就得為自己做的蠢事負責任。

  公貔沒有一隻順眼,真要她委屈自己,她又覺得嘔,此時,這只雄人類,味道合了她的胃口,自個兒送到嘴邊,讓她張嘴就可以咬下,她何須跟他客氣?

  一隻正在發情的母貅,是毫無理智可言的。

  她吸吮他的唇,唇間酒香縈繞,是她生平甫嘗過的新奇滋味,她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它,它微嗆微辣,混有他的體溫,似乎變得更香更甜了些……

  它讓這只雄人類,嘗起來更甜美。

  她想要他。

  比起金貔銀貔玉貔什麼貔的都更想要。

  若是他,她倒一點都不覺委屈。

  銀貅帶著捕獲獵物的微笑,炫目奪魂的美。被情慾燒紅的麗頰,磨蹭他微髭臉龐,聽見他呼吸變濃濁,她眸子緊鎖住他,流溢的艷燦,倒映著他。

  方才一臉天真單純的女人,此刻卻渾身危險嬌媚,身為男人,方不絕第一次有種……被吃的警覺。

  她匍匐在他身上,軟乎乎,暖乎乎,甜蜜溫潤的芳舌,先是廝磨戲弄,又是惡意逼進,潛入他唇間妖嬈進出,小手更是視衣裳如無物,像蜿蜒爬行的蛇,從襟口那兒溜了進去,撫摸他的肌理,感受他強而有力的鼓噪心跳。

  好人家的閨女兒,不該懂這些媚術,特別是如此穠艷多嬌的勾引手段──不管她是怎樣的女人,冰清玉潔與否,風騷浪蕩與否,她出世帶來的生辰八字,遠比她這個人的外貌、性格及風評來得重要數百倍,他勢必都會娶她。

  但無法否認,他對於她熟稔的調情手腕,感到憤怒。

  她允許多少男人見識過她妖妖調調的艷姿?又曾這般挑釁、挑逗地吻過多少男人的嘴?

  惱火,使他做出反擊。

  方不絕不再屈居弱勢,他奪回主導,攫她入懷,薄唇回擊她的攻勢,吻得比她更火燙、更深入,汲取她檀口間每一處柔軟、每一分蜜津。

  銀貅咯咯輕笑,歡迎他的孟浪及使壞,她勾著他的頸子,朝他敞開自己,只為獲取極致歡快。

  他悶哼一聲,近乎蠻橫地扳倒她,與她一同深陷綺羅紅帳裡,她非但沒有驚呼,反倒逸出銀鈴輕笑,嬌小身軀癱軟在他身下,墨亮長髮漫開一片,那陣錯覺又來,彷彿有無數的銀光正在她發間閃爍,但他定睛去瞧,哪有銀光,該是黑髮光澤的炫影……

  艷紅喜被鴛鴦枕,美人仰臥,發如瀑,藕臂纖纖,淡淡馨香,蔥白玉指探進他髮際,指節纏繞他的長髮,紅唇輕揚,眸兒瞇,笑聲可愛,既柔又媚。

  「哪,你叫什麼名字?」她按下他的頭,唇抵在他佈滿薄汗的鬢間問。她想知道,自己將吃掉的雄人類如何稱呼。

  多失職的妻子,連自身夫君的名與姓都能忘。

  方不絕唇角漾起諷笑,可憎的是,即便嘲弄,他仍克制不了吻她的念頭。

  「方不絕,牢牢記住你丈夫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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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8:49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4 編輯

【第二章】

  吃飽喝足,享用完畢,該要拍拍屁股閃人走先。

  銀貅噙著饜足嬌笑,在榻上伸展纖美裸臂,慵懶如貓,打起呵欠亦同樣美得禍國殃民。柔荑耙過自己一頭墨黑青絲,自個兒倒趣然好玩地打量起來,向來銀細長髮變成烏溜溜模樣,真是新奇吶。

  那只雄人類好像很喜歡它們,一整晚愛不釋手,她自己比較習慣原有的髮色,銀得多漂亮,相襯她白皙似雪的肌膚簡直是天作之合。

  揉揉酸軟如綿的細腰,她本欲趁天未亮透時離開這兒,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反正無人知她底細,誰也不會相信有只貔貅來了又走。

  只是,腰際糾纏著一條壯臂,微彎地圈在那兒,像要鎖住她,不容她溜掉。

  好呆哦,她若真要走,即便他將她五花大綁,她還是可以揮揮衣袖,不引發半絲風吹草動,走得乾淨爽快,他以為扣條手臂在她腰上,能發揮多大功能?

  她側轉螓首,瞅著這只被新娘子拋棄的雄人類,縱慾後熟睡的臉龐不再凜然、沒有傲氣,有的只是粗琢線條和稜角拼湊出來的獷悍。昨晚那野獸般放肆不羈的狂歡,連她這只神獸都要自歎弗如,很想問問:到底他是獸抑或她是獸呀?

  她的身體,仍殘留他進佔的餘韻,依舊炙燙、仍然濕濡,無法忘懷他擁抱她時,蠻橫、激昂、逞歡、惡霸……一再需索,搾取她的甜蜜、她的回應,也不管她承不承受得了他這麼瘋顛的玩法,非得拉她一塊墜入情慾之河,幸好她是貔貅,不然哪能熬得過一整夜的香艷遊戲?

  這樣玩,會壞掉吶。

  說不定,人類的發情期會使他們化身為禽獸?

  這麼說來就合理了,難怪,他昨天那麼飢渴,一副按捺不住的焦躁。

  方不絕,他的名字,念來有些繞舌,不絕不絕,精力源源不絕呀?

  銀貅笑了,伏在右半邊榻上,雙手托腮,這姿勢,方便她將他看得更仔細。

  她印象中的人類皆是軟綿綿,風一吹就會倒的柔弱小東西,無論雄的雌的,都沒有強悍力量。然而在他身上,她卻感覺到一股堅毅不屈的味道,很濃,如他名字一般,不絕。

  「我怎麼覺得……你比較像凶獸呀?人類不該如你這樣呀,應該要小小的、軟軟的、弱弱的,可愛可愛的才對嘛。」銀貅嘀咕自語,托頰的手空出一隻來,撫摸他挺直鼻樑,再往下挪,來到薄抿嘴唇。

  這嘴唇,吻她的同時,喊她小蟬,是那跳窗奔逃的雌人類之名嗎?

  她討厭他那樣喊她,因為,她不叫小蟬,所以他喊幾次,她就咬他幾回,他肩上三個牙印,便是這麼來的。

  纖纖玉指,正在他唇心畫圈圈之時,炯亮黑眸張開,迎上她的。

  哎呀,又來不及逃了。銀貅心裡懊惱,她怎會貪看一隻雄人類的睡顏,看到忘了天南地北,錯失離開的大好時機呢?

  方不絕泰半視線全落在身旁精神奕奕,明明被他折騰大半夜卻不見倦容的小女人身上。她赤身裸裎,白玉肌膚彷彿正散發柔和光芒,上頭有他縱情肆虐的紫紅吻痕,像花,綻放在她嬌軀上。兩條勻淨的小腿屈彎著,在半空中不住地前後搖晃,又圓又翹的嫩桃臀兒顯得鮮嫩可口,而且,頑皮的手指依然擺於他唇上,連一絲欲收回的矜持與困窘也沒有。

  他以餘光瞟一眼窗外,天色尚早,魚肚白的蒼穹染有些許晨曦橙光,園裡寧靜無聲。

  「時候還早,怎不多睡些?」他甫脫口,似乎察覺自己流露過多關懷,神情僵了僵,口氣生硬:「你在方家沒有任何必須插手之事,服侍公婆,免;煮飯洗衣,免;操持家務,免。不會有人逼你早起,更不會有人膽敢說嘴,你大可隨心所欲,只要別惹是生非,安分些,當你的方家少夫人,所以……你可以再睡,睡過了午時亦無妨。」說這麼多,最後兩句才是重點。

  她在這裡的責任……沒有。

  只要她擁有那般特殊的八字,便太足夠了,方家及他所要的,也正是如此,即便她淪為混吃等死的吃閒飯角色,亦沒有誰敢苛求她,他不需要她賢慧伶俐,不需要她相夫教子,只需要她乖乖待在方家。

  或許,她可以為他生幾個孩子。

  銀貅聽不出他語句中的柔軟,她心思不夠縝密,大剌剌的回話。

  「我不累呀。」她神清氣爽,臉色紅潤,身體被他餵飽飽,慾望滿足暢快,何來疲累之說?

  「這是嫌我不夠賣力?」挑釁是吧?挑釁他昨夜太輕易放過她了,是吧?

  「不會呀,我覺得……很棒,很舒服。」爽快便大聲說出來,是獸類最不造作之處。雖然無從比較,她這隻母貅才剛成熟,不夠身經百戰,一切全按照與生俱來的本能,求偶、示好、追逐,不用誰來教,他們便會懂會做。

  方不絕起身拾衣,冷笑間,套回衣褲。「你還真的……絲毫不懂扭捏作戲,面對慾望,誠實得教人想為你鼓掌。」

  銀貅這回倒看出他繃緊的怒氣,反問:「你不覺得很棒很舒服嗎?」只有她單方面享樂到?

  他目光沈沈,回視她。

  「不,我與你同感,完全贊成你的說法。」昨夜的一切,很棒,她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歡愉。如他所言,她很誠實面對慾望,快樂時,盡情享受,貪婪索討,拋掉女性矜持,主動吻他抱他糾纏他,可她又無比矛盾,他以為她豪放老練、敢玩敢鬧,偏偏有時她又變得像個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一臉好奇,對他的身體、他的舉動、他的愛撫、他的進佔顯得樣樣新鮮、躍躍欲試。

  他承認,自己故意捨棄溫柔,帶著嫉妒的惡意──嫉妒那些不知名、沒有臉孔的男人,擁抱過她的每一個該死的男人──沈潛進入柔軟芳馥的溫暖之中,迷亂在她似水般溫潤的緊縛,抱持著弄哭她的壞心眼,奮力馳騁,搾取她嬌嬌媚媚的呻吟,尋求快慰歡娛。

  她讓他覺得困惑,困惑於她的冶艷與清純,困惑於她的熱情與天真,困惑於他所認知外傳的她,與真實面對過的她,竟有所差別。

  「那就好。」這種事兒,本來就該雌雄同歡才公平,她可不想只有她一隻感到痛快。

  「你再睡一會兒,我會差人替你送膳,你別擅自離開海棠院。」說完,他便走了,連頭也不回。

  銀貅望著他的背影好半晌,一絲惘然襲上。

  「人類真是陰晴不定的動物,昨夜明明那麼熱切,早上醒來卻換上另一副嘴臉,怪哉。」銀貅捉摸不住方不絕這個「人」,本以為他和她一樣,都愛極昨夜那一切,她還想,既然兩人都醒了,就再重溫一回歡快,哪知他卻匆忙離開。

  算了算了,他走了,她也不多留,該是瀟灑閃人……是閃貔貅的好時機。

  銀貅跪坐於淩亂喜帳之間,柔荑輕揚,烏絲剎那褪去濃墨色澤,由髮根開始,潑散的銀亮筆直暈開,漂亮的飛螢四散,一時之間,屋內銀芒迸射,裸軀包裹其中,碎銀星光玎玎閃閃,那襲天羽霓裳重新變回她身上,銀燦美人恢復真實原貌。

  她輕笑下榻,自鳳冠上摸走幾顆珍珠,準備帶上路當零嘴,補充消耗的體力。

  她想,她會記住他的名字,方不絕。

  可惜,他不知道她叫什麼。

  不過,他也不需要知道。

  應該是無緣再見吶。

  一記優雅旋身,美人身影何在,只剩點點銀光,細碎如粉,飄揚半空,待其散盡,屋裡,什麼也沒有。

  園西一座楠木大廳,包圍在花牆之內,錯落的奇石假山佈景巧妙,地處清幽樸雅之間,蓊鬱綠樹扶疏,襯托廳園之美。

  一名美婦,在大廳裡忐忑不安,手裡熱茶端起又放下,不時詢問身邊伺候的小婢:「人來了嗎?」,已問了不下十次。

  溫熱的茶.在舉落之間,早已涼透,茶香不再。

  「夫人,少爺來了。」

  此句話,無疑是美婦的特赦,她「叩」地擺下茶杯,起身相迎。

  「不絕!不絕——」

  「娘。」方不絕搶在美婦即將跨出門坎前,進了大廳,攙扶她,並領她落坐,吩咐小婢重新斟倒熱茶,來溫暖美婦冰冷的掌心。

  「詛咒破了嗎?詛咒這樣就算破了嗎?」方母的美麗中夾帶長年來的憂懼滄桑,眉心皺紋,早已是無法抹平的深刻,仍無損她精緻溫婉的氣韻,只是此時的她臉上寫滿擔心,頻頻追問兒子。

  「我不知道,但或許沒有這麼容易。」方不絕無法扯謊,只能婉轉回道。

  「大師明明說只要找到那個時辰出世的女子,迎她入門,我們方家的九代詛咒就能破解呀!」

  「娘。」方不絕將小婢端來的溫茶,連同方母顫抖的雙手,一併包握在大掌間,安撫道:「別急,我們盡人事聽天命,該做的,都努力做過了,接下來就交給命運吧。」

  他為了使母親安心,已盡力做到她每一項要求。她為他取名「不絕」,希望方家第七代不要斷絕於他;她要他退居方家產業背後,不以當家身份拋頭露面,減少暴露在危險之中的機會;她要他出入皆有護師左右跟隨;她要他尋找擁有破咒生辰的女子,無論美醜、年紀、家世,用任何手段都要娶之為妻……每一件他都做到了,可是母親仍舊擔憂恐懼,生怕方家獨子會再應驗連續六代皆發生的憾事。

  「不行!不能交給命運,我們方家的命運太可怕,不絕……」方母哽咽。

  「娘,放寬心,我相信會有所改變。」

  這句話,稍稍削減方母的焦慮,加上方不絕堅定的眸光,終於使她破涕為笑。

  「對對對,會有所改變的,我們已經娶了陸小蟬,她的八字能夠替我們方家破咒……」方母喃喃自語,邊說邊點頭.邊點頭又邊笑。

  方不絕舉杯餵她喝了一小口熱茶,她眸子一揚,又問:「那位陸小蟬……昨夜沒大吵大鬧嗎?我們方家用大筆錢財買她進來,她能甘心嗎?外傳她性子暴烈偏激,每遇不滿之事便砸毀週遭東西、丟傷左右婢女,她給你排頭吃了嗎?」

  「沒有,她很乖巧。」

  方母不能置信地挑眉,彷彿聽見他撒了個天大謊言。「娘不在意陸小蟬的個性及外界傳言,今天就算她是個惡名昭彰的匪徒,娘也會要你娶她,所以,你不用替她說謊騙娘呀。」

  「我沒有說謊,是就事論事。我很清楚流傳於南城,關於她的點點滴滴,只是,昨夜與我洞房的小蟬,確實……很不一樣。」不由自主地,他竟想替她說話,澄清娘親對她根深柢固的壞印象。

  腦海中輕易浮上那張脫俗絕艷的俏臉蛋,那不是一張賢慧溫順的容顏,以「野媚」來形容或許貼切些。細而飛揚的眉,帶點不羈及難馴,一雙眸子像摻進光芒一樣明亮,並非水汪汪的含淚清妍,而是燦明慧黠的炯靈有神。她有不甘嗎?自始至終彎彎上揚的紅唇,可不是這麼說的,她沒有吵沒有鬧,沒有與他爭執,沒有與他頂嘴,沒有被迫成親的尋死覓活,雖然丟了一地嫁裳,也不過是姑娘家使使小性子的表現,不足以為她冠上「潑辣」罪名。

  外傳她的種種蜚短流長,在在都有衝突。

  「或許是假裝的吧,一時乖巧罷了。」方母乍聞陸小蟬的傳言時,內心確實經歷一番掙扎。她很清楚,陸小蟬不會是個安於室的賢妻良母,偏偏他們急需的命盤又在她身上,娶了她,怕是方家不得安寧;不娶她,怕方家連家運都頹敗殆盡,還能談啥安寧?萬不得已,非娶不可。

  「是真是假都無妨,她願意造假演戲當個好媳婦,未嘗不是好事。總之,她別惹是生非便好,我會要方家眾人視她為一分子。或許假以時日,娘也會喜歡她。」

  也會?

  方不絕似乎未曾察覺自己說出了什麼,逕自再道:「可以向娘商借玲瓏,讓玲瓏去伺候她嗎?」

  「這不是難事,玲瓏手巧心細,當然好。」另一方面,玲瓏是她自小買回的丫鬟,對她言聽計從,將她擺在陸小蟬身邊是好事,有任何風吹草動,她也能第一手得到消息。

  不能怪她防備陸小蟬,她只有不絕這麼一個兒子,加上詛咒歷歷在目,她怕,她真的怕,怕帶走她夫君的詛咒,現在又要來搶走她兒子。

  「不過陸家不是有陪嫁丫鬟一道來嗎?」方母問。

  「有嗎?」他沒留意,一早醒來亦不見有丫鬟隨侍,八成隨女方兄嫂回南城去了吧。「玲瓏。」方不絕喚向青衣姑娘。

  「是。」清秀小姑娘立刻福身上前。

  「以後少夫人由你伺候,別怠慢。」

  玲瓏望向方母,後者輕輕頷首,她才恭敬回「是」,領命退下,前往海棠院。

  「那麼,娘,需要小蟬來向您請安嗎?」

  「不用,我不想見她,你叫她安分地留在海棠院,盡她應盡的義務,其餘的都別做,尤其是她以前在南城做過的那些……」方母連要開口說出來都羞於啟齒,末了,只能嫌惡地以絹掩口。

  「明白。」方不絕不意外母親的回答,會多此一問,只是要讓雙方更確定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委屈你了,不絕,日後若你遇見心儀的姑娘,娘再替你作主……」

  「孩兒尚右事待辦,請容孩兒退下。」擺明她現在所言之事,他不想談。

  「你去吧。自個兒注意安全。」方母每日不忘叮嚀他。

  「好。」

  他前腳才踏出府門,後腳玲瓏喘籲籲來報。

  「少夫人不見了!」

  不見?進門第二天,算算不到十二個時辰,她便替他招惹麻煩?!

  「海棠院前前後後都找過了嗎?」八成是在府中哪裡躲起來了吧。

  「找過了,我送膳進房裡,裡頭誰也沒有,我怕少夫人在園裡迷路,所以要大夥替我一塊找,確定少夫人沒在海棠院。」

  「再找,這回全府邸都找,找著之後,將她鎖在房裡哪兒都不許去!」

  方不絕不準備把時間耗費在她身上,交由下人去尋,他只需要晚上回府,再來教訓頑妻便足夠。

  「是!」玲瓏瞧出少爺不打算延宕出府的安排,亦懂這位少夫人在少爺心中並非重要到足以拋下諸多要事去安撫的角色,她不敢多言,即刻照辦。

  「慢。」方不絕喚住她。「消息不許傳到夫人耳裡,聽清楚沒。」

  「……是。」玲瓏含糊點頭,旋身跑遠了。

  「少爺,要不要我們緩些去船行,先找少夫人……」馬伕見方不絕一臉鐵青,遂提出建議。

  「不需要。」方不絕進了車廂,砰地甩上廂門。

  她沒有重要到這種地步。

  「走。」車廂內,傳來冷硬命令,馬伕摸摸鼻,識趣地閉嘴,馬鞭一甩,載著主子,絕塵而去。

  兩天!

  她失蹤足足兩天!

  沒有留下蛛絲馬跡、隻字片語。

  妝匣裡的嫁妝首飾少掉部分,並未全數帶走,鳳冠上珍珠零落不全,猜測是她拆下了準備變賣,除此之外,院裡財物無損,更值錢的銀票古董,全數完好。

  她還算有天良,沒有捲走方家所有的財物潛逃……

  他不生氣嗎?錯,他怒極了!

  頭一天,他仍能全副心思放在船行正事上,見了幾位合作多年的老客人,巡視幾回船運進度、上貨弟兄的工作情況,甚至申時還陪即將成為新客的李老闆去茶行品茗談生意。那時心裡自信滿滿,以為回府便能看見因做錯事而正襟危坐、一臉惶恐的小女人,為她愚昧逃家之舉好生反省道歉。怎知,不承認自己較往常任何一日都更早回府是因為心急的他,雙腳尚未跨進朱紅大門門坎,便追問是否已找到她的消息,得到的,竟是眾人的慌張搖頭。

  沒有人尋找到她,她從方府的某一處,神不知鬼不覺地,逃掉了。

  他才開始感到焦急。

  因為她對方家的未來很重要。

  不,不單單如此。

  那麼,還有什麼?

  他不知道,也沒有心情深入探究,心中只剩一個念頭——找到她!

  第二日,天未亮,他不再只交由府裡下人去找她,而是拋下所有工作、推掉整日行程,親自全力尋覓逃妻,範圍拓展到府外各街去。

  她生得特殊,嬌美艷麗,只消見過一次,任誰都不會忘掉,這是尋找她的最大利器。街頭巷尾,販夫走卒,攤子店家,總能探著一些消息,畢竟她不可能飛天遁地,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他不信全西京之中,沒有半個人曾看過她。

  沒有。

  她像人間蒸發,每條鋪街一路問下去,得到的答案皆相同——沒有,沒有,沒有!就連看守前後城門的官差也篤定地告訴他,從昨天迄今,沒有一個構得著「美人」的女子進出城門。雖說美與醜的定義因人而異,不過若將她排除於「美人」之外,那官差八成是眼盲或有斷袖之癖。

  奔波整日,客棧逐間逐間查,食堂一處一處問,白天到深夜,仍是一無所獲。

  方不絕猜測,她若混出城門,必會返回南城娘家,於是派人快馬加鞭趕往陸家。但若有某人在方家外頭接應她,她的去處便難以預估,要找到她難上加難……

  她會與誰一塊走呢?是她青梅竹馬的男人,抑或是她芳心暗許的戀人?

  拖著疲倦、怒焰及猜疑交雜的身軀回到海棠院,已是三更半夜。

  他不懂她為何要逃?逃的時機點也稍嫌詭異了些。

  要嘛,在洞房花燭夜之前逃,她還能全身而退,為她心愛之人保留清白貞節,但她偏偏挑了與他纏綿一夜過後,真真切切成為他方不絕名副其實的妻子才逃。是他的表現未達她滿意標準?然而那日早晨醒來時,他看見的神情可不是怨懟或者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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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很棒,很舒服。她那時,笑得多媚,多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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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完全想不透理由——

  方不絕拍開房門,兀自沈思及惱怒,在心底斥責「陸小蟬」的任性妄為。

  「好晚哦,你去哪裡溜躂閒晃?我一直在等你耶。」

  剛剛才在腦裡盤旋的容顏,被他罵到臭頭,暗暗決定若找回她,非得這樣這樣教訓她,再那樣那樣整治她,打爛她的小俏臀,讓她三個月內只能緬懷起坐落椅子上的滋味如何之好的她——

  正千嬌百媚地橫臥在大床上,單手支頤,一臉埋怨丈夫晚歸的怨婦模樣。

  她甚至連打好些個呵欠,等他等好久哦。

  是她!

  方不絕怎樣都沒想到,當眾人焦頭爛額,滿街遍尋她不成之際,她正悠悠哉哉地睡在床上,渾身嬌懶綿柔,流露出「大家真愛亂跑,這麼晚才回家,不乖」的噘嘴神情。

  「你……」方不絕先是整個人呆住,彷彿被誰施法定身,久久無法動彈,而後如夢初醒,踩著重重的步伐火爆奔近。「我才是那個想問你跑到哪裡溜躂的人!我明明叫你乖乖待在海棠院,你竟故意惹出事端,玩這種失蹤把戲來引人注意——」

  整日的奔走尋覓、焦急失措,全化為熊熊大火,燒向她去。

  銀貅眨眨眼,滿臉無辜迷濛,好似不懂他發啥火,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該被罵。

  是,躺在大床中間的人兒,除銀貅外,不做第二人想。

  她回來了。

  本來沒有打算再踏進這間房、躺上這張床,走得那麼乾淨利落,不藕斷絲連,可是當她回貔貅窩睡足兩天,兩天之內,方不絕一直一直一直在夢裡打擾她,用他的聲音、他的凜眸、他的身體,擁抱她、親吻她,讓她作起甜美春夢,細細回味那一夜的痛快淋漓。

  他就如同他的名一般,不絕,不絕地成為她夢中唯一出現的臉孔。

  她發現……自己挺想念他的,這只自稱是她丈夫的雄人類。

  當她恍惚由夢中醒來,茫然地看著倒映在泉水水面,獨處洞裡的自己,發覺方纔所感受到的體溫與懷抱,不過是夢境一場,香甜的吻,落在唇上、頸上,佈滿全身,他的雙手帶著文火,撩撥她每一處敏感……全是夢。她不開心,立即決定再回來,多嘗他個五六七八回。

  她肯回來,他非但沒有很開心,沒有抱起她轉個三圈先,竟還轟她一頓?

  銀貅不滿地嘟嘴,可沒溫馴地乖乖挨罵。「我沒有惹事端,也沒有玩啥把戲,我只是回家去呀。」

  「回家?」南城陸家?

  「本來回去就不打算再來了,要不是有你在這裡,我決計不再踏進這個地方。」銀貅坦言不諱,實話實說。他是她回來的唯一原因,否則人類的居所沒樂子,又悶、又充滿猜忌嫉妒的氣息,她並不特別喜歡。

  她沒有說謊,不打算與人類有瓜葛的她,為一個名叫「方不絕」的雄人類,再度來到這裡。

  方不絕旺盛的怒焰,瞬間被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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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回去就不打算再來了,要不是有你在這裡,我決計不再踏進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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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這般露骨掏心的表白,他如何再氣?她雖曾想逃,又為了他回來,明知道會面對他多大的怒火或責罰——他認為,她定然掙扎於「回」與「不回」之間,舉棋不定,擔心害怕過——她仍選擇……

  回來,到他身邊。

  方不絕緊繃的臉龐逐漸柔化,隨著輕歎逸出口,最後一絲火氣消失殆盡。

  「為何想逃回娘家?我讓嫁感到委屈了嗎?」他在椅上半下,雙腿奔波終日的酸軟疲倦,一整個湧上,這時才感覺到累。

  「沒有呀,我沒感到委屈。」銀貅搖頭。他沒讓她覺得委屈,倒給了她紓解的快樂。

  「那麼,便是你仍對這樁婚事不認同?」他再問。

  又是螓首晃晃。「不會不認同呀。」又不關她的事,人界的成親,她一點都沒興致去理解,哪來認同不認同?

  「沒有委屈,沒有不認同,我千思萬想也想不出你逃離的理由。」

  「要向你解釋的話也不是很困難啦……」因為她是貔貅,貔貅本來就沒必要趟人間渾水。若這般回答他,他就能完全理解了吧,可是如此一來,她勢必馬上就得離開,沒法子多待,這不是她的本意,她回來方家,圖的是樂趣,而非空手而歸。銀貅轉念一想,話又吞回肚裡,骨碌碌的水亮大眼晶燦促狹,微微彎起。「女人心海底針嘛。」勾陳最喜歡說的這句話,趕快借來用用。

  她的答案,完全無法說服方不絕,聽在他耳裡,只是顧左右而言他,企圖轉移注意罷了。

  銀貅也知道,再讓他囉哩叭唆追問下去,露陷的可能性便提高,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結束對話。

  「哎喲。」軟得發嗲的嬌嗔,伴隨款款下床的嬌綿身軀,一併來到他身邊,淡雅花香,輕緩飄進他鼻間,不濃冽,不嗆鼻,猶似從她肌膚深處天然蘊散,他分辨不出是哪種花的味道,只覺得香。

  銀貅坐在他腿上,柔荑攀於他頸後,十指輕輕揉捏他僵硬的肌肉。

  「人家回來,你不高興嗎?」聲音嬌滴滴。

  「……」

  不說話,就當他默認,視為高興好了。

  「我知道你很高興我回來,高興就笑一個嘛。」蔥白玉指在他臉頰畫圈圈。

  「別逃避我的問題。」他沈聲。

  「沒有逃避呀,只是待會兒再回答。你先說,我回來,你很高興,對不對?」手指滑過之處,隨即盈亮紅唇取而代之,重新覆上。

  「……對。」無法反駁,他很高興她回來了。

  她發出銀鈴輕笑,神情可愛,偎進他懷裡,唇兒封住他的,讓他忘掉懸掛於心上的疑問,允諾「待會兒」才要回答的她,壓根心存不良。

  而她,得逞了,當方不絕反客為主,,吞噬送進嘴中的柔軟豐唇,雙手緊箝她芳馥細腰,再無心追究她離家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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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9:46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4 編輯

【第三章】

  「不許再有下回,聽見沒。」

  方不絕撩開她汗濕覆額的淩亂長髮,露出粉嫩桃紅的嬌媚艷容,一場銷魂歡愛甫歇,兩人氣息紊亂,仍待平靜,他薄唇貼湊在她鬢側,耳鬢廝磨的不是綿綿情話,而是再三交代,要索討她給予保證,不再一聲不響上演逃妻記。

  「可是你要我一直待在房裡,我會覺得無趣呀。」而且又悶。銀貅不懂人類為何一成親,雄的就會想將雌的關進小小房內,限制雌人類的行為、思想、自由……像他們貔貅多好,不管公母,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母貅地位不低於公貔,兩者互咬起來,母貅不見得是戰敗的一方,所以公貔不像雄人類,有著教人難以理解的優越感,當然,母貅亦毋須聽從誰的命令,或是得到誰的點頭允許才能去做某件事。

  「你可以在海棠院自由進出,若想讀哪類書冊、想吃哪些東西,儘管吩咐玲瓏一聲,玲瓏是派給你的貼身侍婢,要什麼、缺什麼,向她開口,讓她去辦。若你想出府去逛西京,等我手邊工作告一段落,空閒些,再帶你一塊去。」方不絕在她耳邊柔聲道。不是想視她為禁臠,囚禁於小小海棠院裡嘗盡冷落滋味,而是擔心她素來的風評會使她在方家遭到不友善的對待,他不希望有誰背著他給她臉色看,或是冷言冷語傷害她。

  「可不可以不要啥侍婢?我不習慣有人跟前跟後。」好礙眼吶。

  「你以前在陸家,應該也會有一、兩個小婢供你使喚吧?你把陪嫁丫鬟遣回家去,在這裡也不好都沒個同齡女孩照應,有玲瓏在,我比較放心,不用煩惱你在海棠院有沒有吃飽穿暖或是覺得孤獨。」方不絕難得不是用命令口吻,而是與她好聲好氣打著商量。

  「隨你啦。」她揉揉眼,想睡了,便沒有心思和他在這種小事上繼續爭論,至少,她腦袋含糊,講不贏他。

  銀貅環抱住他,窩了個舒適姿勢,放任自己墜入黑甜夢鄉。

  方不絕輕撫她細柔長髮的動作不曾止歇,愛極了它們在掌中滑膩之感,有時他總感覺它們黑得泛出銀亮,不可思議的美。而她冶艷卻稚氣的睡顏,又有幾分像是那位在南城裡惡名遠播的「陸小蟬」呢?

  他拉高絲被,蓋住兩人赤裸相貼之軀.擁她入睡。

  翌日,當銀貅再醒來,方不絕已不在房裡,枕畔微涼的溫度,彰顯他好早便下床離開。此時只有一名年輕小姑娘,忙著準備盥洗溫水及棉巾、衣裳裙襪等用品,隔著垂幔,勤勞的身影落入銀貅眼中,屬於女性淡淡的髮香混雜在房內,惹來銀貅皺眉,嗅覺敏銳就是這點不好,小姑娘身上香味太濃了。

  她就是方不絕提過的侍婢,叫……玲瓏,是吧?

  銀貅不喜歡有旁人在週遭晃蕩,貔貅是獨居之獸,領域性極強,她自然也是如此,但是對於方不絕,她沒有那種急於驅離他的感覺。

  在他身邊,她沒有任何不愉快,他的味道,不會教她想掩鼻;他的體溫,不會今她覺得黏膩厭惡。

  貔貅不是情慾掛帥的野獸,身體的歡愉,不足以成為留下的理由,即便對象是另一隻同類貔貅,也極少換來它們的一生廝守。這幾天下來,焦躁焚身的發情本能已逐漸淡去,開始進入「冷情期」,通常到了這階段,數日前還交頸纏綿的公貔母貅,八成就會視對方如敵,討厭它們侵入地盤、搶食寶物,進而反目成仇,分道揚鑣,下一回情慾萌發期前,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她從方不絕身上得到爽快狂喜,卻悖逆貔貅向來的行事本能。她渴望和他多相處,多一時,多一刻,最好能在一塊,久一點,絲毫沒有嫌膩……

  床幔外的玲瓏,悄悄探頭偷覷,想瞧瞧床上的主子是否有甦醒跡象,這一看,正巧與銀貅對上眼。

  玲瓏驚艷於床幔後方竟是張如此媚柔容顏,一時之間呆住,即便同為女性,也很難不為銀貅的清艷感到震撼,她張著小嘴,好半晌才發覺自己的失禮與失態,連忙下跪。

  「少、少夫人!」

  銀貅動手撩開床幔,倦懶慵柔的媚態盡展,飛瀑似的長髮流溢於娉婷纖細的嬌軀間,滑過白皙肩頸,半掩半現著渾圓酥胸,筆直而下,在淩亂堆卷於腰際的絲被上蕩漾一片發海,黑中帶亮。

  「我是玲瓏,少爺命我來服侍您的生活起居……我不是故意吵醒您,請少夫人原諒……」玲瓏誠惶誠恐地跪下,幾乎額頭抵地。

  「我不用你服侍,一切我都可以自理,我們不如這樣做——方不絕在時,你留下,方不絕不在,你就到別處去忙你自個兒的事,我不會告訴方不絕,當作是你我之間的小秘密,當然,好處是少不了你的。」用貔貅的咬財天性,包準她一年之內好運連連,連走在街上,都會發一小筆橫財,例如拾到錢袋或銀票等等。

  「少夫人是不喜歡玲瓏嗎?」玲瓏急乎乎問。

  「是不喜歡呀。」銀貅實話實說,完全不懂虛與委蛇那套。

  「玲瓏會改!玲瓏會聽話!玲瓏會盡心盡力服侍少夫人,求少夫人別遣走玲瓏——」玲瓏白著臉,心急地猛磕頭。她被少爺討來.暗裡卻受夫人交代,要她好生「看管」少夫人,別讓少夫人在方家惹是生非,若被遣走,就無法達成夫人命令。

  「你別這樣啦……」人類就是這點討厭,一遇事就磕頭,她都數不出來偶爾忘掉隱身、被人類撞見她一身銀亮聖潔時,究竟被幾個人下跪叩首過。

  「求少夫人再給玲瓏一次機會——」俏丫鬟咚咚磕頭。

  「你先起來再說。」

  「少夫人不答應,玲瓏就長跪不起……」

  這是威脅!這是威脅吧?!這只雌人類擺明就在威脅她吧!

  「那你就跪吧。」銀貅不理會這種脅迫,逕自下床,尋找她的天羽霓裳。咦?跑哪兒去了?她東翻西找,嘴裡嘀咕:「我的衣裳呢?」

  「我替少夫人將地板上的髒衣裳都送去洗乾淨了,桌上有全新的裙襦抹胸供少夫人更換。」跪著的玲瓏討好說道。

  銀貅以兩指拈起粉紫色的軟軟羅紗裙,裙上綴滿珍珠,另一件布料稀少的小玩意兒是月牙色的,繡有精巧圖案,底下還折叠整齊好幾層衣物,她光看就頭暈。

  「這怎麼穿呀?」銀貅咕噥,耳尖的玲瓏立即起身,伶俐地為她更衣。

  剛才不是說要長跪不起嗎?食言也食得太快了吧?

  「讓玲瓏來服侍您。」玲瓏露出諂媚甜笑,不待銀貅反應,抖開抹胸,替銀貅繫上,一層一層按照著衣順序,套上銀貅修長身子,一邊讚歎道:「少夫人真美,難怪少爺憐愛,早上出門前再三交代玲瓏要好生伺候您,不許怠慢呢。」呼,幸好有逮到時機接手為少夫人更衣,否則她就真不知得跪上多久時間,她錯料了少夫人的冷硬心腸,居然眼睜睜任她下跪。

  原本專心閃避,不想被玲瓏觸碰到身軀的銀貅,聞言停下,玲瓏成功地替她繫妥裙帶,帶間翠綠圓玉環及紅緞喜結垂置裙側,增添一股貴氣,她瞧都不瞧銅鏡中映照出多令人驚艷的美麗模樣,只覺玲瓏那番話,教她胸口微震。

  聽來方不絕還挺關心她的嘛,嘻。

  再三交代呢,真可愛。

  銀貅竊笑,心裡一抹甜味漫開,從何而來,她也厘不清楚。

  「玲瓏為少夫人梳頭——」玲瓏準備攙扶她落坐鏡台前,連玉篦都握牢在手上,卻見銀貅一臉排斥,揚手格開她。

  「我不喜歡人碰我頭髮,沾上你的味道就不好聞了,我自己來。」柔荑揮揮揮,巴不得玲瓏閃遠點,當玲瓏身上有可怕異昧一般。

  「呃……那……那玲瓏去為少夫人準備早膳……」玲瓏被這動作刺傷心靈,她進方家為婢已經六、七年,哪時被主子如此賤待?她自詡聰慧貼心,善辨主子喜惡,深得主子歡心,在府裡亦是人人喜愛的俏丫鬟,今日竟被一位新主子嫌惡至斯,今她難堪得險些落淚,只能匆匆退出房,痛快哭一場,重整情緒,再回來面對驕傲的主子。

  銀貅自然是沒去理睬自個兒無意間傷害了脆弱小芳心一顆,她的寶貝貔貅毛怎能容許人類觸摸?她又不是小兔小貓,啐。

  ……好吧,方不絕例外,她不介意他的味道沾染在她身上。

  房裡只有她在,纖指一彈,長髮淩空梳理,彷彿有把無形髮梳,正為她梳整柔膩青絲,即便此時髮色濃黑如墨,髮絲每每被梳過,獨特的銀白螢粉兀自細碎飄落,美不勝收。

  木盆裡的水,宛若得到生命,逕自化為晶亮小球,騰空飛起,到她週身輕輕滾動,為她清洗細嫩芙頰、賽雪肌膚,暖熱的水溫教她滿足籲

  歎,乾脆褪去衣物,痛快洗個夠本。

  洗淨干的長髮並未梳盤成婦人髻,而是繼續任它維持一貫的隨興披散,銀貅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才甘願施法術套回衣物——模仿玲瓏替她著衣的步驟,由裡到外,整裝完畢。

  同時,玲瓏紅著眼敲門進來,低垂螓首,將手中托盤間的清粥素菜一碟一碟擺在桌面,用著剛哭過的哽嗓,請她用膳。

  一盅米水不分的白亮清粥,數十小碟爽口醬菜、水煮青菜,連擺上桌都按部就班,不胡亂了事。

  「少夫人,請用膳。」玲瓏恭敬道。

  「我不吃這些東西。」銀貅對著滿桌人類膳食流露嗤之以鼻的不悅。

  「是……素菜不合少夫人胃口嗎?方家早膳向來茹素,已經行之有年,請少夫人見諒,午膳開始便有葷食……」

  「我不吃這些東西,你拿走,或者,你自己吃吧。」貔貅只食金銀財寶,人類喜愛的五穀雜糧對她毫無吸引力,就算它們散發淡淡香味,她也沒興致吞到肚裡。

  「這……」玲瓏雖然早有耳聞新任少夫人「陸小蟬」的種種傳言,但是當她親身面對時,簡直不敢相信,外傳「陸小蟬」的刁蠻,壓根不及眼前這位正主兒表現出來的一半!

  短短相處不到半個時辰,她就確定……自己不喜歡這個少夫人!

  可她無權挑剔主子,只能努力不讓自己的嫌惡表現在臉上。

  「如果少夫人不吃,那玲瓏將它撤下。」

  「嗯。」

  「需要玲瓏去請示老夫人,通融您早膳吃些葷食嗎?例如鮑魚乾貝粥、人參雞湯這一類食物?」玲瓏問得好酸,以為銀貅是不屑干清淡膳食。

  「不用,我也不吃鮑包干貝人參雞湯。」銀貅亳不在意嗅到玲瓏對她的不滿氣息。

  「若少爺問起,也請少夫人如此回答少爺,否則玲瓏怕被少爺誤會是我怠慢了您。」這句話,更是充滿挑釁及對抗。

  銀貅擺擺手,趕她出去,連應個「嗯」都懶。待玲瓏福了福身,撤走滿桌素膳之後,銀貅才在飾匣裡翻找幾件首飾,先是哈氣兩聲,用衣袖擦拭乾淨,放進嘴裡大快朵頤。

  她尚未決定要在方家留多久,走是一定會走,起碼不是此時此刻,她還沒有覺得膩,還沒有嘗夠方不絕的味道,他允諾要帶她出府去玩,呵呵,多教人期待吶,他與她,一塊出去玩呢!

  他在她耳邊要她留下的半命令、半誘哄之聲,久久繚繞,雖沒有言靈術力,卻好似將她給鎖在他的要求之中,無法率性地走。

  她知道,就算走了,不到五日,她還是會再回來。

  怎麼回事呢?

  這般想待在某一個人身邊的情緒,好陌生哦。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只如此纏人的獸呢。

  方不絕把她變成溫馴的家畜嗎?

  還是勾陳曾指控過她的……

  你們貔貅這種神獸,簡直是嚴重汙辱「魚水之歡」這四個字,你們哪懂什麼歡愉,你們是為做而做,而非為愛而做,大丟臉了!難怪你們的發情期次數既少,天數又短。你知道嗎?世上有一種動物,是處處都能發情,時時都能共育子嗣,而不受情慾期限制。

  誰說沒有這種動物?有,是人類。

  人類不單單是為了繁衍後代而交配,他們可以為了快樂、為了喜歡、為了享受、為了愛,隨時隨地都能上,這你們貔貅就做不到吧?虧你們還掛上「神」字輩呢。

  為了快樂?為了喜歡?為了享受?

  為了……愛。

  原來,雌雄交配的理由,可以有這麼多呀?

  那時聽見勾陳所言,她當他是在誆騙她,欺她不像他懂得那麼多,她甚至嗤之以鼻,覺得不共孕子嗣的話,為何要做那種身軀交纏、狂野縱情的累人事?

  嘗過了為愛而做的快樂,你就會知道貔貅的一生有多淒涼。勾陳當時媚媚地歎息,明明臉上鑲滿笑容,還故意流露出虛偽的惋惜。

  她有嘗到快樂呀,從方不絕的身上。她當然不可能和一隻雄人類生小貔貅,所以……是因為愛嗎?

  愛?

  這種時候就很不願回想起勾陳羞辱她與金貔「你們生病了,生了一種不知道愛是什麼的病」的那席話。

  銀貅甩甩頭,拒絕浮現勾陳那張艷美無比卻教天下雌性動物都嫉妒的臉孔,特別是他取笑他們的神情,全數從腦海中剔除掉。

  他們貔貅才沒他說得糟糕呢!

  「既然暫時要留在這早冒充那只叫「小蟬」的人類,就該自個兒找些樂子,否則我怕我等不到方不絕回來,就無聊到會想溜回貔貅洞去……」

  想不如做,銀貅不再呆坐干鏡台前,起身拉開門扉,悠哉地晃了出去。

  於是,當玲瓏心不甘情不願再度回到房裡,面對空無一人的情況,以為少夫人又上演「逃家」戲碼,進而發出一聲淒厲高呼——

  方不絕沒有想到,一回到家就立即遭娘親急召,連杯茶水也沒來得及喝,便匆匆趕去娘親所居的靜心園,更沒想到會看見玲瓏正坐在娘親身旁,哭得好不傷心,淚珠兒源源不絕,淌落雪白雙腮,一副可憐兮兮的委屈模樣。

  不用等他開口問「現在是什麼情況」,週遭的管事、老奴、女婢便爭先恐後向他闡述他那位新婚妻子的惡行惡狀。

  「早就聽說她在陸家總愛欺陵下人,以惡整奴僕為樂,但萬萬想不到她那劣性到了方家仍不知收斂!」

  「她故意刁難玲瓏,擺明就是欺負我們方家人!」

  方不絕制止眾人七嘴八舌,要聽「受害人」陳述。

  玲瓏已經哭了一陣子,所以當方不絕要她說明她受的委屈時,她勉強已能清楚表達。她逐字逐句,娓娓道出她奉命伺候少夫人的情況,包括夫人坦言對她的不喜歡及傲慢態度,對清淡膳食的輕視和不屑,更惡意躲起來,讓她心急如焚,宛若無頭蒼蠅四處奔走找人……

  「能不能求少爺……別、別讓玲瓏去服侍少夫人?玲瓏真的……很怕她,也擔心惹她不悅會、會遭到處罰……玲瓏想留在老夫人身邊……」玲瓏抹著眼淚,哀哀懇求。

  方不絕知道玲瓏蕙質蘭心,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丫鬢,他娘親時常在他耳邊誇獎這位年輕卻懂事的小姑娘,能惹得她淚眼汪汪,甚至求他別指派她去伺候陸小蟬,陸小蟬也真夠……有本事的,招惹麻煩的本事。

  「這事兒我會考慮,我現在先回房去,聽聽小蟬怎麼說。你放心吧,我方家不容許主子惡意欺負下人這種事發生,若她有錯,我會要她親自向你賠不是。」方不絕只能這般安撫哭泣的玲瓏。

  「不絕,要不要……乾脆把陸小蟬送到別處去?反正,我們娶了她,破咒應該仍有效,是吧?」方母原本就不喜歡那位傳過太多惡行的「陸小蟬」巴不得將她送遠遠,眼不見為淨。

  「娘,小蟬是我的妻子,交由我來處理,好嗎?」

  「……好吧。但是玲瓏受的委屈,你一定要替她討公道,娘不希望外頭人在傳咱們方家欺壓下人。」

  「嗯。她人呢」

  「誰知道?弄得全府裡雞飛狗跳,眾人都不用做正事,全忙著找她一人。」方母只能抿唇,面露不悅。

  方不絕不知哪來的直覺,若他此時回房,她應該會一派悠閒,側臥在大床上,無事人一般慵懶展媚,嫣紅小嘴埋怨著他的晚歸。

  她雖沒親口答應他不再私自逃家,只是倦懶懶微笑,面對他再三索討她的點頭保證,顯得闌珊率性,也像在享受他的心急,悠哉把玩他的長髮,但他就是知道,她是不會輕易走的。

  果不其然。

  被眾人數落亂走亂跑的方家少夫人,不正好端端軟在榻上.百般無聊地有一頁沒一頁翻著書,美得恁般清純無辜,像只乖乖等待主人回來摸順毛髮的溫馴貓兒,哪兒都沒去。

  方不絕靜靜瞧著她。

  她真會如娘親及玲瓏所言般惡質嗎?

  會,打從初聞「陸小蟬」三字時,她的所作所為,他還不清楚嗎?娶她之前.他就知道她的為人,他確信娘親和玲瓏並未汙蔑她,她在南城陸家,曾經活活弄死一個女婢,只因女婢面醜,不順她的眼……

  他卻無法相信,在他眼前率真活潑的她,是如此蛇蠍心腸。

  是偏見?或是他受了蒙蔽,打從心底去拒絕面對她的真性情?

  她究竟,是個怎生的女人?

  看以艷麗慧穎,實則單純愛撒嬌,是她在作戲,抑或他偏頗了理智,受她外貌所影響,變成一個失去判斷力的男人?

  銀貅在他一踏進房時,便靈活下榻,帶著一身幽香及飄逸輕快,撲進他懷裡。

  方不絕握住她的纖臂,將她從胸膛間緩緩拉開,她以為他要吻她,所以開心地嘟高唇,主動送上,仰首時卻看見一張不苟言笑的嚴肅臉孔。

  「你怎麼了?」一臉不太歡喜的樣子,不像她見到他時,快樂都快溢滿出來了呢。

  「你今天有乖乖待在海棠院?」他深邃黑瞳緊鎖她臉上。

  「算有吧。」為了避開惱人的婢女,她躍上最高的樓閣,沒人打擾沒人囉唆,快快樂樂躺在上頭曬太陽,今幾個日光暖烘烘,教她愛極呢。

  「那麼為何玲瓏哭著四處找尋你?」

  「我就是不想讓她跟嘛。」銀貅很坦白。

  「玲瓏不夠伶俐聰明,伺候得你不悅?」

  「我不喜歡她嘛。」廣意來說.她不喜歡「人」這種動物,他例外哦。

  方不絕眉也不挑。「所以你故意為難她?」

  「我哪有為難她。」

  「她泣聲求我別將她擺進海棠院,若你沒有為難她,玲瓏不可能做此請求。你罰她跪了?」他又問,語氣沒有嚴肅,只是淡漠。

  「那婢女的確是跪下了,但明明是她自願的,她自個兒說要長跪不起,結果還不是食言,跪沒多久就借口爬起來。」讓她見識到人類的言而無信,所以不能怪她此時用冷哼的聲音在藐視玲瓏。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自願下跪。」他失望於她竟然真如玲瓏所言蠻橫無情,而且毫無反省之意。「你對方家的膳食不滿意?聽說,你一口都不願意嘗,便叫她撤走?」他又問。

  「我不吃那種東西。」銀貅率直回答。

  「那種東西?」這四字,聽起來多嘲弄、多充滿輕蔑。「全方家,都是吃那種東西,包括我,沒有特別虧待你,在你的膳食上偷工減料或是故意惡整你。要是有哪些菜你不敢吃,可以吩咐玲瓏,由她事先為你過濾菜色,她會牢記你的喜好,不將你不愛吃的東西端上桌來,你可以婉轉告訴她,而不是用這樣的態度。」

  「怎樣的態度?」她明明很誠竇地告訴那只雌人類.她不吃那些東西,她的態度理所當然,又沒一手撥翻滿桌飯菜,算很客氣了。

  「傲慢。」

  她傲慢?!

  她——好吧,沒有貔貅不傲慢的,她承認啦.這是貔貅本性之一,它們是獸類之中的翹楚,加上與生俱來的咬財天賦,沒有其它獸類能出其右,自然不知不覺間,擺出傲視群獸的驕矜姿態。

  傲慢有錯嗎?

  「我不希望你將在陸家養出的脾氣,使在方家,我們方家不吃這套,更毋須藉由欺負府裡奴僕來彰顯主子威嚴,要讓人心悅誠服,而非靠懲處刁難來教人害怕恐懼。」方不絕此時的模樣,與成親當夜,他甫踏進新房時的森寒如出一轍。

  他強迫自己不受她流露出來的茫然無辜假象所影響,陸小蟬該要明白,方家不比陸家,她的驕縱及劣性,輕賤下人的高傲,都得收斂改進,他不容許她在方家作威作福。

  他眉目鑲嵌著堅決和夫威,作出指示:「你必須為今日的行為向玲瓏道歉,並發誓永不再犯。」

  「道歉?」她這輩子對這兩字只曾耳聞,不曾親身施行過。

  況且,要一隻神獸貔貅向人類道歉——她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簡直是天大笑話,傳到其它貔貅耳裡,她豈有顏面在?

  銀貅繃起俏顏,有些惱怒,氣方不絕對她發著莫名其妙的脾氣,也氣他替那只雌人類來指責她。

  「我不道歉,我沒有錯,是那只傢夥自個兒到我面前礙了我的眼,我可沒求她來,她以為她是什麼東西,想碰我?她這幾輩子的福分修得還不夠,下下輩子慢慢等吧!」銀貅冷哼。她讓那只雌人類「看見」,已經夠那只雌人類謝天謝地,有多少人一輩子想瞧神獸貔貅都求不到.那只雌人類拜方不絕之賜,才有幸獲此殊榮,她現在還妄想神獸貔貅向她低頭?

  啐。

  她有她的驕傲,不容侵犯和作踐。

  「我再說一次,去向玲瓏道歉,並允諾永不再犯,這回的事就這麼結束,你不會得到任何處罰,我也會要府裡眾人不許以此次事件對你有所怨言或怠慢。」方不絕捺住性子重申。

  「我不會道歉。」銀貅微仰起纖巧下顎,姿態挑釁,與他對峙。

  「那麼,在你思索自己的行為態度何錯之有,並願意開口道歉前,嫁就待在房裡不準踏出半步,我會派人送來每頓膳食,你若不屑吃,活活餓死也是自找的。」

  方不絕冷冷鬆開手,箝制的壯臂放她自由,旋身離房的劇烈甩門聲,又將她囚禁幹這間房中,她聽見方不絕冷硬地命今下人,把房門上鎖,擺明和她槓上,看誰先低頭。

  沒多久,門上傳來鐵鏈纏繞的匡啷匡啷,以及鐵鎖扣上的沈重喀聲。

  什麼叫翻臉如翻書,銀貅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人類呀,你們的劣性,外傳一點都不假,只要稍稍不順你們心意,你們前一刻的笑臉、前一刻的濃情蜜意全是個屁!

  「你以為那種破鎖能鎖我這只貔貅嗎?!太瞧不起我了吧!我若真要走,你哪有辦法攔得住我?!」銀貅對著空氣跺腳生氣,小嘴喋喋不休,數次在小廳裡盤旋來回,幾乎就打算再施個法,回去她自個兒的貔貅窩去過她的好日子,又何須在此被人類當成狗兒關呢?

  可這口氣,她嚥不下去!

  他那是什麼眼神、什麼表情嘛?好似很想對她發怒,卻又隱忍,擺明指控她不懂事、她胡鬧、她讓他感到失望!

  虧她心心唸唸等他回房,要將她今天在閣樓屋瓦上聽見的消息拿來問他,結果她沒機會開口,兩人就吵架了……算有吵架吧?

  「一定就是你們家族的壞脾氣和不講理,才會在某一代被人下了詛咒,要你們九代衰運,男丁零落,還有每個男丁都活不過三十歲!」這是銀貅在午憩時聽來的事,好些個方家奴僕聚集樓簷下,嘀嘀咕咕說著。

  方家受了詛咒,在數百年前,得罪某人,被下了最惡毒的血咒。方家的氣運本該飛黃騰達,卻因血咒緣故,當他們那一代的男丁暴斃,方家的繁華榮景亦隨之崩裂,前幾代的方家人更曾淪落乞討維生,待下一代男丁長大成人,再度重振方府家風,但好日子並沒有隨之而來,血咒在男丁三十歲再度應驗,男丁死,家運破,變成了方家輪迴般的惡夢,亦是當初下咒人要讓方家興興衰衰,嘗到希望之際,又被絕望吞噬。

  方不絕是第七代男丁,現年二十八,意味著再不用兩年,他也將面臨血咒威脅,所以方母才急於尋找能破除血咒的方法。娶陸小蟬,正是其一。

  他也會死吧?

  他身上的闇息,可是濃烈得與貴息形成平分秋色的拉鋸,誰也不讓誰,接下來兩年,闇息贏過貴息,徹底獲勝,他的好時運揮霍殆盡,到時便是死路一條,然後方家一落千丈,今時榮景,如夢一場。

  方家前六代,無一倖免,沒有誰能拖過三十大關,現在有多少人等著要看第七代迎娶擁有破咒八字的新夫人進門之後,是否能安然度過。

  能不能她是不知道啦,她只知道,陸小蟬跑了,她的唯一功用也沒派上用場。

  老實說,這事兒與她何干?她又不會在方家留上兩年,方不絕最終是死是活、方家下場如何,她不會也不想親眼目睹。人類的渾水.少蹚為妙,她只打算在他活著的這一小段時間,快樂享受。

  他的生死,不關她的事,他又不是她真正的丈夫,貔貅,是不需要夫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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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不絕,牢牢記住你丈夫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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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話,也是說給陸小蟬聽的,而非她銀貅,她不過是一時興起,冒充人類和他在大床上翻滾過幾回,他不是公貔,無法與她為伴一生,況且剛剛又那般對她,她根本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

  本是為了娶個妻子進門來替少爺解咒,看看是否能助少爺撐過死關,偏偏少夫人是這種刁鑽性子,怕少爺還沒面臨死關,就先給她活活氣死了。那時某位丫鬟幽幽歎息。

  老夫人當初也掙扎許久,明知少夫人名聲不好,卻為了寶貝獨子的性命,不得不忍下諸多嘲弄取笑,以及陸家獅子大開口的離譜聘金,結果成親不過幾日,少夫人又是逃婚,又是自個兒莫名其妙回來,現在更開始欺負起方家的人,難怪老夫人這些天來總是哀聲歎氣。一名老實臉長工亦在搖頭。

  若能破咒,她想怎麼欺負我們都無妨,怕只怕毒咒沒能破解,又惹上這等麻煩,才是方家不幸的開始吧。

  想走的腳步,被大多雜亂思緒及聽見的話語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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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剩兩年吶……真希望少爺平安無事,度過死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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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好短。

  方不絕知道自己只剩兩年壽命嗎?

  知道的話,豈不是很折騰嗎?

  每日清晨醒來,離死之日便更近一天。

  他,怕嗎?

  「……不對,他剛才那樣待我,我替他煩惱什麼兩年不兩年?就算他剩兩天可活也是他的命。」銀貅猛搖頭,不要自己太去在意「別人家的事」。

  只是,她沒注意到,自己收回了正欲展臂施法的柔荑,坐回床沿,逸出小小一聲悄歎。

  她咚的一聲,倒進軟枕間,拉起絲被蓋頭,在裡頭嚷嚷:「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我什麼都不要管了啦——」

  不管從方家眾人口中聽見了什麼。

  不管方不絕身上有哪一種惡毒死咒。

  不管方不絕還能再活多久。

  不管……自己為什麼最後仍是決定留下來不走。

  方不絕刻意隱忍三天,不去理睬「陸小蟬」關在房裡的動靜,不聽不問她是否撒潑耍賴,是否為難下人,是否咒罵他冷漠無情,他硬下心腸,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氣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這兩天運回一艘撞礁受損的商船,他忙著處理修繕及受潮貨物賠償後續事宜,足以將心思暫時挪開,不去滿腦子想她有沒有反省,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生氣,有沒有……哭泣。

  他雖非方家船行的掛名當家,實則船行運作諸事,仍須經他之手來決策,對娘親擔心他的三十死關,而央求他不許跑船護貨,不許以當家主事身份對外宣稱,他為了讓年輕便喪夫的娘親安心,全數應允,不過船行夥計們都很清楚,表面上方不絕的表弟李韻是老闆,真正掌權的還是方家第七代獨子方不絕。

  他有絕對的理由早出晚歸,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鋪亦不足為奇。

  只是當事情逐一解決,他失去了借口,最終仍是要去面對他的掛心和懸念。

  掛心自己的三十歲死關,以及懸念關於如何對待「陸小蟬」的方法。

  他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對於詛咒的無動於衷,當每個人都替他煩惱起未來,只有他,不浪費時間在自怨自艾上,若他注定三十歲將殞,那麼剩餘的兩年自當是無比重要,他要做的事還太多,至少,必須為方家眾人安排妥善。

  詛咒是什麼?真有其存在嗎?

  它是無形的,他並不想相信,可是任誰都無法解釋方家六代男丁接連早歿的巧合。各種意外,奪去正值年輕力壯的男人生命,無病無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舖招牌砸碎了腦;有的,是在家中與妻兒共進晚膳時,被一顆小魚丸噎斃……

  即便他身體健康,鮮少生病,不代表不會有突發厄運降臨,萬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樣壽終干三十,對「陸小蟬」而言著實不公平。她還如此年輕,若步上他娘親的守寡後塵,她能忍受那種孤寂和無助嗎?

  要是他真的走了,當然不希望她為他獨守一生,他會樂見有人能照顧她,卻又會嫉妒照顧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著才能有的權利,他若死了,連生氣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絕對於糾纏自身的詛咒——連他都不甚詳懂此咒始末,僅聽過一些細碎拼湊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嘗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無法替他解咒,八字說法不過是訛傳,他的命運仍敵不過詛咒,即便再不願、再怨懟,壽命長短豈能由他,到時,她怎麼辦?她那不服輸的傲性,娘親會視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嗎?

  他不由得,憂心起這些。

  憂心自己死後,她可能面臨的困難。

  這樁為破咒而成的親事,竟成為他最後無法安心離世的煩惱嗎?

  他低歎,感覺馬車停下奔馳速度,意味著他到家了。

  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夠磨損一個嬌嬌女的倔強任性了吧——

  沒有。

  他甫踏進海棠院的月洞門,憂心忡忡的玲瓏立刻小跑步迎上前來,沒待他開口詢問何事,她便急忙稟告。

  「少爺……少夫人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什麼?!」

  「……我每餐送去的飯菜,皆原封不動擺在桌上,筷子連被拿起來翻翻菜色的痕跡也沒有。」她討厭少夫人是一回事,見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瓏的擔憂,是貨真價實。

  方不絕急遽而行,玲瓏在他身後小跑步追趕,喘籲籲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絲被蒙頭,喚她也不應聲,玲瓏擔心……」

  「把鎖打開!」方不絕急喝交代,玲瓏來不及順氣,手忙腳亂掏出鑰匙開鎖,動作不過遲拙了些,方不絕搶過鑰匙,自己動手,一氣呵成解開門上煉鎖,拋丟在地,撞開房門入內。

  房裡,沒有燃燭,幽暗暗的,連月光都藏進厚雲間,吝嗇由小窗投射光暈。跟在他身後的玲瓏點起燭火,明亮的同時,他看見完整擺放在桌上的晚膳托盤,動也未動,冷硬的白飯,一碟茄汁桂魚片,一份小糟雞,一盤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雞湯,以及一碟鮮炒時蔬,綠色菜葉已變得黃爛,教人失去食慾。

  榻上一團隆起,只露出一雙白玉裸足。

  「小蟬!」

  他猛地掀起絲被,床上人兒雙眸緊閉的荏弱模樣,抽緊他的心,他幾乎以為她失去意識甚至是性命,嘶吼著要玲瓏速速去請大夫,自己則繼續喚她。

  「小蟬!小蟬——」該死的他!怎會和她用硬碰硬的爛方式來處理事情?!他明明可以跟她說道理,努力說服她、改變她,現在看看他將她變成了何種模樣……

  銀貅睡得正甜,卻被雙頰上一掌一掌拍來的干擾給打破安寧,她從三天的沈眠中惺忪醒來,視線仍迷迷濛濛,未能適應房裡燭光,隱約看見這些天夢裡唯一出現過的臉孔,一改夢中的冷漠厲顏,變得關懷、變得擔憂,他喊著一個不屬於她的名字,喊得焦急、喊得失措,直到見她睜眼覷他,他臉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抹憐惜,放輕手掌力道,像在撫摸珍稀之物。

  可她不愛聽他叫「小蟬」,那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銀貅,銀貅。

  「別喊我……」小蟬,那不是我的名字。

  方不絕認為她在生氣,才會使性子說出這句話,能使性子,也代表她的身體無恙,只是虛弱了些。他鬆口氣,發覺自己掌心及額際一片汗濕。

  他竟被她嚇出一身冷汗……

  無奈隨著籲歎而出。

  「為了與我賭氣,忍受三日飢餓之苦,你也未免太倔強了些。」

  銀貅還迷迷糊糊,睡了三日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恢復,聽他說話,看他薄唇開合,卻沒聽見內容,於是她沒回話,只是揉揉眼趕跑睡意,自軟枕寬榻上半起,身子軟綿綿的彷彿無力支撐,偎向他,由他負載她所有重量。方不絕被她貓兒般的撒嬌行徑弄糊塗了,她應該與他鬧脾氣,耍潑捶打他,或是冷臉相對,比誰先低頭認輸,而不是……柔若無骨地依向他,將他當軟胖抱枕在攬。

  「餓不餓?」罷了,他輸了,軟化了,敗陣了,拚不過她拿自己身體安危當賭注的硬脾氣——他可以繼續與她硬碰硬,她不吃不喝,是自己為難自己,餓著的人不是他,痛苦昏厥的人也不是他。但,何必呢?折磨她不是他的本意,她是他的妻子,雖然親事是順應母命而訂下,與其說是迎娶她,不如說是迎娶她的八字,然而,他並未抱持著娶她進門之後便冷落她、錯待她的念頭,他發自內心視她為妻,唯一的妻,不保證一定會深深愛上她,卻絕不辜負她,迎進三妻四妾來惹她傷心。

  這是他給予她的承諾,一個雖沒言明,卻在他心底立過誓的承諾。

  「有點。」銀貅嬌憨憨的。無事可做的三日,嗜睡的貔貅,睡過好幾頓金銀珠寶的進食時間,所幸,貔貅餓不死,睡比吃重要。

  方不絕聞言下榻,托盤早的菜著雖冷,還是能食,這個時辰,廚房竈火應該已熄,不需要再勞煩廚娘為熱一頓飯菜而重新生柴起竈。他的娘親,在方家沒落的好些年前,便是在一處大戶人家當廚娘,每日,為應付奢侈豪豐的膳點而苦思變化,不許太過頻繁重複的菜色,總讓他娘及其餘廚娘戰戰兢兢,每頓開竈都是一場戰鬥,不僅早午晚三餐,大戶人家怪癖多,有時三更半夜亦會差人來拍打奴僕房,要娘親起床為他們煮食,只為了主子們突然想吃碗乾貝粥或燴飯。

  有一回冬季深夜,一連四次——大少爺、二少爺、老爺、三姨夫人,分別討了筍潑肉面、海鮮膾、百味羹、涮羊肉——那夜娘頂著寒冷夜風,在足以凍斃人的井邊挑水,忙著準備切洗的食材,好不容易忙完一道,以為無事熄火,才回房躺上木板床,又被人給喚起,繼續為另一位主子的命令忙碌奔波。

  正因為明白那種辛勞,他與他娘向來不去做為難下人的要求,他們方家是嘗過苦的,不是生來便錦衣玉食的富貴人家,冷飯冷菜只要能吃飽,他們也能扒得乾乾淨淨,不豪奢不浪費。

  他端起白飯,胡亂夾了幾片魚肉和豆腐,回到她身邊,趁她混混沌沌之際,滿滿一口飯菜餵進她口中。陌生的口感及怪滋味,銀貅本能地咀嚼了半口之後便皺著臉要吐掉,他薄唇前抵,封住她噘嘟的豐唇,不容她任性。

  吐不掉,只好嚥下,這才發覺並沒有她想像中難吃,尤其是滑嫩嫩的豆腐勾了芡汁,咕嚕一下便溜進咽喉。

  他又餵她第二口,第三口,接下來的餵食變得順暢許多,銀貅沒再排斥咬下箸間夾來的人間食物,它們與寶礦在牙關咬破的感覺完全不同,毋須費上太大咬勁,只消細細嚼,便在嘴裡化開,散發出新奇的氣味。一粒粒白米,原先沒滋沒味的,越是咬著,便越來越甜……

  「剛端來時熱騰騰的滋味比較好,你偏偏不吃,等飯菜都冷了,吃起來便差一些。」

  「這樣算冷嗎?我以前吃的,比這些更冷。」金銀珠寶沒有溫度,她都吃得慣了,何況是他手上那碗。

  她乖乖地吃光了飯菜,還將冷雞湯也喝個精光,這饞樣,哪像個挑嘴的任性嬌嬌女?

  「你像現在這樣溫馴聽話,不是很好嗎?」方不絕為她擦拭嘴角,像個寵愛女兒的爹親,充滿耐心地說著:「性子太烈,渾身長滿了刺。與誰都不願嘗試相處,雖然短時間內你看似佔上風,日子一久,你會發現沒有人願意和你交好,逐漸受到孤立。你自己一個人,在方家該如何是好?即便大家不敢明目張膽欺負你,那種刻意被遺忘及冷落的味道,你真能熬過嗎?」

  萬一他避不過詛咒,這方家,容得了她嗎?

  不要成為全方家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人吶……

  他的娘親,早已央托表弟李韻奉養照顧,方家的命運,應該不會拖累李家,他並不避諱談及他死後的諸多後事交代,人終難免一死,不過是早與晚的差別,他為方家上上下下都安排妥當,即便他明日猝逝,眾人也不會手忙腳亂地失了頭緒,只是悲傷在所難免。

  可關於她,他該如何安排呢?

  「……你好像在交代遺言哦,什麼我自己一個人在方家,你不是也在嗎?」她不愛聽,總覺得心裡不舒坦,悶悶的。「你是不是擔心方家的詛咒,說你跨不過三十大關?」

  「你也知道詛咒之事?」不意外,方家之事,早在西京流傳許久,成為茶餘飯後的一件趣聞……事不關己,任誰來說,都帶有一絲風涼。

  她點頭。「聽人說的。」

  「知道自己嫁的丈夫恐怕沒能活多久,你心裡,多少怨懟吧。」所以,才在洞房的隔日,逃掉了。

  怨不怨懟,銀貅是不知曉啦,那亦非她該有的情緒,她看見方不絕的苦笑,那笑裡好複雜,有大多太多的東西,她無法一一分辨。他笑著在跟她說「恐怕沒能活多久」,那是關於他的死期,為何還能笑?一天一天數著日子不是很可怕嗎?他眸裡似乎也有害怕,可又不像是恐懼,倒比較神似擔憂……擔憂什麼呢?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茫然,他凝覷她,一臉的……放心不下。

  「你,怕死嗎?」她突然這麼問,問完,覺得自己好蠢,誰不怕呢?若有人拿這個問題問她,她定也無法答得爽快利落。

  「本來不怕,娶你之後開始會怕了。」

  這句話,銀貅不懂其意,怕不怕死,與娶她有何干係?

  人類講話的方式,有時她真的不是很明瞭。

  還想問清楚些,奉命去找大夫的玲瓏在此時回來了,帶著一個渾身藥臭的老者,二話不說就湊上前來,險些熏昏了嗅覺極佳的她。

  他們堅持要替她把脈,她卻是堅持不給人碰她,一陣抵抗勸說拉扯誘哄,她被方不絕攬進懷裡,牢牢抱住不放開,右手讓他拎到大夫面前,腕脈教人給按去了。

  大夫探得眉頭深鎖,探不出個所以然來,加上她的脈象與常人迥異,任憑大夫怎麼按,也沒能按著脈動,一張老臉又拉不下來.只能胡謅幾句「體寒身虛,開幾帖藥方子飲飲,再好生休息」,便匆匆告退。

  一場插曲,讓銀貅沒能追問下去,一時之間也忘了,只記得要趕快將被大夫按過的右手給刷洗乾淨。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0:5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6 編輯

【第四章】

  銀貅向來大而化之,很少有什麼事一掛在心上可以掛滿五天,現在倒好,她滿腦子打轉的,全是關於方家的詛咒——與其說是方家的,不如說是方不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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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不怕,娶你之後開始會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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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一直打擾著她。她很努力想弄懂他的語意,以及他說話時,眸子裡微微一黯的眼神。

  她真的太好奇了,那勞什子詛咒究竟是真是假?方不絕真的只能活到三十嗎?

  心口,被什麼紮了一下,銀貅試圖忽視它。

  今天,她又從海棠院溜出來。

  不為閒著無趣;不為想回貔貅窩去恢復獸形,自在睡場覺;不為哪裡傳來甜香四溢的迷人寶氣,為的是弄清楚困擾自己好些天的問題。

  她必須找人問問,理清縈繞心間的迷惑。

  勾陳,一隻事事都懂,縱橫仙界人間,看遍稀奇古怪世間事,雖有神獸之名,行徑卻毫無神獸之實,素行不良到被四靈除名,空缺由玄武補上,專司桃花和不完美缺憾姻緣的妖艷狐神。

  公的,卻美得連她都嫉妒。每回見他,都不得不懷疑起他的性別。

  勾陳很美,一頭黑紅色長髮及膝,猶若仙女采星光及月暈所紡織出來的輕軟絲綢。他很高,也很纖瘦,不是方不絕那類的魁梧粗獷,他多了好幾分細緻無瑕。最美的並非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眼,媚媚的,隨時含帶笑意,微微彎瞇;覷人時,墨紅瞳仁很是專注,右眼下的紅痣,恰恰好長在那兒,增添男人不該有的嬌嫵。

  她找上了他。

  「小銀,你野到哪裡去了?哥哥以為你不見了,好擔心你。」勾陳對雌件生物總是異常溫柔,見是她來,立刻熱絡迎上,挽著她,並坐在鋪滿貂毛的溫玉椅上,又是遞果干又是送糖水,想起她不吃那些,還貢獻他手腕上一條玉煉給她甜甜嘴。他輕撫她恢復銀亮的長髮,像摸只小兔兒一般。

  她與他當然不是親兄妹,她是貔貅,他是狐神,彼此爹娘再怎麼厲害,也生不出異種。他卻總愛哥哥長、哥哥短地自稱,而且不是用一般口吻說出「哥哥」兩字,反倒故意微揚起尾音,聽來像是略略輕笑之聲。

  銀貅很喜歡勾陳的見識淵博,他知道許許多多她連想都沒想過的事兒,所以當她吃飽睡足無事可做的空閒時,她會來找勾陳聽故事,要他說說新奇好玩的妙聞來滿足她,不過今天她沒有聽故事的閒情逸致。

  「勾陳勾陳,我有事要問你!」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吶。」怎麼不答反拋來這麼一句呢?

  「你問的不重要!我的比較重要!」

  「小惡霸。」貔貅都是這種極度自我的生物,他習慣了,銀貅不是「病情」最嚴重的一隻。勾陳縱容地微笑道:「問吧,何事?」

  「你有沒有聽過某種詛咒,能害人九代子子孫孫都只能活到三十歲,而且好像也會家運衰敗?」銀貅沒心情吃他送上的玉煉,拋到一旁,連瞧都不瞧。她此時哪可能有食慾?早上才被方不絕餵食兩大碗菜粥哩。

  「世上詛咒有成千上萬種,沒有固定模式。你說的那類,不無可能。」勾陳薄唇鑲起艷笑,以雄性而言,太過妖媚的美眸,輕輕彎瞇。如此簡單之舉,流溢出風華絕代的嫵媚,不是陰柔那種,而是一隻雄性動物求偶之時所會呈現出來的美。

  「所以是真的可能有那種詛咒的存在……可以破嗎?」銀貅皺起濃銀細眉。

  「詛咒這玩意兒,端看下咒之人的法力或怨念。像你方才提及的那種,八成是極恨或極怒之中立下的血咒,要人九代不得善終。嘖嘖嘖,如果硬要破咒,恐怕要付出不少代價……」他稍稍停頓,凝望她。下一瞬間,撩起她的銀細長髮,湊到挺直鼻前去嗅,嗅她一身寶氣,以及淡淡沾染上的人味。「小銀,應該不會有誰膽敢向貔貅下咒吧?若事不關己,許多事最好別插手去管,我不反對偶爾到人界去繞繞玩玩,玩夠了就趕緊回你的貔貅窩去,過你們貔貅最喜愛的孤獨生活,人界遇到的人、看到的事、聽見的話,都不要往心上擱,包括他們有沒有受到詛咒?是否明日便死於詛咒?詛咒能不能破解?如何破解……聽哥哥的話,別去理睬,嗯?」

  「可是……不管的話,方不絕可能就會死掉了呀……」銀貅咬咬唇,唇兒被她自己咬得又紅又疼。

  「即便你插手去管,他還是會死呀。」勾陳不用細探,已能猜出她口中的「方不絕」是何種生物,他身上的氣味,在銀貅發間能聞得一清二楚。「人類就是這樣脆弱,手一捏、指一彈便能教他們斷氣,就算沒有詛咒,他們也只能活幾十年,到時你仍是得眼睜睜看他死,他三十歲死或八十歲死,對你來說都是短暫如花火。」

  「當然不一樣!三十歲和八十歲相差了五十年!他能多活五十年的話,我就可以——」

  「可以什麼?」勾陳笑笑地,等她說下去。

  可以,一輩子?

  五十年,對一隻貔貅來說,絕不可能是一輩子。勾陳沒說錯,太短了。

  即便他沒有詛咒纏身,他的長命百歲對她而言仍是太短了。

  銀貅無法接話,只能沈默,精緻眉眼苦苦的。

  「為了讓一隻人類多活那麼短短幾年,試圖挑戰詛咒,而且是咒人九代的惡毒血咒,不值吶,小銀,真的,不值。你想想,一個詛咒能教人九代早歿,代表恨得多深,恨到連交判官手中生死箔亦能為它改變,你不覺得毛骨悚然嗎?未注生便先注死,人一生壽命多長多短,出世之前,黃泉便早已記下,等著幾十年過去,鬼差再去勾回來,結果一個詛咒,延續了人類的九代,改變九代的壽命,那可是長達幾百年的時間,不短吶。

  你別管它,別碰觸它,別想破壞它,讓它如願折磨完那人類的九代,便自動消散,你硬要蹚渾水,咒若反噬,你這只漂亮的小母貅也擋不住。你在人界如果玩得快樂,多留一些日子無妨,盡情享受,玩夠了,玩累了,掉頭走人,將人界看見的東西拋諸腦後,不去回憶,不要想念,走得乾脆,忘得乾淨,一切都與你毫不相干。你是貔貅不是人,貔貅不該過問人類的事。」

  勾陳說的……多簡單呀。

  他把界線說得壁壘分明,人是人,貔貅是貔貅,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即便突然產生交集,在分開時也要斷得一乾二淨,哪怕是看見人類在自己眼前死去,都不要伸出援手。

  她有時弄不大明白勾陳究竟是多情或無情,他總是勸說著不懂愛的他們,要多去嘗嘗情愛的美好,他對金貔數百年來的「說教」也有好幾回套用在她身上,要他們貔貅別只顧著享受無人打擾的孤寂安靜,去體會愛與被愛的歡愉。他最喜歡看見別人成雙成對,歌誦著承受愛情滋潤的滋味是恁般香甜。可接下來,他又會說,快樂之後,便能拍拍屁股離開,不要藕斷絲連,別有大多瓜葛,當愛情仍美麗時,回味才甘甜,一旦愛情的醜惡面赤裸呈現,就會將所有的美妙破壞殆盡。

  他總是笑著,妖媚地笑著,說:愛情很重要,愛情能讓女人變得好美好嬌艷,讓男人變得好蠢好天真。又說:嘗過了,玩透了,累了,膩了,就走呀,有什麼好牽掛?有什麼好不捨?別傻了,世上沒有一生一世的愛,久了、倦了,總有一方要先走,呵。

  多情得好無情。

  說著愛情多美好的他,眸裡卻嘲弄愛情的存在。

  「可是我不想看見他死……」

  「那麼就在他死之前離開他,眼不見為淨。」勾陳仍是那副莞爾艷麗的淺笑,深紅色瞳仁,濃似血,又美得像紅玉。

  「勾陳……」銀貅的語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無助及撒嬌。「幫我想辦法啦……」

  勾陳對於美人哀哀淒淒的軟嗓最沒法子抵抗,光是聽,渾身骨頭就散了。

  「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呢……傻小銀。」他輕摸她的臉頰,仍是笑著,卻添加了一聲歎息,聲音綿柔細軟,似低喃:「哥哥可不想害你嘗到我曾嘗過的那種疼痛欲死的滋味。」

  那種恨不得掏盡五臟六腑,只求死去,而不要再承受那般可怕駭人的劇烈痛楚。

  「想破咒,也得知道咒由何而生,下咒的人是誰,有何怨念。你可以去問問那只人類,是與誰結下深仇大恨,先弄清楚這些,才能談後續嘛,是不?」靜默好半晌的勾陳,一邊撥弄她的髮梢,抖落成千上萬的粉點銀星,讓它們飄散四周,耀揚著螢光,一邊緩慢說道。

  「我好怕,就算知道了,卻沒辦法替他破咒,為什麼光是想到他可能會死,我就好擔心……」

  勾陳揉揉她的頭,只是笑。

  不作答,不為她解惑,不告訴她——

  那就是愛情……

  「就當是說故事給我聽嘛。」

  當天,銀貅回到方家,撤收了她施展的幻術——讓人以為方家少夫人乖乖在房裡睡上一整個下午——等方不絕回來,就馬上纏過去,要他將方家詛咒詳詳細細全托盤而出。

  方不絕與她在小廳裡用膳,這是最近幾天開始養成的習慣,目的自然是要親眼盯她吃飯,省得玲瓏又來告狀她的挑食和挑剔。

  他剝妥三隻蝦,置於她手邊小碟,拭淨手,執箸,又夾一塊雞肉到她碗裡。「你邊吃,我邊說。」

  「嗯嗯嗯。」三隻蝦只用了一筷子就全塞進嘴裡,嚼嚼,嚥下,用亮晶晶大眼在催促他。

  「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他舀起一匙豆腐,挑掉混雜其間的辣椒瓣,才淋在她的白飯上,說道:「聽說,是老祖宗始亂終棄,拋下一名女子,另娶他人,激怒了女子,詛咒方家代代不得善終。」畢竟是太遙遠的過去,他沒有參與,由長輩口中得知,知曉了大概,細微末節經過口耳相傳,早有些模糊。

  「你們人類好壞哦。」始亂終棄耶!

  「什麼叫我們人類好壞?」語病。

  「應該說,你們雄……男人好壞哦,難怪會被人詛咒!」真不想同情方家人!

  「但禍延子孫,那名女子的遷怒也沒有道理。」方不絕又剝了兩隻蝦給她,才開始用膳進食。他對於吃並不挑剔,桌上四菜一湯,都是很尋常的菜色。

  「對呀,詛咒那個始作俑者不得好死就好了嘛,連累他的一干子孫陪葬也太小題大作了。」

  「大概是一口氣嚥不下去,看見老祖宗妻兒成群,怒上心頭,才會發下毒咒。

  「可是詛咒有這麼容易嗎?指著一個人的鼻頭,說「我要你九代不得善終,活不過三十」,就能應驗?」銀貅很懷疑,若是那樣,聽起來不是詛咒,倒像是哪種術法。

  「有些細節,沒有跟著流傳下來,興許那位女子還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而使詛咒應驗成真。」方不絕見她只吃碗內食物,不曾動筷去夾其它盤裡菜餚,便一口喂自己,下一口餵她,不讓她餓著。

  近日來的同桌共食,他發現她不是挑食,而是對「吃」這件事,不太熱衷,好似可有可無。他夾進她碗中的食物,無論是菜或肉,她都吃——也僅止於「吃」,而不細細品嚐,獨獨辣椒,有一回她吃到,當場跳起來,小手成扇,猛朝嘴兒搞風,嚷著救命,說是口裡快燃燒起來一樣。

  「真不公平,犯錯的人又不是你,拋棄她的也不是你,結果詛咒卻有你一份。」她嘟起嘴,叼著筷,替他抱屈,猛咬嘴裡食物洩憤,人類的膳食提供不了她養分,只能讓她嘗到酸甜苦辣鹹酥嫩鮮香種種味兒,新奇大過於美味。

  這種時候,就會嘴癢很想咬些硬實的寶礦,最好是喀滋喀滋作響,才足以咬得痛快些,嘴裡的飯菜太軟太香太沒有口感了。

  「沒關係,我保護你!不會讓你遇到危險,誰都不準傷害你,有我在,你一定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沒病沒痛!」她這只貔貅要保護的人,誰敢來碰他半根寒毛,她就咬死誰!

  被嬌小玲瓏的小女人豪氣干雲地嚷著要扞衛他的安全,說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聽完亦無法教他心安,反倒害他一驚,害怕她的過度逞強會做出陷她自己於危險之事。

  「你將自己保護妥當便好,你有這份心,我很感動。」所以,拜託說說就好,當它是夫妻間的甜言蜜語,用來增進情趣便罷,千萬別太努力,他寧可自己面臨危險,也不希望拖累她。

  「幹嘛保護我?被詛咒纏身的人是你,你那麼弱小,我不放心你」

  「弱小?」這兩字,從他脫離五歲奶娃的年紀之後,就不曾再聽誰拿來用在他身上

  「弱小。」她很確定自己沒用錯詞兒。

  弱小,人類。

  「夫人,你這番話已經從感動變成了挑釁,你太看輕嫁家老爺。」方不絕佯裝嗔怒,對她擺出齜牙咧嘴的生氣模樣,還恫嚇似地朝她伸出手,一副要將她撕吃入腹的惡霸狀。

  銀貅咭咭笑著,覺得他這樣好可愛。

  「老爺?」這樣好像把他給叫老了呢,可是喊起來挺有趣的……比起連名帶姓,更親暱許多。

  「對,你置你家老爺於何地?要由你這個小女人來保護?你不知道這種話聽起來多傷男人自尊?」他甫說罷,她已落入他懷裡,箝於毫無兇惡氣息的臂膀間。

  她含笑仰首望著還在努力裝生氣的男人,他低狺的聲音,隱隱涵藏著笑意和動容——怎能不動容?在她護衛珍寶一般護著他,甜美嗓兒說:要保護他,有她在,他一定能平平安安。這種決心,柔軟甜蜜,即便他不若她想像中弱小無能,需要由她來扞衛,亦為其言而深受撼動。她眼眸中的堅毅光芒,璀璨明亮,像極了黑夜星子,不存雜質或虛假,她是發自真心說著,輕而易舉地讓他歡喜、讓他感動、讓他受寵若驚……

  好想擁有她一輩子,兩年不夠,真的不夠,他想與她像對尋常夫妻,養兒育女,朝暮相伴,不用轟烈熾愛,不用精采非凡,柴米油鹽,醬醋茶水,日常生活中的芝麻小事,為孩子的育養方式討論,為桌上飯菜鹹淡鬥嘴,為回房時脫下的衣褲鞋襪亂丟爭吵……

  他恨起方家那一代的始作俑者,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情緒。他恨老祖先既不愛那個女人,又為何要招惹她?情淡心倦之後,狠狠拋棄,教她心存怨憤,才會許下毒咒,連帶拖累許許多多與那段感情亳不相干之人。

  方不絕箝扣她精巧下顎,唇瓣由那兒開始抵住,她的肌膚細滑稚嫩,吸引他縱情遊移,他只是以唇貼著,不妨礙他繼續裝出指責的不滿。

  「你知不知道,這種話,聽起來會讓男人多容易發笑?就憑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嬌嬌女?究竟是誰比較弱小?你連我都扳不倒了,還想拼過誰?」

  銀貅很想告訴他,她恢復獸形的話,一掌就能拍扁他,不過,她沒空說,他的唇徘徊在她嘴邊,她忙於追逐它,試圖將它叼進自個兒口中,好生品嚐。

  「你知不知道,這種話,該由男人來說才是……我保護你,不會讓你遇到危險,誰都不準傷害你——」

  她不知道啦!只知道他為什麼不乖乖認命讓她吻住!

  男人想逞帥的發言,最終仍是被女人霸道截斷,毫無用武之地,展現不了雄性威風,誰教她不是柔弱人類,不曾軟趴趴像攤泥,要男人捧在手心才不會溢得到處都是,更不是株菟絲花,攀附男人才得以生存。

  她,銀貅,從不需要誰來保護她,他想說的話,對她不過是廢言,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實行,就算他說得再多、再英勇、再迷人,也是空話,不如拿說話的時間,好好吻她。

  她糾纏他的舌,與其嬉戲遊玩,吻得濃,鑿得深,她貪婪汲取他的甜美,早就挨過發情時節的她,仍覺自己像只淫獸,渾身漲滿慾望,想要他、想要他、想要他地叫囂著。

  房側小廳的飯桌,已經不再純吃飯,飯碗筷子派不上用場,舉箸的手太忙碌於拉址對方身上衣裳,澤亮濕濡的嘴亦沒有空閒細細咀嚼飯菜,全心全意落在眼前那具勻稱身軀,無論是她或他,都擁有吸引對方的本錢。

  男人與女人,彼此享用,從對方身上品嚐芬芳美味,滿足的不是食慾,而是情慾。

  豆腐比不過她雪肌細膩滑手,蝦子不及他輕嚙她耳垂時來得甜蜜彈牙,紅燒肉哪贏得了她嬌軀幼嫩粉紅,翠玉絲又哪勝他新鮮可口,直到玩到盡興,飯菜熱湯已涼,兩人仍是胃口極好,將它們一口一口吃乾淨。吃完了,玩過了,一個大澡盆,竄升濛濛暖煙,容納兩人恰恰好,一左一右,面對面,泡起鴛鴦浴。

  她自然不安分,乖乖坐著撥水不到半晌,又泅往他懷裡,朝他那兒擠著一塊坐,他為她刷背,一寸寸清洗搓揉佈滿吻痕的肌膚,為她舒緩精神。

  「小蟬,接下來我要說的,你別覺得忌諱,人總會走上這麼一遭。」方不絕梳理她微濕長髮時,貼近她白玉耳殼輕道。

  「嗯?。」她雖舒服地閉上眼,但有認真聽他說話,只是故意忽略掉他喊的「小蟬」兩字。

  「如果我活不過三十,到時,你就回陸家去,別留在這裡。我會給你一筆為數不少的財富,使你後半輩子生活無虞,若有好人家不嫌棄你是寡婦,願意待你好,你要好好把握。」

  「我是說,如果。」他補充。她的眼神像是受到極大驚嚇。

  「沒有這種如果。」她討厭這種假設!

  「小蟬,我認為有必要先好好與你將各種可能性都拿出來討論。」

  「沒有必要!不會有這種可能性,我會保護你,你一定可以活過三十……不,不只三十,三百都行!」銀貅信誓旦旦。

  他當她在說孩子氣的話語。一定是,人怎可能活到三百呢?她是急瘋了,口不擇言吶。

  「我也希望不會有這種可能性,祈求方家詛咒從我身上失效,別只給我三十年時間,讓我活下去,多一點,久一點……」他低歎,說來口吻竟有些卑微,他當然想勝天,勝過命運,可人類如何能做到?何時生,何時死,萬般不由人,或許她是對的,他如此的弱小,在老天爺面前。

  「可是,倘若我不能呢?倘若我就真的只能活到三十,你總要往最壞的情況去想,萬一到時遇上,才不至於手忙腳亂,失了主張。」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是以咆哮方式回嘴,他雙手環繞她,藉以安撫她看來驚懼害怕的神情。

  「好,不說了,我不說了。」是他太心急,挑錯了時機,不該在兩人濃情密意之後,開口提這種不快樂的事,應該要慢慢來……

  她在他懷裡轉身,目光堅定,重申:「我告訴過你,我絕不會讓你被那種詛咒帶走,你要相信我,我絕不會的——」

  方不絕捧著她的臉,雙手拇指輕按在她眼角,薄唇低下,落在她鼻心。

  「別哭。」

  誰哭了?

  誰這麼窩囊哭了?

  銀貅以為是他,所以瞪大眼想看清他,可他雖然發濕臉濕,雙眼卻沒有水潤,那雙黑而深邃的眸裡,只有憐愛。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眼角,滴落了一顆又一顆的水珠。

  就只是想到萬一自己贏不過那可惡的詛咒,萬一他死去,萬一她護不住他……那些水珠,便撞得更急更凶,完全失控。

  「別哭。」

  「我不要你死……」

  我不死,就陪著你一輩子,好不?」全然是哄誘孩子的口吻,順應她的每一項要求,無論是有理的、無理的。

  「好!」

  銀貅當真了,聽不出那只是一句易碎的甜言蜜語。一句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謊言。

  翌日,銀貅又匆匆去找勾陳,把她探知的詛咒起源告訴他。

  「多情惱,無情惱,多情無情總自惱。」

  勾陳細細吟念幾句,紅潤的唇,並未失去她見慣的笑弧,淡淡地,彎在那兒,只是,他微微斂目的低著頭,墨紅長髮半洩,掩去部分面容,眼角點綴的紅痣,乍見之下,以為是淚。

  「反正不都是這麼一回事嘛,哥哥一點都不意外,本來就往這方面猜想了呢,果然是因愛生恨才立下毒咒。」勾陳掩嘴笑了,那笑,仿似嘲弄,嘲弄著世間最深的恨,源自於愛。

  「那接下來怎麼辦呢?」銀貅比較在意這點。

  「接下來就由哥哥去替你辦吧。」

  「唔?」

  「最近太空閒了,無事可做,就拿你的這件事來解解悶吧。」勾陳妖嬈地撩撩長髮,一臉慵懶閒暇。「我去替你問問文判,那怨婦是拿什麼條件收買地府,讓她一語成讖,改變方家後代的壽命,順便看看能否探出那一世更多的故事。」

  「可以嗎?」她驚喜地問……

  「可以呀,哥哥與文判可熟著呢,有事沒事就找他去喝杯茶。」

  「我都不知你交友滿天下,連黃泉那種鬼地方都有。」

  不愧是勾陳!與他們貔貅這種獨來獨往沒朋友的獸完全不同呢!

  「哥哥人見人愛嘛,誰都樂於和哥哥當朋友。」他羞也不羞地自誇。

  「那就麻煩你了!」銀貅雙手合十之後,趕忙揮手送他下地府去。

  「好好好,馬上去。」勾陳被她的率直反應逗得開懷,絕美輕笑,臨行前,拍拍她漂亮粉軟的臉頰,道:「昨天哭過哦?美麗的眼睛腫腫的呢,哥哥心疼,別擔心,有你這只福獸貔貅在,那只人類會有什麼禍災呢?你忘了,貔貅的功能,除了叼金吞銀之外,還能出入保平安呢。」

  沒錯。

  貔貅可不單單會咬財寶而已,他們是祥獸耶,區區詛咒哪能拚得過貔貅?

  貔貅想保護的人,誰敢強奪?

  她雖沒有陸小蟬的八字,但她可是道地道地的好神獸吶!

  帶著勾陳給予的信心,銀貅這回更加安心,嘴哼小曲,回家去。

  回有方不絕存的那個「家」。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2:1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6 編輯

【第五章】

  玲瓏當初向方不絕推辭服侍少夫人一事,受方不絕挽留,她感念平時受方家照顧,便硬著頭皮答應再試試看,所幸之後少夫人並未特別為難她,雖然也沒對她特別親切或熱絡,但時日一久,她發覺伺候少夫人是件很輕鬆的差事。

  少夫人沒有太多惡習,只要睡飽,精神及心情便很好。

  少夫人沒有太壞脾氣,只要別靠她太近,便能相安無事,她不用時時戰戰兢兢地跟在少夫人身後供其傳喚——她頭兩日試過,一整天下來,少夫人連半次都沒找過她,她這個貼身小婢,有等於沒有,常常要自個兒找事做,才不會閒到發慌。

  她每日的行程大概就是備妥洗臉溫水、拿新衣裙,退下。算算少夫人差不多梳洗完畢,再端早膳進去,收拾水盆及欲洗衣物,退下。午時,送午膳,順帶帶走早膳空碗盤,再整理整理房間,退下。酉時左右,改換晚膳,呀,未時有一頓甜品當點心……除此之外,她空閒得可以去數蚊子了。

  身為婢女,這般的輕鬆快意,羨煞多少人?不用替主子梳頭刷澡,不用在主子週遭陪笑諂媚,不用為主子添飯夾菜,多好。

  她沒有任何埋怨,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納悶,想不透……

  為什麼妝匣裡的首飾越來越少?

  一些值錢的金簪銀環、鈿飾花釵,全都不翼而飛。

  她是決計不敢動手偷竊,她視方府為家,敬重夫人及少爺,別說是偷拿高價珠寶,她連偷吃一口甜糕都不曾,除她之外,有誰能進海棠院裡來去自如呢?

  越是想,越是在意,越是在意便越是謹慎注意——果然,昨日她特地在妝匣中放入兩枝金鑲寶石簪釵,今早一看,又沒了蹤影。

  少夫人不愛佩戴這些會光閃閃的發鈿首飾,她總喜歡披散一頭細膩長髮,自然沒有佩戴時無意弄丟它們的疑慮。看來,是有內賊趁少夫人午睡及她不在海棠院之際,下手行竊。

  「真是太可惡了!能進方家做事,君羊耳卯製作,已經比起其它府邸裡毫無尊嚴的小婢長工來得幸運,夫人及少爺待我們不薄,不思感恩便罷,競還盜取財物!」玲瓏氣呼呼向管事稟報,俏麗小臉嵌滿不悅,要管事幫忙一塊想辦法。

  「這也奇怪了,海棠院又不是每個人都進得去,夫人擔心少爺安危,命我在海棠院外加派人手守著,若有風吹草動,不可能沒驚動那些練家子。要說內賊,每天進到海棠院的人有多少,五根手指便能數完,你們每個人我都信得過……」管事沈吟,他派去海棠院的每個奴僕都精挑細選過,很守本分、伶俐聰明,絕對是府中最優秀的丫鬟或僕役,不會行偷雞摸狗的宵小之事。他又問:「是不是少夫人佩戴過後,將首飾收到別處去擺?」

  玲瓏立刻否決這種可能。「少夫人根本就不簪不戴那些珠寶飾物,她進府這麼久,我還沒瞧見她哪一天梳發綰髻,簪金綴銀過。」

  「好,玲瓏,你再去取幾件特殊點的漂亮首飾,擺進妝匣,這一回,咱們來個人贓俱獲,要偷兒辯無可辯!」

  管事要玲瓏附耳過來,兩人嘀嘀咕咕、交頭接耳商討起捕賊計劃——

  

  下過雨的午後,香香泥草息,飄送滿院,銀貅從勾陳那兒回來,收起幻術,床上那具用來欺瞞玲瓏與其它閒雜人等的酣睡虛影消失,方才安詳睡臥於淩亂床榻上的「她」哪裡還在?

  她聞到一陣甜息,引她往那處去。

  今天……妝匣裡的美食多到滿出來了耶!

  銀貅又是怔忡又是歡喜地站存鏡台前,方型沈木妝匣的盒蓋已經蓋不密,被裡頭的會銀珠寶硬生生撐開好大縫隙,露出可愛圓潤的貝珠、鮮艷似血的紅玉、透體碧綠的翡翠……每一條、每一件都新鮮可口,氣味芳香,甜得掩蓋掉此時藏身於一旁櫥櫃內,瞪大雙眼偷看的管事及玲瓏所散發出來的人息。

  「最近擔心方不絕的事,擔心到沒能好好吃好好睡,哦哦哦……這個看起來好美味哦!」一打開妝匣,馬上在裡頭看到一件梅花珠翠,又有珍珠又有銀花,長長垂墜著透明水玉,銀貅二話不說,先吃再說。

  粉嫩小嘴紅艷艷,珠翠點綴其間美不勝收,她銜著,三條水玉垂墜搖搖晃晃,美人叼美飾,兩相輝映,不知是人兒美抑或珠飾美,如詩如畫——下一瞬間,珠破飾裂,在兩排白玉貝齒間,化為虀粉,軟得彷彿它原本就是麵團捏出來的偽物。

  管事與玲瓏同時伸手摀住對方險些爆出驚呼的嘴,兩對瞠得又大又圓的眼,只能在微暗窄處互視,無聲問著:是我眼花了嗎?她她她她……她剛剛是把那珠翠給給給給……吃下肚去?!

  他們的懷疑,在銀貅繼續咬斷一枝玉簪時,再度得到證實——

  他們的少夫人,新娶進門的少夫人,正在吃常人所不能吃的東西!

  沒有誰偷走妝匣裡的寶物,從頭到尾都沒有偷兒存在,只有一個咬金吞銀的少夫人呀呀呀呀——

  在櫥櫃裡的時刻漫長如年,管事和玲瓏微微顫抖,誰都不敢大口喘氣,誰都不敢開口說話,他們一直等到銀貅滿足吃飽,伸伸懶腰,賴回床上,埋首軟枕間熟睡許久,才連滾帶爬,逃出海棠院。玲瓏臨逃前的回眸一瞥,竟見漫開在床笫的潑墨般長髮,隱隱閃動碎銀色亮光……

  原本只打算逮住手腳不乾淨的內賊,怎樣也沒料到,逮著的卻是府裡藏了只妖怪——能咬碎珠寶,再將其吞嚥下肚,順便愉悅地吮指回味,不是妖怪是什麼?

  管事一直猛打哆嗦,渾身抖動,想起方纔的死裡逃生,以及若被妖怪察覺他們躲在櫥櫃裡的下場,他都有種恍如隔世的茫然。

  「現、現在該如何是好?」玲瓏嗓音發顫。

  是呀,如何是好?

  裝作亳不知情?和玲瓏兩人誰都不許再提,當它不過是午後偶發的一場惡夢?

  可誰知道那只妖混進府裡想做啥壞事?她又與少爺朝夕相處,萬一把少爺的精氣吸得一乾二淨,豈不——呀,難道,她正是會害少爺難度三十死關的罪魁禍首?!

  少爺的命,正掐在她手掌心裡?

  這事態太嚴重,他區區一個小管事,無法作主,若因他之故而害死少爺,方家詛咒應驗的罪名,他扛不起來呀!

  「稟報夫人去!」管事與玲瓏異口同聲道。

  方不絕再度被急召進靜心園,他甫踏進家門口,便讓好些個人簇擁圍繞,半請半催地踏進方母所居之處,來此之前,他大抵心裡做好準備,應該與小蟬脫不了關係,只是這等陣仗,未免太驚人。

  靜心園裡裡外外守滿了人,有的人手握竹棍,有的人端捧符水,像是在防範妖魔鬼怪。

  進入小廳,方母焦急迎上,和藹神情被憂心和懼怕取代,連方不絕亦感染到這份不尋常的緊張,在他開口前,方母命玲瓏將「東西」拿過來,玲瓏白著臉,把一封信件遞交給他,信件未封口,他抽出裡頭薄薄一張紙,迅速覽閱——

  前頭雜亂地寫著一些不知所云之事,什麼婦人陸氏,風評惡劣,婚嫁前疑偷漢子,性情暴戾,欺奴虐婢,整日走東竄西不安於室,特此休書一封,從此逐出方家,任其自便,立字存照……

  「休書?!」方不絕最後終於看懂了。「娘,這是——」

  「對,休書,我要你立刻休掉陸小蟬,將她趕出方家,趕得遠遠的!」

  不曾見娘親如此疾言厲色,方不絕擱下休書詢問。

  「小蟬做了惹您生氣的事?」沒想到右朝一日,他得面臨到婆媳問題。

  「等到她做,就太晚了!玲瓏,告訴少爺,你看見了什麼。」

  「是……」玲瓏鉅細靡遺地將她與管事所見托出,聽在方不絕耳裡只有荒謬兩字感想。

  小蟬是妖怪?哪裡像了?她身上沒有半點邪惡氣息,雖然美得太過異艷,卻不是那種流里流氣的嬈態,她能是什麼妖?狐?蝶?蛇?花?

  「她一定是來執行方家的詛咒——說不定她是那個女人的鬼魂,要來勾你的魂魄……不絕,我不許她再留在這裡!快趕她走!」方母的焦懼,源自於此,她太擔心牽連於兒子身上的詛咒,她失去了丈夫,失去得莫名其妙,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男人,怎會無緣無故死去?她怕了,真的怕了,她不允許自己唯一的兒子再遇上相似情況,任何一絲絲可能存在的危機,她都不要讓它發生!

  「小蟬不是妖,這當中一定有誤會!」

  「少爺,玲瓏和管事真的親眼所見,沒有半句虛假!」玲瓏忙不叠跪下,證明自己未曾說謊。

  「她每日與我同桌用膳,吃的是白飯青菜,喝的是湯湯水水,我就不曾看見她吃過珠寶。再說,她若是狐妖蝶妖蛇妖花妖,拿珠寶當飯吃也說不過去!」方不絕鐵了心扞衛妻子的清白,不顧是否合理,冷硬地反駁道:「世上會吃珠寶的,只有神獸貔貅,你們為何不乾脆說她是貔貅算了!」

  「你被那女人施了什麼法術?!能將事實扭曲成歪理!」方母動了怒。

  「娘,我明白您是擔憂我,但我向您擔保,小蟬絕不會傷害我。」

  那女孩,甚至發下豪語,要保護他吶……

  那女孩,甚至為了他的詛咒,流下淚水來……

  「您不知道她多溫柔,多貼心、多善解人意,您沒與她相處過,不要妄下斷語,我不休妻,我不會休掉她,不會。」他揉掉休書。

  他捨不得,不甘願,不希望,失去她。

  他這輩子,只有一種情況會給她休書,忍痛把她休離身邊,如同剝去血肉般的疼痛,那便是他將死之時。

  若他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不要她為他守寡一輩子,情願休掉她,送她回南城娘家,興許,她有機會再遇見一個能疼她憐她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不會放手!

  「不絕——」

  「不許讓我再聽見任何關於少夫人的蜚短流長,否則別怨我趕你們出府。」方不絕警告玲瓏及在場每一個奴僕婢女,語厲目凜。

  「慢著!」方母喝止正要拂袖離去的方不絕,「現下全府都在傳陸小蟬是妖物,你若不證明她不是,你以為府裡眾人還有多少敢留在這兒?不用你趕,大家都想逃,連我這個被兒子忤逆的寡母老大婆也想走,否則不知哪天被妖物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下!」

  方不絕不得不停下腳步。週遭每個奴僕的臉上,確確實實寫滿懼怕,對於府裡傳言出現了妖怪,誰能不怕?不能怪罪他們的異樣眼光。

  「別說我冤枉她,不給她澄清機會。」方母取出一張鮮黃符紙按在桌上,偌大沈暗的檀木桌面,映襯它的無比刺眼。「這是天師符,娘特地請大師伏妖之用,大師說,只要是妖,一碰到它便無所遁形。若陸小蟬摸過它仍沒有恢復妖物原形,我就相信她是人而非妖,府裡眾人也能安心敬她為少夫人,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不過分,甚至對當家主母而言,是她必須做的事,府裡如此多人的性命安全,她要考慮,而不能像方不絕感情用事,拒絕去聽任何關於陸小蟬的壞話。

  「好,我去帶小蟬過來。但,若她摸過天師符,沒有任何影響,證明了她不是妖怪,娘能答應我,不再對小蟬充滿芥蒂,願意試著與她相處,重新認識她,不受您所聽過的流言左右?」

  「……可以。」方母勉為其難答應。她對陸小蟬的印象已經根深柢固,要突然扭轉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她答應了,便會努力嘗試,雖不保證一定能做到……

  方不絕回了海棠院,哄醒熟睡的銀貅,在她耳邊說要帶她去靜心園見娘,她睡得惺忪,含糊點頭,他打橫抱起她,她螓首一歪,昏昏欲睡往他臂膀間傾靠,他事先透露關於天師符的事,她半個字也沒聽進去。

  當夫妻倆現身靜心園時,有太多人初見少夫人的美貌而看傻看怔,她枕於方不絕懷裡,模樣慵懶嬌美,長髮如絲飄逸,小扇長睫輕掩,粉唇嫩紅,一抹淺笑鑲在左右,彷彿少爺懷中是哪位仙子誤落凡塵,教他給接住了。

  方母亦感驚艷,說來荒唐,這是她首度見到新媳婦,知道新媳婦擁有艷容,卻沒料想到美得如此徹底……完全不是賢淑型的良家婦女容貌,女人清秀是福,太過艷麗則是禍,古今發生許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即便女人無意成禍水,仍難脫貌美帶來的搶奪及殺戮。

  「小蟬,照我方纔所言,這張符,你握進手裡。」方不絕抱著她,落半在檀木桌前,幾個膽小婢女早已退得老遠,就怕少夫人突然現出原形,發狂傷人。

  「哦……」她瞇瞇地勉強張開半隻眼,柔荑胡亂在桌上摸索,終於,將那一小張畫滿亂七八糟圖案的黃紙給摸著了,捏進五指間,憨笑。

  「這樣?」

  眾人屏息,等待她慘叫、等待她變臉、等待她長出一身長毛或露出獠牙——

  「然後要幹嘛?」銀貅比剛剛清醒了一些些,端詳起自己手裡的怪東西。

  神獸沒遇過有人拿符紙來治他們,自然對其感到陌生。

  符紙用在小妖小鬼身上或許有用,能收恫嚇之效,可神獸是與生俱來的福獸,光潔明亮的仙人神佛都不怕了,豈會怕區區一張黃紙?

  方不絕望向娘親,以眼神在說:瞧,她是人,不是妖,天師符對她而言,毫無作用。再環顧眾人,要他們睜大眼看個清清楚楚、仔仔細細,他懷中所抱的女子,莞爾地把玩著他們眼中的伏妖符紙,不懼怕、不失措,甚至不當它是一回事。

  方不絕朝她微笑,又抱起她,眼神眷愛柔情。

  「沒有然後,放下吧,我們回房去。」

  

  風一般的身影,帶著渾身芳馥,出現於鬼火青磷的闃幽彼岸。

  不請自來,而且是常常來,對此處熟稔到毋須誰來招呼伺候及帶路,勾陳悠哉漫步,當這兒是自個兒家一樣,沒有半分不自在。

  陰風呼呼地吹,鬼火飄搖,連帶拂起他火紅長髮半空揚舞,仿似燃燒起來。他瞧見鬼差押解一隻女魂,動作粗魯,不懂憐香惜玉,瞧了刺眼,忍不住上前插手。

  「鬼弟兄,這般嬌滴滴的美人妹妹,哪堪你又是推又是拉?溫柔些,女人該是拿來哄,而不是這般對待吶。」勾陳說話便說話,手腳比嘴更快,指腹往粗黑鐵鏈上輕輕一滑,鐵鏈轉眼成灰,禁錮在女魂脖上的枷鎖消失不見,鬼差來不及反應,就見女魂突然轉身逃跑,速度快得教人咋舌。

  「哎呀。」闖禍的勾陳只能驚呼。

  女魂本欲奔過奈何橋,卻見橋上另有其餘鬼差阻擋,她轉念打算跳下血池,天真地想遊到對岸——

  一縷白煙,來到她面前,虛無身影攔下她,她轉變方向,煙形亦緊緊相隨,只見她哭得滿臉狼狽,雙手掄拳,揮打那陣白煙,尖叫著要它滾開。

  煙無形,卻傳出歎息。

  「奈何橋只能來,無法返,就算你跳進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種種今生休,何不忘卻,何不忘卻……」

  逐漸凝形的煙霧,勾勒出頎長清螱的爾雅男子,半煙半人,半虛半實,模樣轉為清晰,被囚在煙中的女魂,落入他懷裡,她肝腸寸斷地哭著、撕心裂肺地哭著,耳畔勸她「何不忘卻」的聲音好輕好輕,軟得像籲息。

  「才第三世,你便覺得如此難熬,後頭還有四世吶……」他聲音轉小,帶了點責備:「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強求來的緣分,本若曇花,匆匆凋零,即便用盡心機,仍終不屬你所有。」

  「文判爺,小的、小的——」失職的鬼差鬼臉驚恐,拖著鐵鏈趕過來。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禍首是誰。瞧,他不是正流露無辜與促狹,站在一旁看戲嗎?見他責備地瞪視,還有臉揮揮手、扯扯笑,當作老友相見的招呼。

  「將她帶下去,別再鬆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緊緊絞揪他衣袖的那只慘白小手,被他堅決卻不失溫柔的力道給扳開來,他以一抹微笑送她,並為她拭乾滿臉淚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結束。傻女孩,七世過後,重新開始,到時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沒再掙扎,任由鬼差為她重新縛煉,沾淚長睫,喪氣垂斂,望向文判,淚水成串奔流,壓在身軀上的鐵鏈,沈重得幾乎教她無法站起身,最後是文判伸手攙扶她一把。

  「在這種鬼地方工作,你沒瘋掉真屬難得。」勾陳的調侃,喚回文判目送女魂離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回來,別替我增添煩惱?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滿冷意,頗為不悅這段因勾陳胡來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隻鬼妹妹二話不說就往回跑?我不過是憐惜她被鐵鏈縛得難受。」他最見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麼回事?一臉委屈模樣?」

  「生前看不破情關,立下誓約,願以往後七世僅活二十芳齡,換取一世見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說道。

  「真不劃算。」怎會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斷了便斷了,拿自己後世來當條件,不為下一世終身相守,只求一眼瞬間?後世的自己若後悔了、不想了、不願意了,或是愛上了別人,該怎麼辦呢?

  「是很不劃算。」

  「你怎麼好像在歎氣?」很少見哦,這隻鬼差心腸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見慣了世間種種愛恨嗔癡,看多了許多緣盡情斷、不甘怨懟,他都無動於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覷他人的眼淚及哀號。

  他問過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麼多的生離死別,他卻溫雅微笑,喝著荼,搖著扇,說道:我毋須忍受,生離、死別,都是他人之事,我不過是旁觀者,接渡亡者,送往來生。

  何時見過他為一條女魂而臉色微變?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裡幾絲輕煙劃過,白扇入手,緩緩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睛與耳朵都生�了。」才會錯看錯聽他在歎氣。

  「在下不會為任何一條魂體惋惜或歡欣。」

  「是嗎?」勾陳也不囉嗦爭論,呵呵直笑,笑得教人討厭的精明。

  有或沒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語在拼勝負。

  「狐神大人是來喝茶的嗎?」文判雖喚他一聲「狐神大人」,卻毫無恭敬之心,轉移話題的意味濃厚。

  「我來的確是想討杯茶水,另外還有一個更主要的目的,與方纔那隻鬼妹妹情況有些類似,都是關於「語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這位老朋友吧。」勾陳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逕自先走,勾陳麻利跟上,走過昏暗無日的地府小徑,幾簇鬼火照路,文判腳下無影,只有勾陳的影,長長拖曳在石階。

  再行十步,來到一處小亭,裡頭已備妥茶水,文判與他雙雙入座。

  「問吧。」文判不與他客套,兩人太熟,矯情的你來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傳言九代子孫都短命,原因來自於一個女人的詛咒。我覺得納悶,何以她隨口說說,你們地府便替她達成心願,真的改寫方家子孫命運,讓他們一個一個活不過三十?」勾陳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說道。「你知道我在說誰吧?」文判記憶力過人,點個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爾拿出來作戲誆人,他哪需要翻覽那本破書?每個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腦子裡記下了。

  有時誰來探問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過代表著他在惡整那個誰,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罷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與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對他們感興趣?」

  「是我家小銀啦,她似乎喜歡方家的某人,又擔心他死於非命,急於想為方家破咒,身為哥哥,自然願意替她跑這麼一趟。」他真是一個溺愛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為自己覺得感動吶。

  「小銀?」又是他的哪號知心女伴吧。

  「銀色母貅,又美又可愛。我可不會把她帶來給你看。」

  他也不想,好嗎?文判睨他一眼,誰會像這只博愛神獸,見著女人便一副嘴臉,再者,他見人不見臉,只憑魂體辨識,五官美醜之於他,並無意義,魂體清澄汙濁與否才重要。

  「喜歡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喚方不絕,可惜其名雖叫「不絕」,方家卻僅到他為止,他死後,方家便正式絕後。」

  「不是說詛咒了九代嗎?聽說加算方不絕下去,不過才七代而已。」

  「方不絕並無子嗣,其妻逃婚之後,他未再娶,同年壽終,來不及為方家留下血脈。」

  「他這麼短命?」這答案出乎勾陳的意料,他與銀貅都以為還有兩年。

  「二十八歲又四個月零七日。為救一名小乞丐,喪命於車輪下……應該說,傷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運,跌出去時,重擊到頭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詛咒應驗吧。所以我才來問,為何你們因一個女人三言兩語就竄改生死簿,用那麼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絕收拾起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他勾陳不會被輕易唬弄過去,這種死法,很牽強吶。

  「狐神大人此話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壽終正寢,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殺身亡,有人,連吃顆湯圓都會噎死,死法五花八門,真要全說齊,更不可思議的都有,方不絕命中注定那一劫逃脫不過,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認勾陳扣下的罪名,何謂富改?這種指控很傷人。

  「文判,說實話吧,你知道的,沒得到正確答案,我是不會走的,在這早留個十天半個月,我也無妨,反正我最近閒,跟久違沒見的老友你鬥鬥嘴、聊聊天、道道是非,應該頗有樂趣——」

  明明不是恫嚇,對文判卻是最有效的威脅。

  他只希望勾陳馬上滾。

  「……方家男丁壽短,並不是詛咒緣故。」文判終於坦言:「應該說,不全是因為詛咒。」

  文判獨特的嗓音,溫醇中卻帶有冷情,冷情間又充滿鬼魅幽幽之調,他緩緩道來,一陣陰風拂過,拂得勾陳顫起哆嗦,而真正讓勾陳湧生雞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著一句的陳述,他瞧都不瞧勾陳一眼,仿若自語喃喃。

  文判的說話聲,混在風中,地府特有的凜冽強風襲來,使那些斷斷續續的言語變得同樣冰冷,勾陳越是聽,越覺不安。

  不可洩漏的天機,文判倒是不說則已,一說驚人。

  薄美的唇瓣,開開合合,臉上神情一派淡雅,完全不見緊張氣息,若有誰遠遠看見亭中兩人,會以為他們在閒聊著茶好香甜點好吃那些無關緊要之語。

  直至言盡,文判端杯輕啜,為自己潤喉。

  「方家竟然是……」勾陳仍處於愕然中,方才聽見的事實,出乎意料的……驚人。

  「所以上頭藉此機會,要修正『方家』這個錯誤,讓他們活至三十,已經算是縱容與吞忍。」作了一出長達百年以上的戲,不過是不想落人口實,否則真要收拾方家,何須耗時耗力?

  「看來我家小銀要難過好一陣子了……」勾陳失去笑容,皺起漂亮雙眉,為了方不絕早已注好的死訊。

  她一定會哭的,會哭得很淒慘。

  無論如何,勸銀貅離開方家,離開方不絕,不插手方家之事,是當務之急。

  就讓方家這樣斷絕了血脈吧……

  他怕銀貅陷得越深,會連她自個兒都惹禍上身。

  「我不能多留了,我要去將小銀帶離方家,用最快的速度,否則萬一有了方家第八代,事態更麻煩!」勾陳說完便要走。

  「慢。」文判喚住他。

  「幹嘛?」他勾陳大神好忙,趕著要走,辦正事去。

  「你來得正好,『她』仍在找你,要求你原諒,『她』留了句話在我這兒,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你聽不聽?」以人間算法來算,她確實是數年前才來。

  「不聽。我也留句話給『她』。」勾陳回眸冷笑,平時待雌性生物總是和藹可親的他,媚容猙獰陰狠,方才與文判的嘻嘻笑笑神情,像是虛假而不曾存在過,含笑輕快的嗓,哪裡還在,只聽他咬牙低狺,字字從牙縫擠出來:「我,不願見你,情願死,也不見你。」

  「我會原封不動,替你把話帶到。」文判不對勾陳留下的話發表任何意見,態度一如他看待世間眾魂來來去去那般淡漠疏遠,只是礙於交情——最好不用太深的交情——他勸了勾陳一句:「她留的每句話,你都不聽,又怎會知道她想說什麼呢?說不定,她是要祝你幸福快樂,從此雙方再無瓜葛。

  「她那種人會祝我幸福快樂?」勾陳嗤笑。「她別出現在我面前,我就能幸福快樂。」

  「你聽個幾句吧,她說——」

  「文判。剛剛那隻鬼妹妹這麼可憐,我看你就幫她一把吧,你明明就一副很想出手助她的模樣嘛,我賭你總有一天會忍不住——」勾陳擋話擋得突然,也擋得巧妙,笑容妖佞惡意,美,卻淬毒帶刺。果不其然,文判凜目變臉,甫到嘴邊的話又全嚥了回去。

  俊美鬼差連聲「告辭」也沒說,咻的一聲,人隨煙去,亭內再無半道身影,只丟下三字回音:「快滾吧。」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4:04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7 編輯

【第六章】

  勸說無效。

  勾陳早就知道事情不會太順利,不可能他叫銀貅隨他回去,她便乖巧溫馴地點點頭,說「是的,勾陳哥哥」——雖然他是有這麼幻想過啦……不過現實終究是殘酷的,他面對的生物,是以自傲自我自恣自負自滿自恃自命不凡為人生基底的神獸貔貅,而不是摸摸頭撓撓肚就會開心搖尾巴的小狗小貓。

  當他明白告訴她,方家不能久留,快走,方不絕就要死了,他沒剩多少時日,不用再耗費精神與時間在他身上時,銀貅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一個聽見心上人死訊的女人,不該那般冷靜,眉目間,增添了堅毅和決斷。

  「從現在開始,我要貼身跟著他!」沈默良久之後,銀貅掄拳向天立誓,「有災禍擋災禍!有死劫擋死劫!哪個鬼差敢近他身,我就咬死誰!」

  「喂喂喂,小銀……你這股氣勢是怎麼回事?你是神獸,不是凶獸,你想倣傚凶獸禱杌,嚇退勾魂鬼差嗎?你冷靜一點、清醒一點,禱杌是闇息孕育,不歸地府管,就算他把世間弄得翻天覆地,地府也奈何不了他,無法大筆一揮,將他的壽命劃掉重改,所以他大老爺敢囂張跋扈,鬧進地府去:你是父精母血所生,進輪迴,排轉世,等投胎,地府不怕你作怪,你這世犯案,拖累下世受處罰,更打壞修行,何苦呢?」勾陳苦口婆心勸她,「生死薄裡的方不絕是非死不可,幸好你認識他沒多久,交情沒多深,感情沒多濃,此時抽手剛剛好。來,哥哥帶你去吃頓好料的,有金有銀有瑪瑙,還有上好夜明珠,咱兄妹倆邊吃邊聊,邊聊就邊忘掉關於方家的一切,順路再一塊去找金貔,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可好……」

  勾陳笑吟吟要牽銀貅的軟軟小手,被她躲開。

  「你真的……看到生死薄上說,他要死了?」

  「文判不會騙我,他說得清清楚楚,連死法都告訴我了。」勾陳沒說的,只是文判後頭那一段,不能對銀貅吐實,關於方家詛咒開始的頭一代,關於那個女人,說了,更麻煩。

  「他會怎麼死?何時死?」若能知道,她就能替他留意,如果是吃飯噎死,她就每口飯都先替他嚼碎;如果是半夜被痰梗塞而死,她夜裡就不睡,時時刻刻守著他;如果他是落水溺斃,她就不讓他近水;如果他是……

  勾陳深知她的用意,只能搖頭。「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過五更,就算你知道了,也於事無補。跟哥哥走吧,傷心不過是暫時,掉幾滴眼淚罷了,明早醒來,你會發現天一樣藍,雲一樣白,世界並沒有變得不一樣;你會發現,沒有方不絕,你還是能活得好好的。」

  愛情沒有這麼偉大,不會因為失去誰,天便崩了,地便塌了,難過誰都會有,畢竟是血肉之軀,會痛,會哭,會心碎,也正因是血肉之軀,所以會好,會痊癒,會不再那麼疼痛。她該要慶幸,方不絕生命如此短暫,若他活得越長,她在他身旁越久,愛得越深濃,分離時的痛楚便加倍堆積。

  「真的沒有辦法嗎?那個女人的詛咒一定會應驗嗎?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她說的話,這麼有效力……」這麼的,可怕。要人何時死,便能何時死……

  「因為她是……」勾陳險些要脫口而出,所幸忍住,他籲口氣。「小銀,別管這麼多,別再管了,哥哥帶你走,你本該是只無憂無慮的貔貅,只需想著吃飽飽睡好好,其餘的,全拋到腦後去,你才會輕鬆自樂。」

  「我不要走!我不信我護不了他!我不信!」銀貅拗起脾氣,比糞坑裡的石頭更臭更硬。

  對牛彈琴白費勁,對貔貅講理也一樣,簡言之,貔貅與牛的等級竟然是一模一樣。

  接下來無論勾陳說了什麼,銀貅只會回他一句「我不走」。

  勸她趁早離開方不絕,才能少痛一點。我不走!

  勸她方不絕再活沒幾天,多留或少留不會有任何差別。我不走!

  勸她下一回再去找個長壽些的雄性動物愛。我不走!

  勸她冷靜下來,吃顆珍珠先。我不走!

  今天天氣看起來不錯。我不走!

  我可以坐下來喝杯茶先嗎?我不走!

  ……我不走!

  多說無益,勾陳放棄勸說一隻固執的傻貔貅,而且這只貔貅壓根已經捂蓋雙耳,拒絕聽他再說半個字。

  那就讓她扎扎實實痛一回吧!

  嘗到痛之後,她才會反省此時的堅持有多愚昧無知,才會懊惱自己為何不聽他的善意勸說,才會責備自己為何不早一點離開這兒。

  他對癡情愚人都很不屑,特別是提得起放不下的傢夥。想受傷?好呀,請隨意,反正痛的人是她,哭的人是她,尋死覓活的還是她,干他何事呢?他又不痛不癢——要不是私心喜歡小銀,不帶半點男女情愛的「喜歡」他真想送出幾聲冷笑,然後掉頭走人,管她接下來會面對何種慘況。

  可因為是小銀,他狠不下心,不想見她哭泣,不想見她痛到無法憑一己之力站起來。

  只是一片好心被視為驢肝肺,唉。

  勾陳不說再見,反正說了,也不會得到「小心,請慢走,勾陳哥哥」這類的可愛恭送,說不定又被「我不走」給硬堵回來,何須自討沒趣呢?

  勾陳的來與去,皆如一陣春風吹拂林梢,不留蹤跡,前一刻紅影還存海棠院內,下一瞬間,他已如一片晚霞懸浮半空之中,紅袂飄飄翻飛,紅髮絲絲若雲,凡人眼中,他是天際一抹雲彩,雖美,引人仰覽讚歎,卻不教人生疑。

  臨走前,他居高臨下,俯瞰方家,腦海中浮現文判所言——

  你問為何一個女子的詛咒,能決定方家九世早夭命運?你弄錯了,並不是詛咒,而是血緣,方家是一支不該存於人世的血脈,它是一個錯誤。

  錯誤?勾陳有聽沒有懂。

  那個下了詛咒的女子,是貔貅。對,方家那一代,豢養了一隻貔貅,本是主從關係,貔貅為方家咬財,方家喂以源源不絕的財物,當時的方家,富可敵國,只是,貔貅愛上她的主人,與他相好,產下不該存於世的人貅混種,這已經悖逆了天道,物種與物種皆有其限制,一旦走歧,隨之而來的麻煩也會越攪越深,在麻煩擴大到不可收拾之前,就該阻斷它。

  怎樣都沒想到,跑了一趟地府挖真相,競挖出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方家第二代是……人類與貔貅混種?

  正是。文判還喝了口荼。

  人類與貔貅怎可能生得出孩子?!勾陳驚呼。

  所以,才說是錯誤呀。文判開宗明義便將「錯誤」兩字掛在嘴上了。

  你們不希望這支胡攪的血脈開枝散葉,於是,讓他們短壽少子,這才是實情。勾陳直接點出事實。

  不是「我們」是「我們」之上更高位者,畢竟這事兒傳出去難聽,再者,人貅混種究竟算是人,抑或貔貅?若說是人,不該生來便具備咬財能力,對於致富易如反掌,更不該一個月之中,半月為人,半月為獸;若說是貔貅,就不該依靠人間食物維生,擁有人類種種習性。文判淡道。

  那又不是方家子孫的錯!勾陳為方家抱屈。他們不能選擇父母,變成人類與貔貅雜交的血脈,非他們所願。

  對,不是方家子孫的錯,所以,上頭下達命今,用了數百年的時間,等待方家血脈經由一代一代婚配,變得稀薄,屬於貔貅的那一部分,受母方人類血脈所淡化,他們失去獸化能力,對財氣雖敏銳,卻不若貔貅具有探掘本能,但他們仍有貔貅的特性及神威,否則當初派瘟神去方家放進一小撮厄疾,便能輕輕鬆鬆滅盡方家,正因為他們有一半仍屬於貔貅,能辟邪化煞,瘟神對他們避而遠之。文判解釋著,為何當初沒在第一時間便將首位人類與貔貅交合所產之子存活機會給硬生生沒收,又緩道:當年方家主人迎娶新婦,激怒了貔貅,貔貅狂怒之下所發惡言,順勢被上頭拿來用,讓人誤以為方家是受怨婦毒咒所迫害。

  依勾陳對貔貅的認識,看似悠哉難馴的貔貅,對誰都無禮、待誰都冷淡,一旦獲得貔貅信賴或忠誠,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貔貅會變得專一,只認一人為主,竭盡心力為其咬財,給予最純淨無私的重視,不論那樣的感情是主僕或愛情,貔貅都不會叛離他所珍視之人,倘若貔貅慘遭背叛,他們的反應會非常激烈,恨意掩蓋情意,收回所有感情,至死都不再與其有所瓜葛。

  那隻母貅見愛人另娶他人,定是震怒欲狂,雖不至於大開殺戒,卻也絕對走得不拖泥帶水,一旦貔貅決意要走,誰都留不住她。

  你們為何不於脆在方家第二代擁有生育能力之前收拾他,那不就省下三四五六七代的麻煩嗎?也於淨麻利些!幹嘛還生出一個方不絕來困擾小銀呀?!

  正因無法去做,才不這麼做。方家第二代的貔貅血統太濃,不是捏捏手指就能除去的弱者,那一回削減他的壽命至三十年,耗費我們多大的氣力,你絕對無法想像,於是才決定,先沖淡貔貅那部分的血脈,再逐步導向正途。

  提及削減壽命一事,文判淡淡攏了眉,眉心幾不可見的皺折,因下一段言語而消失無蹤。

  幸好,這錯誤只到方不絕為止,看來,有不少人能大鬆口氣,這拖沓百年的劣戲,該結束了。

  文判以輕笑作結尾,勾陳可是笑不出來。

  太多人在等方不絕死,在等人類與神獸不該共育的錯誤子嗣終結生命,將這走歧的偏路給導正,方不絕已經是非死不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方不絕一死,方家屬於貔貅的最後一絲靈氣消失,方家也會走到窮途末路,這偌大豪麗的府邸,亦不再同此刻熱鬧。

  驀然,勾陳看見一名偉岸男子,行經水榭,身上氣息既是人,又淡淡有股人類不該有的寶氣。

  方不絕。一定是。

  他的五官、姿態、動作,都隱約帶有貔貅的靈氣,以及一絲絲獸類化為人形時掩藏不了的突兀,這樣的男人,在人界應該屬於長相突出顯眼之類。

  勾陳忽然轉了個念頭。

  既然對銀貅說理無用,那麼,從另一隻身上著手,興許效果奇佳。

  雖然方不絕身上也有自傲自我自恣自負自滿自恃自命不凡這些劣根性,至少稀釋了好幾代,希望貔貅那一籮筐缺點,他沒殘留下多少。

  勾陳緩緩飛降於方不絕眼前,不管是否驚嚇到他,火紅身影如鵬斂翼,確實令方不絕感到錯愕,先不論來者何人,以這種方式飄飄而下,又擁有如此濃紅髮色,絕非尋常人。

  「方不絕?」勾陳再確認一次身份。

  「我是。你是……」本來從外貌不是很確定紅髮人的性別,但他一開口,方不絕確定他是個男人,美得太超過的男人。

  「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找個安靜的地方,別讓人打擾,還有,我要喝茶。」剛剛勸說銀貅勸說到口很渴,連杯茶水也沒得喝。

  這詭異男人,未說明來意及身份,態度倒是反常的怡然自得,命令的口吻,毫不擔心被人拿竹帚驅趕出去。

  「隨我來。」方不絕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不是喚人來將這怪人趕走,卻是領著他前往不遠處的環逸樓,那兒用以收藏書籍墨畫,偶爾他想獨處,便會在環逸樓讀些書,平靜思緒。

  沿途遇上一名小婢,吩咐她送壺茶來,小婢看勾陳看得發怔,這輩子沒見過如此特殊又漂亮之人,是少爺的貴客嗎?髮色好美……

  直到方不絕再催促,她慌亂應是,匆匆去辦。

  勾陳不請自坐,挑了最舒適的長榻,側身坐臥,背靠綢布縫製的柔軟靠枕,長髮撩撥身側,姿態優雅自然,比方不絕更像是這屋子的主人。

  小婢端來茶水,為兩人斟上,退下之前,忍不住又偷覷貌美的勾陳好幾眼,才甘願羞紅著粉頰離開。

  方不絕以眼神向勾陳傳遞:有話,直說。

  「你知道你快死了嗎?」勾陳不修飾半個字,說完,喝口茶水先。

  方不絕挑眉,倒沒有太多餘的反應。是江湖術士嗎?準備來詐財行騙?那麼他的出場倒很新鮮,接下來,他是不是準備說:我是全天下唯一一個有辦法幫你度過方家詛咒的人,只要你盒出幾百萬兩,我就……

  「我知道,據說,我活不到三十。」方不絕不認為他那句話有多少震撼力,西京全城早將方家傳說給渲染太多,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

  「正確數字是二十八年又四個月零七天。」

  「很有趣的說法,你如何知道我的死期,還知道得如此肯定?

  方不絕神色自若地飲著茶。。

  「反正就是知道。」當然不能說是文判洩漏的。

  「然後呢?要我拿多少錢出來替自己續命?」方不絕唇畔的笑容,帶點淡淡嘲弄。

  「你以為我是來幫你?」勾陳微微揚高墨紅色劍眉,驚訝於人類的愚昧天真。

  「我以為,你是來與我互取所需。」他需要延續壽命,而這個紅髮男人……需要會錢。

  「我可沒興致管你的死活,我來,是要與你談小銀。」

  「誰?」小銀?

  「呀,對了,你好像連自個兒的枕邊人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勾陳給了一個既美又嘲弄的笑靨。「不只名字,還有身份……」

  「我妻子的名字怎可能不知道——」

  「哦?陸小蟬,是嗎?」勾陳笑中挑釁,毫不遮掩。

  「你究竟是誰?!」方不絕攏眉。

  「你逃跑的妻子確實姓陸,閨名小蟬,只可惜,你夜夜摟進懷中的那一隻,並不是逃掉的那一隻,而是貪玩的那一隻。她不姓陸,當然更不叫小蟬,平時呢,我這做哥哥的,會親暱地喊她小銀,與她沒這麼熟的呢,喚她銀貅,至於人類嘛……通常得五體投地跪著,恭恭敬敬、怯怯懦懦高呼一聲:神獸貔貅。」

  「胡言亂語。」方不絕不願再聽勾陳瞎扯,拂袖欲走。

  「我不信你沒有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貔貅假扮人類,破綻百出,你是選擇性捂上雙眼,對所有怪異之處視而不見,想自欺欺人吧。」勾陳不急於挽留他,反正他要說的話,不信這只半人半貔不想聽。

  方不絕腳步頓住,無法動彈,不為勾陳小人施法,而是他本能地回想著,與小蟬初次相見……小蟬,不,她究竟是誰?神獸?怎麼可能?

  她明明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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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少爺,玲瓏沒扯謊,玲瓏親眼見到少夫人將那對簪子放進嘴裡咀嚼再嚥下呀?……

  世上會吃珠寶的,只有神獸貔貅,你們為何不乾脆說她是貔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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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見她,新房之內,裡頭只剩躺在喜帳內的她,以及滿地火紅嫁裳,他直覺認為她是他新娶之妻,雖然她的打扮穿著,甚至是未曾以胭脂水粉精緻塗抹的清麗,在在令他生疑。她完全不像一個新嫁娘,沒有含羞帶怯,沒有誠惶誠恐,嬌懶躺臥在一片艷紅床榻間,與他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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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我弄的。她對於他指責一地狼藉時,神情無辜又冷淡。

  你方才……是在幹嘛?他為她重新掀開蓋頭時,她臉上無法造假的困惑及好奇。

  哪,你叫什麼名字?她笑著一邊吮弄他的下唇,一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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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他以為她連自個兒要嫁的夫君姓名都不屑去記……

  若往紅髮男人所言那方向去想,便輕易明白了,她並不識得他,因為她不是陸小蟬,不是他該娶的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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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回去就不打算再來了,要不是有你在這裡,我決計不再踏進這個地方。

  我不道歉,我沒有錯,是那只傢夥自個兒到我面前礙了我的眼,我可沒求她來,她以為她是什麼東西,想碰我?她這幾輩子的福分修得還不夠,下下輩子慢慢等吧!

  幹嘛保護我?被詛咒纏身的人是你,你那麼弱小,我不放心你——

  我會保護你,你一定可以活過三十……不,不只三十,三百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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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憶她說過的話,一點都不困難,它們已經深烙於心,毋須費勁回想。

  是呀,她在無意之中,洩漏了多少真相。

  洩漏了她與人類之間的偌大鴻溝。

  「你見過她最美的模樣嗎?一頭銀絲長髮流洩下來,在凹凸有致的身軀間妖嬈披散,隨她娉婷走著,髮梢灑散銀粉般的星光,半空中飛散,似星若螢,而不像現在,死氣沈沈的一片黑。嘖嘖嘖,小銀在不少公貔眼中,可是極品吶。」勾陳驕傲地說著,好似銀貅是自家掌上明珠,生得絕美可愛,是他一生中最自豪之事。

  方不絕瞇眸瞪他,氣惱這男人曾看見那般美麗的……銀貅。

  「你也是公貔嗎?」也是視她為極品的好色貔貅嗎?

  「我不是。」誰這麼倒黴生為貔貅那種孤僻動物呀!

  「你說你要與我談銀貅的事?」

  「回到主題啦?」勾陳呵呵輕笑,其中帶有冷嗤。「你願意相信我說的話了?」還以為得花很多時間說服這只半人半貔哩,沒想到三言兩語便成。

  如何不信?

  他對銀貅與傳言中的陸小蟬差異頗大而感到疑惑,只當蜚短流長太超過,破壞了一個姑娘的名聲,外傳「陸小蟬」如何如何,他都不以為意,只信自己所見的她是如何如何。

  「陸小蟬」仗勢欺人,他倒覺得她對許多事都慵懶以待,四四作坊,獨家製作,不想耗費心力在交際應對上。有一回他暗地裡觀察她與玲瓏的相處態度,她不是與小婢能打成一片的溫柔好主子,但也絕不故意苛刻與刁難。

  「陸小蟬」行為放浪,在南城與其相好幽會的男人恐怕不僅止單數,是水性楊花的敗德之女,他卻發覺她很單純,言行舉止雖然敢說敢玩,然而一個女人床第之事是否深諳老練,很輕易便能明瞭。她太嫩,也太好奇,享樂時什麼都想試,問話大膽,百無禁忌,可總問出一些青澀小稚娃才會問的問題。

  像是「你為什麼要咬我胸部」,或是「我應該沒有奶水呀」這類的可愛困惑,當他以指腹或舌頭撩弄她腿間花心,她在戰慄之際,不忘埋怨他幹嘛拖延時間,不盡快與她纏綿,然後,她會以輕喘如絲的催促來命令——或者說是請求,要他進入她的體內。

  原來,始終揮之不去的矛盾感,答案競是如此淺顯易懂,她不是謠言中驕縱放蕩的正主兒。

  「她叫銀貅,是神獸貔貅,她為何進到方家來,冒充我的妻子?」方不絕對此無法想透。一隻神獸來到方家,這話說出去,誰信?

  「誤打誤撞,據她所言,本只是來方家找些金銀財寶填填胃,結果填飽了食慾,連情慾也一塊滿足,拜你之賜,現在變成眷戀不捨,不想走了。」

  方不絕心口一暖。

  聽見她為他而眷戀不捨,願意留下不走,喜悅漫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本來回去就不打算再來了,要不是有你在這裡,我決計不再踏進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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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有你在這裡……

  這句話,原來代表的涵義,如此濃重。

  直至勾陳的悅耳嘲笑聲傳來,才打斷方不絕的思緒。

  「對一個只剩沒多少日子能活的你來說,被小銀這般愛著,是件值得傻笑欣慰的事嗎?容我提醒一下,再怎樣滿溢的幸福,只要一斷氣,便什麼也沒有囉。」

  「所以,你是來……帶她走?」方不絕逐漸弄清勾陳的來意。

  「你不笨嘛。」勾陳好讚賞。「她要是親眼看見你死,她會很難過,小銀還是一隻生嫩的貔貅,熱情、衝動、不懂險惡,我擔心她會為你做傻事……當然不是指殉情,貔貅不懂那玩意兒,但她一衝動,可能犯下天條,闖地府去搶你。聽起來很爽快吧,有只傢夥連安危都不顧,一心一意只為你,可以獨自面對成千上萬的鬼差拚鬥大鬧,很想開懷大笑吧?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神字輩,當然也有神字輩的嚴令,對於惹是生非者絕不寬貸,之前有只叫『窮奇』的凶獸,便是這樣被收拾掉,連塊屍骨都不留,變成灰煙,消失得乾乾淨淨。拿小銀比窮奇,等於是以螞蟻比老虎,不用神月讀親自出手,隨便十個天兵天將就能解決小銀——」雖然,那已是數百年前的往事,仍深刻震撼各界,足以教惹是生非的妖獸精怪,安分好一長段時日。

  認真聽聞至此,方不絕的濃眉已經快要緊攏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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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關係,我保護你!不會讓你遇到危險,誰都不準傷害你,有我在,你一定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沒病沒痛!

  我絕不會讓你被那種詛咒帶走,你要相信我,我絕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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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聲音、她的眼淚、她的恁般堅決,此時教他毛骨悚然。她會這樣做!她真的會這樣做!

  為他,上窮碧落下黃泉,與任何一個阻止她的人翻臉,豁出性命守護他,不顧她自己,如眼前紅髮男人所說,她將……

  背脊竄生的寒意太強烈,在溫暖的夏夜卻讓他產生置身於冰冷雪地的錯覺。

  「幸好貔貅是很有趣的動物,他們認定了你,就會死心塌地,給你財富,給你福氣,給你一切他們給得起的;可一旦你先背叛他們,使他們感覺到你不如他們對你的全心全意,他們便會被輕易激怒,像個孩子一樣耍任性——你不愛我,我也不要愛你——他們會轉身離去,一生一世與你恩斷義絕,將你這人完全摒棄在外,永不相見。」

  「你要小銀以為我背叛了她,讓她自己離開,然後無論我是生是死,她都不會干涉,既然不干涉,就不會採取任何衝動妄為而傷害她自己。」

  「跟你談話真是愉快吶。」果然是混過人類血統的好傢夥,不像純種貔貅,完全無法溝通,他舉一反三,省掉他勾陳不少工夫。

  「但我怎能確定你不是一個因愛慕小銀而企圖破壞我與她的惡徒?也許,你想離間我與她的感情,當我放手讓小銀離開我,卻發現二十八年又四個月零七天只是你杜撰出來的數字,我豈不是後半生都抱持著悔恨度日?」方不絕不愧是商人,即便是談論生死,他都仔仔細細審視勾陳句子中的語病。

  「這樣吧,你將死之前,呼喚我的名字,我給你一盞茶時間迴光返照,讓你像此時此刻的健康模樣,你可以用這一盞茶時間,做你該做的事,你是聰明人,懂我的意思。」憑他勾陳的術力,要做到這件小事並不困難。這只半人半貔不信自己的死期,人之常情啦,他不怪他頂撞他,人類原本就很難接受死亡預言,方不絕算是精明人,直到死亡來臨那一刻,才願意相信。

  這紅髮男人言下之意便是——相反的,你若平安度過我所說的二十八年又四個月零七天,自然毋須對銀貅演出任何戲,你可以繼續假裝她是你的愛妻。

  這對他而言,沒有損失,姑且信之。

  「你的名字是?」方不絕雖不希望有機會用到它,但同樣不想急需喊他時,卻喊不出半個字。

  勾陳艷懶一笑,墨紅眼瞳帶有戲謔及欣賞,如果方不絕是只純種貔貅,他想,說不定兩人可以當對好哥兒們呢。

  薄紅唇瓣勾起揚弧,天籟嗓音施恩一般,送上大名:

  「狐神,勾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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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4:4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7 編輯

【第七章】

  方不絕坐在床沿看她。

  睡顏帶點忐忑困擾,即便眉心細攏,依舊俏美嫣然,又長又濃密的羽睫輕掩著慧黠眸兒,應該是睡太沈,以致於沒空暇去理會變身法術的穩定度,又或者,她在這裡已經待得太習慣、太安心,鬆懈了戒心,兩扇墨黑的絲絨長睫上,隱隱閃過銀光,不單單是眼睫,還有她那頭又直又長又細膩的發,不時有銀色光芒流洩,雖不頻繁,但只要認真盯著瞧,就能瞧見那般的美景一閃而過。

  她喜歡趴睡,坐張容顏埋進軟綿枕間,被擠壓的小嘴,自然而然噘高,嫩紅如初春粉櫻,白皙無瑕的肌膚上,爬過幾絲頑皮青絲,正巧在他深深凝視她時,粉腮間掛著的那綹鬢髮突地變成銀亮顏色,幾顆點點小銀星飄落而下,沒入她花瓣般臉龐,消失無蹤。

  難怪,她美得如此絕對,世間難見此般絕色。

  難怪,她不若人類姑娘矜持守禮。

  難怪,日前收到來自南城陸家的信,裡頭怪異地不斷致歉,痛斥自家妹妹不懂事,竟鬧出逃婚這等醜事,並再三保證,會傾盡心力將不肖妹子抓回來,親自押回方家負荊請罪,又說陸府不久前接獲陸小蟬——正牌那一位——親筆家書,言明她絕不回方家受苦受難,要家人放棄尋找她……當時他讀完信只覺一頭霧水,現在亦通盤瞭解了。

  在他身邊,是美麗的貔貅。

  不驚訝這件事實嗎?不,他非常驚訝,她不是陸小蟬,已經夠教他震撼,她是神獸貔貅這點,緊接而來,彷彿有人連續揮來兩拳,第一拳已經將他打得坐昏,第二拳的效用自然不若第一拳來得強烈。

  又或者該說,他對於她是貔貅的身份,抱持著一種……呀,我就說怎麼有人能美成那副德行?原來是聖潔神獸呀……的恍然大悟。

  他俯身,撥開銀絲雲鬢,粉般星光繚繞在他指腹間,碎碎銀亮,很美。他輕啄她的臉,吵醒了她,甫睜的美眸,是漂亮的濃銀色,她迷濛一笑,儀態萬千。

  驀地,她彈坐而起,一臉受驚嚇的模樣,急急爬到他身邊。

  「你回來了?!你沒有事吧?!你……」口氣也急乎乎的,小手撫遍他的身體,擔心他受到坐點損傷,毫無自覺自己一時惺忪酣睡,露出銀髮模樣。

  她被包裹在絲絲銀亮長髮間,更顯唇紅齒白,銀芒映照下,嫩肌賽雪數分。

  雖然僅止一眼瞬間,方不絕已經瞧得清清楚楚,甚至為之屏息。

  「怎麼了?一直看我?」銀貅見他完好,沒有帶傷,才安心地籲口氣,偏著螓首,流露天真單純,此時的她,已是黑髮黑瞳,與尋常人類姑娘無異。

  「誰教我娶了一個天仙美妻,讓我看癡了。」他故意說得輕鬆愉快,伸手為她撩開垂額長髮。

  「我才不是天仙呢。」她是貔貅,被誇像天仙,一點也不開心哦。

  「別貪睡了,來,我有東西要給你。」他取來長衫,為她披上,讓僅著一件小肚兜兒及褻褲的她,稍稍遮掩一身美景。

  「什麼什麼?」她一臉好奇,跪坐在床上,探頭探腦。

  小幾上擺放一隻木製鏤雕漆盒,八角形狀,約莫托盤大小,很沈,鏤空之處都嵌上坐透明顏色的蛋白石片,她不知道那是何種寶石,只是輕易瞧懂盒蓋圖案是花兒,相當精緻。他雙手捧著,擱在她屈彎的腿上,要她自己打開看看。

  銀貅不跟他客氣,彈開盒蓋上小扳鎖,內容物教她發出小小一聲驚歎。

  好多糖飴哦……不,不是糖飴,是一顆顆磨亮、磨圓的各色彩玉,琢磨成一朵朵小紅花的紅寶礦,一片片小嫩葉綠繰寶礦,一條條拇指寬度的銀製小魚、金製小鳥……還有好多好多,分門別類,擺在一格一格漆盒小洞間,一時間,眼花撩亂,不知該先往哪格瞧。

  「這些東西,隨便你處置,你愛拿它們來佩戴也行,打彈珠也好,珍珠磨粉泡茶喝亦可,儘管去用,不會有誰干涉它們的用途,用完了,過幾天我再補滿。」既然知道她是貔貅,便明白金銀珠寶對她的重要性,與富貴奢豪無關,只因這是她的主食。

  也就是說……她可以把這一盒東西吃光光,誰都不會囉唆?

  「為什麼要送我這個?」她好奇地問。

  「不喜歡?」那他收回來好了。

  「喜歡呀!」她死命抱著,不讓他拿回去。這一箱夠她吃好久,而且每一款看起來都好美昧,外型特別精雕細琢過,不像原礦,醜醜一團,有時還會咬到碎石。

  「喜歡就好,問這麼多。」方不絕說著,眼尾藏了滿滿笑意,長指撥弄盒內飾物。「你最喜歡哪一類?這個?」他指指圓形珠玉。

  「這個。」她毫無心機地將他的手指推到了銀製小魚上。

  「銀?」不意外的他,仍必須裝出驚訝表情。「為何?」

  「它聞起來最香呀。」說完,馬上驚覺自己失言,咭咭假笑,舉起一條小銀魚在兩人眼前晃,模擬真實魚兒戲水,一會兒咻地遊過來,一會兒咻地遊過去。「你不覺得它好亮嗎?一閃一閃的,真美。」

  「那以後我多拿些銀飾來,不只做成小魚,還可以弄個『福』字『喜』字,或是銀製梅花之類。」

  「好呀。」聽起來就好可口的感覺。

  「這麼偏好銀製物,那以後叫你小銀好了。」

  聽到好熟悉的名兒從他口中說出來,銀貅怔了片刻,眨巴著大眼看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個兒還想睡,才迷迷糊糊聽錯了。

  他叫她……小銀?

  「府裡有個愛吃土豆的長工,大夥就叫他土豆,有個愛收集陶娃娃的丫鬟,大夥就叫她陶娃,你喜愛銀飾,被叫聲小銀很怪嗎?」方不絕自知牽強,舉了兩個不存在的人物當例子,不想讓她生疑。

  他不願再用其它女人的名字喊她,相信她也一樣,不稀罕自個兒頭上竟冠了別人的名,否則,來試探看看。

  「你不喜歡?那我繼續叫你小蟬好了——」

  「不要!我喜歡呀,你叫我小銀,多好聽,比那個小蟬好上幾千幾百倍。」銀貅咧開粉唇,笑得開懷、笑得得逞、笑得巴不得早幾天就用這招來替自己改名兒,她手裡的小銀魚,遊到他鼻前,一啄一啄戲弄他。

  「小銀。」他如她所願,嗓音既低又沈,像呢喃,像夢囈,像男人剛睡醒時,聲音帶些慵懶及可愛睡意的酥麻好聽,銀貅打了幾個哆嗦,覺得渾身發麻,彷彿被電到一般。

  她還他一個閃亮亮的甜笑。

  那一瞬間,方不絕甘願為她摘星折月,只求換取她嫣然一笑。

  「我從此刻開始,要與你形影不離,我要一直在你身邊,日也跟,夜也跟,以後你出門,我也一塊,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銀貅摟向他腰際,揚聲宣告。

  換成以前,他會以為她在說笑調情,而現在,他明白她何以突來此言,恐怕她已從勾陳口中聽見他的死期了吧?才會從眸子深處流露出擔憂不安,才會在乍醒之際反應激動,怕他傷了壞了。

  他觸摸她的長髮,細細安撫,感受她的放鬆,只是箝在他腰上的柔荑依舊沒有挪開。

  「帶妻子去船行做生意,會被取笑我離不開你。」

  「有什麼關係,我會很乖的,不吵你做事,只要讓我守著你就好。」守在他身邊,才能當他一遇危險時,立刻出手保護他。

  「別說傻氣話了,我可不想讓我美麗的娘子出去拋頭露面,引來歹人覬覦。」她真不知道她一踏出去,那般絕世美貌會引來多少麻煩嗎?

  「這種小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誰碰我坐根寒毛,別看我嬌嬌小小的,我脾氣很凶吶。」歹人?她才不怕哩,敢來惹她,自討苦吃!

  「我連其它男人多瞧你一眼都無法容忍,我會嫉妒。」

  不然我隱身嘛。呀,差點憑直覺講出來。銀貅在心裡吐吐舌,自己也覺得這方法好,不用跟他講明,她自個兒默默去做就好。

  「好吧,我在家裡乖乖等你回來。」

  她突然變得好溫馴,超好商量,惹來他的挑眉。這丫頭,打什麼壞主意?

  她衝著他笑,又道:「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保護自己哦,危險的事兒不能去做,走路要看路,吃東西要細嚼慢咽,過街時要注意馬車,不要去玩水,不要去不安全的地方,不要晚歸,沒事兒早點回來……」她認真交代,不希望他涉及坐點會危害他性命的事件。當時要是向勾陳問清楚他的死因和死期就好了,現在就不會這麼無助……沒關係,有她守著,安啦。

  她不允許誰傷害到他,他從頭到尾,每根頭髮每根寒毛都是屬於她的!

  銀貅雖不知她將面臨的「敵人」是誰,不知方不絕的死劫何時會來,但她沒在怕,即便勾陳用著她不曾見過的嚴肅神情,淨說些恫嚇她的言語,確實令她感到不安,甚至當勾陳靜默地離去之後,她的眼淚便不聽使喚地淌落,久久不止,哭完,抹乾淚水,想保護方不絕的決心更堅定。

  她喜歡他,喜歡在他身邊的感覺,喜歡他寵溺她的包容,喜歡他太多太多了,喜歡到不能忍受失去他,他是她的,她誰也不讓,就算是他的逃妻陸小蟬回來,她也不把他懷中的位置交給她!

  她對他的喜歡,已經滿溢出來,超越了喜歡金銀、喜歡寶氣、喜歡睡覺的「喜歡」……

  她不要他受任何傷害,別說是死,連根指甲都不要他斷。

  絕對。

  

  銀貅做到了形影不離。

  隱去身形的窈窕人兒,在風中漫開一頭耀眼銀髮,張狂舞亂,天羽霓裳的黹紋跟隨翻飛裙擺而變化莫測,數之不盡的銀星細芒在她週身散敞綻開,只可惜如此美景,人類無幸親眼見識。她佇立屋簷上,緊盯著方不絕坐進馬車車廂,馬伕揚鞭輕喝,兩匹駿馬載著他前往船行,她立即飛躍追上,幾記蜻蜓點水,她穩穩止步於車廂正上方,不露痕跡,不發出坐點聲響。

  待他下了馬車,進入船行,她便不離他超過三步以上的距離,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看著他認真工作,排船期,算貨量,仔細交代手下人諸多細節。偶爾有客人前來拜訪,又或者是他外出談生意,但大多數時間他會去檢修船隻,放置大船的倉廠,一根根橫放或直擺的巨木看上去危險十足,她不放心地施了法術,用一圈一圈銀光縛綁它們,絕不會發生意外倒下的恐怖場景。

  他喝的每一杯茶,她都暗地裡先探進一根指,收回,以嘴舔舐是否含毒。

  他見的每一個人,她都悄悄擋在兩人中間,仗恃著誰都瞧不見她的優勢,貼身護他。

  他坐著謄寫信件,她便窩坐桌邊一角,看他研墨潤筆。

  有時,他會突然擡頭,目光落往她所在之處,好似看見她就在那兒,嚇得她心驚膽戰,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揮了揮,他沒有反應,看來應是巧合,說得也是,他怎可能發覺到她呢?

  他前腳一出,她後腳跟上的情形,日復一日,海棠院只留下嗜睡的幻影去應付玲瓏,她與方不絕同迸同出,當他平安回府,直至踏進房裡前一瞬間,她才會搶在他面前,恢復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溫馴小娘子,笑容甜蜜蜜,開門迎接他。

  足足兩個坐月過去,方不絕身強體壯,連場小病也沒發過,活蹦亂跳,精力充沛。銀貅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勾陳誆騙了,他這副健康模樣,再活個六、七十年也沒問題嘛。反倒是她,一改平日懶散,勤快得連她自個兒都不認識自己。

  貔貅貪睡,沒活動筋骨時,就是睡,跟在方不絕身邊這段時日,她等於是強迫自己隨時清醒,只有夜裡數刻的短短睡眠,對一隻貔貅而言是不夠的。。

  所以,她生病了,生了一種明知道自己該清醒,卻怎麼也無法張開眼睛的病。

  好幾回方不絕早已出府,她仍癱軟於床上,待她慌張驚醒,追到船行去,見方不絕平安地坐在桌前忙公事,她大鬆口氣的同時,身軀放軟,螓首一歪,在一旁鋪有坐墊的大椅間,睡到不省人事。更有幾回,方不絕人已經快回到海棠院,她還蜷在船行的長桌上呼呼大睡……

  太失職了她!

  就算要在眼皮上夾上兩隻木夾子或是拿尖錐刺股,也必須逼自己神智清醒一些才對呀!

  但是枕頭好軟……

  不對不對不對,醒過來,銀貅!

  但是眼睛睜不開……

  他要出門了啦,銀貅!

  再讓她瞇一下,一下下就好……

  「小銀,你好好睡。」方不絕輕撫她倦到完全忘了該隱藏起來的熠亮銀髮,她趴臥著,任由銀絲蜿蜒披散於床榻和枕畔,嫣紅嘴早含糊夢囈著。

  他的聲音好輕,好像在哄她繼續睡哦……

  方不絕凝覷她良久,久到不願收回貪心的目光。

  今天,是他活在這人世間,第二十八年又四個月零七日,正是勾陳提及的死期之日。

  他心裡不願重視它的虛實,更希望它不過是勾陳開的一個惡劣玩笑,但隱隱約約地,疙瘩仍存。

  他會死嗎?

  就在今天?

  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

  又或許,他應該足不出戶,留在海棠院裡,留在她身邊,哪兒也不去?

  她要是親眼看見你死,她會很難過,小銀還是一隻生嫩的貔貅,熱情、衝動、不懂險惡,我擔心她會為你做傻事……

  她一衝動,可能犯下天條,闖地府去搶你,聽起來很爽快吧,有只傢夥連安危都不顧,一心一意只為你,可以獨自面對成千上萬的鬼差拚鬥大鬧。

  我們神字蜚,當然也有神字輩的嚴令,對於惹是生非者絕不寬貸。

  勾陳的話,打消了他的念頭。

  倘若勾陳字字屬實,他必死不可,他情願不被她看見,不要她做任何無謂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陳字字屬實,他死不可,他情願不被她看見,不要她做任何無謂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陳只是惡意戲弄,今晚回來,他仍可以擁抱她,到時再告訴她,關於她的身份他已然知曉,並請求她,為他留下……

  「你乖乖等我回來。」他的唇,落在她額上,也落在她唇間。

  他會回來的,為了她,他會平平安安回來。

  她約略聽見他的叮嚀,想睜眼,想應聲,想叫他等她醒來再出去,偏偏倦意如漩渦,席捲著她,讓她只能發出細微嚶嚀。

  方不絕離開前,交代玲瓏不許進房吵她,膳食等少夫人開口要吃再準備。他不希望玲瓏偷覷到銀貅的睡姿及模樣,省得她又去娘親面前說些妖怪什麼的。

  一如以往,出府,上馬車,前往船行。一切,都按照他向來的習慣,不會有所改變——

  「好心的大爺,請您行行善,我娘生病了,好些天沒東西吃,求求大爺、求求大爺……」

  才下馬車,一名髒兮兮的小乞丐捧著破碗,上前乞討,方不絕取出身上錢囊,數也不數里頭有多少銀子,直接放進小乞兒的碗裡,他並沒有多言,直接要走進船行,小乞兒在他身後又跪又磕頭,叩謝天賜的大善人。

  船行門口,方不絕巧遇老客戶,兩方人馬在原地寒暄起來。

  小乞兒抹乾淚,喜孜孜地邊走邊數錢囊,有了這麼多的銀兩,他就可以為他娘捉藥,買些好吃的東西補補身……

  小小身影,渾然不覺迎面而來的疾駛馬車,即將對他的生命造成危險——

  銀貅猛然瞠開雙眼,胸口倏地一窒,驚醒了她,她揪住心窩處那寸衣料,自枕間仰首,一時之間,對於身處之地有些混沌,幾個眨眼過後,她清醒了,忙不叠跳下床,沒空痛斥自己又貪睡誤事,想趕快把自己變到船行去看守方不絕——

  就在她旋身欲變之前,房門被人打開,方不絕進了屋子。

  「你今天沒去船行呀?」銀貅撤回掌心竄動的術光,急乎乎奔到他面前,將他自頭到腳看了兩三遍,確定他無恙,才稍稍原諒自己的貪睡。

  方不絕意外地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口吻卻是凜然的。

  「你那是什麼模樣?!為何你的發是銀色的?!你真如眾人所言,是妖物?!」

  「咦?!」銀貅此時才驚覺自己忘了恢復人類外貌,被他看見銀光閃閃的她,即便亡羊補牢也來不及圓謊。「我……」

  「你是來傷害方家的嗎?可惡的妖孽,心存歹念,意在吃人,是不?」方不絕刷地抽出牆上飾劍,鋒芒畢露,銳利劍尖直抵銀貅咽喉。

  「我不是妖孽,我是——」銀貅被那柄長劍逼退,無法更近一步。

  「是什麼?你該不會想說你是天女神仙,到方家來是為了助我興旺?」

  「你幹嘛用劍抵著我?!我怎麼可能傷你?!我全心想保護你——」

  「不要上前!我手裡的劍不長眼。」他冷冷斥退她的蠢動。「我的妻子陸小蟬呢?你頂替她進入方家,是否代表她已遭你毒手?」

  「我不是吃人的妖!我是貔貅……不對,就算我是妖又怎樣?!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偷不搶不做壞事,你有什麼資格拿劍指著我,而且還一臉——」

  嫌惡。

  對,他臉上的神情,刺傷了她。

  站在他面前的她,明明還是她,只不過髮色不同、眸色不同,她沒有變呀!昨天仍溫柔的對她微笑、寵溺她的男人,為什麼現在視她如蛇蠍?

  她不懂!

  她以為喜歡一個人,無論他是何種生物,喜歡的本質不變,喜歡的特點不變,那麼喜歡之心便不該跟著改變。就算今日情況相反,他告訴她,他是哪只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她也不會因而就不再喜歡他!

  他為什麼這樣不講理?!

  「你承認你是妖了。」

  銀貅只是回視他,不點頭不搖頭。

  「在我動手殺你之前,你走吧。」簿抿的唇,無情地說道:「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否則別怪我心狠手辣。」

  「就因為我是妖,你便要趕我走?」此時與他爭論她是神獸或妖物,沒有任何意義,都一樣,對他而言,只要她不是人,全都一樣……

  「這理由已經太足夠了,人與妖,本就沒有共存的必要。」

  「那之前我們擁有的那些呢?」甜得像糖,濃得似蜜,火熱的耳鬢廝磨,綿綿的膩人情話,相挽的手,共處的點滴,全都不作數了嗎?只因為她不是人類,便可以一筆勾消?

  「你是指虛偽的夫妻情分嗎?」方不絕放下手裡長劍,銀貅以為他與她一樣留戀,皆捨不得那些。怎知,棄了劍的他,翻開盛墨小缽,取來毫筆及紙張,迅速而潦草地揮灑墨跡,短短三行,走筆至此,水墨未干,薄紙甩到她面前。「這是休書,你我從此恩斷義絕,再非夫與妻的關係,這樣,你甘願滾了嗎?」

  休書……是什麼?她連聽都沒昕過,白紙黑字匆促書寫,一時間難以辨識他寫了什麼,然而他補上的那兩句話已足夠教她明瞭,紙間三行絕不會是好話。

  她覺得憤怒,覺得自己好蠢,覺得眼睛好酸澀,更覺得荒謬。她的付出,遠遠不及她的身份來得重要,知道她非人,竟能教他收回所有情意,太可笑了,人類的無情,震懾住她,也激怒了她。

  銀貅捏緊手裡薄紙,銀眸瞪向他,想從他臉上覓著一些些的眷戀。

  沒有。

  即使他回望她,卻仿似在看著陌路人。

  銀貅聽見自己發出低狺,宛如負傷之獸的哀鳴,銀光驀然迸裂飛散,一點一點的閃爍星粉落盡之前,她的身影消失於斗室之內。

  方不絕靜佇不動,黑墨濡汙的右手,緩緩托住桌,方才被拋開的毫筆,在桌巾間留下長長一道痕跡,黑的,醜陋的,難看的,毀掉那方細膩黹繡巾子,來不及拭乾的黑墨汙點旁,添加了小小如梅花的血紅珠子,一朵、一朵,接著一朵,綻放開來……

  直挺的身軀,原先與正常人無異的臉色,瞬間刷白,失去紅潤健康,揚有鬆懈微笑的嘴角及鼻下冒出大量鮮血,顫抖的手臂支撐不住失去意識的頹倒重量,方不絕轟然倒地,一動也不動。

  斷去的氣息,早於一盞茶之前,便不復存在……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5:4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7 編輯

【第八章】

  睡,什麼事都不用想,放鬆精神,拋開煩惱,讓自己沈入一個與世隔絕的仙境之中,那裡沒有爭吵,沒有對峙,沒有你凶我、我凶你的紛紛擾擾,她這陣子太累了,睡眠不足,現在多好,誰都不吵她,誰都不鬧她,誰都不干涉她,她可以睡上坐個月,補回所有失去的精神和氣力。

  睡,痛痛快快,興會淋漓,管它外頭風風雨雨抑或雷電交加。

  睡,放空,發呆,茫然,閉上眼睛,關上耳朵,除了睡之外,其它事情都別做別想。

  銀貅在貔貅洞裡擺了一張極大的紅檜架子床,上頭系滿粉柔綢紗,貔貅不需要床,睡乾草堆的大有人在,可她討厭一身細皮嫩肉被草堆或寶礦給磨傷、磨痛,所以她倣傚最懂得享受的人類,變出軟綿綿的床,讓她睡得舒適歡樂。

  歡樂……

  床好軟,枕好軟,被好軟,為何獨獨心情沒法子放軟呢?

  明明是合起雙眼在睡的,可是濕潤的鹹液,不住地由眼角滑下,沒入枕面,被布料吮去,徒留深深一片痕跡。鼻間堵塞了太多濃稠鼻涕,害她無法好好呼吸,一抽一抽地發出嘶嘶聲,吐納不順暢,才會連睡也不安穩,一定是。

  捏在手裡的紙團,幾乎快被揉爛,它不是草紙,不用以擦眼淚擤鼻涕,它是那只人類——她不願意再想起他的姓名,他不值得她費神回憶——無情丟來的休書。

  休書,休棄髮妻的書信,宣告從今以後他與她,什麼也不再是了。

  哼,多此一舉,他們貔貅分離時不做這種麻煩事,要走就走,沒有哪一方會死纏爛打,他只要告訴她「我不想與你在一塊了」,兩人便能爽爽快快地分開……

  最好你是可以爽爽快快啦!銀貅捫心自問,若他說出分離,她能做到揮揮手,一拍兩散的無所謂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答案應該是不能,否則她此時不應該是渾身無力的倦懶模樣,不應該是明明好累好想睡,卻在床上翻滾整天也無法睡沈。

  「小銀,小銀。」

  遠遠而來的熟悉呼喚,教她一震,慌忙瞠眸起身,緊盯洞口邁入的身影,然而那股幽香一竄進鼻,她便如同消了氣的皮鞠,癱回榻上枕間,趴著不動。

  是勾陳。

  會叫她小銀的,另有其人,並不是只有那只人類。

  「瞧哥哥帶了什麼給你,小懶蟲,快醒醒,快嘛。」勾陳搖晃她的肩。

  「不要,我好睏。」只是一直睡不安穩,好似不斷作著夢,夢見海棠院,夢見那只人類,夢見好多好多,讓她不能安心好好睡。

  「是九天玄女的銀步搖,上頭嵌有好多翠玉瑪瑙,哥哥特地討來給你補補身子的。」勾陳獻寶似地輕哄慢騙。

  「我不餓,我只想睡。」她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吃飽才好睡呀。」勾陳的力道添了幾成的強迫,將銀貅翻面過來,手裡精緻的飾物美得銀光閃閃。

  看見銀貅憔悴的面容時,他笑容微斂,兄長對妹子的疼惜之心,隨之緊揪。

  他本以為,貔貅這種冷感動物,對於情愛,處之泰然,瀟瀟灑灑,無論有它沒它,都仍是悠遊自得的獸。他曾經最羨慕貔貅的缺情少愛,視它如廢物,不屑碰,不想沾,喜歡孤寂,享受獨處,而今一看,終是難脫七情六慾束縛。

  

  銀貅如此,金貔亦然,後者的情況不比銀貅好到哪裡去,雖然沒有哭泣流淚,那副德行也決計稱不上好。金貔已經到了完全不理會人的地步,靜靜的、無語的、如石像一般的,坐在被他毀壞殆盡的孤峰之巔,曾陪伴在他身旁的人類小姑娘,墜落孤峰谷底,孤伶伶地,逐漸腐去。

  這對貔貅是怎麼回事,麻煩事全撞在一塊了嗎?

  他不希望看見銀貅變成金貔那副模樣,所以他才勤勞奔走她的貔貅洞,找些她感興趣之物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銀,你睡好久了,前兩天我來,你也在睡,越睡越懶,喏,快吃吧,哥哥替你把它刷得乾乾淨淨,吃完,哥哥帶你去個漂亮的地方,現在趕去,還能看得著落日餘暉哦。」他不容拒絕,將銀步搖塞進她掌間,可她捏在那兒的紙團,讓他無法如願。

  「這是……」勾陳不知是何物,教她握得這麼的牢。

  「恩斷義絕。」

  「什麼?」

  「它是恩斷義絕,是老死不相往來,是兩人再無瓜葛……」

  勾陳恍然大悟。

  是方不絕最終留給她的。

  那日,方不絕呼喚他的名字,他翩然而至,方不絕正巧斷氣,如文判所言,為救一名乞兒,被疾馳的馬車撞得正著,雖然立即送回府邸搶救,仍是回天乏術,三隻鬼差早已佇守旁側,等待終結百年錯誤的那一刻到來。

  是他向鬼差求情,放緩一盞荼時間,讓方不絕用這短暫時間交代後事。原先鬼差是不允的,他再三保證,這一盞茶時間絕對值得,又反問鬼差:「你們是希望賣我這面子,或是與我僵持不下,逼我粗蠻以待?」十隻血紅爪子扳得喀喀作響,鬼差才勉為其難點頭。

  臥床的死人,在方家上上下下痛哭流涕的哀痛中,猛然坐起——自然是勾陳的施法,連同致命之傷,勾陳輕輕一抹,將其掩藏起來,否則一絲絲的血腥昧,都逃不過貔貅靈敏的鼻子——方家眾人一陣驚呼,方母淚漣漣挨抱過來,以為天降神跡,愛兒死而復生。

  方不絕跪下,向方母磕了約莫十個響頭,未再多言,起身,命令眾人不許跟上,獨自回到海棠院。

  勾陳跟上一小段路,停步於海棠院外,他隱去身形,透過花牆上的月形小窗,以凝神靜心之術,細聽風兒為他傳回來海棠院內所有動靜。

  他聽見方不絕每字每句的絕情話語,也聽見銀貅不懂愛情如驟雨般突如其來的轉變,直到銀貅負氣馳遠,他才現身,慢慢走進房裡,看著氣絕的方不絕,恢復傷重不治的狼狽原樣。

  鬼差勾縛著臉色慘白的方不絕,匆忙要回去交差,擦肩之際,他與勾陳只說了一句,便隨鬼差消失不見。

  請好好照顧她。

  多簡單的一句話。

  多難做到的一句話。

  他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方不絕這麼做,銀貅便會厭惡方不絕,怨他恨他不見他不想他,當負面情緒勝過一切,愛,被擠壓得支離破碎,回憶起某人時,產生的只剩「恨不當初不相識」的憤懣,誰還會為其感到傷悲或難過?

  怎知,小銀仍是無法釋懷開朗。

  「小銀,他對你無情無義,你說他見到你銀髮模樣,便翻臉不顧情面,取長劍欲傷你,這種雄人類不值得你為他掉半滴淚,將關於他的一切都忘卻,連同這種破紙燒了吧,燒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方不絕呀方不絕,為了小銀好,小小詆毀你,你不會有怨言才是。

  「痛,忍一忍就過去了,僅是一時罷了。你瞧,你只是收到休書一封,當初哥哥我可是收到了催命符哩。」他俯低身,淺淺一笑,為她拭乾淚痕,見她因這句話而稍稍撥出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銀眸裡有困惑,他苦笑道:「也不是真的符,而是……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那時也痛得死去活來,可現在,哥哥還不是快快樂樂,悠哉無慮。所以囉,再大再劇烈的痛楚,總有一天你會發覺它不再傳來任何疼痛,提及它時,不會再想哭——」

  「你已經不覺得疼痛了嗎?」銀貅問他。

  勾陳凝望著她,在她漂亮瞳間看到自己笑容一頓,他使勁扯大唇角揚弧,不讓它消失。

  「嗯,不痛了。」他頷首。

  「……那,我要怎麼做,才會像你一樣,不再覺得這裡酸酸刺刺的?」她迷惑地指著胸口。

  「容易。先處理掉那玩意。」他指她手裡休書。

  「可是……」這是方——那、那只人類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其它的,她什麼都沒有帶出來。

  「把所有關於他的東西都銷毀掉,留著,不過是徒惹傷心回憶。你喜歡這麼痛嗎?你喜歡每天都過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明明好累好疲倦,卻怎麼也無法入眠,反覆想著他的面容、他的嗓音,以及他傷害你時的決絕?」勾陳不逼她,只是放輕聲音問她,要她自己思索,讓她自己決定,手心紙團該有的命運為何。

  「我……」銀貅咬唇,躊躇著。

  紙團寫的東西,她已經記不太完整,比起那些什麼任其自便、分釵斷帶、各自分飛的字句,方——那只人類揮毫寫下它們時的冷漠以對,她反而記得牢靠。他凜目,恨不得以最簡短、最直接的文字,表達他急於驅逐她的迫切;他抿唇,好似有更多森寒無情的話語還鎖在唇舌間;他急亂書寫,寫下情盡緣斷,寫下決裂分飛。

  寫休書的手,曾在她身上點燃熱力,使她快樂戰粟,每一個撫弄、挑逗,都炙燙如火。她牢記它穿梭濃密髮際間的纏綿,牢記它遊移她每寸敏感膚上的歡愉,怎知,那般的暖厚大掌,竟寫出如此冰冷無情的銳利字句。

  她那時,像被誰給直接捏碎了一般,思緒、反應、言語,還有心……全都破碎殆盡,她吐不出半個字,表達不出是狂怒或極悲,只能飛也似地奔離讓她覺得疼痛的地方,排斥讓她覺得疼痛之人……

  她不喜歡那種痛,不喜歡。

  她不喜歡魂不守舍,不喜歡渾渾噩噩,不喜歡無法入睡,不喜歡他在她夢裡,告訴她:恩斷義絕,再非夫與妻的關係,要她滾……

  她不喜歡!

  她想如勾陳一樣痊癒,能再咧嘴大笑,能再品嚐美味財氣,能再睡得痛快,她不要痛。

  貝齒施加於唇上的力道加重,咬得唇兒泛白。

  勾陳耐心等待,以微笑鼓勵她,紅燦的鳳眸,鑲了鼓勵。

  是呀,方——那只人類如此待她,她又何須戀戀不忘,為難了她自己?貔貅之中,有哪只像她優柔寡斷?

  貔貅總是好聚好散、壞分便老死不相往來,此生漫漫永不相見。

  是他先說了分離,是他先推開了她,是他。

  是他不願再與她見面,是他要與她至此……恩斷義絕。

  無情人類,不值得回顧留戀。

  她緩緩舉高捏握紙團的手,五指收攏,越來越緊,越來越出力,流沙般的細碎銀屑,由掌間及指縫飄下,紙團被擰成粉末,化為白耀星光,點點墜下,與她裙上黹紋融合在一塊。柔軟裙料上,綻開一片銀河般的晶鑽光芒,它們閃爍著,由強而弱,慢慢地,消失無跡,如星火熄滅。

  「好女孩,這就對了,由休書開始,然後是記憶,逐步地,將那只雄人類拋掉,當回快樂的獸,去咬你心愛的珍稀財寶,去漫遊天地蒼穹,去開懷,去笑,去玩樂,去享受。」勾陳在她身邊鼓勵她,嗓音好柔軟,撫她秀髮的動作好親暱。「等會兒,先跟哥哥一塊賞夕陽去?」

  「我想要開懷!」她低吼,說給自己聽,指間銀屑染了一手銀白,她啪啪拂盡,雙掌互擊的聲音,像拍手,像她給即將重生的自己最有力的支持,她越是吼,越覺得精氣神全都回來了。「我要笑!我要玩樂!我要享受!我要當回快樂的貔貅!我要去咬財!去漫遊!我要振作!我要去賞夕——惡惡惡惡惡惡……」』

  勵志的話語未說完,以吐得淅瀝嘩啦的作嘔聲做結。

  勾陳瞬間刷白了臉,腦中警告用的無形大銅鐘,被垂擊得匡匡作響——

  不……不會吧?!

  銀貅近來嚴重嗜睡、食慾不振、精神不濟,以及現存吐到昏天暗地的反應,難道——

  他驚恐地瞪向銀貅平坦小腹。

  方、方、方、方家第八代?

  

  勾陳殺回黃泉地府,點名要找文判問個仔仔細細,他一個字都還沒脫口,文判官的歎息聲硬是比他更快一步,幽幽的,長長的,吐盡無奈。

  「你知道我們等著解決方家的問題,等了多久嗎?扣除第一代的始作俑者,第二代開始,到第七代的方不絕,我們等了一百七十二年。」文判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埋怨口氣。「好不容易淡化掉屬於貔貅的那部分血脈,不久前,我的生死簿上竟然浮現出不該有的紀錄。」

  「……小銀懷了方不絕的孩子,對吧?」勾陳知道,若情況依照文判安排好的方向走,今日他見到的文判應該笑臉迎人,起碼,不會一見面便提及方家之事,所以他不得不做此猜測——他最不願意的猜測。

  「她把方家的血脈,又混得濃稠了。」文判的答案,等同於「是」。

  錯誤,延續下來,還加深了。

  「那麼你們現在打算如何解決新產生的錯誤?」

  「好問題。」文判睨他一眼。他也很需要有人給他答案。

  「她腹中的孩子,不會也受『方家詛咒』拖累,只能活三十年吧?!」

  「……我比較希望,在孩子出世之前,直接用筆將生死簿裡新浮上來的那整段文字劃掉塗消。」文判神情認真,不像說笑。

  「可以這樣做嗎?」若可以,還不趕快做!一筆勾消掉方家第八代,那只最好不要存在的小混種,勾陳舉雙手雙腳外加一條狐尾巴贊成。

  他沒跟銀貅說她可能懷孕了,銀貅亦粗心的未察覺,只是自言自語嘀咕著她生了怪病,一直想睡卻睡不足,一直想吃卻吃不下,一直不想吐卻吐得連膽汁都快嘔出來……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孩子,對她何嘗不是好事。

  「當然不行,行的話,方家第二代便沒有存在的機會。」他隨口說說罷了,白癡才當真。私自竄改生死簿,會損及他的魂體及道行,每改一字,斷骨抽筋挖肉碎腦之痛,猛烈反噬,教他連鬼都不想做!

  若沒有嚴格規定,生死簿誰想改就改,天下豈不大亂。

  不要問他為何知道擅動生死簿的下場,只有親自嘗過那種疼痛之後,才會不敢再犯,當初對方家第二代的削壽之舉,就足足讓文判有大半年無法離開床榻,軟得比塊破布更不如。

  「那現在怎麼辦?放任小銀生下人類和貔貅的混種?或者你們準備直接對付小銀?!」勾陳可不會眼睜睜看銀貅被他們欺負,他這個哥哥不是做假的。

  「無論你說的哪一項,都不是我能插手干預的範圍,我只管死,不管生。」文判回勾陳一抹既客氣又冷漠的微笑。那隻母貅只要沒斷氣,便不在地府管轄之內,他們無權變更她長達數百年的壽命。她與方家子孫不同,他們是在入世之前,歲壽未定,一生歷程亦未譜寫記載,影響層面不大,那時要做些小手腳何其容易;一旦進輪迴,轉生,涉及的人事物太寬大廣,牽一髮而動全身,必須謹慎。

  「不然你告訴我,生死薄裡新浮上來的那段「不該有的紀錄」,寫了些什麼?它交代的是小銀腹中孩子一生的命運嗎?那孩子真的會被生下來——」

  「狐神大人,你問太多了。」

  「我只想知道,那個孩子該不該留!」

  「該不該,不是你或我說了便算。假如我告訴你,他留不得,你就打算動手扼殺銀貅腹中之子?反之,我若說他該留,你便不顧一切護他周全,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文判雖不咄咄逼人,卻教勾陳無話可說,沈默以對。良久,文判才再開口道:「這件事,你別插手,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上頭是決計不允許錯誤再延續幾百年,我能說的,僅止於此。」

  「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這句話是何意——」勾陳還想追問,一陣白煙,取代文判的身影,由勾陳眼前消失,根本不準備回復他任何問題。勾陳對著空曠森冷的鬼地方嚷嚷:「喂!文判,話說清楚呀!不允許錯誤再延續是怎麼個不允許法?真的要對小銀不利嗎?文判——」

  呼呼風聲,是唯一對他的回應。

  勾陳一頭紅髮被拂得淩亂,如同他的心緒,全被揪扯在一塊。

  為什麼又惹出這種麻煩後續?

  到底該如何收拾?

  

  銀貅眸兒瞠著,偶爾眨兩下,再瞠著,又眨三下,確定睡意真的沒有召喚她,她的神智是這些天來,最最清晰及清楚的。

  沒有睡意,又閒賴在床上無所事事。

  說要帶她賞餘暉的勾陳,不知怎地,那天來匆匆去匆匆,一副有更緊急之事要辦的模樣,去了就沒再來,已經三日過去。

  有點餓了……

  銀貅摸摸肚皮,明明餓了,又沒有哪種寶礦能引起她的食慾,勾陳為她帶來的銀步搖,就握在掌間,只消嘴一張、牙一咬,便可以舒緩飢餓,它閃耀著美昧的光芒,為何她卻一點都不想吃它呢?

  她現在只想吃……

  那滿滿填在飾匣內,一小格一小格分置妥當,圓的稜的小花的小魚的鳥兒的,像極一顆顆糖飴的七彩寶礦。

  那天離開方家時,沒順手帶它們出來真是極大失策——雖然,它們也只夠她吃個三、四日,吃光了,不會有誰再替她補滿:不會有誰……細心琢磨,吩咐匠師將寶礦玉石磨得圓亮,放進嘴裡咀嚼,舌頭能卷戲著它們,而不撞疼了牙;不會有誰,勤勞變換金銀小飾物的圖案,一回是鳥獸,一回是花草,又一回是文字,就是怕她瞧膩了;不會再有誰……

  即便如此,她還是忘不掉它們的美昧。

  她想吃,她好想吃,哪怕只有幾天的份量,她可以一天只吃一顆,珍惜的、細細品味的、捨不得太快嚥下的、每一口都咀嚼再三的,將每一款飾物吮指回昧。

  這是她此時前往方家的唯一主因。

  對,她只是餓了,只是想吃它們,無關任何人,她不為了誰而回來……不,不是「回來」而是「過來」,她過來方家,純粹想取飾匣,拿了就走,絕不戀棧,絕不……去見他。

  銀貅離開連躺數日不曾下來的床榻,走出貔貅洞,一路上反覆說服著自己。

  銀芒包裹於她週身,白亮長髮拖曳著美麗星光,在清澄夜空裡,宛似星子降世,劃過天邊,隨她馳過之處,留下奇景。

  當她落腳於海棠院中,銀色長髮柔軟聽話地紛紛乖墜回她纖背及胸前,鑲嵌著淡薄耀芒的美人兒,佇立小庭之間。

  銀瞳內,滿是困惑,不由得偏著螓首,望向那扇沒透出半絲燭光的緊合窗扇。好像……還不到方——那只人類睡覺的時間,他習慣睡前讀些書……不對,他睡了不是更好?方便她去拿飾匣走人,而不需要隱身潛進房裡,與他打上照面。

  銀貅強迫自己冷哼一聲,不想承認自己方才動了一些些……想看他一眼的蠢念頭。

  無聲地進了房,找到飾匣,她抱起它就要走,腳步卻被什麼給纏住,彷彿生了根、黏了地,沈重到無法輕易擡起。她停在那兒,背對繡屏,繡屏再過去,便是她曾與他纏綿嬉戲的大床,她被困在他和絲軟被褥之間,裸程的嫩膚,同時感覺到他渾身賁起興奮的肌理,火燙熨貼,以及身下被褥滑膩微寒的細緻黹紋,他抱緊她,啄吻她的髮鬢,一路烙下濕熱印記,輾轉於雙唇上的吸吮,那時彼此氣息交融,近得可以感受到鼻息煨暖著臉頰的溫度……

  銀貅回過頭,告訴自己,看一眼也無妨。

  不過是一眼,不會驚天動地,悄悄地、偷偷地,看他一眼。

  看完,就走。

  她屈服於一時的貪婪,仗恃著自己隱去身形,不會被誰看見她此刻的窩囊及不爭氣,懷裡飾匣抱得更緊些,慢慢走過去。

  多奇怪呀,她的這雙腳,要走出房門時寸步難行,要走近床邊時卻是反常的迅速猴急……她撇開自我嫌惡,幾步飛快挪移,已在床邊發怔。

  沒人。

  被褥平整,絲衾折叠方方正正,一對繡枕擺放妥當。

  「不在呀……」呢喃間,帶有那麼一丁點的失落。

  連偶遇的緣分也沒有了嗎?

  說不上來的低潮,撲襲而來,她茫茫然旋身,茫茫然歎息,再茫茫然躍入夜空之中,本欲要走,嗆濃的焚紙味道,留住了她。

  一陣陣的煙,由腳底方向飄竄上來,氣味不好,逼出她的咳嗽和眼淚,她閃到右側,避開濃煙,下方仍是方家府邸,這麼晚了,還在燒些什麼呢?

  好奇心使她緩緩降下,眼前的景像她未曾見過,亦不懂那群人類在做什麼,好多人身穿素衣,跪著哭著,手裡拈著香,或是忙於在火堆之中投入為數不少的奇形紙張,也有人站著誦念一口混亂經文。

  撇開那些閒雜人不管,後堂側廳,平時用來招待方家熟識的友朋親戚之處,現在被一大片白幔覆蓋。樑柱上,門戶週遭,那雪一般的顏色,清冷、蒼涼、孤寒,雖不若雪擁有凍人的寒意,卻同樣教人看起來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顫。

  她越過眾人,走進懸掛「奠」字布幔的後堂側廳,屋裡沈重的死寂教她想馬上遠離,瀰漫一室的香煙,好熏人,眸子都快要睜不開了,人類好怪,夜裡不睡,集合於此,又哭又拜,做啥呢?

  她要走了,這早讓她不舒服極了。

  摀住口鼻,兩泡眼淚嗆離了眼眶,淚水洗滌過的視線,短暫變得好清晰,清晰到她看見廳堂早面擺了長桌,桌上有飯有菜有酒,還有一塊長木板,書寫方不絕的姓名,而再進去,有一副巨大的……木箱?色澤烏沈,比人來得更長更寬,形狀不是單純方方正正,而是她不曾見過的怪異模樣。

  一開始,她沒有多做猜測,不明白這廳裡進行著何事,她退了出去,大口呼吸新鮮空氣,肺葉舒坦了,腦子也清楚了,她驀地瞪大眸,難以置信地轉頭,望向極其刺眼的大大「奠」字。

  氣味!

  她聞到了他的氣味!

  銀貅揚袖拂倒了堂裡焚香的爐子,刮起一場強風,吹散惱人的各種味道,它們害她的嗅覺變駑鈍,無法分辨那股氣味從何而來。

  突如其來的怪風,引來不少驚呼,眾人連忙扶住傾倒物品,焚燒未盡的紙花,漫天飛舞,紅色星火,點綴夜空。

  銀貅重新奔進廳內,為何大木箱之中會傳來方不絕的氣味?他在裡面做什麼?纖細柔荑輕輕托住棺蓋,稍微一施力,棺蓋輕易被掀倒,砰的一聲,翻落旁側。

  「怎麼棺材板會自個兒翻起來?!呀呀呀呀——」堂內一陣震天尖叫,眾人如鳥獸散,以為是亡者顯靈。說不怕是騙人的,無論少爺生前待他們如何之好,屍變之後,哪只殭屍還會顧及生前交情,不全都是先咬再說?!

  眾人退散得好遠好遠,誰也不敢留在原地,除了銀貅。

  她盯著棺木——貔貅沒見過何謂棺木,並非無知,是他們不曾需要使用它,貔貅的生與死,皆是順其自然,如同一般獸類一樣,誕生於草堆,死後歸塵土——裡頭確實躺著方不絕,卻又不像方不絕。那人的臉色好可怕,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眼窩下黯沈黑影明顯可見,甚至可見其凹陷痕跡……與她印象中的輪廓相去甚遠,他的睡顏,她見過太多太多回,像極了沈睡中的猛虎,慵懶間,不失粗獷踽勇,不該像現在……

  胸口規律的起伏呢?

  強而有力的心跳呢?

  他死了,躺在那裡的,是一具沒有呼吸的屍體。

  這個認知,驚愕了她,更驚嚇了她。

  方不絕死掉了……

  是因為她沒留在他身邊,替他排除掉詛咒的緣故?

  是在她離開的這幾日,他遇見了危險?

  他是如何被奪去性命?

  銀貅混亂地想著,胸臆劇痛地想著,神獸排斥所有穢氣的本能,沒能阻止她將手掌貼在他的臉龐上。

  對他當日絕情的怨懟還那麼強烈,卻不足以蓋過見他失去性命的難以接受。收到休書時是那般的痛,又恨極了他,賭氣要與他再無瓜葛,無論他的死活如何,她都會不為所動,原來她根本就做不到……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不趕快替少爺蓋好棺木嗎?!」玲瓏嬌斥著躲得遠遠的眾人,並率先回到廳內,雙手合十地跪拜方不絕,喃喃說著:「少爺息怒……是不是我們哪兒做的不好?您進夢裡交代我們去辦,讓我們知道,或者……是我們沒能尋回少夫人,所以惹您生氣了?阿吾已經帶人努力去找,相信過幾天就能有消息傳回來。」她又叩了頭,幾名男丁合力將沈重棺材板蓋回原位,銀貅惱怒他們阻礙了她凝覷方不絕的視線,耳邊又再度傳來玲瓏與其它婢女說話的聲音。

  「少夫人究竟去了何處?那日在房裡到底發生何事……」

  「那天的怪事不只少夫人莫名失蹤,還有少爺斷了氣之後竟然迴光返照,能向夫人下跪拜別,再獨自走回海棠院。我們大家都以為是老天爺不忍方家絕後,更不忍少爺是為救小乞兒而身受重傷,才降神跡在少爺身上,大家皆親眼看見少爺那時的模樣,與平常健康時候沒有兩樣,結果少爺卻死在自個兒房裡,坐個時辰後才被發現……大夥兒在猜,少爺回房之後,有沒有可能是與少夫人發生了爭執,結果被少夫人給——」

  「先別胡亂猜測,找回少夫人才能知道當天始末,也才能讓少爺安心地走,少爺生前那般疼愛少夫人……」

  玲瓏她們接下來還說了什麼,銀貅已經沒有在聽,腦子裡嗡嗡作響著那短短幾句交談。

  她離開的那天,方不絕便死去了?

  什麼叫他斷了氣之後,迴光返照?

  他為救小乞兒而身受重傷?

  迴光返照之後,回到海棠院,模樣與平常沒有兩樣……

  死在自個兒房裡?

  有沒有可能與她發生爭執?

  可那日……他回房之後,撞見她來不及變黑的銀髮,他指責她,說她是心存不良的妖,不聽她囉唆,要她離開方家,他還寫了休書,丟給她,她氣極了,掉頭走人,然後呢?然後接下來的他怎麼了?

  你那是什麼模樣?!為什麼你的發是銀色的?!你真如眾人所言,是妖物?!

  這句話,並沒有任何詭異之處,無論當時是誰見到她的原樣,都會如此質疑。

  但,仍是怪。

  怪在他那時的口吻和神情;怪在他沒有震驚、沒有恐懼、沒有難以置信、沒有倒退三大步,像是……他早就見過那般的她一樣。

  就算他膽子大,不怕妖,至少會有正常人錯愕的本能反應,可他沒有,他嘴上雖然說出那些話,面容卻太過冷靜,此刻回想起來,很怪。

  銀貅見玲瓏為方不絕點燃一炷清香祭拜過後,起身離開側堂,她追了過去,在一處拐彎簷下,撤去隱身術,以黑髮之姿在玲瓏面前出現。

  低垂螓首抹拭眼淚的玲瓏,一古腦地撞上她,正要埋怨是哪個冒失鬼走路不看路,一擡頭,看見眾人連日來急著尋找的少夫人就站在眼前。

  「少夫人?!您這幾天去——」

  「告訴我,方不絕怎麼死的?!何時死的?!」銀貅不給玲瓏提問時機,逼問道。

  「少爺是……七日前過世,為搶救一名險些被馬車輾壓的小乞兒,他撞傷側邊腦袋,送回來時……已經奄奄一息,還來不及派人去請您過來,少爺就斷氣了。」

  玲瓏原本還想接著反問,為何少爺過世的同一日,少夫人也跟著不見蹤影,對於這一點,她很不能諒解,但少夫人的神情……好威嚴,讓她所有指責的話語,全梗在喉頭。。

  「那迴光返照是怎麼回事?!」銀貅冷著麗顏的模樣,高傲無比,有股教人不敢違逆的氣勢,屬於神獸貔貅與生俱來的高潔。

  「……說來奇怪,明明就沒了氣的人,突然坐起身,嚴重出血的傷勢也不再汩汩冒血,他向夫人下跪叩頭之後,轉身要我們所有人不許跟上,他便走回海棠院去了,完全沒有氣虛無力……」

  確實奇怪。

  她那天見到的方不絕,臉上與身上皆沒有血腥昧,他若身受重傷,她一定能聞到。

  「呀,還有一件事也很怪……」玲瓏突地想起一件小事,確實是很小很小的事,本來不值得一提,她亦不明白為何此時此刻自己會想起它。「那時候,我們以為少爺要交代遺言,所以湊近他唇邊聽他說話,他是說了幾個字沒錯,可並不是少夫人或府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我們聽得有些含糊,不確定少爺是不是痛到胡亂呻吟了……」

  「他說了什麼?」

  「什麼……勾繩子的……」

  「勾繩子?」銀貅皺眉。

  「不是勾繩子……是胡、胡繩,我們以為他是要找胡人編製的長繩,但好像又不是,他後頭還說……勾成……勾成什麼呀,我們真的不知道……他要全胡繩來勾成什麼……」

  銀貅的眉,更攏在一塊了。

  胡繩勾成什麼……

  胡繩勾成什麼——

  胡繩勾成——

  胡——

  狐……

  狐神,勾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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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6:29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8 編輯

【第九章】

  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勾陳曾與方不絕見過面?

  何時何地?她怎會完全沒有察覺到呢?

  勾陳為何去找方不絕?讓方不絕瀕死之際,喊出他的名字?

  勾陳出現在方不絕面前時,是以何種面貌?他知道勾陳是狐神,定是見著了勾陳的模樣,方不絕卻隻字未向她提起,理由呢?

  這兩個男人,瞞著她,說了什麼?達成了什麼交易?

  銀貅忍住暈眩及身體不適,飛馳得恁快,銀光迸散的同時,她現身在撫額沈思的勾陳面前,第一句話劈頭就問:

  「你去見過方不絕了?你找他做什麼?」

  勾陳不急著回答她,自玉椅間站起,改讓她先坐。再怎麼說,孕婦就得好好保重身體。

  「你說話呀!」銀貅性子急,失去僅有的一點點耐心。

  勾陳瞥了她一眼,又挪開視線,一邊為她斟茶,一邊淡淡說道:「我去告知他,他的死期。」

  「你告訴他幹嘛?!你應該告訴我呀!我才能幫他安然度過死關!」她沒有閒情逸致喝茶,直接無視勾陳遞來的茶杯。

  「就是不能讓你幫他度過死關,我才找上他。」勾陳存銀貅面前坐下,與她相視。「你不是已經決定捨棄關於『方不絕』這號人物的各種回憶?為何又回方家,沾惹一身的執著呢?」她此時此刻的反應,定是返回方家一趟,看見方不絕的靈堂,或是聽見了風吹草動,才會一副殺來興師問罪的姿態。

  「我……我本來只是想回去拿些東西吃,卻看見方不絕被放在一個大木箱裡——那只人類婢女說,方不絕死去之前,喊出你的名字,後來又突然起身,彷彿沒事人一般走回海棠院,就是那個時候,他給了我休書,再死去……是你對不對?是你從中做了什麼,對不對?!」她直覷勾陳,他維持的一貫淺笑,在她說完話之後,緩緩消失。

  不笑的勾陳,少掉了莞爾,沒有了愜意,紅髮紅衣的他,帶點烈火焚身,不容誰靠近的疏離。

  「我不會回答你任何疑問,你只要帶著對他的不諒解,平安活下去,他死也能瞑目。他已經沒有痛楚了,說不定早被安排進入輪迴,更或許,走過奈何橋,遺忘掉世間種種。」勾陳不會讓方不絕的苦心白費,若將實情告訴銀貅,憑他對銀貅的瞭解及認識,她下一瞬間就會直衝黃泉去搶人。勾陳用心良苦,笑容重新回到雅致臉龐,神情柔和起來。「比起他,你更該注意自己的安危,你是不是沒察覺到,自己有了身孕?」

  銀貅精緻美顏上的表情,彷彿勾陳說出多離譜誇張的笑話。

  「我怎麼可能有身孕?你傻了呀,人類同貔貅生不出孩子來的!」物種不同,就像馬與狗,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共孕後代!

  雖然……她很想擁有他的孩子,然而,那種奇跡不會有。

  勾陳沒說話,只是帶笑地凝視她,無聲反駁她的不承認。

  「……方不絕是人,我又不是雌人類!」銀貅還在搖著螓首。

  「方不絕是人類與貔貅的混種孩子。」勾陳緩緩說道,銀貅張著嘴兒,發不出半個字,神情比剛才更憨十分。。

  勾陳說了什麼?

  方不絕是……人類與貔貅的……混種孩子?

  怎麼會呢?

  她不可能嗅不出公貔的味道,方不絕身上……

  「方家是人貅血脈錯亂的家族,他們的死劫,不是詛咒,而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叫你盡快離開方家,你不聽我之言,堅持留下,現在恐怕連你也惹禍上身了。」

  「……惹禍上身?」

  「你腹中的孩子,與方家一樣,是個錯誤,我擔心……你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勾陳眉字間,有著困擾多時的苦思,方才銀貅來到之前,他還在為此傷透腦筋。照道理來說,銀貅未犯下不可饒恕之錯,要殺一隻神獸,不比人類殺隻雞鴨來得容易,偏偏她懷著悖逆天道所孕育的孩子,雖然有千百種方式可以只處理掉孩子而不傷母體,但他不確定「上頭」會採取哪一個方式……

  「原來如此……」銀貅喃喃自語。

  方不絕身上的氣味之所以吸引著她,是因為他擁有貔貅的血統,那味道混雜了人類,沖淡掉不少貔貅的氣息,教她誤以為是驚人的財氣。

  難怪她覺得他比較像獸,從第一眼初見時,便強烈地感覺到了。

  方家的死劫,不是詛咒,而是天理不容……

  人與貔貅,本來就不應該有孩子,天道秩序分割著物種與物種之間的差異,嚴格規範每一種生物的傳遞延續,人歸人,貔貅歸貔貅,玩玩可以,玩出大麻煩誰來收拾?

  於是,方家成為了眼中釘,不拔除它,總是覺得扎眼疼痛。

  就因如此,方不絕才必須死嗎?

  「他知道……他有一半貔貅的血脈嗎?」銀貅握緊拳兒,不知是緊張抑或欣喜地問。。

  「至死都不清楚。再說,他沒有一半貔貅的血脈,方家一代一代混種下來,應該有七成偏向人類。」雖然方才說不會回答她任何疑問,然而這類不重要且不激發銀貅強烈情緒的小問題,他不介意告訴她答案。

  「不管怎麼說,他體內都有貔貅的血,他不單單只是人類,他與我一樣……是貔貅。」

  這個認知,若在半個月之前便讓她知曉,她會開心地瘋掉。同類耶……想都不曾想過的可能性,多好呀,是貔貅的話,就能明白彼此的本性,就能共享財氣的美味,就能一起相伴,度過漫長光陰……

  他再也沒有理由嫌棄她是一隻貔貅,他不能了,更無權再說「人與妖,本就沒有共存的必要」這類渾話,他與她一樣,都是貔貅吶。

  可惜,遲了一點,方不絕已經……

  好遺憾,可是……

  銀貅不哭反笑,唇兒咧咧,逸出悅耳笑聲,勾陳驚訝於她的反常,以為她是一時間承受不了太多震撼。

  「小銀,你——」

  她略略直笑,眸子都彎起來了,雙掌平貼腹間,感到好不可思議,明明還如此平坦,沒有任何跡象,卻藏了一小條……不,興許不只一條的生命。

  「他要當爹了,他如果知道,一定很開心。」

  孩子耶,他與她的孩子耶。

  會是怎生模樣?像他多一些,抑或是像她呢?

  貔貅一胎能生幾隻呀?她沒生過,不清楚耶,肚子裡頭會不會裝了三四五隻?還有,生出來會是貔貅獸形還是人形呢?貔貅在養大之前,應該都只是會咿呀亂叫的小豹姿態吶……

  「或許吧。」勾陳小心應對,仍不懂她為何而笑。

  「我要去告訴他。」嘻。

  「呀?」勾陳怔忡呆住,也因為他的一時失神,讓一臉喜悅的銀貅咻地變回銀光,趕忙報喜去。待他回魂,早已錯失阻止她的良好時機,眼前只剩飄落的銀粉,綴亮他的窩。

  這只嫩貔貅,完全……忽略掉他的警告和重點,方才前頭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她置若罔聞,瞧她那副高興樣,擺明忘了她原先的逼問來意,忘了方不絕的死,還有她腹中孕育的「錯誤第八代」,以及她自身的安危……

  樂觀是好事,但,要在對的地方樂觀呀,小銀。

  結果,擔心不已的人,只有他這個旁觀者嗎?

  

  石砌的池中,盤坐著朦朦朧朧的魂體,隱約可見的剛硬面容,閉目凝神,長髮披散,直直沒入池水間,他載浮其中,池內世界安靜無聲,連池水波動的細微干擾都沒有,魂體狀似進入了永眠,斂睫抿唇,動也不曾動過,只有他身軀週遭包圍的萬丈光芒,源源不絕擴散開來,光芒色澤七彩鮮艷,將地府一隅照耀得明亮。

  「文判爺,這魂體好特殊哦,上回那幾條人貅混種的魂體,可沒有這種四射彩芒呢。」小鬼仰首看著美麗的霓虹光芒,頭一回瞧見如此光景,也頭一回……可以看清楚地府的地板和牆壁長得怎生模樣。

  「那是當然,這魂體,本就屬於佼佼者,錯置於人類軀體,暫時封住他的鋒芒,待淨化之後,他還有更重要的『來世』在等待他。」文判與池中魂體距離雖不遠,但聲音傳不到魂體那方去,目前魂體處於與世隔絕之姿,他毋須顧忌所言每字會被魂體聽見。

  「每條人貅混種,泡過池,淨化乾淨之後,都被補償了挺不錯的神職,畢競他們亦是錯誤產物下的受害者,這一條,定也會成為某山神或河神吧。」

  「不只。」文判淺笑。

  「不只?」

  「日後你我再見到他,可就不能像現在無禮直視,得跪地磕頭了。」

  小鬼瞪大眼,心裡嘀咕:跪著磕頭?那是多大的神階呀?!

  「文、文判爺。」幽冥中,傳來鬼差的尋人聲,擴散在偌大無邊的黃泉,這是地府特有的「無邊限呼叫法」。

  「何事?」文判並未加大音量,用平時說話聲,自然能與鬼差對應。

  「有、有一位好美好漂亮的姑娘……真的好美好漂亮哦,像銀鑄的一樣……她說要來見方不絕,笑起來好可愛……」鬼嗓裡,充滿了結結巴巴的憧憬,那微顫聲調,擺明是因為有幸見到絕世美人兒而感動不已。

  「最近不知哪兒來的法師,興起一套叫『觀靈術』的把戲,老是帶生魂下來,給咱們添麻煩,真是的。」文判身旁小鬼不滿地抱怨。偏偏那些陽壽未盡的生魂碰不得,下來之後還指名要見哪條哪條魂體,架子真大。

  「我明白了,我立刻過去。」銀鑄的?應該就是那只狐神口裡的小銀吧,銀色的母貅。

  文判再望一眼池心,魂體姿勢及光芒沒有任何改變,他佇於原地,只是衣袖微揚,周景千變萬化,猶似走馬燈旋轉,刀山血池、銅柱油鍋,眼花撩亂地快速變動,待其緩緩止歇,文判所立之處,變成奈何橋畔,而鬼差口中讚歎的美人,用著嬌眸覷他。

  「銀貅?」他雖以猜測口吻喊出她的名,笑容卻是了然知曉。

  「你認識我?」銀貅偏著頭,很確定自己沒見過文判。

  「不,這一世,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你的狐神哥哥,從他口中聽過你。」

  「是熟人就好辦事。呃……怎麼稱呼?」

  「文判。」他有禮揖身。

  她頷首。「我想見方不絕,可以嗎?」她很懂禮數,奉上絕美笑靨當見面禮,嗓音也放得柔柔軟軟,相當客氣,算是請求拜託了。

  「他已經去他該去的地方,逐漸忘卻人間遭遇,興許,他也忘了你,這樣你仍想見他嗎?」文判不是欺騙她,而是陳述實情。「面對一個視你為陌路人的魂體,是件很難忍受的事。」尤其是曾經如此親密,面對面,他卻流露出全然不相識的淡漠神情,還保存記憶的那方,會很痛。

  「……我只是想告訴他,他要當爹了。」

  就只是為了這個理由而來嗎?

  難道沒有其它更私心的想法?

  有的。

  她想找一個借口,一個能再見他一面的借口。

  「那已經是他上一世的事,對現在的他,沒有意義。」

  「可是……我覺得他會很高興。」

  「他聽不見的。」文判輕輕搖首,續道:「他此時沒有半分感情,不喜不怒不哀不樂不嗔不癡,眼不視物,耳不聽聲。銀貅,緣已盡,倆倆相忘吧。」

  「見他一面就好,說完話我就走,我什麼事都不會做,不讓你覺得麻煩。他可以聽不見,可以不開心,但是我不能不說,不能不與他分享,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他也有份呀。」閃耀銀髮襯托下的容顏,是黯淡的,雖然笑著,卻燦亮不了她銀瞳間蕩漾的薄薄水霧。

  那不是眼淚,她不承認自己有想哭的念頭,她沒有。對於方不絕的死,她有難過,有震驚,卻沒有傷痛欲絕,他待她不好的怨念,依舊存在,她忘不掉那日無情的他,也不願意輕易原諒他,至少,在他放軟聲音向她道歉,求和地撒嬌討好之前,她絕不原諒他。

  文判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心軟倒是沒有,他衡量著拒絕神獸貔貅與賣個人情給她,所會帶來的差異結果。獸這類生物,只要不順它心意,試圖與它抗衡,下一瞬間,它的爪子便亮出,毫無預警撲殺而來;反之,她去見方不絕,並不會對現況有任何影響——

  「也好,讓你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吧。」倘若,方不絕能聽見的話……

  

  文判以同樣方式,袍袖輕輕一翻,景動人不動,銀貅眨了一下眼,方纔的暗紅色天空及縹緲白霧籠罩的血河,已不復見,變換成一處池畔。

  任憑是誰,第一眼都會被池水中間的光芒給吸引注意。

  「方不絕!」她立刻認出坐在那兒的人,是他。

  「不能過去。」文判阻止她,右臂化成長長白煙,橫亙於她面前,笑容不減。「有話,在池畔說吧。」

  「方——不——絕——」銀貅扯著喉嚷嚷,池並沒有多寬多遠,她喊得響亮,連池的對岸都能聽見,偏偏端坐池心的他沒有反應,別說眸子沒張開,連睫毛顫顫亦無,她不放棄,繼續喊叫:「方不絕!你聽得見我說話嗎?!你應我一聲呀!我是小銀呀一一你沒資格再排斥我了!你與我是同類,我們都是貔貅!你聽見沒有!我們都是貔貅——」

  池水無風自漣,水漪由他盤坐之處圈圈擴散,沒入水中的長髮,極其緩慢浮動著,除此之外,方不絕一如石雕,沒有動靜。

  「他……」銀貅求助地望向身旁文判,他只是淺淺帶笑,臉上寫著「我無能為力」的無辜。

  「他聽不到。」文判遺憾搖首。從最開始便告知過她了。

  她不信,忿忿扭回頭,朝方不絕那兒圈嘴嚷得更大聲。

  「我們有孩子了!你跟我的!喂!你至少露出開心或驚嚇的表情呀!你這樣算什麼呀?!」越吼越生氣,對他的不動如山感到憤怒,內心深處真正的怒意,是如文判所言:他聽不見她的聲音!他不識得她!他忘了她!

  「小銀,夠了。」勾陳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要她別再一個勁兒地撕扯嫩嗓,做著徒勞無功之事,他輕扶她顫抖的雙肩,給她支撐的力量。「我們走吧……」

  見他一面就好。

  說完話就走。

  什麼事都不會做。

  不讓文判覺得麻煩。

  他可以聽不見。

  他可以不開心。

  屁啦!

  方纔她說過的那些話,每一句都教她自己嗤之以鼻!

  她見著了他的面,就好了嗎?可他完全沒有張眼看她,她貪心地希望他也同樣回望她呀!

  說完話就走,她自顧自地說完了,滿足了嗎?這跟對著山谷大吼大叫有何差異?山谷至少還會迴盪她自己的嘶叫,而不是像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哀切切、孤伶伶地,填滿地府。

  他可以聽不見。可以嗎?可以嗎?!他聽不見她喊他,聽不見她說她與他是同類的天大好消息,聽不見她說她身體裡孕育著兩人的孩子,聽不見她渴望瞧見他流露將為人父的憨笑……

  銀貅被勾陳攬著肩,帶離池畔,一步,兩步,三步……她不死心地回首,看向池心不受干擾的平靜魂體,那麼美,那麼脫塵,那麼遙遠……

  她倏地掙開勾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躍進池內,嘩啦水花四濺開來,勾陳忙不叠要拉回她,文判阻止不了第一隻,第二隻倒讓他給及時攔下。

  「你不能下去!那池水若沾染上你或我的氣息,會使情況更槽!」

  看似一般的池水,是舀自昔日天山月讀天尊所處之蓮池,清澈乾淨,不帶坐絲雜質,汙穢或雜錯的魂體只消在裡頭浸泡月餘,便能洗滌淨化。方不絕身上人類及貔貅血脈混合,造成他的魂體紊亂,必須靠這池水將其中一方較淡的影響去除掉,使他的魂體恢復完整。令文判意外的是,先前同樣情況的方家子孫前來,被洗去的,皆是貔貅那部分,獨獨方不絕,屬於人類的影響,已經消除泰半。

  池水裡滌盡「方不絕」的過往,要是勾陳碰到那些池水,恐怕會破壞掉整池天泉的效力,更甚者,還會使淨化中的「方不絕」陷入神智錯亂,魂體難以完整。

  「可小銀——」勾陳指著奮力往池心泅遊過去的銀貅。

  文判只是搖頭,沒再多言,就連他,也不知道銀貅之舉,會帶來哪些改變。

  藕臂撥動著,任由池水浸濡衣裙,池水並不深,僅達她的胸口,但水中阻力強大,寸步難行,她費勁泅泳,冰寒池水,教人四肢凍得疼痛,若不是她胸臆內燃燒著熊熊激動,恐怕也忍耐不住。

  「方不絕!」

  這三字,成為她前進的最大動力,她喊著,喊給他聽,也喊給她自己聽。

  方不絕!

  無聲的世界,透不進任何聲音,沒有心跳聲,沒有吐納聲,什麼都沒有……對,本該什麼都沒有。

  是誰的名字傳了過來?好小好小聲,聽得並不特別清楚,太微弱了,偏偏在寂靜空間中,又變得無比巨大。

  方不絕!你真的很過分耶!你知不知道我這些日子被肚子裡的臭小鬼們折騰成啥模樣?!我吃不好睡不著吐得天昏地暗,脾氣變暴躁,動不動就想哭,想起你丟休書給我時哭!想起你拿劍抵向我時哭!想起你抱我的時候也哭!憑什麼只有雌性要受這種苦?!你們雄性倒好!吃苦沒你們的份,享樂你們手腳倒很快!

  君羊,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亮,水的波動,近乎淩亂。

  耳卯,是個女人。

  铿蟲,在哭嗎?嗓音怎麼如此顫抖?

  宀,是……罵他嗎?

  豕,方不絕,是指他嗎?

  他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連一絲絲都沒有。

  我可沒有忘記你對我的壞!我還沒有原諒你!我仍在生你的氣!要不是因為孩子,我才不要來找你——

  他好想……看看說話的女人是何種模樣?怎能一邊埋怨數落,又一邊聽來可憐兮兮?矛盾的嗓音好熟悉,好似聽過無數回,似糖如蜜,說來動人。

  你有沒有聽見?!你有沒有聽見我在跟你說話?!

  有,聽見了。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我們有孩子了,你跟我的。

  有。

  你和我都是貔貅耶……我好高興,當然並非你是人我就不高興,而是,你沒有排斥我的理由了,你再也不能說我是妖怪……我才不是妖哩,我是貔貅,你也是……

  方不絕,你怎麼都不理我嗚嗚嗚……

  他連她的哭聲都聽見了,甚至,感受到手臂被誰顫抖地握住,使盡搖晃。

  張開眼呀,快把雙眼張開,就可以看見她了,,她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銀貅已經用盡了辦法。

  她遊到他面前,搖他捶他打他,喊他叫他求他,他仍是那副沈眠模樣,不響應她的激動。她攀附在他冰冷的肩頸間,窩囊的淚水滴滴答答,一顆一顆掉落他膚上,再滑落池面,如雨水,激開小圈漣漪。

  「方不絕——方不絕——」

  「小銀你快回來!你泡在那池水裡恐怕對你的身體有傷!過來——」勾陳在池畔急嚷著,完全不管方不絕的死活。

  池中之人並未聽見勾陳的聲音,他的聽覺,仍舊滿滿只有那個女人,她的哭嗓彷彿貼在他耳邊,氣息紊亂,邊啜泣,邊說話,邊埋怨,叫著他好陌生的姓名。

  他擡動手指,細微地,在水面之下。她的長髮,撩過手背,糾纏過來,好長,好細,好柔膩;她的臉頰,貼在肩窩處,和著濕濡淚痕,好熱,好嫩,好溫暖。

  他,掙脫禁錮,神智從靜寂孤闃的無聲天地間離開,緩緩地、耗力地,睜開沈重眼眸。

  察覺纖臂摟抱的壯軀有了些許反應,肌理繃動,銀貅擡起頭,看個究竟。

  當他與她四目交會,回憶如湧泉,抑制不住,猛然汩汩冒出,池水試圖洗滌沖淡的過往,釋溶干池水裡的人間點滴、七情六慾、愛恨嗔癡,化為星光,一顆一顆,盡數襲回他的腦海,融回他的骨血。沒有忘,那些鏤刻在心上的種種珍貴,與她共織的幸福光景,他沒有忘,天山仙泉亦稀釋不了它。

  「小銀……」他沙啞而乾澀,呢喃她的名字。

  一股想放聲大哭的喜悅,存銀貅看見他用著她再熟稔不過的溫柔目光凝視她時,再也按捺不了,已經分不出是池水或淚水的狼藉小臉上,添上兩道新鑿的淚泉,嘩啦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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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7:26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8 編輯

【第十章】

  他將哭成淚人兒的她,牢牢按入懷中,不允許其中存在任何縫隙。氣力逐漸恢復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添加手勁,逼她柔軟貼合。

  她胸口激烈起伏,心跳如擂鼓,足見重逢相擁的滋味如何美好。反觀他,胸膛平靜,沒有吐與納的動靜,沒有規律有力的躁動心跳,那是魂體失去的本能,不再擁有的天賦,卻不代表他對此冷漠無感。

  方才罵他罵得多麻利的她,良久良久也沒再擠出半句話,唯一有的,大概就是那聲「嗚哇——」,以及後頭一長串淅瀝呼嚕的含糊了。

  「先離開池水吧,它還不曾有死魂以外的活人下去過。」文判要兩人上岸來,並仔細端詳方不絕的魂體變化。

  銀貅魯莽下水之舉,不可能讓他絲毫未受影響,可是說也奇怪,方不絕的魂體依舊清澄,週身光芒並沒有消減或黯淡。按理而言,淨化完成之前,忌諱一切外來干擾,昔日不過有只小鬼頑劣調皮,在某魂體進行淨化之際,好奇地將手伸進池裡攪和兩下,那魂體竟瞬間痛苦扭曲起來,即便迅速搶救,對魂體所造成的永久傷害亦無法彌補,無論魂體日後進入哪一輪迴道,注定不是癡傻便是殘廢。

  方不絕看起來卻沒有這個顧忌。

  方不絕將銀貅抱高,當他挺直身軀時,池水之於他,算是極淺,不似銀貅泅來時吃力,他絲毫不覺得池水有任何阻力,他的身體好輕,不單單是脫離肉體時僅存魂魄的鬆快,而是一種……更陌生的力量,從四肢百骸深處竄出來。他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是的,他不知道,但他正在用它,莫名其妙的,仿若生前呼吸般簡單容易,他稍稍一躍,飛得半天高,再落下,他與銀貅已經穩穩當當地佇立在文判與勾陳面前。

  文判貼心地施法,替銀貅烘乾一頭濕髮及衣裳。

  「孕婦著涼就不好了。」他微笑道,銀貅回他更甜美的笑靨。

  「她泡過那種池水,會不會有後遺症狀?」勾陳比較擔心的是這個。

  「目測來看,沒看出不好的影響。」無論是她或方不絕,兩隻都看起來好得不能再好,還能摟摟抱抱、卿卿我我,應該不用替他們擔心。

  「確定?」再提問的人,換成了方不絕。

  「你自身魂體的危險並不亞幹她。」文判提醒道。相較於銀貅,方不絕應該更煩惱一下自己。

  「我沒有覺得何處不舒服。」方不絕不是逞強,而是體內舒坦的感覺,好似掙脫了千斤重的束縛,不再受肉體禁錮,沒有累贅,但又不像他甫死之際,魂魄被鬼差勾出肉身時,那種「鬼」的縹緲遊離。所以當銀貅一臉憂心忡忡地撫摸他臉龐時,他給了這樣的答案。

  「那就好。」文判可承擔不起未來的「天尊」變成癡傻或殘障這等嚴重的罪名。他維持俊秀雅笑,與被方不絕抱在臂膀間的銀貅相視。「你已經把想傳遞之事成功地告知方不絕,那麼……請回吧?」

  文判客客氣氣在趕人了。

  「呃……再讓我和他多說幾句話,可以嗎?」銀貅一點都不想走,抱住方不絕頸子的雙手環得更緊些。

  「一開始,只是見一面就甘願離開,再演變成多說幾句就好,接下來,再相處個幾日吧,到最後,怕便直接在黃泉地府裡住下了。『貪心』這種潛藏在心底的獸,越養越大,越不懂知足,越貪得無厭。」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就此打住,早些分離,少些唸唸不捨,這可是文判一貫的處事態度。

  「是呀,小銀。方不絕知道他即將當爹的好消息,方家傳嗣責任已了,他一定可以走得更心安、更情願,是不?」勾陳加入勸說銀貅離開的行列,同時不斷地朝方不絕使眼色。

  你也說她兩句呀!難道你想看她等一會兒和文判頂嘴頂嘴頂嘴到爭吵,吵出火氣,吵至直接和文判開打嗎?我保證,她會!

  方不絕瞧懂了,明白接收到勾陳的意思。

  「小銀。」方不絕讓她慢慢由身上滑下,確定她站穩了步伐,才緩緩抽離撐扶於她腰際的雙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能逼自己這麼做。

  他的叫喚,使銀貅全盤注意力都定在他臉上,他停頓良久,啞聲續道:「謝謝你,也辛苦你了……為我孕育著孩子……」他的目光變得柔軟無比,深深注視著她的腹間。

  銀貅拉過他的手掌,貼在那兒,因為她看見他的眸裡寫著他好想這麼做。方不絕挑眉微愕,緩緩讓自己的掌心籠罩在她平坦小腹上,眸裡千頭萬緒,感動莫名,可他不能放任情感流洩,他怕一旦失控,說出口的話,就會變得不一樣,變得無法理智。

  他不能屈膝跪地,傾聽不知是否能聽清的胎動。

  他不能抱起她旋舞數十圈,激動地笑嚷著他要當爹了。

  他不能……陷小銀於任何危險之中。

  「做了母親,別再毛毛躁躁的,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跑不跳不爬高,要記得吃飯,別餓著自己和孩子。」他認真叮囑交代,就怕依她的活潑性子,很難有定下來的時候,也沒個孕婦的自覺,當自己身體是鐵打銅鑄的,不怕摔不怕撞。

  他努力思索還有哪些事項沒有吩咐,但是太多太多了,一時之間無法說齊,恨不能一口氣傾吐殆盡。末了,他籲歎,「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見孩子出世成長,抱歉……回去吧,路上小心。」

  「你——你又趕我走?!」銀貅以為會得到他欣喜若狂的擁抱或親吻,兩人共享這個喜悅,絕沒料到,他最後仍是叫她走。她急忙反抱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沒聽見我說的另一件事?我不是妖!我和你都是貔貅!你不知你家祖先曾與一隻母貅相好,產下後代,你身上流有貔貅的血,我不是與你迥異的妖邪,我們一樣……」

  方不絕觸碰她的臉頰。「我已經死了,小銀,我不是人,不是貔貅,僅是一抹魂魄罷了。」聽見他的血液中存有神獸貔貅的部分,他不能說完全沒有驚訝,但,驚訝又如何呢?那已是「上一世」之事……他知道得太遲,無法喜悅,喜悅於自己和她,擁有相同的交集。

  多麼教人無法反駁兩人之間沒有身份差異的實話。

  他已經死去,不再是人,當然,亦不再是人貅混種,她與他,最後還是變成了不一樣的東西……

  「而且小銀你不要忘了,你與方不絕是不歡而散,你明明還沒原諒他賞你休書的惡劣行為,貔貅不是愛憎分明嗎?你應該氣他氣得撂完『我懷孕了』這句話就掉頭走人,而不是與他藕斷絲連,捨不得離去。」勾陳痛恨自己必須棒打鴛鴦,這令專司不受祝福之戀圓滿成功的他感到強烈自厭。

  其實他可以鼓勵銀貅勇往直前——如同他解開金貔的心結,讓金貔放下他與那只人類小姑娘毫無意義的爭吵,趕在遺憾發生之前,和人類小姑娘破鏡重圓,雖然最後仍是遲了一步——勸說他們盡力追逐偉大的情愛,豁出性命,沒有愛,毋寧死,但方不絕情況太特殊,銀貅也不是強悍如凶獸之流,他的盲目鼓吹,極可能賠上銀貅的生命。窮奇殞滅的借鏡,雖未親眼看見,但是從相熟的天將口中聽聞那日情景,仍不難想像,神祇要處置掉惹是生非、反亂綱紀之徒,是如何的易如反掌。

  銀貅這才憶起她確實尚未原諒方不絕休妻一事,對,她剛剛才想起來……

  「呀,我們真的是不歡而散……我還存生你的氣。」被人提醒才記起來的老鼠冤,在看見方不絕張眼覷她,聽見方不絕歎息般呢喃著她的名之際,輕易便煙消雲散,重逢的欣喜戰勝了一切。

  銀貅苦惱地咬唇,心裡的怨氣著實所剩無幾,此時滿腦子只想待在他身邊,不走。她一臉寫著「我……我好想原諒你,可以嗎」,在場三個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太沒有節操了。

  女人的心軟,在於那名惹怒她的男人,被放置在心裡何處。若她深愛著他,即便前一瞬間還兀自生悶氣,下一剎那,就能勾挽著他的臂膀,詢問等會兒要吃些什麼……

  「小銀,聽話,跟勾陳一塊回人界去,這裡不是你能久待之處,走吧。死前種種之於我,已失去所有意義,我遇過的人、經歷的事,已是遙遠過往,我也無法再回到那個時候,你快走吧。」方不絕每說出一個要驅趕她的字眼,都艱難無比,如同他死去那日,若不是知曉自己大限將至,他不會忍心傷她,更遑論振筆疾書寫下違背心意的字句,在她震驚惶然的神情下,殘忍地將休書拋至她面前……他不願意再重溫那嫌惡的記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

  就這麼走吧,對他生氣無妨,覺得他絕情也可以,恨極了他更無所謂,只求她平安走出黃泉,不引發衝突,不惹怒任何一位鬼差,毫髮無傷地,離開。

  走吧……

  他根本就不該醒來,不該受她的嗓音召喚而張開雙眼,如此一來,他不用再面對她的二次離去,一次的體驗,已經太足夠了。

  「我不要變成你的過往!」銀貅不喜歡被他歸類於「過往」,他與她哪算「過往」?他明明就在她伸手能觸及的地方,看得到他,聽得到,哪裡已是遙遠過往了?!

  方不絕冷硬地轉身,不望向她,面對文判問道:「接下來,我該去哪裡?」

  「中斷的淨化工作必須繼續,確保你的魂體完全純淨。」文判本來佇立於一旁,貌似悠哉,內心卻不住地歎氣,做起最壞打算。

  眼前情景很是熟悉,地府上演過太多回,每回只要一對生死分離的愛侶相逢於寂冷黃泉,彼此說開了誤會,相擁纏吻,難捨難分,接下來的走向,絕對難脫愛侶轉而面向他,提出無理要求,例如「我要帶她走」、「她是我的,攔我者死」等等過分的刁難,他早已司空見慣。地府被搶怕了,也被搶慣了,以致於剛才方不絕提問時,他險些脫口說「不,你不能跟她走,黃泉有黃泉的規矩……」,沒想到方不絕說的卻不是他以為的那些,幸好,他本來準備要先捲好衣袖等開打,呼。

  「好。」方不絕走回池內,銀貅要追上,這回文判事先料到她的反應,沒讓她再突襲成功,池畔一圈白霧湧生,包圍,阻擋,區隔,銀貅只能看見方不絕的背影逐漸遠離,她伸出的手在霧裡探索、揮舞,卻怎麼也攔不住他。

  「方不絕——」她喊得心急如焚。

  他恍若未聞,盤腿坐下,閉目,同時關上思緒和五感,封禁自己,不受她所影響,強行拈除再見她時的激動。

  「他是對的,有些記憶,捨棄了才好,忘卻了才不再流連,你們不該有交集,以前如此,以後亦然,他將成為你無法碰觸的神祇,在這裡割斷情緣,分道揚鑣,興許是最好的辦法。」文判來到銀貅身後,清淺陳述。

  「什麼叫不該有交集?!我跟他已經交集得亂七八糟,分不清楚了!」銀貅氣呼呼反駁。

  「你是指孩子嗎?那確實是你與他唯一的交集,不過,很快的……」文判斂下長睫,唇邊微微揚笑,沒再說下去。

  勾陳皺起眉,認真想從文判平靜淡然的俊雅臉龐看出端倪,文判的神情太高深莫測,那抹看透世事的笑容,分不清楚是喜或憂,但想起文判說過,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決計不允許錯誤再延續幾百年……

  他不得不推斷,文判停頓住的語尾是在說——

  很快的,這個交集,也會被人解開。

  

  一股她不知名為何物的執著,讓銀貅成為黃泉常客,並且毋須勞煩哪隻鬼差帶路,她都可以憑著好嗅覺,在迷宮一般的重重黃泉中,找到方不絕浸泡的水池。

  黃泉瀰漫濃濁死氣,地底深處,透不進外頭新鮮空氣,死魂往來,陰火圍繞,血紅色的川水,散發神獸最不喜愛的腥臭味,這些,她全都忍耐下來了。

  真正令她皺眉討厭的,不是鼻間嗅到的氣味,而是繚繞於池邊的可惡白霧,總是搶在她靠近之前,咻地冒出來,形成薄薄屏障,阻隔她與他——分明是不遠的距離,卻遠似天與地,看得到,摸不著。

  他在池中央,正消減對她的回憶嗎?

  他一點一滴地,把她給遺忘掉了嗎?

  那叫淨化?她跟他相處的記憶骯髒嗎?所以必須以「淨化」這個可惡的詞兒來抹殺掉它們?

  手兒前探,不意外地碰到阻礙,霧牆上,平貼著她的柔荑,她甚至可以用額心傾靠其上,而不會穿透白霧,跌入池水裡。

  黃泉及人界的時序是有落差的,她來來回回,有時在黃泉池畔待上好坐天,回到人界已經是十日後,黃泉裡沒有她能食用的金銀財寶,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那兒,安靜且無助地看著方不絕,她必須進食,為了腹中的孩子,她吃飽飽睡好好,養足精神,再到黃泉去見孩子的爹。

  方不絕知道她日日都來,以黃泉時序來算,他一日見她的次數,十根指頭數不完,幾乎是她剛走沒多久,又嚷嚷著她來了。

  她的韌性和堅持,幾乎要教他折服。

  她總是徘徊在池畔,悠閒地走著,累了的話,便隨意盤腿坐下,或是側靠霧牆躺著,細細地說話,好似害怕他會忘掉那些,所以她努力重複,要他不要忘記,初掀紅蓋頭,共飲交杯酒,兩人同食一碗飯,枕畔相依偎……

  你記得嗎?那時我不懂你為何把一塊紅布蓋我頭上,又一把掀開它……不要忘哦,你不要忘哦!

  你記得嗎?那可是我頭一次喝到「酒」,味道是什麼我忘了,但我記得你壓下來的唇……不要忘,不要忘!

  她每一句以「你記得嗎」為開頭的話,聽進他耳裡,都像是在祈求他「不要忘」,她不厭其煩,提醒著,重溫著。

  他記得,他沒忘,池水泡得再久,他仍是對於她的一切,記憶深深,不用她一再提及,加深他的印象,他亦能清晰回想他與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共享過的每一分甜蜜。

  她每次來,身形改變都相當明顯,現在已能看見小腹可愛的隆起,還不到笨重的程度,原本便屬纖瘦的體型,挺著肚子,很難忽略掉。

  她輕撫腹間,閒話家常一般說著往事,或是驚呼孩子動靜,那副誘人美景,使他好想靠過去,幻想以耳朵靠在她腹上,聽聽孩子的胎動,好想、好想……

  他更想出聲求她別再來了。

  乾乾脆脆離開吧,不要讓他產生「希望」,希望與她一起對抗生死的隔閡,無視黃泉地府的規範,為求廝守而痛快大鬧一場,那太自私愚昧了,他問著自己:

  方不絕,你有力量保護她嗎?還是你根本只會變成拖累她的沈重包袱?

  力量……

  他是有察覺到身體深處擁有的力量,但對於它是什麼?從何而來?如何控制?全然一無所知,他並不認為它足以替他改變現狀,他懦弱得無法去嘗試,因為賭上的,是她及孩子的安全。

  於是,他只能選擇靜默地、無視地、貪婪地,任由她一再波奔於人界與陰間之中,到他面前來,一張開眼,便可以看見銀亮人兒映入眼簾,滿足著他自己的思念和渴望。

  他用這樣的方式,見證孩子成長,並希冀著她的時時相伴。

  正因為習慣了她在池畔的身影,所以當他首次面對空蕩蕩的池岸,遍尋不著那抹亮銀耀光,他在意外之餘,增添了擔心。

  她怎麼了?

  遇上了什麼事,或是……危險?

  光是想到她挺著圓肚,又跳又跑,或許在哪裡摔了一跤,正抱肚呼痛,卻沒有誰在她身邊……

  方不絕越是擔心,越是想偏了,沒有半絲樂觀。一開始他告訴自己,她只是臨時有要事,不得不去辦,所以沒空前來。他等待著,黃泉的時辰算法,他並不是很明瞭,黃泉沒有日出日落,但他可以肯定,在人界,應該過了兩日有餘。

  她仍是沒來。

  他腦子裡甚至勾勒出她無助哭泣、惶然害怕地蜷縮身子,而驚人刺目的鮮紅濡濕她的下身,她向他求救,喊著他的名,痛得臉色慘白,氣虛欲絕的模樣……

  他煩惱得無法靜下心來,連池水亦感受他的焦躁,產生淩亂波動,非但淨化不了他的魂體,連他的思緒也冷靜不下來。

  他坐不住!待不了!浸泡再冰冷的池水,都不及他腦海中她可能受傷待援的啜泣來得令他透骨皆寒!

  方不絕猛然由池心起身,陌生的力量,在他急於去見銀貅之際,鷙猛地從四肢流竄奔走。

  他的腿,有力跳躍,他的手臂,賁蓄勁道,他的身軀淩空飛行於黃泉昏暗陰沈的天空,他雖不會正確使用「力量」,它卻隨著他的意識,不斷飛馳。

  快!要快!到銀貅身邊去!要見她平安,他才能平靜——光是這樣想著,力量就源源不絕出現,他不用費半絲氣力去硬擠或強逼,比起活在人間時的吐納眨眼更加簡單。

  「慢!你要去哪裡?!」文判在他身後,緊追而至,總是溫雅文質的他,何時像現在,黑髮迎風亂舞,白袂剎剎翻飛,姿態不若以往淡漠悠哉。

  方不絕不答,驅使力量,飛得更快,要擺脫文判。

  捕獲一條鬼魂,對文判來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偏偏,前方凜目蹙眉的男人,並不是區區亡魂而已。

  文判佔了地利之便,熟知黃泉地府的一石一水,他策動方不絕週身的石壁產生變化,企圖阻擋方不絕,石壁穿出成千上萬根的石柱,參差交錯,目的不為傷他,只想困住方不絕。

  方不絕無暇去理解為何竄出速度極快的石柱,在他眼中竟慢若鵝毛降雪,輕易便能閃躲開來,是的,他看見緩慢飛過的鬼火,石柱之後的石龍攻勢,也慢得足以等他喝杯茶水再來閃,亦綽綽有餘。

  文判並非不清楚方不絕要去的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方不絕何以反應激動,他的生死簿上,寫得鉅細靡遺。

  天知地知他知的事,不該洩漏到方不絕耳裡,所以……他憑的是直覺?

  本能?

  還是,愛?

  才會讓方不絕敏銳地察覺到銀貅……及她腹中孩子有危險?

  生死簿上,關於方家第八代的記載,被一筆抹消,換言之,那幾隻混種胎兒沒有機會出世,這是最好的處置方式,為錯誤作結。

  「他們」準備在方不絕渾然未覺的情況下,收拾殘局,以不傷害神獸銀貅性命的手段,除去孩子,不願再給下一個百年的時間來緩衝。

  上天的好生之德,前提在於「生」所當「生」,而不是脫序悖道,違反正規的錯誤存在。

  今日,將有人前往銀貅面前,先說之以理,再動之以情,勸銀貅服下仙藥,她將感受不到絲毫痛楚,睡一覺醒來,腹中乾乾淨淨,再也不會噁心欲吐或食慾不振,更毋須挺著好沈好重的圓肚,腰又酸,背又痛,渾身毛病不斷。只消吃完藥,她輕鬆,眾神愉快,各得其利。

  若銀貅拒絕,他們才會採用最下下之策,武迫。

  不能讓方不絕介入,會擴大麻煩。

  方不絕不會坐視不管天界即將去做的那件事,他怎可能容許妻兒在自己眼前受到一丁點傷害?

  文判術法引出的石龍,展開二度攻擊,這回石龍齜牙咧嘴,猙獰數分,撲咬狠勁加劇,方不絕眸色一黯,雙掌熱燙,他握拳,對著直竄而來的石龍迎面正擊。

  砰!

  龐大石龍被徒手擊碎,滿天碎石如冰雹墜落,方不絕掌心火苗正熊熊燃燒,他無心深究火從何而來,為何不會燒傷他,更不清楚如何熄滅它。火苗攀緣著他的雙臂,越燒越烈,將他左右兩側臉龐映襯得橘紅凜冽。

  就在方不絕旋身要走之際,天際黑雲間冒出巨大無比的手掌,穿透重重闇霧,五指囂狂如蛛網張開,一把捕獲方不絕,猶如捏顆紅棗般輕易。

  假如,沒有後頭緊接而來「哦!好燙好燙!」的呼痛,及被熱鍋灼傷似的松指猛甩,那就太完美無缺了。

  方不絕藉此機會,頭也不回,衝破黑霧,遠遠消失於眾鬼差眼前。

  「……」文判想歎氣,真的,很想不顧什麼禮教什麼尊卑什麼當人下屬要崇敬上司的迂腐觀念,重重地、不給人顏面地,歎氣羞辱那位黃泉之主。

  「你那是啥嘴臉?!別以為我人不在現場,就看不見你臉上淡淡的鄙夷!」黑霧間那隻大手掌,指向文判,啐聲。

  「屬下以為,我無能阻止方不絕,至少尚有您可信籟,好歹您是黃泉之主,萬萬沒料到,您同樣不濟事。」客氣的嗓,帶有笑音,以及完全不想掩飾的嘲弄。

  黃泉之主會怕燙?

  還像個小媳婦被燙著手,猛甩猛呼氣吹涼?

  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你以為方不絕是什麼樣的貨色?!自從月讀淪為小山神一隻,不再插手管仙界要事,上頭那班傢夥急著找人頂替月讀的空缺,一隻神當然是擔不下來,所以他們計劃找金木水火土五隻,方不絕正好是那五隻之一,我打不過他天經地義。」哼。

  若沒真本事,方不絕憑啥被選中?要是他輕易能勝方不絕,乾脆恭請他去接月讀的位置不就好了——雖然他絕不會放棄自己現存擁有的黃泉好日子,去步上月讀大事小事忙不完的悲慘後塵。

  「……竟然有臉說得這般義正辭嚴。」明明就是自己在黃泉之中不修練、不精進,鎮日混沌玩樂,把一身本領全擺一邊腐爛。

  全怪他,將麻煩事處理得乾乾淨淨,才害上司無事可忙,閒到發慌的。

  對,是他的錯。

  「你說什麼?!」沒聽清楚文判方纔的喃語,感覺一定不是啥好話。

  「屬下說,我們都打不過方不絕,那麼,此事該如何收拾?」文判勉勉強強抓住一絲理智,轉移了話題。

  「打不過就打不過,還收拾個屁?!上頭問罪下來,就說方不絕太強,我們奈何不了他,叫他們有本事,自個兒去捉。」

  「是。」文判亦覺得這個處理方式好,一乾二淨撇清責任,畢竟能力不如人,誰都會同情弱者。

  「還有,逃跑的狍梟抓回來了沒?」黑霧之手仍沒收回指向文判的惡霸手勢。

  「尚未發現他的去處。」黃泉每一寸地都翻找過,就是找不到掙脫枷鎖逃離的食人惡獸魂魄。

  「呿,無能,小小一隻魂體也會守到失蹤?養你們這群小鬼白吃米呀?!」

  「屬下會盡速去找。」

  地府大小事情很多,該忙的,永遠忙不完,接下來,方不絕之事,就不歸地府管轄了。

  

  銀貅冷汗涔涔,雙臂抱肚,縮在貔貅洞的架子床上,疼痛感太過強烈,以致於她必須咬牙閉眸,等待它過去。

  銀髮被汗水濡濕,淩亂地糊在鬢間,她沒有呻吟,因為已經累到失去力氣,她真想直接昏死算了,何必清醒地承受這些呢?可偏偏太痛了,痛到就算厥過去,又會立刻戰粟醒來。

  「……你到底想怎、怎麼樣?!弄死我,對你、有、有什麼……好處嗎?!」她一字字從忍痛的牙縫間,艱難吐出。

  我才是想問你想怎麼樣的那一方吧?幹嘛跟我過不去呢?你就心甘情願一些,讓我達成我的目的,皆大歡喜嘛。回話的人,並沒有真正透過「聲音」與銀貅交談,他有口不能言,只好心靈交會。

  「……乘人之危的小人……」她低咒。

  你以為我想嗎?誰教你挺著一顆肚,甜美可口地在黃泉裡東晃西逛,使我有機可乘,逃進你肚裡,才能躲掉被五花大綁押進油鍋炸得酥酥脆脆的命運。

  對,在她腹裡作怪的,是她從黃泉地府招惹來的麻煩!

  誰會想到,她時常進出地府,來去自如,沒有鬼差動手攔她、阻她,竟讓她成為惡魂眼中的肥羊,將逃獄主意打到她身上來!

  她是神獸,原該擁有驅逐妖邪的本領,然而自她妊娠以來,有許許多多向來自豪的本能變得遲鈍,才被惡魂捉到機會,躲鬼差躲到她身體裡去,霸佔孕育胎兒的神聖之地,將乖乖睡在裡頭的小魂給一腳踢開,還硬挑了四隻孩子中,最大最強壯養分最足夠的那隻,供他附著。

  「我才不要生一隻惡劣如你的孩子下來……」銀貅奮力抵抗。

  何必這樣呢?這麼痛很爽快嗎?再說,你以為我想當貔貅嗎?!但當貔貅和當炸肉塊一比,他願意委屈自己,加上,週遭左右有三隻如花似玉的小母貅當妹妹,他可以勉強忍受。

  「你、你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我?我是狍梟。附加三聲驕傲冷笑。

  惡名昭彰的食人獸。

  你懷的這隻小公貔真不錯,骨骼好,筋脈佳,奇怪了,人貅混種能混成這樣,很少見耶。他雖在誇她,實際上誇的是自己未來將使用的軀體。長得也挺體面,沒我原來的模樣帥,還過得去啦,但同胎的三隻小母貅就好可愛,咕嘰咕嘰咕嘰……

  「不要調戲我女兒!」銀貅惱火大吼。咕嘰個啥鬼?!

  有什麼關係,培養一下兄妹感情嘛。小氣,呿。

  「你沒機會成為她們的哥哥!」

  反正我就打算賴著不出去了,你能奈我何?有本事打胎呀!連我和這三隻小母貅一塊打掉,我就沒你轍了,打呀!你打呀!你打看看呀!挑釁加欠扁的撩撥,教銀貅恨得牙癢癢,興許是疼痛讓她喪失思考能力,又或者,她屈服了、認輸了,只想快快解除劇痛——

  「好!你想當我的兒子就對了!我、成、全、你!」

  這樣就對了嘛,早點頭不就少受點罪嗎?真蠢耶,你白痛了啦,嘻嘻。得到銀貅首肯的狍梟,成功佔據她腹中公貔的稚胎身體,先前她以術力與他抗衡,不肯乾乾脆脆讓他如願,他只能踢走原有小魂,霸佔在裡頭,卻無法與肉胎完全融合。如今,她撤收術力,他趕緊卡位,感覺身靈合一,爽快地大籲口氣,這下再也不用擔心被鬼差逮回去受罰了。

  疼痛倏然消失,銀貅精疲力竭地癱在枕面喘氣,枕上濡滿汗水與淚水,待稍稍恢復些許力氣,她哼哼冷笑。

  「你方才不是叫我「打看看」嗎?我一定會「打」,而且只「打」你一隻,從你一出世開始,我就會好好「關愛」你,扁得你後悔你挑釁了我——也就是你的偉大娘親。」

  狍梟先是一陣沈默,突地聽懂她的恫嚇,驚覺她的意圖,並認清自己現在的處境——與肉胎結合的他,一出生,便只能軟綿綿任人宰割——剛剛囂狂的模樣哪裡還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完全忘掉他與肉胎結合之後,他就變成一個發育中的軟娃兒,即便他還保有現在所有的記憶,那具肉胎卻得從頭長大!

  銀貅輕拍自個兒肚皮,拍得響,但不痛,要狍梟閉嘴別吵。

  都是為了這只混小子,害她沒能準時到地府去看方不絕,這筆帳,再記下來,出生後一起結算!

  銀貅小口小口吸氣吐氣,調勻吐納,稍事休息,等身體不再那麼疲憊之後,要再趕去黃泉池畔,陪他。

  雖然,他總是不理睬她,不張眼看她,對於她細碎的聒噪回以沈默,卻無法阻止她前去的決心。她不想虛偽地說服自己沒有見他的渴望,她明明就想見他,想留在他身邊,為何要假裝自己不稀罕呢?

  相較起弱小的人類,她多幸運,還擁有前往黃泉的能力,不用以眼淚緬懷逝去之人,不用憑藉著回憶,或是夜夜祈求他入夢相聚。

  她可以感覺到,他趕她走,趕得多不甘願,他試圖說出無情的話語,可他不知道,他是用多溫柔的目光在凝覷她,又是用多暖熱的嗓喊著她「小銀」。

  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見孩子出世成長,抱歉……若真無情,何須痛苦呢喃著歉意?何須氣惱他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不要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在森寒的黃泉,獨浸冰冷刺骨的池水。

  她要陪伴他。

  銀貅只準自己再休息坐個時辰,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狍梟還在她腹裡鬧,不過,與肉胎合為一體的他,也只能咆哮,沒辦法像方才害她疼痛難耐,要忽略他太容易了,無視。

  眼皮有些沈,暫時閉一下,她不會睡著的,因為心裡惦記著要緊之事……

  不知道他會不會發覺她沒去看他,會不會覺得悵然若失,會不會感到失落,會不會……擔心她?

  她才這麼想著,洞外,擾她休憩的阻礙又來。

  「神獸銀貅。」

  甜美清澄的女聲,溫潤如泉,聆聽倍覺悅耳。

  銀貅勉強撐開右半隻眼簾,看見籠罩於神光之中的婉麗女子,一身神味,百花香息滿室綻開,已經讓銀貅清楚來者身份。

  以往偶爾也會有神佛上門拜訪,想要勸說貔貅為天庭效命,銀貅不以為此刻有天人前來,需要太過吃驚。

  「我不會去替你們守天庭寶庫,請回吧。」說過無數回的拒絕,銀貅太順口了,她連擺手驅離都嫌懶,右眸閉上,繼續小憩。

  「我並非為此事前來。」

  不為此事?

  神找貔貅,除了這事之外,還能有啥?

  「那麼……你來幹嘛?」

  「我特來為你送藥。」

  「藥?」銀貅這回倒是難掩好奇地掀睫覷她。

  她不請自入,蓮步輕挪,帶入淡雅花香,秀髮輕綰,髻上各式花兒爭奇鬥艷,卻又朵朵相襯,飄飄仙袂如雲似霧,隨其款擺變化,纖纖素手白裡透紅,拈於兩指之間的白玉小瓶,擱在距離銀貅不到幾寸的面前。

  「神獸銀貅,喝下它。」天女面容慈悲,神色憐愛,偏偏仍收斂不了神靈傲然脫塵的淡漠,這種充滿憫惜與冷眼旁觀的矛盾表情,在絕大多數仙人身上都不難發現。

  「你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叫我喝藥,你不覺得,無論你笑得多和藹,說得多親切可人,仍是一整個莫名其妙嗎?」來意也不先表達清楚,更沒報上仙號,那種以為自己藏得極好,實際上仍在肢體語言間展露自身作為仙人的驕傲,很讓人反感。

  天女這才流露出歉然微笑,算是補償她的失禮。

  「我是百花天女,奉仙帝旨意,帶來仙露,為……導正錯誤而來」

  「錯誤?」是懷孕讓女人變笨,抑或百花天女說話太精簡深奧,為何她有聽沒有懂?

  隨著百花天女的目光來到她隆起的肚皮,銀貅這才恍然大悟,百花天女口中的「錯誤」,是指她與方不絕的孩子。

  方家第八代。

  勾陳老在她耳邊叨叨唸唸的「危機」,終於來了嗎?

  那瓶藥水,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抱歉吶,請不要用「錯誤」這麼難聽的字眼來教壞我家寶貝,他們可是聽得見外頭的聲音,誰說了他們的壞話,一字不漏。」銀貅雙掌貼在腹上,緩緩坐起身,眸中含笑,低首輕語:「我和方不絕都很期待他們到來,盼望他們一隻一隻健健康康、活潑快樂,他們不是錯誤,是心血結晶。」

  「他們不該存在,天與地之間,容不得紊亂純正血統的混種。」

  「你要不要去算算,天與地之間,有多少你口中「紊亂純正血統」的混種,為求生存,辛苦躲藏逃竄?」要抓哪抓得完呀?幹嘛不網開一面,放他們一條生路呢?混種又不是他們自己愛當,有時爹娘不被允許相戀,偏偏就是愛上了,當孩子的能多嘴嗎?能囉唆嗎?

  「那是少數,是特例,是錯誤。」不同物種,本不該有孕育子嗣的機會,出了差錯,才造成此一後果,而身為天人,便有責任弭平差錯,維持天道秩序。

  「就叫你不要再說「錯誤」,你是耳背嗎?!」銀貅怒目相向。

  錯誤錯誤錯誤……難道非得和那些她看不入眼的公貔生的孩子才叫正確?她就不能為自己心愛的男人懷孕生子,只因為她的男人是人貅混種?

  未免管太多了吧!

  百花天女並沒有因銀貅的斥吼而動怒,姣美容顏上,一派清麗微笑,也很明顯不針對「錯誤」這個用詞道歉或修改,她逕自解釋瓶中仙露的功效。

  「這仙露,帶有淡淡花香及甜味,並不難飲,對你的身體亦無損傷,沒有痛楚,沒有折騰,你會在絲毫不覺的情況下,結束困擾,一覺醒來,又是無憂無慮的神獸貔貅。」

  「我很肯定一件事,你是聾子。」才會連話都聽不懂,她已經說得很明白,她要孩子,她愛孩子,這位天女還裝作沒聽見,進而告訴她那瓶仙露有多好用!

  銀貅手一揮,震碎白玉小瓶,裡頭的仙露流了滿床,百花天女的視線,由仙露殘漬間,移到銀貅傲仰的漂亮臉蛋上。

  「愚昧之獸,好言相勸不聽,你才是庸蠢聾子。」百花天女淡淡說著,洞外三名天將聽見玉瓶迸裂聲,紛紛現身,銀貅不意外,剛剛她就已聞到三人氣味。

  文勸由百花天女來,武迫便是三名天將的職責——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8:22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8 編輯

【第十一章】

  在司雲天將擊出第一掌之際,銀貅暗自叫糟,體力尚未恢復的她,連逃竄都很吃力,勉強護住肚子,卻避不了颶風一掌,她被打飛出去,跌向七彩晶叢之前,及時變回銀白獸形,才得以穩穩站立,否則這一撞,不死也去掉坐條命。

  司雨天將的攻勢緊隨其後,雙掌裡醞釀水意,不給銀貅喘息的機會,驟撲而來。銀貅右肩已被司雲天將擊中,又熱又痛,逼使她歪傾身軀,想撐起四肢也做不到,決計不可能避開司雨天將的雨掌,就算僥倖避開,第三位司雹天將蓄勢待發地守在洞口,沒有加入戰局的打算,擋住唯一逃生出路,她無處可去。

  天界矯枉過正的行徑,她早有耳聞,知道他們嫉惡如仇的過度廉潔癖性,眼早容不下半點邪惡,但她萬萬沒料到,竟是這般偏執!

  百花天女離去之前,明明說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她腹中孩子雖不被允許存在,但她罪不致死,天將們請斟酌」,可他們看起來根本想連她一塊除掉!

  銀貅一徑地逃,毛髮末端的銀光淩亂飄散,在貔貅洞裡仿似充斥著被人撲捉的流螢四處逃竄,粉星紛紛,阻撓不了天將的視線。

  司雲天將一閃身,來到她面前,她後退,司雨天將第二掌等在她身後。

  死定了!

  這念頭才浮上,左啟一痛,後背一辣,司雲天將及司雨天將的猛攻,她都沒能避過,身軀軟綿欲碎,腥紅的血噴吐而出,銀色美麗的獸,終於倒地,維持不了逞勇的猛獸外形,只剩贏弱癱軟的氣虛人兒,銀髮淩亂披散,無法動彈。

  司雲天將在她身旁蹲下,手掌來到她渾圓腹間,掌心冰冷寒氣進逼而來,她想尖叫要他滾開別碰她,可她沒辦法,她的低狺被嘔血和劇咳梗住,吐不出半個字。

  強烈火光,形似蛇,迅若箭,轟然竄入,擊散司雲天將掌心冰霜,並熊熊燃燒起來,教司雲天將嘗到劇痛。他與司雨天將同時望向守在洞口的司雹天將,只見司霍天將臉色鐵青,瞠圓著和他們相仿的驚訝虎眸,不同的是,他低頭,看著自己冒火的胸口,天將神衣印出一記掌痕,由掌痕邊緣開始龜裂,神衣瞬間迸散碎盡,司雹天將亦倒地不起。

  兩天將進入備戰狀態,額際生汗地等待發動攻勢之人現身。

  明明已經擺好架式等著,卻在方不絕不發一語到來,看見銀貅神色痛苦仆臥於地,火光染紅方不絕的眼,雙臂火蛇殺氣騰騰朝他們兩人撲咬過來時,他們仍是抵擋不住,兵敗如山倒,落得狼狽逃離的下場。

  方不絕沒有戀戰,也不準備趕盡殺絕,比起落荒而逃的天將,無助倒地的銀貅才更是要緊。

  「咳……咳……」銀貅猛烈地咳著,肩痛,肚子更痛,她承受不住連番攻擊,怕是動了胎氣。

  「小銀!」方不絕忙不叠扶起她,一身火炎滅盡,不再高熱炙人。

  她聽見他的聲音,以為是幻覺,她無法睜開眼辨視真假,疼痛霸佔她泰半的理智,她疼得想大叫想哭想吼,又恐懼即將失去孩子,兩相折磨的情緒,使她皺起血汙俏顏,狼狽掉淚。

  力量,教導方不絕將右掌貼在銀貅受傷的肩膀,為她療傷。他知道,陌生而強大的力量,可以傷人,更可以救人,他在心裡祈求,求它為他所用,收斂傷人的凶悍,轉化為溫柔光芒,讓他治癒她。他的手掌才稍稍靠近銀貅,立刻激起她獸性防衛,她拚上最後一口氣,也絕不容許誰傷害她的孩子!

  用盡吃奶力氣,她咬住那只企圖碰觸她的手掌,即便她虛弱得連一根指頭都擡不起來,傾注決心的牙,咬住便不許輕放!

  「小銀,是我。小銀,小銀……」

  方不絕手掌絲毫不覺疼痛,他已經沒有肉體能痛,卻在見她面臨危險之際,痛得撕心裂肺。

  他輕柔地喊她,一聲聲,一遍遍,喊著她,近在咫尺的呢喃,撫慰人的沈穩,以及擱在她後背上,過渡舒適熱息的大掌,終於讓她逐漸懷疑他不是自己極度思念所生的魔。

  她瞇眼,朦朦朧朧看見是他。

  「我幫你療傷,你放鬆一些,咬著我無妨,小銀。」

  是他。

  所以她死了嗎?她來到黃泉了嗎?

  不然……怎可能見到他?

  她的嘴,從他掌背滑開,虛弱無力的她沒能咬出牙印,只有從喉間溢出的血和著津液,殘留在他手背上。他看了又疼又憐,尤其是她雙眼茫然,眨也不眨地瞅著他,眼眶還有淚光,像對此時處境的不解和驚魂未定,再再令他自責,責怪為何沒能早些過來,保護她,保護他與她的孩子。

  「好些了嗎?」他問,並輕手替她拭去唇角血跡。「還有哪裡痛?」

  「……肚子。」身體的痛,奇異地消失,她舒服輕籲,肚子仍有些酸痛感,但漸漸淡去,她倦得想睡,幾回吐納,唇上血色恢復,她也慢慢昏厥過去。

  方不絕療傷的手,平貼其上,感覺到她腹間一震。

  這是他第一次觸碰到孩子,比他時時幻想的觸感還要神奇,圓滾滾的肚子硬邦邦的,那麼緊繃著,神聖地孕育兒女,她辛苦地挺著它,難怪總有些彎腰駝背。他忍住想將耳朵靠過去聆聽的衝動,要先幫她舒緩疼痛。

  有一股阻礙,拒絕他把力量輸入她腹間。

  他想加重力道,又怕傷她,只能試探——確確實實,有東西在她身體裡面,阻擋外來侵犯。

  「是誰?!」方不絕感受到不屬於她的氣息在腹間醞釀,冷聲問。

  喂喂喂!你哪位呀?!我才想問你是誰!狍梟回嘴。

  與方不絕相抗衡的,正是狍梟。

  你想害死這隻母貅嗎?!我告訴你,她是我罩的!在我平安出世之前,誰都不許動她一根寒毛!

  方才天將的攻勢,足以把她打到流產,要不是我護著,現在就是一屍五命!呼,幸好,我的法術還殘存一點點,實時拉開護身罩,否則剛剛那種扁法,我和三隻小妹妹就掛定了……不過也因為只殘存一點點,所以護身罩的範圍僅止於銀貅肚子一圈,其餘部位,不好意思啦,他救不到。

  幸好有他,不然那隻母貅一會兒被打這邊,一會兒又被扁那邊,想保住孩子,門兒都沒有!

  「你是……她腹裡的孩子?」

  對啦!我好不容易才附身進來,你這隻鬼也想占一位是不是?去去去,裡頭滿了!另外三個肉胎都是沒帶把兒的啦!我可不想要一個「粗壯」的妹妹!狍梟啐聲道。

  「原來裡頭有四個孩子,一男三女。」他還以為數量是一,一個孩子而已。

  你到底是誰啦?!狍梟惡聲質問。

  「爹。」

  嗯?啥鬼?

  「我是你爹。」

  銀貅是被對話聲給吵醒的。

  距離三名天將圍攻,已是五日之前的事,遠得彷彿惡夢一場,她若真的被打成那樣,現在絕不可能通身舒暢,沒留下半點酸痛,所以,是夢吧?

  連作夢都夢到方不絕離開地府,在她有危險時出現救她,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吶……

  連作夢都夢到方不絕一手按著她隆起的肚子,一臉笑容,黏在那兒不想挪開,對著她的肚子誇獎「好孩子,多虧有你,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最神奇的是,她的肚子還不爽回嗆他「馬的,不要叫我好孩子——」。

  連作夢,都夢見自己枕在方不絕身側,腿兒與他的密密交纏相貼。

  真是又混亂又荒唐又甜美的夢。

  銀貅擡手,想揉眼,也想撥開臉頰上撓癢肌膚的髮絲,有人比她更快一步,輕輕柔柔撩動軟銀亮絲,將它們理在她耳後,露出白皙臉蛋。

  有些冰涼的唇,熨在她腮幫間,笑歎的寒息緩慢拂過。

  「小銀,你睡這麼久,不餓嗎?」撩發的手指沒離開,仍盤旋在她臉上,撫摸著她細緻雪膩的肌膚。

  銀貅眸兒大瞠,與俯首笑覷她的方不絕四目膠著。

  她憨傻地看著他,無論如何眨眼,他都沒有消失,她聽見自己窩囊嗚咽,撲進他懷裡。

  「慢些慢些,你會壓到孩子……」

  對呀!你壓到我了啦,蠢母貅!狍梟也湊熱鬧在吠。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離開地府……你——」

  「你忘了嗎?你被天將打傷之事?」

  經他提醒,她才緩聲輕「呀」,那不是惡夢,對,她被天將打得幾乎昏死過去,那時發生的後續,她全處在混沌之間,記得不是很清晰,即便隱約看見他,隱約聽見他說話,她也分不清是虛是實。

  原來,關於他英雄救美的部分,不是她幻想出來的美夢。

  「你怎會來得這麼湊巧,剛剛好救了我?」

  「不是湊巧。你沒有像平時那樣在池畔出現,我不放心,怕你出了意外。」他說得輕描淡寫,沒有忠實呈現他與文判、黃泉之主那段追逐阻止,以及險些引爆的激戰。

  幸好,他不顧一切,及時趕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虛弱暈厥那一景,仍教他膽顫心驚,必須依靠此時牢牢握住她的手,聽見她說話,感受她平穩吐息,才能稍稍得到安定。

  「你還是關心我的嘛!」銀貅咧嘴大笑,他沒有否認,因為確實如此。她抱著他不放,嫩顏輕蹭。「我一開始沒能趕去地府,是因為狍梟的緣故,他讓我痛上好久好久,想逼我允許他霸佔肚裡孩子的肉胎,原先肉胎裡的小魂被他一腳踹走,哭著跑掉了,他還戲弄我們的女兒咕嘰咕嘰咕嘰——」

  銀貅將狍梟的惡行惡狀全盤說出,不為告狀,只是想讓方不絕多流露一點點對她的疼惜目光。

  喂喂喂,你加油添醋!我哪有這麼壞?!我只是讓你小痛,你不要越說越誇張!

  「這小傢夥,虧我誇獎他保護其餘妹妹的英勇舉動,原來一開始他做出這樣的事。」方不絕冷眸瞪向她的肚子,眼光足以穿透,讓狍梟清楚感受到寒意。

  「呀!孩子……都沒事嗎?」銀貅沒忘了這重要大事。

  「沒事,狍梟在緊急時候,用盡全力保護著他和其它孩子,他們才能在天將攻擊之下,毫髮無傷。」他有義務替狍梟陳述他值得讚揚鼓勵的英勇之舉。。

  她放下心來,拍拍肚,像在摸狍梟的頭。

  哼哼哼,沒有我狍梟大爺紆尊降貴附身在這只人貅小混種身上,你們夫妻倆現在應該是哭著替小孩挖墳,或是憤而直接殺上天庭去開打。狍梟可跩了。

  狍梟提到了「人貅小混種」,激起銀貅的不滿——對天庭趕盡殺絕的手段,怒火大爆發!

  「真的太過分了!他們以為他們是什麼東西!憑啥決定別人的生死?!滿口歪理想矯正錯誤,錯不錯誤不是他們說了便算!我一點都不覺得懷這幾隻小傢夥何錯之有!」她氣呼呼的,方不絕在一旁安撫她,不讓她過度激憤而再動到胎氣。

  「冷靜些。」

  「怎麼冷靜呀?!萬一他們再來呢?!不,不是萬一,他們一定會再來,而且數量由三個變十個,只要我肚裡小傢夥一天沒死,他們不會放過我!」

  「小銀。」方不絕這回牢牢箝握她揮揚的雙手,要她靜下心來,別因惱怒傷身。確定她溫馴聽話,只剩紅潤雙頰鼓鼓的,還軹著好大一口怨氣,嗔怒的模樣精力充沛,俏美迷人,他才續道:「就算他們再來,我也會保護你,上回的情況,我不允許再發生,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及孩子。」

  「你……你好像變得……不太一樣?」銀貅細細打量他的改變。

  對,方不絕變得不太一樣。

  向來束冠的長髮,不再整齊收攏成髻,一絲不苟,而是狂漫如瀑,任其披敞寬闊肩脊,不似文人受禮教拘謹限制,而是不羈隨意地滑過他結實的身軀、賁起的肌理,他宛若大山,黑髮是清冽山泉,相輔相成一幅晴翠欲流的山水美景。

  不單單只是散發一件事,她又不是沒見過他甫睡醒時相仿的模樣,可,那時的他還有「人味」,此刻的他,卻比她第一眼看見他時,覺得他像獸不像人的感覺更強烈。

  人類的弱小,人類的無助,人類的綿軟如柿、一捏就爛……在他身上全然消失無蹤,他的五官雖仍是她熟悉的那些,但她很清楚地察覺,他,不一樣了。

  銀貅湊鼻,在他身上東嗅西聞,他的氣息……變得好乾淨,不是人,不是獸,當然,更不是鬼,像極了她聞慣的神味,此一猜測,讓銀貅眸裡添了驚訝,擡頭與他相視。

  「我確實是有些不一樣。」僅僅有些嗎?以前的他,可不會飛天遁地,更別提是與天將干戈相向,這是變成鬼魂後的改變嗎?那也改變得太兇猛了點,他很明白,他改變之處太多,多到無法細數,然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由他口中輕吐緩述的那些:「但我仍是方不絕,你腹裡孩子的爹,你的夫君。」

  「還夫君咧,你都休掉我了。」她故意擺出臉色嚇唬他。

  「我是休掉陸小蟬,又不是休掉那只名喚「銀貅」的貔貅。」

  「歪理。那件事,我還沒原諒你呢!」休書事件,她心裡早已淡忘掉憤怒,只是仍有些不甘,自己竟被他輕易休離,男人心,超絕情。嘴上說的「沒原諒」,九成虛,一成真。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我也不曾後悔當時那麼做過。」

  「為什麼?!」銀貅幾乎整個人彈跳起來,雙眸燃火,對他的答案明顯不滿。「你那時是真的以為我是妖,所以巴不得快快趕我走嗎?!你們人類的愛情,只取決在對方是不是同類?!只要一發現對方不是人,你們就收回全部的愛,管它曾經多濃情蜜意、生死相許,一概打散,當它是個屁?!」

  她的反應仍是激動掛帥,一古腦宣洩不滿。

  「那時我已經知道你是神獸貔貅,不,應該說,在那之前……從我改口喊你「小銀」開始,我就知道你的身份。」

  銀貅怔住。

  「那……那距離你丟休書給我,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你——你知道我是貔貅?!」她好生驚訝。在他知道她是貔貅的那段時日中,他待她多好,好到足以教一隻貔貅甘願永遠留下,在他身邊,與之相伴。

  既然他早就知道,他為什麼還說出那番傷人的指控?!為何以此為理由,逼她離開方家、離開他?!為何假裝對她的敵意和嫌惡——

  思緒本來零落散亂,現在卻逐漸拼湊成形,有了頭緒。

  勾陳不願意給她的答案,加上方不絕輕描淡寫的透露,他死前突兀地呼喊勾陳,他的狠絕態度,他在她離開的同一日結束性命……總總在她腦中交纏,一經一緯,紡織出始末環節。

  「是勾陳教你這麼做的?因為他知道你的死期,他要你故意讓我恨你怪你埋怨你,憤而掉頭離去,如此一來,我根本不會知道你死去,他想……使我別太傷心難過,我說對了嗎?」這是她做出的結論,並且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自己的猜測相去不遠。

  他已經死去,卻只記掛她,那時藉著勾陳的法術走向海棠院的他,僅是一具甫斷氣的屍體,他說得多絕情,驅趕她驅趕得無所不用其極,他拿劍向她,他寫下休書,他喝令她滾……那些要耗費他多大的氣力和心傷?

  他想著在自己死後,如何不害她哭,不害她疼痛,不害她嘗到死別,寧願被錯認為負心漢,擔下她的臭罵、怨恨及怒火……

  方不絕沒有點頭或搖頭。她猜得泰半皆對,只是關於「理由」,並不單單是不忍她傷心哭泣,更深一層的原因,是擔心她的魯莽會闖下大禍。

  結果,大禍是闖了,他也必須算上一份——天不願容許的孩子,還有,他私逃黃泉,更打傷三名天將,已經……無法粉飾太平,他希望換取她平安快樂的消極逃避,再也沒有意義,她仍是受了傷,仍是身陷險境,仍是差點失去孩子。

  「你怎麼這麼笨?!怎會去聽勾陳的話而忽略我再三擔保過的——我會保護你,誰都不能從我身邊搶走你!就算是我一時大意鬆懈,害你死去,遭鬼差拘走,我也一定會硬闖地府,救你出來——」銀貅的豪氣話語,被方不絕的笑歎打斷。

  「小銀,這才是我與勾陳真正害怕之事。」熟知她的性子,她確實會那麼做,不許誰帶走他,她光是方才說著,便一副要同誰拚命的狠樣,若當時她在場,直接與鬼差槓上,後果不堪設想。「你的莽撞和不顧一切,教誰放心得下呢?」

  銀貅又是一怔,慢慢領悟,咀嚼他的用心良苦。

  「你……就是不希望我犯險去把你救回來,才連死都不讓我知道?」

  「我要你毫髮無傷,連一絲絲的不測都不會有,哪怕是以仇視我為代價,詛咒與我百世不再相見,我也要完成這個心願。」方不絕輕觸銀貅白皙芙頰,見她眼眶漸紅,銀眉攏蹙,結滿千言萬語,貝齒咬著唇,像是下一刻就會連串罵他蠢呆愚笨,又像是咬住嗚咽輕泣,隨時都會哇地爆出大哭,相較於她,他則是流露出擔憂的苦笑。「現在此一心願面臨的難題,不再是你恨不恨我便可以達成,而是「他們」放不放過你。」

  「他們才不會!他們眼中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只要是他們認定不該存在的人事物,他們便無所不用其極想抹去,當作從沒發生過,以正義和天道為名——」銀貅氣憤道。

  對!她說得沒錯!頭上那群傢夥就是如此!把我們妖物當成世仇,老找我們麻煩,我們說什麼做什麼他們都看不順眼,動不動就冠我們罪名,哼!狍梟在一旁幫腔,他與神族也有深仇大恨,總是被神族追著扁,當然氣他們氣得牙癢癢。

  方不絕的觀點倒與兩人不同。「對我們人類而言,他們被崇拜著,上香拈祈任我們求財、求名、求富貴、求姻緣、求風調雨順,在人類眼中,他們寬恕慈悲,憐惜眾生,能觀世音、聞世苦,應該不至於如你們兩位所言惡劣,難以溝通。」

  他當過人,拜過神佛,求過平安,絕大多數的「人類」對於神佛皆充滿崇敬之心,相信神佛的庇佑及仙威,自然不似銀貅和狍梟兩獸——前者聽多了仙佛嚴懲惡徒的手段,後者則根本就是受懲惡徒中的某一隻。

  「你的意思是?」銀貅偏頭,不解其言。

  「找他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談?你白癡呀?!在你剛動嘴要跟他們談之前,他們就先開扁了!狍梟馬上傳來不屑嗤笑。

  因為你一動嘴就是出口成髒,被扁活該。銀貅與方不絕很清楚狍梟所得到的待遇全是自作自受,沒人想表達一些些同情。

  「你覺得……他們會心平氣和與我們談?」銀貅對此抱持懷疑,有太多不好的前例,清楚告訴她:神族的處世方式,便是剷除所有他們眼中叛道之物。

  哼哼哼,看到蠢母貅被打成這副慘樣,你還相信他們憐惜眾生?你腦子裝屎嗎?!呿,沒想到我未來的爹娘全是笨蛋。狍梟酸不溜丟道。

  「不準再說你娘是蠢母貅這種大不敬的話。」方不絕寒聲斥責,按在銀貅腹上的手充滿脅迫恫嚇,令狍梟感到強烈壓力,乖乖閉嘴。

  小孩子的劣性,要早點拈除,才不會越養越叛逆。

  「我認為你想得太容易了,萬一他們不肯談,還是堅持要傷害我們的孩子呢?」銀貅對狍梟的惡劣言語一點也沒在意,唯一懸念的,只有方不絕要與神族「談談」這項提議。

  對呀對呀!怎麼辦呢?!攸關生死,狍梟也急,這回倒沒有再穿插白癡啦笨蛋啦這類刺耳字眼。

  「無論談成與否,孩子的性命我們絕不退讓。」這是最低底限。

  「只要他們搖頭,就開打?」銀貅補充。

  「你不許動手,你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顧好自己。」方不絕的原則不容更改。

  反正到時打起來,她才不會溫馴地躲在他背後尋求保護哩,這個想法,不能讓他知道。

  銀貅又有新問題產生,「可是你要如何做呢?直接上天庭去?你現存的情況允許嗎?萬丈神光不會燒融你嗎?」天庭,是鬼魂不容前進的聖地,他這只由地府私逃的鬼,怕是連靠近都困難。

  「我不清楚靠近天庭會發生何種變化,姑且先試吧。」否則一直待在這裡擔心也不是辦法

  「答應我,只要有一絲絲不對勁,我們馬上回來,不要硬闖。」回來再想其它方法,或是等天庭派人找他們麻煩時再面對,就是別拿魂體去嘗試天庭神光有多炙燙。他不要她受傷,相同的,她亦然。

  「我答應你。」

  如何能不答應呢?她銀色美眸裡蘊涵的關懷,萬般璀瓔,被她深深注視,進而發覺自己的身影投映其間,成為眸心中最純粹、最重要的唯一存在,多教人迷眩感動,多教人驕傲自滿?

  何其有幸,能讓她這樣愛著。

  看著他,一直看著他,填補這段日子裡,兩人錯失的那些,讓他在她眸中看到他自己對她隱藏不住的愛戀,濃銀瞳間的男人,有著怎生喜悅的容顏。

  喂!我警告你們!我人還在這裡!你們別給我含情脈脈凝望凝望凝望就突然發情!我可不想被迫聽你們嗯嗯呀呀!喂喂喂!嘴不要黏上來!你們不知道乾柴烈火都是發生在一個吻之後嗎?!住手——不,是住口!你們兩隻——

  

  銀貅一眨也不敢眨眼,覷望身旁不需依靠她之力,便能飛翔自如的方不絕。

  湛藍清澈的穹蒼中,他宛似巨鷹,雙譬輕鬆平放腿側,無翼自騰,毫不見吃力喘息,黑濃長髮如綢溢下,彷彿失手滑開的一匹上好錦緞,在天際間、在他身後柔軟披覆,飛著、揚著、撩舞著。

  發覺她的注視,他回以微笑,以為她需要幫助,他向她靠近,輕托她腰後,將她往懷裡帶,讓她毋須費力,全由他來負責飛騰。但她卻不是因此才始終沒挪走目光,她擔心他出現身體不適的狀況,更擔心他會逞強忍下,不肯撤退,她細細凝視,倘若察覺他有一絲不對勁,馬上拉他掉頭走人!

  進入了天庭範圍,聖潔溫潤的光芒,七彩落下,任何寶礦亦無法比擬其璀璨炫亮,神獸不覺其難忍,甚至浸淫光輝之中,感到無比暖意包圍,但魑魅魍魎及精怪不同,看似美麗輝煌的神光,是天庭不容侵犯的第一道關卡,神光燒灼諸惡邪氣,小妖小怪抵擋不住它,見不得日光的鬼魂當然更是相同。

  她在聖光間,銀髮更亮閃,一圈薄輝圍繞她纖細娉婷的身軀,燦華絕美,毫不遜色於任何一位天庭仙女。沒從他身上移開的銀瞳,以為會看見他痛苦皺眉的表情,沒想到神光不僅只照耀她,更是完全相襯著他,稜角分明的臉龐,染滿熠熠聖輝,不見焚身痛楚,有的只是面容上平平靜靜的淡然,連一分懼意都沒有,她幾乎分不清楚,是光落在他身上,抑或是他也散發了光?

  此時的他,根本就不是一抹孤魂野鬼,鬼不會無懼神光,這世上應該只有一種魂體能在神光下生存,並彷彿被注入力量,更形強韌,越是靠近天庭,越是如魚得水——

  仙魂。

  「怎麼了?不舒服?」他低首,問向若有所思的她。

  「沒有。你呢?被光照到……會痛嗎?」

  「不會。」他給她一個笑容,並非逞能或勉強,是確實不會。

  神光輕暖溫煦,不似烈日曝曬,也不若強光刺眼,它柔和得像朝霞,置身其中不覺寒意,透過魂體不需要的吐納,將它吸入肺葉,由體內開始,通徹舒暢。

  托扶於她腰際上的大掌,稍稍一緊,便聽他低語著「有人來了」,她才將定在他臉上的目光移往前方,一名羽裳素潔的年輕天女,乘雲緩至,仙帛紗在其身後如煙裊聚。

  天女不問二人來意,和藹輕笑,約略福身。「請隨我來。」

  看來他們一進入天庭便已受到注意,動靜全在天庭掌握之中。

  至少對方看來亦存善意,派了天女,而非一整隊的天兵天將。

  天女帶領兩人往雲的更深處馳行,眼前白蒙一片,即便視力奇佳的神獸貔貅,亦難窺雲幕後方藏了什麼。興許,穿越了雲幕,等著他們的,是自投羅網的陷阱。

  銀貅不由得收緊環在他腰上的柔荑,眸裡只剩堅決。

  無論前方是什麼,她不怕,有他在身邊,她都不怕!

  啥牛鬼蛇神啥千軍萬馬啥龍潭虎穴,全放馬過來吧——

  牛鬼蛇神,沒有。

  千軍萬馬,沒有。

  龍潭虎穴,沒有。

  雲幕後方,海闊天空。毫無一絲贅物的湛藍青空,色澤淨潔如海,以雲為路,蜿蜒成梯,梯階之上,聳立著古雅紅瓦的小園,遺世孤立,不染塵埃紛擾。天女在梯階前停下,不再前進,僅向方不絕及銀貅致意,素手纖纖,請他們沿梯而上。

  銀貅緊緊牽住方不絕的手,十指扣著不松放,他了然微笑,目光無比溫柔。見他如此笑著,相當好看,連她都險些看癡,彷彿要與他拚輸贏,她笑得更咧,露出白玉牙關。

  雙手纏綿,一同踩上潔白階梯。

  奇異地,恐懼感在步伐前行下,一步步被踩碎,越走,越不覺得可怕;越走,越不感到心慌,甚至腳步似高歌雀兒,輕快起來。

  階梯走盡,小園近在眼前,那扇雕花門扉,咿呀打開,無人守門,意思很是明顯。兩人相牽進入,身後門扉自動關上,園內百花齊放,不顧四季更叠,牡丹與寒梅、荷花和桂花,爭相綻放,花香陣陣,卻不混雜失味,清風拂面,時而帶來蘭花芬芳,時而是含笑的甜息,教人不由得期待,,下一陣風兒,會是何種味道。

  花兒圍繞間,一張石桌,三把圓椅,桌上圓潤紫金壺飄送茶香,壺口裊裊細煙,顯示茶正溫燙著,甫泡好而已。一旁茗杯是空的,裡頭有墜下的粉櫻花瓣,襯著薄瓷青白,渾然天成,若倒入茶水,花瓣翻騰旋舞,更是美麗。

  他們才環視著小園景物,剛剛空無一人的石桌,此刻卻坐著一名老者,眉胡通白,眼兒細成一縫,不知是天生眼小,或是太常微笑,導致眸子彎瞇瞇的,雖不見其眼中神韻,他身上散發的氣息,是無比清晰的祥瑞。

  「別客氣,坐呀,口渴了吧?來。」老者布衣輕簡,宛若隱居山林間的普通老人家,他為兩人斟茶,見銀貅面露防備,他笑聲呵呵。「只是單純的粗茶,沒有任何摻雜,我保證。」

  銀貅不會因為他笑得慈祥無害,隨口道來便掏心控肺相信他,面前那杯茶,她碰都不碰,倒是方不絕,悠閒飲下茶水,品韻其清冽香息。「這茶好香。」

  「這可是舀起好幾瓢雲,才煮出一小壺的好東西。」老人家聽他一誇,開懷暢笑。「再一杯吧。」

  「我們不是來找你喝茶。」銀貅哪懂那些茶茶水水滋味如何,現在他們也沒有閒工夫做這種事,好嗎?

  「你們的來意,我清楚,省下浪費時間的針鋒相對,喝幾杯茶再來談,豈不是愉悅些?」小母貅真沒耐心,呵呵。

  「我覺得,我們先談完,我再與他快快樂樂地回去,隨我們愛喝山泉或清澗的水,會更愉悅一些。」銀貅輕哼。

  「陪陪我這老人家,很無趣嗎?」點頭的話,太傷老人的心了。

  「是挺無——」銀貅正要說,卻讓方不絕五指收攏、捏捏她嫩掌的手勢給阻止下來,這一舉動,沒逃過老人家的眼。

  「果然還是受了人類方式教養的獸,懂得敬老尊賢。」神獸也好,凶獸也罷,都擁有太過自我的本性,不聽勸說,難以馴化,可這小夥子當過好一陣子的人,知進退,明禮教,果然世間萬物,就屬人類最是聰慧,人類養大的獸,和山林野溪間自然長成的獸,在各方面而言,差異真大。

  「既然仙翁明白我們的來意,恕晚輩就直言了。」方不絕先抱拳行禮,而後口戰:「上天何以不容我倆之子生存,非得除之而後快?已經成形的孩子,不也是生命一條嗎?」

  「世間萬物全都有其生命及生存之權,一條魚、一隻鳥、一尾蜉蝣,不因體型大小而不同,你們的孩子自然如此,只可惜他們落在天道之外,這一世對他們的虧欠,下一世定然加倍補償他們,他們失去這次輪迴機會,下回為其所擇的爹娘,絕不比這一回差。」老人家拈胡微笑,目光定於方不絕身上。「就如同你,你的上一世,走得亦是不甘願,覺得受到虧待,替前人背罪,在雄心正炙的三十歲,被迫結束生命。然而下一世,你將被領入仙班,自此跳脫六道輪迴之苦、遠離七情六慾之劫,這般的補償,足以彌盡你上一世的不平,是同樣道理。」

  「我以為所謂的補償,必須當事人感同身受,才能稱之為「補償」。」方不絕淡淡說道。

  「你不認同上天給你的補償方式?」老人家挑眉。

  「如果能容我選擇,下一世的補償,讓我當一隻貔貅,我會比被領入仙班更開心些。」方不絕實話實說。

  「你寧願選擇與小母貅成為同類,也不願變成眾人敬仰的天人?」老人家頗為意外聽見這種答案。

  「我可以選嗎?」方不絕反問。

  「這就像我端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佛跳牆招待你,你卻只挑了放在一旁的小碟配菜。」太不貪心。

  「各人喜好不同,當配菜滋味之於我更勝佛跳牆時,你只要給我配菜,我便滿足。」

  老人家輕笑,眸子瞇細,又看不見眼瞳了,當然也看不出他聽完方不絕的話之後,是欣賞、嗤笑或是不屑。

  銀貅只聽到食物的名稱在兩人對話中穿插來穿插去。佛跳牆?好怪的名字,她在方家還不曾吃過,是啥滋味無法想像,配菜她就知道了,忍不住開口介入。

  「他喜歡配菜,你就給他配菜,他對吃不大挑,能配飯吃飽便好,幹嘛要逼他吃佛跳牆呢?吃他不愛吃的,那就不叫招待了呀!」像她也很討厭誰來管她愛吃哪類寶礦。

  這回,老人家倒是爽朗大笑,笑聲中氣十足。

  「言之有理,我們都忽略他的喜好,自以為佛跳牆豐富美味,他理當會喜歡,殊不知他只想要配菜。」好比喻。他們給予方不絕的補償,如此看來根本就太自以為是了,認定方不絕對於能成為天人,定是感激涕零,如同方家前幾代的那幾位一樣,豈知,方不絕情願為獸,也不想當神。

  老人家飲口茶,籲出混有茶香的笑歎,「我可以給你配菜,這不是難事,只是可惜了,五方之神這道「佛跳牆」,你不稀罕嗎?」

  「不稀罕,但我希望多討一顆「鹵蛋」。」方不絕意指銀貅腹中幾個小傢夥,這才是此趟目的。

  「鹵蛋是臭掉的,難以下嚥。」老人家不裝傻,直言道。錯誤混種的子嗣,不是好事。

  「食用的人是我,是否臭掉,難以下嚥,我也不會向任何人埋怨。」

  「可我們擔心臭蛋會連累整鍋滷汁,害鍋裡的食物跟著壞掉。」

  「我的鍋裡,只有一顆鹵蛋,影響不了其它東西。」

  「哦?你怎能保證,你家的鹵蛋日後不會愛上其它鹵蛋,將他一身臭味繼續延續下去?」萬一人貅混種又去與其它人類或貔貅雜交,這門血脈沒完沒了。

  「一直鹵蛋來鹵蛋去,你們有這麼餓嗎?」銀貅完全狀況外。鹵蛋她吃過,她最喜歡方不絕用筷子把鹵蛋分成兩半,筷子不像刀,分得不均衡,可他一定把比較大的那一邊給她,比起鹵蛋的味道,她反倒只記得他的體貼舉動。

  「小母貅,若是你,明知碗裡那顆蛋已壞,你還會吃它嗎?或是丟棄了事?」老人家問向她。

  銀貅只想了短短一瞬間,「如果他分一半給我,我就吃呀。」反正她對食物的味道又不太挑,方不絕能吃,她也能。

  「無論甘苦,都與他共嘗,是嗎?」老人家倒不討厭這種夫唱婦隨的濃烈情意。世間有愛,延伸恨嗔癡狂顛歎怨喜樂諸多感情,豐富了萬物。七情六慾,各有優劣,交相糾纏,因愛生恨,因恨而狂,因狂轉顛,因顛感歎……種種輪轉,環環相扣,無法細分開來。

  在漫天櫻花款款飛旋中,老人家思量片刻,笑道:「這樣吧,你們若能通過我一項小考驗,配菜給你們,鹵蛋也給你們。願不願意同我玩上一把?」

  「求之不得。還望仙翁賜教。」方不絕喜形於色。有商量的餘地,便代表有一絲希望。

  「我瞧見劣獸狍梟躲藏在小母貅腹中,已與肉胎融合為一,以他一身罪孽,永不該晉陞神獸之列,此刻看來,似乎無法將他驅趕出來,光憑這一點,小母貅腹內之子更當除去,以免狍梟再入世害人,不過……換個角度思考,誰都度化不了的食人劣獸,你們若能令其改過向善,由惡轉良,不再危害蒼生、大興禍事,進而造福社稷,那麼,我們可以網開一面,放他生路。反之,他仍舊冥頑不靈、濫殺無辜,天道將不再容他,一樣會殺他除害,只是把期限延長幾十年……這,便是我的考驗,接受嗎?」老人家可不是省油的燈,設下的考驗並不容易,要使劣獸變乖已經夠難了,還要劣獸造福社稷,難上加難。

  「晚輩明白,我接受。我們夫妻倆若做不到,到時天界採取任何行動,我們絕不插手。」

  「另外腹裡那三隻無辜小女娃,雖然已為她們安排好補償,以消她們此次無法平安出世之怨,不過,那補償是否符合她們的希望,我不敢擔保,何妨待其成長後,再由她們親口說來。只是她們沒有與生俱來的姻緣線,避免她們將問題延續到下一代,這是天道最大的讓步。」

  當方不絕與銀貅離開那處小園,才下階拂,哪裡還能看見半片屋瓦?剛剛他們對坐飲茶之地,只剩一抹輕煙,飄散過後,什麼也沒有。

  達成了共識,老仙翁算是給予相當大的寬容,至少,短期之內,孩子的性命安危毋須再煩惱,一切只等光陰流逝間所驗收的成果,才會決定將來結局好壞。

  回程的路上,從剛剛便很窩囊不開口的狍梟,這會兒吠得好響好亮,手腳並用,在銀貅肚內踢打得咚咚如鼓。

  你們兩隻太教人唾棄了!談個屁呀?!一見面就直接賞死老頭三拳!戳爆他的眼!插啞他的喉!打斷他的牙!客氣啥呀?!大不濟事了!丟臉!丟盡他狍梟的臉!換成以前的他,絕不跟神族囉唆,直接給那老頭死啦!

  銀貅皺眉,扶著腰,停下腳步,方不絕以為她疼,大掌輕貼在她肚腹上,斥責狍梟:「你說話就說話,不要動手動腳!」

  「我沒事。」銀貅按住他手背,微微露笑,胎動不會對孕婦造成傷害。「有事的人,是他。」他,自然是指死小孩狍梟。

  我?!我會有什麼事?!

  「你沒聽懂仙翁說的話嗎?哼哼哼,要是想保住你這條小命,你得變成乖孩子耶。」銀貅好風涼,口氣慵懶,一副不干她事的姿態。「只要你不長進,天界就會派兵遣將來圍剿你,把你這只壞東西給「喀——」」她在纖白喉間比畫出抹脖子的小動作,笑得白牙晃亮。

  誰、誰會理這種破威脅呀?!我一點都不怕!我狍梟行不改名坐不改「性」,死都不會改變我這冷酷邪惡的好個性!他可是愛死了自己的劣根性,為此自豪不已,可以狂笑三天三夜!

  「哦,沒關係呀,你繼續壞下去,我和你爹也沒有想改變你,我們答應老人家的理由,不過是不想在懷孕時冒著生命危險——「我」的生命危險,去挨天兵神將的攻擊,至於生下你之後,你的死活,我們都不在意,是不是?」她甜甜問向方不絕,完全附和愛妻的妻奴,毫不遲疑地頷首同意。

  你們、你們兩隻——狍梟咬牙,錯,他還沒長牙,只能憤恨低狺,偏偏低狺又沒啥用。

  「自求多福吧,小狗子。」

  狍梟氣極,才想用盡粗話咒罵他們,然而銀貅語末那三個字,又教他愕然。

  你叫我什麼?!

  「小狗子呀,你的「狍」看起來很像狗嘛,新的乳名,你中意嗎?」

  會中意才有鬼!

  「反正你中不中意也無所謂,我們喊得順口便好。」銀貅聳聳纖肩。

  我的死活不在意!我威武好聽的名字也不在意!你們到底在意些啥鬼?!

  「哦,我們只在意現在我倆可以手挽著手,無憂無慮,快快樂樂,一路悠哉,閒晃回家裡,卿卿我我,甜甜密密,共同享受幸福降臨的好滋味。」銀貅就是要狍梟氣得血脈僨張,卻拿她沒轍,以報當時他害她疼痛許久的怨念。

  你這只臭母貅!

  「叫娘。」方不絕警告他。

  娘啥娘呀?!生我的那個娘早不知死幾百年去了!

  「幾百年前的你,是由誰生下來,我管不著,未來的你,會是小銀產下,她便是你娘,對娘親說話懂禮貌些。」

  她也不當她是我娘呀!你有聽過哪號娘親會這麼對沒出世的孩子撂風涼話?!她叫我自求多福,還說完全不在意我的死活耶!

  「你自己的死活,取決於你自己是否願意改過向善,只要你順應仙翁教誨,不再任意妄為,踐踏他人性命,天界自然不會為難你,你怕什麼呢?」方不絕問向從頭到尾皆是唯一決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主導者——狍梟。

  我當壞人當了一輩子,到死之前都還想著吃人,我怎麼可能改?!你聽不出來嗎?那老傢夥是故意刁難我!狍梟吼著。

  「你不曾去試,怎知自己做不來呢?」方不絕淡淡笑道。

  「別同他囉唆,走吧,咱們得趕去龍骨林一趟,去取能讓你擁有貔貅肉身的仙果,沒空理這不受教的臭小子。」銀貅惦記著老仙翁方纔的說詞,方不絕擁有的仙魂,若沒有盡速回歸天庭仙山,恐會落得消散之虞,畢竟仙魂不同於其它魂魄,還能淪落為孤魂野鬼去當當。

  龍骨林裡,獨產一種牛筋長骨的仙果,據說斷臂缺足之人,食之不到半月,便能重新長回骨肉筋脈膚。仙果的效用,若是用在仙魂上,效果自是加成再加成,只要方不絕願意,憑他一身媲美仙佛的力量,他想變成哪一種神獸都行。

  聽見他不要變成天人,只想與她一樣當只貔貅時,她眼淚險些潰堤,全憑一股倔強才能壓下,若他選擇成為天人,就等於選擇了與她越行越遠的道路,她很難隨心所欲見他找他,甚至於可能被他排除在心門之外……

  他卻語氣堅定地說:

  如果能容我選擇,下一世的補償,讓我當一隻貔貅,我會比被領入仙班更開心些。

  事實上,打從逐漸得知他是仙魂之後,她就好恐懼,好擔心,怕得想在踏進天庭之前拉住他的手,求他跟她回去吧,別去見任何一個仙人。她不要他被仙人給勸動,欣羨仙人的無所不能及無慾無惱,進而舍下紅塵……以及她。

  那般深入骨髓的懼怕,在他的低沈話語中,輕易地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歡欣,是狂樂,是喜極而泣的滿心炙熱。

  「怎麼哭了?」方不絕突地拉回她欲走的身子,擡高她的臉,拈去正巧滑落的溫暖眼淚。「又是狍梟在踢你?」

  我才沒有哩!狍梟哇哇叫,他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分神,在苦思該怎麼當個好傢夥,哪有空去踢小母貅呀?!

  「不是,是越想越高興。」她胡亂抹淚,露出開懷笑容,花顏上的神情毫不見矯揉造作或虛與委蛇,稚氣的擤鼻動作,擤完之後鼻頭紅通通的可愛模樣,教他忍俊不住,擁她入懷。

  「高興是該笑,而不是哭。」方不絕拭淨殘存在她腮幫上的淚痕。

  「就是……忍不住嘛,我忍好久了,被三隻天將打得神智不清、渾渾噩噩時,看見你來,就想哭了;醒來聽見你詳述休書事件始末,原來是不希望我涉險時,我也想哭;和你進入天界,發現你沐浴在神光之下的神態,怕你會想去加入神族時,我也想哭;你跟老頭子說,寧願當貔貅便好時,我也想哭;老頭子告訴你如何取得仙果蓄身的方法時,我也想哭;他說短期內不會有任何神將來打擾我們,讓我們能平安度日時,我也想哭;你現在牽著我的手,要和我一塊回家,我更想哭……」她的嗓音早已顫抖得不成原形,眼淚滴滴答答掉個不停,像珍珠斷線,大顆小顆,紛紛不絕,美若芙蓉的俏麗秀顏,卯起來哭仍是扭皺成一團。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的淚水這麼多。」方不絕愛憐地繼續為她揩淚,見淚珠兒沒有收止跡象,他乾脆以唇輕吮。

  欣喜的眼淚,味道甜美,不苦不成不澀。

  「你真的不會後悔嗎?當貔貅雖然也是「神」獸,但是和「神」還差上一大截,難得你有機緣……」她問著方不絕後不後悔,嘴裡咕噥著「難得你有機緣」,雙臂卻將他牢牢攬抱,擺明了就算他點頭說出後悔兩字,她也不要放開他。

  「一生中,本來就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選擇了這項,放棄了那項,可能無法兩全,我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沒有後悔。」他低首,以額輕抵她的,說話時的微沁氣息,拂在她鼻前,雖不似他存世時暖乎乎的溫熱,卻同樣撓得她膚上泛紅。「當天人,失去你,我不要。當貔貅,與你變成同類,看一樣的景物,吃一樣的食物,飛過一樣的山澗綠林,走過一樣的道路,多好。當天人也沒能如此愉快愜意,當天人也沒能有你相伴。」

  銀貅踮腳,在他唇上,嘗到自己眼淚的滋味。

  「這是不是就是人類說過的,只羨貔貅不羨仙?」她嬌笑問他,記得曾聽過相似的詞句。

  有點不太對。

  但,何須糾正她呢?

  一對貔貅感情深濃,願意攜手相伴,鴛鴦又算什麼?

  「對,只羨貔貅不羨仙。」

  呿,妻奴,連說錯也附和,丟盡男人的臉!

  狍梟的不孝嘲弄,完全進不了倆倆相依的情人耳內。

  哪裡是只羨貔貅不羨仙?!明明就是只羨烏鴉不羨仙才對,哼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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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59:0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39 編輯




【尾聲】

  自雨行之山以至於落陽之山,凡五十六山,五萬三千四百一十里,幽水穿之,東流注於龍海,有獸焉,其狀如巨豹,色澤富,金銀玉珠為食,無翼,四足,長鬃,所行之處,輝煌光燦,見之招富辟邪,公曰貔;雌曰貅。

  貔貅量稀,一胎產子三至五匹,因稚子嫩補,眾獸喜食,公貔母貅交配後,公貔不與育子,母貅獨,覓食際,多數稚子歿……

  「因為小貔貅吃起來超補,不負責任的公貔又只管播種,把養小孩的工作丟給母貅,母貅一出去咬食,一窩甜美可口的小貔貅就放在洞裡,任由獸類拖食進補,增加百年功力……貔貅這種動物的本性還真是無言以對的隨興呀……」

  約莫兩歲高矮的小男孩,一人蹲坐石牆邊,細細碎碎、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他短短雙臂間,塞了三隻幼貓大小的玩意兒,閉合雙眼,嘴裡呼嚕嚕捲著稚嫩鼾聲,它們身上沒有貓兒花花點點的斑紋,僅是純粹的淡銀色澤,微微發亮,光芒不炙,相當柔和,那顏色尚未固定,將隨其成長進食的食物產生變化。

  「呼什麼呼呀?!要是沒有我,你們三隻早就被蠱雕叼去當早膳午膳和晚膳了!他娘的耶,我才出生多久呀?!就叫我帶妹……姊姊。」末了兩字最叫人吐血——

  姊姊!

  這三隻軟得像貓,弱得一捏就會死的東西,是他姊姊?!

  姊個鬼啦!

  不過是在出世瞬間,他搶輸了先機,體型比她們大,位置又卡得不夠好,才會被她們一腳踩臉一腳踢肚又一腳正擊小雞雞,給踢成了四個孩子中最後一隻滑出母體的倒黴鬼!

  他明明是四隻裡最強大,最厲害,保留了上一世記憶,還記得自己是兇猛狍梟的傢夥,跟她們這種連變成人形都不會的軟腳蝦等級完全不、一、樣!

  其中一隻小嫩貅,發出像在笑的夢囈,另一隻蠕動兩下,險些害他沒捉牢,只好認真調整自己的姿勢,改蹲為坐,將三隻小母貅排排抱好,依序貼放存他胸口。

  「混蛋!我不是娘,不要咬我乳頭!」狍梟想大吼,又不想驚醒三隻嫩貅,她們醒時比睡時更難以招架,他只能胡亂撥開某只本能在尋覓「奶源」的傢夥,他記得,她排行老二,就是踩他小雞雞那一隻!

  終於,三隻嫩貅安安分分窩著,軟綿綿毛茸茸熱呼呼,煨得他心情複雜。

  當初硬闖進銀貅體內,到底是對還是錯?他真的嚴重懷疑起來……

  求生的本能,讓他想也沒多想——實際上,他很少用「想」來處理事情,他這傢夥,做永遠比想快十步,通常等他開始有空閒去「想」,早已是發生事情的兩三日後——一心逃離陰暗地府,挑中銀貅的肚子躲,結果,弄得自己無比狼狽,堂堂一隻食人獸,竟成為貔貅,成為……那種嫌惡血腥昧的神獸!

  昨天,他為了證明自己與生俱來的嗜血天性,絕不會受到辟邪瑞獸的血脈所改變,於是趁著一大早偷溜出去,想要獵食野味。很快的,他逮到一隻白兔,大快朵頤地張開只長了六顆的乳牙,朝白兔咽喉狠咬——

  血昧,在口腔裡蔓延開來,而他,吐得連五臟六腑也差點順便嘔出來瞧瞧是什麼顏色和形狀。

  被咬傷的白兔掙脫一臉憨呆失措的他,逃得無影無蹤,他一人傻坐草堆裡,震驚、愚蠢、空白、茫然……團團包圍著他。晨間林梢的風,原來這麼冷,拂過他身旁,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他吞不下去?

  他吞不下去?!

  他竟然吞不下去!

  那是他最愛的血腥昧呀!

  他不信邪,又去咬了麻雀、山羌和魚——

  嘔嘔嘔嘔嘔……

  吐到天崩地裂,吐到山窮水盡,吐到他直接拿腦袋去撞石塊,祈求昏厥過去,別再吐就好。

  之後光是聞到一絲絲餘味,他又捂肚吐了整整三回,最後渾身癱軟如棉絮,連擡起手指頭的力量也沒有,倒地不起,險些掛掉,還是由他爹叼回他,回洞之前,更先把他丟進冰涼山泉裡,洗淨殘存的血臭味,以免其它家人嗅了不舒服。

  狍梟哀怨得連頭頂上那片陰霾都清晰可見,無法淋漓痛快地吃肉飲血的食人獸,算啥食人獸呀?!

  他後悔了,可不可以重來?

  若能重來,他不會選擇……啐,重來的話,他還是會做出這種錯誤決定,他根本就沒得挑吧!在地府裡,一樣不能痛快吃肉呀,更得日日夜夜被炸被鞭被刑罰,打到皮開肉綻、炸到酥香透骨,再說——

  胸前小小重量,溫暖地熨在胸口,像鑲嵌沈沈夜空中碎亮銀河的光芒,由那三隻小貅週身輕緩散發,只是瞅著她們瞧,心裡一方陰暗的闃黑,奇異地,被投映了輝光,慢慢發起亮來。

  家人,妹……錯,是姊姊,爹,娘,多遙遠的印象,完全數不出來,幾百年沒擁有過這類字眼的存在,仔細想想,他獨身一人,原來已經那麼長久。

  吃人,吃獸,吃動物,再吃人,再吃獸,再吃動物……他的好幾百年,就是這麼過的。

  貧痞,無趣,毫無半點值得回想起來的意義。

  咦?他幹嘛自我否定?吃人吃獸吃動物是他的本能啊!是他曾經最歡快的時光吶!

  曾經?

  他竟然用了「曾經」這麼該死的字眼?!一定是他附著的這具貔貅肉身作怪,才害他開始胡思亂想,檢討以往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還……小小反省和自厭。

  呿呿呿呿呿!

  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變成老傢夥口中那種個性軟綿綿,做啥事都把「請、謝謝、對不起」掛在嘴上的善良窩囊廢!

  不行不行,不能忘本!不能忘記食人獸的英明威武及意氣風發!

  他是狍梟他是狍梟他是狍梟他是狍梟——

  「嗚……」

  突地,懷裡排行老三的小嫩貅醒過來了,和銀貅一樣濃亮的眸,眨巴眨巴看向他,咧嘴像在笑,可愛細鳴,聲似銀擊清亮,融化他腦子裡出現過的每一個字,她還伸出粉嫩小舌,舔癢他的下巴,彷彿他那兒抹有蜜糖,教她愛不釋口,一記一記軟軟吮著,吮了他滿臉奶香味口水。

  排行老大的那只沒多久也醒了,倣傚妹妹的行徑,在他懷裡磨蹭,她的眸色就比較偏向父方,是黑曜石一般的墨瞳。

  第三隻嫩貅亦開始清醒挪動,絨毛小團似的小尾,搖呀搖,正好就搔在他胸腹之間,又癢又麻又想傻笑——

  他狍是梟梟狍是他梟是他梟狍狍狍狍狍狍……

  心窩口,一股暖熱,迅速蔓延擴散,燙得他懷前那片肌膚敏銳戰粟,緊接著第二股暖熱隨即跟上,第三股同一時間——

  「他娘的,又尿在我身上!」

  今天的第三次!第三次了!

  所以他才說,他這輩子最最最討厭貔貅了!

  洞外,銀貅與方不絕靜覽一切,狍梟正背對他們,手忙腳亂替三隻尿濕細毛的小嫩貅舀水清洗,沖完這只換那隻,擦好那只忙這隻,嘴上雖吐出連篇不斷氣的詛咒狠話,仍是妥善利落地將她們洗得乾乾淨淨,縱容她們在他懷裡爬上爬下,當他是大型玩具,輕咬慢蹭。

  「你不用擔心這孩子的將來,他一定能通過仙翁的考驗。」方不絕摟著銀貅的肩,安撫她。

  「我、我才沒擔心他呢!」銀貅佯裝冷哼。

  哦,那不知是誰,以為第四隻孩子胎死腹中,遲遲沒能生出來——實際上是被三位姊姊踢到半昏,在子宮裡浮沈,關於這點,狍梟好不容易從母體產出時,頭一句話就吼得很響亮,嚴重表達他的強烈不滿——急得哇哇大哭,在他手臂上抓出多少條紅痕,滿臉又是淚又是汗,啞聲哀求著她要孩子,四隻都不能少。

  「你瞧他的表現,不正是一個乖巧的好孩子嗎?」

  「……還不賴啦。」豈止不賴,根本是太棒了!叫她這個生手娘親真該汗顏,為自己連幫孩子洗澡這種小事都不會而來向世人懺悔謝罪。

  方不絕深有同感。

  貔貅這種獸,對於照顧稚子……真是一整個駑鈍和反應緩慢,老天爺大概忘了在它們的天性裡加入這一項。他還好,當人當了一輩子,明白人類養兒育女的粗略方式,即便女兒們外型像貓兒,將貓兒當嬰兒帶,也相去不遠,可銀貅就真的很迷糊,有太多回險些把孩子給弄丟,或是時常忘掉孩子睡在身旁,一翻身,差點悶死她們。從銀貅身上,他真的不難理解,為何神獸貔貅的數量始終稀罕,每一隻長大成人的貔貅,某些方面來看,都是自求多福得來的存活機會。

  如果,全天下的母貅都是這種德行的話……

  「不由得慶幸,還好有狍梟,否則前幾天蠱雕成群襲擊貔貅窩,我們正在外頭尋財氣,一窩孩子便半隻不存了。」銀貅掛著笑容,補上這句感謝。

  「何止那回,當初天將圍攻你時,也是賴他之助。不該再叫他狍梟,給他取個新名吧,屬於我們孩子的新名。」

  「他一定不會領情。」那小子,一害羞起來,口氣就惡劣不已。他十成十會嚷會冷嗤:我狍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取啥取?!我就叫狍梟!

  「不領情,心裡默默還是會接受,你苦思好幾日,想到了嗎?」這些天裡,她日也思,夜也想,不知成果如何?

  他們之間達成共識,孩子會有兩種姓名,一個是人間的「方」姓,由他來取,一個便是貔貅之名,由她全權處置。

  「嗯,叫他寶貔,寶貝的寶。」

  方不絕輕笑。「我耳邊好似已經聽到有人嫌惡這個名字的破喉咆哮。」

  不過,真是個好名字,不是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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