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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5:54:2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4 17:42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心芽
系列:梅開眼笑(秋卷)

內容簡介:
她承認,她是個失職的下屬,才會抵抗不住雞腿的誘惑,把主
子的補品吃光光,又老是執勤時打瞌睡,害主子不定期得脫下
長衫給她當被蓋,不過話又說回來,哪有人像他這樣當主子的?
從小到大,她生病了,他守在床邊餵她吃藥,她覺得無聊,他陪
她賞菊說笑,她犯了錯,更是他處處回護,使免於受到責罰……
如果可以,她多麼希望「那件事」不曾發生,讓屬於他們的甜蜜
無憂持到永遠,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任由主僕之分橫互在兩人之
間,她只能把他當成主子在心頭供著,尊敬著,而他,也只能旨
忍著心碎,看著她嫁予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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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5:54:50

【第一章】

  迷路了。

  東張西望的小圓臉沒什麼慌張失措的情緒,又亮又活的燦眸好奇地瞧著陌生得緊的地方,方才小腦袋裡閃過那三個字的恐懼完全比不上現在摸索好玩的心情。

  該去找爹爹的。兩歲半的粉娃娃心裡這般想道,可是腳下的小小步伐卻拉開了與爹爹更遠的距離,毫無遲疑地往後山跑去。

  鼻翼前飄拂來的香氣讓她逸出軟軟甜甜的童稚笑聲,不自覺像只尋香貪蜜的小粉蝶朝香味傳來的方向蹦跳跑去。

  「香……」娃兒步履搖搖晃晃,令人替她捏了把冷汗,然而,不穩歸不穩,上台階、過矮草叢可都難不倒娃兒探險的決心,一聲聲稚嫩的「嘿唷」打氣,輔助粉娃娃半攀半爬地跨上最後一階石梯。

  「將梅氏家訓抄個一萬次再說!」

  中氣十足的怒咆聲猛然炸開,驚動了梢間吟唱的雀兒們,也嚇到了正彎著腰,拍去膝上草屑的小粉娃,害她差點又骨碌碌滾回最下頭那層台階。微噘的小嘴嘀咕著童語,也不是很理解那句天外飛來的如雷叫罵,索性不去理會了,只是別再來嚇她一回就好。

  再向前頭跑了數十步,驚喜的笑靨在小巧紅潤的童顏上放肆綻開,短臂一舉,小身軀歡呼地衝向眼前白晃晃一片的驚人花海。

  「花!花!」粉娃咯咯直笑,嚷著甫學會的字眼,撲進花叢翻滾嬉戲,讓自己沾了一身的香氣及泥髒。

  嬌弱的花身自是承受不住小丫頭的身軀重量,一時之間離枝散葉,雪般潔白的花辦因她的破壞而片片剝落,更因風揚而翻飛成一場吹雪似的花雨。

  「香香——」好喜歡她身上這種香味兒,打出生至今,短短兩年餘的人生裡,她可沒嗅過比這花兒更好聞的芬芳。

  才想再染指左手邊的花叢,被衣裳包得紮實的圓圓身軀還沒來得及滾動一圈,衣領卻教人先給高高提起,阻止了她大軍壓境似地再造殺孽。粉娃娃沒有掙扎地被揪近那扣擰住她衣領的人,眼簾映入了一張臉色略帶菜黃的男性容顏。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大男孩,雖然容貌生得極好,但瘦到不見半絲豐腴的削高抹殺了更俊逸的可能,也因為這般骨瘦如柴,讓他那雙黑眸顯得特別突出,像兩潭深池般映照出小粉娃此刻不見任何驚嚇懼怕的臉蛋。

  她笑著將短短藕臂攀在那渾身骨感的軀體上,半點也不怕生,咿咿呀呀地指著滿園的花,想將她的喜悅分給他。

  做了壞事也不懂得害怕,這就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蠻勇,也或許是那男孩笑得毫無危險,才讓她好生安心。

  「哪裡來的小娃娃?」大男孩開口,正處於孩童轉大人的變聲嗓音聽來有些刺耳。

  她偏著小腦袋,有些懷疑這麼難聽的聲音是出自那漂亮異常的唇,五指好奇地碰碰他的雙唇,而這動作讓大男孩覺得好玩。

  「你打哪過來的?」他問,蠕動的唇牽動著因過度好奇而微微拉扯著他的小手指。「小娃兒?」

  粉娃娃眨眨圓眼,小指胡亂指著他的臉。

  「我是問你從哪來的?」他一字字放慢了說。

  她又指了指天,看來是胡亂比畫。

  「天仙下凡?」他笑,眼眸半彎,「那也太早了些,你該再等個十年才下來。」連話都不太聽得懂的小娃兒怎能下凡來度化眾生?「這樣問吧,你爹娘在哪裡?」娃兒頭一句學會的字眼不脫爹爹或娘娘,這種問法得到答案的機會比較大。

  粉娃娃繼續揮動著小食指,遙指著不遠處的房舍,算是應了他的問。

  「原來……是從那兒來的呀。」那裡,正是梅莊這些年重新擴建的主屋。

  梅莊是近一、兩年來靠植花發跡的商賈,目前擔當起整個梅莊忙碌事務的人便是梅莊大公子,不及弱冠的梅大公子梅舒城,靠著祖父輩為奴植花的經驗累積才換來今天成就,原先寒酸的小屋舍全數拆除,聳起了氣派而不庸俗的門面。

  她從那裡過來,代表著……她是梅莊人?

  他還沒開口再問,忙碌的小指又趕忙指著腳下泥地的花,將他的注意力全移回被她摧殘的花叢。

  大男孩這才發覺到滿地的慘烈,這花圃像是闖進了什麼食花狂獸,將園圃給踐踏殆盡。

  「我的花……」惋惜。

  「香。」她的表情是獻寶,而非認錯。

  「這是菊,自然極香。」他放下了她的身子,雖然娃兒不重,但吊在他細瘦的單臂上還是相當吃力,甫蹬在地的小金蓮才剛站穩,又想衝入其餘完好無缺的菊叢中為惡,大男孩快一步環著她的腰,溫柔而堅定地制止:「不行再過去了,踩死了菊可就聞不到香。」

  也不知她聽懂幾分,至少粉娃沒再前行,只是用著眸兒瞅他。

  大男孩檢視著那幾叢被壓壞的菊,有些殘枝除去了還不礙事,有些卻是整株種苗都給壓成草泥,回天乏術。他沒任何責怪,簡單收拾數十朵尚保持完整的菊花花朵,招來小粉娃,讓她合攏雙手,一朵朵地擱在她的掌心。

  小粉娃很是欣喜,一張小嘴在他放下一朵花時發出一聲驚呼,兩朵花時兩聲驚呼,三朵花時——

  「以後,你若想聞花香,就來找我,別再滾進花叢裡玩耍,這樣,花會很疼的。」最後一朵白菊,他輕簪在她發上,叮嚀道。

  「疼?」圓眼眨巴眨巴的,天真無知。

  「是疼。」

  她聽懂了,學著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將白菊放回他的手上,大男孩眼露不解,卻見空出來的白嫩小手輕輕撫摸被她壓壞的菊叢,嘴裡替它們吹呼著疼,一如以往她跌跤時父親總會安慰的話一般。

  大男孩看著她稚氣而真誠的反應,越覺得這娃兒投緣可愛。

  粉娃娃呼完了疼,討賞似地重新攏起雙掌,明示著要他再將白菊擱回她手上,瞧見自己指掌間沾有髒泥,她忙不叠在褲管上用力擦拭,直到覺得乾淨了才合起手,祈求等待的小臉蛋讓人很難拒絕。

  大男孩柔笑,順了她的心意。

  這個像根竹竿的大哥哥是好人呢,真好、真好。小小的心靈這般想著。

  她將鼻頭整個埋進掌間深嗅。「香香。」

  「這菊可以沖茶噢,想不想喝看看?」

  她不懂,只是傻愣愣望著他,大男孩以手為杯狀,作勢一飲,與她比手畫腳了起來。

  粉娃娃瞧瞧手上的白菊,又瞧瞧他吃東西的動作,直覺地,學著他的舉止,將一朵白菊放入嘴中。

  「不是這樣!」大男孩連忙從她口中挖出澀苦的花朵,顧不得沾了滿指的唾液。「沒人生吞菊花,這味道,你肯定會怕。」

  果然,小粉娃的臉蛋因口中嚼碎了菊花所泛出的澀味兒而扭皺成一團,這味,明明和她身上沾染的香是由同一處發出,可是吃起來沒有香甜,只剩嗆人的草根味。

  小掌不住地在吐出雙唇的丁香小舌前揭呀揚,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除去蔓延在嘴裡的怪味,原來放在掌心的白菊花散了一地,鵝蛋臉上那兩道初萌的嫩柳眉都快蹙成一道了,甚至瞳眸中也開始蓄積淚意。

  「來。」怕小粉娃一哭便是驚天動地,他可不曾應付過這種情況,只得伸出援手替她解決嘴裡那又苦又澀的味道。

  小粉娃也算堅強,吸吸鼻,跟上他的腳步。

  大男孩領著她到一旁樹蔭下,那兒早鋪了一塊大素帛,上頭擱了不少書冊、茶壺、零嘴及……一鍋在小炭盆上滾燒的雞湯。

  招呼她坐下,大男孩斟了杯菊井讓她漱口,藉以沖淡生菊花的澀味。

  她小啜一口,兩歲半的娃兒自是無法細細品嚐手中那杯菊花與龍井茶沖制而成的香茗,咕嚕嚕灌了幾口後,就因那杯茶不甜也不鹹,沒有任何吸引得了小娃娃的味兒而將茶杯遞回給他,不喝了。

  倒是炭盆上的雞湯,香得令她垂涎三尺,尤其是裡頭還有好幾隻肥肥嫩嫩的雞腿……看起來好好吃噢。

  那鍋雞腿,是大男孩那愛弟成癡的大哥用來強迫他進補,為的就是要將他骨感的身軀給養出幾兩肉來,日日補、月月補,補到他現在看到雞腿就反胃,但又不好拒絕大哥的好意,此時瞧見小粉娃光彩迸射的容顏,他靈機一動,找到一石二鳥的好方法。

  「來,給你一隻雞腿。」大男孩看見她擡起衣袖,不住地擦拭唇邊抑制不住的津液,笑著拿起雞腿給她。「小心燙。」

  粉娃娃不知道什麼叫客氣,高高興興地接過滴淌著湯汁的肥雞腿,湊上小嘴吮乾每一滴的鮮美汁液。大男孩舀了碗湯擱在她面前,自己也盛了碗喝,一大一小的孩子就在秋季甫臨的午後,鮮少對話卻又像對熟識老友般對坐喝湯,自成一幅有趣的畫面。

  直到第二根雞骨頭拋出,粉娃娃打了好些個響嗝,被撐得圓滾滾的肚子在繡襦下已經遮掩不住。

  揉揉眼,玩了一整個下午所耗去的精力,讓粉娃娃昏昏欲睡,再揉揉眼,她的身子已然傾倒在素帛上,拿成疊的書冊當枕頭,輕輕憨呼,不一會兒竟就墜入了夢鄉。

    *  *  *  *  *  *  *  

  睜眼,景色依舊,只是轉為橙橘的夕陽已經沒有半分惱人的熱氣,只剩薄橙的暖色包覆著大地萬物,那是夜將至前的情景。

  大樹的樹影拖得好長好長,遮蔽了菊圃一隅,花叢間佇立著一道背對她的身影,那人,身形依舊不豐腴,但越發高姚秀逸,褪去了男孩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洗鏈而沈穩的當家氣勢。此刻,他微彎的身軀正貼近著一朵大白菊,像情人呢喃私語般,偶爾側過身,雕刻似的側顏俯向菊朵,怎麼看都猶如一幅精心描繪的畫中司菊之仙。

  由混沌中漸漸恢復神智,景色依舊,而她所在之處,卻是夢境後十多年的現在。

  又夢到頭一回在此地遇見那大男孩的情境。那年,也是滿園菊意,裡頭有著小粉娃及大好人哥哥。

  大好人的稱謂仍在,她卻不能再叫他大哥哥,只能恭敬地喚他「三當家」。

  梅莊三當家,梅舒遲,主子。

  以前年紀小,以為主子是甜糕還是鹹粥什麼的,自然興不起任何惶恐尊敬,只當他是一個陪著她放紙鳶、打鞦韆的好哥哥,年歲越大,懂的事越多,竟也相對地抹殺了她始終擱放在心頭那段最無憂的甜蜜記憶。

  主子,是用來尊敬的,爹爹不只一回同她這麼訓誡。

  她隨著賣身予梅莊當長工的爹入梅莊餬口飯吃,迄今已十多載,她由一個粉娃娃變成了荳蔻少女,而他,從大男孩變成了男人,時間不會為任何人駐留,冉冉流逝的,除了回憶,或許還有更多來不及萌生的情愫……

  「媻姍,醒了?」

  幾乎在梅媻姍坐直身同時,菊圃間的梅舒遲亦回首說道,帶著她夢境中不曾變過的溫和淺笑。

  揪緊那件覆在她身上的男性長衫,上頭有著屬於他的菊香,他總是不顧自己一身單薄,將長衫脫下給她當被衾,任自己在秋風中忙碌,也不怕受風寒。

  天底下哪有主子只擔心自家奴僕的健康而忽略了自己?

  「三當家,我又……」又在上工時打盹了!這對一個本該亦步亦趨隨著主子上山下海的護師而言,簡直是不可輕饒的重罪,單憑這點,她早有千萬次的機會被人給趕出梅莊。

  可是,梅舒遲從不多加責備,甚至將她的偷懶視為理所當然,每日時辰一到,他便往這處最偏遠的菊圃走來,身負守護重任的梅媻姍勢必要跟著他一同前行,然後,梅舒遲會撤了其餘的管事或小廝,獨留下她……啃雞腿。

  沒錯,啃雞腿。

  梅舒遲好像仍將她視為那個貪嘴的粉娃娃,總是將那鍋梅大當家吩咐廚子燉煮的補身雞湯全塞給她,結果他沒養得多壯,全胖到她身上來了,要不是她從七歲起便因興趣開始跟著梅莊護師們學習拳腳功夫,將雞腿補來的肉全給練成均勻肌理,恐怕現在早成了小胖妞一個。

  偏偏最教梅媻姍捶心的是——她抵擋不住嫩雞腿的誘惑,也抵擋不住啃完雞腿後洶湧襲來的睡意召喚,更抵擋不住梅舒遲輕柔哄她多吃點的聲音……

  反正,她是個很沒抵擋力的女人。

  「不礙事,陪著我植菊本來就屬無趣,不怪你。」梅舒遲離開菊花圃,仍染著一身清香,取過擱在一旁水盆裡的濕帛拭手。「睡得好嗎?」

  梅媻姍沒回答他關懷的問句,因為那已超乎一個主子對下屬的範疇,她所能做的,只是將那件長衫遞還給他。

  「三當家,你的長衫。」一句疏遠,讓兩人生分。

  她不是貼身丫鬟,替他更衣披衫這事並非她本分,她不逾矩多事,僅是雙手捧上衣衫。

  梅舒遲接過,緩緩套回長衫,而她,習慣成自然地退到他身後,如同一般護師該有的防衛動作。一抹無奈快速閃過梅舒遲臉上,但隱藏得極好,除他之外,沒有第二人看出分毫。

  似乎沒了賞菊的心思,梅舒遲說道:「外頭風大,進屋去吧?」

  身為主子的他並不需要向她報備接下來的行程,但他從不仗恃著身份差別而讓自己難以親近,反而像在尋求她的同意般多此一問。

  「是。」梅媻姍將他的話視為命令,自是遵守,絕無二話。

  他與她,同冠梅姓,這姓氏對兩人而言都非屬本家姓,梅舒遲的梅姓是他們爺爺輩的賣身予梅姓大戶為奴,因而任由主子賜姓,她呢?她的梅姓也是因為她爹賣身到梅莊為長工才冠上的姓氏,同樣姓梅,他已由奴為主,她卻才成為他家的奴僕,風水輪流轉,何時何日才輪得到她跳出囹圄,擁有與他平起乎坐的地位?怕是難上加難吧。

  「媻姍——」他欲言又止。

  「主子有何吩咐?」她抱拳。

  「沒什麼。」最後仍是搖頭。

  近來,梅舒遲時常像這樣,喚了她的名,卻又沒兩句下文,搞得她一頭霧水。她本來就屬於粗線條類型的丫頭,加上練武練得勤,總會換來某些碎嘴的人一、兩句「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訕笑,當然沒什麼玲瓏心思挖掘出梅舒遲的不對勁。

  兩人一如以往,沈默無語地走回府邸,表面上與一般主僕差不多,但他們兩人經過之處總會引來梅莊其他人的注目,一方面是因為梅舒遲不擺架子,廣受梅莊奴僕愛戴,所以見到他來,梅莊人無論再忙也會停下手邊工作,朝他問聲「主子好」;另一方面,梅莊人也皆懷抱著霧裡看花的心態在觀察梅舒遲與梅媻姍這對「青梅竹馬」的主僕關係。

  論青梅竹馬,梅媻姍打小就愛跟著梅舒遲身後打轉,大哥哥長、大哥哥短的,只要有梅舒遲在的地方,就能找著梅媻姍的蹤影,梅舒遲也疼她疼得緊,興許是梅家沒有女娃兒,他的心態是可以理解的,曾有一度,還讓其他奴僕在私底下議論,說著梅媻姍她爹——梅盛這回的算盤撥得好,女兒若能嫁予梅三當家,將來的富裕日子自是不用多說,氣得耿直的梅盛嚴令禁止女兒再糾纏三當家,省得落人話柄,說他們貪圖富貴!

  論主僕,明眼人都瞧得出兩人之間瀰漫著比主僕更曖昧的氣氛,你不說我不說,就當大夥都不知道嗎?裝傻!

  梅媻姍討厭那種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眼光,像要生吞活剝人似的,她可做不來梅舒遲那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只能加快腳步想回到屋內,這埋頭一走,竟走到了主子前頭而不自覺,形成了下屬走前頭,主子尾隨的怪畫面。

  「媻姍。」梅舒遲喚了聲,前頭的她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做不理,他知道越是在人多的地方,她會越發疏遠兩人的關係,於是再喚:「媻姍,過頭了。」

  他指著那處早該轉彎才能通往他院落的走廊,梅媻姍錯過了拐彎,再走下去便是往西圃牡丹園,那裡現在可瞧不見半朵牡丹。

  她怔然,漲紅著臉走了回來,懊惱著自己的失常落入梅舒遲的眼,不,該說是不喜歡被「主子」看到她愚笨的一面,那會在「主子」心中留下壞印象。

  「別慌,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突然這麼說,然後邁步先行,留下她因那句話而微瞠著眼,下一刻,她追上了梅舒遲的步伐。

  「我才沒有擔心什麼……」她說得好小聲,是反駁卻更像是嘀咕,同時壓低著腦袋,視線全落在長廊地板上的磚瓦。

  「三當家。」

  梅舒遲甫踏入自個兒院落的石拱門,馬上有三、四名的管事團團圍上,連讓他坐下來喝口茶的時間也不給。

  「三當家,去年釀的五十壇菊花酒已經全數點清,另加三斤風乾菊團、兩斤嫩菊正差人處理著,您要不要瞧瞧?」

  「是街東客棧向咱們訂的那批嗎?」梅舒遲問。

  「是,一部分都照您的交代,擱在主廳。」

  「好。」

  進入主廳,整間屋內全是菊的香味,一名管事開了菊花酒的壇封,霎時醉人酒香漫開,管事斟了一小杯菊花酒給梅舒遲,他淺嘗,滿意地點頭。

  「菊花酒釀得極好,梅喜,重陽之前三日,派人送到街東客棧,若遲了,賠錢事小,失信事大。」放下酒杯,梅舒遲繼續檢視著此次采收的兩斤嫩菊。

  「是。」梅喜的事告一段落了,退到一旁,換人再上。

  梅樂接著稟報:「李家員外托奴僕來問,他想搭座『金浮屠』可不知選擇哪種菊適合?」

  金浮屠是指富有人家大量購進鮮菊,縛結成塔樓,以示豪氣。

  菊能入藥,亦能煮茶或佐料,然而此番附加功效全然不及菊之清傲風骨、雅尚志節。文人愛菊,因其「抱香而死」,菊花凋萎並不似其餘花類,蒂落枝殘,相反的,菊蒂與莖幹仍舊不離,花凋而香氣仍存;文人愛菊,更因其綻於百花漸凋之際,孤芳於秋色中,獨傲淩霜、堅守大節。富人也愛菊,因為牡丹太過貴氣,容易讓人有奢華的壞印象,荷蓮又太過雅素,襯不出富貴人家想端的架子,菊花則因勝兩者一籌,贏得君子花的美名,既不俗又不過艷。

  但菊之清雅,流於世俗金銀戲弄,豈不令人欷籲?

  「一丈黃最合適,李家員外無非是想藉菊樓的搭建來大肆炫耀,一丈黃的色澤鮮黃似金,足夠撐他李家門面。」

  「那我就差人如此回了。」撥撥算盤,用一丈黃搭起的金浮屠,少說也要上千朵的鮮菊,這筆進帳很可觀噢。

  「梅樂,記得只需回『一丈黃』,其餘的話就甭提。」那番似貶似損的話語若讓李員外知曉,今天賣菊的進帳恐怕就會少上一大筆。

  「三當家,我知道啥話能講,啥話只能在私底下譭謗。」梅樂咧嘴一笑。

  「聰明。」多虧了這幾個伶俐的幫手,他處理事情才能如此得心應手。

  梅樂退,換梅康上場,梅媻姍眼見一名名管事輪番上陣,雖然梅舒遲遊刃有餘地妥善處理每位管事呈上來的公務,可是……

  準備操死人也不是這種操法呀!

  沒人會先恭敬地請主子上座,再替他捶捶腿,倒杯參茶潤潤喉嗎?就算今天要殺隻雞也得先餵飽了它才好下手,而梅舒遲比隻雞還不如!

  她想開口替梅舒遲掙些主子尊嚴,可是那群男人現在談論的話題,她沒一句聽得懂,即使跟在梅舒遲身旁十數年,那些商業經她還是霧煞煞的,根本沒有插嘴餘地。

  她討厭這種感覺,討厭這種……他不再是她以前認識的梅舒遲的感覺。

  這讓她覺得莫名失落。

  她不知道這股失落稱為什麼,只是覺得自己被摒除在他之外,在此時此刻,她覺得她與他的主僕之分更是明確,她只能像個無所事事的護師,守在他身旁,然後看著當家主事的他……越來越陌生。

  好像她還待在以前的回憶中,而他已長大;她還沈溺在夢境中的兒時歡樂,而他……卻已經從夢境中走了出來。

  獨留那一個粉娃娃在夢中尋著他,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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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5:55:17

【第二章】

  「小遲哥……」

  噙著哭音,可憐兮兮的粉娃娃被罰端頂著小水盆,跪在梅氏眾祖宗牌位前已經兩個時辰。

  「怎麼了?」大男孩已經跨過了讓人喚「小」的年歲,但仍沒制止粉娃娃如此稱呼。

  今天用完早膳後卻不見小粉娃跟前跟後地膩著他,這讓他心下困惑,繞了府邸一圈,這才知道小粉娃被叫進主屋狠狠罵了一頓,現在被關到梅氏宗祠去思過反省,他沒遲疑,腳下一旋便往宗祠走來,一踏進門,就瞧見她哭得淒慘。

  「還不是犯了錯被大當家罰。」一旁粉娃的爹又是氣又是無奈。

  「犯了什麼錯非要叫個六歲娃兒跪在宗祠裡?」大男孩蹙眉。

  「這小野娃摘掉了大當家園子裡一朵牡丹呀!」即使是兩個時辰前的事,粉娃她爹說起來仍覺氣結。

  大男孩輕「呀」了聲,沒接話,倒是粉娃她爹又斥責起粉娃。

  「牡丹耶!一朵叫價千兩的祖奶奶呀!那花價是我梅盛賣身錢的百倍,您說,我們怎麼賠?頂水盆跪滿五個時辰,再抄梅氏家訓五十次,大當家這頓責罰已經算通融了。」小丫頭犯了梅莊禁忌,活該挨罵罰跪,但是他這個做爹的又好生心疼,只好陪著女兒一塊在宗祠裡受罰。

  相較於其他奴僕碰壞了牡丹就得拖到土裡去種,梅大當家的確已經對粉娃娃相當寬貸。只不過,大男孩仍是覺得六歲娃兒不懂人情世故,有錯就好好同她說,這等責罰不見得會讓小粉娃心生警惕,若真會,兩個時辰也足夠了。

  「罰也罰過了,就這麼著吧。」他動手接過粉娃頂在頭上的水盆,換來粉娃她爹的激烈反對。

  「三當家,您別這麼做!大當家沒開口準她起來呀,萬一大當家惱火起來,娃兒還不是得重新再跪一回?況且有錯本來就要罰,不然以後她犯下更大的錯可如何是好?」

  粉娃沒得到爹爹的應允,不敢起身,小小年紀就會看人臉色。

  「沒關係,大哥那邊由我來說。」大男孩扶起粉娃娃,順勢半蹲著身,拍拂她膝上的灰塵。「再說,娃兒連自個兒的名字都寫不全,哪有辦法抄梅氏家訓抄五十回,大哥氣糊塗了。」

  粉娃她爹無奈地說道:「三當家,娃兒不是這麼寵的。」雖然那五十遍的家訓勢必由他這個做爹的代筆,但他這個爹寵娃兒是天經地義,可大男孩的身份……於理不合。

  大男孩對於粉娃她爹的話只是笑笑而不應,繼續朝粉娃娃說道:「不是同你說過了,府裡的花都不能摘,怎麼又不聽話了?」

  在數年前小粉娃闖進菊圃,滾壞了一園白菊之後,他就不只一回耐心教導,明明粉娃也聽進去了,這些日子也沒見她再使壞,怎麼這回又犯了他大哥的禁忌?

  「花開得好漂亮,要給你看。」粉娃也清楚自己犯下的錯,只是那時瞧見園裡的紅牡丹又大又嬌,她沒法子將整盆的花搬給他瞧,又急著想同他分享眼前的春景,一時不察才攀下牡丹,哪知……

  喔,追根究柢起來,大男孩也算禍首。

  「下回賞花找我一塊去,別再摘下來,否則小遲哥也保不了你,明白嗎?」大男孩溫柔叮囑。

  粉娃連忙點頭,才要咧笑,但瞧見爹的臉色,又低下腦袋,隱藏欣喜。

  「你這小野娃,要不是三當家處處替你張羅,可有你好受的!」粉娃她爹很清楚教養孩子就是要有人扮黑臉、有人扮白臉,不能讓孩子覺得自己受盡淩虐和不平等對待,也不能讓孩子恃寵而驕到無法無天。他家那口子死得早,黑臉白臉全由他一個人擔,讓他兩者都做得失敗,現在有了大男孩的幫忙,至少他可以專心扮黑臉了。「還不快謝謝三當家?!」

  「謝謝小遲哥……」

  「要叫三當家,怎麼都教不來?!」粉娃她爹又是一吼。

  「不礙事,娃兒哪知道什麼叫當家,喚小遲哥就好,省得生疏。」

  「可是您是主子,咱們是下人。」

  「梅盛,你又說見外話了。」大男孩板不起面孔,仍是輕淺笑著。

  「三當家,這不是見外,而是規矩。」

  「等娃兒大些再來談規矩吧。」他可不希望從這麼稚齡的孩子口中聽到老成的敬稱。

  「三當家,有些事還是從小教會最好,怕就怕以後長大會教不來。主子是主子,自然得放在心頭供著,奴僕寵野了可就使喚不來,我知道三當家您人好,心疼咱們野娃沒個親娘,但,主子還是得有個主子的界線在,寵過了頭,會教外頭的人說閒話,對您,何嘗不是傷害?」粉娃她爹語重心長,這番話,娃兒聽不懂,大男孩卻懂了。

  「梅盛,你是怕我染指你家小閨女嗎?」大男孩苦笑,他再怎麼飢不擇食,也絕不會對一個說起話來奶味十足的娃兒起歹念,這未免太貶低他的人格。

  「不怕。」粉娃她爹抱起小粉娃,「我只怕咱們野娃對你動了情。」

  「一個孩子能懂什麼情?」梅盛想偏了吧?他和小粉娃單單純純的,若真有情,不過是兄妹之情罷了。

  「就是不懂才更教我怕,什麼都不懂就已經將您視為一切,要是真懂了還得了?我梅盛不奢望靠著女兒來養我後半輩子,更不要旁人說我家野娃近水樓台先得月,攀上了自家主子。」這話,說得夠明瞭吧。粉娃她爹朝大男孩一揖身,恭敬道:「謝謝三當家這回饒過我家野娃,下回我會好生看管著,沒事的話,梅盛去做事了。」

  「小遲哥……」粉娃扁著嘴,被爹親給扛出了宗祠,只能不甘願地喚了聲,隨即在爹親的厲眸下噤聲。

  看著兩人走遠,大男孩輕歎。

  「主子是主子,得放在心頭供著……嗎?」

  *  *  *  *  *  *  *  

  梅舒遲知道,梅媻姍對主子很是尊敬,有時他甚至認為眼前的梅媻姍和十多年前那個總是甜甜軟軟叫著他「小遲哥」的小娃娃不是同一個人。

  落差太大了。

  一個是可以拉著他的手,爬樹挖石斗蛐蛐,一個卻是連多同他說一句話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樣的惶然。

  「主子」這兩字橫亙在他們之間,像是高聳入天的牆,隔絕了一切,牆的那一端,是他們共同攜手賞菊的過往。

  腦海中憶起那段回憶,總忍不住回味再三,因為現在……只能回味。

  梅舒遲歎息,聲音雖淺,但一旁徹夜相陪的梅媻姍已經偏頭瞅他。

  屋裡沒了其他奴僕,梅舒遲早先拆了頭上紫金冠,大掌輕揉發酸的頸項,披敞的長髮像是墨黑的絹緞,散在肩胛及背脊,模樣看來很是疲倦。

  「三當家,若累了,就早歇吧。」思索許久,她選擇了用下屬關心主子的口吻緩道,她不清楚梅舒遲為何低歎,直覺認為他是深更倦累。

  他擱下毛筆,柔和眼眸由書冊上移到她的芙顏,他的目光太過專注,逼迫梅媻姍不得不窩囊地避開他的注視。

  「不累,再看完一章回。」他不再相逼,垂下眼睫,繼續翻閱起那本引不了興致的雜冊。

  「很晚了。」

  梅舒遲微訝地再度擡眼,他以為她只會應「是」,沒料到她奉送了另一句話,不過他也沒因此而太欣喜,畢竟她那句話極可能是埋怨。

  「你可以回房去休憩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著。」

  「沒有哪一個護師膽敢在主子沒休憩之前先睡的。」她義正辭嚴,身為護師有護師的尊嚴。

  梅舒遲一笑。「可你每天晌午過後不都做了?」想起她午睡時的毫無心防,每每讓他憶起以前那個啃飽了雞腿就往他身上抹油拭嘴的小睡娃。

  梅媻姍身子一僵,臉上又紅又白,很是難堪,直接誤解了梅舒遲的話。

  「抱歉,我不是在挖苦你,只是……罷了,忘了我那句無心之言吧。」梅舒遲自知失言。

  「這是主子的命令嗎?」若是,她會忘;若不是,她會把這句話掛在心上,然後接下來絕對不會放縱自己再偷懶貪睡,遭人數落。

  「不是,是朋友的請求。」

  「媻姍不敢當您是朋友,只當您是主子。」

  又是以恭敬表拒絕,在這點梅媻姍和她爹真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樣替梅莊賣命,又同樣頑固地有所堅持。

  「若主子命令你將我視為朋友?」他試探一問。

  「那麼,媻姍遵命。」她毫不加思考。

  梅舒遲這回才真是無能為力,有時他真想知道梅盛到底是如何灌輸她這些觀念,能讓她將主子視為神祇,半點也不敢違拗。

  或許想扭轉梅媻姍的想法,就得先從固執的梅盛下手,否則什麼都是空談。他也知道,他可以用主子的威嚴來壓這對父女,讓他們別這副將主子與下屬視為兩類不同人種的模樣,但他不想用強迫的方法,這樣根本沒有意義……只會讓這對父女覺得主子的話宛如聖旨。

  他黯著臉,越覺得拿這對父女沒轍,更想挖開這對父女寶貝檔的腦子瞧瞧裡頭裝了什麼東西——十成只有「主子,是用來擱在心頭供著」這句話。

  無奈。

  那是什麼表情?她又沒說錯話!梅媻姍在聽到梅舒遲又逸出輕歎時蹙緊眉峰。他該高興有個這麼聽話的護師才是,而不是用這種被人欺淩的神情,好似她做了什麼欺負人的事一樣。

  深秋的夜風透過微敞的窗欞拂進秋意,桌上的書冊被翻吹得啪啪作響,燭光搖曳,書房裡的兩道身影也因而變成躍動不安。

  為了掩飾突來的沈默尷尬,梅媻姍轉身關上窗,閂牢。

  「媻姍,我沒有要拿身份壓你,我只是認為你不須將我們之間的關係看得這麼僵,主子和朋友這兩者並無衝突。」是主子,也可以是朋友。

  「主子是主子,朋友是朋友,我知道這兩者沒有衝突。」

  言下之意,她永遠不可能把他歸類在朋友之列,因為他是主子,這身份撼動不了半分。

  這一步,是死棋。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將我從『朋友』摒除,歸入難以親近的『主子』?」梅舒遲合上書,冷不防地問。

  「從——」一個字才離口,她又像只蚌殼閉口,只覺得右臉頰上那道突兀存在的疤痕隱隱作疼。

  她掄著拳,以沈默代替回答。

  記不得正確的日子及時辰,只記得有一天,她認清了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再將他當成可以談笑、可以嬉鬧的「小遲哥」,而讓她「認清」的,正是她右頰上這道指頭般長短的疤痕。

  疤痕雖不至於破相,但在姑娘臉上總是疙瘩,誰也不知道,梅媻姍從不介意臉上的刀疤,甚至認為這是她該受的,她不將粉顏上的疤視為疙瘩,因為真正的疙瘩是藏在心坎深處,若沒發生「那件事」,她與他仍會像以前那樣無所不聊吧。

  他在等著她的答案,等著她給他一個心服口服的答案,她不知如何讓他清楚她的堅持,只能用上她說服自己的唯一理由。

  「從您變成主子的那一天開始。」

  「我不記得是哪一天。」梅舒遲不讓她三言兩語地含混帶過。

  「我也不記得了。」要裝傻,大家一塊來。

  「照你這麼說,打從一開始,我梅舒遲就是梅莊裡的三當家,那時的你並沒有這麼……」拒他於千里之外。「疏遠。」

  她是在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模樣?在他不知不覺中,他的小粉娃變了,而忙於秋菊采收的他毫無察覺,等到他發覺不對,她已經遠遠避在他身後,以主子奴僕之分為鴻溝,不容誰跨過。

  「那是因為我那時不懂事,現在懂了,自然不能再逾矩。」她說得理直氣壯。

  好一句不懂事,說來既能脫罪又不得罪人。

  「如果你的懂事換來這樣的相處,我倒寧願你是那個不懂事的小粉娃。」一番話輕輕道來,帶著惆悵。

  就算我還是小粉娃,你卻不會再是「小遲哥」呀……梅媻姍藏了聲音,暗暗呢喃。

  真正改變的人,又豈止是她?

  若不是他變成了一個她不得不尊重、不得以禮對待的主子,她又何嘗願意……

  「罷了,別談這些。」梅舒遲斷了話題,他不認為深夜與她談這些就能扭轉她石化的觀念,再談下去,只會讓兩人陷入更膠著、更不自在的局面,與其如此,他寧可維持原狀,將一切都維持在最初的原點上。

  「你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還得赴季府的菊花宴,怕你太晚睡,明兒個起不來。」瞧她方才不經心地揉眼,讓他心生不忍。

  「我爬得起來!」她倔強地回道,不想被當成貪睡的小丫頭。

  「好、好,就當我這個做主子的擔心你這護師太過操勞,從早上卯時醒來便隨著我巡視菊圃,直到子時還不見得能合眼休憩,明早又得卯時起來,對你而言該是挺吃力的。」他改用懷柔政策。

  「主子都不喊累了,媻姍也不累。」倘若要細數整日公務行程的疲憊,梅舒遲絕對勝她不只千百倍,除了勞力,還得勞心,光是她每天在他身旁聽到的一成串一成串商行話都足夠累垮她了,何況他不只要聽,還得一件件處理妥善,分派給手下管事去做。

  此刻梅媻姍臉上還真掩不住替他埋怨辛苦的神情,他輾然一笑。

  「真要說我辛苦,也不過只有桂月、菊月、陽月這三個月份,其餘月令我不全在休憩?一年工作三個月,休息九個月,怎麼算都劃算。」梅莊兄弟各自司掌一季的事務,這是四人的默契。

  「那也不代表這三個月您都可以不用睡!」

  每天都是他遣她回房休息,自己還繼續在書房看書或批帳,然後隔天她卯時梳洗完畢上工,他卻早在一、兩個時辰前就到菊花園圃去檢視眾花匠養菊采菊的情況,她真懷疑梅舒遲真有好好休息睡覺過嗎?可他的神情又沒有半分疲憊……只除了他那張在秋日底下怎麼曬也曬不出健康膚色的白皙臉龐。

  難道他真異於常人,每天只睡一個時辰?

  「我不會太為難自己。你早歇吧。」

  不會太為難自己,但也不會太善待就是了吧?梅媻姍心底替他將那句話給補全了。如果她沒盯著他,他一定又會在書房看書看到忘了時辰。

  「如果三當家不介意,媻姍想陪著主子,等主子想休憩了,媻姍才回房。」

  「不用,我瞧你也累了。」

  「媻姍並不覺得累。」

  除非他再拿主子的身份命令她,否則她跟他卯上了,要嘛,就兩人一塊收拾書冊,各自回房好好補場睡眠;要嘛,就兩人乾瞪眼一整晚好了。

  「別賭氣。」

  「媻姍不敢。」

  分明就在賭氣,還說什麼不敢。梅舒遲失笑地想。

  「我明白了,全聽你的,我不看便是。」他開始疊起書冊,見梅媻姍要上前幫忙,他制止道:「我自己來,這些不是護師的分內工作。」

  她只能無語退立一旁,靜覷著他將一桌子書、墨、筆全歸類得整齊,完全不像一個專等著別人伺候的富公子。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主人,不僅梅莊裡人人這麼傳,連梅莊之外的人都對梅三當家一致讚好,梅莊裡的奴僕誰不盼求著能在三當家底下做事,雖說其他主子人也好,但大當家嚴厲、二當家傭懶、四當家就更別提了,而梅舒遲待人和善公平,又不端主子架子,在外行商亦不改溫文誠實,雖為商,卻不像梅莊大當家一樣以「奸商」為本,他實實在在的處事方式,反倒讓莊外人放心同他做生意,裡外名聲都好。

  也因為他好,所以難免管不住奴僕,幾個膽大的下人會欺他心善,雖然後來全讓大當家給一個個掃出梅莊,殺雞儆猴一番,但梅莊下人還是很難對梅舒遲興起肅畏之心,畢竟主子人好,奴僕自也放肆許多。

  寵兒不孝,寵奴難教,梅舒遲該懂的,但他什麼也不做,仍是寵著。

  在梅媻姍還分神想著關於梅舒遲的事時,他卻已收妥物品,走離桌案,高瘦長軀背著燭火,擋去了唯一投射在她週身的光源。

  「在發什麼呆?」  

  梅媻姍仰首望著那張她總是要擡高頭才能瞧清的俊容。以前年紀小、身子矮,離他還不只五頭身差,但是那時沒有距離,因為他都會抱起她,讓她與他平視,好幾回她不懂避嫌,老愛和他頰膚相貼,想從他身上汲些溫暖,現在年歲長了、身子也抽高了,與他的距離……竟然越來越遠。

  梅舒遲伸手替她撥回耳畔一繒散開來的黑髮,指尖在碰觸到她的耳殼時,令她重重一震,連忙後退一步,讓他的手尷尬地舉在半空中。

  「三當家,早些回房睡吧。」她的失措隱藏得很好。

  「走吧。」他收回手,臉上神色沒有什麼大起伏,率先邁步。

  在他身後的梅媻姍趁他沒回首的空檔,以掌摀住了自己泛紅的耳殼,直覺得一股熱氣全衝上他觸及過的肌膚,像要燙熟了她一樣,由耳朵開始,逐漸往臉頰蔓延。

  緩步於庭簷下,和著菊香的秋風迎面拂送,稍稍解除了莫名燥熱,由他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也隨之飄過鼻翼。

  或許是久處於菊圃之中,他的身上總帶著比菊更馥的香氣。

  這股香氣,讓人眷戀,一如每個夢境中,又甜又暖……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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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5:55:37

【第三章】

  香味。

  鼻頭抽了抽,像只尋著肉香的小狗兒一抖一抖地嗅動著。

  是菊的香味。

  被衾間探出一張汗濕的小臉,病中的高熱煨紅了圓鼓嫩頰,兀自緊合的眸子因嗜睡而酸軟得睜不開,鼻塞到幾乎失去嗅覺的俏鼻此刻竟接收到那股菊香。

  不,不是菊的味,這是梅舒遲的味道。

  小粉娃猛瞠眼,眼簾中,那只正準備為她拭去額上濕汗的大掌似乎被她突然醒來所驚怔,遲疑地定在她額前五寸,直到她的眸光凝聚,終於將大掌的主人看個分明。

  「小遲哥……」燒得有些混沌的腦子只能擠出這三個字,小掌想從被衾中伸出來抱他,卻先一步讓他壓制住,不容她著涼。

  大掌握著布巾,輕覆在她飽滿額際。「病好些了嗎?」

  「不好不好……頭疼喉疼,到處都疼。」小粉娃賭氣兼撒嬌。

  「誰教你練完武,一身汗的,又跑到梅莊後山的菊圃去吹風?」大男孩的口氣雖是斥責,但又添了寵溺及心疼。

  前些日子梅莊正忙著采菊曬菊,使他忽略了那總跟在身後的小粉娃帶著一身汗濕,陪他在菊圃裡挨了數時辰的秋風,所以她的病,他難辭其咎。

  「都是小陽笨師弟害的,要不是他死拖著我多陪他練一套劍法,我才不會這樣咧!」說到那名同拜梅莊老護師為師父的師弟,小粉娃沙啞的聲音多了義憤填膺。

  想她今年不過八歲,就升格當人家的師姊,雖然那師弟還年長她好幾歲,但輩分可無關年紀或武藝,師姊就是師姊,身份自是高高在上,大大躍進一步。

  可那小陽笨師弟總是欺她功夫輸他,老愛找她練劍賜教,非得將她這個師姊打到無地自容,在勝負的功名簿上「榮登」第五十次的慘敗,想來就教她一肚子鳥氣和窩囊。

  將她扁出一身淤青和臭汗不提,還老是耽誤她去找小遲哥賞菊的時間,哼!

  原先病奄奄的模樣變成活力十足,雙頰病燙的紅霞此刻看來也像是粉撲撲的桃花妝。這種光彩,似乎只有在提到那位「小陽笨師弟」才會興起。

  大男孩並不識得「小陽笨師弟」,只知他是梅莊一名管事的遠房外甥,本也是準備入梅莊當長工,後來讓梅莊護師看中了他的好根骨,請求梅莊大當家將他編派到護師職務裡受訓——這些話,全是由小粉娃嘴裡聽來的,因為打從那名「小陽笨師弟」入了梅莊,小粉娃與他聊天的話題十句有七句不離「小陽笨師弟」。

  大男孩微斂起笑,雖然只是稍減數分笑意,卻已足夠教人看出他的不悅。

  他抹去她臉上的汗,又替她攏妥棉被。

  「小遲哥,好熱……」

  「熱才能悶出汗,病才好得快,聽話。」他約略洗滌布巾,擰乾,擱在她發燙的膚上,再取來另一條為她拭去頸邊的汗水。

  「小遲哥,這水好香噢。」

  「是菊花上的露水,降熱。」在天未明之前他就到菊圃去取,小心翼翼地從每株菊瓣上汲下珍珠般的天然凝露,再加上數十朵杭菊一塊熬煮,用以替她拭身。

  「是你去取的嗎?」她甜甜又憨憨地笑。好久以前她就聽過梅莊裡有專門派人收集菊上的露水,據說用來清洗肌膚能讓女人皮白肉嫩,是城裡姑娘爭相搶購的梅莊商品之一。

  「嗯。」他應得極輕,不想邀功。

  「小遲哥,你真好,和小陽笨師弟一點也不一樣,真好。」她揪著衾被笑,「他只會欺負我,我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想拖著我去打拳強身,說什麼汗流出來病就好,你不同,瞧我病重就替我蓋被,同樣都是要我出汗,他就好沒天良,對不?我現在可挨不住他一頓拳腳哩……小陽笨師弟是臭雞蛋……」她毫無閨淑地打了個哈欠,含糊地說著:「小遲哥是好人……」

  「至少他還有心想助你早些痊癒,這等心意就夠了。」

  「他是怕我病著了,沒人給他練拳磨劍。」小粉娃沒好氣道,一雙圓亮的眼瞳煞是靈活,口中雖有埋怨,但實際上還是挺疼師弟的,否則也不會日也念、夜也念,時常將他掛在嘴上。

  「你也挺喜歡習武的,不是嗎?」

  原先莊裡的護師除了保護主子安全之外,尚背負著教導主子幾套健身自保的功夫,以備不時之需,只可惜梅莊四位主子中除了梅大當家和梅家小四之外,其他兩個根本沒有半分武學底子,幾回武課下來,大男孩和他二哥當下認定——寧願到時候出門談生意被人給砍了脖子,也不要現在被梅莊護師給整散了骨頭!所以不到中途,兩人就放棄要刀弄劍的,記得小粉娃就是那時隨著大男孩一塊練拳玩劍,沒想到竟練出了興致,也在大男孩的允準之下,學起了護師的一切本領。

  「喜歡!很喜歡!習武很好玩的!」小粉娃喜道,她喜歡那種流了一身汗水後再浴沐一番的暢快。

  「是嗎?喜歡就好。」大男孩和她不同,他倒寧願在書房裡多看兩本書,也不願將自己搞得渾身疲累又酸痛。

  但小粉娃沒多說,她會喜歡練武,泰半是為了他——因為他不喜歡練這些保命的拳腳功夫,所以她讓自己喜歡練,倘若以後發生了什麼事,就輪到她可以保護他了,嘻。

  「肚子餓不餓?我讓人燉了些藥湯排骨,吃一些?」聽她說起話來乾乾啞啞的,大男孩不由得替她操心,加上一提及「小陽笨師弟」她就不懂節制,也不顧自己現在的破鑼嗓,滔滔不絕地一直嘰嘰喳喳。

  「我要吃!」她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扶她半坐起身,再拉好她身上的暖被,大男孩盛舀了藥湯,坐回她床邊的小木椅,一口口吹了湯才送入她嗷嗷待哺的嘴裡。

  她邊咽湯邊嚼著入口即化的嫩肉,「小遲哥,你真的好好噢——為什麼爹爹不許我同你一塊玩?」每次只要被爹爹看見她纏著小遲哥,回來總少不了一頓責罵,她真的不懂……

  「你爹不許你同我玩?」大男孩挑起眉峰,還是沒停下餵食。

  雖然他早過了貪玩孩童的年歲,再過幾年也將及冠,但聽到她那句「我爹不許我同你一塊玩」的話,竟還是會如同每個被驅離玩伴的孩子,心生不解及失落。

  「嗯。」

  「為什麼?」

  「爹說,你跟我不一樣。」她偏著小腦袋,試圖從病到糊塗的腦子裡挖出爹爹在她耳邊的嘮叨。「爹說,你是當家主子:爹說,不可以老膩在當家主子旁邊:爹說,我們得看當家主子的臉色才能過好的生活:爹說,我們的命,是賣給當家主子的;爹說,我要是再對主子沒大沒小,就要挨板子。」她頓了下,吐出骨頭,問道:「小遲哥,當家主子到底是什麼?」她就是弄不懂當家主子是什麼了不起的玩意兒,為啥爹爹每提到「當家主子」,就一副巴不得叩跪謝恩的惶然樣?

  大男孩明顯地遲疑,似在思索著該如何跟小粉娃解釋。他想得出神,就連小粉娃張開檀口,等待那匙飄滿當歸香味的湯藥餵入,也遲遲不見他有所反應,讓她只能發出「啊——啊——」的催討聲。

  「當家主子……不過是個稱呼,一點也不稀奇。」大男孩在小粉娃拉扯他衣袖的動作下回神,但仍未想到合宜的解釋,最後只淡淡道。

  「一點也不稀奇?可我爹說……當家主子是、是……」她「是」了半天,渾渾噩噩的腦袋瓜卻記不起爹還交代了些什麼。

  「當家主子什麼也不是,只要有心,人人都能成為當家主子,當然沒什麼好稀奇的。」他繼續餵她喝湯。

  「我也可以嗎?」

  「當然。」他笑,「只要你趕快養好病,健健康康的,要當主子才有力氣呀。」

  當主子還要有力氣噢?真辛苦。小粉娃張嘴,接下他送到唇邊的湯。

  「還有,你別將我當成了主子看待。」

  小粉娃眨眨眼,不甚明白他為何突然用這種像在請托她的語調。

  「那我要將你當成什麼?」爹爹交代要把他當主子,小遲哥又不要她將他當主子,她該怎麼辦?

  「當我是小遲哥不好嗎?」他露出像在蠱惑人一樣的淺笑,豐神俊美。

  「小遲哥會餵你吃藥、帶你看菊,小遲哥的大哥給小遲哥的所有東西,都可以與你均分噢。」

  大男孩絕對沒發現自己現在的舉動多像威逼利誘並用,只盼望小粉娃別順從她爹的教唆,將他排除在外。

  小粉娃想著爹爹的訓誡,也想著大男孩的誘哄。如果把小遲哥當成當家主子,不能碰不能撒嬌甚至不能膩在他身邊,更別提什麼餵她吃藥帶她看菊等等的事情,想來想去,還是小遲哥的提議吸引人些。

  「那我不當你是當家主子,你是小遲哥。」小粉娃的眉眼漾出小小花朵最嬌艷的笑,「以後換我成了當家主子,你也別當我是主子噢。」她還不太弄得懂當家主子的意思,只是天真地說道。

  像是要獎勵她,大男孩又賞了她一塊排骨。「那是當然。」

  「打勾勾,騙人的是小豬。」她伸出小手,與他玩起手指打印子的遊戲。

  「一言為定。」長指勾住了面前那隻玉潤小巧的纖指,拇指指腹相疊。

  承諾不需白紙黑字,只要兩人心有靈犀,便存。

  承諾不需白紙黑字,只要有人違背誓言,便滅。

  *  *  *  *  *  *  *  

  那時的誓言仍時常不經意入夢來。

  是她答應過不將他視為主子,不讓兩人變成這副關係,但她食言了,童言童語說著違誓的人是小豬,但她仍是她,沒有哪天早晨醒來發現自己多了個豬鼻子或長了根豬尾巴。

  原來違約,不過如此。

  在她清楚知道主子的定義時,她才懂了爹爹以前苦口婆心的訓誡。

  她不能算違背誓言吧?她只是……認清事實罷了。

  梅媻姍端坐銅鏡前,及腰長髮早讓她俐落而簡單地編成麻花辮,甩至腦後,她從不多花心思在妝點自己上,素淨的衣裳、行動方便的襦褲、一頭數十年來不曾變化過的髮辮,脂粉不施的臉蛋雖清秀卻也少了幾分姑娘家的甜美,但她不以為意。

  鏡匣一角擱著精緻的胭脂盒,那是她十四歲時,梅舒遲送給她的生辰禮物,裡頭的胭脂分毫未動,她連一回也沒抹過。

  女為悅己者容……

  伸手碰觸到胭脂盒的手驀地停了下來,重新收回胸口,攏握。

  「沒有悅己者,何必多此一舉。」她自嘲,胡亂取過胭脂盒旁的練武臂束,將袖口繫妥,故意漠視那雕著花蝶的銀色胭脂盒。

  瞧瞧時辰,今早季府的菊花宴是該準備出發了。

  她不再胡思亂想,握起桌上的長劍便推門而出。依照梅舒遲十數年來不變的習慣,他這會兒應該在菊圃裡。

  快步走過架築在菊圃問的木造曲橋,梅媻姍在菊圃東籬的亭子裡撲了個空。

  原先她沒想太多,梅莊植菊的園圃佔地驚人,偶爾他也會想賞賞別個品種的菊,所以她又朝植滿黃艷色菊種的西圃園走,仍是不見梅舒遲的身影。

  來來回回數次,轉眼間已經將所有梅舒遲可能會去的地方尋了一遍,一個念頭閃入她的腦海,隨即又被她搖頭否定。

  「睡過頭?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小……三當家身上?」她低聲喃道。從她認識梅舒遲開始,她可沒見過他在掌事的秋月間貪睡誤事,有時就算兩日沒合眼,他也絕不會因疲倦而耽擱正事。

  但若他已醒,又怎麼會不見蹤影?

  梅媻姍不再像只無頭蒼蠅四處尋人,先在經過府門時向守門大哥詢問三當家是否已出府去參加季府菊宴,得到了搖頭的否定答案,她轉向北院——梅舒遲的苑囿。

  天色仍灰蒙,苑裡沒有一絲殘燈及人聲,顯示這苑裡的多數人尚在黑甜的睡夢中。

  說實話,梅舒遲寵養出來的奴僕都很失職,雖然沒說每個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但此刻已近卯時,奴僕房裡也沒幾扇窗是開的,哪像其他當家主子手下的人,主子沒醒之前就得早一步替主子張羅好一切,誰敢比主子晚睜眼?

  梅媻姍繞過房舍前的小石橋,幾株稀有罕見的菊種「夕染」並列綻放在拱門兩旁,這處進去便是梅舒遲的房。

  透過紙窗,裡頭不見半分甦醒的跡象。

  她拍拍門,「三當家,您醒了嗎?」

  沒人應聲。

  「三當家?」這回拍門的力道和喚聲都加大,可是仍是無聲。

  梅媻姍蹙起眉。不在房裡嗎?人會上哪去了?

  在門外佇了半晌,正想離開之際,梅舒遲身上那股熟悉的菊香又沁入鼻腔,引她停步。

  梅媻姍心一橫,抽出長劍,插進門縫間將門閂給挑開。雖然眼下的行為舉止有如宵小,但為了找人,她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踏進光線昏暗的房中,滿室菊香。

  內室的床幔垂洩而下,布質厚實的深赭簾幔緊緊地掩住了床榻,床下的曲足案上整整齊齊擱放著梅舒遲的鞋。

  梅媻姍頗訝異,躡手躡腳地掀開簾幔一角,藉著微弱的光,瞧見了榻上沈睡的男人。

  「沒想到……你真的在賴床?」

  這話要是說出去了,肯定沒人相信。

  梅媻姍才想開口喚醒他,又突地覺得他既會睡到誤了時辰,必是因為倦累到極限,再也撐不下去才如此,這麼一想,反倒不忍吵他安眠。

  當然,她亦知道,就算她放任他睡到晌午,失了季府菊宴的約,他也不會責怪她,因為他不是個會遷怒的主子,即使一場菊宴沒出席,極可能讓梅莊損失一大筆進帳,梅舒遲也一定會將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替所有失職奴僕擋下梅莊大當家的怒焰。

  傻呵,她的……傻主子。

  放輕了手腳,梅媻姍趁著他沒醒,緩緩伏坐在曲足案邊,看著仰躺在軟枕上的睡顏,這些年來,第一次,放任自己這麼近地看著主子。

  他已經不是個大男孩,而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不改俏俊,依舊溫文,這眉眼,全是她熟悉的。

  「頭髮變長了……臉色也不像以前那麼慘白,兩頰紅紅的……」聲如蚊蚋的梅媻姍完全蛻去平日的不苟言笑,此刻她的笑容充滿童心,蔥白的指捲起他一繒散發,動作輕柔細心,無法克制地將指節上纏繞的髮湊到鼻前。「你今天怎麼這麼貪睡?這樣都吵不醒你噢?」她咯咯地笑,笑他睡到天塌下來也毫無知覺。「我還以為你淺眠得很,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驚醒你。」

  床上的人只有淺淺吐納,扇形長睫沒有掀動醒意。

  梅媻姍覺得此時梅舒遲泛紅的雙頰簡直可愛到令人想捏一把,畢竟這種面貌的梅舒遲是如此難得一見。

  蔥指停下了把玩捲繞的動作,那繒順滑的青絲像條墨蛇鬆開了束縛,從她指節溜出,她的注意力已經不落在他的髮上,緩移到他的五官間,由雙眉開始,緊接著深邃的眼、挺直的鼻、飽滿的唇……勾勒出他雅逸溫柔的臉龐,她一直知道他是好看的,但這並不是唯一讓她無法將視線離開他身上的原因,而是她對他,有著太多的回憶……

  「小遲哥……為什麼你不能單純只是我的小遲哥?」膜拜的雙掌貼近他的臉,不敢褻瀆地維持一小寸的距離,明知道不該逾矩、不該奢想,她在這一刻竟管不住自己的渴望。

  如果不用長大,不用脫離以前的歲月,她就可以……對他很好很好,不用像現在總得板著臉,用最疏遠的態度和他相處,她可以繼續假裝不懂什麼是主子、什麼是身份,只要知道他是小遲哥便足夠了。

  「記得小粉娃說過,以後及笄長大,要嫁給大男孩當娘子疼寵,一輩子……我們打過勾勾的,記得嗎?」  

  這也是她違背的第二個誓約,她想,或許他也沒將她的童言童語當真吧,畢竟那不過是個小娃兒病糊塗時的囈語,但是她記得好清楚,她要求著他的每字每句,甚至眼淚鼻涕也一併使出的耍賴手段,硬是要他收下她這個纏人的小娘子。

  她更記得……那時的他,笑得好溫柔,頷首答好。

  那時她年紀尚幼,不懂什麼情呀愛的,只喜歡他對她好、對她笑、將她寵上了天,而這些,她不許他分給別人,她要全部獨佔,甚至想學大人嫁娶那樣和他做對夫妻——如果這是他們可以白頭到老的身份。

  「是我太天真、太奢想、太不自量力,以為一切都可以按著那時的承諾實現,可是……」

  可是,人,會長大,也會看清一些小時候太過輕忽的事實。

  幻滅,成長,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足以匹配他。

  「現在,我發現還有另一種身份,可以一直跟隨在你身邊……」柔荑輕輕覆上他的鬢邊,「只要你一直是我的主子,我就能以保護你為名,一直一直一直……跟著你。」

  梅媻姍屏著呼吸、閉起雙眸,放縱自己將額靠在他的額上,享受他的體溫。

  他若不醒,就讓她這麼放肆著吧,這樣的親暱,已經中斷太久太久了,久到讓她幾乎忘了這份深埋在心裡的悸動。

  還沒能陶醉太久,她的水眸冷不防地猛然瞠開。

  「怎麼這麼燙人?!」

  額心所觸及的肌膚間傳來了駭人的高溫,梅媻姍揮開兩片擋光的簾幔,這才完完全全看清梅舒遲臉上暈濫濫的紅彩並非來自於健康紅潤,而是——

  高燒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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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5:55:56

【第四章】

  秋意清寒,夜涼如水。

  室內窗扉緊閉,不讓一絲絲夜風襲入。

  照顧了小粉娃一夜,她的高燒總算是降了下來,一身的熱汗排出,小粉娃也脫離了病痛折騰,陷入沈睡。

  時已四更,夜闌人靜。

  大男孩不放心地再採探小粉娃的額際,手心的溫度漸趨正常,他這才輕輕籲吐出胸口的憂心。

  「三當家,夜深了,您累了一夜,要不要回去休息?」粉娃她爹始終站在他身後,這句話已經重複了十多回,驅趕人的意味相當濃厚。

  「還好。」

  「要是小野娃的病過給了您,那梅盛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大當家擰,所以您要不要……」

  粉娃她爹似乎對大男孩四更天了還待在小粉娃閨房裡多所不滿,但礙於他主子的身份又不好口出惡言,現在小丫頭燒也退了、人也睡了,不像剛才病得正迷糊時要著孩子脾氣,不許大男孩離開她半步,一隻小手緊箝在大男孩的指間,不松不放。

  此時不趕人,更待何時?

  「我知道。」大男孩心知肚明。因為從一更開始,粉娃她爹就不斷在他耳邊碎碎嘀咕,好似氣惱他霸佔了他照顧女兒的權利。

  扳開小粉娃箝扣在衣袖的小手,大男孩終於離開了久坐四、五個時辰的木凳,臉上卻不見任何倦意。

  梅盛先倒了杯茶給他,接著立刻抱拳說道:「三當家,有件事,梅盛不得不冒犯。」

  大男孩覷著梅盛,這梅盛是個年紀還不滿三十的年輕爹爹,因為早娶媳婦之故,所以他十七歲時便已為人爹親。

  「但說無妨。」

  「方纔小野娃的夢囈,您不是當真的吧?」梅盛自頭至尾都待在小粉娃身邊,絕不容自己的寶貝獨生女和個男孩——不,是男人獨處一室,即使這個男人在莊裡是人人豎起大拇指稱讚的好主子,品行個性都是上上之選,吃喝嫖賭種種惡習也沒沾到半分。

  「如果她當真,我就當真。」大男孩清楚粉娃她爹意欲為何,小粉娃囈語的句子很多,但讓粉娃她爹心頭起疙瘩的,也只有那幾句吧。

  小遲哥,我長大嫁你做媳婦兒,好不?

  好。他回答得毫不考慮。

  那你要像現在這樣疼我噢……

  好。

  就算我以後會哭會吵會很煩人,都不可以不要我噢……

  好。

  大男孩每回聲「好」,粉娃她爹的臉色就越沈。

  「小野娃是病糊塗了,您也跟著她犯傻嗎?」也幸好小丫頭病糊塗了,否則將大男孩的允諾當真可怎麼辦才好?!粉娃她爹板著臉,口氣維持得有禮而疏遠。「這事就當她沒問、您沒應、我沒聽見,這麼算了。要是以後……我是指萬一小野娃又糊塗地拿這些蠢問題問您,希望您別再答錯了。」

  大男孩眉峰動了動,似乎頗玩味梅盛這席話。

  「你認為我的答案是錯的?」

  梅盛想點頭,但又不好指控主子說錯話,畢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在梅莊討口飯吃,自是不能對主子不敬,一時之間說肯定也不敢,說否定也不是,只能瞅著大男孩那張淡若清泉的俊顏,用眼神告訴他——當然是錯呀!一個主子怎麼可以對下人許這種夫妻盟約?!而且還完全沒問過他這個做爹的同不同意!小粉娃幼稚不懂事,大男孩跟著湊什麼熱鬧呀?萬一小粉娃當真了,一輩子認定了他,他能為自己的承諾負責任嗎?

  他梅盛是個窮長工,是個沒讀過幾本書的粗魯人,雖識字,可也不過爾爾,但這不代表他不懂得去秤秤自個兒的斤兩,他自知高攀不上,也不希望女兒因身份低人一階而必須像個小可憐一樣忍氣吞聲,想想哪些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有什麼好下場?到最後若不是被富家夫君嫌棄娃兒出身寒門,野得不懂什麼千金閨淑,就是富家夫君以此為藉口,肆無忌憚地娶進三妻四妾,到那時,娃兒拿什麼籌碼來替自己掙個地位?

  要是連娘家都只是她夫君家的下人,哪來力量讓她靠?

  梅盛越想越是覺得為了娃兒的終生幸福,三當家這個乘龍快婿,他們是無福消受,還是讓給其他有心當鳳凰的閨女去配吧!

  「難道三當家不認為您的答案有欠考慮嗎?」梅盛反問。

  大男孩不是沒發覺自己的錯。他錯在答應得太快,還是該說……他錯在答應得太誠實?

  大男孩苦笑,不敢深入挖掘真實的心緒,怕挖出更多他想隱瞞的真相。

  「是有。」

  「幸好三當家明理。」梅盛不得不對大男孩感到佩服,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他這個以下犯上的奴僕早該被拖去杖責一頓,還容他在這邊「欺壓」主子嗎?可大男孩沒有生氣,還坦然承認了自己的不是。或許也是他這溫吞的性子,讓他成為四名主子中最得人心,卻也最讓人放肆的當家主子。

  儘管如此,梅盛還是記得自己的身份,再道:「您也知道,人在身體虛弱不適時最容易胡說八道,這跟喝醉酒可不一樣噢,不是什麼酒後吐真言,我看小野娃壓根分不清那時在她身旁的人是誰,說不定是將您當成了我,才會那般撒嬌,您別掛在心上,要是有冒犯您的地方,您也別見怪。」轉得很硬。

  也罷,多說無益,也只不過是讓梅盛對他更提防,更將他視為想要染指他家閨女的紈褲惡公子。

  大男孩回了梅盛一個淡淡笑容及頷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說辭,接著不待梅盛恭送趕人,自個兒識趣地步離這間小小的奴僕房,梅盛只送上一句「主子早歇」,便像趕走了瘟神一般快速地閂上門扉。

  頭一回,大男孩對自己向來的好人緣產生了懷疑,因為梅盛的舉動。

  這夜,月黯星稀,穹蒼只是一片黑幕,沒有點綴,看起來孤寥寥的冷清。

  他仰頭笑歎:「我說了,只要她當真,我就當真;她不當真,我也不會逼著她……」

  決定權在她,不在他。

  *  *  *  *  *  *  *  

  如果她仍舊信他能待她好,不改那時童稚卻堅定的決心,他會當真,守著她長大,等待她成長到足以為人娘子時,願意再對他說——

  小遲哥,我嫁你做媳婦兒,好不?

  如果她只當那句話是童言無忌,不能作數,那麼他也不會有任何表示,倘若那是她的決定……

  一陣突來的碎裂聲在耳畔響起,伴隨著姑娘家粗魯跳腳的咒罵,懊惱著一碗熬煮近兩個時辰的心血就這麼全灑在地板上,更氣自己笨手笨腳,誤了他喝藥的時機。

  「該死該死!」梅媻姍詛咒著自己,被熱藥燙紅的拇指不住地擰著耳垂退熱,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嘀咕自責:「不過是被燙到,忍一下下就過去了,做什麼放手呀?!現在可好了,藥灑了,你讓他喝什麼?喝西北風嗎?」她在碎碗間跺腳,凶巴巴地遷怒。

  梅舒遲劍眉攏了攏,使勁撐起沈如千斤的眼簾,濕透的鬢髮全沾黏在頸間及頰上,悶熱得教人不舒坦,心口上似壓著重石,要呼吸都得費上更多的功夫。

  頭一偏,額上那塊濕得淌水的布巾也順勢滑了下來,啪的一聲落在榻上。

  正在踐踩那攤藥汁的蓮足頓了下來,擡起螓首就瞧見梅舒遲半睜著眼想起身,她連忙跨步,雙掌朝那鼓凸凸的被子一壓,將病重的他又給壓回床榻上,只有在聽到一聲腦袋瓜子撞到床榻時的砰然聲響,她吐了吐舌。

  「你生病了,別起來。」

  梅舒遲悶吟,原本就顯得昏沈的頭給這麼一撞,更覺得痛楚源源不絕地擴張開來,讓先前的不適火上加油。

  「很不舒服嗎?」那塊濕到不行的布巾又重新貼回他的額,數道滲出的水痕沿著飽滿的天庭婉蜒成災。

  梅舒遲想伸手取下,卻發現雙手無法施力——正確地說,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全被一層又一層的冬被給覆蓋得密實,密得連身軀裡的熱都散不出來,全悶成了汗。

  「好……難受……」

  「你病了整整一個晚上了,全莊裡沒有人發覺你的不對勁,要不是……要不是我一直等不到你領我赴季府的菊宴約,才上你房裡來瞧,恐怕你這時還在房裡昏睡著。」梅媻姍小心翼翼撥去他臉龐沾附的髮絲,瞧著他半瞇半合的眸,懷疑他現在有幾分清醒?

  「熱……」冬被壓得他好熱,胸口好沈……

  「因為你身子在發燙呀……」梅媻姍找不到能立刻替他消熱的方法,只能用自己向來冰涼的手掌覆在他佈滿汗水的頰邊滑動,盼能舒緩他的不適。「你別擔心,季府那邊我已經讓我爹去同他們說明原委,雖然失了禮數,但季老爺也能體諒,直說要你好生休養,其他的事我幫不上什麼忙,只好請人去向大當家說,全交給大當家去發落了。」

  沙啞的男嗓再響起:「媻姍……」替我把冬被移開……

  「我在這。」梅媻姍不怕被他傳染風寒地伏低身,讓他能清楚聽到她的聲立曰。

  「好熱……」好悶……

  「我在替你悶汗,忍忍。汗悶出來病就會好了。」興許是他的模樣看來仍昏沈失神,梅媻姍才敢放軟了語調,不是用她向來強迫自己面對他的疏遠淡漠,這讓梅媻姍顯得好溫柔。「大夫前幾個時辰來瞧過你,也開了藥方——」

  呃……不過那碗藥湯全餵了地,等會兒得趕快再煮碗藥。

  「二當家和四當家方才也來過一趟,看你沒醒也就沒敢吵你,讓你繼續休息了,可能是從沒見過你生病,這一病竟如此嚴重,讓他們好擔心……大當家因為突然得擔下你所有的工作,一時抽不出身來看你,你不會介意才是的。」她說著令他心安的字句,「你什麼都不用煩惱,幾位當家全會替你安排妥當,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快些好起來……」

  梅舒遲雖然外貌看來並非魁梧健壯之人,甚至帶著文弱病書生的氣質,但不可思議的,他自小到大從不曾生過病,一回也不曾,外表儒弱,骨子裡卻比任何一個壯漢還要來得健康,前些年梅莊飽受風寒所苦,全莊裡的人無一倖免,只有他除外。

  或許也因如此,他這回的病來勢洶洶,好似準備將幾年所累積沒發的病,一次全給補齊了。

  還有一回意外也曾讓他臥床十數日,但那次全是因為她的錯。

  「嗯……」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堆冬被好重……

  梅媻姍可不懂他心底的思忖,逕自再道:「你的高燒還沒退,不舒服是必然的,等悶出了汗,我再找人來替你淨身。」撫著他燙紅的臉,她只能蹙緊眉,彷彿正承受病魔折騰的人是她。

  「水……」

  這一個字梅媻姍可聽懂了。

  「馬上來。」她起身到桌上斟杯熱水,又回到床榻前,扶起他,將熱水餵進他乾澀的喉間。「慢點喝……」

  一杯茶盡,她又小心翼翼地將他擱回鋪上,拉妥冬被,更替他將一頭長髮全攏在枕畔,不讓髮絲沾著濕汗,不舒服地貼在他膚上。

  「我再去替你煎一碗藥,你再睡一會兒,等我。」她像在哄著孩子一樣輕聲軟語,「千萬別下床,地上有湯碗碎片,割傷就不好了。三當家,你聽到沒?」她非要得到他的保證。

  榻上的梅舒遲只是微啟著唇,吐納著沈濁的低吟。

  「再睡一會兒,等我煎藥回來,地上有破碗片,別下床。」她不厭其煩再重複一次,這回只挑重點。

  梅媻姍頓了半晌,聽不見他回答,心底霎時湧上一個念頭,讓她不由得脫口而出:「小遲哥,你聽清楚了嗎?」

  明顯地,梅舒遲瞠開眼,飽含錯愕地瞅著那張近在咫尺的清顏,她似乎沒察覺他的怔然,只是等著他點頭允諾。

  很慢很慢的,梅舒遲輕輕頷首,換來她一個獎勵的安心甜笑。

  「那你睡吧。」她拍拍他胸膛上的厚被,說道。

  待他閉上眼,梅媻姍重新檢視一回他身上層層疊疊的冬被沒弄歪也沒掀角,牢牢地將他包覆得密實,這才放心地準備再去煎藥。

  大略收拾一地狼藉,梅媻姍退出了他的房。

  門扉掩上同時,梅舒遲張開眼,脰著她離去的方向望去,一股難以壓抑的激動在心口翻騰。

  她竟然喚他小遲哥?!這個暱稱,有多久時間沒從她口中吐出?他幾乎已經算不出來了……

  是他仍在睡夢之中嗎?

  一定是吧,否則他怎麼會在昏昏沈沈間看到了那種面孔的梅媻姍——既清麗又柔美,更令人心折的是她臉上隱藏不住的關懷,那是從她十歲之後就以漠然掩飾住的面貌……

  那才是他認識的梅媻姍呵,不同於以往夢境,小粉娃變成了小姑娘,童稚的面容成了花似的芙顏,唯一相同的是她喚著他小遲哥時的模樣——

  她是以為他病得神智不清,才敢流露出如此令人眷戀懷念的嬌容,也可能是他真的病到神智不清,才會看到這幅幻象?

  不然,那個連將他視為朋友都不願意的梅媻姍,怎麼會再喚他一聲小遲哥?那只有在午夜夢迴間才會聽到的稱謂……

  但,他又清楚知道這一切不是夢境,也因為不是夢境,所以他才會更加欣然雀躍。

  門扉輕叩聲傳來,打斷了梅舒遲的思緒,不待允準入內的答應,來人已自行推門「飄」了進來。

  經過方才一番思索的梅舒遲已不像之前甫醒來的混沌,但仍被壓在一疊厚被下動彈不得,只能投以注目。

  來人披散著黑綢長髮,一襲白衣,腳跟不離地,搖搖晃晃地晃到床邊。

  「三……三哥……」氣虛的聲音由散發之中飄上來。

  「小四。」數聲輕咳阻斷梅舒遲的句子,他順了順氣,火焚似的喉間勉強擠出話:「你又出來嚇人了。」咳咳。媻姍不是說小四剛剛才來看過他嗎?為什麼現在又折返回來?不會是睡糊塗了吧?

  「我哪有。」揉揉眼,梅家小四那雙比梅舒遲這個病人還迷濛的眸子才緩緩擡起。

  「披頭散髮,白襦白衫,要是夜裡出沒還得了?」

  「三哥……你的聲音變得好難聽。」梅家小四抱怨著,「一點都不像我的三哥……」他身軀一軟,就這麼壓在梅舒遲身上的層層冬被裡,形成一個人形窟窿,也在那堆已經快讓梅舒遲透不過氣的重量上,再加一筆。

  「小——」梅舒遲壓根沒來得及阻止,因為梅家小四的動作太神速了。

  「三哥,我替你暖被,你快些好起來……你的聲音好難聽,我不喜歡,也不準……」梅家小四俊顏在被褥上磨蹭,半點也看不出暖被的跡象,倒像是在替自己找個舒服的睡姿。

  「小四,我已經被這堆冬被壓到喘不過氣來,你別雪上加霜——咳、咳咳——」梅舒遲劇烈咳著,一半是因他開口說話,一半則是胸坎猛地被梅家小四給壓下,受不住這番重擊而咳。

  「不咳不咳……」梅家小四舉起軟軟的臂膀,意思意思地替梅舒遲拍個兩下,以為這樣就能順了他的呼吸,那張與哥哥們同樣出色的臉龐仍是埋在冬被裡——輕輕打鼾。

  的確,在不屬於梅家小四當家的其他季節裡,要他清醒是件很困難的事。除了大當家梅舒城之外,其他三個兄弟都難免在無所事事的月令間慵懶貪眠,但最嚴重的就屬梅家小四,反正只要梅莊的梅樹還沒醒,他也絕對不會比它們早醒一天,雖然偶爾他們會在冬季三個月份之外見到梅家小四醒著的模樣,不,該說是半睡半昏的樣子,但未醒的梅家小四著實和他的本性相差甚遠,真不知道哪個才是梅家小四的真面目。

  「小四,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壓扁他嗎?還是想藉著他發高燒的體溫替他暖炕?梅舒遲失笑地想。

  聞言,梅家小四突然自暖烘烘的冬被間擡起頭,如夢初醒。

  「啊……我來是有要緊事辦……剛剛被二哥拖來,我還沒醒,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現在我,啊——」他打了個大哈欠,「清醒了,所以要辦正事……」

  睜眼說瞎話也不過如此。

  「什麼正事?」梅舒遲提醒著那個說要辦正事,卻又立刻躺回冬被間睡覺的小弟。

  「我怕你病悶,所以替你解悶來著……」

  「怎麼解?」

  「喏,好書。」梅家小四從袖子裡掏出一本藍皮書冊,塞給梅舒遲後繼續睡他的。

  梅舒遲好不容易從厚重冬被及梅家小四的壓制下抽出右手,接下那本解悶的書——

  被人翻覽次數多到那張薄薄書皮呈現高高捲翹,足見書冊應屬引人閱讀興致的時下名著,甚至紙間裡有好些道折痕,像將書冊裡最精采的橋段全給做了標記,藍色書皮的左上角大大書印著——《幽魂淫艷樂無窮》。

  梅舒遲搖頭失笑,沒料到梅家小四竟塞給他一本膾炙人口的淫書……

  算了,小四也是一片好意。

  「謝謝你,我收下了。」

  梅家小四咕噥一聲,算是回了他的謝,但又像是看透了自家三哥的耿介,必不會染指這類書冊,他又交代一遍:「要看噢……」

  「嗯。」如果他這場病一時之間好不了,興許他會看看現在城中極風行的書,否則在病榻上也難打發時間。

  「看的時候,別在媻姍面前看……不然她會把你歸類在色主子之列……討厭你、唾棄你、疏遠你……」

  尾音消失,梅家小四再度睡死。

  「反正……在她心目中,好主子、色主子全是一樣的。」梅舒遲輕歎,知道梅家小四又睡沈了,他仍自言自語。

  她所在意的,不過是「主子」兩字。

  無論他是好是壞,只要他是主子,她便會討厭他、唾棄他、疏遠他,若讓梅媻姍瞧見他手上這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只不過是加上一些些的鄙視,那對兩人間的關係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

  聽見梅家小四均勻的鼻息傳來,讓梅舒遲也跟著睡意湧起,合上眼,才想小歇片刻,卻被拉入更沈的夢境中,回憶。

  回憶那段小粉娃頭一次轉身背對大男孩的夢。

  回憶那時小粉娃頭一次喚他——

  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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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5:56:17

【第五章】

  十歲的小粉娃,像顆膨鬆松、熱呼呼的白軟包子,圓潤有彈性的雙腮總在練完武之後像撲了層薄薄胭脂般,白裡透紅的,看起來可口極了。

  一柄薄利匕首斜繫在小粉娃的腰間,小巧武靴踩著輕功,支撐著略顯豐腴卻不笨重的軟軟嬌軀飛竄在花圃內的「井」字小石。

  「小陽笨師弟!追不到!追不到!」跑跑胞,還不忘回頭朝遠遠落在身後狼狽喘氣的男孩挑釁,兩指勾住唇角,一扯,做出爆笑鬼臉,粉舌一吐一收,明擺著給他下馬威,然後很不淑女地擦腰狂笑,繼續邁步飛奔。

  「臭小師姊!有膽停下來再陪我練一套劍法——」很喘很喘的聲音用盡最後一絲真氣仰天長嘯,聽起來卻很像悲鳴。

  「誰理你呀!我要去找小遲哥了!不陪你浪費時間!」

  「臭小師姊!你又找他——」

  咻咻,包子軟軀消失在綠葉繁繁間,帶著身後一長串的落敗咒罵及「下回我非把你打成破包子」的無用威脅,小粉娃樂歪了,向來在拳腳劍法上全輸給小陽笨師弟,獨獨這項輕功草上飛就是讓小陽笨師弟望塵莫及,只能捶胸頓足地目送她大姑娘飛遠。

  輕功,真可謂是武林第一絕學,連三十六計中都將「走」給視為上策,哈哈,只要這項功夫練得爐火純青,天底下還有什麼拳法招式可以傷她一根寒毛咧?

  系成辮子的黑緞長髮在她腦後迎風飛舞,伴隨著張狂的嬌笑聲,笑歸笑,小粉娃可沒忘記自己前些日子才扛起來的護師工作,腳步沒停,準備上工去。

  十歲,還是個娃兒,要是用來當童奴是綽綽有餘,但要拿來當護師,似乎還嫌不夠火候,可是她跟爹爹一塊賣到梅莊,梅莊自是不做賠錢生意,讓一個已經能洗衣拖地的小娃兒還賴在莊裡無所事事,光吃閒飯,成天跟著三主子纏來膩去,不過在管事準備讓她學著奴僕分內工作之際,有人卻替她擋了下來。

  「無妨,雖然還小,但讓娃兒跟著我邊練邊學,也好過鎮日無事,我瞧娃兒的拳腳俐落,跟著我行商談生意,算是……護我這奸商的生命安全吧。」

  那時,大男孩在他大哥面前保薦她擔任他的貼身護師,雖換來他大哥蹙眉不悅——他不放心將愛弟的性命交到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兒手上——但他也無法拒絕三弟提出來的要求,因為大男孩幾乎不曾要求過任何事,沒理由頭一回的要求就被做哥哥的打回票。於是,他大哥很勉強很勉強地點頭同意,只是附加但書,若大男孩受到絲毫傷害,他會拿出當家主子的威嚴,將小粉娃給撤換掉。

  對此,大男孩只說了一句「我信她能做得到」,讓小粉娃心裡甜甜暖暖的,因他對她的信任。

  他的信任,她不想辜負。

  生平頭一回被人如此看重,甚至將自己的安危全交付給她,擔子很重,卻讓她充滿欣喜。

  愉悅的心情讓她步履更輕快,不一會見工夫便飛奔至菊花園圃裡,找著了大男孩的身影。

  她正值發育快速的年歲,可怎麼努力也比不上大男孩抽高長壯的速度,短短幾年大男孩已經長到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構得著的頎長身高,像伸長了手臂也觸摸不到的蒼穹一樣,好高好高。

  小粉娃討厭兩人之間越來越遠的無形距離,不理會他正微彎著身軀,將注意力全投注在一朵火紅似焰的赭菊,她靈巧地踩過圍欄,朝他背脊飛撲過去,瞬間拉近兩人的距離。

  「小遲哥——」包子身軀服服帖帖地整個嵌合在他背後。

  喀!

  怪異的骨頭移位聲很清脆地自大男孩腰幹間傳來,小粉娃明顯地感覺到雙臂緊攀的男軀僵硬不動。

  「小遲哥?」她偏頭看他。剛剛那聲「喀」是什麼聲音?

  大男孩雙眸緊閉,好似在忍耐痛楚,半晌,才發出壓抑疼痛的淺笑。「娃兒,下來再說。」一字字都像咬牙。

  她聽出他聲音的不對勁,沒多說什麼,趕緊滑下他的背,而大男孩只是維持著彎腰的姿勢,直到另一聲「喀」響起,他才挺直了身,臉上的痛苦稍稍緩和。

  擡眼就瞧見小粉娃站離他有些遠,一張小臉上寫滿了好像明白自己做錯事,卻又不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的窘困,茫然無助地覷著他。

  「過來些。」他向她招手。

  「你要罰我嗎?」她戒備地問。

  「罰你什麼?沒的事。」只是要同她說,以後別毫無預警地撲到男人身上,一方面是這種撲法很容易害人折傷腰,另一方面是……她已經不再是小女孩,該學著些男女之別。

  「爹說,主子一拉下臉,就是要罰人,可你罰我之前,要同我說,我做錯了什麼。」她還是很謹慎,黑靈靈的眸眨也不眨地瞅著他,好似想看出他要怎麼處罰她,她好趕快想些應對之策。

  「我不罰人的。」他保證。

  「可是你的臉色……」不像平常的小遲哥,她低聲嘟囔。

  「我閃到腰了。」對一個年輕的男人而言,閃到腰是種羞辱。

  「嗄?」小粉娃瞠目結舌。

  「很疼。」大男孩在她面前也沒打算強撐什麼尊嚴,坦承道。

  「是因為我——」罪魁禍首指著自個兒,算來還有些自知之明。

  大男孩點點頭,右手掌輕撫著仍泛疼的龍骨。

  「小遲哥,對不起……」

  「沒什麼大礙,只是別有下回了。」她現在還小,重量還不至於壓斷人,要是再長高些、養胖點,那可不僅是害他閃著了腰。

  再者……她還是個沒發育的孩子,撲抱著他自然不會引發任何遐思,一旦粉娃變成了姑娘,這樣的貼合……

  大男孩中斷了自己的思緒,一張俊秀的臉龐竟是微微紅了。

  「小遲哥,你在想什麼?」臉好紅,是被太陽曬的嗎?小粉娃撥了空,擡頭瞥向天際,上頭烏雲密佈,看來等會兒會有場大雷雨,連絲日光都透不下來,哪來的烈陽?

  「沒、沒什麼。」他窘然地低下頭,突然覺得自己很邪惡。「我在想這次的菊開得很好,看來必能替梅莊攢筆進帳了。」他將話題導向正經。

  「哦。」

  「一年一度壽客君子的評選菊宴就要到來,梅莊年年以白菊奪冠,今年,我想以較珍貴少見的紅菊『菊焰』參加評選。」談到菊,大男孩才稍稍恢復了平日的溫文自若。

  菊的色澤以金黃最常見,白、紫其次,紅最稀少。

  小粉娃的視線由菊圃裡的紅菊移到他臉上,她倒覺得他的赧顏看起來比紅菊還要好看、還要鮮艷哩,滿園的紅菊反而吸引不了她太大的興致。

  「到時你得同我一塊去。」

  「我?」她雖然常賴著他,但可不曾陪他出府。

  「你忘了?你現在可是梅莊護師,要貼身保護我的安全。」大男孩輕笑提醒,沈穩的嗓音再道:「眾菊商共同舉行的壽客君子評選幾乎等於決定了今年哪家花商的菊種會賣得最好,名與利,相輔相成,奪冠的菊株叫價千萬兩也不為過,對於梅莊的菊,我有絕對的自信再奪下今年的壽客君子,可惜……」

  「會招人眼紅。」她接話。這種見不得別人好的嫉妒心是人的天性,只是有些人會隱藏得極好,有些人卻不懂得沈斂,進而使出令人髮指的小人招數。

  「沒錯,可能有人會來盜菊,也可能用任何一種方式來毀掉梅莊的菊花,我會盡力保護菊株,沒空理會自己的安危。」

  「沒關係,小遲哥,你的安危就交給我!」柔荑朝胸前使勁一拍,肉擊聲可響亮了,岔氣猛咳是她逞英雄的下場。

  「我相信咱們的娃兒護師定能完成使命,保我寒毛不傷。」老實說,大男孩還挺會哄孩子的,懂得適時地捧捧人。

  小粉娃咧嘴而笑,露出前幾天被那個不懂何謂輕重及手下留情的小陽笨師弟給一拳打斷的缺損門牙,彎彎的笑眸可水燦極了。

  「小遲哥和小陽笨師弟果然是不同類型的人!他只會說我笨,說我一定會出糗,說不定遇到事情只會哇哇大哭,再不然就是轉身逃跑,他等著看我被大當家給撤職,還說你真不怕死,敢推舉我當貼身護師——哼!嘴臭死了。」哪像小遲哥,又信任她又支持她又鼓勵她,好感動噢!

  小粉娃說到激動處,還不忘小掌成扇地在輕皺的鼻前揚呀揚,好像小陽笨師弟那番詛咒人的臭話正在鼻翼前飄散。

  「我跟你說,他最壞了,每次我一說你好,他就愛同我唱反調,和你比起來,我最討厭他了!」

  大男孩笑意轉淺。

  才不過十歲的小粉娃哪懂得分辨什麼喜歡或討厭,她成天將他與小陽笨師弟掛在嘴上,表示他們兩人都在她的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無論說誰比誰好、誰又待她貼心,都不代表著她真正給了誰多一些的注意。他只不過是正巧與小陽笨師弟相比,勝他一些溫柔、贏他一些關心,但小陽笨師弟與其他人相較,恐怕也是勝過其他人許許多多,在她心中依舊是獨一無二的小陽笨師弟,就像他是小遲哥一樣。

  況且她與小陽笨師弟年歲相仿,自然也談得來,感情親暱得很。

  沒來由的,大男孩覺得心有些沈,甚至發現每每聽到她提起小陽笨師弟的時候,總讓他的胸口窒悶刺疼……

  他不形於色,只是淡笑地聽著她數落小陽笨師弟的壞話,多希望那麼悅耳俏皮的話能右耳入,左耳出……

  強迫自己分心於菊株上,胭脂色澤的花辦細細長長,帶著菊特有的香氣。他走在前,她也踩著大步跟上,似乎沒察覺到自己的話題引不起大男孩的全神貫注,仍興致高昂地說著今早與小陽笨師弟的練功點滴,而他也沒打斷她,只是仔細瞧著菊株的生長狀況,但心緒不同於以往的平靜。

  「三當家。」

  打斷她唧唧咕咕的人是梅莊管事。

  大男孩轉身覷向梅莊管事遞上來的帳冊,心思轉移。

  小粉娃識趣地閉嘴,在一旁瞧著大男孩和梅莊管事談著她聽也聽不懂的商業經,而且他們談好久,久到她都想打個盹先。

  她逕自坐在菊圃邊架設的矮木圍柵,與一團火紅的菊焰眼鼻相對,擡頭瞟瞟大男孩,又百般無趣地凝回菊辦。

  小遲哥挑不出什麼缺點,若真要算,大概只有這時專注在養菊生意上的他吧?

  認真、專心;心無旁騖,除了菊,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

  這樣的他,總是無暇回頭看她,有時正忙之際,好幾個時辰全埋首帳冊,嘴裡談的都是菊呀菊的……

  她討厭這樣的小遲哥,不,這時的他,不是小遲哥,而是主子。

  是了,只有主子才會用這樣的態度對人,只有主子才會說著她不懂的話,那個背對著她的人,不是小遲哥。

  心思一轉,小粉娃心情恁好。好的他是「小遲哥」,不好的他是「主子」,她喜歡小遲哥,用不著喜歡主子,那麼主子討人厭的行為舉止也不在她的注意範圍之中羅!她為自己歸納出兩種身份的分野而感到欣喜若狂,忍不住咯咯直笑,柔荑撫摸著那株紅菊,嘀嘀咕咕地跟它分享著自己的聰明慧黠。

  「主子和你的小遲哥根本是同一個人,你在欺騙自己。」

  隔日,小粉娃興匆匆地告訴小陽笨師弟這個結論時,那個嘴臭的傢夥卻只是挑了挑眉,用眼角餘光覷了她一下,然後不戚興趣地懶懶回道,雙手忙碌地擦拭他心愛的龍吟劍。

  樹蔭底下,一站一坐的身影為這話題而大眼瞪小眼。

  「不一樣!」小粉娃堅持道。

  「哪裡不一樣?是啦,小遲哥是三個字,主子是兩個字,算算的確不太一樣,但又如何?小遲哥是梅莊三當家,是主子,你以為你用這種蠢方法就能掩蓋事實噢?說你蠢,你還真不辜負這個蠢字。」見小粉娃緊握著拳,他仰起下巴,「怎麼,想打架呀?!」

  小粉娃拳頭一揮,招呼在小陽師弟的右眼,她向來都是先出拳才出聲:「對!打你!」

  「哇哇,小人先動手!」小陽師弟摀住右眼痛叫,另一隻手舉起劍抵擋她的下一波攻勢。

  「臭小陽笨師弟,你胡說什麼!」小粉娃不知怎麼著,火氣十足,也不怕那柄在日芒下閃著寒光的利劍,拳腳又揮動攻上,反倒是手上握有凶器的小陽師弟擔心利劍無眼誤傷了她,只能節節敗退,任她的拳頭全落在他背上。

  「我說你小人先動手!」

  「不是這句!小遲哥是小遲哥,臭主子是臭主子,不一樣!」她才不在意被他指控為小人。

  「本來就是!笨娃兒,老想些自欺欺人的笨念頭,你以為你這樣天真就真能讓他變成兩個人,喜歡的那個叫小遲哥,討厭的那個叫主子嗎?!這樣也改變不了咱們是下人的事實!」緊抱著腦袋,小陽師弟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叫我小師姊!」小巧武靴踩著泥,不客氣地在他衣衫上烙幾個足印。

  「你年紀比我小,憑什麼!唔——」才擡頭,武靴底就踩上他的臉。

  「憑我比你早拜師!」叮叮咚咚的拳雨不歇,小陽師弟左逃右竄就是比不上她的輕功快,瞧她個頭嬌小,拳力可不含糊,每一回攻擊都是紮實有勁。「我的小遲哥和臭主子不一樣,他身上很香很香,而且他不罵人,從不!」

  「大當家、二當家和四當家身上也不臭呀!」哎呀,好疼!

  「不一樣!才不一樣!」

  最後一腳要再踹上那處師父曾教過「只有男人才有的弱點」,小陽師弟見苗頭不對,在小武靴快踢著他的命根子之際,舉臂攀上樹啞,重喝一聲,俐落地翻身上樹。

  小粉娃收勢不及,前傾的包子身軀重重撞上粗壯樹幹,然後,一動也不動地滑了下來——那張包子臉仍貼在樹幹上。

  「笨娃兒!」小陽師弟急忙跳下樹來扶起她,卻見她那原先就不挺俏的鼻下正流著兩管鮮紅醒目的血。「你沒事吧?!」他抓著自己的衣襟替她擦血,但每抹一回,就會湧出更多的腥紅,他只得心急地橫抱起她,要趕快帶她去找大夫。

  小粉娃痛得只能蹙眉閉目,半晌說不了話。

  「媻——」

  在他手掌包覆下,她還是強忍著劇痛,堅持己見地開口,像是非要說服他不可:「小遲哥是小遲哥……臭主子是臭主子……嗚……」鼻血混著涕淚,冒得更洶湧了。

  「你——」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淨擔心這個!

  「不一樣的……嗚……」她悶著頭,在小陽師弟的衣襟上哭得好慘烈,又是眼淚又是鼻血,全擦在他身上。「我的小遲哥是小遲哥,不是臭主子……我要我的小遲哥,不要臭主子……嗚……好痛,臭小陽笨師弟……小遲哥,嗚……」她哭得含糊,也罵得含糊,豆大的眼淚混著豆大的血珠,欄杆交錯成一片狼藉,看來好不狼狽。

  「笨娃兒,他是主子的事實遠比他是小遲哥的事實還要來得篤定,你以為這是你要或不要的問題嗎?」

  「叫我小師姊,嗚……」

  小陽師弟好無奈,「拜託你,聽人說話聽重點好嗎?」他那話裡表達的重點絕對不是尊卑稱呼,而是後頭那一串,但很明顯地,小粉娃只聽到前頭三個宇,唉。

  為什麼只要一提及「她的小遲哥」,小粉娃就變得固執且任性,害他每次想拐她練劍,都得惡言護罵三當家幾句,小粉娃才會怒氣沖沖地找他廝殺拚命,而且這種激將法百試不厭,一定奏效,即使小粉娃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亦不顧被他海扁的危險,衝上來與他扭打成麻花……像極了心愛至極的東西被人批評時所爆發的怒意。

  因為是小遲哥嗎?

  「如果你可以將小遲哥及主子區分為兩個不同的個體,那麼我呢?你能不能也將『小陽笨師弟』當成不同的身份,把我視為小陽,而無關師弟……」小陽師弟沈著聲,低低地問。如果一個人真能這樣分,那他是否也有權要求她?

  他不要當她的笨師弟,他不要只能當她的笨師弟。

  小粉娃怔然地擡頭,連眼淚都忘了掉,微張的嘴中嘗到了自己的血味。

  「可是你本來就是小陽笨師弟呀……」

  「那麼他本來也就是主子呀!」他火大了,不知是因她的孺子不可教也,還是她想也不想地拒絕他。

  「他不是!」她又鴕鳥地將頭埋在他的領間,拒聽他的勸說,將一鼻子的血全抹到他衣上。

  「後——」好想把她摔到地上狠狠踹個兩腳再背她去看大夫,「他如果只是你的小遲哥,憑什麼使喚你當他的貼身護師?!這是濫用主子威嚴的最佳證明!只有你這個笨娃兒還呆呆的以為他是因為想將你留在身邊才會開口請大當家讓你跟著,他明擺著就是居心不良!」小陽師弟很火,討厭聽她什麼都以小遲哥為主。

  「小遲哥是信任我的武功——」她大嚷,一管鼻血又流了下來,她忙用自己的袖子摀住。

  「哈、哈、哈!」小陽師弟硬邦邦的假笑從喉間一字一字進出。「只有白癡才會信任你的武功,他是白癡嗎?」如果真是以武功來論,在她前頭不知還排了多少個高手護師,哪輪得到她?!

  「他不是!」小粉拳又開始捶打他,她最痛恨有人說小遲哥的壞話!

  胸口慘遭人偷襲,他卻騰下出手來阻止她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拳頭,只能靠張嘴,「喂喂喂,你沒瞧見我抱著你要去看大夫嗎?等會兒把我打倒在地,摔疼的可不只是我!」

  話雖如此,他卻將她抱得更緊,即使那粉拳又硬又勁,但他不想再因他之故而害她受傷見紅。

  「不許你說我小遲哥的壞話!」滿鼻滿嘴血的她像只發狂的小野獸,咧嘴低狺著凶性。

  「小遲哥小遲哥,除了這三個字,你腦子裡還裝了什麼?!」他忍不住吼回去。這顆死包子臭包子,腦裡都不包其他餡料的噢?!

  「你管我!」

  後後後,竟敢這樣跟他說話!

  「你這個笨娃兒,有了小遲哥就忘了我,差別待遇!偏心!見色忘友!鬼迷心竅!」同樣是她身邊親密的「童年玩伴」,他的地位就如此不及小遲哥呀?那種老男人——也不想想他今年多大歲數了,還這樣拐小孩,羞也不羞!

  小粉娃瞧明白笨師弟衝著她而來的怒焰,雖不知道這把火是怎麼燒上來的,但直覺清楚是與她有關。

  「你在生氣什麼呀?我哪裡有了小遲哥就忘了你?我要是忘了你,怎麼會跑來找你商量重要的事情,又怎麼會每件事都同你分享、訴苦——」

  「是!你商量的重要事情是『小遲哥』同我分享的事情也是『小遲哥』,和我訴苦的事情還是『小遲哥』左一句小遲哥怎麼樣怎麼樣,右一句小遲哥怎麼樣怎麼樣——夫!那是你的小遲哥,又不是我的,我做什麼浪費光陰在這裡聽你吠他好、吠他棒、吠他呱呱叫?!」

  他不爽啦!不爽聽到自己喜歡的小粉娃成天嘴上掛著別個男人的名字——重點是那個男人還挑不出什麼缺點,擺明是用來打壓他的自信心,撇開個性不談,那個男人光用身份就可以像擰死一隻螞蟻一樣擰死他!

  「你……我怎麼知道你不愛聽,你不愛聽,以後所有小遲哥的事我都不講,不跟你講了嘛……做什麼這麼生氣……」小粉娃委屈地扁嘴,抹去混著鼻水又流出來的血紅,嘟囔道:「沒風度,小遲哥都不會這樣……」

  小陽師弟聽到自己腦裡有條青筋迸裂的聲音。

  數落別人的不是還敢這麼大聲,這顆小包子找死就是了——

  本來還在奔跑的大步停了下來,抱著她的壯臂也有了松放跡象。

  小粉娃愣愣地看著自己被他輕手輕腳放在一處石階上,然後他開始脫下身上那件染滿鼻血涕淚的衣衫,一把丟給她。

  「小陽笨師弟,你、你做什麼……」

  「我瞧你還有精力打人兼罵人,看來傷得不怎麼重,留件衣服給你擦擦血就算盡了『師姊弟』的情誼,記得用完替我洗乾淨再還我。」這顆死包子沒體會他的好,他決定嚇嚇她,故意板起臉,假裝要棄下她。

  人最犯賤了,只有在失去時才會發覺他的珍貴處。

  小陽笨師弟轉身就跑,一副沒什麼情意好商量的決絕。

  「小陽笨師弟——」小粉娃沒來得及捉住他的褲管,只來得及見他咻的一聲,不見。

  一陣冷風捲起枯葉,咻。

  「可惡可惡!誰要你的臭衣裳擦血!臭死了臭死了!」她把他的衣服摜到地上,用力踩踩踩,腳下動作太大,連帶牽動了傷處,鼻間淌流的血更多了,幾顆紅珠子墜在地上,濺開一朵朵紅色小花。

  那個沒心沒肺的小陽師弟正躲在樹上,強忍住飛躍到她身邊替她拭血的衝動,硬是要等她開口多喚他幾聲,他才心甘情願地繼續英雄救美。

  他就不信這樣逼不出她用甜甜的嬌嗓喚他的名兒,嘻。

  「只要你叫三聲我的名字,我就下去。」他喃喃自語。

  嘿,快叫快叫。

  「小遲哥——」

  樹梢間的小陽師弟差點滑了下來,他……他沒聽錯吧?!扳指數了數她方才大嚷的名字,不對,少了兩個字。

  「小遲哥!」這一聲扎扎實實給了小陽師弟重重一記悶棍。

  這顆死包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遲哥——」小粉娃瞧見遠遠而來的人影,扯開嗓門大叫。

  程咬金的出現,讓樹上的小陽師弟措手不及,只能瞪著大男孩朝她的方向而來,帶著一身溫文爾雅,現在他現身也不是,救美也不是,只得尷尬地繼續窩在綠葉中,看著小粉娃與大男孩的白爛大相逢。

  「怎麼傷得這麼重?!」大男孩憂心地看著粉顏上汩汩冒血的鼻,以及額心正中央那處撞擊過後所留下的紅印子,觸目驚心,指尖輕輕一碰都會換來她的痛叫。

  死包子!前一刻還在他懷裡拳打腳踢,下一刻又趕忙撲到別人的懷裡,呿呿!小陽師弟在樹上掄拳跳腳。

  「小遲哥,小陽笨師弟欺負我,他欺負我——嗚……他丟下我一個人,他不理我,他在同我發脾氣,嗚……」小粉娃忙著告狀。

  「先別說話,先止血。」大男孩扶著她,雙指壓按在她鼻翼上方的止血穴道,輕哄著她。

  小粉娃抽抽噎噎,聽話地任大男孩處置她,終於過了片刻,她鼻子出血的情況好轉,緩緩止歇下來。

  「撞到樹了?」

  放下心的大男孩這才有工夫聽她道出始末,在她提及傷勢來由時,他挑起眉。

  「小陽笨師弟害的!」她接過大男孩遞給她的帛巾,擦乾淨那張沾滿乾涸血跡的臉蛋。「好多血……」

  「等會兒我讓人煎碗藥給你補回來。」

  她點頭,不過動作不敢太大,因為她覺得頭有些昏沈及疼痛。

  「你和他能吵些什麼?」吵到都見紅了。

  「吵你。」

  無端端被扯進戰局的大男孩一臉不解,「吵我?」

  「吵你是小遲哥不是主子。」她低下頭。

  事實上,這件事她爹不只一回告誡她、數落她,千交代萬囑咐她要將大男孩當成主子來尊敬,而不能當成小遲哥來放肆,爹爹新娶的後娘也老為了這事斥責她,可是她不喜歡這樣,如果她不聽話,不把他當主子,那麼他是不是就可以只當小遲哥,而把主子這稱呼給拋到九霄雲外?

  「這樣也能吵到滿鼻子血?」

  「誰教他……」

  「我說過,你如果不想將我當成主子,我就不當你主子,這件事犯不著讓你和你師弟吵嘴,只要我們兩個彼此認同就行。」大男孩說道。

  「真的只要我們兩個認同就可以嗎?」爹爹、後娘、笨師弟和其他人的眼光都可以不用理會嗎?不行吧……若真像他說得這般容易,她又為什麼會想努力讓小陽笨師弟也同意她的想法呢?是因為她潛意識裡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當然。」

  她從來不懷疑小遲哥,只是此時此刻,她真的很難像他一樣肯定。

  「小遲哥,我可不可以一下子當你是主子,一下子當你不是主子?」

  「你的意思是?」

  「爹爹和其他人在時,我把你當主子,換做只有咱倆的私底下,我當你是小遲哥?」

  「為什麼要這麼費功夫?」

  「因為爹爹和後娘會罵人,小陽笨師弟會生氣……」

  的確,不將他當成主子,對她而言是比較吃虧的一方,畢竟他是主子,他願意將她視為身份特殊的對象,莊裡也沒人敢置喙,就算是大哥責備他,也不過是無關痛癢,聽聽便罷。

  反觀她,下人將主子視為玩伴原本就惹人非議,更何況以粉娃她爹的牛脾氣,非得將身份給畫分得清楚,現在再加上一個向來對梅莊忠心耿耿的大丫鬟——粉娃後娘的推波肋瀾,她同他親近,看在她爹娘眼中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

  「好吧,如果這樣能讓你少挨些罵,就這麼做吧。」

  樹上的小陽師弟仗著耳力好,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給聽全了,也忍不住犯嘀咕:「笨蛋,你這樣同意她,她哪有辦法將你和主子分得清楚?喜歡的小遲哥多保護些,不喜歡的主子少保護些——慘,一定會出事。」

  公私不分,是護師最大致命傷。

  *  *  *  *  *  *  *  

  「公私不分,是護師最大致命傷。」

  梅媻姍將軟墊擱在肘下,小巧的下顎輕扣其上。夜已深,之前她端藥進房就瞧見梅家小四壓在那層蓬鬆冬被山上,梅舒遲則是出了滿身汗,看來睡得極不安穩,她急忙喚兩名家丁幫忙將熟睡的梅家小四架回他自己的園子,又撤了梅舒遲身上所有冬被,讓一名男僕替梅舒遲淨身更衣,她也趁勢餵他喝完湯藥。

  接著,他又睡了好幾個時辰,她隨侍在側,不曾離開半步,這段冗長而安靜的時間,讓她有機會好好回想過去的點點滴滴,最後卻想起了小陽師弟三番兩次告訴她的那句話。

  「這句話的教訓,我太清楚了……」清楚到光是回想都會令她驚懼不已,那次的教訓,代價幾乎是他的一條命。

  「那不只是護師的致命傷,更是弱點。」

  梳順著他的髮,像在摸觸著她最珍視的寶物。

  「項陽說的對,你……是我的弱點,只要一扯上你,我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那個想向你撒嬌的小粉娃,還是那個該保護你的梅護師,只要一有遲疑,我犯錯的可能性就變大……」指尖探入他的髮根,尋找那處隱藏在濃密黑髮底下,曾經害他近乎沒命的傷疤。

  她的疤痕在臉頰,而他的疤痕卻在頭部。

  那處傷口已隨著歲月流逝而摸不著痕跡,只能憑記憶搜索著當時的位置,她卻仍能精確歇指在那處曾汩血不止的部分。

  那處因她的失誤及衝動而存在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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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5:56:42

【第六章】

  壽客君子菊選宴當天,天清氣爽。屬於秋的蕭條只有在偶爾吹來的清風裡嗅得出味道。

  小粉娃打扮得輕便靈巧,暗赤色的武衫襦褲包裹在軟圓身軀上,沒有半點累贅戚,瞧來真有幾分俐落的護師架式。

  她跟隨其他幾名捧著紅菊盆栽的奴僕一塊來到馬車旁,等待主子一聲令下後起程,在大夥小心翼翼擱放菊盆時,大男孩也一邊同管事商討正事,一邊步出府門。小粉娃謹守「有旁人在場,他是主子」的認知,只敢朝他咧了個笑,不敢放肆地奔向他。

  大男孩遠遠瞧著她的笑,也回了個頷首予她,仍不忘交代最後一句:「好,就讓人扎個兩丈高的菊樓送去,這事就全勞煩你處理。」

  「三當家,這是我的本分,沒什麼勞不勞煩。」梅莊管事忙揖身。

  「那你去忙你的吧。」

  「三當家一路上小心。」

  「知道。」

  兩人分道揚鑣,梅莊管事往府裡走,大男孩朝府外來,淡掃眾人安置紅菊盆栽,腳下步伐沒遲疑地走近她。

  「你穿這麼少,不冷嗎?」她一身輕簡,連他看了都覺得有些冷。

  「不冷不冷,這樣活動方便。」她簡簡單單要了一套拳,彰顯著衣服輕便有助於她的功夫發揮。

  「秋風清冷,披上。」他解下身上薄裘,遞給她。

  她搖手拒絕,忙將薄裘又推回他懷裡。「小遲哥,不用了,爹老說我壯得像頭牛,倒是你,你才該多披件鶴氅禦寒哩。」瞧他高高瘦瘦的沒長幾兩肉,她還真怕一陣稍強的風都會把他給吹跑呢。

  「三當家,該起程了,都安排妥當了。」

  「嗯。」他總是溫文地回應每個梅莊奴僕,待奴僕轉身退下,他堅持地將薄裘交給她。「現在不穿無妨,等會兒要是在馬背上覺得冷,就披著吧。」

  說完,不給她機會回嘴,他與身後幾名奴僕一同上了馬車。

  小粉娃只能擁著那件留有他體溫及菊香的裘衣,臉上浮現好憨好傻的甜笑,她愣笑了片刻才被旁邊催促上路的馬伕給喚回神智,吐吐粉舌,躍上駿馬,隨著馬車喀躂喀躂地前進。

  這件薄裘她可捨不得穿,天真的以為只要這麼收攏起來,衣上的溫度及清香就不會有消失的一天。

  她在馬背上顛簸,呼呼吹來的秋風真有些寒意,颯颯樹梢摩擦,交雜著馬蹄車輪聲,規律單調的行進聲在林間小道上顯得清亮,也更無所遁形。

  原先一切都很順利,參加菊宴、奪冠、接受眾人喝采、吃頓慶功酒宴、回府、再受大當家一次歡呼、接下來便是源源不絕上莊裡千金求菊的肥羊讓他們剝皮……但這完美無缺的計畫似乎招人妒忌,有心打斷梅莊主子安排好的戲碼。

  參加菊宴到奪冠這中途出現了龍套跑插曲兒,目標是馬車上一盆盆價值連城的珍貴紅菊。

  「搶!」

  一聲沈亮有力的指令破空而出,七名蒙面客自草叢及樹上竄出,將梅莊人馬團團圍住。

  梅莊人早料到有這一著棋,要是沒人來攔車劫花,梅莊人才真會覺得稀奇,還順便檢討檢討是不是梅莊今年的菊種得不美,引不超賊人覬覦。

  「保護主子!」梅莊一群隨行的奴僕中本就混雜了六名護師,見賊人攔路,立即抽出慣用武器備戰,在黑衣賊人展開行動之前先發制人。

  小粉娃自然也不落人後,飛竄下馬,加入混戰。

  「大當家果真料事如神,多安排了些護師,否則這回咱們梅莊就栽在這裡了。一馬車裡探頭采腦的管事梅樂手裡捧抱著十多盆「菊焰」中開得最好、最值錢的一株,一副「花在人在,花亡人亡」的誓死維護貌。

  「這種陣仗,大哥見多了吧。」經商多年,雖然梅莊兄弟秉持著賺錢至上的奸商原則,但是太過埋沒良心的缺德事他們四兄弟也不屑為之,所以極少與人結怨交惡,更不會仗著財勢欺負人,只不過往往有些小眼睛小鼻子的傢夥見不得別人好,盡心盡力想破壞別人辛苦得來的成功。

  「他們定是為了咱莊裡的紅菊而來,想搶了您的心血去奪冠!有本領不會自個兒去種嗎?!您種出這種足以和大當家的牡丹媲美的『菊焰』不知費了多少工夫及心力——」

  「他們若講道理就不會動手來搶了。」大男孩笑道,只是在瞧清那抹暗赤色的嬌小身影撲進戰局的驚險情景時,明顯地倒抽了口涼氣。

  他眼露擔心地看著小粉娃穿梭在好幾把亮晃晃的大刀間,拳心緊掄地與黑衣賊人進行肉搏戰,好些回都見到大刀晃過她的鼻前或腦門邊,削落一、兩根的烏絲,所幸她動作俐落如行雲流水,黑衣賊人想實質傷害到她還相當困難。

  片刻過去,誰勝誰負已是昭然若揭,六名護師外加一名小小粉娃將七名黑衣賊人給逼到末路。

  「搶花不成,毀!」

  指令再度由沙沙樹梢間落下,像極了鬼魅的索命飄渺,梅莊護師謹慎地握豐手中兵器,嚴陣以待地準備見招拆招。

  男聲的命令已下,然而那七名黑衣賊人卻沒有動靜,只是繼續與梅莊護師對峙。

  頭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人便是小粉娃。

  她霍然回首,就見到第二批黑衣賊人正準備從馬車正上方的枝啞躍下!

  她想也不曾想,腳下一點,藉地施力,飛快地以輕功將身軀送向馬車,她的武功雖然有待磨練,但輕功在梅莊可是數一數二,加上人小身子輕,速度也比大人們更快。

  「小遲哥——」

  她的飛奔速度已經夠快了,趕上黑衣賊人執刀劈砍馬車的狠勢,甚至還有足夠的時間扯掉馬車後的幕簾,將大男孩及梅莊管事給拉出馬車,但那一盆盆的菊花已無餘力挽救。

  轟隆聲響,馬車在亂刀揮砍下化為碎片,裡頭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也慘遭破壞。

  「那裡還有一盆!」黑衣賊人當中有人指著梅樂雙臂間的紅菊,使他們當下再度成為誅殺目標。

  其餘六名護師也想奔回主子身邊保護他,但頭一批的黑衣賊人卻開始絆住他們,雖知硬拚不過,他們依然使出拖延戰術,讓梅莊護師分心於他們的攻擊及偷襲。

  另一方面,小粉娃拖抱著大男孩,大男孩拖抱著管事梅樂,梅樂拖抱著紅菊,一長串粽子似的牽連拖累了小粉娃的輕功。

  「將花丟掉!」小粉娃要梅樂將手上那盆惹來殺機的紅菊給捨棄。

  「不成!這盆菊是梅莊的祖爺爺祖奶奶,怎麼能丟?!我梅樂絕不辜負大當家多年來的諄諄教導及耳提面命!」梅樂大嚷,護在胸前的紅菊隨著他被拖拉奔跑的動作而左右顫晃,像極了正在發抖的驚弓之鳥。

  又是一個死心塌地的梅莊忠僕!

  小粉娃身邊有太多這種性格的傢夥,連她的親親老爹都是其中之一,看來梅樂與她爹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到底是腦袋重要還是一盆花重要?

  她想問,也不想問,因為不用問她就知道了答案。

  花在,人在;花亡,人亡。

  唉。

  「不放就等著被人砍!」小粉娃一面跑,一面想踢掉梅樂懷裡的花盆,可惜腳短了些。

  梅樂回嘴:「放了回府也會被大當家砍!」兩種下場不都一樣!「這盆紅菊是三當家仔仔細細從培植、栽種到養成,全心全意照顧它、看望它,其中有多少心血你懂個屁呀!」

  小粉娃有半晌噤聲。

  誰說她不懂?!她當然懂,大男孩看顧那些紅菊時她也在場呀!好些回都還偷偷嫉妒過他待花比待她好!要不是轉念想到這些花全可以換成銀兩,而她不行,她才不會窩囊地認輸呢。

  他花在菊上頭的心思,恐怕沒人瞧得比她更清楚。

  「你想死——」

  大刀砍來,中斷了小粉娃及梅樂的各自堅持,三人拖抱成一串的「粽子」被黑衣賊人追趕上。

  「梅樂,他們要的只是紅菊,你放手吧。」大男孩以主子身份開口。

  花可以再養,人命沒了就什麼都完了。況且見小粉娃吃力地拖著他們兩個大男人東躲西藏,三不五時還得揚臂擋下黑衣賊人的攻勢,整張臉蛋上全掛著汗,讓他也跟著嚇出一身心驚及擔憂。

  「三當家,不能放——」

  「小遲哥,他不放,你放!你放開他!讓壞人追著他砍好了,咱們兩個還可以到樹蔭底下喝口涼茶休息片刻,反正他要和那盆紅菊同生共死嘛!」小粉娃話甫說完,立刻騰出右手將大男孩的腦袋往下壓。「低頭!」她輕聲一喝,閃過那柄橫劈而來的刀子,梅樂就沒得到她的救援,刀鋒淺擦過他的臉頰,破相。

  「還好刀子不是劃到你,小遲哥。」小粉娃拍拍胸口,一副那種「死到梅樂不打緊,傷到你就是罪孽」的差別待遇樣,惹得梅樂哇哇大叫。

  「把花留下!」黑衣賊人吼道。

  「你等等,我們正在商量要不要給你們,先別追著砍。」好喘,她得拖著兩個比她重上一倍的男人,很辛苦耶。

  「不給!」梅樂打斷她準備向敵人諂媚的話語。

  小粉娃原本努力在踢花盆的纖足轉移方向,改踢向梅樂,想將他從大男孩手中踹飛出去,最好正巧落在黑衣賊人的懷裡,讓他自個兒去向黑衣賊人表達他寧死不屈的忠節。

  「娃兒,不可以這樣!」大男孩阻止她撥空踢人的動作,再轉向梅樂,「將花交給我。」

  「咦?那您……」梅樂沒弄懂大男孩要做什麼。

  「三個人逃難不如兩個人逃。」大男孩接過花盆,「花在我手上,他們不會傷害你,找個草叢藏身去!」

  話落,原本拎著梅樂衣領的大掌也鬆開,梅樂突然從快速奔跑的行進隊伍間被拋下,整個人在草地上滾了十數圈,最後摔入濃密的草叢問,失去蹤影。

  黑衣賊人的目標本就不在殺人,也無心管梅樂昏倒在哪裡,繼續追著紅菊跑。「將花交出來!」

  「你們保證只要花,不傷人,我就將花交出去。」大男孩在數柄大刀追砍下還維持著一貫的冷靜。花丟了無妨,但他要這群賊人保證不傷害任何一名梅莊人。

  「小遲哥,等等,把花給我。」小粉娃低叫。

  「你要做什麼?」

  「兩個人逃難不如一個人逃。」她盜用他前頭才同梅樂說過的話,並且很明顯連他方纔的舉動也打算倣傚一回。

  「你別想!」大男孩嚴辭拒絕。她想自己抱著花讓黑衣賊人追殺?!那他一萬個贊成直接將菊花雙手奉送給黑衣賊人。

  「我一定跑得過他們,我加把勁,說不定還能逃回梅莊,再找幫手來圍毆他們!」小粉娃自信滿滿。

  「我不會讓你冒這種險!他們要花給他們就是了,你遠比這盆紅菊更重要。」語畢,他高舉花盆,身後的黑衣賊人也有默契地做出接手的準備動作。

  「小遲哥,你捨得嗎?」她忙問,她知道他是愛菊之人。

  一個靠花為生的賣花商賈,說他愛菊,恐怕會惹來一陣訕笑,真正愛菊,又怎麼捨得將自己辛苦栽植的菊拿來賣錢,甚至容許自己的菊成為城中富豪彼此誇口炫耀的勢利品?他從不替自己養的菊尋覓或挑選買者,只要誰出得起高價,他便賣。

  可是,一個不愛菊的人,沒有辦法養出如此令人心折的君子花,他愛菊,與他是賣菊商人的身份毫不衝突。

  「你若捨不得,別丟,我會想辦法保護你和它。」原先心裡還有一絲棄菊逃生的念頭,也已在瞧見大男孩眼瞳裡那份對菊的認真而消失無蹤。他說過,他會保護花:而她承諾過,她會保護他。

  「不會捨不得。」大男孩回她一個笑,那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在安撫她。

  「小遲哥,我想到一個方法,雖然不算高明,但應該會成功噢。」小粉娃不理會他那不真誠的答案,直接說道。

  後頭追趕的賊人舉得雙手發酸,卻還不見大男孩將手上的花拋過來,開始連聲咒罵。小粉娃的反應是指著賊人們大吐粉舌,腳下的逃命輕功可沒停頓片刻。

  「是什麼?」

  「跑!」跳過矮樹、翻過巨石,她像只山林野猴。

  「你……」這算什麼方法?他們從頭到尾不都一直在跑嗎?

  「跑也要跑對方向呀,我跑得好累了,只要再半刻就腿軟了。我只有『跑』這項武功比他們好,打又打不過,那不全都玩完了?」

  聽著她兜圈子,大男孩不斷想從她的句子裡挖掘出她所謂不算高明的「方法」。

  「不用傷腦筋了啦!我打不過他們,可是有人打得過呀,只要跑到那些打得過他們的人身旁不就好了?」她投給他一個「你怎麼耿直得這麼笨」的甜笑,腳步飛得更勤快,目標正是那六名被頭一批黑衣賊人給纏住的梅莊護師。

  「三當家!」六名護師遠遠瞧見他們想保護的主子被小粉娃拖抱而來,不由得一個個鬆了口氣。他們擺脫不了黑衣賊人的糾纏,無法接近主子身邊,現在可好了,主子自個兒上門來。

  小粉娃雙眸快速在第一批黑衣賊人中間尋找逃竄空隙,她知道只要能躲到六名護師身後,就能保大男孩安全無虞。

  很好!最左邊那兩個黑衣賊人有破綻!

  小粉娃瞧準了時機,快步飛竄——她看準別人的破綻時卻忽略了自己也是只被黃雀在後虎視眈眈的螳螂……

  那名始終藏身樹上的賊人頭兒在她專注於前方動靜的同時一躍而下,大張的右掌虎口精確地扣上小粉娃咽喉,將她整具身軀給壓在草皮上,像只擒到獵物的猛虎,準備一口咬死獵物般凶狠。

  大男孩連帶被摔滑在地。

  「誰都別動。」賊人頭兒開了口,沈而清亮的聲音沒有半絲威嚇,卻足以教所有梅莊人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怕的不是賊人頭兒擰斷小粉娃的細頸,而是那另一位同樣受人箝制的主子有所損傷呀!

  「跑得挺快的嘛,繞完整座山頭了沒?」賊人頭兒似乎對小粉娃那雙強而有力的腿感興趣,覆著黑巾的嘴角扯開笑痕,只是露在黑巾外的黑瞳沒有傳遞一絲絲笑意。

  「再給我半個時辰我就繞得完。」即使喉上把著足以致命的大掌,她還是逞強應道。

  賊人頭兒笑了,聽不出是真笑還是諷笑,總之,有一兩聲輕呵逸出喉間。

  「我要那盆紅菊。」賊人頭兒指向大男孩懷間的名貴菊栽,那正是他今天受人之托的重點。

  「可以,別傷人。」大男孩道。

  賊人頭子瞟了他一眼,「梅莊三當家是吧?」

  他大掌一攤,大男孩也識相地交上紅菊,見粉娃有話,他暗暗制止。脖子都擰在別人掌下了,別多嘴。

  「正是在下。」

  「久仰。」賊人頭兒打量他好半晌,眼露精光。「果然名不虛傳,容貌好、個性好、膽識也好。」

  「過獎了。」

  賊人頭兒沒有太多耐心客套來客套去,直言再道:「我方才話還沒說完,除了這盆紅菊之外,還想借三當家你。」

  聞言,包括大男孩在內的八雙眼眸全都瞠得圓亮。

  「借我?」

  「該說要借你養菊的本領更適當,有了你,像這樣的紅菊,要多少有多少。」賊人頭子掂掂手上的菊盆,眼睛不曾離開過大男孩臉上。

  「是誰讓你來的?」

  「我以為三當家你心知肚明咧。視你們梅莊菊株為大敵,又會買通我們這種惡人賊子使壞招的人,一隻手掌都算得完,不是嗎?」賊人頭子沒什麼職業道德,也不認為那個買通他們行兇的買主有什麼好不承認自己的惡行。

  「這盆菊,你可以拿走,但梅某婉謝你及買通你那名買主的厚愛邀請。」分明是惡意綁架,他還是有禮地視為邀宴。

  賊人頭兒在大男孩面前晃晃指,「梅三當家,我可沒給你拒絕的權利,我奉命——買通我的那傢夥,小頭銳面,看了就教人想一刀劈了他的腦袋,省得髒了我的眼,不過看在銀票份上,我總得奉命,這是題外話,重點是他下了令,能則搶,搶不得也不容他存著,買主指的是菊,也包括——」

  「養菊的人。」大男孩接續道。

  「聰明。」賊人頭兒好生激賞。

  賊人頭兒話裡的威脅濃厚。認分的就自己摸摸鼻頭跟上來,否則別怪他的刀子無眼。

  「你別想動我的小遲哥!」小粉娃使盡吃奶力道擰住扣握在她頸部的大手,賊人頭兒吃疼呼痛之際,指掌有了鬆懈跡象,小粉娃曲膝一撞,將賊人頭兒小小踢退半步。

  她爬起身,抓住大男孩的衣袖,想帶他再逃——

  「你這只精力旺盛的小潑猴!」賊人頭兒舔去臂膀上被小粉娃扒出來的血痕,夫唾了聲,反手揪住她的髮辮,硬生生扯疼她的頭皮,小粉娃也不甘示弱,轉回頭,露出亮晃的白牙,狠狠咬住他的手臂——

  「你——潑猴——」拿刀的手被小粉娃咬得死緊,好似要撕下賊人頭兒身上一塊肉,出自本能,賊人頭兒舉起另只手上的紅菊盆栽當武器,使勁朝小粉娃的腦門上扣擊而去!

  砰!

  漫天成霧的盆土及殘枝在重響中進出,血紅的菊辦隨著盆破瓦裂而散離,一片一片灑落成雨,一場繽紛落英的紅色花雨……

  花辦飄降在地,無風間,再也飛揚不起來,細長豐厚的瓣蕊裡夾雜著不屬於紅菊花的血珠子,顆顆墜落黃沙,花瓣雨已停,可是那婉蜒自大男孩頭上的腥紅卻不曾終止,開始氾濫成災——

  *  *  *  *  *  *  *  

  梅舒遲覺得頭有些疼。

  伸手輕觸著腦門上泛著疼痛的部位,不知是病到昏沈還是前一天梅媻姍將他壓回床榻上時給撞到的……抑或,是好些年前的舊傷作怪?

  不想花精神再去深思,讓發疼的腦袋再增加負擔。

  經過一夜的休養,全身無力的病弱已不復見,他起身下榻,發現身上又換了套乾淨的中衣,知道定是梅媻姍看顧了他整夜,時時差人替他更換汗濕的衣衫。

  想起她照顧病人時的模樣,讓他唇邊忍不住泛出笑,雖然面對她的擔憂,他有幾絲內疚,但若生病能換來她這種對待,似乎相當值得。

  桌上布妥一些簡單的膳食,但早已被秋意給凍涼,雞湯藥膳上還凝了一層薄薄的乳白油脂,令人沒胃口再瞧它一眼。

  梅舒遲推開了窗,讓涼爽的秋風拂進屋裡吹散一室悶熱,他自己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三當家,你怎麼起來了?」

  梅媻姍冷硬的聲音在他背後傳來,一雙黑眸不贊同地死瞪著透進寒風的窗,不待他自己反省,她上前將窗戶合起。

  「屋裡好悶。」他道。

  「屋裡悶也不能站在窗前吹風呀。」她瞧瞧他,視線又瞟回床榻上,用眼神在告訴他:你還不回床上去躺著?

  梅舒遲只能討價還價:「我能不能多添件衣,別回床上去躺了?」口氣很像在討糖吃,又請求又委屈的。

  她本想搖頭,但想到主子有權決定一切,只好點頭同意。

  將手中的藥湯擱在桌上,她轉身到一旁的衣箱中尋找冬衣。

  「你先喝藥吧。」

  「好。」他自動自發地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將極苦的藥湯緩緩送入口,不曾皺一下眉頭,也不像怕苦的孩子耍賴不喝。

  梅媻姍終於在第四個衣箱中找到了勉強合乎她要求的衣衫,在他喝藥之際將衣衫包覆在他身上。

  「媻姍,這是冬被吧?」他好笑地瞧著肩上那件又厚又沈的「衣衫」,她根本不是挑厚衣給他,而是直接翻箱倒櫃地挖出一件冬被給他。

  「那不重要,只要能禦寒就好。」她擺明不接受他的意見。

  梅舒遲喝完最後一口藥汁,乾脆認命地爬回床榻上去,因為蓋著一件冬被和披著一件冬被是沒有什麼差別的,後者的壓力太大了,而且拖著冬被在屋裡走來走去也很吃力。

  「我還要多久才能出房門?」他的問法與小孩子問娘親「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玩」如出一轍。

  「病好再說。」她的回答也很「娘親」,動手替他攏好冬被。「有沒有特別嘴饞想吃些什麼?我讓人替你張羅。」

  「不太餓。媻姍,在菊月裡叫我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做,我會無所適從。」就好像已經習慣了忙碌,卻突然被人抽走所有工作,他會覺得自己像廢人。「可以讓梅樂他們送帳冊來,我在床上看……」

  「不行。大當家有交代,所有帳冊全送到他那邊去,誰敢拿給你,誰就等著受家法處置,梅莊裡沒人敢挑戰大當家的權威。」她直言要他死心。

  「這樣大哥太辛苦了。」

  梅媻姍沒多說什麼,她向來不在乎其他主子的感受,因為她只對梅舒遲負責,她只是專屬於他的護師,所以她會自私地保護自己的主子,其他人……誰理呀?

  「你如果覺得悶、覺得無聊,我到書房找幾本書給你解悶。」梅媻姍說完,便真的轉往書房而去,留梅舒遲一人在榻上苦笑。

  說到書,梅舒遲這才想起了那天小四塞給他一本……打發時間用的雜冊,他那時隨手將書給塞到哪去了?

  好像是……枕頭下?

  梅舒遲探入枕下,果然摸到了書冊。

  「幽魂淫艷樂無窮……」翻開頭一頁,大略瀏覽數行就先瞧見火辣辣的宇裡行間所醞釀的情慾,每個詞兒都足以令人臉紅心跳,行雲流水的揮灑著男女情愛慾念間的糾纏,無論是肉體或是思緒……

  梅媻姍搬了一疊書回房,就瞧見梅舒遲時而倒抽涼氣,時而瞠目結舌,時而驚訝輕呀,唯一不變的是他臉上那層紅辣辣的色澤。

  就連她好奇地走近他身畔,他都沒注意到。

  她俯低身,湊著小臉,一塊和梅舒遲讀著書裡的句子。

  然後,兩人同時猛抽一口氣——

  四目相交,他看著不知道在一旁瞧了多久的梅媻姍,而她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孔。

  「你、你怎麼看這種東西?!」她先發制人,身子挺直地退了一步,急促不穩的呼吸是因他方才猛然回首時,溫暖唇瓣別過她臉頰所帶來的影響。當然,剛剛躍入眼簾那一行露骨而香辣的床笫艷詞,也不排除是主因之一。

  「這是小四塞給我的……」他覺得自己真像個做壞事被娘親捉到的頑童,語氣悶悶的。

  「別賴給他!四當家才不是會看這種東西的人!」

  「那我就是會看這種東西的人嗎?」

  她抖著纖指,指著他手上的淫書。「可是你已經在看了!」人贓俱獲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也對……」他好像沒立場替自己解釋,輕合起《幽魂淫艷樂無窮》,將書冊遞給她。

  「做什麼?」

  「我不看了。」

  「那遞給我做什麼?!我也不看呀!」她的表情就像是那本書會咬人似的。

  原本梅媻姍這種小閨女在出嫁前哪弄得懂什麼「食色性也」的道理,在她古板的觀念中,情慾這種事是碰也不敢碰,不,連想也不敢想。

  「我才不像你……你這麼……這麼……」腦子裡轉動著噁心、骯髒等等的字眼,但她卻說不出口,只能用眼神指控他。

  「男人和女人本來會有情有欲,面對心儀的對象,產生想抱她的念頭也是很正常,想擁著她、想吻著她、想和她有肌膚之親,這些都算不上是噁心骯髒。」他明白她沒脫口而出的字眼大抵是什麼。

  「你還說!」梅媻姍覺得臉上被人偷偷放了把火,正熊熊燃燒著,將她的臉當成木炭在燒,燒得又熱又紅。

  「難不成你以為夫妻關起房門都在下棋泡茶練字畫嗎?」

  他的眼神讓梅媻姍又是一怔,她訥訥地搖著頭。她怎麼知道夫妻關起房門都在做什麼?!那他又怎麼知道別人家夫妻關起房門是在做什麼?!

  她搖頭的動作越來越大,像是要甩出腦裡聽到的不應該出自於梅舒遲口中的句子,更像是要否定自己眼中所見的他——

  梅媻姍掄著拳,粗喘一聲奔出他的房門,用她這輩子最厲害的武學——輕功,沒命似的逃了。

  那眼,像蘊著文火,慢慢地燃著渴望。

  方纔在書冊上看到的字句殘留在腦海,在混亂的此刻竟清晰地浮了上來。

  直勾勾地看著、望著。

  書裡主角們的模樣藉著字句逐漸成形,那直勾勾瞧著人看的男主角,變成了梅舒遲……

  那文火,名為情慾。

  她,在梅舒遲眼中,看到了他對她的情慾。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5:57:03

【第七章】

  一盆盆佈滿血紅的熱水被遞了出來,女僕又端了乾淨的熱水進去,進進出出間,也彰顯著房裡人的傷勢多麼嚴重。

  小粉娃哭紅了眼,跪在屋外整整好幾個時辰,忙碌而擔心的人群誰也無心理會這抹難過害怕的小小身影。

  她誓死捍衛主子,所以沒有人責怪過她一字一句,加上六名護師在其他當家面前詳述著賊人偷襲之際,小粉娃拖抱著三當家逃竄的情況,其他當家也知道她盡了最大的努力,沒有苛責,甚至二當家還對她道了謝。

  誰也無法預料,那盆準備砸上小粉娃腦袋的菊盆,會讓不顧自身安危的大男孩給硬擋了下來——用他的腦袋。

  當下破的不只是菊盆,還有他的頭顱。

  沒人怪她,但她卻怪自己。

  要不是她衝動、要不是她沒思索過後果就貿然行事、要不是她武功差、要不是她反應慢、要不是……

  要不是她,他也不會替她挨上這記重擊。

  「娃兒,起來吧,別跪了。」

  小陽師弟來到她面前,看著她滿手滿臉染著大男孩的鮮血,蒼白的右頰上開了道細長血口,她也好似不覺疼痛,一臉的憂心忡仲只為房裡的大男孩,讓平時總愛鬧她的他也無心調侃。

  「沒人罰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做得不好!我如果做得好,小遲哥就不會變成這樣子!」說著說著,豆大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我早說過不分清楚主僕之分一定會出事!」

  「不是這樣的!我說要保護小遲哥,我有保護小遲哥,是我太笨了,所以才——」

  「我說的是他!」小陽師弟指著緊閉的房門裡,「他沒認清主僕之分!哪有主子能以身為盾替下人擋災?!他要認清自己的身份呀!就算全莊的奴僕都被砸破了頭又怎樣?他顧自己毫髮無傷就好,誰讓他多事跳出來被人砸?!」他狠狠甩過頭,一股火氣直往上竄。

  他知道,如果今天換成了他,他也會替小粉娃擋下這記傷害,寧願自己頭破血流也不容她受傷害,那是因為他喜歡小粉娃呀!大男孩的舉動……也在訴說著,他也喜歡小粉娃,喜歡到不顧主子身份,反過來保護梅莊護師的生命安危。

  以主僕之分來說,這根本是本末倒置,以男女之情來說,這卻是人之常情,他喜歡小粉娃,他和他一樣,都喜歡上小粉娃……

  是,他嫉妒大男孩英勇的救美行為,嫉妒他讓小粉娃心甘情願地跪在屋外與他同受折騰,嫉妒發生事情時,他不能陪在小粉娃身邊。

  「我不是刻意要將咱們這些下人看得低賤,但和主子們比起來,我們的命原本就廉價,他有沒有想過,萬一今天沒有任何人能證明你當時護主的行徑,他傷得這麼重,其他當家會如何看待你?會不會將他受傷一事全歸咎於你?咱們做下人的,主子要搓圓捏扁還不簡單嗎?他如果真為了你好,就該用『主子』的態度來待你,否則今天這種事,不會是最後一次。」

  小粉娃撲在他懷裡痛哭。

  她現在心裡揪著、腦裡亂著,好似那菊花盆是砸在她頭上,源源不絕的痛越來越強烈。

  「小陽笨師弟……怎麼辦怎麼辦……小遲哥會不會死掉……會不會……」

  「不會不會的,他那種爛好人,不會的。」雖然俗話說「好人不長命」……嗯,現在還是甭在小粉娃面前說,否則她會哭死。

  「他如果死掉了……我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當然是好好活下去呀。」難不成小粉娃想陪葬嗎?!

  「我……我不要和小遲哥分開……不要不要……」小粉娃擡起被淚水湮沒的眸子,「小陽笨師弟,你跟他說……跟他說以後我會好好練功,我會好好保護他,不會再讓他受傷……你跟他說,再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好……你快跟他說……嗚……」

  說著,小腦袋瓜子又垂了下來,顆顆淚水不住地滴在他的手背上,滾燙得幾乎要灼傷了他。

  「你有辦法將他完全視為主子嗎?」

  她猛點頭,說不全句子的檀口只是一直嗚咽重複著:「可以可以……」

  只要他能平安,就算要她以後都不能再抱著他叫「小遲哥」,她都願意。

  「那他呢?他又能分清主子與奴僕的分野嗎?」

  「我……我不知道……」

  「要是他分不清楚,以後遇到這種事,他還是會挺身出來替你擋。」

  小粉娃垂著眼瞼,眼眶蓄不住眼淚,只能滴答滴答地任它奪眶而出。

  我說過,你如果不想將我當成主子,我就不當你主子,這件事犯不著讓你和你師弟吵嘴,只要我們兩個彼此認同就行。

  驀然想起那時大男孩又是認真又是安撫的一席話,他將所有的選擇權交給她,如果她願意,他可以是她的主子,也可以不是她的主子,端看她的意願。

  也就是說,只要她認定了他的身份,主僕的分野就跟著明朗了,是嗎?

  小粉娃攀緊了小陽師弟,啜泣聲加濃,接著,她釋放了胸中的積鬱。

  她哭得很使勁、也很放肆,因為她知道,從今夜之後,她所失去的,是她最喜歡的小遲哥,無論他是生是死,她都要失去他了——

  *  *  *  *  *  *  *  

  盛滿清水的木盆子裡深埋著一顆腦袋,咕嚕咕嚕地冒出數顆水泡,隱約聽見有人的低咒混雜著泡泡產生,直到肺葉感到灼熱的窒息痛苦,木盆裡的腦袋才放過了對自己的折磨。

  滿是水珠子的臉上仍是紅火一片,一盆冷水無法消褪半分異常的紅艷,甚至因為長時間的閉氣而讓鏡前那張芙顏更加暗紅。

  想用雙手揉散兩頰的紅霞,反倒被頰上的熱度所怔。

  「梅媻姍,他是主子,聽清楚了沒,他是你這輩子認定了要跟隨一輩子的主子,不可以有任何胡思亂想,主子,是要放在心上供著的。」水濕的小臉義正辭嚴地對著鏡中的自己厲聲道。

  鏡中的她自然不會回她幾句「我知道了」之類的保證,她只能靜靜瞧著自己,緩緩撫上那道在銅鏡裡反照出來的頰上紅痕。

  「你忘了嗎?這道疤痕是當年那賊人頭兒拿菊盆砸破他的頭時,被碎片給劃開的,傷口是會痊癒,但我不準許,不許你忘,你要永遠以此傷為戒,將他視為主子。」

  為了留下這道小傷痕,她在拭淨傷口邊的汙血後,拿著後娘的胭脂染在疤痕之上,讓她的血肉與紅色染料牢牢密合,讓這道疤痕不會在結疤之後脫落得不留痕跡,如同紋身雕青一樣。

  「所以……你不可以被他的眼神干擾……」思及梅舒遲看她的炯然目光,火紅的臉又浮現高熱。

  她不知道原來溫文的梅舒遲也會這樣看人,原來他眼中也會有名為「情慾」的火焰,她以為他只會淡淡地瞅著人笑,永遠那麼溫柔有禮……

  情慾該是汙穢的,否則為什麼大人們都愛私下談著,若是可以正大光明拿來當閒磕牙的聊天話題,他們何必老愛故作神秘?男人說得曖曖昧昧,女人說得羞羞答答,這種羞於啟齒的事……為什麼從他眼中傳遞出來,卻讓她臉紅心跳到無法遏止?

  無力沈吟了聲,她覺得自己真壞,簡直……不懂矜持。

  「笨娃兒!」緊合的房門被拍得砰砰作響,附帶著洪亮有朝氣的輕快呼喚聲,全梅莊會這樣叫她的,不做第二人想——除了當年那個小陽笨師弟。

  梅媻姍又重新掃視鏡中的自己,臉上紅霞消褪的速度遠比不上小陽師弟叫門的猴急,她無奈,只好頂著狼狽的模樣去開門。

  「項陽。」小陽師弟全名梅項陽,與她一樣同冠梅家姓,而「項」是本姓。「這麼急做什麼?」

  「沒什麼,剛瞧見你急急跑進房,我還在想你怎麼了哩。」梅項陽今年正逢及冠年歲,一身黝黑健康的膚色是長年習武所換來的,高過梅媻姍兩頭身長的他微微俯覷她,清亮的黑眸很是靈活,性子倒和小時候沒什麼改變,仍愛鬧她戲她,不同的是他已經極少找她磨劍練拳,因為知道自己力道大,一個不小心都會傷到梅媻姍。

  「我沒事呀。」

  「沒事臉這麼紅?」他覺得梅媻姍臉色紅潤時還真好看。

  「日頭大。」

  「你不是整天都待在三當家房裡嗎?哪來的日頭?」語氣很酸很酸地加重前頭那句問話,酸到連梅媻姍這種粗線條的姑娘都嗅到了。

  「我還得煎藥熬湯,廚房跑跑書房繞繞,難免曬紅呀!」做什麼說得這麼曖昧,好像她待在三當家房裡全幹些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那是丫鬟的分內事,你一個護師去煎什麼藥熬什麼湯呀?!」

  「你什麼時候在三當家身邊看到一個丫鬟了?」梅舒遲從不讓他大哥安排手腳俐落的丫鬟給他,說是避嫌,至於避誰的嫌,他沒說,她也不知道。

  「沒有丫鬟總有小廝吧?」

  梅媻姍被問得有些上火,一方面也是懊惱自己的行徑被梅項陽給看得透徹,「你是來找我吵架的?」

  「當然不是。」梅項陽暗暗咒了自己一句,為什麼他老是嘴賤,愛將梅媻姍給惹毛。「我聽盛叔說你忙著照顧人,自己都沒有空理會自己的肚皮,這怎麼可以?」他從懷裡掏出兩個包子,「我到你房裡來之前,先去廚房摸了兩顆包子給你填肚皮,喏。」他露出討好的羞澀笑容。

  梅媻姍太習慣梅項陽用大吼小叫的方式表達他的關心,他是個不誠實的男人,心底擔憂,嘴裡卻還可以吐出令人想動手狂扁他一頓的渾話。

  她道了謝,接過油紙胡亂包裹的熱包子,開始啃起來。

  梅項陽逕自挑了她身畔的位置坐下,替自己斟了杯茶。

  梅媻姍咬著包子,不經意擡頭,瞧見梅項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你做什麼這樣看著我?」

  梅項陽嘿笑兩聲,神情看來頗不自在。

  「笨娃兒,我今年滿二十了。」

  「我知道呀。」想討生辰禮物嗎?

  黝黑的臉上浮現紅暈,「該是娶媳婦的年齡了。」

  正在咀嚼的檀口停了下來,全副注意力都停留在他臉上,他笑得太害羞、太靦腆、太反常……太不像她的小陽笨師弟了!

  「然後呢?」她防備地問。

  「笨娃兒,你不會到現在還在裝傻吧?」梅項陽有些驚訝她會這麼問,「你該知道……我……對你……你該看得出來吧。」

  「我知道你對我這個小師姊很是尊敬,所以你想挑個媳婦兒讓我替你審視審視,是不?」

  「你還裝傻!」梅項陽大嚷,手掌拍得整張桌子搖搖欲墜。

  「我怎麼裝傻了?!」包子索性不吃,現在吵嘴比較重要。

  「梅媻姍,我喜歡你,打小就喜歡你,我要討媳婦也只會有你這一個選擇,這樣,你還有法子裝傻嗎?」梅項陽不興那種文縐縐□□的咬文嚼字,性子率直的他根本不給梅媻姍任何逃避的機會,一氣呵成地直言道。

  梅媻姍被他這番直接而明白的示愛給嚇了一大跳。以往不是沒有梅莊長工向她示好過,但她總是裝傻矇混過去,不是假裝聽不懂,就是當做沒聽到,可這一次,梅項陽吼得夠大聲、夠簡潔、也夠震撼了!

  「你……我是你師姊……」

  「我從來沒承認過,論年歲論武功,你哪一點構得著『師姊』的邊?我沒有一次將你當成師姊看待,」他啐道。

  「但我沒有一次不把你當師弟看呀!」直到今時今日,他對她而言仍是那個小陽笨師弟,一個存在於童年回憶中最好的玩伴。

  「那你現在可以試著不把我當師弟看。」

  「我沒辦法!」她想也不想就拒絕。

  「梅媻姍!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她每次都這樣,只要遇上了問題,她便會用「身份」來粉飾太平,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以前她用這套方法騙了梅舒遲,現在又要用這套方法來騙他!

  「我沒有逃避!項陽,你別鬧了,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她還奢望梅項陽下一刻會立即露出「我在耍你的,你當真了對不對,哈哈哈!」的笑臉,可是——沒有!他臉上的神情好認真,認真到令她害怕。

  「我沒跟你開玩笑,從我十歲開始,我就跟盛叔說過,等你長大,讓他作主將你許給我,盛叔和盛嬸都同意,會到今天才同你說,是因為我以為你心知肚明,我在等你長大,媻姍,我等了你十幾年。」

  「別說了——」

  「為什麼別說了,因為你都知道?」梅項陽不給她掙扎逃脫的機會,再逼。

  「我不知道!你別說了……」

  見她一張臉由紅變白,他狠不下心強逼她。「好,我別說,那你呢?你有什麼要說的?」

  梅媻姍的回答只是不斷搖頭,是無話要說,也是抗拒著他的情意。

  「你在顧忌什麼?還是……你想嫁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那個沒說出全名的「他」是誰,梅項陽與梅媻姍都一清二楚。

  「我不嫁人,誰也不嫁……我早已決定,這輩子我唯一的身份就是梅莊護師,其餘的,我都不要……」

  「是梅莊護師還是專屬於他一人的護師?」梅項陽今天一直在挑她語病。

  梅媻姍覺得自己一直不敢正視的內心被人血淋淋地剝開,讓她再無遮蔽藏身,招架不住。

  兩人陷入片刻沈默,梅媻姍不開口就是不開口,不給梅項陽任何答案和反應,平靜得像是她不曾聽到梅項陽對她說的每一句話。

  她沈得住氣,不代表梅項陽也行。

  「你不可能一輩子為了他不嫁,你爹娘不會準的,我也不會。」他放軟了聲音,「媻姍,嫁給我與你想繼續當護師根本沒有衝突,我們都是梅莊人,替梅莊盡忠是我們的本分,你嫁了人,還是可以繼續做你的梅護師,我不會阻止你留在他身邊保護他的安全,雖然我一定會吃醋,但是我清楚你的性子,你不會逾矩的……」

  她沒有啟齒的打算,梅項陽只得再道:「再說,你認為以盛叔的觀念,他會容許自己的女兒和主子有什麼曖昧嗎?若照現在的情況下去,三當家終究得娶妻生子,那你呢?繼續死忠地跟隨著他,連他的妻子孩子也一併拚死保護下去?」

  梅媻姍只是垂著頭,看似專注地盯著桌面,實則空洞茫然。

  「你該替自己打算些,不要什麼都以他為優先,媻姍。」

  「我已經失去我的小遲哥,現在你們連主子都不願意給我嗎?」靜默了良久良久,梅媻姍終於開口,卻只是一句氣虛的指控。

  她沈痛地閉上眼,那年強迫自己捨棄掉小遲哥的夢魘一直都在,那是剖心一般的疼痛,現在……他們要她再嘗一次嗎?

  「主子永遠是主子,你永遠不會失去他。」

  梅媻姍又是搖頭,這回力道極小。

  她知道如果她嫁給梅項陽,她會失去梅舒遲,會連主僕關係都就此瓦解,即使她可以猜到梅舒遲會用笑容祝福她,但是,被傷了心的人,要如何再面對那個狠狠傷他的人?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所能做的,只是搖頭。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5:57:21

【第八章】

  「為什麼搖頭,你不願意?」

  床榻上那張血色盡失的蒼白俊顏有著太多病後的憔悴,披散的黑色長髮包覆著他頎長的身軀,身上刺眼的白衣讓他看來更清瘦,纏繞在額心的白長巾隱隱約約還透出混雜著土黃藥粉的血紅傷口。

  「不可以,你是主子。」囁嚅的櫻唇有些遲疑及哭音。

  小粉娃的回答讓榻上的大男孩微微驚訝,懷疑自己是不是昏迷過久,連睡夢和現實都分不清,才會誤將眼前的小粉娃瞧得這般陌生。

  「不是說好了,私底下只有咱們兩人時,不當我是主子嗎?」

  「……不可以,你是主子。」這句話的音量像是她在告誡自己。

  大男孩坐直身,「娃兒,我昏睡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沒道理他一覺醒來,小粉娃就轉了性子。「還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麼?」這個可能性最大。

  小腦袋晃了晃。

  「是不是有人責罵你了?是我大哥還是你爹?」他揣測著讓她態度大變的原因。  

  小腦袋又是左右晃動了數回,「雖然媻姍該罵,但沒人罵我。」

  她只是……在適應完全摒除他是小遲哥,全心全意將他當成主子來恭敬愛戴,只要她做得到,他也勢必要認清他與她的雲泥之別。

  「不要再搖頭了,看得我頭也跟著昏了。」他阻止小粉娃企圖晃掉腦袋的自虐舉動,「娃兒,過來。」

  「是,主子。」她走近,但維持著相當距離。

  「坐到榻上來。」他拍拍自己枕邊的空位。

  「不妥吧。」

  「你不過來就換我過去找你。」他淡淡說著,一句實為強迫的話經由他嘴裡吐出竟仍是溫柔。

  顧及他頭上的傷勢未癒,小粉娃只得乖乖聽話,坐在床沿,一顆螓首壓得低低的,好似正專心在數地上有幾顆灰塵。

  「沒人該罵你,相反的,我還得向你道聲謝,謝謝你那時拚了命想護我安全。」大男孩輕輕擡起她的臉蛋,暖聲說道,瞧見她右頰上留下的傷痕時,不免皺起眉峰。

  「到底是誰真正拚了命的保護人?我才該向你道謝……」

  「可是你道謝的方法竟是……疏遠我?」他淡笑問道,深黑如墨的眸子不放過她臉上的絲毫表情。

  囁嚅的唇瓣想替自己的行為解釋,但話到了嘴邊也只能硬生生吞回肚裡。她如果跟大男孩說出她的決定,他定有方法可以說服她,將她失眠了好幾天的掙扎全給化為烏有,而她說又說不贏他,心底深處更巴不得他真能有辦法讓她不用失去心愛的「小遲哥」,如此一來,她是不是又會將他推入「公私不分」的危險境地呢?

  不能同他說,不能。

  她知道,只要她什麼都不肯說,他也不會逼她,因為他不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就算他急於明白真相,也只會擱在心上猜測。

  「我沒有。」

  「你沒有?」如果沒有的話,見他醒來,她不早撲到他身上,纏著問他還疼不疼、痛不痛的,至少不會像現在,忽遠忽近、撲朔迷離。

  「我只是怕你剛醒來,身體還不太舒服。」

  「能醒來就表示沒事了。」

  突然插入的沈嗓,讓內室的兩人同時轉向門扉,正巧瞧見大男孩的大哥跨進門檻,仍顯年輕的臉龐強端起當家主子的威嚴,本該是格格不入,但興許是經年累月所堆積出來的神態已幾近渾然天成,竟讓他無論是架式或能力都名副其實。

  「大當家。」小粉娃趕忙跳下床榻,抱拳揖身。同樣是主子,她畏懼著梅莊大當家的威嚴,在他面前從不敢放肆。

  「門外候著。」梅大當家趕人。

  「大哥!」

  「還不出去?」不理會三弟的阻止,他冷眼掃向小粉娃。

  「遵命!」拳兒再抱,她旋身快步離開,在梅家老大補上一句「將門帶上」的命令時略略停頓,再折回來關上門。

  「大哥,你——」

  「兄弟說話本來就不用外人在旁邊聽著。」他拉來一張鼓凳落坐,攤開手上帳冊,先將方纔某條有錯的款項給勾出來。

  「你……」想反駁她不是外人,卻又找不到立場這般回話,大男孩僅能憋著一口輕怨,琢磨半晌,淺歎道:「大哥,你老實說,我臥床這些天,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些什麼?」

  「說什麼?」後,不只錯一條,連下頭這筆帳也記錯,梅福真是欠人教訓了。

  「你是不是罵了她什麼?」

  「是該罵。」這麼大的款子少填了個字,當然該罵,不只該罵,就算處罰也是天經地義。

  「她這麼盡忠,你還罵她,這樣豈不告訴全莊裡的人:『下人盡了最大努力替主子拚命,結果還是逃不過被責備的下場』,如此一來,莊裡誰還願意多付出分心力?」腦後的疼痛隨著他每一個激動的字眼脫口宛如針刺,即使如此,他還是一口氣說完不平。

  梅家老大從帳冊上擡頭,「我說該罵的人是管事梅福,你說不該罵的人是誰?」他雖分心在看帳,但也能聽出三弟打抱不平的對象不是梅福。「是剛才被我趕出去的盤纏吧?」

  「媻姍,梅媻姍,不是盤纏。」他糾正道。

  「我記得當年是替她取名叫盤纏呀。」當年梅盛抱著小粉娃,說還沒取個合適的名兒,希望他替娃兒賜名,當時他正在處理手下送牡丹上京的盤纏問題,隨口便這麼喚了。

  「你沒記錯,你的確是替她取名叫盤纏,不過一個女孩子叫盤纏很難聽,而且還是『沒盤纏』這是凶兆,所以我替她改了。」他大哥這種愛錢如命的性子,真讓人替他未來兒女的姓名捏一把冷汗。

  梅家老大勾勾唇,一臉不多介意的模樣。「她叫什麼都無所謂。你以為我罵她?」

  「你有嗎?」

  「我這麼閒嗎?」梅家老大頭一次看到三弟露出這種非逼問出答案不可的神情,他這個三弟是個悶葫蘆,很多事很多話都只放在心中自個兒煩惱,別說逼問,他連大聲說句話都不曾,今天會這樣可真是奇了。「我要罵她什麼?罵她護主不力,讓主子頭破血流被人扛回莊裡?還是罵她不守本分,一個領梅莊薪俸的護師,到頭來竟反倒換成主子保護她的生命安全?」

  「你真的這麼說!」大男孩瞠目指控。

  「我只是想而已。忙到沒什麼時間說。」看見溫雅的三弟第二次露出這種嗔怒的表情——頭一回說來汗顏,是他這個做大哥的無能,在父母雙亡又無依無援之際,忍心將三名稚弟以微薄銀兩賣給好人家後,才過了一夜,忍不住心裡反覆掙扎及不捨,連夜又奔回那三戶人家,將親弟給贖了回來,那時,三弟削瘦的臉上就是這種神情,即使當時他不發一語,光用眼神就足夠讓他這個為人兄長的內疚到投河自盡。

  大男孩的神色讓他想起了不愉快的過去,所以梅家老大不再吊他胃口,另一方面也是他早已暗自立誓,這輩子都不會再讓弟弟們露出這種表情,無論是他,或是任何人,誰也不許。

  「說笑罷了。我沒罵她,再說她沒犯錯,我能罵她什麼?如果真要罵,那六名鐵錚錚的漢子讓一個娃兒護著主子四下逃竄豈不更該罵?但他們也沒犯錯,這是突發情況,要怪,只能怪武藝不夠高,那麼是不是連帶又得怪傳授武藝的林師父?還是要怪梅莊買的那個菊花盆子太硬?菊花養得太美?還是最該怪自家弟弟硬要拿頭當盾,給人砸傷了?」梅家老大無奈一笑,「一牽扯下來,沒完呀。」

  大男孩臉上緊繃的線條放緩,總算恢復了正常,可眼底的不解仍在。

  「那她為什麼明擺著要和我保持距離?」

  「也許是被那天的事情給嚇壞了。」

  「不像……」甫受重擊的腦袋被他這麼折騰地用力思索,開始迸裂出疼痛,他擰眉緊壓著眼瞼,仍不放棄挖掘出她反常的原因。

  「別想了,你還傷著呢。」合起帳本,梅家老大扶著大男孩躺回軟枕上。「小娃兒嘛,心裡不知在胡思亂想什麼,你都是當家主事的大人了,別學著她一塊胡思亂想,睡一覺,醒來什麼都會不一樣的。」

  在梅家老大的安撫下,大男孩也只能頷首。

  「大哥在這裡看你睡著了再出去。」梅家老大寵溺地拍拍弟弟。

  他知道有一陣子自家三個弟弟都依賴他到了離譜的地步,在家中情況仍一貧如洗的那幾年,四個小男孩窩在一小張榻上,三個小弟每晚還得要聽他說好些回睡前故事,他清楚他們不是要聽那些陳腔濫調的忠義戲碼或二十四孝,而是要靠他的聲音入睡,只有確定他的聲音在耳畔迴盪,才能證明他們沒有被人拋下……

  「嗯。」這一刻,大男孩會心一笑。他早過了撒嬌的年歲,卻也享受並且珍惜這得來不易的親情。

  一睡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  *  *  *  *  *  *  

  一睡醒來,病也好了大半,梅舒遲這回足足在床榻上發閒了四日——後三日全在大當家梅舒城及梅媻姍的半逼半哄下窩在榻上當個盡職的病人,後來還是大夫建議病人要下床走動走動,呼吸些新鮮空氣,他才得以踏出房門,恢復自由之身。

  屋外的秋風稱得上刺骨,他披著奴僕遞上的厚氅,與兩名兄長及小弟在牡丹園間的花廳品茗敘事,秋季的牡丹園圃冷冷清清,牡丹綠葉孤零零地等待著春季花蕊甦醒,看來十足蕭條寂寥。

  熱茶裊竄著菊花清香,捧在掌心像個火盆子似的溫暖,花廳四周的綢紗在秋風間翻揚成紗浪,美歸美,卻沒有半點擋風禦寒的功效,冷得真教人邊打哆嗦邊吐出幾句粗話。

  「多披件衣裳。」梅大當家是四兄弟倒數第二個步入花廳,甫踏上石階便開始解下自己身上的厚裘,進到花廳後正巧能披在梅舒遲身上。

  「這是第三件厚裘了……」梅舒遲苦笑地看著自己身上原先就包裹得密不通風的厚氅,上頭披著二哥梅舒懷脫給他的那件鑲滿潤圓珍珠的華麗織裘——很重,光是上頭百來顆指腹大小的珠子就足以壓垮人,現在又添了大哥梅舒城的狐裘。

  「穿著吧,你風寒才剛好。」他寵溺地拍拍弟弟。

  「謝大哥。」

  「大哥……二哥……三哥……」

  飄忽的聲音如泣如訴,像極了冤死的鬼魂心有不甘地向哥哥們托夢時的調調,白慘慘的身影晃進花廳,每一步都像要摔著了,引來身後奴僕的驚呼,可他還能在搖晃間,穩穩當當地跨進廳裡。

  「三哥……披件衣……」

  梅家小四將自己當成了白狐裘,雙臂一攤地掛在梅舒遲頸肩,整個人平貼在他背脊,腦袋瓜子尋到了最舒服的姿勢繼續和周公相親相愛去。

  梅舒遲身上掛了四件厚裘及一個人——四件厚裘中有一件是梅家小四沒來得及脫給他,還穿在自個兒身上。

  大當家梅舒城彈彈指,讓兩名小廝將梅家小四架離梅舒遲身上,塞到一旁的軟椅上去秋眠。

  二當家梅舒懷一貫穿著華裳,只是在這個不屬於他的季節中,添了些慵懶睡意,當然也讓他原本就美戚十足的俊俏容顏變得更無懈可擊。

  「怎麼不見那個老跟在你身邊的娃娃護師?」

  「她去拿厚裘來。」第五件。

  「真是忠僕。」梅舒懷呵呵笑著。

  「我倒覺得小三沒將她當成奴僕看。」梅舒城接過熱菊井,大呷數口,煨暖了心窩。「打小就這樣。」

  「可那丫頭倒真將小三視為主子。」梅舒懷嚥下一塊菊花甜糕,興致頗高地和大哥談著正坐在兩人對面苦笑的梅舒遲。「我本來還以為,她該恃寵而驕,仗著小三寵她疼她,大剌刺巴著梅三當家,只要攀上了三夫人的位置,什麼護師奴僕的身份不全都拋在腦後,飛上枝頭成了鳳凰。」

  「二哥,別這麼說話。咱們四兄弟不也曾窮途末路,不也曾是別人府上的奴僕?在身份上,我們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

  梅舒懷仍是笑著,「是這樣沒錯,所以如果你哪天對咱們說你想迎娶她入門,我們一點也不會驚訝,更不會反對,是不,大哥?」他將回答權拋給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專心品著高檔菊井,「梅家沒有門戶之見,只要是你們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對。」反正他溺愛弟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差這一件婚姻大事。

  「說到哪去了,不是要談生意上的正事嗎?怎麼說著說著說到這上頭來了?」梅舒遲努力想轉移話題,甚至翻開今年采菊的盈餘帳冊,盼能讓大夥將注意力轉到冊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現在可是咱們三當家想娶,人家還不肯嫁哩。」梅舒懷接過帳本前撂下這句話,他的眸子總是精明得讓人無所遁形。

  聽見梅舒遲無聲輕歎,梅舒城決定攔下這惹人沈默的話題,省得梅家小三抑鬱。他挑了個最近發生的事開口:「前幾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遠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歲數,他向我這個做當家的討了個賞,希望能讓他外甥和新媳婦兒在梅莊辦場熱鬧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遠房外甥和新媳婦兒都是梅莊裡的人,做主子的盡分心意也好,再說,梅莊好久沒熱鬧熱鬧,藉著辦婚宴,順道讓莊裡的人放鬆一下。」

  「乾脆再瞧瞧莊裡有沒有其他對情意相投的小倆口,將大夥的婚事全給辦齊了,來個雙喜臨門。我這邊的梅興暗戀王廚子他女兒好些年,如果王廚子肯點頭,讓他早些娶她進門,省得時常三更半夜摸黑到花園去談情說愛。」梅舒懷為自個兒的貼身小廝爭取福利。

  「……我這邊……也有個小丫頭和長工……呼……」飄虛虛的嗓音企圖插嘴,最後又被周公給拖回去下棋。

  好,簡單幾句大家都懂了,乖,繼續睡。

  「小三,你說呢?」梅舒城總會聽過所有弟弟的意見。

  梅舒遲微笑點頭,「大家能在梅莊開枝散葉,這是好事,也是我們當主子的責任。若要設宴,西園最合適,那裡的紅菊喜氣。」他停頓了片刻,帶笑的眉峰忽然微微斂起,「等等……大哥,你方才是說——梅福的遠房外甥?」他腦中快速翻著無形的梅莊名冊,一個名字驀然浮現。「梅……項陽?」

  「是這名字嗎?」梅舒城也不太確定,畢竟梅莊奴僕太多,他沒那麼多閒工夫去背每個人的名宇。「我只記得他是梅莊護師之一,今年二十了吧。」

  梅舒遲更確定了。梅項陽,小陽笨師弟,這個名宇多久沒聽見過,他對他的印象似乎只到梅媻姍疏遠他的那天為止,因為之後梅媻姍不曾再同他多談關於她週遭的人事物,當然也包括了久違的「小陽笨師弟」。

  這個名字,只在他的耳畔消失,並不代表著他已不存在。

  「他要娶的新媳婦兒是誰?」依男人的直覺,他從許久之前就從梅媻姍口中聽出了梅項陽對她的情意,那些在她眼中惡意戲要她的劣行,在他眼底卻是一個男孩想贏得心儀姑娘全盤注意的手段,他知道,梅項陽把他的心全擱在梅媻姍身上。

  現在改變了嗎?他有了其他愛慕的姑娘嗎?

  時間,會讓他將心從媻姍身上收回嗎?

  「聽說是梅盛的女兒。」

  不會。

  梅舒遲腦中浮現這兩字時,梅舒城同時給了他答案。

  反觀他自己,他都沒辦法做到,又怎會天真地以為梅項陽已做到呢?蠢。

  梅舒懷先是瞧瞧看似平靜的梅舒遲,才轉向梅舒城道:「大哥,你知道梅盛的女兒是誰嗎?」

  「梅盛的女兒就是梅盛的女兒呀。」他哪記得呀!

  「……我知道……」梅家小四在角落舉起軟趴趴的膀子,可是無人理會他。

  「梅莊第一輩的奴僕我都沒辦法叫全,何況是他們的子子孫孫?」

  花廳的綢紗掀起一角,梅媻姍懷抱著裘袍回來,先朝眾當家恭敬揖身後才抖開裘袍,披在梅舒遲僵硬的肩頭。

  梅舒遲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瞅著桌上那杯有著他倒影的菊井瞧,反常地沒向她道謝——這不是梅舒遲向來的習慣,他從不將奴僕替他做的事情視為理所當然,更不吝嗇向他們稱謝。

  這一回,他沒有,只像個無所適從的孩子,不肯擡頭。

  「啊!」

  梅舒城冷不防拍桌而起,震灑了石桌上的杯杯壺壺也無暇理會,長指直挺挺地指向梅媻姍。「你是梅盛的女兒!」

  震驚,大大的震驚。

  梅舒懷是一臉早就知道情況,見怪不怪的臉;梅家小四則是被梅舒城那聲驚吼給稍稍震回神智,掏掏耳,翻個身再睡;梅舒遲仍是專心盯著茗杯瞧。

  梅媻姍一頭霧水,什麼時候她的身份會讓人這麼震驚?又不是什麼皇帝老子的私生女,犯得著讓梅舒城愕然萬分,好像她欺瞞了他似的。

  「我是梅盛的女兒沒錯。」

  「你有妹妹還是姊姊?!」緩些,說不定梅福口中的新媳婦人選不是她。

  「有妹妹和弟弟。」是爹爹和後娘這些年添的。

  「妹妹多大歲數?」

  「八、九歲吧。」雖不明白梅舒城為何問這些瑣事,她仍照實答。

  「說不定梅項陽戀童,想娶的是她妹妹!」至今,梅舒城還在做垂死掙扎。

  天!梅莊裡每一個長眼的人都看得出來他三弟待梅媻姍如何的好,若不是心存情芽,哪個男人會心甘情願到這種地步?而現在,梅媻姍卻選擇要嫁給別人,教他三弟情何以堪?!

  「大哥,夠了,別說了。」梅舒遲的聲音平穩得難以聽出任何起伏。

  淡淡的,他牽起了笑。

  「既然你允了,就這麼吧。如果她不介意,讓我充當她的兄長,替她張羅個熱鬧的親宴,也算……心意。」

  飲盡最後一口仍殘存著熱度的菊井,梅舒遲起身,肩頭數件厚裘全滑落地,在他腳底漾成漣漪般的圓弧,梅媻姍上前替他拾起厚裘,梅舒遲卻先一步揮開花廳綢紗,許是心緒紊亂,許是力道發洩,一陣裂綢聲在那只揪紗的指間傳開,她還沒來得及站超,梅舒遲已經快步離開花廳,頭也不回地。

  那裂開一角的綢紗被冷風吹缺了口,無法遮蔽他遠遠離去的身影。

  他,落荒而逃。

  六年前,他病癒清醒,失去了小粉娃。

  六年後,他病癒清醒,失去了梅媻姍。

  一睡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  *  *  *  *  *  *  

  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她竟然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梅家兄弟的反應太過奇怪,她恐怕得上了花轎才知道她的終身大事已經被爹娘給訂了下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早知道晚知道有差別嗎?再說,你和小陽自小一塊長大,還扭捏什麼?別同我玩什麼『人家不依、人家不來了』的閨女嬌態,爹怕極了那種噁心調調,省點省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該嫁就嫁,依不依都一樣該嫁啦。」梅盛喝口茶潤嗓,繼續對冷著一張清妍容貌的女兒進行轟炸:「小陽這孩子我很滿意,性子開朗又熱心,每回他來咱們這吃飯不都熱熱鬧鬧,你弟弟妹妹也喜歡他,爹就挑不出他有什麼不好,這種肯上進的男孩是最好的夫婿,再加上爹也知道小陽那孩子對你的死心眼,跟著他,你不會吃苦的。」

  「這種事,你都不需要同我商量嗎?」面對梅盛的長篇大論,她只問了一句。

  「商量什麼?天底下有哪個爹娘要替女兒訂親事還得和女兒商量的?」在家從父,他說了就算!

  「這種事,你都不需要問我要是不要?」她再問。

  「好,那你要是不要?」梅盛一股火氣也跟著上來。跟這丫頭說了好些個時辰,口乾舌燥的結果,她怕是半個字也沒聽進去,還敢挑戰他這個做爹的威嚴!

  亮眸毫無畏懼,「我不要。」

  「我就知道你不要,那還問個屁!」他做什麼幹蠢事?

  「你明知道我不要,所以連問都不問就替我允了?!」

  「對。」

  兩父女同性子同脾氣,像兩隻隔著河橋咆哮的怒犬,你吠一句,我回一聲,汪汪汪汪。

  「容得你不要嗎?!大當家親自允了你和小陽的親事,不僅如此,所有婚宴擺席,當家們也全點頭同意,帖子雖然僅發給梅莊人,但光憑這樣,桌數就破百,箭在弦上,你不要也不行!」梅盛這邊吠得夠響亮,搬出這道必死令,還怕女兒那幾聲氣虛的反駁嗎?

  梅媻姍菱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這一瞬間,她竟找不到與她站在同一陣線的人,就連梅舒遲也……

  看清女兒眼中一抹遲疑,梅盛要斷了她唯一的奢望,再殘忍也不過就是心口一刀,挨過了就會釋懷吧。

  「就連三當家也一樣,甚至他還找了城裡手工最好的繡娘替你縫製嫁衣,要以兄長的身份讓你風光出嫁。三當家真是個無話可說的好主子,也不枉費這些年你跟在他身邊的主僕情分,值得了。」

  女兒是他生的,他太清楚媻姍心底在想什麼,但是女兒的奢想只會拖累她,讓她追逐著遙不可及的幻夢,既是如此,還不如抓牢手中平實的小小幸福,做爹娘的,也就只冀望女兒能嫁個好良人,再多,也不貪求了。

  梅媻姍顯露疲憊,不知是被父親轟擊太久還是無力感湧現,她再也聽不下任何一個字,推開了木椅,雙掌撐著桌沿才能站直身,好似所有的精力在方才父女倆短兵相接的過程中全數耗盡。

  爹說的每字每句,她都已經忘了;心底的排斥讓她的腦袋不去容納任何說服或逼迫的話。

  她知道梅項陽會是好夫君,但他是師弟,這兩者的身份不容弄混,即便全莊裡的人都無法明白她的想法,可是有一個人一定會懂!心中滿滿激起「只要那一個人懂就夠了,其他人的想法她不在乎」的念頭,那個會懂的人一定會站在她這邊,挺她到底。

  對,他一定會,只要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會替她想出解決辦法的,因為,他總是這樣。

  不理會梅盛在身後的嚷喚,梅媻姍提起全力,施展輕功飛奔在園裡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讓她好些回都沒瞧清腳下受力的枝啞有沒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顧狼狽、不顧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盞燈,指路的燈。

  「怎麼這麼急?後頭有人在追你嗎?」

  當她氣喘籲籲地在院後菊圃間找到梅舒遲時,他笑容可掬地問著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臉上不見半分異常,幾乎讓梅媻姍錯覺他還不知曉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當家……」

  他半側著身,一頭又直又順的長髮迎著秋風而飛,他笑著,笑著等她喘完並說明來意。

  梅媻姍搖著頭,「項陽是項陽,項陽是小師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顧不得尚未順好的氣息,她心慌地想讓他聽懂。

  梅舒遲淺笑著,「梅舒遲是梅舒遲,梅舒遲是小遲哥……但主子,你接受,為什麼現在這樣的邏輯換到梅項陽身上你不能?」

  他聽懂了!

  他聽懂了……卻給她最殘酷的答案。

  梅舒遲彎身摘下腳邊一株價值不菲的紅焰菊,遞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緩緩的,他唇邊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過。「你向來自主,沒有人能動搖你的決定,當年如此,現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她沒伸手接過菊株,他卻鬆手任紅菊脫離指間,墜落她眼前。

  滿身菊香的男人帶走了鼻翼間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絲的芬芳,在努力吸納之間,卻聽到類似啜泣的吸鼻聲。

  拾起泥地上的紅菊,她開始一辦辦扳離菊株,檀口喃喃低吟著。

  直到最後,她癱坐在泥地上,一陣凜冽的夜風吹來,捲起了滿地的紅瓣,在空中揚舞,連她身後不遠處那攤沒讓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無法倖免。

  那夜幕間漫天飛揚的花辦裡,不只有她尋找的答案——

  也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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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5:57:39

【第九章】

  沒人知道為什麼梅媻姍最後還是點頭允了梅盛安排的親事,或許也沒人在意過,畢竟梅媻姍與梅項陽是青梅竹馬,梅莊的人早就心知肚明,而「青梅竹馬」在許多人心底本來就和結髮夫妻相等,只有幾個愛嚼舌根的長工、丫鬟偶爾會聚在一起談論另一個青梅竹馬的反應——不過,另一個青梅竹馬畢竟是主子,又是個待人極好的主子,所以並沒有太多不堪的流言加諸在他身上,流傳最盛的充其量也就是用「主子與奴僕,身份之差」來代替梅舒遲的落敗。

  落敗呀,一個這麼好的男人。

  梅盛一家都又笨又蠢,一個窮護師和一個主子,誰都知道當然要挑有權有勢又長相優、個性佳的主子呀,可他們偏偏拒絕與主子攀上關係,甘心奴僕嫁奴僕,再生一窩奴僕出來效忠梅家,這令許多沒機緣攀龍附驥的小姑娘們直呼可惜及浪費。  

  這些閒言閒語自然免不了傳進梅盛一家耳裡,但話隨人說,他們就是不動如山,而梅項陽內定的新媳婦兒更是無動於衷到令人懷疑到底要出嫁的是不是她?

  記得那天,梅媻姍拖著更顯疲倦的身子進門,只留下一句「要嫁,等我滿十八再說」,接著便不發一語,入房關門。

  十八歲,那還有兩年的日子要算呀。

  梅媻姍撂話的狠勁,不給任何人多嘴的餘地。

  反正姑娘家十八歲嫁人還屬適宜,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差這一、兩年,梅項陽自是歡喜答允。

  感覺像是小倆口的事,可在梅莊這事還三不五時教人提出來閒磕牙。

  雲淡,風輕,兩年期限轉眼只剩半年。

  莊裡沸沸揚揚的熱鬧氣氛似乎被隔絕在這扇門之外。

  梅舒遲正在繪菊,將他所種植的壽客君子躍然紙上,綻出一朵朵近似真花的墨繪,一點一挑一勾,毫不拖泥帶水。

  「媻姍,你過來瞧瞧。」他擱下筆,招來佇在他身後,看他看到發傻的梅媻姍。

  「喔。」她依言走近,目光從他臉上移至宣紙。「真美。」

  菊月還未至,能瞧見梅舒遲畫的菊,也真是令人倍覺熟悉及親切。

  屋裡瀰漫著淡淡的荷蓮味,那是屋外一池粉蓮噴香,也是梅莊第二當家掌事的月令,而向來在這個月份總是懶惰夏眠的梅舒遲竟有雅興起了個大早來作畫。

  「我只會畫菊,其他的一概不行。」他笑,有些淡然。

  拭淨了手,他領著她到另一張桌前,上頭放著一隻大木箱,他動作輕緩地打開了左右兩鎖,裡頭全是新嫁娘的行頭,喜帕紅縞、鳳冠霞帔、首飾花鈿、黼文大帶、連裳、鳳頭紅鞋、胭脂眉黛、紅綠彩錦綰的同心結……

  「這些,是我讓人準備的,還缺件絳紅印花絹裙,我請絲坊的繡娘替裙上縫些鑲邊道數,看來喜氣些。瞧瞧還有什麼不齊,我再添給你。」

  梅媻姍站得遠遠的,用著像在看待怪物的眼神瞅住木箱裡一層層擱置整齊的鮮紅衣物。

  「還、還有半年……你準備這些,太早了點。」好不容易,她學著他作出淡淡的神情,強壓下心裡翻騰的思緒,使她的聲音聽來平穩。

  「不早了,這鳳冠霞帔也足足繡了一年,總不好到上花轎的前一刻才手忙腳亂地準備嫁衣。」梅舒遲拿起黼滿七綵鳳凰的霞帔,一針一線都繡得紮實,也因太過紮實而沈重,他將霞帔披在她身上,「你成親正逢端月,那個月份天氣還是很冷,到時別忘了多穿件襯襖,不過也因為是端月,大哥養的牡丹還沒吐蕊,否則就能讓你簪朵牡丹代替這些沈重首飾。」

  她像個僵直的木頭娃娃,任他將霞帔掛在她纖肩上。略略替她整好衣物,他小退一步,將她看仔細。

  「我看這霞帔不用修改了,穿在你身上很適合,到時再上些水粉胭脂,定是……美麗的新嫁娘,只可惜了你頰上這道紅疤,成親那天我讓喜娘替你看看能不能撲粉遮掩。」長指滑過她的疤痕,像是以為只要用些力道就能擦去泛著脂紅色的瑕痕。

  她雙眸眨也不眨地凝望他,專注得連梅舒遲想視若無睹都不可能。

  「我倒希望這道疤痕從這邊——劃到這邊。」她伸出指腹,從疤痕的起點開始,橫過整張臉蛋,穿過鼻翼,最後消失在左側頸脈。「如果破相得這麼徹底,怕是沒人敢娶我。」

  這樣,她就毋需被迫屬於另一個男人。

  「別胡說。」他輕斥,口氣中的無奈比責備還要多些。

  「我只是實話實說。」

  「別板著臉,你該高興些。」

  高興?她為什麼要高興?

  她單薄的力量不足以拒絕四面八方襲來的親情壓迫,被孤零零地推到這步田地,她找不到任何高興的理由!

  而他,也是那只推了她一把的手。

  「主子的命令,媻姍自當遵命。」扯出一個假笑給他,並且一邊脫下霞帔,雙手像正握著什麼高熱的東西似的,火速將霞帔塞回他手上,然後很小孩子氣地轉頭不再看他。

  梅舒遲望著她好半晌,小心翼翼折妥霞帔,放回木箱裡,喀的一聲,落鎖。

  「媻姍,還有件事同你說。」

  「主子吩咐。」  

  他定到她的眼前,不想跟一個側對著他的腦袋說話,事實上梅舒遲是多此一舉,因為他走近,她立刻又將臉別到另一邊,明擺著和他玩起追逐的賭氣遊戲。

  「你從明天開始,就到我大哥那邊去吧,聽他差遺。」他放棄再追逐她的視線。

  他的話,遠比他費神想得到她注意所做的努力更有效,一句話才說完,梅媻姍瞠著眸,無法置信地轉向他。

  「你……你說什麼?」

  「我這邊,不需要你了,大哥那邊欠人手,你去幫他吧。」

  「那忙完了呢?」她心添謹慎,追問著。

  「忙完了,你也是別人的媳婦兒,總不好繼續當我的貼身護師,萬一你夫婿有所誤會,豈不損你名節?」現在反倒是梅舒遲在躲避她的目光,那般好聚好散的口吻不難猜想他此刻的神情。「若忙完,就看我大哥對你有什麼安排。希望你待我大哥,能如同待我這主子一樣忠心。」

  一瞬間,她聽到天地崩裂的巨響,有形的感覺、無形的感覺,全都被震得發疼,緊窒的胸口開始擰揪,讓她無法吐納呼吸,肺葉間漲滿的,全是疼痛。

  *  *  *  *  *  *  *  

  「行屍走肉。」

  是呀,很像,連他自己都這麼覺得。

  「這麼閒不會替我處理幾條帳噢,還有什麼蓮花宴的?」

  不都說他是行屍走肉了嗎?他有看過哪具行屍走肉還會批帳及籌備蓮花宴的?

  「這麼難過不會去把人搶回來噢?」梅舒懷一邊嚼著烤蓮子,一邊拍著身旁的弟弟。

  「我沒有難過。」

  「是,你只是半死不活罷了。」天底下最可憐的莫過於心愛的人將成為別人的枕邊人,他還得替新人張羅一切婚嫁事宜,說不定到時還得跟著男女雙方的爹娘坐成一排,讓新人「二拜高堂」哩。

  「我跟你打包票,只要你端出主子權威,一聲令下,還怕梅盛不把女兒乖乖捧到你眼前嗎?為什麼要委屈自己成這副模樣?!」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有他這個笨弟弟,讓別人比翼雙飛還替別人拍手叫好哩,換做是他,使盡無恥手段也非得拐來愛人,絕不會眼睜睜看他們幸福美滿。

  「我最痛恨的就是她拿我當主子看待,又怎麼可能用自己最痛恨的身份去逼人?」梅舒遲擰著眉峰。

  「說不定她求之不得咧。」

  「不可能。」梅舒遲想也不想道。

  「天底下沒見過哪個主子像你一樣被欺負成這德行。」

  「或許是天注定的緣分了……」

  「沒什麼天注定啦,緣分全靠自己掙來的,我要是像你這般溫吞,哪有法子追到我的親親小蓮華,還和她共享遊荷池之樂?」雖然最樂的人是他,他的親親小蓮華痛恨荷蓮是出了名的,但還是老被他拖去賞荷。

  「我以為她會懂……」懂他待她好的真正心意。

  一個男人,不會沒有目的地對一個女孩好。

  若不是心有所屬,又怎會這般?

  「懂?懂什麼?懂你沒說出口的情意嗎?笨小三,憑咱們兄弟倆認識將近三十年,以前同床共枕、同池共浴的情分也夠熟稔了吧?你瞧瞧,我現在心裡頭在想些什麼?」

  梅舒遲盯了他好半晌,「你心裡在想——笨小三,你猜得到才有鬼。」

  梅舒懷差點被嘴裡沒嚼碎的烤蓮子給噎著,趕忙喝口水順氣。

  「真不愧是兄弟,這樣都讓你瞧透了?!」好傢夥。

  梅舒遲剝了顆蓮子到唇邊,唇畔帶著淡淡笑靨。

  「雖然你這麼一猜著,我接下來那些羞辱你的話就沒辦法罵得暢快淋漓,不過看你可憐兮兮,我這個疼愛弟弟的好哥哥就放你一馬吧,省略那一長串罵你蠢、數落你笨的句子好了。」說的好像給了多大恩惠,只差沒讓人叩謝皇恩。「話,你以為不說,誰能懂呀?天底下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默契十足,幾個眼神幾個動作就能心有靈犀一點通!你閉著嘴:心還隔著一層人皮,教別人怎麼看清楚瞧明白?如果你或她有一方主動些,這段情愫也不會曖曖昧昧拖了十數年,像我,十幾天就認定了我的親親小蓮華,速戰速決,不拖泥帶水。我家小蓮華和你們一樣,悶性子硬嘴巴,幸好她是遇上我,否則照她的個性,豈不是又得在她家多受苦一分?一想到這,我多慶幸自己及時介入她的生命,不因為自己的遲到而讓她多嘗孤單……也惱自己遲至今年才遇見她,讓她這些年過得不快樂……」

  說到後來,梅舒懷開始敘述起他的情史心境,說著他是如何如何心疼著自己的親親小蓮華;說著他是如何如何高興著自己的親親小蓮華放開心胸,讓他走近……雖離題,卻又貼切地戳中了梅舒遲的「遲」。

  他名為舒遲,她名為媻姍,姍姍來遲,讓兩人明明近在咫尺之距,卻花了十數年在靠近彼此,而十數年的努力並沒有讓這段咫尺之距縮短半分。

  「你知道你待誰都好,上至兄弟、下至奴僕,誰對你有過半分怨言?沒有吧,待誰都好,也會讓某些人無所適從。」

  「怎麼說?」

  「你對我好,也對梅樂他們好,可我分辨不出你對我好一點還是對他們好一點,是我重要點還是他們重要點。」梅舒懷舉出實例。

  他當然知道兄弟的情分和外人不能相提並論,所以句子裡的「我」實際上換成「梅媻姍」才是他的本意。

  「我懂你待我好,懂我對你而言是重要的,但那是你一貫待人的態度,你說,你要我懂什麼?懂我和路人甲乙兩奴僕的存在是不一樣嗎?」聰明如他是懂啦,不過直性子的梅媻姍怕是想不透吧。

  梅舒遲又是一歎。這席話,來得也遲了,他沒有立場也沒有機會去改變自己的慣性。

  梅舒懷往自家弟弟肩上招呼一掌,「還有半年,不遲,還不遲。」半年都足夠教一個姑娘家頂著大肚子,還怕出不了絕招嗎?

  「不,這輩子,是遲了。」他苦苦一笑。

  那夜,他已經得到了答案,一片片離枝菊辦告訴他,放手吧,她不是非你不可;那夜,他也讓她自己做選擇,而她的選擇也告訴他——

  放手吧,她終不屬於他。

  *  *  *  *  *  *  *  

  再過一個月,菊月便要結束。

  黃歷上的節氣也將邁入立冬,白雪紛紛的時節。

  梅莊園子裡不屬於這月令的花卉幾乎全快凋謝完,現在只待後山一片梅園綻香。

  梅舒遲他現在應該不忙碌了吧?畢竟屬於他的時節就要過去,接下來換成梅四當家掌起正務。

  梅媻姍凝聚心神,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將手上的長劍使得更有力流暢,無人為敵之中,她的劍勢不見鬆軟,一挑一斬,全帶著十成的力道。

  成為大當家梅舒城的護師之一,武學底子不能弱,因為他和梅舒遲不一樣,奸商的手腕讓他贏得了千金萬兩,也讓他贏得了對手花商攆除名冊上的頭號寶座,敵人眾多,護師當自強。

  只是她清楚,梅舒城根本沒將她視為能夠獨當一面的護師,否則他不會派她來修裁草木——用她畢生絕學。

  削起矮樹叢上突生的枝橙,幾片斷葉紛墜,不一會兒工夫,她已將那叢矮樹修整出圓潤弧形,再朝下一株施展她的秋風掃落葉劍式。

  劍刀挑掉最後一枝突兀存在的樹啞,草木修裁得株株圓潤可愛,但整個圃園落了一地雜葉,像是經歷了狂風暴雨後的慘狀。梅媻姍收回長劍,執起竹帚開始掃地。

  掃地、端茶、擦拭桌椅、跑腿找人……梅舒城使喚她像在使喚一個小丫鬟,壓根不拿她當護師。

  梅舒城雖不至於淩虐她、壓搾她,但也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八成和梅舒遲有關係——當然不可能是梅舒遲授意他欺負她,而是心疼弟弟的梅舒城看不慣她如此「欺負」梅舒遲,想替自家弟弟出口悶氣吧。

  她也是一肚子的不願意呀!梅舒遲是主子,有權力及能力替她撤了這場婚約,但他什麼也不願做,甚至……興致勃勃地讓人張羅她婚嫁的衣飾、陪嫁物,連她爹梅盛都不見得有他的一半勤快……

  說實話,她心裡是有些氣惱他的,氣惱他沒瞧見她的抗拒、氣惱他不懂她不願嫁的請求,甚至氣惱他……對她沒有半絲不捨。

  只要他開口讓她別嫁,即便是要挑戰爹爹的怒火,她也會無所畏懼地向爹爹爭回終身大事的權利,只要他和她站在同一個立場。可是,他卻將她遣離了身旁,留在梅舒城身邊幫忙,嘴上給的理由是因為梅舒城欠人手忙不過來,可梅舒城的忙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若真要遺她幫忙,好幾年前就遺了,還需要用這種爛理由來唬弄她嗎?真以為她頭腦簡單、四肢發遠,腦袋都不拿來用的嗎?

  「唉。」呵出一口寒氣,白茫茫的歎息打從苦悶的心口而來。

  掃落葉、掃塵埃,也掃她滿心惆悵,可惜的是,落葉塵埃收集成簍後,只消一把火燒,哪遺留個影兒?獨獨惆悵,掃也掃不盡、收也收不齊,焰火也燒不去。

  看著掃聚成一堆的葉子在青焰中逐漸被吞噬,那股惆悵不減反增。

  「第十聲……」

  飄渺的男聲不知何時介入她的思緒,那聲音——

  「四當家?!」

  梅媻姍被那蜷縮著身軀,蹲坐在火堆旁取暖的梅家小四給嚇了好大一跳,若不是認出他有氣無力的聲音,恐怕她手上的竹帚早就招呼過去了。

  「……再添些葉呀……火要熄了……咳咳……」梅家小四被煙嗆得直咳,泌淚的眼閉得死緊,像是因煙熏而張不開,當然實際上是因為他還在半睡半醒之中。

  「四當家,您要取暖怎麼不回房去,讓下人替你燃火盆還是暖炕?」

  「……涼亭好冷……不好睡……」

  「所以您不回房裡睡嗎?」

  「要睡……只剩一個月可以睡了……」一個月後,梅家小四忙碌的當家生活正式宣告展開。

  梅媻姍覺得兩人的對話找不到交集,在燒葉的火堆裡又添了落葉,讓火堆燒旺些。見梅家小四睡得香甜,一副天下無大事的悠閒樣,一團火就能讓人好幸福好幸福,這樣的幸福看似簡單獲得,然而真的如此容易嗎?

  她索性竹帚一擱,也跟著圍在火堆邊,伸出雙掌,烘煨著火焰的溫暖,也想擷取這樣簡單的幸福。

  「我要喝三哥的菊井……」來壺熱呼呼的香茶吧,好冷。

  「我去哪裡找菊井給您?」她苦笑,她已經被遣離了梅舒遲身邊。

  「三哥……你的護師欺負我……」梅家小四眼沒睜就先告狀。

  「告什麼狀呀?!現在哪裡生個三哥給您?」

  「你和三哥……形影不離呀。」眼瞼撐開一條縫,瞟向她。

  形影不離……嗎?

  如果真是形影不離,她又為什麼獨自在這個地方掃她的一地倜悵,藉著一小團火堆來溫暖自己愁然的心?

  「你在的地方,三哥一定在……」打個哈欠。

  「您這樣的『認為』已經被打破了,現在三爺是三爺,我是我,沒有形影不離這玩意兒,連最後剩下的主僕關係也撇得一乾二淨,甚至……不要我留在他身邊,不讓兩人再有交集。平心而論,他真夠冷靜,簡直冷靜到了無情……」梅媻姍凝瞅著焰火,埋怨呵,是真的埋怨他,也埋怨自己無法爽快地對他說「我不嫁,你去替我善後」這種話。如果她開了口,他願意幫她嗎?若是以前,她敢點頭如搗蒜兼拍胸脯掛保證——他會,一定會。可是經過那夜菊圃一事,她的自信大概只剩下螞蟻一般大小了。

  我嫁、我不嫁、我嫁、我不嫁……

  那折辦的菊花是他親手摘給她的,也是他的答案,嫁與不嫁,全憑了那朵菊,所以她會點頭下嫁,他也脫不了干係。

  見身旁的梅家小四又發出輕鼾,腦袋因無處支撐而微微晃擺著,看來睡沈了。梅媻姍又好氣又好笑,他真不是個適合聆聽的對象,總聽沒兩句話就跑去陪周公對弈嗑瓜子,將訴苦人的心酸當成睡前故事來幫助睡眠,真是……

  不過也因為梅家小四的怪癖,讓她終於找到一個人能安安靜靜聽她說話又不會取笑她、不會因她的奢想而嗤之以鼻,這讓梅媻姍更放心地「自言自語」和梅家小四聊心事。

  「陪伴了他十多年,這情分,就只值一襲鳳冠霞帔、喜帕紅縞是嗎?一個主子對下人而言,他做的,夠多了,我爹我娘都說要知足,他們真的也是很開心,光瞧那襲霞帔,上頭又是繡金絲又是系珍珠,恐怕它的價錢遠勝過我們一家的賣身錢,可是……我一直沒辦法開心起來,是不知足嗎?不知足一個主子為我所做的一切嗎?我清楚自己心頭一直有個缺憾,他替我填了好多東西,從以前開始他所做的,一件件擱在心上,但那缺憾還是在,像補不滿的,尤其是每回瞧見他一次,那缺憾就裂得越深,那缺憾他能填補嗎?還是只會讓缺憾擴張到無法癒合的地步?」被火堆煨暖的柔荑貼在心窩,掌間的溫度卻傳遞不到心裡。「他已經是一個這麼好的人,什麼事都讓我擁有完全的決定權利,他只是笑笑地等著我告訴他,我要這樣或是我要那樣,他沒有反駁過一次,哪像我爹,總是認為女人得完全聽從男人的話,爹親是天、夫君是天,什麼決定都不用問過我,他說了就算……他是個這麼好的人,可是我也痛恨他是這麼好的人,如果他能夠強硬地告訴我『我不許你這麼做』、『我不許你將我視為主子』、『我不許你嫁給梅項陽』霸道地留下我,現在我又何需在這裡埋怨著他的好……還是,對他來說,我,梅媻姍,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傢夥,我的去留對他都無所謂?」

  「你若這樣想……是侮辱我三哥……」梅家小四的聲音又沈又輕又含糊,若不是四周太寧靜,很容易被忽略在風聲之中。

  此時無風,所以他的嗓音,如此清晰。

  「有眼的人……都看得出來,我三哥待誰最好……沒眼的人,都感覺得出來……除了兄弟,我三哥最在乎誰……難道要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肺,才能瞧清……他心版上刻著哪一個人名嗎……」

  哈欠連連中,梅家小四勉勉強強也斷斷續續地說完話,睡熟的模樣偏偏又說出一番頗具深意的言詞,讓梅媻姍無法分辨這是梅家小四單純的夢囈還是

  「四當家,您……清醒嗎?」梅媻姍多此一舉地問。

  她見識過梅家小四完全清醒的模樣,那簡直是——呃,判若兩人,可那個清醒的梅家小四也不是現在這副慵懶貪睡的模樣呀。

  等待許久,回應她的,只有輕鼾。

  果然……是睡死的。

  在梅媻姍以為他會睡上好些時辰而準備起身離開時,梅家小四又開了金口。

  「我是清醒的……」

  「是嗎?」她懷疑。

  「你等會兒……揪五、六個梅莊人問問……就知道我沒、沒騙你……」又長又黑的翹睫蔽掩的眸子沒有半分醒意,話倒說得挺齊。

  「知道了又如何,還不是更添惆悵。」她清楚他回的話不是指他清醒與否,而是梅舒遲心版上刻著的那個人名……

  「知道了……就邁開大步,去追我三哥呀……那男人,蠢呵,你靠近兩步,他才小小跨近一寸……你退開一步,他卻退離十丈……十多年的情分,你還不懂他嗎?是因為你不要他,他才被迫不要你……你現在怪他什麼冷靜無情、什麼太好不霸道……簡直是做賊在喊捉賊……好的全讓你享去了,壞的才留給他……不公平……」

  咕噥幾句「我在忙,你別吵我,等會兒再陪你下棋去」以擺脫周公的召喚相邀,梅家小四很勉強地再回到現實。

  「你心上是缺憾,他心上卻是刀割……他每次如此待你,你還他什麼?你說一襲鳳冠霞帔不值十年情分……你想過沒,他要用什麼心情去替你張羅婚嫁事宜?那嫁衣雖不是出自他親手裁製,可一針一線,都是他小心翼翼交代著要怎麼繡、怎麼改……他求的是什麼?你的磕頭謝恩嗎?怕是恩沒謝成,換來了你像刀般的冷睨……這一刀,砍得多重多深……他沒喊疼,所以你就閉眼不瞧,當做他完全沒心沒肝是嗎?」欺負人也欺負得太過分羅。

  梅媻姍握在衣襟的拳兒收攏,連帶揪疼了心口。

  她是真沒注意到,因為他總是淡淡的笑,好似雲淡風輕,好似他什麼也不在意,只要她自己想要怎麼做,他都不會有異議,因為他笑得那麼縱容——就連那天遺她離開他身邊,他的聲音聽來也是那麼淡然,淡然到讓她輕易忽略了……他待她若有情,她是如何殘忍地傷害著他,還自以為是受傷最深的一方,甚至無恥地埋怨著他的無情無意!

  傷得最重的人,已經疼到無法開口,只有皮肉之傷的人還有閒暇來嚷著自己好痛好痛、血流了幾缸、傷口裂得多大——

  到底真正無情無意的人,是誰?!

  咚!

  梅家小四在梅媻姍起身奔回主屋的同時,失去支撐的身軀重重撞躺上一旁的落葉堆,幸好有葉堆墊底,才不至於讓那聲撞擊太過響亮。

  他話還沒說完哪……

  「姍姍來遲……雖遲,也該有個好結局,只是遲了,而不是完了……」

  說完,再嘟囔兩句「好痛噢,嗚……」,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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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5:58:07

【第十章】

  「這是做什麼?」

  梅項陽看著那柄插在泥地上,隨著清風搖晃劍身的龍吟劍,再瞧向將劍投擲過來的梅媻姍。

  謀殺親夫嗎?只要再五寸,劍身插到的可不是泥地,而是他的腦袋。

  「比試。」

  「比試?你不是向來最討厭和我比試?」他還記得以前梅媻姍一聽到他說要比試,逃竄的速度可比水裡的泥鰍還滑溜。「今天討打的興致這麼高呀?還是皮在癢?不過我可不當毆妻的爛夫君,打從最後一回瞧見我粗魯的手勁將你的手臂給打出一大片淤傷——那是六年前的事吧?我就發誓絕不動你半根寒毛。」他搔頭笑道,甜言蜜語他不擅說,即使只是這番平實的關懷,也能讓他說得兩頰泛熱,像個初萌愛意的小毛頭。

  「我要和你比試。」梅媻姍堅持道,右手已握起自己腰間長劍。

  「媻姍,我說了,我不要。」萬一傷了她,內疚的人可是他這未來相公哩。

  「傷了我也無妨,我不是那些破了皮就哭得驚天動地的嬌姑娘,來吧。」

  眼底瞧見梅項陽的寵溺,梅媻姍不忍多覷,只能緊盯著手中的利劍,亮晃劍面反照著她遲疑的清顏,稍稍屏息,她讓最後一抹疑慮從臉上褪去,英鋌而細長的眉緩緩揚起。

  「為什麼非要逼我和你比試?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氣?」梅項陽隱隱約約感覺到她的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哪兒不對,只好往姑娘家使性子上頭猜測。

  「想跟你分個高下,這理由夠嗎?」劍身上亦印照出她身後帶笑的梅項陽,她與他,都洗脫了那童稚青澀的模樣。

  「你還介意我老是取笑你打不贏我的糗事噢?」梅項陽咧嘴直笑。看不出來梅媻姍心眼這麼小,同他翻當年的舊帳。「想報仇呀?親夫妻明算帳嗎?呵呵,聽起來好甜蜜噢……」

  說著,他黝黑臉孔上的紅墨像奇觀似地加濃,足以媲美紅臉關公,一口白牙更形璨亮。

  「好啦好啦,謹遵妻命,讓你打到爽快好了,反正夫妻打打鬧鬧,感情才不會散,來,看你要從哪下手!」他豪氣地拍拍自個兒練武所養出的厚實胸膛,準備好要與她共享「打是情,罵是愛」的親暱。

  說才說完,梅媻姍的劍已抵在他喉頭。「從這裡。」

  梅項陽臉上的笑意凝成僵硬,咽咽津液,喉結咕噥一動就能感覺到抵在膚上的冰冷劍刀所傳來的結實力道,甚至那劍刀劃破了皮的微疼也逐漸浮現。再看向那張與他嘻皮笑臉截然不同的清妍容顏,他知道,她不是說笑。

  「你不是來打情罵俏?」

  「比試。」兩個字同時回答了他的問題,也再次強調她的來意。

  「輸贏的戰利品是什麼?」

  「我輸,我跟你姓——」

  「慢著,媻姍,你現在已經跟我姓了。」忘了他們兩人都姓「梅」嗎?以後連冠夫姓這麻煩事都可以省下來。

  「我的『梅』姓是跟著主子姓,不是因為你。」在梅項陽賣身梅莊之前,她梅媻姍早就姓定了「梅」。

  「我懂了,你是來……和我解除婚約,是不?倘若輸的人是我,條件是不是答應你將這場婚事當玩笑,哈哈兩聲笑完就什麼也不算了,是不?」他問,而梅媻姍沒肯定也沒否定,只在一瞬間,她輕攏了眉峰。

  「你輸,你就承認你是我的小陽笨師弟。」

  「承認又如何?」

  「承認了……就一輩子當我的小陽笨師弟。」

  「然後呢?除了這個身份之外,我還能擁有『夫君』這個權利嗎?」他嗤笑。不能吧,依她的性子,師弟就一輩子是師弟,可以當親人寵寵抱抱、可以當哥兒們嘻嘻鬧鬧,但要再逾越,萬萬不可能。

  她的無聲,形同默認。

  「你說要我等你兩年,我也等了,剩不到半年就是我們的大喜之日,這件事全梅莊都知道,你現在才使性子說不嫁,媻姍,你不要這麼任性,這丟臉事,你爹和當家主子們都丟不起,再說,要是有人朝你指指點點又該如何?」

  「項陽,這件事不公平。」

  「不公平什麼?」他不明白。

  「我在兩難中選擇,他……也在兩難中選擇,可是你呢?你沒有被迫選擇過,心境的忐忑,你沒嘗過,這不公平。」

  「這與公不公平有什麼干係?我喜歡你,要娶你,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情呀愛的要怎麼說它公不公平?如果說非要論公平,你待我及你待他的態度也從沒公平過呀!」說起這事,永遠都是梅項陽心上的疙瘩。

  「是呀……世間怎麼可能做得到公平,就連上天讓人投胎轉世都有貴賤之分,天都做不到公平,人又怎麼能……」她喃喃地說著。

  「對嘛,是不是最近大當家讓你工作太辛苦,你在胡思亂想?」梅項陽不著痕跡地推開喉前的劍刀。

  「我不是胡思亂想。既然做不到公平,那就算我自私吧,你用這場比試讓我心服口服,我若輸了,今天的話全當我沒說過,心甘情願的冠上你的『梅』姓。我選擇嫁與不嫁,他選擇放與不放,而你,你選擇輸或贏,你的選擇牽動著我的,我的選擇牽動著他的,他是三人之中唯一默默承受的人,我必須……自私地替他著想。」

  「所以你希望他不放,進而你不嫁,最終換來我輸,是不?」

  「如果你真要一個答案……是。」

  「你該知道,我的武藝不會輸給你,從小到大,你沒贏過我半回。」他不明白這種穩輸不贏的買賣,她何以拿來自討沒趣。「如果你認為我會放水,那是空想,我不會將你讓出去。」

  「我也不許你故意輸給我。」

  「媻姍,要是贏了比試就能贏了你的心甘情願,那麼——」他抽起泥地上的龍吟劍,輕甩幾回,劍嘯清亮。「我接下你的戰書。」

  梅媻姍總算扯出一抹淡笑,這是她面無表情的芙顏上自始至終唯一停駐的神情。

  此時梅項陽還有心情說笑:「不過說來滑稽,這種時候應該都是兩個男人為一個女人而決鬥,那戰利品女人則在一旁嚷著『你們兩個不要打了』之類聽來刺耳又無用的阻止,想不到,我們卻是得你我廝殺,由你這個最終勝者才能擁有的女人來替另一個男人出戰。」無論勝敗如何,他梅項陽已經明擺著是最大的輸家。

  他的話讓梅媻姍又是一笑。

  「沒辦法,比武對他不公平,比文對你不公平。」

  「那我寧願你替代我去找他比文。」至少這會讓他覺得她在乎他多一些,那種為他挺身而出的決然模樣,會讓鐵石心腸的男人融為繞指柔。

  「比文我也比不過他,一定輸的事又何必多此一舉。」

  「比武你也比不過我,一定輸的事又何必多此一舉?」

  「至少我會甘心。」她也學著梅項陽將劍握牢,蓄勢待發。「不瞞你說,我若去找他比文,他會問清楚我要什麼,如果我要他輸,他絕不敢贏我半分……他就是這麼笨的一個人,永永遠遠都是輸家。」

  如果他願替自己多掙一些,她也犯不著拉下矜持來找梅項陽挑戰。

  她真是自私,明知道這番舉動定會傷了項陽的心,即使這場三角糾纏中,勢必有一個人得懷抱心傷,她卻自私地不願那心傷的人是他。

  幽幽傳來無奈低語:「不,你錯了,他才是真正享受到贏家勝利滋味的人,因為你騙不了自己,你真正愛的人,是他。」

  *  *  *  *  *  *  *  

  「放心,我知道你要來,所以我將她遺去修剪草木了,碰不到面的,坐吧。」

  「謝大哥。」

  梅舒遲參加完菊月最後一場菊宴,三個月來的當家掌事也將近尾聲,依照慣例,梅舒城會召來秋冬兩季的當家主子,讓他們「換手」——沒什麼太大排場,充其量也只是昭告梅莊眾人,接下來的月令換誰作主。

  「兄弟還客氣什麼。」

  「……大哥,這種修剪草木的粗重事,下回別讓她去了。」

  「還替她著想?」梅舒城的眉峰擰成麻花。

  「只是覺得……大材小用,可惜了。」梅舒遲喝口茶,假裝雲淡風輕。

  「我這邊從不缺護師,是你硬要將人塞到我這來當差,我當然得替她安排事做,否則浪費人力。」梅莊不養閒人。

  「……大哥說的是,只不過,可以讓她去抄抄帳、端端茶什麼的。」

  「我知道你是怕我淩虐她,放心,你大哥不玩這種小人招數。」要淩虐也要正大光明呀,嘿。

  「嗯……」不好對大哥管教下人之事多置喙,他又飲了口茶。

  雖然大哥是好意遣她離場,不讓他見著了她而心情低迷,可是……這回沒見著她,他的心情仍是好不起來,甚至——更壞了。

  不願糟蹋兄長的好意,他只好逼自己轉移注意。

  「小四還沒到嗎?」

  「以往這時候小四都醒了,今年不知怎麼回事,他還在睡。」

  「應該是今年梅樹醒得晚吧。」

  「我已經差人去搬他過來了——連人帶床。」反正叫也叫不醒,直接搬來比較省工夫。

  「小四要是醒來,梅莊也不會冷冷清清……」

  「梅莊從來沒冷清過,是你的心境使然。」他就覺得梅莊每天都熱熱鬧鬧,一群人就像鴨子似的,成天在他耳邊東呱西呱,沒半刻閒。

  也對。

  不只覺得身邊冷清,他甚至覺得今年的冬天好像提早來了,好些回都讓他直打哆嗦。

  瞧大哥一襲薄衫,身後敞開的窗戶也投射入耀眼的日芒,一切看起來都溫暖,獨獨他仍覺得冷嗎?

  「小三,你要是捨不得那盤纏,大哥可以替你作主,將盤纏的婚約給撤了。」反正他扮黑臉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種打散鴛鴦各自飛的缺德事,他一定可以做得很順手。

  「媻姍,她叫媻姍。」就算真不將梅媻姍擱在心上,也別老念錯她的名字,虧媻姍還跟在他大哥身邊一段時日了。「你都沒記起她的名字嗎?那這幾個月的相處你都怎麼喚她?」

  「沒留心,反正好像要叫她,她自己都明白似的。」梅舒城壓根沒撥空注意,「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覺得呢?」

  「覺得什麼?撤了她的婚事好不?」

  「你知道大哥絕不吝嗇替你找來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即使是個女人。」

  「我知道,但是……」梅舒遲搖搖頭,「我不逼她。」見梅舒城想反駁,他攤掌阻止了下來。「別說了,二哥也同我提過,我一樣只有這個答案。」

  「但見你這副模樣,讓大哥很擔心。」擔心到很想狠狠淩虐那叫盤纏的死丫頭,替小三出氣。

  「讓大哥擔心是我不好,我沒事的,現在正好卸下當家事務,我想藉這機會出府去走走,看山看水,讓自己輕鬆些。」也許,暫時離了這塊地,洗滌自己的心,再回來時,他能對她笑得更真誠些吧。

  「好,大哥也有此意,你自己提了更好。」梅舒城下顎朝門口一努,「小四扛來了。」

  梅舒遲跟著回首,就見到不遠的簷下,四名壯漢有力的膀子高舉一張床板,健步如飛地朝這奔來。

  「大當家!」比四個壯漢更快,一道身影竄了進來,是一名梅莊管事。

  「發生何事?」

  「莊裡起內哄了!」管事揮去額上汗水,「有兩個梅莊護師在西院裡廝殺!」

  「誰這麼大膽!」梅舒城拍桌大喝,氣勢驚人。

  「慢著,會不會是護師在切磋武藝?」說不定是管事小題大作。梅舒遲緩下自家大哥的火氣。

  「都見紅了,還切磋武藝?!三當家,砍得很激烈哩!血濺五步……不,十步!您瞧您瞧,我剛從廝殺現場跑來,衣服上還沾了那丫頭噴出來的血,嗚,血很難洗掉的說……」

  「丫頭?護師?媻姍!」梅舒遲這回的思緒可沒半分遲疑,三個身份立刻連成一串,並且在連成一串的同時,瘦長的身軀已經離椅奔出,只剩下一身的香氣仍在。

  梅莊管事揉揉眼,確定那個前一瞬間還坐在椅上喝茶的人已跑得不見身影,「原、原來三當家跑這麼快……」真是奇觀呀,不枉費他被血濺十步才能見識到三當家的神速。

  「走……瞧瞧去……」床板上的梅家小四隻醒了一根指頭,戳戳下頭一名壯漢的臂膀,下達主子命令。

  「是。」

  床板還沒進屋,又給扛往西院。

  「大當家,咱們也別落後,快跟去瞧瞧吧!遲了,說不定那小丫頭就被砍掛了,什麼也瞧不著羅。」

  「有理。」

  西院一角,樹叢上的綠葉幾乎全被劍氣掃落,隨著院中兩道人影躍上躍下而飛揚,地上有數條觸目驚心的血痕,由一顆顆的血珠子凝聚而成,肆卷的飛葉像極了雜亂無序的暗器,讓梅莊裡的人不敢近身——

  只有一個人例外。

  「住手!你們在做什麼?!」梅舒遲不顧落葉劃割在膚上的疼痛,一逕朝刀光劍影的方向吼著。

  一時之間,梅莊上下全噤了聲,因為沒人敢相信那聲狂吼來自於說話總是溫文的三當家。

  遠遠的梅媻姍突地噗哧一笑,抹掉臉頰上那道血口泌出的鮮紅。

  「看,像不像你剛說的情況?我們兩人在拚鬥,他在一旁嚷著『你們兩個不要打了』?」

  「你們兩個不要打了——」

  聽到梅舒遲跟著吼來的那句阻止,連原本神色肅然的梅項陽也笑了,只不過他的笑容顯得嗤之以鼻。「像!像極了!老掉牙,叫他換句詞兒吧,看劍!」旋身再來一記。

  幾滴血珠自兩人擊肘之處淌落,分不出是誰受的創。

  「梅媻姍!梅項陽!停手!」梅舒遲惱著自己未曾習武,不,應該說習武只習了五個時辰,追不上兩個護師像水中蛟龍的順溜身勢。

  「比試罷了。」天外飛來梅媻姍的回答——外帶三滴鮮血。

  紅灩灩的珠子好巧不巧落在梅舒遲的手背上,刺目得幾乎奪了他的呼吸!

  溫溫的、稠稠的……那是來自於她的血嗎?還有那遍地珠紅也……

  這哪叫比試罷了,根本是生死決鬥了好不好!

  手背上的血珠炙燒著梅舒遲,該甩開,卻又捨不得甩開,握緊了拳,更感覺到從指縫滑下的黏稠血痕。他旋身奔回簷下,瞧見一名看決鬥看得出神的年輕護師腰間繫著長劍,快手一抽,奪了劍後又重新跑回決戰風暴裡。

  「三當家!」眾奴僕驚呼。

  「小三!」梅舒城抽氣。

  「三……三哥……」梅家小四神智不清地湊熱鬧,總之,也算擔心。

  「我說——都給我住手!」

  第三把劍闖入,讓兩柄因互別苗頭而打得鏗鏘作響的劍停止了廝殺,梅媻姍和梅項陽因梅舒遲的舉動而怔傻,同時也給了梅舒遲更佳的制止機會,他身子一側,介入梅媻姍及梅項陽之間。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這般互砍?!」

  「我們是在比試。」梅媻姍和梅項陽默契十足地開口澄清。只不過出手重了些,沒必要反應這麼激烈吧?

  「比試比到見紅嗎?!」梅舒遲明擺著不信。

  「哪有要刀弄劍不會受傷的,這一點也不用大驚小怪。」許是情敵相見分外眼紅,許是妒著他的惱怒,梅項陽禁不住出言犯上,「況且我和媻姍都樂在練武,互相比試求進步也沒什麼大不了,再說……打是情,罵是愛,你做啥來打擾我們夫妻恩愛?」口氣很酸。哼哼哼,說給你嫉妒!

  「項陽!」梅媻姍輕喝,胡說什麼呀?!

  「我從不認為『打是情,罵是愛』這句話值得肯定。」梅舒遲臉色很沈,口氣不似平日溫和,雖不如梅項陽那般沖,但也相去不遠,看得出他不悅的程度已瀕臨極限。

  打就是打了,哪還能做為「情愛」的表現?!這不過是毆打者的一種華美藉口罷了!

  他冷冷再道:「當著主子的面欺負未過門的妻子,你當主子瞎了眼嗎?!還沒入你家門就被如此對待,到時成了你的妻豈不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成何體統!」  

  「說反了嗎?怪我毆妻?她出手也沒留半點情面好不好?」難道梅舒遲只見到她臉上的血跡,不見他梅項陽鼻間兩管鼻血嗎?!還罵得振振有詞,根本是私心!

  「是我找項陽挑戰的。」梅媻姍想替梅項陽分擔梅舒遲的誤解。

  「那定是他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才讓你大發雷霆痛扁他!」梅舒遲又自行定了梅項陽的罪。

  喂喂喂——他梅項陽被扁就是罪有應得,她扁他就算沒有理由也全歸類為他的錯噢?明擺著護短!欺他沒有主子疼寵就是了啦!

  「你若受委屈,我會替你出氣,犯不著和他硬碰硬。」甚至她現在開口說不嫁梅項陽,他也不惜用上主子特權,替她解除婚約!

  當初是見梅項陽對她心有所屬,會真心待她、疼她,他才讓自己放開了手,孰料還沒見他們兩人成婚就先上演一段全武行,如果媻姍真變成梅項陽的妻,那誰還能插手這種家務事?豈不是只能眼睜睜見媻姍被梅項陽欺負成小媳婦了?!

  為什麼梅項陽能擁有她,卻不懂得珍惜,而不能擁有她的他卻無能為力?

  梅媻姍此刻竟忍不住輕笑起來,知道梅舒遲是再認真不過地為她出氣,知道梅舒遲是誤會了她和項陽的比試,知道梅舒遲為此還大動肝火,她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至於心窩那又甜又酸的滋味究竟是七情六慾中的哪些,她也分辨不清楚,但她是不討厭的。

  「為什麼笑?」梅舒遲沒料到她被梅項陽打得滿臉血紅竟還能笑得這麼燦爛。

  「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好認真,讓我覺得……」好窩心。「這場比試是我找項陽比的,絕對無關什麼他對不起我或是大發雷霆之事,只想分個勝負。」

  她的話,換來了梅舒遲的沈默。

  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好認真,讓我覺得……

  下頭的字眼她沒脫口,但卻笑了,是暗指他的舉動讓她覺得可笑嗎?還是在笑他多事介入夫妻間恩恩愛愛的切磋武藝?

  「對呀,也不問清楚就隨便轟人。」梅項陽在一旁搭腔,礙於他是主子,他這句話純粹只是咕噥。

  「這麼說來,是我妨礙了你們?」轉念一想,他方纔的動作竟全成了笑話,他這一頭熱呼呼地以為梅項陽欺負她,他們那一頭卻當這是在談情說愛。

  鬧了笑話,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反正,也無妨了,他的笑話在梅莊早就不是新鮮事。

  「真是抱歉了。」

  梅舒遲自兩人中間退開,週遭圍觀的奴僕全投以最同情的目光,好似在替他哀悼那多餘的癡心,連人群中的梅盛也不由得對他感到歉意——他是個好男人,是他們高攀不上呀。

  「等等,三當家。」冷不防地,梅項陽喚住他,「你知道這場比試的賭注嗎?」

  梅舒遲只是淡覷他,沒回答,也是不知道。

  「若我贏了媻姍,她心甘情願入我家門,若我輸了媻姍,這輩子,我只能是她的小陽師弟。」

  梅項陽對梅舒遲吐實,只是想讓這個同樣陷在三角糾纏中的男人不要置身事外,也是明白向梅舒遲宣告,這場比試,他梅項陽一定要贏!

  「本來站在這裡和我比試的人,應該是你,兩個男人爭個女人才公平,不過媻姍替你下了戰書,會輸會贏輪到我做決定,到時結果出來,誰也別有怨言。」

  梅舒遲望向梅媻姍,驚訝她竟不顧安危,向武藝勝她一籌的梅項陽挑戰,正想開口阻止,梅媻姍卻先投給他一個安心的微笑,重新握起劍。

  「做師姊的,不會輸給自己的師弟,小陽笨師弟永遠會是我的小陽笨師弟。」全場大概只剩她還有這等自信。

  然後,廝殺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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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5:58:38

【尾聲】

  「這場比試只有一個涵義,想讓項陽明白,我與他永遠不會跨過那層身份關係,並不是說他贏了我嫁他,我贏了我嫁你,媻姍沒這種逾越的想法。」

  「也就是說,如果今天我用主子的身份強娶你入門,你也會用這種方式讓我明白,主僕的身份不容變更,是嗎?」梅舒遲正在替她的傷口上藥包紮,她每因疼痛而齜牙咧嘴一回,他的眉頭就擰皺一回。

  梅媻姍遲疑再遲疑,「你不會用主子身份來強逼人。」他不會這麼做,何必要她回答是與否呢?

  如果他真用身份來逼她,那麼……她恐怕會很無恥地歡呼大叫吧,嘖。

  「如果……我會呢?」他再追問。

  「那麼你不是一個好主子。」強娶莊裡奴僕只有壞主子有這種權利,可惜他從不使壞,唉。

  「……你一搬出『主子』二字,我只能無言以對。」若不能換來她的甘願頷首,他又怎可能逼她一絲一毫?以前不會,現在自然也不可能會。

  梅媻姍垂著睫,專注地瞧著那隻大手將布條一圈圈纏繞住她腕上筆直的劍痕,兩人靜默許久,她才又開口,語氣像談天似的。

  「促使我找項陽比試的最大原因,是因為我聽了四當家的話,揪了五個梅莊奴僕問了些話。」

  「問什麼?」

  「問你心版上刻著誰的名。」她瞅著他。

  梅舒遲的雙頰一紅,靦腆尷尬全浮在俊顏上。

  「你……知道了?」

  「知道?我哪知道,他們給的答案全不是個人名。」梅媻姍的語氣沒什麼起伏。

  梅舒遲輕咦一聲。這怎麼可能?全梅莊上下哪個人不知道他一刀刀刻在心版上的人,除了她……哪還有什麼……不是人名的東西?

  他也不像他大哥愛錢成癡,將金銀珠寶給擱在頭一位,如果是問他大哥心版上刻著誰的名,九成是哪家錢莊的票子最可能,而他——

  「他們說的該不會是哪株菊花的名字吧?」

  梅媻姍偏著頭想想,「我記得莊裡沒有這種菊花,以後你有沒有可能養出來我就不清楚了。」答得還是很敷衍。

  「到底是什麼答案?」

  「這個答案你自己不知道嗎?」虧那個心版上刻了字的人是他,竟還追問她這個旁人。

  「我當然知道,但……」他心版上是人名。

  「輕點輕點,你纏得太緊,壓得我的傷口好痛。」她嚷疼。

  「呃……對不住,我重纏。」他有絲慌亂地拆了布條,這回動作小心翼翼到讓人懷疑他得纏到明兒個早上才有辦法纏完她的手腕一圈,很慢很慢,甚至因為太過小心翼翼而纏得有些鬆弛。

  「你說,你自己心版上刻著誰?我聽聽答案和那五個人有什麼不一樣。」

  「……」

  「嗯?」她低下頭,耳朵湊近他,一副要聽別人秘密的興奮樣。

  他囁嚅再囁嚅,「就是你。」

  比蚊子大一點的聲音傳來。

  她沒反應,像是沒聽清楚,不過唇畔的笑花卻不自主地綻放開來。

  「一樣。你的答案和那五個人一模一樣。」

  「……」

  被耍弄了,這回卻沒有難堪,也因為她臉上的笑,使他覺得大鬆一口氣。

  兩個心意相通的人,卻沒有欣喜若狂的反應,只是一個瞅著一個瞧,梅媻姍深知他遲決的個性,一半無奈一半無策,既然他是這種性子的人,要等他前進一步,不如由她這方來吧,反正從小到大她總是影響他最大的人,她要拿他當小遲哥,他笑著點頭;她要拿他當主子,他也不曾反對,相信現在也該沒太大難處才是……

  「再回答你一件事吧。如果你以主子身份強逼我嫁你,我一定會嫁,因為主子是要供在心頭尊敬的,主子的話對我而言,是聖旨。」梅媻姍正色且認真道。

  梅舒遲當然知道,要擁有她的人並非難事,只要一道命令,她便會是他的。

  但是她的心呢?

  他不要一個只當他是主子的妻,那會讓他覺得自己硬逼著她下嫁予他,罔顧她的意願。

  「我不會強逼你。」

  梅媻姍苦笑,露出「我也知道你不會」的無奈神色。  

  「但是……我曾希望你能用主子身份開口強逼我嫁,至少你我名裡的『姍姍來遲』會走到最後終點,我爹娘也無法反抗主子的命令,一切都會變得好簡單……」

  而她,在眾人眼中會變成無法違逆主子逼婚的可憐小奴僕,實則卻可以放縱自己全心全意去愛他。

  「然後,我會嫁得求之不得,嫁給我的小遲哥。」

  他微微驚訝,「這兩種身份,對你而言不是無法融合的差別嗎?」

  「嫁給主子和嫁給小遲哥讓我相同的冀盼和喜悅,我很努力很努力想讓這兩者各自獨立,可是我沒辦法,我找不到兩者間的差別,如果我能區分得清楚,我不會每回跟著主子時,就會明白他向來的習慣動作;不會每回看著主子時,腦海中浮現小遲哥的一切。以前我的小遲哥替我擋下盆栽,現在,我的主子同樣在我與項陽比試時不顧安危地衝來護我,真要指出兩者的不同,就是年歲差距吧。」數年前的小遲哥和數年後的主子,同樣都是擋在她前方,「我的主子叫梅舒遲,我的小遲哥也叫梅舒遲,剖得開嗎?」如果可以,她也只想要單單純純的那一部分。

  她真的試著將兩者分離,但到頭來是徒勞無功。

  梅舒遲纏著布條,連不小心將自個兒正在固定布條的長指給纏繞進去也毫無所覺,淡淡噙笑的唇禁不住上揚。

  他一直記得有個小粉娃嚷著要嫁他當媳婦兒,吵著要他疼她、待她好,他從頭到尾都記在心上,沒有一回忘過,他告訴過自己,也告訴過粉娃她爹,只要粉娃仍肯點頭,他會守著那時和她指節勾指節所打出來的契約。

  而現在,小粉娃暗示著他說,她仍願嫁他,只是身份上所造就出來的距離,讓她爹無法釋懷也不敢逾越,兩人若繼續這般曖昧下去,恐怕又是一個漫長十年。

  如果他的主子身份可以輕易消抹去兩人之間所存在的難題,包括了她爹娘根深柢固的「主子為尊,僭越不得」,那麼,他寧願放棄什麼好主子的虛名,使用壞主子的特權——倘若這麼能讓他得到她的求之不得。

  「媻姍,嫁我吧。」

  梅媻姍挑著眉,很仔細很仔細地審視他此時說話的神情,他對上她的眼,又是一個淺笑。

  「是請求還是命令?」

  「是命令。」連逼婚都是淡淡的。

  梅媻姍抿著嘴笑,模樣仍是正正經經,抱拳揖身。「那麼,媻姍遵命。」

  相視一笑,他們兩人大概是天底下逼婚逼得最快樂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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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5:58:56

【番外】

  「笨師弟永遠是笨師弟。」

  夕陽西斜,拖曳著好長好長的一道人影,孤零零地坐在空地上自怨自艾,老樹、昏鴉、斷腸人、秋風颯颯,這不正是落敗者最適合的寫照嗎?

  輸了呀……

  好落寞噢……

  他天殺的是哪條筋不對,她的那一擊,他可以避開的,再說,那一掌就算碰著了他,也不過是皮肉上小小的拍擊,他天殺的一定是哪條筋不對,故意讓自己的胸口去挨她手上的劍,再故意讓她的左掌拍到他的肩胛,然後很故意很故意地佯裝被狠狠打飛數十丈,最後卻失策地撞上石欄,頭破血流兼半死昏迷不是說好了不讓她的嗎?

  只要狠下心腸出手擊敗她,幾個月後還怕她進不了他的家門嗎?偏偏……

  「我知道她不想嫁我,所以那麼努力想贏了我,即便清楚實力上的差距,她還是奮力應戰……我若贏了又如何?贏了表面,實際上卻輸得一敗塗地。」抖顫的長指在草皮上畫著無措的圓圈圈,陰沈的氛圍籠罩著孤單身影的週遭三尺,「是哪個混蛋那時在一旁大喊『愛她,就要替她著想』,還有什麼『真正的愛,是不問結果』……又是哪隻豬頭嚷嚷『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什麼『愛就是要看著心愛的人獲得幸福』、『愛不是佔有』……我也可以給她幸福快樂呀……」很快的,一片草皮被他的手指給戳禿了。

  唉,他可以給她幸福快樂,這個幸福快樂是指他自己的吧。他心知肚明,她的幸福快樂永遠不會是從他這邊擷取而來,只有他在自欺欺人。

  要讓她幸福快樂,連帶著要讓他的情敵幸福快樂,因為他情敵的幸福快樂就是她的幸福快樂,嗚,那他自己的幸福快樂也就是要她幸福快樂……

  「我沒輸,我只是讓而已……」反正他就是笨,在那一瞬間生出什麼君子風度,將那群混蛋豬頭的嚷嚷全擱在心上,才會有那麼反常的舉動,嗚。

  一片落葉,一顆男兒淚,哀悼著他逝去的愛情。

  天涼好個秋呀,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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