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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1:50:46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4 13:43 編輯

作者:于晴
書名:有女舜華
系列:四國2

【內容簡介】
一報還一報……
這、這……去他的絮氏詛咒!
她好歹是個金商之後的大家閨秀——呃,好吧,衰敗的金商之後,
而且還是一世多病的金商之後大家閨秀。
但,她一生良善,待人客氣至極,從沒做過壞事、也從沒害過人,
雖絮氏一脈注定到她這代絕後,可也該給她個好死,而不是這樣人人喊打呀。
她一點也不想要變成這樣好不好!
雖說她現在真的很壯……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壯!
可這樣頂著一張絕美容顏,卻是人人除之而後快啊!
走在大街上,有人拿刀喊砍;睡在床上,家樂集體謀害她……
哇哇哇……這種日子教她怎麼過呀!
原來名門富戶看似風光,其實還真不是人幹的!她可不可以——
去他的絮氏詛咒!她回不去了……她再回不去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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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1:51:34

【楔子】

  倒臥在地的年輕女子身著西玄的曲裾深衣,淩亂長髮掩去她的容顏,雪白的足心正貼靠在冰涼的地面上。

  她的身後,是飄動的大紅床幔,男子沈在被褥間昏睡著,不知這女子已然無息。

  立在門口的青年,不必上前探息,也萬分確定她斷氣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抑止盈溢胸口的恨意。

  他好恨好恨好恨啊!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恨不得學鄰國大魏最殘忍的刑法將她身上一片片的肉削去。

  為什麼明明她死了,他還是歡喜不起來?

  他用力抹抹臉,忍住將她千刀萬剮的衝動。眼下她中毒而死,即使是北瑭太醫親自前來,也只能認定她是睡死,他實在沒必要把自己的命再搭進去。

  那毒藥她毒死過其他人,確實令人查不出死因,如今用在她自己身上,也算是現世報了。

  他深吸口氣,不經意瞥見床幔後熟睡的男子。北瑭的名門富戶也不過如此,只要她有心,就連京城四大家的尉遲恭也逃不過她的魔掌。

  尉遲恭該感謝他,要不是他毒死她,只怕她的詭計就會成真,讓伊人姑娘親眼見這尉遲恭與他人的春宵一夢。

  他就搞不清楚,為什麼名門富戶出身的男人們都喜歡那個稱不上絕色的伊人呢?

  他冷笑,悄悄退出的同時,忽地瞥見她那雙裸露在裙擺外的赤足。

  她曾沾沾自喜道,北瑭人年命約六十五,近年上至七十五,但,唯獨她例外,她要活到百來歲太容易,有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長生咒,它日不幸離魂,可挽回一命。

  惡人極度怕死,她就是最佳實例。

  那長命咒……真能替她續命?他略略猶豫,決定上前確認她的生死。

  床上的尉遲恭突然有了動靜。青年咬咬牙,又看了這絕對是屍體的女人一眼,無聲息地消失黑暗裡。

  密室,無風。

  倒臥在地的女屍,細白的手指顫動了下。

  大紅床幔後的男子猛地張開俊眸,以肘撐床,徐徐翻身坐起……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1:52:18

【第一章】

  她叫絮氏,舜華。

  絮氏,在幾百年前富甲天下,祖先個個不脫金商之名,歷久不衰。

  但,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樹大招風啊。在絮氏後人稱之絮氏黑暗時期的康寧帝時代,鄰國西玄有學士徐直曾著不公諸於世的爛書一本,據說書名是《論四國四姓一家親之可能性》。

  當時天下四大國,除北瑭、西玄外,尚有南臨與靠海的大魏相互制衡,四大國書字相通,語言只差在腔調上的細微變化而已,故當時西玄徐直曾道:大魏許姓、西玄徐姓、南臨胥人、北瑭絮氏,極有可能曾是一家人,更甚由此延伸在不知幾百年加幾百年前,四姓一家,四國不曾分裂過。

  直白點說,四國本是一姓天下。

  既是一家親,絮氏自有可能是久居在北瑭的間諜。當年的康寧帝是出了名的多疑君主,從此對絮氏有了戒心,不但將絮氏一族召至京城監視,在北瑭與大魏最慘烈的那一役裡,他聽聞西玄徐達乃不死之身,唯有同家血脈人才能將她置死,因此,康寧帝迫使絮氏暗殺西玄徐達,以證明絮氏的忠心。

  絮氏乃一介商家,哪懂得暗殺?絮氏一族早在北瑭深耕上百年,即使想撤出北瑭,也早就被盯得死牢。當時絮氏家主親自上陣,勾結大魏官員,遠弓射殺西玄徐達。

  西玄徐達,未死。

  絮氏家主以及一干絮氏重要人物在北瑭歷史上以暴斃之名病亡,北瑭花了長達二十年的時間接收絮氏大半的產業。

  從此絮氏衰敗,人丁凋零。

  幾百年後的舜華,自是無緣當年絮氏金商的盛況。現在的絮氏,只是一戶微不足道的京城小富家,比不得那些名門富戶;時間也帶走人們對當年絮氏曾有的記憶。

  舜華還記得,小時候親親爹爹喜歡拉著她一塊罵:去他的徐直。

  北瑭罵人,總是喜歡直率地罵:去他的某某。好比,小時候,她生親親爹爹的氣時,會罵「去他的親親爹爹」;她爹生氣罵人時,就是「去他的徐直」,徐直徐直,每一個絮氏之後都在詛咒罵她,罵到幾百年後的現在,只剩最後一個絮氏︱就是她,絮氏舜華。

  她想,等她這一生結束後,地府裡的徐直終於可以鬆口氣,這世上不會有人再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也不會再有人記得北瑭曾有一個風光到四國商家都眼紅的絮氏金商,徐直與絮氏的仇,可以因此完結,如此……也是甚好的結局。

  唔,也許她的哥哥白起,會在初一、十五稍稍惦記著絮氏。

  當年親親爹爹收養他時,為的就是想讓後人記得這世上曾經有絮氏的存在,以及,能夠讓她一生無憂無慮,至少在她死前都能快快樂樂的。

  親親爹爹與白起哥一直暗自認定她活不長,但她怎麼看鏡裡的自己,都覺得是個長壽綿綿相。事實上,她自覺身子愈來愈佳,從以前很容易生病到現在只是體虛難得下床而已,她堅信接下來她將會比北瑭任何女人還強壯,並且未來光明無比的燦爛。

  所以,親親爹爹死前逼白起哥允諾照顧她一生一世,最好讓她也跟著姓白的那種渾話,她想,她就不必太認真看待了吧。

  ※

  年輕的男子輕輕推門而入。他秀容偏俊美,外衣華麗曳地,眼裡有著幾分銳氣精明,他低聲問著婢女七兒:「小姐今日身子如何?」

  「小姐今天精神甚好,一碗白粥吃得一口不剩呢。」七兒如實稟告,同時偷瞄著男人不知有意還無意捲起的外袍寬袖,袖緣隱隱可見金紅繡線。

  北瑭有個百年習俗︱男子前去心儀姑娘家裡提親時,必在外衣寬袖邊上繡著金紅雙色以表一生真心。

  那,果然沒錯,少爺今天真的要去柳家提親了。提親是要搶吉時的,怎麼還來小姐這裡?是不是該將這事回告柳家小姐呢?

  白起沒把這婢女的小心思放在眼裡。他撩過串串珠簾,目光落在床上養病的人兒。他如夜月的秀容一愕,快步上前笑道:

  「舜華,你氣色果然好太多。」

  舜華微微笑道:「哥,你一個月沒來看我,當然不知道我氣色好很多,我想,今天再睡上一場飽覺,明天就能下床在府裡亂跑亂跳呢。」

  她這信心不知打哪來的,他失笑,黑眸透著無比喜悅,略帶歉意道:

  「我這陣子是忙了些,等過些時日我騰個午後,咱們兄妹倆好好下一盤棋。」

  他還是有些不可置信,輕觸她暖暖額面,確定她不若以往冰涼,氣色也不像前陣子那般虛,心裡不由得大喜。

  「這大夫,該賞。」他溫聲由衷道。

  「該賞的是姐姐啊。幸得她推薦名醫,舜華這些時日才能轉好。」她語氣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她也甚是滿意這條大家之路她走得十分成功。

  「姐姐?你哪來的姐姐?」

  舜華彎著嘴角,道:

  「姐姐跟嫂嫂對我來說,意義都一樣!哥今年不小,該娶妻了,我這小姑一直巴望著柳姐姐進門,我好有個伴。哥,今年年底前有沒有可能呢?」她鼓勵著,當真巴望著,甚至,如果有前例,她一點也不介意代兄娶妻回來。

  她面色懇懇,極力詮釋一個大度心胸的小姑角色,就盼他能開誠佈公地攤開談。

  白起沒如她願,面色仍溫柔著,目光卻冰冷地瞥了眼不敢擡頭的七兒。

  「這大夫醫術如何?」

  「是名醫!」七兒插嘴:「很有名的名醫呢!」柳家小姐特地請來的大魏名醫,她想補充這句,但在白起的厲目下又收了回去。

  白起尋思片刻,下意識揉著舜華的頭髮,不經意瞥見她枕下書角,一時好奇,俯身欲抽。她心跳漏了一拍,雙手急忙壓住書冊。

  他挑眉,對上她有些慌亂的目光。

  「這是什麼書?」他眉目染上真正笑意。仗著他男人力大,硬是將那本書舉了起來。舜華伸長雙臂緊緊扣著書頁,不讓他有翻開的機會。

  他瞄她一眼,意味深遠地念著書名:

  「《京城四季》?這是什麼書,怎能讓舜華你這麼緊張呢?」

  「我哪緊張,我是……是想這是描寫京城四季美景的書,北瑭京城四季多彩繽紛,各有千秋。哥經年在外走動,對這種書沒有興趣,不如留給舜華打發時間吧。」

  他故作考慮,片刻終於鬆了手,她立即將書死死壓在胸口前。

  他內心好笑,也不點破那本《京城四季》他早看過。那種道人閒話的書,根本不值一看,但她喜歡他也不會阻止。舜華本質甚佳,小時她爹差點把她塑造成一個口沒遮攔、動不動就罵去他的某某的粗魯小姑娘,還好,他來了,多少看管著。如今她有名門富戶的小姐氣質,不損古老的絮氏之名,他也算有些功勞吧。

  他猶豫一陣,終於開口:「舜華,我……」

  來了!她早就準備好了!舜華屏息,同時微調面色表情,準備竭盡全力歡欣鼓舞慶他婚事,以免白起哥又當起縮頭貝殼,一句話也不肯坦白。

  「少爺,時辰快趕不及了。」門外管事低聲提醒著。

  白起及時住口。

  舜華剎那猙獰了。隨即,她笑道:

  「哥要說什麼?」快說吧快說吧!你個性好強又愛護名聲,直白地說就是超級愛面子的男人,拜託你快說吧!我……也想下床吃你的喜宴啊,假裝瞞在鼓裡很辛苦耶!她最不會作戲了啦!

  「……我有急事,晚些再跟你說。等我回來,你可不準睡,再多陪我吃碗夜消白粥吧。」他笑著。

  她的頭瞬間暈了暈,開始懷疑在白起哥喜宴那天,賓客在前頭吃富貴鮑魚魚翅,她還得假裝什麼都不知情,繼續躺在床上喝廚房送來的蒼白沒味小白粥。

  至少……給她換成肉末粥吧。

  白起替她拉好被子,又見她面色略白,心憐道:

  「瞧,才說好些,又不舒服了。」

  我是讓你氣的……她憋著氣,不理他。

  這有些孩子氣的舉動總在她大方的閨秀氣質間流露出來,白起往日看見時只覺有趣,但此刻一見,忽而有些失神。

  「舜華,你還記得北瑭京城裡另一個崔舜華麼?」

  她忍不住,回道:「當然記得。她與我同叫舜華,她比我出色太多,是京城四大名門富戶之一,與哥同為京城四大當家。一介女流,能有此地位,實在不得了。」《京城四季》每月一集,忠實紀錄京城四大名門富戶的一切,秘聞啊秘聞,她真的很熱愛秘聞啊!

  他輕笑一聲:「崔舜華背景雄厚,是天生的名門富戶之後,行事張揚跋扈,不看重人命。她怎配跟你比?」

  那是你太看重我了,舜華想著。要是當年絮氏風光未損,只怕她會比崔舜華還囂張行事呢。

  同樣都叫舜華,一個是富貴逼人的崔姓,一個是早就家道中落僅存一脈的絮氏之後,兩人的命運早就南轅北轍了。崔家與今日今時的皇室有那麼些關係,崔舜華自幼聰慧過人,十二歲家中大權一把抓,她是天生的名門出身,行事毫不忌憚,曾鞭人重殘;也有因一時玩心,將看中的小公子送入宮裡閹了,再放到身邊當低賤的僕人。

  此女一時情緒,就讓一個好好的人就此毀了一生,這一點是她這個家道衰敗的絮氏舜華最無法忍受的。

  她想,她這個絮氏舜華唯一強過崔舜華的,就是那麼一點點善心,其它的,實在是……沒得比。

  雖然如此,她還是勉強讚美一下崔舜華,以表她良好的德性。

  「我想……一年前崔家夜宴的鼎食鳴鐘,她本因一時之快想廢去自家伶人手腳,但臨時改變主意放過他們,這也算……好事吧。」要她說出真心話,她會說,因為自己喜怒而決定他人生死,崔家奴僕遲早有一天會群起抗之。

  舜華雖愛看小道消息,但終究是各人事各人擔,她只是旁觀者,不可能會插手去警告這崔舜華。

  「這幾月,我瞧她……有幾分像你……」白起忽道。

  舜華回神,笑道:「什麼?」

  「……沒事。我是在想,同叫舜華,竟是天地之差。」

  「正是,正是。哥該慶幸你妹妹是德性溫良的舜華,而不是崔舜華。要不,你可要天天為我煩惱了。」所以,就看在這麼善良的妹妹面上,快把你要去提親的事主動揭破吧!是男子漢就不要拖拖拉拉的,她也會暴怒的!

  「少爺。」管事又在門外低聲喊著。

  白起心不在焉又摸著她的頭,徹底忽略她哀怨催促的目光。那霸道的女魔頭怎會跟舜華相似?要說誰仿誰,他是不信的。幾年前崔舜華為顯自己天下無雙,不準北瑭京城有任何與她名字相同,那時京城被她鬧到雞飛狗跳,若然不是有他頂著,怕舜華也要被那女魔頭強硬改名了。

  怎麼會像呢……又不是姐妹……

  「哥,既然有急事那就快去吧。」舜華心裡歎氣,嘴裡笑道:「我今晚等你,你……要有什麼事,今晚跟我都說了吧。」她伸出手,期待地看著他。

  他沈默一會兒,淺淺一笑,與她勾勾手指,答道:「好。」

  她看看自己掌心,有點遺憾。她一直想來個擊掌立誓的,偏偏白起哥就喜歡這種小姑娘的勾勾指。

  白起又與她閒聊兩句,臨出門前,心跳莫名急顫兩下,令得他心口一時悠悠蕩蕩歸不得位,他警覺地回頭看她一眼。

  她笑彎眼,面容有些雪色,但,精神甚好。

  他的心,安了。

  他一出房門,管事就在院裡等著,急聲著:

  「少爺,提親的吉時快過去了,柳家差人來催了。」

  白起撣撣衣袍,翻展出金紅線的袖口,淡聲說道:

  「明天,去把小姐房裡的婢女撤了,不準再讓這多嘴的丫頭接觸小姐。以後誰要再敢收了外人的好處,在小姐面前嚼舌根,一律低賤轉賣出去,不準她們再有在小富家以上做事的機會。」

  這外人自是指白起以外的所有人,就算它日柳家千金嫁過來,在白起眼裡,怕也只是個外人而已。

  管事心裡有底了,答道:

  「是。」

  ※

  「咦?他又來?」舜華傻眼。

  「小姐,尉遲少還在廳裡等呢。管事大人跟少爺都出門了,那……要怎麼辦才好?」婢女七兒問道。

  還能怎麼辦?直接說白起不在家,請這位與白起哥齊名的京城四季改日再訪,這種話舜華以前也說過,但她人微言輕,這位尉遲少不肯買帳啊。

  那,白起哥剛出府提親去,差人去追一追?

  「少爺是去提親了,不能讓他錯過吉時的……」七兒低聲提醒。

  「我早就知道了。」舜華瞄她一眼。她不傻,早就偷看到他刻意捲起的金紅線。她想了一下,試探地問:「請他在廳裡等著?」

  「尉遲少說,貴客來訪,主人理當親自待客,眼下白府若是無主,他便即刻離去。」

  「……這話好耳熟呢。」嘴角偷偷翹起。

  「這半年來尉遲少來了好幾次,只有一次是遇上少爺在府裡。其它時候都用這一套說詞來逼小姐待客呢。」七兒抱怨道。

  「七兒,這個逼字,你用得真好。」她時常待在床上,因此她的睡房不但日照通風是府裡最好的,也比一般閨房寬敞一倍有餘,簡直是自成一間小小宅,用來待客絕不寒酸。於是,她掩去心喜,道:「那就照舊吧。」

  「是。」七兒差人將南臨屏風移到她的床前,遮去她嬌弱的身影,再將待客桌椅挪到屏風之後。

  「小姐,如果不是全京城都知道尉遲少癡戀戚公子的意中人,奴婢真以為他對你有意思呢。」

  「這種話還是別亂傳的好。」舜華先把謠言扼殺在她的房裡,以防將來還真的傳出尉遲恭喜歡上絮氏舜華這種不實消息呢,雖然,她也有點懷疑這位尉遲少對她有些不軌心思。

  七兒瞧見舜華正讀得津津有味的《京城四季》,掩嘴笑道:

  「小姐還沒看完吧?這一回四位名少的故事可精采了呢,這書可千萬不能讓他們發現,要不,隨便一家名門富戶找人抄了書鋪子,以後京城百姓就再也沒好樂趣了呢。」

  舜華失笑:「這書鋪子背後也不知是什麼靠山,居然能在這四人的眼下躲過。我瞧,這書鋪子的內幕也是京城人最想知道的呢。」她瞄瞄婢女在屏風後的待客桌上了茶食與熱茶。

  她好嘴饞啊。北瑭京城好吃的點心樓都在尉遲家的名下。這位尉遲少來訪時,總會送來一些剛做的新鮮點心,但北瑭階級分明,主子不在,這種點心也不可能賞給下頭人,她體虛也碰不得,自然……就是入他自己的口腹了。

  他有他名門富戶的堅持,她也有她小小的變動。她說著:「可以請尉遲公子進來了。」眼睛細細掂了掂數量。男人食甜少,晚些等七兒送他離去時,她照以前那樣奔下床及時塞塊糕,七兒應該看不出吧?

  思及此,她心裡笑開花,每每這人來訪,她最期待的就是他帶來的茶食。

  未久,珠簾被掀動,隔著屏風,她隱約可見高大的身影進房。

  「舜華小姐。」男人有禮地打招呼。

  「尉遲公子,家兄今日不在府裡,你若有事……」可以留下茶食,自行離去追人吧。

  「既然白起不在府裡,尉遲就在此等候吧。」

  「那就請坐吧。」她暗自扮個鬼臉。

  截至目前為止,一如先前他每次來訪的模式。她想,接下來就像往常那樣,在彼此有一搭沒一搭間到最後她熬不住打盹來結束他今天的拜訪吧。

  曾有一度,她懷疑他心懷不軌,對她別有目的。但,每次一搭一聊,他目光沒有亂移,也沒有偷窺她的打算,要說他對她有異想,誰信啊!

  「舜華小姐近日身子可好些?」

  「好……非常好呢。」她笑答著,與他閒聊實是她個人生活大樂趣。

  「難得聽小姐聲氣充沛,想來是身子真好些。」

  那聲音清清冷冷,配上《京城四季》裡所言,尉遲恭性冷不討女人喜,還真有幾分真實性呢。舜華翻了翻手裡的《京城四季》,翻到最後一頁:尉遲恭癡戀伊人,舜華夜宴赦家伶。

  她偷偷瞄了眼屏風接縫後的英挺男子。明明容色煥發,怎麼卻只有單戀別人的份兒?

  《京城四季》以章回手法專述北瑭京城四少的八卦,每月定期出書,至今出了半年左右,她手裡正是第六冊。

  這四大名少正值風華;崔家舜華,白家白起,尉遲恭以及戚遇明,被京城百姓統稱「京城四季」。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膽私下印刷,連環爆著他們一舉一動,徹底滿足她這種小老百姓窺視大人物的。

  眼前的尉遲恭據說暗戀戚遇明的意中人,她曾探過白起哥的口風,就連不太在意其他人私事的白起哥,也沈思片刻承認尉遲恭好像有那麼點意思。

  秘聞啊秘聞,《京城四季》裡書寫的八卦居然有九成真,從此以後她奉《京城四季》為神典,每月出書重複拜讀,絕不遺漏一字一句。

  只是,她還有那麼點點疑心。他身形拔長,衣著不俗,玉容俊朗,人雖冷些、沈默些,但她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配角的主兒。

  她又掩不住好奇偷偷看去。果然,他好看的臉龐撇向另一頭,完全沒有偷看她的打算,真是良君子,但她是小人,早就忠於八卦心把他看個仔仔細細。

  英俊的公子爺,讓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多吃兩眼豆腐不打緊的。

  她看過的人不多,但她基本審美很正常。白起哥有南臨人的血統,面貌偏秀雅,要是來個美男子選拔,白起哥絕對在榜上頭幾名,而這尉遲公子有北瑭的勃勃英氣,劍眉朗目,豐姿朗朗,必能在榜上與白起哥一搏。

  她就真搞不懂,他怎會輸給其他人呢?難道那個戚遇明比他更神威?

  內幕就在眼前,她實在心癢難耐,遂試探地說道:

  「尉遲公子,我聽說北瑭京城四大家,除我哥與你外,還有戚遇明、崔家小姐,不知道戚公子是怎樣的人呢?」

  他往這頭的屏風看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她生得醜嗎?這麼怕看她?

  「小姐對他感興趣?他性子剛直,對姑娘家來說卻非良人。」他淡聲道。

  哦哦,露餡了露餡了!這是削了皮後明明白白的妒忌啊!舜華心裡激盪,彷彿眼前正在上演活生生的京城四季。她本以為自己心跳會加快,可是她情緒是激動,心跳仍是很平緩……緩到讓她覺不到,她撫撫胸口,隨即拋諸腦後,繼續引導話題,她道:

  「聽說戚公子有位意中人叫伊人,一年前在戚家主辦的春神日上扮演春神,想必伊人姑娘天姿絕色了?」

  「唔,是吧。」

  這麼冷淡?舜華有點憋氣,想著如何把八卦從他嘴裡挖出點小道消息來,又道:

  「聽說當時春神出了點問題,尉遲公子在場,怎麼沒有及時救人呢?」

  「在下救了人。」

  有救成?怎麼《京城四季》裡說救成伊人的是戚遇明,而尉遲恭錯失良機?

  正是尉遲恭次次錯失良機,才落得配角的份兒啊!

  她為他感到不平,一時隨口道:

  「崔家小姐也是四大家之一,要輪到崔家辦春神,想是驚艷京城了。」

  「舜華麼?不驚嚇京城就夠了。」那語氣竟有幾分異樣。

  明明他嘴裡念出來的舜華是指崔舜華,她卻有剎那錯覺是在對她說。她微地一愣,擡眼往屏風後看去,他正不經意往這看來。

  雖然彼此看不真切,但舜華還是略略吃驚。《京城四季》是不是錯過什麼了?這位尉遲少與崔舜華之間是不是有沒挖出來的深層大秘聞?

  「時候到了,去找白起回來吧。」他閉上眼,平靜道。

  她滿面詫異。

  他朝在旁的婢女七兒道:「我有急事尋白起,你去將他找回來。」

  「可是……少爺去提親了啊。」七兒輕聲道。

  「舜華小姐也知道白起去提親了?」他轉向舜華。

  她含糊應了聲,道:「尉遲公子有何要緊事?何不親自去柳家找他?」

  「若是我去柳家尋他,這事就再也不重要了。舜華小姐還是速叫人去吧,就說,是他心尖上比提親更重要的事,此番錯過,一生遺憾。」

  舜華一頭霧水,仍是跟婢女七兒道:

  「既然尉遲公子如此說,你喚個腳程快的僕人去找少爺回來吧。」

  七兒領命退出房門。

  「小姐可見過柳家千金?」屏風後的尉遲恭慢條斯理地問,聲調是天性的冷,但,有他刻意加上的和氣。

  舜華答道:

  「聽說柳家小姐貌姿天仙,溫良端莊,舜華一直無緣得見。」

  「貌似天仙,溫良端莊啊……」

  她張大眼。這口氣分明有鬼啊!她耳朵長長,巴不得聽出一些小道消息,但她又很快摀住耳。不成,這亂了套,《京城四季》裡明明寫他癡戀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柳家小姐何時又蹚進這渾水裡?這不就成了鐵四角?這人怎麼三心二意,要是敗壞柳小姐名聲,白起哥怎麼辦?

  「當年令尊收養白起,不就是打著他與絮氏舜華結親的主意麼?」

  她聞言一呆。

  接著,她又聽見他說:「白起算不算是個忘恩負義之輩呢,舜華小姐?」

  她眉間打結,只覺得他有點在動怒了。她客氣笑道:

  「這其中一定有誤會。舜華能活到十九,白起功勞甚高,論恩情,是我欠他許多,他與我情同兄妹,要他娶個妹妹而對他毫無利益,我可對他不起。」

  「利益?小姐以為男女成親得談到利字?」

  名門富戶都是如此,不是嗎?舜華心裡答著,又想到此人癡戀著沒有背景的孤女伊人,既是癡戀,那是滿腔熱血一心戀慕,與利益無關啊!明明是名門富戶,卻打破這樣的陋習暗規,這……這人在她眼裡也有那麼點點可愛了。

  她坦承答道:

  「名門富戶之間,都是如此,久了感情油然而生。我哥不會虧待自己,如果不是對柳家小姐三分好感,斷然不會上門提親去。」

  「聽來小姐與白起真是兄妹之情,令尊當年是失算了。」他淡淡說著。

  舜華總覺得不太對勁。白起哥本性好強,違背對她爹的承諾他都對她說不出口,怎會對這人說出他與她之間隱秘的婚約呢?

  她記得,白起哥說名門富戶裡真要擇一勉強信之,唯有尉遲恭,但就算白起哥信賴此人,也絕不會將有損聲譽的事與他分享。

  「商人重利,令尊該是再之情不過,在他心裡怕早就料到白起的選擇,卻願賭上一次。北瑭古老歷史曾隱去一角,史書無從記載,在那一角里藏著絮氏的真姓,至今除絮氏本人外,無人可知。」他察覺舜華的防備,聲音微軟:「尉遲並無探索之意。古老的北瑭皇律與現在不同,那時君王賜地,被賞賜的族人須以地為姓,以謝隆恩,因此得賞之人多半取與本姓相似之音,絮氏家主將那塊地稱之為絮地,從此那姓族人改稱絮氏,因而在康寧帝那一代,才會堅持相信絮氏如徐直所說,是徐家人後代。」

  「……尉遲公子對絮氏瞭解真深。」

  「絮氏金商之後,再無獨大金商,名門富戶離金商最近,自然對絮氏的盛衰有所瞭解,白起亦然。他自是明白娶絮氏與柳家的差別。」

  「……若是尉遲公子就會娶絮氏嗎?」白起算是她哥,待她算是仁至義盡,聽這人口吻對白起不怎麼友善,她實在得為白起哥出頭一下。

  他沈吟半天,溫聲道:

  「名門富戶不接觸現時的絮氏是避禍,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有一天我被迫被絮氏賴上,難以控制自己對她的感情,就算當下她身子是絮氏之身,永遠無法出京,我也會將她迎娶過門。只要她活著,她就是尉遲妻子,小姐你可要將我這話記清楚了。」

  被迫賴上……舜華一時無言。現在絮氏只剩她一個,她像是會賴上他嗎?

  她扁扁嘴,低聲道:「話可不能托大。」

  「那等小姐身子健康後,可以試一試。」他柔聲道。

  她愣了一下,秀眸微張,又往屏風後看去。他意有所指啊!難道他真的對她這個絮氏……《京城四季》滾到地上,她低頭一看,不太明白為何攥得死緊的書冊會掉落。

  她看看自己軟綿綿的雙手,想要去撿,卻發現全身無力。

  她體弱她是明白的,但……沒有體弱到連一本書都拾不動吧?

  她意識忽而沈困,眼皮重得快張不開來。這個始終不出屏風的名門大少朝床邊走來,一雙黑靴先是落入她眼底,接著他慢吞吞地彎身,拾起地上書冊。

  《京城四季》這種書落入他手裡可糟啦,這是舜華第一想法,然後,她注意到他的外袍袖口竟然也有交錯的金紅兩線。

  他是要去提親的吧,跑來找白起哥做什麼?她察覺到自己心緒十分遲緩,下意識擡眼看向尉遲恭。

  明明距離這麼近,他卻半垂著眼簾,沒有往她這頭看來。

  不能看?不想看?這些思緒亂七八糟遁入她的腦裡,她試著要舉起手接書,卻是一個滑動,整個人撲向地。

  他動作極快,一把抱住她,讓她安全地落入他懷裡。

  「咦……我……」是怎麼了?聲音衝不出來,她傻眼了。

  「別怕。」他沙啞道,環抱她的雙臂微地緊縮。「舜華,別怕。」

  怎麼回事?

  「別怕,舜華,你不是一個人,我會陪著你到最後,我一直在。」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說的像是她將要死,說的跟她很熟似的,喊她的閨名像……像剛在談崔舜華的語氣……這幾年她不是體弱而已嗎?下床就累得喘籲籲,生些不打緊的小病,大魏名醫將要治好她,不是該這樣的嗎?

  她目力所及,只剩他袖口間金紅線在晃動著,接著,白茫茫一片掩去那交纏的金紅,佔據她所有的視野。

  她的意識忽明忽滅,隱隱覺得自己被抱的更緊,他身上明明有舒服的體溫,她怎麼也感受不到。他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她明白他一直在安撫她……

  「別驚慌……舜華……就當睡一覺……很快就好了……」

  她心跳越發的緩慢,想要拚命地吸氣,卻發現力不從心……

  「小姐……」七兒一進門,面色大變。「你做什麼你?」

  尉遲恭無情的看她一眼,平靜道:

  「你家小姐身體不適,還不快來照顧,我去差人叫大夫。」語畢,拍著她的背,在她耳邊柔聲道:「舜華,會沒事的,我等你。」

  她蒼白的臉不停冒著冷汗,他輕輕抹去她面上汗珠,小心地將她交給婢女後,拉開目光,頭也不回地離去。

  舜華拼著命清醒著,但她全身抽空。她懷疑意識隨時會在這世上消失。拜託,尉遲恭快請大夫來啊!她意志向來不夠強悍,拜託……她還想活下去!還想活下去!

  「小姐,再撐些!大夫跟少爺馬上回來啊!」

  對,對,再撐一下!再撐一下!

  混混沌沌間,她夢見自己化作春燕飛出房門,徘徊在白府上空,俯瞰一切。白府的景色朦朧,她努力長大眼睛卻在夢中看不真切。

  駿馬在巷弄間,及時停在白府門前,那俊秀騎士一聽家丁大喊什麼,匆匆躍下馬,直奔她的寢房。

  是白起哥!

  「小姐怎麼了?」

  白起哥難得發怒啊!這些年,他為白家跟她做了許多。自從爹走後,絮氏轉為白府,由小富家步入小富戶一路往上爬,如今是很了不起的名門富戶,他所付出的心血絕非常人能做到,她對他只有感謝,絕無怨言!

  「尉遲恭呢?」白起狂怒罵人:「沒有人請大夫嗎?」

  尉遲恭?尉遲恭!夢裡的她,一有此念,竟脫離白府的束縛,飛出白府,追上另一名騎士。

  那騎士正是尉遲恭,他直奔崔府。「崔舜華呢?她不是在茶樓等我嗎?怎麼不見人了?連璧呢?」

  果然這兩人……有一腿啊!舜華此時只想苦笑。虧她還以為這個尉遲恭對她有那麼點意思……害她以為、以為等她病好,是不是可以……

  「……沒氣了!少爺……小姐沒氣了……」顫顫抖音自遙遠天際飄來。

  不,她還有氣,她只是昏了過去,現在她在作夢,等她清醒……她會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強壯,所以,她只是像以前一樣小病……只是小病……

  尉遲恭翻身下馬,快步奔進崔府。門合上的剎那,他忽地轉向白府的方向凝視一陣。

  她照樣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莫名得知他此時目光柔軟裡帶著憐惜。

  「舜華……一路走好。」他輕聲道。

  一路走好?等等,她沒死,沒有死啊!尉遲恭你沒去請大夫,是你動的手腳嗎?她好好一個人,怎會落到如此下場?你說話啊!尉遲恭……尉遲恭……

  意識盡滅。

  只是片刻。

  她意識遽回,猛地張眼。

  能清楚看見了!她回到現實了!還來不及歡喜,一抹黑影在昏暗的燭光下,從她眼裡奔了出去。

  在她眼裡是橫著奔了出去。

  是誰如此心狠手辣!不把她扶回床上,地上冷冰冰的,冷意自足心蔓延到五臟六腑裡,凍得她好想破口罵她一句:去他的康寧帝!

  此番死裡逃生,她非得在心裡罵個痛快不可。如果不是康寧帝的猜忌,絮氏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親親爹爹罵去他的徐直,但她以為這全是多疑君王康寧帝的錯!

  去他的康寧帝!去他的康寧帝!

  她安心的合上眼。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她將會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強壯,她很有信心她的未來是光明璀璨的,先前真是嚇壞她了……她再睡一下,等她醒來後……等她醒來後,她想要……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1:52:37

【第二章】

  當尉遲恭意識微明時,便知自己處在熏香的女人臥室裡。

  北瑭國土偏北,不似南方喜以熏香驅蚊,並藉此研出各式熏香、香丸等。近年北瑭京城在四國之中約為奢華之都,許多富戶千金迷戀起這種非自然產生的香味……會同時用到這麼多中濃重香料的,在北瑭裡只有一個女人……

  「冷……」女聲低低呻吟著。

  尉遲恭剎那睜開厲眸。

  他躺在滿溢暖香的大紅繡念間,上身居然赤裸。他心一凜,明明前刻尚在廳裡賞舞,這一刻卻躺在床上,分明是有人對他下藥,讓他著了道。

  北瑭境內,誰敢對他下藥?

  只有一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他翻身坐起,烏黑長髮毫無保留直瀉於被褥間。他暗咒一聲,束髮玉髻不知被丟到哪去。那女人是想做什麼?男女長髮不束,只容雙方妻子丈夫得見,即便在青樓,男子也不會放下長髮,那女人想要找個女人趁機鎖死他麼?

  他掀開床幔,就見地上穿著姚黃深衣的女子捧著頭慢慢坐起。

  「七兒……我腳冷……你脫我羅襪做什麼,著涼又要好一陣子沒法下床……」她又呻吟兩聲,一顆頭沒力地點來點去,似是無法控制自己。

  他烏眸輕瞇,尋思她此番舉動又是在做何把戲?

  過了一會兒,她又昏昏沈沈,自言自語道:「……大夫呢?來過嗎?你拖不動我……白起哥呢?他怎麼不抱我上床……到底誰有閒替我換衣,卻殘忍讓我在地上著涼……我要當強壯的北瑭女人,這樣冷我,我右臂好痛……」

  白起也蹚在一次的渾水裡?她還要害多少人才夠?尉遲恭真有掐死這女人還天下人太平的衝動。

  他沒空再跟她耗在此處,下了床,取回地上中衣,冷聲道:

  「害人終害到己了嗎?舜華,你該好好品一品這滋味。」

  她聞言,像隻貓彈了下,迅速轉身,一見到有男人在房間裡,她的臉頰凹陷下去,嘴巴像顆蛋型,久久無法閉上。

  「你怎麼在這裡?」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他的……衣衫不整。她有沒有看錯,那是男人的胸肌吧?她眼睛毀在人的胸肌上了。她不知道該不該照著白起哥德大家閨秀範本,直接暈倒在地。

  右臂疼痛,她沒法馬上暈去,低頭拉袖一看,不知何時在哪裡撞上東西居然擦傷甚重。

  他慢騰騰地穿妥中衣,又一一拾起地上衣物穿上,最後來到她的面前,冷談說道:「讓開。」

  她被那雙冷冽的蛇眼嚇到,狼狽地連連退後。

  他拾起踩在她足下的外袍,道:「你心裡想要戚遇明,干我何事?以為把我弄上床,讓伊人來個抓奸在場?」

  「我、我想要戚遇明……」冤枉啊,大人!京城四季她只熟白起哥跟他而已,戚遇明她連看都沒看過,她只力挺他這個配角好不好!平常尉遲恭到訪時,面色顯冷但口吻甚是和緩有禮,有幾次他聲裡有著輕淺的溫柔,她還懷疑他對她有意思呢,哪像今天……

  她又想起她昏迷前懷疑他下毒……她暗自打量四周,放眼所及皆陌生,白起哥怎麼會將她丟到這裡?

  「……我哥呢?」她顫顫問著。

  「你哥?你哪來的哥哥?」

  「白、白起啊!」

  「白起?舜華,眼下你居然連白起都敢動了?」他上前一步,她又緊張兮兮地退後數步,最後她退到門上退無可退。

  要不她眉間殘留的戾氣,尉遲恭差點以為自己正在欺負一頭渾身發顫的小白兔。他思緒略頓,回顧以往,不記得她有過這番求饒面貌。

  「尉……孤男寡女……不妥,萬萬不妥……」她結結巴巴道:「我是絮、絮氏之後……雖、雖……但也不能隨便讓人玩……玩弄……」提到絮氏,她腰桿直了直,但還是很快地軟了下來。

  「絮氏之後不得出京師城門。如今的絮氏之後,只剩最後一個,眼下她活不過幾年,正在白起家裡。你提她做什麼?」

  舜華一頭霧水,但她被那句活不過幾年的話吸引,便低聲道:

  「你預言活不過幾年……所以,你下毒來讓預言成真嗎?」

  「下毒?」他輕瞇起眼,在她驚恐的目光下,他只手抵在她的臉側。「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心裡有著戚遇明,你有本事得到他就去做,不要牽累到我身上來。」

  尉遲恭當真動怒了。舜華面色僵硬,沒仔細聽清楚他的話,目波直直望著他隨意垂腰的發……暈暗的燭光下,他身後大紅床幔襯著他容華若艷火,酒色流光在青絲上流動……她頭好痛啊。

  「那個……尉遲公子……郎有情,妾目前尚是無意啊,我對你……還不到以身相許……」她含淚撇開頭,看向不遠處的男子玉簪。

  尉遲恭聽她問非所答,隨著她的目光落在那玉簪上,再慢吞吞地看向她,眉頭輕輕佻起,以示疑問。

  北瑭男子未束髮只能讓自己的妻妾看見,她目前還沒到那地步,她不要不要啊!舜華一向秉持著不出門也能知天下事,她為跟上北瑭潮流,是非常認真研究北瑭百姓生活的規則的。

  「……你究竟在搞什麼?」他聲音有疑。

  他不知恥,但她指恥,於是,舜華看向他身後的床上,張大嘴錯愕道:

  「有頭牛在床上!」

  「……」

  不受騙?沒關係,再來!她掩嘴叫道:「看錯了,原來是個女人呢!」

  尉遲恭看她一眼,徐徐回過頭,舜華肩頭一頂門板,趁勢鑽出他手下,跑了出去。

  床上自是沒有任何人,尉遲恭沈默片刻,實在無法理解她的心思。眼下他只覺得這一切像鬧劇,她是那個極欲逃命的良家婦女,而他才是逼良為娼的奸人,如果不是確定伊人不在房內,他會以為她在演戲給誰看。

  他又想起方纔她額頭腫起一塊,莫不是撞頭了胡言亂語吧?

  她撞不撞頭不干他的事,他拾起地上玉簪,隨意束髮,再探探衣袍,負手慢步出去,接著,他面色微不可見的一滯。

  此處庭院錯落有致,她居然跑了圈沒能跑出去,這裡是她家,她是在玩慢跑嗎?怎會連自家庭院都找不著出路?

  他眼皮不眨,指著左邊,道:「如果你是在找門,庭院的門在那裡。」

  她略略猶豫地看向他指的方位,確定沒騙她後,她氣喘籲籲往那裡衝去。

  這簡直的莫名其妙,他想著,慢悠悠地尾隨在後。

  她像無頭蒼蠅鑽來鑽去,虧著她一身好體力,讓他差點以為她對迷路很有興致。他不時好心為她指點方向,同時與她保持距離,看她到底在玩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戲。

  當她循著絲竹之音跑上曲廊時,他才不再指路。他微微偏著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所經之地,沒有任何藏頭藏尾的謀士或打手。她做事一向只圖自己利益,一手導出這一齣戲她究竟是想要得到什麼結果?

  他正推敲時,她已奔到廊道盡頭,樂廳就在眼前。她倚著廊柱揪著衣服小口小口喘著氣。

  她挑眉。原來這良家閨女她練過啊,光是站姿居然就有七分像了。

  難道她當戚遇明是小娃兒,會被她這忽然的良家閨女樣兒騙了?

  她回頭看他還在,芙蓉面上露出無比驚恐,還是那個蛋型嘴。

  也許,他下回有機會稍稍暗示她一下,良家閨女小嘴張這麼大會嚇壞人,仿得還不夠真。再者,她畫眉過銳,實在……不襯她此刻的驚慌小兔樣。

  他看著她拉扯著裙擺飾赤足,舉止嫻雅上前詢問那些顫抖的婢女——

  「請問,白起在哪兒?」

  他雙臂還胸,做旁觀狀。

  婢女不能理解她明知白公子在樂廳裡,為何還要裝作不知,仍是配合答著:「白公子正在廳裡。」

  她的頭微微探進廳裡,就再不拔不出來了。

  他見她後腦勺連晃一下都沒有,似乎非常專注地看著樂廳裡奢華的景象。

  廳裡金石絲竹之聲不絕於耳,按照此刻表演者,該是輪到崔府家樂在賽舞,有什麼古怪之處麼?

  他徐步走到她身邊,往內看去,果然是她的家樂十二色在歌舞,他再往她瞟去,她正滿臉驚奇狀。

  「白起不就在那嗎?」他指往左邊席上的白起。

  她依依不捨收回目光,往白起看去,美目一亮。「哥……」

  「歌?怎麼?出了問題,竟能讓你學起鄉巴佬?」

  舜華聞言。滿臉通紅,一擡頭見是他,極力掩飾表情退後幾步,對著一旁婢女道:「請你通知白起公子,說是舜華已然清醒,身子無恙,請他出來一見。」依她推算,這戶人家裡應有名醫,白起大哥才帶她來就醫吧。

  尉遲恭皺起眉頭。「你不進去?」

  舜華瞄瞄他,溫聲道:「小女子不便入內。尉遲公子不進去麼?」大有他這個奸人進去,她在外就能安心之意。

  他暗自沈吟片刻,淡聲道:「你這個良家閨女倒是裝得很有研究。北瑭富家千金多能與男子共宴,平民女子則否。你這是在學伊人嗎?」

  「……」《京城四季》裡提到過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是孤兒出身,在北瑭算是中下階層。但,也正因戚遇明是名門富戶出身,伊人因此隨他走入上層社會。

  她好歹也是絮氏之後、古老的名門金商出身,雖然現時已無金商,北瑭富商由低為高依序是小富家、富家、小富戶、富戶,名門富戶,她這個絮氏算是最低階的小富家,但,與伊人姑娘比,絮氏之名應該稍稍有價值一點,尉遲恭算是在羞辱絮氏嗎?

  她猶豫一會兒,錯失為絮氏出頭的機會,聽得他對著其他婢女吩咐道:

  「去把連壁叫出來。」他又轉向她,道:「你不想進去嗎?戚遇明跟伊人就在裡頭啊。」他指著右邊席位上的男女。

  她心一跳,順著他的手指往那對男女看去。

  「原來……那就是戚遇明跟伊人姑娘嗎?果然天生一對啊……」

  那聲音,簡直是在贊哎,像一個臨終人終於獲知最後一件重大秘辛,滿意了、甘心了、得償所願了,可以升天了。

  他輕感詭異,望往她的美目。她眸裡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個三姑六婆住在那裡面交頭接耳。

  他撫著額角,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閣閣眼,輕壓壓眼尾,確認自己沒有被迷藥所迷惑。

  「當家!」十八、十九歲面紅齒白的青年匆忙而出,一見舜華先是一呆,而後又看看尉遲恭,立即機靈地朝他做一大禮以示歉意。

  「別叫她當家,現在她是平民姑娘。」他淡聲道:「連壁,你下的好藥啊。」

  連壁厚顏笑道:

  「尉遲少,我當家本著成全人的美意。既然伊人姑娘心裡喜歡的不是您,您就撒撒手,不就皆大歡喜嗎?」

  尉遲恭冷冷掃過他一眼,連壁立時閉嘴。

  活生生的秘辛呢,舜華伸長細白的耳朵。

  尉遲恭指著她,道:「帶回你的當家……這位平民姑娘撞上頭,暈倒搞不清天南地北,帶她回座吧。」

  「……裡頭真有小女子舜華的位子?」

  連壁早已習慣當家百變的心思。今天是平民姑娘,那就絕對要當她是平民姑娘。他笑瞇瞇地,馬上領路。「的確有小姐位子的。」

  她遲疑一會兒,小心地跟著進去。

  尉遲恭尾隨在後。她不時拉著裙擺,學個鄉巴佬偷偷東張西望,但,他不得不說,她行止高雅嫻靜,少了幾分霸氣,多點含蓄,越發地像大家閨秀了。

  他順著她目光停在舞伶身上,這有什麼稀奇的?她的眼裡都裝滿星星了。

  她止步在白起食案前。

  尉遲恭微地挑眉,先是看向樂廳右邊席上的男女,再轉向左邊白起這席。

  白起不動聲色。

  舜華拎著裙擺,試著擠到小桌後與他同席。

  白起泰若自然地起身,不著痕跡將她抵與席外,微笑道:

  「舜華,我敬你吧。」

  「敬我?」

  連壁趕忙走過來,差婢女送來溫酒。

  白起微笑:「今日古時鐘鳴鼎食重現,我有幸與會,這酒是該敬的。」

  果然是鐘鳴鼎食!舜華方才進廳時就發現宴會坐席依北瑭古禮,坐席無椅,僅有小食案,宴樂歌舞,簡化過的鐘鳴鼎食,與白起哥說的一年前崔舜華重現古食一般模樣。

  她接過溫酒小喝一口,火辣辣的,她的胃居然能接受,更令她難以相信的是,平常白起哥只讓她喝白粥,不準吃重口味的食物與酒,這次……

  她稍稍往他頭湊一湊。「哥……我找不著鞋。現下是赤腳的……」

  白起面不改色,目光停在她眼上一會兒,沒往下瞄,又聽得她詫異道:

  「我病著的這些時刻,你已經把嫂子娶回家了嗎?」好快啊!她注意到他外衣袖口完全沒有金紅線。

  金紅繡線除了在提親時用外,知道成親洞房前,都會保持這樣的金紅在袖邊,以示此人已有婚約,北瑭男子一向如此。如今白起哥穿著一般華麗外衣,那就是她昏迷一陣子了,嗎?這麼快就把柳家姐姐娶回白府?

  白起往尉遲恭看去一眼,後者沒什麼表情,只在額面比個手勢,示意她撞上頭,一時迷糊神智。

  「你位子不在這,別跟咱們搶,連壁,帶她回座。」尉遲恭道。

  她啊一聲,看著白起。白起默不作聲,她一頭霧水地被連壁請著走了。她喃道:「這裡的夜宴跟哥一年前說的一模一樣啊……」一年前白起哥夜宴歸來細細說與她聽,聽得她口水直流,連白粥都喝不下去了。

  連壁笑著:「哥?這是可深奧了。小姐要認兄長,放眼北瑭,還真沒敢有幾人有這地位能承下。在北瑭裡,這種夜宴雖然已經簡化許多了,但只有咱們當家敢做,一年前?誰敢?小姐,你位子在這呢。」

  「……這是主位吧?我坐在這裡?」她錯愕,又偷偷看往白起一眼。至少給她一點暗示啊。

  稍遠的白起與尉遲恭聽見她的疑問。白起撩過袍擺坐下,問道:「又在搞什麼鬼?」

  尉遲恭暫時盤腿坐在他身邊,袍擺逶拖在地,他半垂俊目道:「可能是撞頭了,一時搞不清自己是誰,也可能在作戲。」

  白起應了一聲,對此顯然沒有太大興趣。

  尉遲恭又道:「方纔她主動提起絮氏之後……」

  白起手下一頓,看向他。

  尉遲恭道:「說不得等她清醒後,過兩天找上你妹子,你小心點吧。」

  白起皺起眉頭,嘴裡答道:「多謝。」他心裡略有歉意,先前他見尉遲恭不在位上,他猜想是主位上那女人動的手腳,他不打算插手,與她保持距離,才是保已得萬全之策。

  他見尉遲恭撫著額角,似有頭痛症狀,便道:「要不舒服,就找個理由走了吧。」

  「這裡的熏香過重令人頭痛,不礙事。」

  白起聞言,調整呼息。尉遲恭確實染上一些香味,不難聞當過濃,他尋思是否改日想法子找主位上那女人套一套香料配方,舜華長病著,房內時常有藥味,他在她窗上好不容易種出了南臨的香葉,但味道畢竟不如這種刻意製造的香氣濃郁,無法徹底掩去房裡藥味。

  他又望向尉遲恭。尉遲恭沒有離去,正是因為對面的伊人。春天正是北瑭從商富戶的稅李,伊人日日跟著戚遇明,難得有一日得見,他自是非到不可。

  「你要是肯對姑娘笑一笑,說不得,情勢逆轉。」白起說道。

  「白兄有見地。」尉遲恭看他一眼。

  白起微微一笑。自家有妹妹,總會拉著他說一些男人完全不懂的話,但這種話他也不會對其他人說。

  在他眼底,伊人就是一個沒有勢力的孤女,對丈夫完全沒有助益,戚遇明與尉遲恭暫時瞎了眼去風花雪月,他就做個旁觀者吧。

  「請問……此地主人是?」主桌那頭有傳來斷斷續續的問語。

  尉遲恭往主座上的女子瞟去,已經不驚訝她的坐姿端莊如淑女,只是她的目光一直盯著桌上牛羊肉,那極力掩飾垂涎的樣子實在是仿得惟妙惟肖,很容易讓他以為坐在那裡的女子許久沒有食肉了。

  此時,連壁笑著配合她的遊戲,答道:

  「此地主人是崔家舜華啊,我家主人名動京城,小姐沒聽過嗎?」

  「……崔舜華?」她迅速瞪向連壁。

  連壁嘴角還是笑著,面不改色迴避她的目光,道:

  「對了,小姐,該是判定勝負的時候了。」

  「勝負?」

  「今日小結請教坊派出舞人樂師,與府裡的十二色拼舞樂。你下令要是府裡十二色輸了,就要砍去他們的手腳筋,讓他們一生不得彈樂跳舞呢。」連壁笑著說,擊掌兩聲,場中舞樂借停。

  她倒抽一口涼氣,連忙道:「不……我沒說過這種話……」

  「是是,是連壁說錯。是主子說的,與小姐無關。」連壁仍是笑嘻嘻地,一旁婢女送上銀盤,盤上錦巾間正是閃亮亮的匕首。

  舜華瞪著匕首,隨即,她求助地看向白起。

  白起哥視若無睹,獨酌他的酒。

  尉遲恭垂眸,嘴角撇了撇,似是鄙薄至極。

  她又略略掃過其他來訪的貴族富戶,不是與白起哥、尉遲恭一般,就是抱著十分期待嗜血的神色等著,她再看向那京城四季裡據說剛直的戚遇明,他眉頭緊縮卻不出言阻止,反而他身邊的伊人正求情地看著她。

  「小姐,你道,是哪一方歌舞好呢?」連壁問著。

  「當家饒命!」伶人盡數跪地。

  事已到此,舜華再遲鈍,也知其中必有問題。從今晚她醒後,處處覺得不對勁,不只像個強壯的北瑭女人跑來跑去沒有睡倒在地,連白起哥都視她為陌生人,平常她只被允許吃清粥淡菜,哪來過這種夜宴吃牛吃羊,桌上滿滿精心調過的重味醬料全是白起哥不準她碰的。

  今日眾人神色皆懼她三分,她不以為絮氏在現時北瑭有任何影響力,更甚者……她隱隱覺得自己還在做夢,夢中是一個與現實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是從春燕一路夢到現在嗎?

  還是……莊周曉夢迷蝴蝶,現在她是莊周,還是蝶?

  「小姐?」連壁見她神色不安,小心翼翼地輕喊著。

  連璧的名字她在《京城四季》裡早看過,就是那個被崔舜華看中送入宮閹的孩子。一個被宮閹的人,怎會笑得如此沒有心機?這真是在夢裡吧?

  但怎麼連他也入她夢裡了?

  她看向匕首,有模糊的影子。

  她輕輕拿起,湊到眼前。

  一雙風采流轉奪人心目的美眸,陌生而帶著銳氣。

  一張絕色芙蓉面皮,也是陌生的。

  「……我是誰啊?」她沙啞地自問。

  「你還會是誰?你是崔舜華啊。」清冽的男聲自白起那桌響起。

  舜華怔怔看著尉遲恭自幾案後大步邁來,長身玉立有意無意擋在跪伏地上的舞人樂師面前,他朝連璧道:「去取鏡來。」

  連璧趕緊拿過鏡子,尉遲恭還不及接過,舜華起身要搶,跪久的雙腿一時發麻,踉蹌幾步,幸得尉遲恭及時攥住她肩頭穩住。

  舜華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搶過鏡子,對鏡而照。

  晴天霹靂擊中她的心口。

  這……這是誰啊!

  匡啷一聲,銅鏡碎在地上。

  周莊小夢迷蝴蝶,她是周莊還是蝴蝶?如今她是崔舜華,那,以前那個絮氏舜華呢?

  那個絮氏舜華又是誰?

  半個月後——

  崔府大門緩緩開啟,崔家唯一的當家抱著沈重的木盒,略略東張西望走出來,當她對上在轎子旁笑嘻嘻的連璧時,心跳漏了一拍,又見恭送她出府的僕役排排站,她心頭苦著,挺挺肩,步伐稍大地鑽入轎裡。

  「起轎吧。」她道。

  連璧放下轎簾,應了聲,對著轎夫道:「去白府,走大寶街那條。」

  轎身一起,微微晃著,舜華緊緊抱著木盒,寧願丟名也絕對不隨便把懷裡盒子拋棄……不不,命不是她的,多少還是要保重些。

  她低頭看見自己為了抱緊木盒而露出的藕臂,不由得含淚。崔舜華幹嘛喜穿西玄的曲裾深衣啊?北瑭女人的衣袖偏窄,哪會露臂,現在她動不動就露上一露……

  隨轎步行的連璧三不五時瞟進轎窗。她不得不修正坐姿,讓自己看起來……囂張大氣些。這些天她已經夠不像崔舜華了,再這樣下去,她不是崔舜華的天大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明明是崔舜華的面皮,明明是崔舜華的身軀,但,她確實不是這位崔家舜華小姐。她連連躺在床上三天,試著由蝴蝶變回周莊去,可是不管醒來幾次,她都還是那個夢裡蝴蝶。

  「今年是……建熙三年麼?」她喃喃著。

  「當家,你問過許多次了,今年正是建熙三年春。」連璧靠近轎窗說著。

  舜華面色微微抽搐,道:「你耳朵真靈……」

  連璧笑了笑:「要靈才能隨時服侍主子啊。」

  是啊,就是太靈了,她真怕哪天她一個不小心夢話被他發現。

  今年是建熙三年春,但……絮氏舜華病重失去意識的那一日是建熙四年春啊!

  這表示什麼?

  她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年前,而且無故成為崔舜華。至於一年後的絮氏舜華在化為春燕的那一刻,怕是已經病死了吧。

  她始終不肯承認她病死,但,不徹底打醒自己,這個崔舜華的未來也危險了。

  她自認是個善念極重的好人,魂魄無辜侵佔旁人的身軀,她內疚萬分,巴不得馬上還給崔舜華,可是,要怎麼還?

  她已經死了,崔舜華卻活著,但不知魂魄何去,她要是直接上吊了事,萬一又來個孤魂野鬼佔了崔舜華的身子不肯還,那怎麼辦?

  她左思右想好幾天,最終想出一個法子——先替崔舜華頂著,能頂幾天是幾天,了不起頂上個一年……等到一年後絮氏舜華的死期,她想,牛頭馬面應該會察覺她的異樣來抓魂,到時候,她也會再死一次吧?

  更或者,說不得白府的絮氏舜華根本沒死,只是病重,魂魄暫離一年,到時她就能回去了。

  當然,這是往好處想。無論如何,她都不敢讓人發現崔舜華體內的是一個無辜善良的大家閨秀,要不,萬一被人訂進棺木埋到地下深處,她就對崔舜華不起了。

  這麼一想,多日的驚慌按下,暫且豁然開朗。不管一年後是死是活,首要任務是保住崔舜華的身軀,次要任務是不著痕跡尋覓崔舜華魂魄,最後……她想小小自私一下,讓白府裡的絮氏舜華在將走的一年,過的舒服些、好過些。

  北瑭京城雖是四國的奢侈之都,但配香料的專門師傅甚少,白起為多病的她自商旅手上購買好幾種香料配方,讓她房裡藥味不那麼重。

  可是北瑭國土偏北,有些香料只在南方或者小國才有。白棋白手起家,是京城四大富沒錯,卻不及崔舜華天生的名門富戶,他手頭能力有限,所以,今日她沒特地搜羅崔府的香料、配方等,打算以友好之名贈禮拜訪白起。

  她替崔家舜華保住一年身體,那她想崔舜華索取小小報償也算合理吧。

  她想讓白府裡的絮氏舜華在最後日子享福些,順道跟白起哥說清楚,盼他能好好尋一尋崔舜華的魂魄,以及搞清楚為何她會落在崔舜華的身子裡。如果方便,再找個懂術的道士看看需不需要在她身上貼個符咒,以防萬一她魂歸西天,崔舜華的身子教別人佔了。

  「當家,今日是春神日,恐怕要繞小路走。」連璧又湊到窗邊笑著。

  舜華心一跳,眼巴巴的,連忙貼到窗口喜聲道:「今天是春神節?」

  連璧暗嚇一跳,不動聲色地笑著:「是啊,今年戚大少辦的,春神由伊人姑娘出馬。依這走走停停的路程,道白府時可順道在白少那兒用午飯呢。」

  舜華臉一顫,瓜子臉的肉劇烈地抖了抖。在白府吃飯不就等於跟以前那樣?她心裡發苦,又見連璧眼底抹過疑惑,她立即調整表情,冷笑一聲:

  「白起家裡的飯菜想來沒什麼好吃的,不如……不如快到他家時,在附近找管子果腹吧。」白府的飯菜都淡,她老早就乏味了。崔舜華的胃甚好,可以塞牛塞雞塞羊……這十幾日她的胃塞得異常滿意。她懷疑這是老天送給絮氏之後最後的恩德,讓她有一副好腸胃嘗到人間美滋味。就是一點不太好,今早穿衣時,腰間好像多了那麼一點點的肥肉,但盼以後崔舜華回來後不要太怪她。

  連璧還在打量著她,她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悅冷笑:

  「你在看什麼?」

  他連忙笑道:「近日當家圓潤些,本已無雙絕色了,現時可變成天資仙容,要是戚大少瞧了,說不得凡心一顫呢。」語畢,規規矩矩地收回目光。

  崔舜華見他沒在看了,面色又是一跨。聽說崔舜華行事跋扈,隨心所欲,這幾天她半夜攪鏡練習狠眉凶眼,雖然大功未成,但,基本上的冷笑她是會了,只是,都是千篇一律的冷笑。

  該耍狠時,她冷笑。

  該動怒時,她冷笑。

  該嬌軀一震時,雷霆萬怒到準備鞭人時,她還是冷笑。

  目前她只會用冷笑來充場面。對不起,崔小姐,我……天生是個好人,只懂得慈眉善目,我會努力的。

  轎子一顫,忽地停頓下來。她回過神,湊到小窗一看,轎身進入巷間,對面也來了頂小轎。

  連璧啊一聲,笑道:「春神日,到處都是湊熱鬧的百姓,行轎不便啊,我瞧巷子雖小,但兩頂小轎擠上一擠,勉勉強強還能通過,當家,你覺得這樣妥當嗎?」他回頭看看舜華,嘴裡求著她的意見。

  不必退巷,擠一擠能過當然好,舜華要應允,及時又想起崔舜華的囂張,正考慮要不要搬出她那套基本冷笑功,就見連璧跟她「眉來眼去」。

  這……既然連璧眼裡有鬼,在跟她玩眼色,表示以前崔舜華也時常跟他這樣,因此,她配合一下,眉毛對他用力抖了抖,合力完成「眉來眼去」。至於這眉來眼去到底有什麼用意,就請他自由詮釋了。

  連璧有些傻眼,似是不太懂她劇烈抖眉下的真意,但他隨即機靈點頭,朝對面轎子喊道:「可以過了,動作小心些,別撞轎了。」

  兩頂小轎緩慢地插身而過,舜華往小窗外看去,正好對上對方的小窗,她隱約看見轎裡是名女子。當她收回目光時,忽聽得一句——

  「小女子收下當家給的東西,已派人過去了。」

  那聲音低微,要不是轎身錯過,轎窗相對,舜華決計聽不見,她本以為是對方自言自語,緊接著又聽見對方道:

  「多謝當家建言。當家隨不求回報,但,若然事情辦妥,他日當家需要小女子之處,請儘管說,只要與他無關,小女子必盡力完成。」

  舜華立即明白這是早在崔舜華失魂前就有的安排。她不知這安排是什麼,但她總不能砸了崔舜華的鍋,變半捂著嘴,來同一套招數——

  「嗯。」她含糊著。照舊,請對方自由詮釋。

  轎子互相通過了,舜華想了想,及時往窗後看去,只見對方將窗簾放下,那一雙雪白青蔥,是年輕小姐所有。

  她心跳漏了一拍,隱隱覺得崔舜華允對方的不是正經事,要不,在崔舜華知道對方是誰的情況下,那小姐怎還將自己遮的嚴實?分明是怕其他人察覺她倆有過會面……誰呢?

  舜華咬著唇瓣,尋思片刻,最後還是不去更動崔舜華的決定。她只是暫時頂一年,萬萬不可能冒充崔舜華一生,此刻她變動了,難保將來不會有其他意想不到的苦果由真正的崔舜華承受。

  「當家,前頭有鞭炮聲,恐怕春神正經過這條街,不如先到尉遲茶樓吃頓小食吧。」

  「你看著辦吧。」她心不在焉地答著。

  鞭炮聲越發地吵人,連璧領著轎夫往尉遲家茶樓而去,一路上,人群擁擠,如果不是轎子有崔家標示逼人一路讓道,早就叫湊熱鬧的百姓給推擠了。

  這種百姓自動讓道的事,舜華還是第一次遇見,也見識到崔舜華家大業大……也許真正理由是惡名在外。她秀臉微紅,在轎裡當個標準的縮頭烏龜,不敢再打量這條鬧街。

  轎子轉入茶樓後庭停下。舜華緊緊抱著木盒出轎,惹來連璧暗自注目。

  她抱著沈甸甸地,背都駝了,也沒叫他接過,完全沒有往日的瀟灑,要不是他知道裡頭只是各類香料,他真要以為那盒裡氏禦賜的免死金牌。

  他與掌管說完後,慇勤地領著她上樓。他笑:「當家,每年春神都會經過這條街,這間茶樓視野最佳……戚大少每年都在這裡呢。」

  舜華暗地又垮臉了。怎麼尉遲恭跟連璧都以為崔舜華迷戀戚遇明呢?現在是怎樣?她真要代崔舜華假裝迷戀一下戚家大少嗎?

  連璧再道:「藥是要長期服用的,既然那位小姐聽從當家的意見,以後藥不夠她再來求,連璧是否要主動給她呢?」

  舜華先是一怔,而後見他眼神,立即明白他說的那位小姐就是在轎裡姑娘。她直覺問道:「這藥,是救人的麼?」

  連璧居高臨下回頭看她一眼,因為他背著光,舜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得他笑嘻嘻道:「這藥正是那位小姐的救命仙丹呢。」

  「既然如此,你看著辦吧。」

  「那連璧到時就自動拿藥了。」他不經意地說著。

  舜華應了一聲。反正那救命仙丹在哪兒她也不知道,還不如交給連璧呢。

  行到二樓,有人正要下樓,一見連璧,笑道:

  「喲,這不是連宮裡公公都當不上的閹人連璧嗎?你也來看春神,祈求春神賜福嗎?怎麼沒去巴著崔舜華那女人的大腿呢?」

  連璧咧嘴一笑,微微側開身子,露出二、三階梯下的舜華。那人一見崔舜華,面色大變,抖了抖嘴,啞聲說道:

  「崔當家,我……我以為你還在養病……我……我……」

  「病?」舜華輕聲道,「我生病了嗎?好像吧。現在我一見到你就頭痛,你道,這該怎麼辦才好?」

  那人叫道:「崔當家馬上會好馬上會好!」他收起折扇,倉皇奔下樓,與她插身而過時,簡直避她如蛇蠍。

  她視線一直追尋著那人,直到連璧笑道:

  「主子,那種小富人家,你約是記不清了吧?」

  「嗯。」完全沒有印象。

  「他是南門小富戶陶家公子啊。」

  舜華回頭看向連璧,他依舊是笑容可掬地領她上樓。她深深地看他背影一眼,有點冷地抱緊懷裡木盒。小時候親親爹爹總是告誡她,藥對付一個人,必要先知道他的名字,接著就會把徐直徐達徐回……總之是徐家歷代所有人都背上痛罵一番。

  現在,連璧正在做同樣的事。

  她很清楚崔舜華不是一個好人,但實際遇上時,她心裡震撼難以言喻。會把一個完整的人送去閹割,還讓他曝光在京城裡,人人皆知他的長相,這簡直……除非離京,否則他只能在崔舜華身邊求的生機。

  崔舜華怎麼會不知?她怎會不知?

  「……茶樓一、二樓都是富商公子們訂下的,三樓戚大少每年都會與伊人姑娘共商春神,今年伊人姑娘當春神,眼下三樓該只有戚大少……咦,尉遲當家也在。」連璧訝道,連忙退到一側,讓舜華上了三樓。

  尉遲恭本坐在床邊看著街頭鬧景,聽見連璧聲音,回頭一看,見是崔舜華,清冷沈靜的面容不變。

  戚遇明也是不冷不熱道:「舜華也是來看春神的麼?那就一塊看吧。」

  「多謝了。」她笑,她也想坐在窗邊位子看鬧景,但正巧兩位大少佔據靠窗的最佳好位,她猶豫一下下,選擇尉遲身邊的凳子坐下,試著伸長脖子往窗口看去,尚能一覽無遺,非常好。

  小時候親親爹爹讓她坐在他肩上,假裝她是小春神繞府一周過乾癮。春神都是各家富戶挑出自家最美麗的姑娘,伊人會出現不意外,去年是白府,白起哥連對她都提都沒有,她事後才知他是另外僱請美姑娘扮春神,那時她多遺憾,雖然她知道自己與這種體力活無緣,但好歹也要問問她這個小美女啊。

  連璧上前朝戚遇明道:

  「我家主子這半個月來生了一場病,這日才好些呢。」

  戚遇明看她一眼,道:「好些便好。」

  崔舜華還滿惹人嫌的,她想。她看見桌上擺在各人面前的小碟茶食,嘴角快活地翹起,她朝尉遲恭道:

  「尉遲當家還沒用過吧?」

  「沒有。」

  「那介意分我一塊嗎?」

  尉遲恭與戚遇明同時看向她,前者慢吞吞點頭。「請隨意。」

  她馬上拿了一塊如意豆沙糕塞進嘴裡。軟軟香香,入口即溶,果然美味可口呢!

  尉遲恭去白府拜訪帶的點心,八成就是出自這間茶樓。那日絮氏舜華臨終看見卻無緣偷吃的點心,就是這道如意豆沙糕,如今也算圓了心願。再拿一塊,一口滿足地吞下。可以毫無怨恨地升天了,她想。

  果然是好腸胃!吃再多也不會鬧疼,在吃一塊再吃一塊……她臉頰鼓鼓,伸手到最後一塊如意糕時,注意到異常的靜默。她瞟了戚遇明一眼,再轉到右邊的尉遲恭,仍是千年不悔把最後一塊塞進嘴裡,才道:

  「病一好,胃口也不錯了。」她玉白手指顫了顫,想再沾粘小碟裡的屑,但眾目睽睽,她想還是稍稍克制些比較安全。

  「舜華可會再要那些舞人樂師的手腳?」戚遇明忽問。

  「舞人?喔,我行事向來說一不二,既然當日不要了,也沒有事後追回的必要。」開玩笑,她要這麼多手腳做什麼當千手觀音嗎?嚇都嚇死她了。她再補一句:「不過,以後別的事惹火我,那又另當別論了。」

  戚遇明微地皺皺眉,而後又舒開。

  「你肯放過那些舞人樂師,也算是小有改進了,盼你以後能修正作為,別再傷人了。」

  「……」口氣好像白起哥以前的老師傅。崔舜華真的喜歡這種男人嗎?

  街上鞭炮連連遂響,有人喊著「春神來了」,舜華連忙奔到窗前搶到最佳位子。戚遇明、尉遲恭來到她的左右,她心一跳,瞄瞄左邊的戚家大少,再看看右邊的尉遲恭,她故意回到桌前喝了口茶,再繞到尉遲恭的另一側。

  對不起,白起哥的大家閨秀教育非常成功,她與戚遇明實在不熟,站這麼近,很詭異啊。

  「過去點,別擋我視線。」她低聲對尉遲恭道。

  尉遲恭淡淡看她一眼,往戚遇明那裡靠了些。

  舜華仍是緊緊抱著木盒,觀著身邊的男子,忽問道:「尉遲,這間茶樓是你名下的,挺好吃的,以後我天天專程來拿,你可會叫人下毒?」

  她的聲音略略低了些,尉遲恭思緒一頓,再一次微側臉,往她看去。

  她個兒高挑,色艷桃李,本該是北國佳人,奈何眉間生戾,男子看久不免生膩。他見她半垂著眸,故作不經意,耳朵卻伸的長長,等著他的答覆——這麼沒有技巧的劣等套問手法,他還是第一次自她身上看見。

  這麼說來,這半個月來傳他高燒不退,略略損了點腦子的謠言似乎有那麼點可信。他尋思片刻,不知她問題下的用意,淡聲道:

  「我再怎麼厭惡一個人,也不會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去對付一個人。」

  「白起喜歡這件茶樓的茶食麼?」她追問。

  「你去問他吧,他吃什麼我怎麼知道。」

  「那你呢?你喜歡吃甜食嗎?」

  「不喜。」

  那還時常帶點心去白府?他意欲為何?舜華又追問:

  「絮氏舜華是個美女,你總知道吧?」

  「不清楚。」一頓,他反套道:「你見過?」

  「……沒有,不過我聽說她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而且是北瑭第一美人呢。」舜華鼻子翹的高高地,非常驕傲。

  尉遲恭目光又被她勾去。這女人……真是傷了腦子吧?

  「你要是來拜訪我,會帶這件茶食嗎?」

  這麼無聊的話他居然有耐心回答:「不會。」

  「那你去拜訪白起呢?就會帶著這件茶食了嗎?」

  「白起並非足不出戶,也不住在其它城鎮。他就住在三條街外,我特地帶茶食過去看他有什麼意義?」

  舜華心一跳。足不出戶是絮氏舜華,他……果然是去看她的嗎?他是怎麼識得她的?

  街上的春神隊伍已入他們視野內,尉遲恭立即看向白馬上的伊人,她穿著繡滿春花的大紅羽衣,似是春神非臨。忽地,他聽見有人由衷讚美著——

  「真美啊,好像仙女下凡呢!」

  他瞟向那個已把頭伸出窗外的崔舜華。

  她察覺他的注目,站直身子,咳了一聲,改口:「哼,不過爾爾。」

  「你不是自稱與她情同姐妹嗎?」他雙臂環胸,看著駿馬上的可人兒,沒再看向舜華。

  「……」情同姐妹嗎?她不知道啊,冒充崔舜華太難了,如果早知有這麼一天,她一定要投書給《京城四季》幕後金主,先寫個崔家舜華生平史讓她研讀一番。

  「你這麼注意絮氏舜華是有什麼目的?」

  「……我拜訪北瑭第一絕色佳人不成嗎?」

  他沈默了一會兒,道:「劃花一個女人的臉,對你來說很有樂子嗎?」

  舜華手一抖,差點落了木盒。原來崔舜華劃花過女人的臉嗎?她嘴角抽搐,打死她也動不了那個手啊!

  「我、我的事由得你管嗎?就算我想劃花一百個女人的臉,也沒人敢管,嘿、嘿嘿!」她特地加了兩聲邪笑。她練很久的,本來不想拿出來招搖,但,顯然崔舜華比她想像中還要壞,如果不搬它出來輔助一下,她怕遲早被人看穿她是一個品德兼優的好姑娘。

  尉遲恭古怪地看她一眼。

  戚遇明終於轉過頭看她。

  正端花籃上來的連璧也面露異色地看她一眼。

  「……」她好想掩面逃離此處。她咬牙切齒:「看、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嗎?」

  連璧上前,笑道:「當家是天下無雙的頂尖美人兒,這誰都知道的。掌櫃給小的一籃子花,當家要嗎?」

  「好……」她面露喜色,接著,一頓,她邊練級極快,下巴擡高,不耐煩到:「不必,這種幼稚的把戲就別找我了。」她覺得好累啊!真要頂崔舜華一年嗎?她怕熬不過幾天就被人察覺她是絮氏舜華,拿她去火焚啊!

  她死死抱著她的木盒,只盼晚些去白府時,白起哥會相信她就是舜華。她一個人實在憋不住會發瘋。

  滿衣春色的春神眼見就要經過茶樓前了。她頻頻瞄著尉遲恭與戚遇明,心跳加快,擔心地看向那笑容滿面的伊人姑娘。

  伊人彷彿料到戚遇明就在酒樓上守候著她,朝這方向甜甜笑著。

  舜華偷看身側兩位男子,居然連尉遲恭這種性冷的人都專注地看著伊人……哎呀,可千萬別樂極生悲《京城四季》第一級就提到此次迎春神,扮演春神的伊人姑娘會遭到……

  怎麼她倆還沒察覺呢?書上不是這麼寫的啊!書上寫著這兩人都在場發現了……再拖下去會不會救不著?她稍稍猶豫,靠向尉遲恭,輕聲道:

  「嘿嘿,要小心啊……人多,馬是很容易出事的……」

  尉遲恭一怔,望向伊人身下的那匹馬。馬是選過的溫馴母馬,但此刻不知是不是人群太擁塞,拿著菜刀沾喜氣的屠夫俯跌向前,刀砍上馬臀……

  尉遲恭大喝:「戚兄!馬!」

  戚遇明聞言,心知出事,與尉遲恭雙雙借力躍出窗口。兩人本是要將伊人抱離馬匹,但尉遲恭見他與自己同一心思,於是臨時改變方向,拉住韁繩,極力穩住受傷的馬匹亂踏,傷到無辜百姓。

  「不要啊!」舜華慘聲大叫。

  這一切,全照《京城四季》第一級所寫,馬匹意外遭砍,戚遇明急救佳人,舜華親眼見證。但尉遲恭也躍出窗時,與她太過接近,她被彈開幾步,一時站不穩,懷裡的錦盒就這麼被拋出窗外。

  她驚得的撲前,想要撈回它——幾天沒日沒夜的收集啊!有些香料只有崔家有,而且就只有那麼一點,她全帶來要送給白府的自己!再到其他國家收購至少也要一年半載,白府的舜華不可能等到了!

  她半身幾乎探出窗外,拚命想要撈回木盒。但木盒在空中打開,裡頭滿滿的各式香料、配方,甚至是珍貴小香囊盡數散在空中。

  濃濃的香氣四溢……

  她苦命的舜華啊……

  背後猛地受到襲擊,疑似有物不小心撞上她,她已經半身頃出窗了;這一撞,重心遂失,撞得她飛出窗外。

  風聲咧咧,刮著她臉頰好痛,寬袖亂飛,她簡直在騰雲駕霧了,她的命沒有這麼慘吧!已經死過一回,難道第二次要她摔成豆腐?

  她嚇到顧不得維持崔舜華的形象,淒慘大叫:「救命啊!」她雙手拚命在空中舞動,整個人撲向抱頭鼠竄的人群。

  她看見了!她看見了!雖然只是一瞬間,但她看見戚遇明正抱著伊人閃到一旁躲她。沒人性了!

  她摔落的方向正是尉遲恭附近,他面若寒霜,眼裡淬著冷火,正直直望著她,似在惱她枉顧人命,居然買兇傷馬。

  不不,不干她的事啊!她只是在《京城四季》裡看見這橋段,好心地提一提啊!別因為這樣就不救她!她真的會摔成豆腐渣,那還不如之前就讓老天收了她,至少那時她是平靜地走!

  她腦中一片混亂,絮氏舜華的生平在她腦中一一閃過,她雙眼緊閉,噙著滿眼淚花,破桑大喊:

  「救命啊——尉遲——大爺——」

  似乎有東西纏上她的腰拉扯,促使她臨時變動方向,她本以為是自己快嚇死的錯覺,但緊跟著,她用力撞上一具結實的肉體。

  這一次她反應很快,手腳並用緊緊抱住對方。恩人啊,有品位啊!她做牛做馬都不能報完這天大的恩啊!舜華不必張眼也知道救命恩人是誰,因為馬鼻子直蹭著她的頭頂在噴氣。

  「下去。」他道。

  她微顫地張開淚眼,果然救她的是有人性的尉遲恭。他瞟她一眼,眼底也沒有什麼救她後的狂喜,有的只是淡漠平靜,可見崔舜華為人真不怎麼能看,八成他懷著救成也好,沒救也已經盡力的心態。

  舜華乖乖跳下地,但雙腿還在發軟,要不是尉遲恭又拉她一把,她想,她會對著這匹受傷的馬兒五體投地行大跪之禮。

  這真是太刺激了,比過去十九年絮氏舜華的生活還要刺激……她心臟無法負荷,所以,拜託,老天慈悲點吧,她不想佔據脆的身體,她願意替崔舜華頂一頂,直到崔舜華找到回路回來。看在她天性善良的份上,別再讓她成為豆腐渣的機會了。

  「既然知道生死攸關的恐懼,以後別再買兇傷馬。」他冷聲道。

  她才沒買兇傷馬呢!舜華想澄清,又聽得他忽問:

  「誰推你下來的?」

  她一怔。「推?不、不是吧……」下意識地往尉遲茶樓看去。

  連璧自茶樓裡奔出來,喊道:

  「當家沒事吧!」面上七分恐懼,彷彿怕她一個不幸,他在北瑭京城再也沒有靠山了。

  舜華見他平日笑容全部斂去。是啊,崔舜華一死,連璧是閹人之身,除非他到鄉間隱姓埋名,否則不會有好下場,還不如保住崔舜華還有榮華可享。

  所以,推……不是吧……不是吧……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1:52:53

【第三章】

  白府。

  「等等……崔當家,請等等……」管事直追,同時納悶為何這位首次來訪的京城女魔頭,連迷路也沒有,這麼一路直順到舜華小姐的閨房。

  「行了,我自己去找絮氏舜華吧!」

  「可是……」

  舜華回到自己家中,簡直是像魚兒終於歸水,她特地將連璧留在白府外,就是要跟白起哥大訴苦水。

  她心裡壓力好大啊。她好害怕有人認出她不是崔舜華,好怕她不小心毀了崔舜華的身子,更怕有人想害死她……她只能找白起哥了。

  只要白起哥信了她,重擔就能分了大半出去,她就不必害怕到夜夜都不敢在崔府裡睡覺了。

  當她一時院子,就聽見白起哥在房裡的聲音道:「這春神有什麼好瞧的?不就是一個女人麼?」

  「哥,你真是太沒情調了。這個女人,一生就這麼一次,是北瑭京城所有百姓心目中唯一的春神。如果我見了她,也是要拜一拜、摸一摸的。」

  舜華聽見這再耳熟不過的女聲,美目頓時濕了。

  絮氏舜華此刻心裡所想,院裡的她很清楚。她在想,不病的時間愈來愈多,只是體弱點,等她再好一些,輪到白家請春神時,她也有這個機會可以當一回春神賜福給大家,只是,這種孩子氣的夢想是不好意思跟白起哥說的。

  她一直以為她會好的。

  她還記得,就是這一年開始,她本來都叫白起哥的,但她從七兒那裡得知白起哥與柳家小姐走得近,她就改口叫哥了。

  白起哥三字,是不同姓的男女在叫的。她改叫一聲哥,是在暗示他,其實他們早就情若兄妹了,是自家人了。那麼,不管白起哥願不願意完成親親爹爹娶她的承諾,都無損他們已經是親人的事實,不是嗎?

  其實她很清楚白起哥教她成為大家閨秀,但她骨子裡還是偏孩子性,甚至,形容她是一個還沒長大,尚需旁人為她撐天的姑娘都不算誇大,而白起哥早是大人了,大人娶小孩,委屈他了,何必呢?何況多了個嫂子,家人多一個,不也很好?白起哥該想透了才會去提親,可惜他太好面子,始終不肯提。

  她病死的那天,白起哥正去提親。然後呢?

  家有死人多穢氣,是不是又會拖住他的婚事?

  閨房裡一陣安靜。接著,她看見白起推門而出,舉止輕靜,身後跟著僕人,顯然管事暗地叫人先一步去叫白起。

  舜華怔怔看著他,眼裡起了薄薄霧氣,一時之間只覺恍若隔世。

  白起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問道:「舜華,你到我這兒有什麼事?」那聲音稍微輕了些,怕驚動房裡的人。

  舜華見他面色不怎麼好看,低聲道:「哥……」

  白起皺皺眉頭。「你叫我什麼?」

  舜華心知白起哥信她不容易,她左右張望,用她生平最「淩厲」的眼神逼退他身邊的僕役幾步,然後自己補上僕役的位子,要與他說一說私密語。

  哪知白起哥有禮地退了兩步,與她保持距離。

  她一急,低聲喊道:「哥,我就是房裡的舜……」話語突然消失地唇邊,她始終察覺到白起看她時並沒有什麼感情,甚至有著強烈的防備。

  為什麼防她?

  同樣是叫舜華,但在他嘴裡喊出,怎麼就有了遠近親疏之別?

  對啊,此時在他眼裡她尚是崔舜華,自然防她施狠,等他明白她是絮氏舜華後,就能像往常一般是好兄妹了,還能替她掩飾掩飾……

  掩飾什麼?

  替她掩飾她不是真正的崔舜華,等到一年後,白起哥送房裡的那個舜華走,再送她這個舜華走?

  她心裡微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來。

  不,白起哥不會送她這個舜華走。

  這些年,他倆見面的時間不多,他總是在外忙著,可是,她知道白起會惦著她,他是會為了白家商行與人結親違背親親爹爹的遺願,可是,只要他有辦法,他也會為了保住她而弄死真正的崔舜華。

  思及此,她面色微白,聽得他道:「你是房裡的什麼?」

  她能說麼?誰不想要活下去?活到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可是崔舜華何辜?為了她活下去的私慾,害死無辜的崔舜華,她一輩子活得也不安心。

  白起眉間染上不耐,明顯有送客的意圖了。

  舜華咬咬唇,小心翼翼拿出她先前急急默寫的配方。

  「哥……白兄,這是小妹府裡的香味配方,如果你妹妹需要,儘管拿去用,只是有些香料得從大魏南臨購來。」她想了想,抽出其中一張。「這張配方里的香料難尋,它珍貴在夏日冷香令人心靈平靜,不如將來你成親時送給夫人,其它配方就給妹妹吧。」反正其它配法都能掩去藥味,絮氏舜華都會喜歡的,那張尊貴點的,就送給柳家千金吧。

  北瑭目前還不盛行這種東西,但她想,連她這種沒有什麼欲求的好姑娘都偷偷迷著這些香料,柳家姐姐應該也喜歡才是。

  她印象裡,的確是這一年她身邊的香囊、薰籠多了起來,裡頭就是沒有這份要送給柳家千金的香味,想來白起哥會將這配方轉送柳家千金,那她這小姑也算是盡點心力了。

  她心裡微地苦笑。老天對她算是不薄了,如果命中注定是在一年後走,她旁人多些好處,能藉著他人之身提前一年好好對待自己。

  白起先是看她一會兒,才接過這些配方。

  她暗鬆口氣,更加慶幸自己沒有告訴白起哥真相。白起哥接下這些配方等同欠了崔舜華一個人情,但,他還是為了絮氏舜華收下了,光衝著這一點,她就覺得……這樣就夠了。

  她不能讓白起哥永遠替她撐著天。就算是報答他這些年的照顧也好,她也不能讓他一痛再痛下去。

  她低聲道:

  「我本是要帶著一些香料過來,可惜方才散在街上。這配方是我憑印象寫出,也許有一、二味出了錯,到時要煩白兄找個師傅配一配才準。」

  他應了一聲,又盯著配方良久,才擡起眸看她。

  「你寫的?」

  這眼神充滿狐疑,讓她有點心虛。她問:「是啊,怎了?」

  「……沒什麼。」

  她強作滿面笑容,依依不捨地看了房門一眼。

  「你這番人情,我定會記下。」白起淡淡道:「只要不做傷天害人之事,我可以為你代辦一件事。」

  「嘿嘿,我就愛做傷天害理之事,白兄是沒法報答了。」她邪邪笑上兩聲,覺得自己對邪氣的笑愈來愈上口了。

  白起多看她兩眼,叫來管事。「親自送崔當家出門。」

  她摸摸鼻子,再偷看寢房一眼,袍袖一揮,負手跟著管事走了。

  白起目送她半天,又低頭看著配方。他尋思片刻,又輕輕推門而入,回到舜華寢房裡。

  他沒驚動已經睡著的舜華,七兒想上來服侍,他擺擺手,走到書櫃前隨意取下一本書。書裡有舜華偶爾記下的字句,他再攤開配方,一比對,字跡真有八、九分想像。

  以前他沒有注意過崔舜華的字跡,剛乍看之下,真以為是舜華寫的。

  「哥?」舜華翻了個身,替她蓋妥棉被。微地彎身之際,忽地瞥見她一頭柔軟又蓬鬆的長青絲。

  北瑭氣候偏冷,日日沐浴極易風邪入侵,是以百姓是不喜日日沐浴的。曾有一度他與她爹以為她之所以體弱多病,是因為她愛沐浴以致風邪纏上她,她爹疼她,什麼都依著她,但他不會,便強制她禁澡,這一禁,禁了三、四日,她就像曬乾的梅子沒氣沒力直喊臭,還不如她天天沐浴時精神些呢。

  因此她這怪癖也就任她沿了下來,非但如此,他跟她爹多少也被她染上這天天沐浴的習慣,但在北瑭京城他幾乎沒遇過像她一般愛沐浴洗髮的人……

  崔舜華她……他思及方才崔舜華靠近他時,秀髮柔軟似瀑,與舜華倒有幾分神似。以前,崔舜華就是如此麼?

  「舜華,笑兩聲。」他忽道。

  舜華本要睡去,聽得他道,掩嘴笑著:

  「嘻嘻。」她本想露齒嘿嘿一笑,但她怕這是白起哥試探她是否真成了大家閨秀的奸計。

  他滿意地笑了,眼裡也暖了些,柔聲道:

  「沒事,你睡吧。」

  ★

  薄暮殘留的夕光將北瑭京城籠上一層光渾,已經迎過春神的街道上,人群早散光去了,因而顯得有些冷清寂靜。

  寬轎路過時,尉遲恭正好倚在轎窗邊,準備閉目養神,忽地,巷間樹後地上一抹紅裙擺落入眼角。

  他眼皮一抽,合目。

  那樣的裙擺再眼熟不過,在北瑭裡唯一穿西玄女裝的也只有一個人。尉遲恭對此女素無好感,先前在茶樓前救她,不過是仁義之道,見死不救非常人也。如今她縮在樹後不知鬼崇什麼,與他再無干係……

  這裡是白府的後門,顯見她自茶樓劫後餘生後,趕忙來見白起。白起對崔舜華向來是客氣中帶著疏離,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京城四大家,白起是唯一半名門的富戶,而這半名門還是他家中有絮氏之故。北瑭知道絮氏的人不多了,除了宮中皇族外,就只有名門富戶深知絮氏的底兒。

  崔舜華自是明白白家底兒的。

  尉遲恭忽地張開俊目,喊道:「停轎。」

  轎子一停,與他共坐一轎的年輕族人轉向他,微笑道:

  「當家莫不是見到什麼,又想操勞一番了?」

  「小事一樁,我去去便返。」尉遲恭出轎,走回巷間。

  樹後那抹朱紅依舊未動,藉著風聲,他聽見「嗚嗚嗚……」小貓似的哭聲。他心裡略訝,這哭聲分明來自樹後,是他錯認了麼?崔舜華在哭?還是京城有另一個女人膽大包天敢穿西玄深衣?

  雖然不太情願,尉遲恭仍是毫不遲疑地繞到樹後。

  樹後的女子果然著朱紅深衣,高挑的身子縮成一團,埋膝痛哭失聲著。除非崔舜華是雙胞胎,否則眼下這姑娘,肯定是崔舜華沒錯。

  思及此,他心裡再起熟悉的突兀感。

  他想起,在茶樓前他及時救命,這崔舜華明明雙腿在打顫,居然還能連連跟他道謝,言語之間拿他當大恩人看待……不,更早以前她在茶樓裡的舉手投足……半個月前那場夜晏開始,崔舜華就處處透著異常——在還沒有人苦苦求情前她就饒了崔家家樂,這實是道例。

  他在原地好一會兒,她終於抹去眼淚,擡起臉,那眼兒全紅,滿面梨花帶雨比我見猶憐更躍上一個令人驚恐的層次。

  尉遲恭不曾看過女人爆哭成這樣,但,她這哭法跟他見過的小孩滿麵糊著眼淚鼻涕沒兩樣,他面色不變,平靜道:

  「連璧一直在白府大門等你。你要從後門走,也得連絡他一聲才行。」

  舜華淚眼傻傻望他,一時不知所措嘴巴成蛋型,直覺應道:「好……」

  尉遲恭不著聲色道:

  「今天的風,甚強,總是容易讓人眼裡進沙土。」

  「……嗯。」

  「白府門外強風本是無心之過,這也怪不著白起,是麼?」

  「……嗯。」

  「天暗了,我叫連璧過來後門吧。」

  舜華見他面色不改,轉身即走,不由得暗自感激。

  他當作什麼也沒看見,正合她的心意。她想,她躲在這裡哭得天昏地暗簡直丟光崔舜華的面子……

  可是,她真的忍了很久啊!

  以前她躺在床上時,總是懷著無窮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北瑭最健康壯碩的姑娘,而現在,明知一年後極可能是她再度死期,她也只能一天又一天絕望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原來,世上有了希望,哪怕這希望隨時會消逝,那都是人生支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如今,老天給她的命就是如此,她認了,但她在崔府日日夜夜膽戰心驚,無人可訴……連白起哥也不能。她不能自私地連累白起哥,她得自己承擔下來,這次崩潰大哭,就當情緒鬆一鬆,以後可要振作起來,不能丟了絮氏的臉,舜華鼓勵自己,亂抹著眼淚,模糊的目光落在尉遲恭背影上。

  這人,也算好,不,是挺好的了。

  半月前,他有意擋在家樂前轉移她的注意,那時她尚未察覺他的用心,今日他明明可以與戚遇明一逞英雄之爭,救上伊人姑娘對他必定有利,他偏臨時控制馬兒,不讓馬兒傷到人群,方纔還替白起哥說話呢……

  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哪。

  她回憶絮氏舜華的那段日子。在她死前半年間,其實她很期待他突如其來的拜訪,那簡直成了她生活的重心之一。

  不管當時他是抱著什麼目的而來,她該感激他的,不是麼?

  她只來得及看完《京城四季》第六集一半,那時他還是處在癡戀佳人的配角階段,可惜佳人一直無意……

  她……除了等崔舜華回來外,可以讓一個大大的好人抱得美人,那絮氏舜華最後一年也不算白過……這想法一生出,就不停熊吞她其它小小的猶豫。

  與其自怨自艾過完這一年,不如讓自己過得有意義點!

  舜華胡亂擦乾眼淚,火速衝向轎子。

  尉遲恭才剛入轎坐下,對年輕族人道:

  「走了。」話才說完呢,就被柔軟綿綿的嬌軀衝撞。他的俊臉立時黑了,第一反應是穩住轎子,不讓身邊的族人跌出轎外。

  鼻間全是亂七八槽的香氣,想都不用想是誰在偷襲他。

  「幹什麼你?」他罵道,托住她的腰間甩到一旁去。

  她眼冒金星,仍是積極地湊過去,對他說:「尉遲公子,你真是個好人,我力挺你!」

  「力挺什麼?出去!」

  「我無條件力挺你追伊人姑娘!」

  他的大掌本是蓋住她的臉,想用力推開她,聽得她說出這種話來,其實很想一個用力,直接讓她頸斷人亡,少個禍害!無條件力挺他?不,崔舜華根本是為了戚遇明!還想再來害他麼?

  她一直要逃避他的掌力,但左移右移,他的掌心一直扣在她的面上。

  她不得不說:「我鼻水流出來了……」

  「噗。」有人笑了出聲。

  舜華一回頭,就見身旁有個陌生年輕人。他穿著北瑭常服,眼上蒙著淺黃長巾,她下意識做出反應——硬出越過尉遲恭,擠到他與轎身夾縫間坐下。

  不好意思,她骨子裡還是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不喜與不熟的人共坐。

  尉遲恭面色微變,見她擠來擠去為自己爭取空間,他終是稍稍挪點位子給她。

  「當家何時認識如此活潑的小姐?」蒙眼的男子笑著,轉向她那方向,道:「在下蚩留,是尉遲族人。」

  蚩留?舜華不識此人,但也知道蚩字只有北瑭人所有,加上在北瑭國土上敢拿明黃巾蒙眼的,她敢肯定此人是北瑭神官之一。

  她記得尉遲一族出身名門,家中幾代出生神盲者,雙眼看不見,但,第六感卻出乎常人,甚至能代北瑭陛下與上天溝通。

  入宮當神官者,需摒棄原有的姓氏,意指不再心念家族,全心為皇上做事……檯面上規矩是如此,但神官怎會不暗自為家族謀福呢?神官裡,像他這樣天生的神盲者不多,可是,將來能當上大神官的,必是如他一般的神盲者。

  能與上天說話啊……不知道老天會不會偷偷跟他說,她是冒充的崔舜華?思及此,她下意識把自己縮小,試圖藏在尉遲恭的身側,開始後悔上轎了。

  尉遲恭沒察覺她的急速縮水,對蚩留低聲道:

  「她是崔舜華,你不是識得麼?」

  舜華耳朵長長,連忙補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聲音你聽不出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著微微一笑:「這話說得有趣。不知兩位在玩什麼把戲?崔家舜華小姐不喜有人冒充,小姐出轎後莫再提此事。」語畢轉向尉遲恭,不解為何平日照顧老小的當家,居然陪一個姑娘玩這麼危險的遊戲。

  舜華聞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話不說抱頭逃出轎外,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但她心知要真這樣做,那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她力持平靜,淡淡地說道:「神官沒了眼力,耳力也差了麼?我崔舜華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你竟說我是冒充的,怎麼?你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她內心流了一缸子的淚。對不起,神官大人,請不要記恨,不要回去詛咒我啊!

  尉遲恭對崔舜華這等說話態度早已習慣,只是這次她語氣虛了不少。他沒放在心上,只道:「她確實是崔舜華。」

  蚩留聞言,停頓半天,綻出笑來。「是我失禮了,還盼崔當家見諒。」

  「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規矩,神官可以回家過上一夜,現時你也是要回尉遲家住上一晚?」舜華試探問著。

  「我回府裡與當家一塊用飯,就要回神殿。」蚩留道。

  聽尉遲恭對轎夫吩咐繞到白府大門前連璧那兒,她連忙插嘴:

  「尉遲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話與你說。」

  他看著她。

  她淚珠尚盈於睫,但唇瓣一揚,嫣然一笑:

  「尉遲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來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卻淡得跟無味清水一般,這是大大不妥。這樣吧,舜華就賣你個面子,上尉遲府住個兩天,咱們琢磨琢磨,看看有什麼好法子讓你贏得美人心。」她刻意低聲說著,實在不想讓他身邊的神盲者聽個仔細,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場。

  「……」清冷的臉龐全黑。

  「嘿嘿。」她嘴角歪歪,補上崔舜華式的邪笑。驀然心情大好,有了積極過日子的動力,全得感謝他啊!

  「……」尉遲恭嘴角抽動,撫上額角。這女霸王,裝得跟個可愛的孩子一樣做什麼?

  年輕的神官雖看不見,聽得那兩聲邪惡十足的笑聲,不由自主也轉向她這頭,若有所思。

  她笑咪咪,又咳了一聲,再補強一下:「嘿嘿!就這麼說定了!」

  ★

  「現在沐浴?」尉遲恭推開窗子,迎著刺骨寒風的春夜。她有病麼?病得還不輕啊。「她要熱水就給她吧。」

  僕役立即領命。

  現時將要子時,名門富戶的當家居然還在工作房裡,親自商研春稅。本來被尉遲家請來的帳房先生們一開始很不習慣,明明是這位當家將精通數字的他們挖來,卻不肯信任他們,但這幾年下來,他們從當家少年共事到現在,慢慢發現這位當家只是習慣事必躬親。

  在北瑭,要保全富貴與族人,並不是腳踏實地就能辦到,愈是身居高位的人,愈是處在瞬息千變的漩渦裡,要讓人得了見縫插針的機會,那真是一朝失勢,萬劫不復,最佳例證便是絮氏,全族至今只剩下一名,而且注定絕後呢。

  如今的北瑭,過著侈糜生活,少有人願意重視他們這些精於數字的特性,當年少年尉遲恭將他們自各處一一翻出來時,他們心裡感激著,至今是心悅誠服著——他們心裡很通透,一家垮了,依各家無味的交情,其他名門富戶只會等著搶食,絕無協助的可能,到那時,誰還會重用他們這些帳房?

  今年春稅將至,這些老少帳房都已有心理準備,給它熬個七、八夜,至少,當家在場,他們就得打起十二萬精神應付。

  可是……

  「今兒個當家心不在焉,對吧?」青年帳房抱著數本帳冊自梯而下,低聲說著。

  「可能是春神日之故,今年是伊人姑娘當春神的,當家自是念念不忘……」帳房們手裡忙著,嘴上也湊著趣。

  一名帳房翻著帳本,上前問道:

  「當家,上個月有三筆鄉間百姓付不起賦稅來賣地,咱們差人去看過了,那地實在不怎麼地,若是當家承下再讓他們租回種田,實是不合算。」

  另名青年帳房不以為然道:

  「讓他們租回種田倒也罷,北瑭律法有定,鄉間賣地親戚間有優先權,他們仗著一表三千里,想將爛地賴給當家,那地三年沒種出什麼好東西。前兩天我聽說,居然有鄉間小地主攜家帶眷賴在戚府門前,說著好聽,是戚家低價買地換他們留在京城,其實是想一家子後半輩子在戚家白吃白喝了。」

  「戚大少看起來就是個挺正派的人啊……」幾名帳房低聲咕噥,同時往尉遲恭那兒望去,盼他別太正派。

  尉遲恭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閒聊。這些事他早知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名門富戶的當家也不是從天而降平空繼承這位子的,即使心軟也有底線。四大家當家各有其執念,能在北瑭站穩腳步,絕不是心軟正派可以做到的。

  尉遲恭聽得另外帳房道:

  「崔當家心狠哪。我去看地時,聽鄉間鄰人抱屈,她看中一塊好地,居然買通官府造假身份與地主扯上關係,再用下三濫的方法脅迫地主低價出售土地,逼得那地主不得不優先賣她。最後地主家破人亡……北瑭定下的律法,本該優惠人民,哪知讓人鑽著漏洞,這種下作黃子遲早遭報應的,當家還是別與她太過親近的好。」

  尉遲恭心不在焉應了一聲。此時僕役又入門悄語一些事情,他徽地一愣,尋思片刻,放下帳本,換上暗色外袍,作揖道:

  「今晚要請各位先生多費些心血了。」

  諸位帳房立即放下手邊事物,一一回禮,送他出門。

  尉遲恭負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著燈籠的僕役幾乎是小跑步追著。

  「沒先把孩子帶開嗎?」他問著。

  「小少爺們說當家曾允今天會請春神回府賜福的,所以……」

  尉遲恭微惱。他沒忘此事,但伊人都受傷成那樣,難不成要他架她回來?

  「小少爺們盼了一整天,以為崔家當家是春神,就闖入……當時崔當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不敢……」

  尉遲恭容色頓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裡飛揚。當他來到客房院子時,守在院子外不也不也接近的婢女忙道:「都在房裡呢。」

  尉遲恭擺了擺手,直接走進院裡,來到客房門前,忽然聽見裡頭聲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鬧,他思量片刻,繞過半面屋牆,來到窗前。

  窗子縫間透著明亮,他修長手指輕輕推動窗子,使其縫隙足以窺視裡頭的情況。他黑眸往內瞟去——

  「春神賜福!」

  「春神賜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來一次!」

  「……」他眼皮未眨,尋思著——如果他沒記錯,尉遲家都是男丁,除他與堂弟蚩留外,年輕一輩裡只剩四個男娃,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老齡女娃娃?

  房裡哪來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撫著額角。他確實沒看錯,那個崔舜華笑得跟小孩一樣沒心沒肺,正在跟些稚齡娃娃玩孩子遊戲!

  [那怎麼可能是崔舜華?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覺比常人敏銳些,她沒有崔舜華的戾氣,聲調也與留所知的崔舜華不同。在留心裡,無法將她與崔舜華有重疊……此處留本不該張揚,但無論如何,留不敢瞞當家,大神官與我,曾跟崔舜華相處長達三個時辰,她的聲音我怎會聽不出來?若然此女真是崔舜華之身,其中民經改頭換面過,當家不妨看她雙臂,上頭有留與大神官留下的長生咒文,要是雙臂無物,崔舜華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應是個孤魂……]

  尉遲恭憶起蚩留先前的密談,再瞧她神采飛揚,琥珀色的瞳仁盈著清淺瑩光,不含一絲雜質……哪來的戾氣……她以手一一抵著男娃兒們的頭頂,興奮地喊著春神賜福……崔舜華麼?

  在北瑭京城裡,誰會想到崔舜華會有這一幕的孩子氣?不,絕不會有人。尉遲恭疑竇業生,徐徐閉上眼。

  「春神姐姐,你賜福當家了沒?「

  「唔,我想尉遲公子今兒個忙著救人,還來不及被賜福吧。」

  「姐姐,管事說當家很喜歡今年的春神,那你喜不喜歡咱們當家?」

  「唔……尉遲公子是個大大的好人哪……我也挺喜歡他的。」

  尉遲恭嘴角一抽。房裡小男娃老女娃都在童言童語。

  「美麗姐姐都是老天送來的,所以春神非她們不可,果然姐姐好美哪。」

  「唉,你們巴結我,我可一點也不高興。要論美色,那非絮氏舜華莫屬。記得哪,天下第一美人是絮氏舜華,不是我喔。」她三不五時催眠著。

  ……絮氏舜華麼?

  今日她已提過不只一次的絮氏舜華,與眼前的崔舜華有何干係?

  「當家!」小娃兒發現窗外的尉遲恭。

  他張開黑眸,捕捉到崔舜華眼裡一閃而過的驚恐。接著,她驚惶失措地退到床邊,脫離他的視野範圍。

  他沈吟一會兒,步進房裡,送走猶在興奮的男娃兒,老女童自內室匆匆而出。她一頭剛洗完的長髮已經束起,行走時隱約露出足下沒穿妥的羅襪。

  他與崔舜華談不上什麼交情,不會特別關注她細微的變化,但,他也知道北瑭只有一個女人敢露足,那唯一的女人就是崔舜華。

  這幾年,她在室內必是裸足臨地,無視他人想法。這女人……剛才是躲回室內綁發穿鞋?

  「舜華,束濕發,小心頭疼。」他忽道。

  她面色古怪,帶著怨氣道:「尉遲公子,你不出現,我又怎會束髮呢?」她腳丫還濕著呢,穿著襪直難受。

  「你不是都叫我尉遲,何時客氣起來了?」

  舜華心跳漏拍,泰然自若笑道:

  「人的頭髮都會有由黑轉白的時候,舜華性子漸變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尉遲公子早就發現了吧,在鍾鳴鼎食那夜後,我個性略變……實不相瞞,那日我撞到頭,有些記憶不是很清楚。」話一出口,她也意外自己這麼平靜。

  其實她早就想到,在她從未見過崔舜華的情況下,絕不可能仿她性子的十全,她性格有變,下人察覺也不敢問,但,一定會有在身份上與她相當的人出口相問,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心裡反覆擬稿說詞,就怕沒作過戲的自己說話結結巴巴讓人看穿,但沒想到眼下說得順暢自然,連她自己都大感欣慰。

  也許,是因為體認到,這一次,天塌下來了白起哥也不能替她頂著吧。

  接下來,再難過的關卡,她都得靠自己的雙腳走過。她不想在最後毀了絮氏的名聲;不想在最後,拖累了崔舜華的性命;更不想在最後這平白多出來的一年裡,讓絮氏舜華心裡的善念閔這麼一點一滴給消磨了。

  有時候她也會冒出邪惡的念頭,不如佔住崔舜華的身體活到老,可是,這是鳩佔鵲巢啊!如果她霸佔崔舜華的身子,那過去十九年自以為良善的她,豈不是自打嘴巴,跟那個會害人的崔舜華有什麼不同?

  今天她沒認了白起哥,痛哭一陣後,心裡也放鬆了,不必再掙扎了。她自己不想做壞人,也不會讓白起哥背起惡人之名,它日等見了親親爹爹,她可以很自豪地跟他說,他的女兒雖然無法再延續絮氏之名,但,絕不辱他的名,不辱他的教養。

  她回視尉遲恭的打量,補上一句:

  「瞧,尉遲公子是不是覺得我也變規矩了些?」她指指束髮跟腳下。

  「……有點。」他頗為含蓄道。

  她笑道:「我撞頭後的所作所為連自己都意外呢。以前我行事張揚,不忌他人的眼神,但此刻,要讓尉遲公子看見我披頭散髮,我怕我會控制不了,非嫁你不可。這頭戲裡的東西真是奧妙,給它撞一撞還真能改變個性,說不得下次再撞一回,我又恢復成原來個性呢。」她先替一年後的崔舜華鋪鋪路。

  「說得挺有道理的。」他慢條斯理道。

  「嘿嘿,崔舜華本身就是道理。」偶爾也要展現一下崔舜華的囂張,才不致落差太大。

  尉遲恭見她長髮濕透,全身還帶著水氣,像個玲瓏剔透的水娃娃似的,便道:「我讓婢女進來幫你擦發吧。」

  「等等,等等!」舜華心情甚好,她打定主意再怎麼孩子性也只能今天了,今日事今日畢,從明天起可得靠自己頂天了。她搬來凳子,朝他道:「借扶一下。」她抓著他的袍袖,站上凳子,居高臨下朝他笑道:「尉遲公子,今日你救人一把,實是善心之舉……唔,你要明白我是絕對瞧不慣你這種善行的,但,好人當有好報,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她笑咪咪地伸出手,碰碰他的頭頂。「今天,春神賜福給你,明年此刻你鐵定娶回意中人。」她記得明年此時他去白府拜訪時,袖邊有金紅雙線,肯定是與伊人姑娘論婚嫁了。她千盼萬盼,終有一次當上春神了。

  崔舜華要真撞壞了頭,變傻子都比變她這樣的可能性要大太多。尉遲恭一語不發,神色淡然地扶她下來的同時,有意攥住她的左手臂,手一滑,不著痕跡將她寬袖往手肘拉去,露出白玉般的藕臂。

  臂上,沒有任何咒文。

  舜華連忙拉好袖子,腮面微微紅了起來。

  「……我並非有意……」他道。崔舜華哪會因這麼點小事害躁?

  「尉遲公子不是有意,何況、何況這等小事我也不在意,露露手而已嘛……」她內心流淚道。

  尉遲恭下意識看向她的右手寬袖。那袖下,臂上咒文也消失了麼?

  如果都消失了,那表示真正的崔舜華已經……

  「絮氏舜華是什麼樣的人?」他忽問。

  舜華一愣。

  他又道:「方纔我在窗前聽見的。絮氏是北瑭古老的姓氏,如今白府裡正有絮氏僅存後人,與你同名,你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舜華以為她好奇,不疑有它,爽快笑道:「是個很善良的人呢。」

  「很孩子氣?」

  「哪會!她是個大家閏秀,北瑭第一美人……不,比不過我崔舜華,勉強並列吧。她身高九尺……」

  他終於挑動眉。「九尺?」

  這是她夢想中的身高啊!她點頭,道:「高才能看清楚所有的景物啊!好比方纔我站在凳子上,這才能看清你頭上玉冠,要不,現在我這高度,連踮腳都看不見你頭頂上了油的黑髮呢。」

  「……絮氏舜華今年幾歲?」

  「今年算十八,明年就十九了。」

  「舜華可還記得你幾歲?」

  「今年二十……有三吧。」二十有三,在北瑭觀念裡已經是熟透的果實了,她忍住打擊。從十九直接跳到二十三,活生生四圍年的空白啊!

  說到絮氏舜華,她想起一事,道:「尉遲公子請等等,我有東西請教你。」她奔進內室,匆匆取過一物,再出來時,尉遲恭已經不在。

  她一愣,見窗前有影。她拉開窗子,他正背著她雙臂環胸靠著窗,他沒回頭,只撫著額解,道:「你放下頭髮擦乾吧。有什麼事這樣問也是無礙。」

  她一怔,而後笑意漾漾,自懷裡換出兩顆橘子大小的球體送出窗外。

  「我第一次看見尉遲公子,只覺你相貌偏俊冷,原以為相由心生,但你是外冷內熱之人,舜華以後再也不會以貌取人了。」

  「你的第一次見我是在何時呢?」他漫不經心問著,接過她遞出的小球。

  「自然是在……唔,瞧,尉遲公子知道這是什麼吧?」

  「自是肥皂。」

  「正是正是。」舜華拿塊布擦起細軟長髮,說道:「左邊的是藥皂,右邊的是香香皂,都是尉遲家名下制的。今晚我用的是香香皂。」

  「……那又如何呢?」

  「尉遲公子,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啊!你不覺得讓人二選一,是件很沒人性的事嗎?」最佳例證明就是她啊!

  北瑭京城貴族的肥皂幾乎由尉遲家的皂行包辦,白府裡的她愛沐浴,皂球她用得勤,用完了得跟管事申請,但每每賜給她的都是藥皂,只有逢大節才讓她用一次香香皂。她知道白起哥是看她身子虛,天天沐浴容易受寒,所以選擇對人體有益的藥皂,那種只有香味而無用處的香香皂就免了吧。

  七兒曾說溜嘴,嫌她太貪心。這種肥皂只有小富家以上有錢人才買得著,又何必嫌東嫌西?何況她日日沐浴,在肥皂的消耗量上已是北瑭之冠了。

  但她想,既然白起哥已是名門富戶,絮氏以前至少也是個小富家,這種沐浴的皂錢絕對付得起的,如果物資上的一些需求能讓自己更加快樂又有什麼關係呢?總好過留下錢財不知給誰花,自己卻鬱鬱地走吧。

  七兒以前還不會這樣的。在她死前那一年,七兒被收買得很徹底,婢兒伴大尾生,其實沒什麼不對,她也可以再收買回來,可是,她想這樣無疑是給未來的大嫂難看。

  嫂子未過門,小姑便出手,以後白起哥難做人,何必呢?所以她懷著討好的心態,就讓被收買的七兒不時對她暗示些消息。好比,白起哥喜歡柳姐姐;好比,白起哥將要去提親……這也算是她不脫節於社會的好方法吧。

  尉遲恭正打量裡手裡小球,球皂在他大手裡顯得好嬌小,她低頭看著自己,不,崔舜華細白的掌心,還不能握住一顆球皂呢。她眨眨眼,心裡對這男女之別有點異感,以前她從沒覺得她跟白起哥有什麼差的。她又笑咪咪地探出窗道:「尉遲公子,難道藥皂跟香香皂不能合二為一嗎?」

  他微微側面,瞟她尚帶水氣的臉一眼,道:「太麻煩,不合算。」

  「為什麼不合算呢?」她眼巴巴地問,就盼他能早出些雙效合一的肥皂,她趕緊再送給絮氏舜華,好讓過去的自己快樂地度過最後幾月。

  「你幾日一次沐浴?」他不答反問。

  「日日沐浴。」她坦承,他又轉過頭看她一眼。這一次她沒大驚小怪了,她覺得他親近許多,也不太防備他是不是又看見她披頭散髮的樣子。

  他慢吞吞道:「北瑭沐浴時日不定,通常三天一沐五日一浴,低下階層成天幹活兒的,沐浴更是難得一次的。你這一頭長髮洗上一次也是很花時間,不是閒人哪來的空耗在這上頭?」鼻間輕輕飄來淡香,是沐浴後的香味……他湊近右邊的香香皂,與皂上香味一致,只是女子洗後更添柔軟的芳香。

  ……絮氏……舜華麼……

  舜華道:「總是有潔癖的姑娘會這麼做的。」再補一句:「男子也是。我瞧白起差不多也是天天沐浴的。「

  尉遲恭聞言,下意識又瞟向她。「原來你有潔癖。」

  她嘴角上揚,笑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全身乾乾淨淨,精神上很舒服,會覺得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尉遲公子何不想,南臨的香料配方什麼的,近年逐成北瑭姑娘的喜好,姑娘家是愛美的,在屋裡、被裡熏香,甚至佩戴香囊,都比不過自身散發的乾淨香味,如果北瑭姑娘在冷天裡也能以沐浴為樂,那帶著花香的藥皂就是她們最好的選擇啊。」也絕對是絮氏舜華最好的選擇啊!她滿懷夢想著。

  尉遲恭聽她語氣洋溢著期盼,好似等這一刻已經等很久了。他記得,白起家裡的絮氏舜華體弱多病,成天有藥味不意外……他將藥皂湊近鼻尖。

  尉遲家先有醫館,再有皂行。藥皂裡的配方都是由醫館裡的大夫配出,人盡其用,不過都是些老醫生,配出的藥皂以發揮藥效為主卻不怎麼好聞。

  絮氏舜華以前……身上就是這種味道麼?

  「如何能讓那些千金以沐浴為樂呢?」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她的右袖。

  如果真如蚩留所言,此崔舜華非彼崔舜華,不管以前那個崔舜華上哪去了,現時這孩子般的崔舜華是撐不起崔姓的。崔家分崩離析指日可待,那時豺狼必等著分食,還不如他先下手為強,為尉遲家謀得先機。

  他並不覺得落井下石有何違背良心之處。當家首要的,是保住自家一族,國家守成時可以有仁德君主,但一族之主不能心懷仁慈。只是到時這娃娃似的崔舜華沒好下場了。

  舜華沒有看穿他此刻心思,只想著什麼樣的法子才能讓人以沐浴為樂。她沒學過商,再怎麼前思後時,一時之間也沒個想法,只好再強調道:

  「姑娘們一定會喜歡的。尉遲公子能做出有芳香的藥皂,我想伊人姑娘定會歡喜不已。」

  ……

  她見他沒吭聲,眼兒一亮。原來,尉遲恭的軟肋在伊人啊。她試探地問道:

  「我撞頭後記憶有些模糊,忘了你跟伊人姑娘是怎麼見面的,尉遲公子,你提醒我一下吧。」

  他沒理她這問題,只道:

  「既然你撞頭有些記憶不清,那麼,可記得近日要繳稅賦?」

  ……這些都是白起哥在管的,來到崔府後,她連崔府名下有什麼地都不清楚,還繳呢。

  「你還記得你以前依賴你名下的帳房麼?」

  ……如果她記得,那就真的見鬼了。

  尉遲恭狀似無意地說道:「你要不安心,不如我差名帳房過去幫忙?」

  她一怔,歡喜笑道:

  「那就拜託尉遲公子了。」是啊,在崔舜華回來前她得保住崔家啊,要不,等崔舜華回來,家產被她敗光,她死了崔舜華都會鞭她吧!

  「全交給我吧,你頭髮干了就早些休息。」他沒回頭看她,準備離去。

  舜華又想了想,手忙腳亂束髮,奔出去叫道:

  「尉遲公子!」

  他停步。

  「我想過,我記憶有些遺漏模糊,不如我在此暫居幾日,跟著你學一些商事,看能不能喚回記憶……此次春稅靠你,總不可能次次都靠你吧。」她是很想靠啦,但她怕靠到最後,又是第二個白起為她撐天,她不願再累及任何人了。沒想到,她絮氏舜華在死前一年還要悲苦地學商,撐起崔家這名門富戶。

  他徐徐回頭,深深地注視著她,良久,他才道:「隨你吧。」

  她聞言眉開眼笑,一時隱忍不住,朝他擠眉弄眼。「尉遲公子真是好人,放心吧,好人有好報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我包你明年此刻一定把佳人抱回家。」語下之意隱隱已跟他是同一國的同伴,把戚家大少當成是首要敵人。

  她有《京城四季》這法寶,嘿嘿,比北瑭神盲者還神呢,她不就信依尉遲一表人才,在處處英雄救美的情況下,伊人姑娘還不芳心暗許。就是對戚遇明不大好意思,但,男未婚,女未嫁,自然可以各憑本事。

  舜華信心滿滿,向他告辭後,準備回客房睡大覺。在崔府她睡不安心,怕有人進來捅她一刀,她想,今晚她應該可以一覺好眠。

  「……絮氏舜華?」他忽喊。

  舜華直覺回頭,脫口:「嗯……」那語氣硬生生變調。「你在喊絮氏舜華?真是。我以為是在叫崔舜華呢。哼,改天我必要叫那絮氏舜華改名!」

  他神色自然道:「這話倒有點你以前的影子。明兒個見了,舜華。」

  舜華見他迎著夜風負手離去,沒有轉回大喊她冒充……是她聽錯了還是他喊錯了?她撫著胸口,告訴自己不管她聽錯還是他喊錯都好,這都給她一個警惕,回頭她非得練練表情,以後要有人再喊絮氏舜華她萬萬不能再應聲。

  她又看看他那遠去的高大背影,心裡微微暖和著,在夜色之中,與他反方向走回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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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1:53:16

【第四章】

  春神日後的一個月,是北瑭的萬獸節,一開始,萬獸節意義只在於萬物復甦,獵戶上山打獵必有收獲,象徵國運大展,後來日子一久,百姓自有過節法,商家會在鋪前懸掛皮毛,百姓則在衣上動個手腳,一連過三天節慶日。

  舜華自幼生活在北瑭,早知此節日,小時候,親親爹爹會從獵戶那裡買來野獸皮毛改制獸衣,例如熊裝熊帽讓她變成一頭小熊,小時尚覺有趣,但長大後她嚴重懷疑北瑭百姓的審美觀,想像一下,北瑭百姓在每年固定的某三天裡,人人都穿著毛絨絨的可愛衣裳裝動物在街上走,實在是……能看嗎?

  所幸,長大後她春天躺在床上的日子居多,白起哥忙裡忙外,哪管得了萬獸節給她制皮毛裝,要不,一頭大熊躺在床上,她自己都覺得好丟臉。

  她多萬幸春稅與萬獸節撞在一塊,小富家以上哪個不是在忙稅事,瞧她,跟著尉遲恭忙得團團轉,哪顧得了萬獸節呢?

  「很累麼?」尉遲恭曾這麼問她,有意無意道:「既然你記憶未全,不如多多休息,我叫我手頭賬房去幫你吧,你放手即可。」

  莫非被看出她滿面倦意?尉遲恭果然是好人哪。舜華自是體貼道:「尉遲哥忙自家稅事都忙不過來,再差人來幫我,這不是蠟燭兩頭燒?」語畢,覺得自己心地甚好,在他眼裡說不定象換了個人,便又獰笑:「嘿嘿,難道崔家的賬房就是白請的麼,我崔舜華的眼光這般劣等?我記憶不全,跟著你跑一遍稅事過程,再回頭盯死那些賬房,誰敢在我眼皮下動暗手?」她一臉不以為然,其實內心躲在角落暗暗含淚,對不起,尉遲哥,她口氣凶了點。

  她知道她脾氣時好時壞,實在沒有演戲的天分,他居然全盤接受,沒有表露意外,有時她還錯覺他在看戲呢,由此可見崔舜華喜怒應是無常到極點。

  「跟著我忙成這樣,你事事參與,累得團團轉,何苦?」他別有用心道。

  「不苦不苦,我該當做的,我曾經長輩教訓,在其位定要做其事,絕不能全數托人,自己一身輕,否則怎能讓手底下人安心,是不?」她不是不信他,只是她想有些事還是以崔舜華身份來,尉遲恭名下賬房固然精明能幹,但,天生聰慧的崔舜華怎會養一些廢物。

  連璧送上的田地名單幾乎淹沒她,崔舜華不是簡單人物啊。就連她這個門外漢都能看出這些田地全是好地,她名下的賬房沒有三兩三,恐怕她早就被這些地稅壓垮一半了。

  現在她至少得做到瞭解她名下土地的情況,要是賬房來問,她就不會一問三不知,她再依崔舜華不怎麼好的名聲,偶爾去關切賬房,她想,只要別讓人發現崔舜華忽然變得好欺負,這一年應該不會有人暗自吃崔舜華的老底吧。

  她暫夜宿在尉遲府裡,嘴裡說得好聽,是她跟著他忙得太晚,索性在他府裡客房借住,不必勞師動眾回崔家,但真相是她不怎麼敢單獨回崔家睡覺,在尉遲府裡她至少可以安心闔上眼。

  就是一點不好,因為忙得太晚,她沐浴加上擦乾頭髮都已過了子時。現在她才知道這些商人的辛苦,銀子不是平空掉下的,以前她從沒跟白起哥說辛苦了,謝謝他提供她這麼多年的好生活……如果能活下去,她多希望能以絮氏舜華的身份跟他言謝……但算了,她還不如以後在天上保佑白起哥還比較快些。

  但願將來嫁入白家的柳家千金,也能知道商人之苦,多多體諒白起哥才好。商人之苦……商人之苦啊。商人是要……要在萬獸節換上動物皮毛的衣物,以示來年商人名下所有商號供貨充足,交易不絕。

  她不記得白起哥有扮過大熊或野豹……這樣說來,她沒有在萬獸節那三天看過白起哥,原來他不敢在她面前現身,可憐的白起哥,當商人真是太苦了……「每逢萬獸節,名門富戶會相互邀請,過個人情場。」尉遲恭好心提醒她,道:「今年輪到你了,舜華。」

  她的臉瞬間消脂大半,但連璧在旁,她又迅速恢復答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人情嘛,嘿嘿……就是一塊吃個飯,連璧,這事就交給你辦了。」

  「是。」

  她瞟向尉遲恭,問道:「那天尉遲兄也會穿著野獸皮毛?」

  「自然。」

  她眨眨眼,嘴角微笑翹起,心裡得承認她非常想看眼前這男人扮成豹啊大熊什麼的,但,要一個好好的姑娘家扮成那麼可笑的樣子,她無法接受,就算頂著崔舜華的模樣都不行,所以,事後她故作不經意地跟連璧說道:「本當家要怎麼玩弄萬獸節都行。」

  「是啊,當家要怎麼做都成,誰敢說話呢?」連璧一貫地笑瞇瞇。

  「好。本當家天生就愛與眾不同,你照我吩咐去請人製作。」

  連璧領命而去。

  到了萬獸節那天,婢女們替她編著複雜的細辮子纏著毛絨絨的飾物,舜華注意到這些婢女手指都有些打顫。

  她此刻也不敢仿崔舜華出聲罵人,怕婢女手上一顫,直直把那簪子戳進她的頭顱裡。

  連璧笑著接過那簪子,道:「我來吧,瞧你們笨手笨腳的,難怪都不得當家歡心。」

  舜華心一跳,眼瞳微地輕縮,瞪著銅鏡裡的連璧,他笑吟吟地舉著簪子,在她發間穿梭,似是估量那兒好下手……雖然她本性良善,但也不會善良到一塌糊塗的地步,她不怎麼信一個被崔舜華害到不男不女的人,還會忠肝義膽,尤其在尉遲茶樓她被人推了一把……應該不是她的錯覺才對。

  但,她從他面上實在看不出任何心虛或恨意,難道真是她誤會?她膽戰心驚,盯著他插好簪子,這才暗籲口氣,好像死裡逃生一回。

  這……死裡逃生能用在她身上嗎?

  連璧笑道:「當家真……與眾不同。」

  「嘿嘿,就讓我好好嘲笑這些名門富戶出身的公子爺們吧。」舜華一想到要跟可愛的大動物們吃飯,她就掩不住滿面春風。

  她很少有機會看好戲啊,雖然嘲笑人是不道德的事,但她非常期待看見外貌偏冷的尉遲恭會扮成大熊還是野豹呢?

  白起哥也是啊,她光是想像白起哥全身上下都穿成狗啊貓的,她就想躲在角落裡大笑,今日的宴會連璧設在崔府湖上的涼亭裡,她來到岸邊,畫工早已候著,紙墨皆已備好,她微微一笑,揣摩著崔舜華該有的反應,道:「畫工,今日涼亭裡的人物你可要一一傳神繪下,別讓我失望啊。」

  那畫工呆呆看著她。

  她皺眉。「怎了?」

  畫工連忙低頭,道:「小人必會如實描繪。」

  她滿意點頭,上橋往涼亭悠閒步去,今日她照樣穿著崔舜華的西玄深衣,不打算換上皮毛動物衣,她只在頭上小小作了文章,算是配合配合萬獸節。

  老實說,穿久了西玄深衣,她覺得行動還滿方便的,崔舜華確實有眼光,如果能將深衣引進再改良,說不得將來北瑭女子人人行走都方便。

  亭裡已有人,她面色一喜,快點走進亭裡,她眼一亮,道:「尉遲……」她呆住。

  尉遲恭一見她也是一怔,隨即撇頭看向亭外湖面一會兒,才調回目光,他道:「舜華今日與眾不同。」

  那聲音很平靜,但她懷疑裡頭充滿了他真實的嘲笑。

  「與眾不同的是你吧,尉遲哥?你這行頭是不是太過分點?」他照往常的長衫寬袍,哪來的人似禽獸,她斥道:「你這樣太不重視北瑭的節日了!」

  「……」他又看她一眼,轉頭再看亭外湖面好一陣,令舜華都覺得湖面有什麼好東西了,他才調回目光,拉過外袍,露出腰間的扇袋。

  舜華驚恐地瞪大眼,脫口叫:「那是什麼?」

  「這是狐毛製成的扇袋。」他淡淡說著。

  「你比我還會偷走步。」她嚴重抗議。沒人這樣的,應該全身都變成狐狸畜牲。

  尉遲恭看著她,終於慢吞吞伸出手,碰碰她兩側長長的白兔耳,「舜華,你去年在萬獸節,應是穿著深衣,頸間繞著狐毛圍脖。」

  她嘴巴圓得可以塞蛋了,難以置信,久久,她才問道:「你是說,萬獸節不用全身穿得跟熊一樣,只要身上配件皮毛小物就可以了?」

  他自喉口應了一聲,直盯著她兩支大白耳,但又察覺自己的失禮,不住往湖面看上去。

  去他的親親爹爹,她滿眸怒火轉向一旁連璧。

  連璧答道:「當家不是要與眾不同嗎?這模樣確實與眾不同啊。」

  丟臉啊,太丟臉了,她本來是想看他跟白起哥好戲……她連忙轉身,要奔回房,把兩隻白白胖胖的大兔耳換掉,哪知她一回身,就見橋上有人過來。

  她直覺想拉下兩隻耳朵,尉遲恭連忙攥住她的手腕,道:「你要扯下,就是披頭散髮了。」

  是啊,舜華住手,細簪與兔耳相互支撐,毛絨絨的兔耳要是取下,那不就是讓人看見她沒有束髮的樣子嗎?她還怕其他人說她偷走步太嚴重,特地把兔耳做得長長。足夠遮住她兩側人耳了,太丟臉了,太丟臉了。

  「尉遲?」剛進亭裡來的白起看見尉遲恭立在那裡,身後藏著人。

  「咳,今天天氣甚好。」舜華說道,硬著頭皮,一步接著一步,強迫自己走出尉遲恭的身後。

  她遙望涼亭外的湖面,眼色朦朧,神色極端悲苦,負手轉身亭裡時,嘿笑兩聲:「諸位請坐吧。」

  她不及打量眾人,就聽得有人驚呼:「好可愛啊,舜華姐姐。」

  有人撲到她的面前,盯著她的兔耳,舜華定睛一看,是那日扮成春神的伊人,近看真是眼兒汪汪,小鼻小嘴細緻誘人,我見猶憐到連她都忍不住多看兩眼。伊人發間七彩繽紛的羽毛……才兩根被染色的羽毛,這也算萬獸節?

  舜華內心流淚了。

  她還以為當飛禽類至少要裝上巨大的雙翅呢。真是好個小鳥「伊人」啊。

  她勉強一笑,道:「若跟你們一般,不就顯不出我的與眾不同了嗎?」說到與眾不同時,她百味雜陳,只想掩面逃走,她硬著頭皮再為自己發發聲:「舜華左思右想,萬獸節為北瑭特殊節日,自然要慎重以對,今年是牛刀小試,明年……明年就全副武裝,諸位明年一塊隆重點吧。」反正明年就輪到真正的崔舜華,與她無關。

  她目光掃過戚遇明與白起哥,注意到他們跟尉遲恭差不多,不是皮毛扇袋,就是在腕間纏著一圈皮毛衣意思意思。

  接著,她目光跳到白起哥身後兩名婢女扶著的嬌弱千金,那千金一身青衫羅裙,珠玉飾物並不多,風姿秀麗,舉止嫻靜,不若伊人桃李之貌,但,她一眼見了就很有親切感啊。

  這就是特地請大魏名醫為絮氏舜華調養身體的柳家葉月嗎?

  絮氏舜華生前一直很想親自謝過她,可惜一直沒機會,此番,她特意放了帖子給柳家千金,想一看究竟,如今她圓夢了。

  她當做沒有看見白起的打量,朝柳家千金笑道:「這就是白兄心儀的柳小姐麼?今日一見,果然溫婉賢淑啊,坐啊,大家都坐啊。」她笑瞇瞇地,心情甚是愉快,她猜出白起哥略嫌狐疑的打量是為什麼,她沒事先告訴他會找來柳家千金,他倆應是在崔府外遇見的。

  柳家姐姐會應允且沒有告知白起哥,其實她有點意外,她本以為柳家姐姐要嘛不來,要嘛與白起哥說一聲相伴而來。要是獨自前來,那……柳家姐姐是對這份感情還不安,想要正名,讓更多人知道她與白起哥之間的關係嗎?

  忽然間,舜華聽得柳家千金道:「多謝崔當家盛情邀約。」

  舜華漫天亂想的思緒猛然頓住,古怪地看了柳葉月一眼,她耳力很好,這聲音分明是春神日那天巷裡與她對話的轎裡主人。

  那遮著臉的年輕千金是柳家姐姐?

  舜華心裡打了一個突,心跳隱隱加快,反覆想著那日她與轎裡的人說了什麼。那轎裡的年輕姑娘用著崔舜華送去的東西,而連璧說那是救命仙丹……這是好事啊,怎麼她心裡撲通撲通地直跳著?

  她好像應了連璧什麼,忽地聽見鏘一聲,她回神,這才發現自己過於失禮地盯著柳葉月,她轉向地上碎成一片的茶壺,再擡首看見慢慢擦手的尉遲恭。

  他招來僕役,道:「收拾乾淨吧。」

  舜華眼裡頓時裝滿星星,笑道:「尉遲兄,崔府……我府裡有許多茶壺,你摔幾個壺都不是問題。」感謝他的提醒啊。

  尉遲恭看她一眼。

  伊人就坐在她身邊,朝她笑道:「舜華姐姐今天心情很好呢。」她忍不住又碰碰舜華可愛的兔耳朵。

  舜華已經努力忽視這雙兔耳朵了,但在場的名門富戶一直以眼神來表達「崔舜華今天有病」,讓她好想鑽進洞裡哪。

  別以為她沒發現,尉遲恭每看她一次,就要看亭外湖面。湖面有什麼好看的?他的嘴角都有點翹起了,這是暗地在偷笑啊。

  這人也真奇怪,想笑就笑吧,背著人笑,如何能讓伊人生起親切感呢?

  舜華見連璧捧著銀盤進入涼亭,盤上的物品令她眼一亮,她道:「今日舜華邀請諸位過訪,正是春稅將要結束,各家忙到不可開交,此番就是當忙裡偷閒,小喘口氣,明天再為自家商行打算吧。」她接過盤裡木盒,在眾人面前打開。

  伊人瞟瞟在場沒有吭話的男子以及略嫌沈靜的柳家小姐,主動答道:「舜華姐姐,這是肥皂呢。」她又看著那對兔耳朵,明明崔舜華偏艷冶,眉目給人機關算盡之感,但今日一戴這種毛絨絨的耳朵,居然可愛極了。

  「正是,正是。」舜華故作爽朗笑:「平日伊人……伊人妹妹用的是藥皂還是香香皂呢?」

  「我用的是香香皂呢。」

  「不管藥皂或香香皂都是尉遲兄名下的皂行。此次,我與他合作……咳,是尉遲兄做了許多,我只是在旁給一些小援助,瞧,伊人,你手裡皂球結合藥皂跟香香皂功效,北瑭男子身強體壯,不必理會,但如你或柳小姐這般嬌弱的姑娘,正適合這種雙效合一的肥皂,既能注重外觀氣味,也能在乎身子調理,這種貼心,也只有尉遲兄才有。」她很夠義氣,在伊人面前鼓吹尉遲恭的好處。

  眾人果然看向尉遲恭,但,接著又狐疑地往舜華看去。

  這樣看她做什麼?舜華連忙讓連璧將木盒一一分送給每個人。她道:「諸位不妨拿回,自己用也好,送給家眷也成,自然能明白它的好處。」所以,白起哥,你快點拿回去給絮氏舜華用吧,拜託。

  她看見柳家千金頗感興趣打量皂球,又笑:「柳小姐用了喜歡,我可以差人再送去。」畢竟是自家嫂子,得多顧些。

  柳葉月微驚一下,下意識往白起看去,白起沒看向她,只是把玩著橘子大小的皂球,似在沈思什麼。

  「那怎麼好意思呢……」

  「這其實一點也不合算。」戚遇明朝尉遲恭忽然說道。

  「確實不合算。」尉遲恭坦白道。

  舜華不以為然,道:「商家本色或許重利為主,但有時,如果能站在百姓那頭,就算賠些金錢,對商家的商譽也未嘗不是好事。」

  戚遇明瞧向她,「舜華這話說得有趣。」

  舜華對戚遇明的觀感好壞談不上,但,既然跟尉遲恭奪佳人,她當然偏向尉遲恭,她微笑道:「這不是有趣,在座諸位想成為金商,可要稍稍注意一下這個金字,這金字不是金子的金,而是金字招牌的金。」

  金字招牌的金?戚遇明與白起皆往她看去一眼,唯有尉遲恭已經習慣她與現時富商不同的見解。

  舜華見僕役已過橋面送飯來,趕忙再道:「諸位家眷用了後有建言,請務必告知,雖說大部分的人習慣三天一沐,五天一浴,但,也許會有日日沐浴的人,要是不夠,儘管來說啊。」

  她拚命暗示,白起哥,拜託你了。

  伊人就坐在舜華身側,她見舜華長髮鬆軟,湊近聞到崔舜華身上香囊外的另一種清爽沐浴香味,她道:「舜華姐姐,你也是天天沐浴的人麼?」

  舜華回笑:「當……」不經意地對上白起疑心的目光,她硬生生轉道:「當午飯送來時,就是該及時享用啊。今天吃的是小火鍋,來來,在座六人,兩人一組一塊共享吧。」她暗對尉遲恭使個眼色,讓他跟她換個位子。

  北瑭飲食與其他國家不同,少以大盤菜為主,尤其小富家之上,慣將菜色分裝小碟送至各人面前,不與他人共食一盤。

  一開始,不共食,是怕旁人下毒害同桌的人,自己不小心誤食,久了,就成為北瑭一個特色--不是親近的人不共食。

  北瑭只有親近的人才會在過節時共食火鍋。舜華料想白起是與柳家姐姐一國的,尉遲恭跟她換了位,就能與伊人坐在一塊,至於她嘛--她勉強犧牲了,「戚兄,我有話同你說,我們倆共用一鍋吧。」她朝尉遲恭擠擠眼抖抖眉。

  她夠義氣。戚遇明對她而言是個外人,她為了尉遲恭與外人共享口水……她豁出去了,她硬著頭皮走到尉遲恭身邊,就等尉遲恭跟她換位子。

  一陣寂靜。

  在場所有人都看著她。

  紅暈徐徐覆上她的腮面,就算她有些孩子性,也懂得看人臉色,尤其這陣子跟著尉遲恭這師傅忙春稅,有更多的時機磨練她的觀察,眼下這幾人看她的目光不是不以為然就是狐疑……是不以為然她這麼色膽包天,直接找名目纏上戚遇明,奪人所好嗎?

  她微覺委屈,聽得尉遲恭道:「戚兄,你與舜華換個位子,我也有話方便跟舜華說個話。」

  舜華悶不吭聲地與戚遇明換位。

  尉遲恭當做沒看見眼前這兩眼汪汪直看著他的小白兔,但當做沒看見,不表示真沒看見,他又轉頭看亭裡湖面,眼底隱約帶笑。

  崔府婢女伺候周到,在熱騰騰的火鍋裡下了菜,菜香四溢,舜華舉箸沾了沾鍋汁,送到嘴間吸了吸,又將沾了口水的筷子在鍋湯裡攪動數圈,充分表達她對共食人的熱情……攪到一半,忽地頓住。

  她慢慢擡眼,慢慢掃過週遭--又是每個人停筷在看她,尤其坐在她身側的白起,簡直難掩他的驚疑了。

  「……」就算是笨蛋,也知道她又有不對了。

  去他的親親爹爹,她恨死他了。這樣騙她很好玩是不是?小時候她都這樣吃火鍋的啊。

  逢年過節一家三口圍吃火鍋時,親親爹爹教她把口水沾到筷子再入鍋中大攪,口水互滲才是火鍋直義,所以每年她與親親爹爹的口水都在鍋裡拚命攪動,她一直以為白起哥人害羞,不肯做出這種舉動,但他向來照吃火鍋也沒有暗示過她這些舉止是錯的啊。

  「你……」白起忽地開口。

  她心一跳。

  尉遲恭舉筷沾汁,送入唇間,接著再入鍋裡攪動。

  舜華看成傻眼。

  尉遲恭掃過其他人,淡聲道:「這是許久前的吃法,你們沒聽過麼?」

  戚遇明看他一眼,道:「確實沒聽過,沒想到你與舜華在短短時間內交情好到如此地步。」

  舜華暗叫不妙,姓戚的這番言語豈不讓伊人誤會?她正想開口解釋,忽見白起還在看著她,她手心略略發汗,直覺想迴避,但礙於崔舜華的個性,她只是挑起黛眉,回望著他。

  尉遲恭漫不經心地答著戚遇明道:「舜華兩個月前撞到頭,記憶有些模糊,我幫她一把也是應該。」

  「你撞傷頭?何時?」白起問道。

  舜華不動聲色笑道:「鐘鳴鼎食那一天不小心撞了頭,有些事模糊了,但,正漸漸恢復中。」她不知尉遲恭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這麼一說,就可以解釋她行為古怪。正所謂謊話裡摻些真話,才能更令人信服,這話她想是不假的。

  果然,白起尋思片刻,想起鐘鳴鼎食開始她確然有了異樣。

  「崔當家,可請大夫看過?」柳葉月柔聲問道。

  「看過看過,沒什麼大事,各位請用吧。」舜華笑道,撤下丫環,專心吃起火鍋裡的菜色。

  有肉,有魚,還有青菜,連璧配得很好啊。

  「午飯是舜華安排的?」尉遲恭問著。

  舜華應了聲,答道:「我讓連璧安排火鍋的。只有火鍋,才不會有人膽敢冒著不小心讓其他名門富戶中毒的危險來下毒害她。」

  那天在尉遲茶樓她被推下去的驚恐猶新,姑且不論是不是真被人推,防著點總是好些,她下意識暗瞟連璧一眼。

  尉遲恭夾著火鍋裡涮過的肉片,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與她互沾口水,她臉微微紅著,心裡萬分不好意思,從小到大,她只跟兩個人共食過,但現在她也不排斥跟尉遲恭共食,這心情她還不想太深究,她目光遊移,落在白起那一鍋。

  能看見白起哥跟他喜歡的女子在一塊的樣子真是太好了。

  她含笑地看著白起多次夾著鍋裡海鮮給柳葉月嘗,又望向白起碗裡沒有動過的菜,心思一頓,他剛才有吃過一口菜嗎?好像沒有這段記憶……是不餓還是怕她下毒?怎麼一口也不吃?她一頭霧水,又瞧見放在每人身邊的小木盒,頓時愉快飛揚,白府裡那個舜華得到皂球一定會樂開懷。

  舜華笑瞇瞇地吃著熱騰騰的火鍋,筷子撈菜時不小心與尉遲恭的筷子撞到一塊,她連忙讓賢,慇勤地替他夾起他要的胖香菇。

  尉遲恭看她一眼,她下意識衝他一笑。

  「喏,最好的給你。」她小聲地說著。

  他慢吞吞地舉碗接過,目光不離她。

  舜華微微一笑,專心地食上幾口,涼亭外的柳枝搖曳,送進綿綿春風。她望著那搖曳生姿的柳枝,想著名門富戶間不如親親爹爹說的那樣你爭我鬥,其實還滿和樂融融的。

  至少,除了崔舜華害過的連璧外,其他人對崔舜華都不錯,人人都是好人,當然,尉遲恭人更好些,這一刻,如果能就此停下也是不錯的,她想著,美麗的面上不知不覺抹上寧靜安詳的笑意。

  她正貪看涼亭外豐富的天然色彩,所以此刻只有兩個人看見她的表情。

  一個是眼底不生波濤的連璧。

  另一個則是與她共食的尉遲恭。

  原來在這。

  午飯後,她才被賬房請去一會兒,天空就飄起細雨,她在岸邊一看,亭裡少了兩人。她招來婢女問了一陣後,沿著人工湖邊而行。

  「前兩日你到我家裡找我有事麼?」

  「也沒什麼事,路過,順便去拜訪而已。」

  白起沈默一會兒,道:「我不在家,你就找舜華?」

  舜華心一跳,屈指一算,這陣子正是尉遲恭第一次見到絮氏舜華的時候。

  「久聞絮氏金商,無論如何也想看一看,北瑭名門富戶怎麼聚財也比不上的金商之後到底生得何種模樣。」

  「你看見她的模樣了?」

  尉遲恭看他一眼,道:「絮氏之後甚懂禮數,以屏風遮面。」

  白起聞言,微微一笑:「雖然舜華還是個孩子,但這大家閨秀的禮數她還是學得十足十的。」

  她不是小孩了,她這時也快二十了,舜華早習慣他把她看成小娃娃,如果她能順利活到六、七十,只怕白起哥照樣把她視作老人娃娃。

  「我聽聞絮氏之後久病在身,但我瞧她除了中氣有些虛外,其餘都好,應該沒有大病才對。」

  白起不太習慣有人與他談起舜華,道:「她身子比以往是好些,只是還下不得床。你與崔舜華近日友情倒是不錯,你們要幹什麼事,我不會理會,哪怕你們合謀對付戚遇明,我也不會幫他,別扯上白家就好。」

  「她不過撞傷記憶,我適時幫幫她罷了。」

  「如此便好。」

  舜華又聽得他們聊了幾句,都不是怎麼重要事,也許是兩個人聲調天生就淡,尤其尉遲恭更是偏冷,他們的對話令她有種錯覺,都在言不及意,相互試探。

  過了一會兒,白起要離開之際,說道:「既然你與崔舜華交情不錯,記得告訴她,別把柳家小姐拉入她的圈子。下次,也別背著我再自作主張邀她來。」

  舜華見白起離去,猶豫一會兒,選擇輕步尾隨著白起。

  他沿著湖岸走了一會兒,忽地止步,打開木盒,拿出皂球,舜華見到這雙效合一的肥皂,就不由自主的想起白府裡的自己。

  白起哥絕對疼她,必會將這功效兩全的肥皂送給她,可是……絮氏舜華在生前確實沒有拿到過這皂球啊。

  那現在會變成怎番局面?白起哥將肥皂給絮氏舜華,而現在的她並沒有這份記憶,也就是說,等白起哥送肥皂給絮氏舜華的剎那,絮氏舜華的人生走到另一條線上,再發展出另一個絮氏舜華的十八歲,十九歲……甚至有可能繼續活下去?那,如果真是這樣,現在的她又會何去何從?

  舜華捧頭心裡哀哀叫,太亂了,她還以為自己不算笨呢,光是絮氏舜華人生裡一個小小變動,她就無法參悟。

  緊跟著,她看見白起神色冷淡地鬆了手。

  撲通,那顆皂球直線沒入湖面,蕩起陣陣漣漪。

  舜華傻眼,她直覺以為是白起哥不小心鬆手,想撲出去入湖撈起,但她又察覺白起哥毫無驚詫,也沒有動作,只是冷冷看著湖面漣漪褪去。

  白起未覺有人窺視,闔上木盒,轉身往涼亭那方向回去。

  舜華一時說不出話來。原來……原來……原來不是她沒努力過,崔舜華真的有送過絮氏舜華皂球,只是……只是……全被白起哥丟了。

  虧她還小小奢想著,如果一顆皂球可以送到完全沒有這段記憶的絮氏舜華手裡,是不是表示,在絮氏舜華離世前幾個月,她還有辦法救回絮氏舜華……「原來……如此啊……」她喃道。只怕在絮氏舜華離世的前幾個月,假冒的崔舜華努力過許多事,但都無法挽回絮氏舜華的性命……細雨打在她臉上,她心裡涼透透。終於明白她自以為有機會走出她人生必經道路外的其它新路,但自始至終,她還是一直在通往名為絕望的道路上。

  尉遲恭才坐上轎,就察覺有人尾隨他鑽了進來。

  轎裡立刻佈滿茉莉花香味兒,他早習慣甚至一日不聞還有些惦著這人,他連正眼也沒看,說道:「小心府裡無主,久了有人鬧事。」

  「唉,過兩天等春稅結束吧。」在崔府她完全沒有安全感。還不如跟著他回去呢。身邊有他,她安心多了,她滿足在低歎口氣,舒服地窩在轎裡。

  自轎窗往外看,百姓果然只在配飾上弄點小皮毛花樣,會搞得跟她一樣的……多半是孩子。

  她摸摸兔耳,忙著解開它,一雙男人手掌移到她頭上自然地幫忙。

  「其實我瞧尉遲哥待族裡弟兄很好,實在與清冷外貌不似,你要是對伊人姑娘有對族裡弟兄的一半好,她早就芳心暗許了。」舜華誠懇道。這些日子她看見他對尉遲府裡那些未成年的男娃兒操勞許多,簡直象父親了。

  每天入睡前,每個男娃兒得上他房裡道晚安,要是他過忙,男娃兒都睡了,就由總管一一查房,再通報給他,不得欺瞞。

  目前唯一不住在尉遲家的血脈,就是身為神官的蚩留,每日傍晚,都會有一名騎士將短箋送入尉遲符裡。

  那是蚩留在每天傍晚寫上「一日安好」的短信叫人送來。以示今日安然度過。一開始,她微微錯愕,後來從尉遲府裡的人嘴裡得知,尉遲恭少年當家時,曾遇過族人一連六日死,都是在入夜他準備就寢時。

  第一日禍事天上來,本以為準備一回喪事即是,哪知第二天再傳悲劇,喪事只得一塊辦,第三天姓尉遲的屍體又送入府裡,雖然都是出於意外,但,事不過三,沒人想過接下來還會有連連讓人心驚難眠的噩耗。

  從那天起,以尉遲恭為首的血脈族人,只剩幾個男丁,除去蚩留與他相差三、四歲,其餘侄兒不是遺腹子就是尚在襁褓,尉遲恭那時不過十七、八歲,就養成日日要親眼見到這些孩子才安心的老成習慣。

  她還記得,那天傍晚她也湊熱鬧尾隨著那些男娃娃跑到尉遲恭面前報平安時,他面上微妙古怪的表情。

  他在想,尉遲家哪時蹦出一個大女娃了,但他沒有拒絕。

  她輕歎:「真的,如果尉遲兄能分一半心思給伊人,那還不手到擒來。」

  「她也還不是尉遲家的人。」他淡聲說道,替她解下了兔耳朵,順道熟練地替她紮了個辮子,免得披頭散髮,他手指穿過她發間時,果然有著異於他人髮絲輕軟舒服的感覺。

  天天洗髮,摸起來連指腹上都染有淡淡髮香,難怪她熱愛沐浴。

  她摸摸辮子,笑道:「多謝尉遲哥。」目光停留在他的扇袋上,她真的只是略略停留而已,就見他解下扇套放進她懷裡。

  「萬獸節一連三天,你就帶著它吧。」

  她笑瞇瞇地應了聲,毫無愧意地收下,其實她是知道尉遲恭把她當撞壞頭的孩子看待的。

  她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好,如果他還是把她當成以前那個崔舜華看待,她想她這最後一年真會孤獨的過,沒人願意跟她太過親近……她絕對會發瘋,還不如像現在,就算把她當個孩子都好。

  扇套裡是一把扇子,這些名門富戶的男子們人手一把扇子附庸風雅,但她沒見他用過,她打開扇子,扇面上果然是北瑭流行的山水瀑布,瀑布自山間直直洩下,扇面一倒過來,卻是直衝上天,正是暗喻商人的名利。

  「尉遲哥,舜華有一事想請教。」

  「嗯。」他漫不經心,盯著掌裡這對掛在她頭上可愛到不行的絨毛兔耳朵。

  「當然,這是因為我腦袋不清楚所致,那個……我記得你曾說舜華喜歡戚遇明,但為何我與伊人姑娘看似感情不錯呢?」照說,是情敵啊。

  他轉頭看她一眼,道:「你心思複雜,常人難以理解,你先與伊人交好,故作一見投緣,與她互稱姐妹,你為她想除去我這禍害,戚遇明看在眼底,自是不再排斥你,待他對你慢慢有了好感,你再離開他倆,除去伊人,這對你來說是輕而易舉。」

  她一怔,「這麼複雜?」

  他嘴角微地上揚,「一點也不複雜,你看伊人的眼神並無感情,舉手投足卻是情真意切,我要看不出,今日也就不是尉遲家主子。」

  「那我……是怎麼喜歡上他的?」

  他停頓半天,看著她一字一語:「你確定撞了頭的崔舜華還喜歡他麼?」

  這話有點用意,她不太明白,又追問:「那你是怎麼喜歡上伊人的?」

  他瞟她一眼,沒有答話。

  她挪挪位子湊近他,興致勃勃道:「尉遲哥,你說出來咱們好琢磨琢磨要怎麼近一步拉近你們之間的關係啊。」

  「伊人她也不是好惹的,舜華,以後別再讓自己太靠近戚遇明,今天火鍋的事別再犯了,沒有一點手段。一個孤女是撐不到現在的。」

  舜華面色古怪,「尉遲哥,你真的喜歡伊人嗎?我覺得你還偏向我些呢。」這麼理性地說伊人,跟《京城四季》說的完全不同。「你可別喜歡我啊。」

  他瞪著她。

  她笑著:「說笑的。」

  尉遲恭按著額角,閉目道:「對了,今年是建熙……建熙……」

  「建熙四年。」舜華順口答道。

  他沈默一會兒,語氣微軟:「四年嗎?我以為是三年。」

  舜華一擊掌,泰若自然道:「瞧我忘的,今年是建熙三年。三年沒錯。」她裝作不經意問:

  「你見著絮氏舜華了?我不小心聽見你跟白起的談話。」

  「嗯,見過了。」

  她轉頭看著他,口氣稍帶急切地問:「看見她的臉了?」

  他略略挑起劍眉。「以屏風遮面,如何看得清?」

  「你沒有趁她不備之時,偷看她?聽說她很單純的。」

  「我何必偷看?」

  「你不好奇嗎?」

  「為什麼要好奇呢?」他反問:「我對身長九尺的強壯女人並無興趣。」

  她一時語塞,最後瞟著他問道:「你對她印象如何?」

  「……初次拜訪,談不上什麼印象,但,應是一個大家閨秀。」這是尉遲恭斟酌下的用語,一見她面帶喜悅,就知他的回復她非常滿意。

  「聽說她很喜歡吃尉遲家點心呢。」她道,美目熱切地看著他。

  他又挑起眉,相信自己並沒有暗示他還會再去,雖然,他確實會再去……那個絮氏舜華與眼前的崔舜華,性子幾乎如出一轍,只是一個是溫室裡寂寞的小姑娘,另一個卻早已歷經生死。

  轎子忽然穩穩停住。

  尉遲恭瞧已到自家大門,他聽得轎夫道:「當家,是王夫人……」

  舜華見他眉頭微皺,她低聲道:「這可不好,家醜不可外揚,快快趁沒人發現時請王夫人入內吧。」

  尉遲恭一掌把她的臉推到轎窗旁,斥道:「哪聽來的閒話。」

  「這是《京城四季》裡寫的……」

  又是《京城四季》?他沒有理她的胡言亂語,道:「等我一會兒,別出來。」

  舜華自是聽話,《京城四季》裡初章介紹尉遲恭,提及他當家時,因侄兒尚幼,北瑭不禁再嫁,他放了幾個嫂子出嫁,僅僅留下襁褓裡的尉遲血脈。

  書裡頭還寫,有名再嫁的夫人不定時回來找尉遲恭,描述之中兩人頗有曖昧,她那時看了只覺得尉遲恭這種行徑不怎麼好,怎能左追伊人,右又與再嫁嫂子牽扯,但後來《京城四季》沒再提及這位再嫁夫人,她也就忘了。

  她貼著轎窗,隱隱可見尉遲恭衣袍,可惜沒法見到那位王夫人,想必此刻寫著《京城四季》的人就在附近窺視,才能將尉遲恭的私生活寫得這般詳細……她下意識地打開扇面,手指輕輕撫著,聽著外頭的交談,果然光聽聲音,尉遲恭語氣是有無情的錯覺,那位王夫人年歲絕對比她大些,她聽著這位夫人主動寒暄套交情,接著又扯到丈夫是讀書人,收成不佳,眼見春稅將要結束,還希望看在過去情分上,稍稍幫助一下,要不,請尉遲買下那塊地也好……她豎起耳朵仔細聽著,言談之間,尉遲恭似是看在還是幼童的侄兒面上,年年幫了點忙,但要無條件買下那塊先天後天皆不良的地是絕無可能的。

  舜華忽然想到,尉遲恭在相貌跟語氣上很容易給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錯覺,但,畢竟不是白起。白起哥可以狠到讓人不敢再來的地步。

  尉遲恭真的挺看重自家人,她想,他與王夫人間還卡著一個姓尉遲的男娃娃,他不會再冒著失去尉遲家的任何一個人的風險,至少,在男娃娃長大前,她懷疑他還是會幫這位夫人度過難關。

  她胡思亂想時,尉遲恭正掀開轎簾要入轎,他往她面上看去,心頭微驚,她烏眸半闔似沈思,手中扇面微晃,透得幾分精明,如同以往的崔舜華。

  「舜華?」他叫道。

  她被尉遲恭異樣略銳的聲調驚得張開眼,一看見他,她滿盈笑意若細碎瑩光,剎那溫暖奪目,她連忙讓位,尉遲恭多看她兩眼,在確定什麼,接著撩過袍角坐下,道:「直接入府。」

  轎子經過那位王夫人時,尉遲恭伸出手臂越過她,將窗門攏上。

  「別讓她看見你。」

  她回頭,暗暗嚇了一跳,尉遲哥離她好近,差點撞上他秀直的高鼻。

  太近了,她想,頰面驀地發熱。

  尉遲恭收回手,當做不知方才兩個人距離過近,他解釋道。

  「她會找上你,托你幫忙的,你撞傷腦子沒法應付她。」

  「喔……」她看他一眼,問道:「伊人可以應付麼?以後尉遲哥要是娶了伊人,她能替你應付這些事嗎?」

  他沈默片刻,道:「她有這個能力。」

  她又喔了一聲,微微笑著:「這樣說來,我忽然想到,白起與絮氏舜華曾有不言明的婚約。」

  「婚約?」尉遲恭眉目輕厲。「怎麼回事?」

  「不過白起萬萬不會娶她,一來他視她為親妹,二來絮氏已經無法帶給他利益,三嘛因為絮氏就等於我現在這個樣兒,根本沒有能力去當白府主母,」其實她都知道的,只是大家都沒戳破那層紙,孩子氣就孩子氣吧,她這幾天還幻想過,如果她沒有短命,還是那個絮氏舜華,如果尉遲哥沒有這麼喜歡伊人,伊人最終情歸戚遇明,她是不是可以……可以……哎啊,現在她想,都是她的春秋大夢而已,尉遲哥跟白起哥很像,絮氏之後對他們太沈重,孩子氣的舜華不會是他們的首選。

  她不大明白的是,白起擇柳姐姐為對像時,她心裡很為他感到高興,即使明知自己被捨棄的原因,但不難受,而現在,她心頭有點酸澀……她應該早就知道才是,所以絮氏舜華生前有想過,健康地活下去,然後去真心喜歡上一個農戶,獵戶都好,他們不會知道絮氏背景,雖然她有孩子氣,也沒有足夠能力去爾虞我詐,但她有體力啊,可以幫忙下田,這些勞動人家總不可能再嫌她吧。

  這種想法,她絕不會告訴白起,讓白起內疚,自然也不可能告訴眼前的尉遲恭,她見他看著她,她開心笑道:「所幸,我不是絮氏舜華。」她小心翼翼將他送的扇子闔起,盡心想了一陣,道:「尉遲哥光是接濟王夫人,至少還要接濟個十年,人要接濟久了,容易沒骨頭,就會越發的貪懶求現成了。」這話是白起哥說的。

  他一直凝視著她,道:「她貪不貪懶不干尉遲家事。」

  她迴避他的目光,但想想她幹嘛迴避呢?他又不知道她對他曾有的春秋大夢,於是,她笑著與他對視,道:「但人一旦成慣性,等你接濟完了,就會找上自己的親生兒子,那時輪到你侄兒繼續做你現在做的事,這……」

  他含蓄道:「舜華,能當家的都不會是良善之輩,她在尉遲家待了兩年,應該明白我的處事態度,如果過了頭,日陽隨時會在她眼前落下的。」

  舜華沒聽出他的隱晦,好奇問道:「那塊田地真的很差麼?」

  「養她一家三口貧戶,好過我買下那塊地。」

  「那……義莊呢?」

  「義莊?」他思量片刻,「是絮氏金商的手法麼?當年絮氏金商在北瑭多處做義莊,義學,而後在康寧帝時全數遭封。」當年的陛下懷疑絮氏金商以此收買人心,企圖連結大魏造反,因此絮氏金商衰敗後,北瑭所有的富戶都不敢再行義學,義莊。長久下來,北瑭商人的形象很簡單,憑著買賣定誠信,但額外拉攏百姓的手腕是沒什麼人在做了。

  舜華坦白道:「都過了幾百年,時代早就不同了,難道當今陛還會再以為這些義莊,義學又是來收買人心造反的嗎?你不是絮氏之後,尉遲府裡也出了一個神官,他怎會懷疑你?」

  尉遲恭沈吟道:「如果找個官員……」

  舜華笑道:「找個官員主張義學,義莊,商家在背後出資,稅賦方面也好談,這是個好法子啊,不好用的土地好好挑上一番,好比那位王夫人,到時辦了個義莊,她與夫婿也有份工作,不必為田地煩惱,尉遲哥你不用再接濟他們了。」

  轎子停了,但尉遲恭遲遲沒有出轎,就坐在那裡,舜華看他一眼,也不敢出轎。

  「……舜華如此助我,我該如何回報呢?」他溫聲說著,目不轉睛看著她,似乎真的在等她提出回報。

  她笑瞇瞇地:「談什麼回報?一來一往嘛。」因為她孩子氣嘛,想要多替眼前這人做點事,她想,愈是多做些什麼,將來她升天時會更滿足地走。

  「怎麼沒想過給白起這建議呢?」他問著。

  她直覺答道:「他不合適。」他家裡有絮氏之後,無論如何都不能由他開始這種事。

  接著,她一怔,對上他的目光,怎麼會問白起呢?

  他不太滿意這答覆,但仍配合地再問:「戚遇明呢?」

  「我撞頭後,與你比較親近,何況你不念我平日囂張跋跗,待我如同家人般,你要有事,我當然全力相助啊……如果你不介意,這義莊義學也分一點給崔家吧。」讓崔舜華積點德也好。

  「舜華。」

  「嗯?」

  「你道絮氏舜華還能活多久?」

  她以為他去看了絮氏舜華後,很同情她的處境,便道:「我瞧她有病在身,大概也只剩快一年的時間……」

  「快一年麼?」那就是明年春嗎?

  「那個……」她不太好意思地說:「你要是很同情她,可不可以偶爾去看看她……我想也許她很喜歡你去看她。」

  「她很喜歡我去看她麼?好啊?」

  他答得爽快,舜華不由得驚喜,連忙道:「一言為定?」

  他眼底隱隱帶著柔軟,舉起手,舜華本以為他要打勾勾,哪知他居然跟她輕輕擊掌為盟,她不知尉遲恭為何此刻不當她是孩子看待,但她心裡是高興的。終於啊,也嘗上一回擊掌為盟的誓言了。

  她聽到他道:「明天一早,你寫封帖子,我差人代你送給稅官。」

  「邀稅官做什麼?」她一頭霧水。

  「你名下土地太多,太容易挑出毛病,你不拉攏關係怎行?這事每年都要做的,白起,戚遇明都是如此,甚至其他富戶都在這樣做。」

  她心一凜,點頭,「咱們一起邀稅官來嗎?」一塊辦,方便些。

  他沈默一會兒,答道:「我已邀過,土地稅賦方面已經完成,四大名門富戶裡,只剩你沒有動靜。」語畢,他撩過轎簾出去。

  舜華聞言錯愕,這些日子跟著他學這些稅事,可沒聽過要拉攏稅官,他何時跑去搞定一切,卻沒提點她。

  如果今天他忘了說,再過兩天春稅結束,稅官找麻煩鑽她的洞,讓她土地遽失,她不就欠了崔舜華?她腦中驀地迸出大富戶吃小富戶的案例,即便是白起哥,她都不敢理直氣壯地說他自小富家爬上名門富戶的一路上沒有暗中動手腳過。

  先前是他忘了說,還是故意不說?

  他叩叩轎頂,對著轎內說道:「快出來。」

  轎簾外那隱約的黑鞋以及垂地的外袍,讓她想起絮氏舜華最後一日他就是這樣走出屏風後要她別害怕,她心裡輕輕歎息,無論如何他都說了,不是嗎?

  「舜華。」轎外伸進一隻男人的大掌。

  她盯著好一會兒,她掌心輕輕停在他掌上一指的距離,不敢真的握下去,這手也許將來是伊人要握的,大人娶小孩……大人負累,小孩高攀,還好她只剩不到一年的時間,也就不會有太多綺想,她會全心全力幫他抱得一個成熟美人歸,思及此,她避開他的手,鑽出轎子。

  但因為太在乎那只男人的手,害得她出轎裡一頭撞上轎頂,她抱頭哀哀叫一聲,真的很疼啊,她眼角餘光瞟見轎夫傻眼,白起哥可沒教她大家閨秀遇見此事時該怎麼面對,因為這種撞轎的蠢事在大家閨秀裡是不可能會發生的。

  尉遲恭拉過她的雙手,道:「都腫了,我替你揉揉吧。」

  「不不不,沒事,我沒事。」她連忙拒絕他的好意,深怕《京城四季》執筆者就在附近,到時伊人看見豈不反感?她試著做出最爽朗的笑容,作揖道:「尉遲哥,虧得你及時提醒稅官的事,舜華在此謝過。」

  「……嗯。」尉遲恭靜靜地看著她真心無偽的笑顏,而後低目掃過她刻意避開自己,兩人間的距離。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1:54:46

【第五章】

  最近尉遲恭與崔舜華走得過於親近了。

  白起半垂著眼簾,自酒樓的二樓往街上看去。崔舜華一向坐轎或騎馬,少在鬧街步行,今天興致挺好,居然逛起大半天的街道。

  逛什麼街呢?這些時日,她與尉遲恭幾乎形影不離,這兩家非但合作起沒有什麼利潤的皂行,還打通關節有意做起義莊來。難得今日見她逛街……白起明知有地方不對勁,但一時實在踩不到那個點。

  「京城四季?」他重複吟念著。

  「正是。崔當家一見到小的,就在打聽近日是否有意寫京城四位名門富戶當家的……的秘辛。」白家書館裡的老總管抹抹汗。

  她有病麼?拿自己的事去給人閒話?連書名都取了呢。京城四季?有什麼好處?賺得了多少?不只白家在京城的書鋪被探問了,連戚遇明、尉遲家相關的行業也一一被探過,崔舜華到底在想什麼?

  白起一向對她沒有什麼興趣,但京城四姓息息相關,她要有異,一個不穩,白家也會備受牽連。

  「當家,大魏一品雲織坊的絲綢終於運到了。」

  白起不甚上心,道:「差人送上柳家。」他尋思片刻,又落在崔舜華身上,她身邊的閹人笑咪咪地尾隨著她,但偶爾若有所思的。

  連她身邊的人都覺得有些古怪了嗎?她撞上頭,性子有些改變,但一個人能改變多少呢?能夠變得舉手投足毫無威脅性麼?

  白起不經意地瞟著崔舜華身後幾步遠的百姓,黑眸驀地一亮,立時起身憑著扶手欄杆。崔舜華她怎會不知,她騎馬坐轎,就是不行走,怕的就是惡名昭彰帶來的後果啊!

  「崔舜華你死吧你!」百姓中有人暴喝。

  正要跨入某間書館套一套《京城四季》到底是哪位幕後高人著筆的崔舜華一看,在陽光的折射下,一把高舉的菜刀閃亮亮的,她嚇得直覺掩目。

  路人的尖叫,令她驚悸,想到那句「你死吧你」,她下意識側退避開來。咧咧寒風刮疼她的頰面,再一定睛,那菜刀居然離她只有一指距離。

  她沒遇過這種事,嚇得大叫:「當街砍人啦!砍錯人啦!找錯了找錯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她連連退後,想遁入鬧街人群裡,誰知這些沒良心的百姓一見她靠近就做鳥獸散。沒人性啊!

  追著她滿街跑的少年衣衫襤褸,滿面汙垢,顯然混跡市井有一段時日,今日逮到她獨自一人,藏了許久的菜刀無比亮滑,正是少年日日擦試下的恨意。

  他緊追不捨,咬牙切齒:

  「我怎會找錯人?北瑭京城還有哪個崔舜華膽敢買通官員,假造親戚,逼吾父優先賣地給你?地不給,你便弄得我家破人亡!如今地契已轉到你名下了,吾父吾母也投井自盡,你就拿命來換地吧!去他的崔舜華!」

  舜華聞言,心頭如墜冰窖。原來崔舜華名下的地多不可數,俯拾皆好地竟是這樣來的!竟是這樣來的!

  但……但她不是崔舜華啊!她要是崔舜華,萬萬不會這樣做的!可這種話她怎能說出口?一出口,她沒被砍死,也會被火焚死的!

  鬧街上的百姓驚慌慌,她是心慌慌,腳也慌慌,菜刀在她眼前砍來砍去,連壁不知被人群淹沒到哪去了,沒法救她一把。

  她轉身奔入人群,人群又散,她大叫:「沒人性啊,讓我躲躲又怎樣!」不慎踢倒街邊放水果的簍子,她整個人撲地也隨著果子滾了一圈。

  刀光淩淩,就要往她砍下來。這一砍,她準成兩瓣大西瓜!她命休矣!不不,她早休了!但平靜地走,跟切成兩塊大肉走是有差的!

  「原諒我!原諒我!沒有下次了!」她顧不得崔舜華的面子,慘聲大叫,眼角餘光中,疾速閃過的百姓面孔竟無一人憐憫。

  是啊,是啊,誰會憐憫她?連她自己都覺得崔舜華做這種事是會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她不是啊!她真的不是崔舜華啊!

  「崔舜華你下地獄去贖罪吧!」

  白起攥緊欄杆,眼底精光乍現。他憑欄疾走,與崔舜華同一方向,就是要看清楚她的最終結局。

  崔舜華是崔家樑柱,她一死,崔家垮,白家便可見縫插針。

  驀地,他看見對街茶居二樓的京城四大富之一——戚遇明。

  戚遇明也正往街上看去,卻沒有任何動作。

  大家都在打同樣的心思啊!不管尉遲恭與崔舜華在暗謀什麼,都不會有後續了!不會影響到其他兩家了!

  白起驀地止步,隱在欄旁柱後,不教戚遇明察覺他的存在。

  他再往街上看去,她奔到最近一頂軟轎前,大聲求救。那轎子不但沒讓她鑽進去,反而迅速拉下轎簾。

  他唇畔有笑。

  轎子裡是妓院的姑娘。當年崔舜華一身西玄深衣蔚為風潮,居然讓妓女學去,一時間北瑭妓院裡人人都著深衣誘客,崔舜華火上心頭親自劃花名妓的顏面,讓她們再也無法以色謀生,如今妓女見她將死,只會額手稱幸,哪會扶她一把。

  即使看著崔舜華的背影,他都感覺得到她的恐懼與絕望。

  這不是報應麼!同樣是舜華,老天是公平的!沒道理你張狂百歲,卻讓另一個舜華長躺病榻!

  舜華極其狼狽,逃命雙腿不穩,又跌一跤,眼見那菜刀就要沾血,她抱頭下意識大喊:「白起哥……尉遲哥!尉遲哥!」

  白起呆住。

  萬事休了!休光光了!舜華繃緊皮肉準備承受剖兩半大西瓜的疼痛,哪知地面忽然微震,一排排官兵自巷間飛快奔出。

  她傻眼,任著這些官兵層層將她與少年隔了開來。

  白起暗叫可惜,瞇起眼,藉著陽光細細楂她的容貌。確是崔舜華沒有錯……她長髮清軟飛揚沒有上油……最近她似乎天天洗髮……

  位在高樓之上的戚遇明神色未變,既沒有驚喜,也無扼腕之意;而這一頭的白起,則深深看著崔舜華,陷入沈思。

  會喊他白起哥的,只有舜華。如今舜華該在府裡,眼下這崔舜華喊他白起哥是何用意?

  明知是崔舜華無誤,白起還是自柱後現身,不顧戚遇明的察知,攥住欄杆,再次觀察崔舜華的容貌表情。

  舜華本是捂著臉,放下雙手,怯怯看著宛如人山人海的官兵,一名陌生的青年身穿著官服,就站在她身邊。

  「小人方才去請官兵,讓崔當家受驚了。」他恭謹道。

  「你是……」她聲音還微微顫著。

  「小的是尉遲當家派來跟著崔當家的。」

  「原來是尉遲哥派你來的……」她心跳尚未緩拍,官兵圍得嚴實,她只能踮著足,看著那少年被官兵粗暴制伏。

  「崔舜華你會有報應的!我做鬼也饒不了你!」少年的猙獰聲音遠遠傳來,隨即是人肉砸在泥地上的巨響。

  舜華心裡驚懼不已。這一年要她怎麼頂?現在她才意識到,她不是在頂一個普通的千金小姐,這世上也不如她想像美好……那些惡事她連一樣都沒做過,但現在百姓看她的每一眼,在在都讓她掩面慚愧。

  連璧費力鑽了進來,氣喘籲籲。他道:

  「當家沒事麼?連璧先前被人群衝散開來,追不上當家。」

  尉遲家的青年看他一眼。

  「嗯,我沒事……那人……」

  「那人會押入官府的,這是公然行兇啊!方才見死不救的人,連璧都記下了,等回頭當家要怎麼做,連璧必定領命。」

  舜華順著連璧目光往角落轎子看去。不知何時,轎裡花枝招展的女子顫顫跪伏在地……因為崔舜華死不了,所以在求饒了嗎?

  她又察覺尉遲家青年眼底抹過輕蔑。是在輕蔑崔舜華吧!

  明知他們不是針對絮氏舜華,但經歷此番生死,她真覺得自己就是崔舜華,必須承擔所有的過錯。

  她抹去滿面冷汗,走上一步,頓覺雙腿虛軟。

  大庭廣眾下,她勉強笑道:「嘿嘿,去把她的轎子搶來,先回府吧。」

  連璧問了一句:「回崔府麼?」這幾日她都住在尉遲府裡。

  她隨口道:「好,先回崔府。」一頓,又往那跪在地上的女子看去,擺擺袖,輕補一句:「別傷她。讓她走,也不準背著我找她麻煩。」

  尉遲府的青年詫異瞟著她;連璧忍住回頭看她的衝動,受命而去。

  一回崔府,舜華連一口水都還不及喝,就聽見宮中差人送話來。

  「……入宮?」她聲音沙啞。她?

  她有想過崔舜華在北瑭京城作威作福,這背後靠山必定頗硬,但,她還沒想到入宮這一層……她不敢多問,怕被一旁的連璧看穿。

  她往連璧看去,只見他平日笑吟吟地,此刻卻是面色緊繃蒼白。

  「崔當家請上轎吧。」那太監說道。

  「……我一身他國衣裳,請待舜華換上北瑭女裝。」

  太監略訝笑道:「當家說笑了。以往當家不是曾跟太后說衣物於你,不過分方不方便,無損忠君之心哪。」

  舜華心裡微苦。確實,北瑭富戶千金女裝行走不便,若要逃命,還得把垂地的衣裙綁在小腿上呢。她回以一揖道:「那……就上轎吧。」

  太監看了連璧一眼,笑道:「請這位閹人一塊跟著吧。」

  「……這是自然。」連璧鎮定地說道。

  舜華趁著在轎內,快速捲起寬袖,手臂上都是擦傷,還有血水滲出,先前她承受崔舜華身子時,右臂已經帶傷疤了,現在在同一處又來……她忍痛舔著傷口,以前藥苦她可以大叫,哪兒不舒服也可以在床上滾來滾去跟白起哥鬧脾氣,但現在不成,她是崔舜華,不能教別人發現崔舜華連點疼都捱不住。

  她放下袖子,抹去冷汗,往窗外看去宮牆就在遠處,她不由得暗自失笑。

  絮氏有幾百年沒有走進宮牆了?聽說康寧帝那代的絮氏家主時常蒙皇帝召見,而後又多疑地令絮氏瓦解,幾百年來的絮氏活得戰戰兢兢,雖是較一般平民有錢的小富家,但每一代都自覺活得像被人監視的螻蟻。

  這都是親親爹爹為了要她罵一句「去他的徐直」才在她面前說的。她是沒感覺啦,可能她都待在府裡,所以很正常地成長著,完全不覺得自己被監視過。

  如今,冥冥中有天意,要她這個最後的絮氏做一個完美的結束嗎?

  「……去他的徐直。」她輕聲說著,懷念起過去罵人的那段時光來。

  「當家?」連壁聽見轎內的聲音,以為她有吩咐。

  「沒事。」她笑。

  連壁面色古怪,仍是收回目光。

  「……去他的崔舜華。」她微微笑著,大街上的餘悸猶存自她面上褪去,心裡也慢慢沈澱下來。

  就算讓她這個最後絮氏做一個完美的結束,也不用讓她與皇帝見面吧?

  剎那間,舜華的雙腿軟了軟,差點本能服從「陛下」兩個字再趴一次地,但一見眼前陛下是個小孩,她又硬生生挺著膝,直直站在原地。

  「崔當家,聽說你撞壞了頭?」那小孩身穿小龍袍,頭戴帝冠,不可一世地坐在椅上。

  舜華作揖道:「舜華前幾個月夜宴時,一時不慎撞上頭……」

  「所以,你沒照朕的吩咐去做?」

  她一征,小心翼翼答道:「舜華有些事不小心忘了……」

  小皇帝跳下椅,跑到她面前,笑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撞壞頭了。要不,你怎會沒殺了那樂師呢?」

  今日就算天塌下來了,她想她也不會心驚害怕了。她微笑:「正是如此。請問……哪位樂師?」再請問,你們有什麼仇,可否一併說了?

  「哼,前陣子教坊裡的他國樂師居然敢在北瑭國土裡彈奏亡國曲,朕要殺了他,你允朕先將他調到崔府的家樂裡再找個名目殺了他,才不會損及朕的名聲。崔當家,你事事都替朕想,朕很高興呢。」

  「……是這樣麼?」原來,那夜的鐘鳴鼎食是為他殺人……為了殺一人,索性連全部家樂都毀去嗎?在崔舜華眼裡,人命真是不值?

  「好了。」小皇帝咧嘴,擊兩次掌。

  太監領進一排年輕的宮女與公公。

  舜華不動聲色。那些宮女與公公面容迷惘,似乎不知自己被召喚的目的。

  其實她也很迷惘啊。

  「崔當家,這次你又要教朕玩什麼呢?」

  舜華迎上小皇帝愉快到有些殘忍的目光。

  跟隨小皇帝身邊的太監,上前輕聲提醒著:「崔當家,陛下今兒個在朝上鬧脾氣,回來後說是你不陪他玩,他明日不早朝了。人都已經準備好了,他們的名字也被自宮冊劃去,請崔當家務必讓皇上盡興。」

  舜華頓時結結實實打了個激靈。這是說,平常崔舜華教皇上玩……是拿人命來玩麼?現在她也要跟著玩?

  小皇帝得意朝她笑道:「對了,崔當家,朕替你出了口氣。」

  「舜華不懂。」她輕聲道。

  「今兒個你在街上鬧的事,朕都知道。居然有人敢在天子腳下殺人,你放心,朕不會放過他的!」

  「不……」等一下,讓她想個法子解釋一下。

  「朕已經差人暗地傳令下去,把那人往死裡整,如今恐怕已經感謝地去見閻王了呢。」

  「陛下……舜華……搶了人家的地,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罪不在他……」她喃喃著。

  小皇帝笑著看向她,面露有趣道:「那又如何呢?」

  舜華心裡一震,層層麻感竄上她的頭皮。

  這就是……康寧帝的後代嗎?疑東疑西,為了保住北瑭,不惜將忠心的金商絮氏視作奸細趕盡殺絕。他可想過,到頭來他的子孫敗壞他保住的北瑭,輕賤他想保住的北瑭百姓?

  她想到尉遲哥,想到白起,甚至,想到自己。

  原來,這些努力在北瑭開拓一方土地的人,頭頂的天,就是如此。

  「你這腦子還真是撞得嚴重呢。」高椅上雍容華貴的皇室婦人笑道。

  「太后娘娘說舜華腦子撞得嚴重,自是嚴重得很。」舜華微笑。

  「你這孩子……把椅子搬近些,讓哀家好好看看你。」

  舜華還是微笑著,等著太監把椅子搬過去後,她才坐下,豐腴冰涼的手輕輕壓在她的手上。

  「下回別跟陛下玩今天那種孩子遊戲了,陛下不會喜歡的。」

  「是。舜華只是想,偶爾嘗嘗鮮換個新遊戲,皇上才不會膩。」

  「陛下年幼,多少皇族朝臣在虎視眈眈,哀家視你為心腹,就是要你好好教導陛下該狠時就不能手軟,你不要讓哀家失望啊。」

  「舜華明白。以後舜華會更加注意的。」她笑。

  「明白就好。你們都先下去吧,小春子,把連璧也帶下去,好好教他一些規矩,一個閹人沒能在宮裡有名份是很可憐,但崔家不比那些小富人家,該要懂的規矩還是要學的。去吧。」

  舜華看著那保養得宜的細膩玉掌朝空中擺了擺,彷彿在空氣中蕩出一道香氣來。太后有私話要跟她說,她心裡明白,就是不知道是什麼私話。

  她不經心地往連璧看去。連璧算是崔家下人,不管在陛下或者在太后這裡,他只能在一旁垂首跪地。連璧此刻跪伏在地的雙手下意識地攥緊又鬆開,不住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她略略擡眼。那叫小春子的老太監,嘴邊一抹笑。

  她想起,以前絮氏舜華在藥未入口時,會習慣性地重複握拳松拳的舉動,因為她早知道藥是苦的,她好怕剎那入口的苦。

  可是,藥是一定要吃的,所以自己必須克服。

  她不太瞭解連璧,但她想,人的直覺反應幾乎都是相同的。既然她是連壁的主人,是不是該一肩承受護住他後的麻煩?

  她又想起,其實她是有心想救那個家破人亡的少年的。

  「連璧留下來吧。」她忽然說著,朝北瑭太后看去。她餘光瞥見連璧猛然擡頭。她道:「太后娘娘,我撞頭的那幾日都是連璧照顧的,這麼忠心的人,舜華想,也只有太后娘娘身邊的小春子公公可以一比了。舜華想撞頭後,沒法牢牢記住每件事,所以我想留他在旁,替我記住太后吩咐的事。」

  她半垂著眼,平靜地接受眼前這北瑭第一女人的審視。

  沒一會兒,她像個小孩似的被長輩輕輕拍著頭。

  「看來那一撞,真是讓你受苦了,是不?晚些哀家差太醫替你看看,可別撞出其它問題來。」

  舜華仍是垂眼笑道:「多謝太后娘娘。」她瞥到小春子走回太后身側。

  太后多撫了她長髮兩下,微詫道:「怎麼你的頭髮變軟了?」

  她笑:「近日舜華迷上天天沐浴,索性發間不上油,用尉遲家製出的肥皂,不但可以養身還會有自然的香氣呢。」

  「天天沐浴?你空閒的時間倒挺多的。舜華,這也多虧你出身名門富戶,這才能隨心所欲,一個平民百姓可沒那閒工夫日日耗上幾個時辰洗髮。」

  「這全托太后娘娘的福啊。」舜華微笑道。

  「聽說近日你跟尉遲家那孩子走得近?」

  「舜華對尉遲家的皂行忽然有了興趣,想與尉遲家合作,便走得近些。」她應答如流。

  太后看著她,問道:「義學呢?是誰建議你們做的?白家的孩子?」

  「不,與白起無關。是舜華主動與尉遲合作的,舜華此舉除了為自家博得名聲外,也是替太后娘娘跟陛下走出條路來。要是辦得好,將來太后娘娘想重用什麼人,只要好好運作,這些義學可心起到很大的幫助。」

  太后聞言,笑道:「你這孩子說得有理,你跟尉遲走得近,哀家樂見其成。他族裡有神盲者,將來不管有沒有當上大神官,尉遲家這名門富戶在北瑭算是站穩了。」她瞟一眼今日略嫌規矩的崔舜華,慢條斯理道:「京城四大名門富戶,唯獨白起是南臨人。」

  舜華眼皮微不可見一跳,徐徐擡眼,對上太后精銳的目光。她笑應一聲:

  「是啊,據說他有一半南臨血統,不過……」

  「不過,他骨子裡流的只有南臨沒落貴族的血,沒有北瑭血。絮氏這小富家,居然膽敢包庇他,謊稱他有北瑭一半的血脈,舜華,先前要不是你將此事查了個通透,只怕北瑭上下都要教這個南臨賤民蒙在鼓裡呢。」

  「這是舜華該做的。不過如今北瑭與過去大不相同,現時北瑭律法沒有提及名門富戶定是北瑭人,白起他……」她本要說他在北瑭住久了,即使長相生得像南臨人、骨子裡流的只有南臨的血,但他的根,已經養在北瑭,拔不得了。

  太后接道:「白起他是絮氏養大的。」

  「……是絮氏養大的沒錯……可是,絮氏只剩一血脈,又是個多病女兒,想是過不了多久,絮氏要斷根了,白起……自此也會跟絮氏無關了。」

  太后微微一笑:「沒有斷根前,總是教人擔憂。如果不是當年的絮氏,北瑭斷然不會大失國土,如今的北瑭已無能力跟大魏一較長短,這全是絮氏所害。他們背負的罪孽,即使將絮氏一族化成白骨堆積在大魏與北瑭的交接處,也無法洩皇室的心頭之恨啊。」

  「太后娘娘,當年並沒有實質證據證明絮氏通敵賣國……」

  「你套出白起,絮氏的真正姓氏了麼?」

  舜華滿面苦笑:「舜華無能,也或者,白起根本不知。」

  「姓徐……一定是姓徐,除了是西玄徐姓外,還有其它可能性麼?」太后激動道,忽然改變話題:「你對哀家忠心,哀家也不會虧待你。前兩年祥王在睡夢中安祥地走了,陛下順利登基,你在背後的相助,哀家一直惦記著。」

  這言下之意略有所指。舜華微一尋思,什麼祥王她沒有印象,但他的死跟崔舜華有關?

  「你還是不肯答覆麼?就因為絮氏那個詛咒嗎?」太后驀地尖銳看向她。

  她笑道:「舜華向來不信什麼詛咒……」

  「既然不信,那就是不怕了。你是允了?」

  連璧匍匐兩步,說道:「太后娘娘,我當家早就開始了,您切莫怪她。」

  舜華看向她。

  太后雙眼一亮。「已經開始了?舜華怎麼沒說呢?」

  「……這還不是想給太后娘娘一個驚喜嗎?」舜華笑道。

  「好好,你不怕就好你不怕就好……哀家等著你的好消息!絮氏真能徹底絕斷,舜華你功不可沒。」太後愈看她愈滿意,瞟著連璧一眼。「你這閹人眉目清秀,面紅齒白,這樣吧,你高攀了,我許一個宮娥給你對食做夫妻吧。」

  連璧一呆,面色忽白忽紅,他嘴裡囁嚅著,似乎想冒死說個不字,舜華擊掌,起身笑道:

  「多謝太后賞賜。這幾日舜華也在想,是不是該替他找個伴,這下可好,既是太后娘娘賞賜的宮女,我就替你辦個小喜宴吧。還不快謝謝太后娘娘。」

  「……」連璧盯著地上,死也不肯答話。

  舜華眉頭一皺,不耐地一腳踢在他背上,但可能重心不穩,居然整個人斜斜奔出去,長裙翻飛,跌坐在地。

  滿頭珠冠的太后一征。

  她身邊的老太監也是一征。

  「舜華,眼下沒外人,沒外人啊。」太后悶著笑,難得看見崔舜華這麼丟臉的模樣。

  舜華滿面通紅,惱怒爬起來,拍拍灰塵,又狠狠左右各踢他一腳,罵道:「聾子嗎?」

  連璧這才低聲道:「多謝太后恩典。」

  太后滿意地點頭,瞧向舜華道:

  「瞧,這才像你崔舜華啊。哀家等你好消息。」

  舜華負手隨著領路的太監,往出宮的路上走著。她穿著土黃色的深衣,腰間暗色腰帶纏著,香囊垂著,隨著她端莊行止而輕輕搖擺著。

  連璧本是失神著,後來察覺眼前的纖細背景行步略大,但不失閨秀優雅,她寬袖間的手掌似乎重複在做同一動作——握拳、鬆手。

  他加快一步,上前輕聲問:「當家不舒服麼?」

  她隨口應了聲:「上午在街上跌了一跤,雙臂擦破,所以有些疼。」

  她忍到現在?連璧心裡突兀,忽見她轉頭看著自己。

  她一雙狹長美眸輕輕掃過他的面容,沒有任何侵略性。接著,她收回目光,青匆玉指移到腰間扯掉香囊,用力一甩,香囊遠遠拋出去,沒入花葉間。

  連壁見她面色一滯,彷彿她不能相信自己居然這般有力。接著,她攬著腰間,詫道:「耶,我的香囊呢?」

  連璧機靈,連忙四處尋著。他跟著崔舜華一些年了,她在背後幹些齷齪事時可不會顧及他們這些下人,要是不夠機敏,早就不知死上幾百回了。有回,她甚至敢在背後罵皇宮裡那最為權貴的女人為醜陋的老妖婦,她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這世上,有權有勢才是真理!

  那領路的太監見狀,也忙著尋物。舜華強忍焦慮,朝太監客氣道:

  「香囊裡的香葉部分取自南臨的最南邊,沿途人力物力不下千金,香囊外尚有祈福咒文……仔細想想,有可能是掉在陛下那兒。」

  連璧連忙脫下金鑄手環,遞到太監手裡,笑道:「我當家甚喜這香囊,千金對我當家九牛一毛,但往返南臨路途遙遠,沒有一年半載是拿不到這香葉的。還請公公幫個小忙,回頭悄悄尋一尋。」語畢,他察覺她看他的那一眼略帶訝異,似在驚異他配合無間。

  連這點小事他都看不出來,他早不知死了千百次。

  那公公明白她對香料情有獨鍾,往往她被召入宮,千里遠都能聞到她身上的百種香味。他將手環藏入袖裡,道:

  「請崔當家等等,奴才回去尋尋,但是皇上還在,奴才不見得能……」

  「公公有此心意,舜華感激不盡。」她道。

  舜華目送那公公回頭去尋,也沒去花葉間尋回香囊。連璧見她動也不動,只是望遠方的夕陽,把雙手互藏左右袖禦寒。

  她支太監離開做什麼?

  他琢磨不定她的心思,思量片刻,要去找回她的香囊。她見狀,訝了一聲:「連璧,不必去。」

  「……是。」

  舜華又解釋道:「若是尋回,香味太重,會被察覺的。」

  「……是。」他一頭霧水,靜候在原地,等著她的指示……也看看她到底在搞什麼花樣。

  她又看向他,看得他額冒冷汗,她才道: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問問,連璧想過成親麼?」

  她一征,隨即滿面通紅。

  她又重複:「我沒別的意思。」

  「連璧有沒有妻子……都已經無所謂了,但太后賜宮女給連璧分明是來監視當家,我為當家不平……」他說到最後,十分流暢,已無先前的羞恥。

  「哦。」她隨口應著,打斷他的話。

  連璧隱隱覺得她不太對勁,少了以往的尖銳。她到底想做什麼?要一個太監去尋不可能找到的物品,到底所為為何?

  一陣喧鬧由遠而近,宮女、太監尾隨小皇帝而來。連璧連忙屈膝跪下,舜華慢了一拍,他分不出她是故意不想跪,還是膝蓋僵硬這才行止緩慢。

  「崔當家免跪。」小皇帝興致勃勃:「聽說你掉了獨一無二的香囊?」

  舜華瞟一眼那帶些歉意的太監,笑道:「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不是重要的東西,還會特地回頭去尋?」小皇帝揚起眉。「是南臨的香葉?你好大的膽子,居然迷戀起南臨的東西。是北瑭的東西不夠好,還是你瞧不起北瑭?你身穿西玄衣,朕念在你行走在外不便,勉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現在你讓朕不高興了。」與其說不高興,不如說抓到她的小把柄而沾沾自喜。

  舜華笑道:

  「陛下誤會了。不是北瑭的東西不夠好,也不是舜華瞧不起北瑭,而是那樣的香味北瑭不產,也無人在北瑭培植過。其實香囊中,不只南臨香葉,還混有北瑭的香料,兩者分開來各有特色,但兩方調和起來又有安神的清香在。」

  小皇帝皺起眉,想了想,道:「你是說,非得尋上南臨香葉,才能產生你說的清香?這不就是說,單靠北瑭沒有用,單靠南臨也沒有用,得靠兩方調和才能得到北瑭沒有的東西?」

  舜華跪地,恭聲道:「咱們沒有南臨的香葉,他們也沒有北瑭的香料,可是,咱們比南臨厲害,咱們會去用啊。」

  小皇帝聞言一愣,而後擊掌。「是啊,咱們會調和,他們不會,北瑭還是勝過南臨的……」

  歷歷代代總是念念不忘四國曾鼎立,但一朝大魏侵北瑭、南臨,造成國土遽失,到他這一代,先皇、母後、朝臣繼續念著,久而久之他也跟著不快了。如今的北瑭、南臨同樣下場,所失國土亦是差不了多少,能贏得他們一項,他心裡總是得意的。

  他湊到舜華身邊一聞,還殘留點淡香,跟她之前濃郁的香味不同,但他聞不到什麼安神香味。他尋思一會兒,想著自己全身上下只用北瑭之物,就連皇宮裡任何一樣物品都不見其他國家影子。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比不上眼前這個名門女富戶。

  「好,朕給你一年……不,十個月,你快馬加鞭差人去南臨尋回這香葉,也做一個香囊給朕。要是朕覺得真好,就不罰你。否則,你處處說其他國家的好處,它們卻半點沒北瑭好,朕要將你吊起好好鞭打一番。」

  舜華面露為難。「陛下的話不敢不從,只是……」

  「只是什麼?」

  舜華猶豫一陣,似在衡量,最後終於道:「舜華不敢欺瞞陛下,這香料得由未經人事的人碰觸,要是非男非女之人更佳,所呈現的香味是最原始的香味,以往舜華都是差連璧去配香師傅那兒幫忙……」她瞟向連璧。

  小皇帝也看向連璧,點頭。「莫怪你要個閹人在身邊。」

  「可這幾日他受令成親……若然……香氣上略有差距……」她難以啟齒。

  「什麼話!一個閹人成什麼親?誰給的令?」

  舜華忽然道:「不如請陛下再差個乾淨的公公幫舜華吧。」

  她明顯地轉換話題,令得他不悅萬分。

  「到底是誰下的令?」他一腳踹向舜華,她沒料得他粗暴至此,踢到她的胸腹,讓她狼狽地往後跌去。

  「陛下息怒……是太后娘娘給的賞賜,是太后娘娘給的賞賜!」

  「在你眼裡,太后重要些,還是朕重要些?」他狂怒著。

  「自然是陛下重要。」她忍著疼痛,跪伏在地。

  「既是朕重要,你是要聽朕的還是聽太后的?」

  「自是聽陛下的!」

  小皇帝轉向連壁,怒聲問:「是你求來的?」

  「奴才……」

  小皇帝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一個閹人也想娶親?你有沒有那本事!」

  連璧垂著頭,不敢接話。

  「陛下說什麼就是什麼。往後舜華只聽陛下的話。」她道。

  小皇帝聞言,滿意地點頭,朝連壁道:「太后那兒朕說去,好好替你當家做事,要是香味令朕滿意,不必靠太后賞,朕也會有別的賞賜。」

  「謝陛下!」

  小皇帝得意地前呼後擁離去了。

  連璧雙臂還顫著,往崔舜華那兒看去。她也還在跪著,肩上烏髮全散落在地上,掩去她幾乎垂地的臉。

  他正懷疑她是不是被踢傷了,又聽得長廊那頭小皇帝去而復返。

  「崔舜華,聽說,那香囊還繡著保安咒是不?」

  「是。」她頭也沒擡。

  小皇帝喜怒無常,先前還是一臉怒火,眼下他咧嘴笑道:

  「先前你不是跟朕玩春神賜福嗎?那般無趣的民間遊戲你也敢讓朕玩。在朕的腳下,只有大神官賜福才是真實的,懂麼?」

  「大神官只在神廟裡賜福北瑭與皇室中人,外頭的百姓自然仰賴虛無的春神了。」她道。

  「哼,春神有比朕強嗎?」他眼底掩不住一絲孩子氣,舉手至她頭頂。「以後別教朕看見你香囊有咒文,朕賜福給你就夠了。」

  「謝陛下恩典。陛下所賜之福,比大神官還要靈驗,舜華心懷感激地領收。」

  他眼一亮。「朕的賜福比大神官還要靈?」

  「陛下為九五至尊,不論是福是禍,陛下都能給。只要陛下給,臣民必要承受,自是比大神官還要靈驗。」

  小皇帝聞言,一愣,只覺得她話裡別有它意,他一時間不太懂,直覺問道:「你是說,朕給了,會有人不情願地收下?誰敢不情願?」

  「如果陛下賜的是福氣,誰會不情願收下?當然是滿心歡喜地收下,叩謝皇恩。」

  他笑出聲。「好甜的嘴!很好!崔舜華,今天你叫朕驚喜得很,朕就等著你的香囊,瞧瞧是不是能讓朕再歡喜一回。」語畢,起駕回宮。

  舜華慢慢爬起來,掩嘴咳一聲,瞟向一旁太監,道:「公公領路吧。」

  連壁連忙跟在她的身後。他下意識看看花葉的方向,又盯著她的背影。

  她丟棄香囊引來皇上,目的為何?

  不只虛驚一場,還累得十月之約,有什麼好處?她沒好處,他卻極其幸運得了好處……思及此,他一征,又看向她挺得好直的背影。

  來到宮門之外,天色已微暗了下來。明明只是一個白晝而已,舜華卻覺得已過隔世,彷彿在宮裡已去了一條命。

  連璧站在她身後,等著她舉步,但他等了又等,那筆直的女子身形文風不動,她到底在幹什麼?還在等什麼?

  昏暗的夜景中,有人朝舜華這裡走來,她看得有些恍惚,直到來人近了,她才認出是誰來。

  她眼底發熱,心裡驀然發軟,雙腿一虛,來人及時扶住她。

  「……尉遲哥……」她嘴裡低喃著什麼。

  尉遲恭俯耳聆聽,才聽得她一直重複說著她腿軟了,走不動了。

  宮牆之外不能停轎,得步行一段距離。他聽她口氣軟綿綿的,實是小孩子的口吻。他尋思一會兒,柔聲道:

  「我背你去轎子那兒吧。」他轉過身,任著她軟趴趴地爬上他的背。

  他一使力,將她背了起來。

  她把臉用力埋進他的背上。明明他的外袍絲軟帶著輕微的舒涼感,但此時此刻她卻覺得再溫暖不過。

  「原來皇宮裡的人也不是三頭六臂……」她低聲喃著。

  「嗯。」

  「尉遲哥,你在宮外專程等我嗎?」她的聲音略略大了些。

  「街上的事我聽說了,我本要去崔府看你,崔府下人說你入了宮,我這才過來等你。我想你撞頭後,時時記不清過去的事,要是惹怒陛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他淡聲道。

  「……你知不知道那個砍我的孩子死了?」

  「嗯。」

  「是崔……是我害的吧。如果我反應再快一點就好了。以前我被許多人寵著,明知世上有許多壞事,但被寵得太幸福了,他們蒙住我的雙眼,所以我從未經歷這些事,再快一點就好了,我不能再讓連璧跟他一樣……」

  她的聲音很低微,尾隨在後的連璧只知她在與尉遲恭說話,卻不知她在說什麼。尉遲恭也只能藉著她斷斷續續的話拼湊成句。

  「舜華,你做得夠好了。」

  她歎息:「唉,尉遲哥真是好人。」她蹭了踏他的背,未覺他的背有些僵。「我是太后娘娘的人嗎?」

  「……嗯。」問得這麼直白,也不怕他害麼?

  「果然啊。她暗示我,要我去殺了絮氏舜華,絮氏都已經成這樣了,何必趕盡殺絕呢?」

  「……你怎麼回?」

  「我當然允了下來。不過,殺人放火這事我是不幹的,小陛下也叫我十個月後交出香囊,我也不想管,反正十個月後我……」

  「你怎麼?」他追問。

  「我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屆時此舜華非彼舜華,真正的崔舜華回來後,就讓她去承受小陛下的鞭打吧。崔舜華壞事做了這麼多,也該受點活罪。至於太后要她害死絮氏舜華,何必等她害,明年春她就死了,皆大歡喜。

  她沒樹立過敵人,有人急切地逼她死,她只覺滿腹委屈,明明她只在家裡蹲著,禍也能從天上來。不知幾百年前的絮氏家主是否也有如今她的心情?

  她嘴裡微微發苦,悶聲道:

  「會做人真難,還不如當個無憂無慮的千金閨秀。」方才在宮裡作戲,她居然能扮演崔舜華唯妙唯肖,算計起小陛下,當下她完全沒有多想,現在她只覺得心驚不已。她這樣一個好人,怎會處處算計對方呢?難道她不是貨真價實的好人嗎?

  自她進入崔舜華的世界後,以往絮氏舜華的小天地就崩裂了,她以為替百姓頂天的皇帝被教養成一個殘忍的君主。那,以前絮氏家主所蒙受的委屈,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前絮氏家主在承受這些子虛烏有的罪名時,心裡又在想什麼?

  她歎息,喃道:「當家的,自然要負擔起保護自己人的義務,是不?」

  「是人,總是有想守護的人事。」他忽然柔聲說道:「有些人能力差些,只能被守護,教那些想守護的當家有了生存的目標,這也沒什麼不好。但當家的好比你,守護人累著時,也可以讓旁人守護你一會兒。」

  舜華聞言,應了一聲,又蹭蹭他有點僵硬的背。她驀地想起——

  「今天初幾?」

  「十三了吧。」他隨口道。

  她連忙把臉硬湊到他的肩上,在他耳邊說道:「十三了十三了!尉遲哥,今晚,對,就是今晚,你會去春回樓跟人談生意吧?一定要去啊!」

  尉遲恭只覺柔軟氣息至耳側撲來,帶點令人心憐的軟香。他清容微露異色,幸得前面無人,只有不遠處的轎夫。

  因為他背著她,所以轎夫不敢擡頭,是以沒有看見此刻他的表情。

  「……你很希望我去春回樓那種地方?」

  「對啊,那地方好啊!到時你該出手就出手,放手去做吧!」她記得《京城四季》裡有這麼一段,伊人在春回樓遭賊人調戲,戚遇明在場才有機會救美,那只要她守株待兔,伊人照樣在酒樓被人調戲,但此刻現身的卻是尉遲恭……

  好!太好了!《京城四季》是寶物啊!虧每次出刊她都一定托七兒盡快搶到手!等回去之後,她寫個帖子,將戚遇明誘到它處去,到時大功告成不枉她一番苦心……她眼裡有些模糊濕意,準是被去他的小皇帝給嚇的!

  尉遲恭察覺背上的她終於微微放鬆身子,不像方才在宮門前筆直得活像百年老樹似的。她居然能自宮裡全身而退啊……他隱隱含著欽佩。她的幾許柔軟秀髮滑到他的肩前,與他的黑髮略略交纏,他注視良久,嘴角微地揚起。

  來到轎前,他把她放下。她惋惜直言:「這條路真短呢。」

  他瞟她一眼,替她撩開轎簾,讓她一頭鑽進去。

  她坐妥後,朝他柔聲道:「尉遲哥,該英雄救美時就要英雄救美。有我在,你一定抱得美人歸的!」

  「美人歸麼?」他道,一塊進入轎子。

  舜華愣了下,挪挪坐位。

  「舜華,腿還軟著麼?」

  「一點兒。」

  「那到崔府,我再背著你回房吧。」尉遲恭坐在她身邊,瞧向她,忽然一手抹去她眼睛的濕意。「我在皇宮外等了你許久。」

  「……謝謝……尉遲哥對我真是……像對家裡小孩一樣……很關心呢。」

  尉遲恭目光略移,落在指腹淚珠,忽道:

  「等了一下午呢,連我自己都驚訝。」

  「……」她謝過了耶,難道是暗示她再謝一次?

  尉遲恭命令轎夫擡轎。轎身輕微晃動,舜華一時不穩,倒在他肩上,她不好意思地又坐直,聽見他歎道:「我若喜歡上絮氏舜華……」

  她面露驚詫。「什麼?」

  「一來沒有利益,二來也許她性似小孩,三來絮氏之姓是個麻煩,我要真不幸喜歡上她,麻煩太多,但就算為她操勞,我也只能認了。」

  舜華聞言,嘴成蛋型。

  他看她一眼,淺淺一笑:

  「嘴能塞蛋,是不能成為大家閨秀的。沒人告訴你麼?」

  她連忙閉嘴,想了想,道:

  「虧得尉遲哥沒喜歡上絮氏舜華,不然可就倒楣了。」

  「……」他無語。

  舜華心神全然放鬆,忍不住偷偷合眼,開始朝他肩邊點頭。他的寬袖橫過她面前,掌心抵住她那頭轎身,以免她睡到一個不穩,滾出轎外。

  他又凝視她睡容一會兒,才撇過頭。窗外天色全黑,他想起自己居然自午後就在宮外苦等,甚至已經差人找機會去通知有能力入宮的蚩留了。

  「……舜華,你真了不起,是我小看你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1:55:05

【第六章】

  天要亡她啊!要亡她啊!

  舜華悶聲嗚嗚嗚個不停,雙手在空中拚命「張牙舞爪」,試圖求得生機。

  她一輩子沒進過宮牆後頭,今天一進,她都快去掉半條命了。去他的小皇帝那一腳,至今讓她隱隱作痛,所以,尉遲哥送她回來後,她繼續躺在床上瞇一下,想等醒後再爬起來沐浴寫貼給戚大少。

  豈知,她才沾枕,就被人一推捲成糖麻花,一方白布整個塞住她的眼口鼻,不讓一點空隙!存心置她於死地!

  有沒有搞錯!她不是崔舜華,她是絮氏舜華啊!不要這樣害她啊!至少,一天來一件禍事就好,用不著一天連趕三場,大家很累的!

  舜華拚命地想掙脫,但有人分別壓住她的手腳,隔著厚重的棉被壓住她的身子。細細紛亂的交談令她聽不真切,但她也不是傻子,能這樣把她四肢緊緊壓住的,除非是三頭六臂,否則……

  這根本是崔府集體謀殺她啊!

  她這麼倒黴,倒黴啊!要謀殺崔舜華,怎麼不提前幾個月呢?為什麼崔舜華的災禍由她概括承受?崔舜華的世界裡她根本沒享受到什麼好事啊!

  「嗚……嗚嗚……」她死命地想求得一線生機。

  以前親親爹爹曾說,別怕,有事全靠他。

  以前白起哥曾說,別怕,天塌下來也有他頂著。

  放屁!放屁!雖然親親爹爹是受年命所限;雖然是她不要連累白起哥,不去認他……但在此刻,她還是想罵一聲放屁!去他的親親爹爹!去他的白起!

  莫不是北瑭歷代皇帝上天庭告狀,逼得老天這樣整她這最後一個絮氏?嘿嘿,她應該沒丟臉吧?好歹她靠著自己,靠著那個她本以為沒有白起哥、沒有親親爹爹就不行的自己,替這壞心的崔舜華保住好幾個月的身子……她做得很不錯吧?就連在那個凡人一見就忍不住腿軟的太后娘娘面前,她也沒有吐露只有絮氏自己人才知道的真正姓氏。

  她了不起。所以……就撐到現在可以結束了,她喘不過氣來,要斷氣了。

  「……嗚……」她想放棄掙扎了。眼前走馬看花,兩、三個月來所遭遇的一切一一疾速掠過,讓她好生感慨。

  接下來,她又要化作春燕了吧?這一回,她的翅膀得夠力一點,直接飛上西方極樂,可不要莫名又栽到別人身上去。

  她意識迷迷糊糊,隱隱覺得這些死前掠影在好幾次遇上某個人時,令得她下意識不太甘心,想要停下想個清楚。

  那人……那人是尉遲哥吧?年輕的男子裡她最熟的就是白起哥跟尉遲哥。尉遲哥……尉遲哥是第一個不嫌絮氏之姓的人,尉遲哥……她還不想死!

  她奮力一搏,但她僅剩的力量也只夠這麼奮力一次,就此蔫掉。

  「喂,你在做什麼?」連璧大叫。

  緊跟著,攥著她四肢的力道遽松,她面上的白布被人迅速抽起。舜華昏昏沈沈,一時只覺腳步聲沓雜而去,空氣猛然進入肺裡,害得她連咳好幾聲。

  她被連璧扶起。「當家!當家還好麼?」

  「……是誰?」她氣若遊絲地問。

  「我是連璧啊!」

  「……我是問……是誰想殺我……」

  連璧沈痛地答道:「是樂師染……他……他……」

  只有樂師染嗎?只有樂師染嗎?她又問:「他呢?」

  「方纔連璧見他逃出,來不及阻止,但他闖下此等禍事,也只有自絕一路,北瑭已經沒有他的生路了!」

  原來只有樂師染要她死!

  舜華聞他此言,剎那通透,張開美目,揮開連璧的扶持,狼狽下床。她雙腿不穩,膝蓋盡跪在地,她終於憤怒了。

  今天她已經跪過去他的小皇帝了,現在還要跪!崔舜華的膝這麼軟弱嗎?她拚命挺直腰身站起,疾快跑出房。

  門外婢女嚇得掉落臉盆。「當、當家……」

  舜華越過她,奔向崔家家樂的園子。她實際在崔府住的日子不多,但在鐘鳴鼎食那夜後,她曾好奇地去看過那些家樂。

  崔家家樂約一班十幾人,樂師舞人水準屬上等,其中一名樂師染是已被滅掉的小周國人,由教坊轉出,崔舜華納之。

  她本以為是崔舜華仰慕他的樂理,哪知、哪知……

  「……當家!當家!」連璧在後狂追著。

  沿路有婢僕見狀,嚇得停止手頭工作,不知從誰開始,有人大喊:

  「不得了,樂師染上吊自盡了!」

  「樂師染上吊自殺啦……」

  上吊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這些人比她還要神通,明明離家樂園子還有段距離,就能得知樂師染上吊嗎?現在進步到神鷹傳書嗎?

  「當家,樂師染上吊自殺,你去是穢氣,連璧代當家探個究竟……」連璧在後頭大叫著。

  崔舜華沒理他,狼狽奔進家樂的園子。園裡舞人、樂師見她居然奔進園裡,個個傻眼,她怒聲問道:「樂師染呢?」

  人人噤聲,不敢回話。

  舜華掃過所有的人,這些舞人、樂師全身素白,替誰送終似的。她再掃過窗房,儘是黑暗,忽地咚一聲,出自其中一間暗房。舜華二話不說,直奔上前,一腳踢門。

  她現在踢得很習慣了,不會再重心不穩。房門被踹開,月光直入,落在那個吊死橫樑上的年輕身影。

  椅子已經倒地,那年輕身子竟然連掙扎一下都不肯。

  舜華連氣都不及喘,衝前抱起他的雙腿。

  「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

  「當家!當家!我來幫你!」

  「樂師染不要自殺啊!」

  樂師、舞人回過神,一窩蜂地跟了進來,紛紛要抱住樂師染的雙腿。

  一時之間,眾人團結一心。

  舜華本該感動此景,但此刻她眼淚都快飆出來。有沒有搞錯?她……她是第一次抱住男人的腳丫啊!

  她從小到大,還沒抱過男人的腳……這太過分了!他自盡幹嘛脫靴,現在她只能抱住他的襪腳……她以為,她一直以為她這個絮氏舜華會活得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要強壯,所以,自白起哥有心與柳家結緣後,她也一直以為若然她有成親的那一天,她會嫁給一個北瑭最強壯的農戶,她不介意抱丈夫粗壯的腳,但……但現在她不想隨便抱一個男人的腳丫啊!

  她可不可以放手?讓他們自家人救樂師染下來就好了,她是當家,在一旁指揮就夠……男人的臭腳丫……

  舜華忽覺不對勁,她有心托住這男人,不讓這男人吊死,怎麼有股巨大力量拚命將這人往下扯,企圖讓他上吊自盡成功?

  誰在暗地動手腳?

  在混亂中,她往這些舞人樂師的面上一一看去,人人都在使力拉扯樂師染的雙腿,大有將他身高活活拉長的狠勁……

  這麼狠?就算沒有朋友之情,也該有同事這誼吧?

  「住手!」她大喝。

  眾人平日懼她甚深,一聽她怒喝,嚇得鬆手。與她相反的拉力頓時消失,舜華暫得輕鬆,但雙臂還是抱著這男人的腳丫,她頭也沒回。「連璧!」

  「……連璧在。」連璧冷靜地走到她的身側。

  「把他放下來。」

  「……是。」

  舜華喘著氣,盯著連璧救人,確定不會再集體搞謀殺後,她垂目看向自己的雙手。好噁心啊……

  她不是有心嫌棄,但她想白起哥把她教得很好,一個大家千金怎能去抱陌生男人的腳呢?那襪子幾天沒洗了?她好像連他長長的腿毛都碰著了。

  她瞥到房裡有水盆,苦著臉去洗一洗手,洗潔了,才坐到椅上要喘口氣,忽聽得被救下的樂師染猛咳著,啞聲道:

  「一切都是我幹的,與他人無關,我願一死百了!」語畢,又要往柱子一頭撞死。

  舜華已經麻痺到無驚無波,只道一字:

  「慢。」

  她不看著樂師染,反而盯著連璧瞧。

  連璧不得不及時拉住樂師染。

  舜華滿意點頭,慢吞吞道:

  「你再尋死,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你陪葬。你,你,你……」她一一點名腿軟跪地的舞人以及樂師,最後點向連璧:「還有你。」

  連璧微愕,眾人暗自眉目交接,心知此事難了,不由得悄悄看向連璧。

  樂師染是一名年輕的男子,他本是眉目清秀,但自來到崔府,他形銷骨立,實在不怎麼好看。他撩過袍擺,拜手稽首,啞聲說道:

  「崔當家,染自轉到崔府後,便知死期將至,今日之事全是染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當家要酷刑處置,染甘願受之,請勿遷怒他人。」

  舜華聞言恍然大悟。原來這些舞人樂師不是跟他有仇,把他往死路上送,而是怕他遭崔舜華淩虐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不如上吊自盡,痛個一回就好。真是……重情重義,反顯得崔舜華的心狠毒辣了。

  她撫著額角,不發一語。房內的氛圍隨著她的沈默降至冰點,跪伏在地的家樂大氣不敢喘。其中一名樂師直往連璧瞄著,雙拳緊攥,暗示他不如什麼都不要顧了,索性全豁出性命殺死崔舜華吧。

  舜華沒注意他們的眉目間傳著殺機,心裡忙著感慨自己有做惡人的潛質。不知道自己將身子還給崔舜華後,是不是還能以良善之心上西方極樂世界?

  她尋思片刻,說道:「在陛下面前,你彈奏亡國曲,是觸北瑭黴頭,犯陛下忌諱,你可知罪?」

  「小人只是鄉愁,彈了一首小周春江曲。小周國土雖小,但國土偏北之處有一條春江橫貫東西,被小周人視作生命之水,每個人一生中,至少須得一次親自到春江,飲一口春江水不論前是前非,都能再重新活過,小人也想……想在北瑭落地生根再活一次,想在北瑭找到自己的春江,遂彈此曲,絕無觸北瑭黴頭之意。」

  舜華擺了擺手,不耐道:「你長篇大論我聽不懂,北瑭沒人去過小周,有誰瞭解小周春江曲?你,你,還是你?」一頓,她又道:「除了北瑭與小周,你還懂得其它樂曲麼?」

  「小人是樂師,各國樂曲自然涉獵一二。」那語氣隱有著樂師的驕傲。

  「既然如此,這些人的性命就捏在你手裡了,眼下你彈奏一曲北瑭外的拿手樂曲,如果我能認同你的樂音,今晚之事不再追究,否則,你,你,你……」她再一一玩起點點樂,點過崔家養的伶人,最後落在連璧面上。她道:「還有你,全去九泉之下跟閻王告狀吧。」

  「當家息怒!」眾人跪伏顫聲喊道。

  舜華充耳不聞,對著連璧道:「去把他的琴取來。」

  連璧恭謹應聲,取來樂師染的長琴。眾人驚懼地看著樂師染,這是崔舜華故意的啊!給他們希望,等樂師染彈完一曲,再告知死期……好個凶殘崔舜華!好狠!好狠!

  樂師染渾然不覺他人驚懼。他瞪著琴,彷彿琴上已系綁著十多條亡魂。

  舜華淡淡補了一句:「連對自己都沒有信心,還當什麼樂師呢?不如重新投胎吧。這麼多人陪著你,夠本了。」

  「染師傅……」家樂裡的舞人低聲喊著。

  樂師染咬咬牙,盤腿坐起,調妥琴弦,暗自思量一陣後,琴音乍起,他清澈的嗓音配合著琴音,半吟半唱道: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翺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當他唱出那句「顏如舜華」時,連璧看見她蝶睫顫了顫,眸光異彩綻現,要往樂師看去,但又及時闔上眼,彷彿對此曲不甚興致。

  樂師染選擇這首曲,是討好或者諷刺姑且不論,但,他記得聰慧過人的崔舜華出身名門富戶,自幼熟知各地文化,早該聽過這首大魏曲子才是。

  他目光忽地落在那深衣裾擺下露出的玉足,久久不移。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翺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樂師染反覆吟唱著,唱完一曲後,所有的人屏息等待崔舜華的生死決定。

  舜華徐徐張開眼瞧著樂師染,慢悠悠地問道:「哪個國家的曲?」

  連璧瞪著她。

  樂師染垂首道:「這是大魏流傳了幾百年的『有女同車』。」

  「是麼?」她想了想,道:「我對大魏文化不甚瞭解,但也聽出你這彈奏此曲的功力還不錯,湊巧裡頭有舜華兩字,我自是親近不少。這世上就是如此,不熟的,就算它有千般好萬般妙,沒有親近過的人,是無法瞭解的。」

  眾人怔怔看著她,實在揣測不出這段話下到底是殺還是不殺。

  「好,這樣吧,」舜華一擊掌,道:「看在舜華兩字上,今日今時暫且饒過你們一命。從明天,不,今天開始吧,每月你們至少籌備一首特別的曲兒,連璧你去安排,每月找個名目辦宴,食宴也好,商宴也罷,只請富家之上。你們就賣力表演,輪番各國樂曲,不限北瑭,但也不準少了北瑭。北瑭律法有定,每演一首國外的曲兒就得付稅,我全記在你們帳上。九個月裡有貴族請你們過府教導他們府裡家樂,那你們就是人人有賞,要一個人也沒有,那就……嘿嘿!」她手指故意在他們面前點了點。「大家心知肚明哪。」

  眾人一時不知所措,心裡恨極她。她說要放過他們的,怎麼又來要脅?

  連璧忽問:「當家,九個月之後呢?」

  舜華剎那恍惚,流露微不可見的悲傷,又挑眉道:

  「第九個月,也就是明年春,我要你們演奏一首飛昇西方極樂的樂曲。要是我滿意了,你們可各付身價離去,到時你們想離開北瑭,我也不會阻止,最好逃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要是再讓我買回,肯定讓你們生死不如。」她不理眾人驚詫,轉向連璧。「至於你嘛,年紀要二十吧?我也早看膩了,明年春天他們要是能離開,你就跟著一塊滾;他們沒能力離開,你就跟他們一塊下場吧,嘿嘿。」言下之意就是他們同坐一條破船,死活一塊吧。

  再從另一個方向推敲,連璧想離開崔府,就得要盡心盡力幫著崔家這一批家樂。眾人傻住,任著崔舜華走過他們跪伏的身子。

  就這樣?一夕之間,他們有了盼頭!崔舜華哪來的好心腸?有鬼吧!

  舜華來到房門前,秀臉微側,冷冷一笑:

  「嘿嘿,這九個月裡,看你們為生命掙扎,也是一種樂趣啊!別教我失望。人命,在我眼裡,就跟軟豆腐沒兩樣,一捏即碎啊!」語畢,負手而出。

  房裡氛圍沈重,眾人相互凝望,連璧沒有追出去,只盯著先前她坐著的椅下之地。地上,有一點點朱紅血跡是崔舜華的……真是崔舜華的嗎?

  當年她拿什麼毒藥去害祥王,他就用同樣的毒藥去害她。可是,為什麼祥王死了,在鐘鳴鼎食那夜她卻沒死?非但沒死,醒後的崔舜華變了個人……

  「連璧,可以相信她麼?」有人悄悄地問出心裡盼望。

  「連璧,染師傅甘願犧牲自己,依你計劃先搏取她的信賴,得到她的部分家產後再害死她,但此計未成,接下來該怎麼辦?」連璧提出先假意謀害崔舜華,他再出面相救,樂師染頂兇嫌之名自盡,等到崔舜華徹底信賴連璧後,再行真正毒殺之事,到時他們就算被官府抓走,跟著陪葬也無所謂了,至少拖著崔舜華一塊死。那時連璧可以帶著崔家部分財產逃離北瑭,在其他國家生根,培育更多樂師、舞人,可是現在……他們都有機會活著擺脫她了……

  樂師染也是一臉疑惑地看著地上的鮮血。「她……連鞋也沒穿,就來阻止我自盡?」她在想什麼?阻止他自盡,不是為了要虐他嗎?怎麼虐成自己了?

  距離門口最近的十三歲小舞人突然聽見低微的聲音:

  「痛痛痛……我怎麼忘了穿鞋呢?好痛……」

  小舞人偷偷探出門外。那抹土黃背影一拐拐地跳著離開院子,實在很不合崔家主子囂張的風采……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梆子聲響起。

  「請問……春回樓怎麼走?」黑暗裡忽地蹦出這一句。

  更夫嚇得後退一步。做了十多年的更夫,終於輪到他見鬼了,他強自鎮定地點起燈籠,往聲音處照去,只見一名二十多歲的美貌青年很無辜地看著他。

  說是青年,他是有點猶豫的。因為此人身著男裝,但面貌偏女相,臉蛋又小,依他五十多年看人的眼光,猜測這青年不是女扮男裝,就是那鬼話裡的公狐狸精,要不,聽說南臨男子面若女相也是有可能的。

  「請問,春回樓怎麼走?」美貌青年重複問著。

  「……春回樓啊,果然是男人。只有男人,才會去那裡。」更夫笑道,擠眉弄眼。「我打更路上會經過,公子不妨跟著我走吧。」

  「喔,多謝。」

  這位美貌青年自是舜華,更夫從未見過名門富戶崔舜華,在他第一眼裡,只覺得這名青年漂亮和善,沒有什麼威脅性,又聽他說話秀雅大方,很有好感,便領著她往春回樓而去。

  舜華走路有些一拐拐的。她好恨啊,她幹嘛心急忘了穿鞋,只著羅襪就奔去救人。好痛哪!她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種痛了!腳丫板流血也就算了,她還得硬頭皮含著淚穿上鞋,然後再磨著傷口行路……

  當家不是人幹的啊!

  足上的痛,讓她今晚不敢再待在崔府裡,要是再來一組人馬依樣畫葫蘆來悶她口鼻,她想,事不過三,她會直接在今晚升天的。

  再者,她還來不及攔戚遇明上春回樓啊!

  她現在萬萬不敢以崔舜華的名義夜至春回樓,她怕只出崔府兩步,就被人給打死了。所以,她誰也沒說,偷偷取了件連璧的男裝,獨身出府。

  連璧是崔舜華身邊的下人,說得難聽點,崔舜華自以為是公主之身,硬是找個看順眼的人閹了留在身邊,雖然在物質上不吝嗇,但,連璧心裡怎麼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不是男子,不知被閹後的痛苦有多深。連璧平日穿的衣物,是比下人好上許多,色彩卻有些偏女子的柔軟,不知是不是崔舜華故意為他選的,遠遠不如他私下收藏被她偷穿來的這套瀟灑公子男裝。

  她長歎一聲。有時,她真不知自己該不該再維護崔舜華的命。等崔舜華回來了,又有多少人得受難了?

  「到了到了!就是這裡!」更夫回頭說著。

  舜華一出巷,就見一片燈火通明。她擡頭一看,對街樓上懸掛「春回樓」的匾額,串串紅籠高高掛,來往入目皆男賓,門口迎客是女子,熱鬧非凡……

  「……」舜華搖搖晃晃,最後雙腿一軟,跌坐在巷口旁的攤凳上。

  去他的……去他的伊人!

  這不是青樓嗎?

  就算她再沒見過世面,她也有腦子的啊!伊人來青樓做什麼?《京城四季》怎麼不寫清楚些?那個姓戚的來青樓做什麼?不不,他是男子,會來青樓不意外。原來尉遲哥也會在這種地方跟人談生意,男人,男人,果然都是男人……

  她自認絮氏舜華沒膽子進去……而且很臭……

  「公子吃臭豆腐嗎?」攤老闆很認真地問。

  舜華回神,發覺自己正坐在臭豆腐攤前,左右張望,凳上空無一人,只有她。這豆腐臭中帶香,以前絮氏舜華只有耳聞它的特別,卻無緣一吃,這崔舜華的腸胃簡直好得跟鐵打似,她吞了吞口水,道:

  「算了,先來一盤吧。」

  豆腐外皮炸得酥酥脆脆,內層細膩若棉絮,明明臭氣熏天,但一入口又滿齒溢香足夠讓人飄上天了。她一口接著一口,雙頰塞得鼓鼓的,她懷疑以前白起哥只讓她吃清淡的菜粥根本是仇視她。

  「好吃,簡直是金玉其內,敗絮其外,再來兩盤……加壺酒。」臭豆腐攤旁有水酒,她想了下,決定一醉解愁!她要讓腸子灌滿酒,滿腹心酸化水流。

  那攤老闆見狀,忍不住說道:「公子,來這裡吃的,都是些窮書生,我瞧你衣著不錯,怎麼不進去吃頓好酒好菜,還有美人作陪呢。」

  陪?怎麼陪?她光想到就臉紅。悶著臉,大喝一口水酒,火辣辣地直竄上肚腹間,她完全沒有噁心暈頭的徵兆,可見崔舜華早已習慣喝酒。

  她想起,白起哥少年就喝酒,跟她提過酒易損身她絕不能碰,但她真的很愁啊。臭豆腐攤上的燈籠讓她看到杯中倒影。至今,她少攬鏡自照,始終不太習慣這張絕色面皮,反正再過幾個月,不管是不是她的臉,都不歸她管了,就當借住一場吧。

  「再來一盤臭豆腐,好吃!」把崔舜華吃得肥肥胖胖!

  一醉解千愁這話一點也不真,她都喝完兩壺了,怎麼也沒見有人解了她的煩愁呢?她美目亂瞟,不時回頭看著那人來人往的樓門。

  有姑娘看見臭豆腐攤前的俊俏華麗公子爺,喊著:「郎君來喲!那位豆腐公子要不要來啊!這麼美麗的男人,可以算你便宜些呢。」

  舜華滿面通紅,有些坐立難安。忽然間,她瞥到熟悉的人自轎裡步出,她眼一亮,把剩下的臭豆腐全塞進嘴裡,結帳後匆匆奔向他。

  戚遇明沒料得會遇見她。「舜華,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笑咪咪地。

  戚遇明等了等,沒等到她回答,只見她眉目溢笑。他道:

  「春回樓是有專門談生意的隔間,但畢竟不是女人家該來的地方……」

  「戚兄……不如……」舜華動著嘴,以為自己說完了整句「戚兄,我沒料到在此處遇見你,不如另外找個地方坐坐」,但其實她說出的話根本不全。

  戚遇明見她還是笑容可掬,眼兒閃閃發亮,毫無往日算計,他又聞到她嘴裡的臭豆腐跟酒味……他往對街的臭豆腐攤看一眼,何時崔舜華會在小吃攤吃臭東西了?略一尋思,他客氣道:「既然要進去,就一塊進去吧。」他當作沒看見她直拉著他的衣袖,步進春回樓。

  舜華被迫跟著進去,心裡直想著既然引不開他,那緊緊跟著他也好。她稍稍環視一圈大廳。不知今晚伊人是在哪兒被人調戲?

  她手裡唯一的王牌就是《京城四季》,尉遲恭要鹹魚翻身就靠今晚,她挺他!挺得滿腹不舒服也要挺!她目光驀地停在二樓裡的一名中年人。

  戚遇明順著她目光去,再回頭看向她毫不保留的驚喜眼色。他面色不變,道:「如果我沒記錯,那是大魏名醫。」在柳家出入過。

  舜華點頭,眉目仍是笑著,她嘴巴又道:

  「醫術好……」她原句是「大夫醫術好,讓絮氏舜華身子轉好」。

  如果絮氏舜華倒下的那天,大魏名醫在白府裡該有多好,說不得能挽回她性命呢。舜華見戚遇明同嬤嬤說幾句,隨即上樓往另一條廊道,她連忙跟上,中途有青樓女子想拉住她,她實在不好意思,輕輕拉回袖子,追上戚遇明。

  戚遇明狀似隨口道:

  「聽說舜華與尉遲打算興辦義學,這等有益百姓的事怎麼不找我呢?」

  「當然會找戚兄的。」她爽快地答著,遭來他驚詫的一瞥。

  舜華見他直往另一樓間走,猜測他並不是專程來溫柔鄉放鬆的,她猶豫一會兒,如果戚遇明來此處談生意,她死纏爛打跟上去是不是不太妥?

  正當她這麼想時,聽得人聲之中夾雜著一聲「這是在做什麼」,她眼兒一亮,下意識緩下腳步,循聲而去。

  春回樓的二樓間如迷宮,在私房之外,所有的小廳沒有高椅圓桌,僅以串串珠廉區隔。舜華一心想看仔細,於是撥開就近的珠簾。小廳裡沒有人,她撩袍跪坐在錦團上,取過小桌上的茶水一連喝了兩杯,這才讓自己神智清醒許多。

  她輕輕撩過珠簾一角。果然她沒有聽錯,是尉遲哥來了。

  被他攬在身後是女扮男裝的伊人……她不得不承認,有些姑娘扮男裝實在是四不像,伊人天生就是我見猶憐,就算女扮男裝還是能讓人看出性別的。

  她看見他斥退一名調戲伊人的漢子,隨即他帶伊人進私房去。直到尉遲恭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野裡,她才收回目光,發起呆來。

  這算不算是改變《京城四季》裡說的戚遇明英雄救美了?

  眼下,已經換成是尉遲哥英雄救美,所以……所以……她的目的達成了?

  她自腰間扇袋裡取出扇子,正是他送給自己的那一把。她攤開扇面,凝視良久,扇上的瀑布逐漸模糊,她想起絮氏舜華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她忙著偷窺屏風後的男子,揣測他到底是哪不得女子歡心,居然淪為暗戀別人的對象。

  她又想起他背著自己走過宮牆前的那長長道路,神色漸漸融為一泓春水。

  「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她有點惋惜。尉遲哥與伊人兩人若藉今日好事大成,她不能隨便再賴著尉遲哥,以免遭伊人誤會了。她沒有機會嫁給農戶,但尉遲哥因她抱得美人歸,這也挺好的,是不?

  「公子,要聽琴麼?」青樓女子抱琴進來,來到她的面前坐下,兩人對眼皆是一怔一驚。

  舜華認出她就是白日在街上看好戲見死不救的青樓女子。這女子面露驚恐,以為她是特地來找麻煩的,連忙要五體投地求饒,舜華已經習慣人人用這種態度待她,冷靜道:

  「你若讓人發現我是崔舜華,我就如你所願。現在,把你驚恐的表情收回去。」再怎麼比驚恐,也不會比她那日發現自己變成崔舜華那般驚恐。那時在鏡中看見的驚恐表情她稱第二,誰又敢稱第一?

  舜華見那青樓女子拚命扭動著表情,想把驚恐的表情稍作調整,無奈驚嚇太大,有調跟沒調一樣,她不由得同情道:

  「收不回去就算了。我聽說青樓紅顏不易老,正是因為見過大風大浪,遇事不動如山,除了笑臉迎人外,是不怎麼有劇烈表情,這才保住青春的,你……很快就老了吧。」

  舜華話才說完,就見眼前的女子迅速變回正常的神色。

  女人果然怕老啊,她想著,她也怕啊,從十九歲忽然跳了四年到二十三,這跳得比誰都快呢。

  「你叫什麼呢?」

  「……小女子青娥。」

  「好,青娥,彈琴吧。」舜華道:「挑首輕快點的曲子。」

  這叫青娥的女子漸漸鎮定下來,琴弦一撥,平和的琴聲悠然而起。

  舜華暗讚此女聰慧,故意挑首使人平靜不易動怒的曲子。她再一細聽,美目透著光彩,喃道:「這琴技不差啊,怎麼不去爭取樂師之職呢?」

  青娥細聲道:

  「小女子在此過得很好,衣食無虞,又何必去過樂師那種苦日子呢?」

  舜華想起崔家的樂師染,點頭,道:

  「正是。你覺得日子好過,外人也無權置喙。」

  青娥剎那面露古怪,似是沒有料到崔舜華如此好說話,脾性也與過往所見大有異樣。

  「你可聽過伊人姑娘?」舜華忽問。

  「伊人姑娘?聽說是名門富戶戚大少救回的孤女,現時過從甚密。」

  自尉遲恭英雄救美後,舜華老覺得心裡悵然所失,如今青娥這話勾起她些許閒話精神。她笑道:「原來你們也很愛秘辛哪,那你可聽說《京城四季》這書?」

  「小女子雖識字,但不曾聽過這本書。」

  「沒聽過也就罷。想來將來出版這書得稍作修正才是。」

  青娥戰戰兢兢答道:

  「崔當家若不喜那本書被修正,只要差人恢復原狀就是,何須苦笑。」

  「苦笑?」舜華摸上嘴角。她在苦笑?不不,她不是苦笑,她是……歡喜的笑啊。「你對伊人姑娘瞭解多少?」她實在忍不住問著。

  青娥想起姐妹間竊竊私語,春回樓是北瑭第一大樓,裡頭名妓還曾入富戶府裡,小道消息自是略通。她討好地說:「伊人再好又有什麼用呢?戚大少就算對她有心意,但,沒有實質的利益,他還是會猶豫再三,否則怎會只將她擺在身邊,卻遲遲不提出婚約呢?」

  「那北瑭女人呢?給不起利益的,怎麼辦?」她問著。

  青娥沒料得名門富戶會問出這種問題,她著實愣了好久,才低聲道:

  「只有一個法子……想法子在大庭廣眾下讓心儀那人看見你披頭散髮的模樣,倘若他是正人君子,有一點點憐惜你的意思,就會娶你為正妻。」

  舜華一怔,垂下眼來。如果你心儀的對象因利益而遲遲未娶她,她是不會故意在他面前披頭散髮的。果然她還是孩子心性麼?

  「……崔當家。」

  舜華回頭,看見珠簾外有一人跪伏在地。她認出這人的衣著,訝道:「是你。」那大魏名醫跟崔舜華認識麼?

  青娥見狀,連忙道:「崔當家,不妨小女子開間私房,當家也好說話?」

  舜華想了想,點頭。「那就麻煩你了。大夫,你跟著來吧。」

  青娥抱著琴領路,舜華尾隨在後只覺得她行止還有些緊張,很怕她這個崔舜華對她不利似的,因此,來到私房門前,她道:

  「我不會害你,你不必害怕。今日我心情甚好,願對你允諾不會報復你。」她見青娥要跪下,本該視若無睹才顯崔舜華個性,但她終究忍不住扶青娥一把。

  她與大魏名醫入房後,青娥垂著眼退出房。

  舜華一眼就掃盡小小的臥房,這種小房間分明只給人睡覺用的,她略嫌尷尬,想起先前尉遲哥與伊人姑娘就是進入這種房裡,她心裡又有些酸澀。

  她暗吸口氣,坐在唯一一張椅上,道:「張大夫,你找我何事?」

  大魏名醫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伏地而跪道:

  「當家,小人是特地過來感謝當家。」

  「感謝?」

  「小人本不知當家來了春回樓,還是姑娘告訴我,當家為小人支付這一頓酒錢,小人定要過來感謝一番。」

  「哦……」她有要付嗎?這是賴上她吧?還是誰替他付了卻推說是她支付?她一頭霧水,但料想一頓酒錢不會吃垮崔府,而她一直想好好謝謝這位名醫的。

  只是……平常看這名醫到白府裡看她病時,總是一派正經,原來也是會來逛花樓的,她自當了崔舜華,還真覺得天地翻覆得亂七八糟呢。

  「大夫……這絮氏舜華……」有救嗎?生死已定,但她總想騙騙自己。

  「小人遵照當家吩咐,入柳家得柳葉月信賴,已定時上白府看病去了。」

  原來大魏名醫是崔舜華差使的?舜華覺得有異,心跳加快。崔舜華心地有這麼好?專程找來大魏名醫去治絮氏舜華?驀地,她想起太后對絮氏的恨。

  「那……絮氏舜華的病……」她力持鎮定地問著。

  「絮氏舜華自幼底子不佳,雖然多病,但白家聘請的那些大夫早將她調養得差不多,如今她只是體虛,再調養一段日子,將與其他正常人沒有兩樣。」

  舜華驚喜地起身,叫道:「你說的是真的?」

  她就說!她就說!明明她十六、七時已經很少生病了,甚至冬天不小心著了涼,也不會像小時候病上個好幾天,她一直相信自己會強壯起來,因為她瞭解自己身體啊!

  大魏名醫以為她在惱火,答道:「當家請放心,絮氏舜華已在小人掌控中,小人將柳小姐給的毒藥,定時混入她每日服用的藥物裡,她絕下不了床。」

  舜華以為自己聽錯,私房裡靜默許久,她才輕聲問道:

  「什麼?你讓她下不了床?」

  「當家莫急,這毒藥總要不著痕跡地混入,才不會讓人察覺。」大魏名醫沒得到她的回應,冒險擡起頭,發現她面色死白,怕她在火頭上遷怒於他,於是趕忙再道:「當家請放心,小人有把握,一年之內,絮氏舜華必能如當家之願,在睡夢中死去,不會有人找著兇手。」

  舜華全身剎那冰涼,雙腿失去力量,跌坐在椅上。

  原來……搞了半天,崔舜華正是殺死自己的兇手!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1:55:29

【第七章】

  春神日那天,兩頂轎子錯身而過的密會,原來對方是柳家千金。為什麼與白起哥有婚約的女子要殺她?

  太后要崔舜華殺絮氏之後以洩恨,原來,崔舜華早就動手了!

  原來她是個蠢極的笨蛋,日日想著要做個好小姑,以為沒有人在乎絮氏之後,搞了半天,每個人都等著手裡的刀落下。

  白起哥……沒有察覺嗎?還是白起哥在默許了?絮氏真的拖累他了嗎?

  舜華捂著臉,只覺得十指冰涼,自臉而下,落入五臟六腑裡,凍得她好難受。明知白起哥不是那樣的人,但心尖上還是有剎那動搖。

  也許,白起哥是下意識忽略;也許,白起哥有意指示,要不,為什麼與她沒有仇恨的柳家千金會想害她?

  如果是以前的絮氏舜華,是絕對不會相信白起會動手的,但此時此刻,在她成為崔舜華幾個月後,她居然懷疑起白起了。

  原來……她也是會被週遭環境影響信念,那……白起在經年,不若少年那般單純,她也不用太意外。

  不,白起本就不單純,她早知道,但因為把他當自家兄長處處都會替他想,哪怕他後來一月難得與她見面一次,有時都覺得快不認識白起了,她仍然全心信他。正是因為這樣的信賴,白起有心要下手,太容易了!

  沒有絮氏,也許他沒法再依附半個名門,但絮氏不在,皇室將會放掉對白家的監視,他可以大展拳腳了,何況那時他有家世清白的柳家了,對他只有好沒有壞,白起重利,當然明白什麼對他才重要!

  她隱隱覺得思緒往偏路走,在找人遷怒,在找人當替死鬼,但她無法控制,最後,她受不了再懷疑白起下去,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把腦裡亂七八糟的思緒全拋諸腦後。

  她美目通紅,拚命思索著。如果她連夜把絮氏舜華帶離北塘,去南臨去大魏,甚至去西玄都好,此刻帶走絮氏舜華,應該不算晚!

  等到了他國,再找個真真正正的好大夫,把絮氏舜華體內的毒全去得乾乾淨淨,從此管他的北塘,就那樣落地生根……

  然後呢?

  她這個假冒的崔舜華呢?那時還會存在嗎?

  因為絮氏舜華死了,才會有她這個假貨的存在;如果絮氏舜華沒死,又怎會有她呢?她又怎能帶走絮氏舜華?

  她想起白起將皂球丟進湖裡的那一幕……絮氏舜華生前沒有得到過皂球,所以,不管她再怎麼拼,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嗎?絮氏舜華的命運真的無法改?

  可是,她真的很無辜啊!她沒有害過旁人,甚至,沒有公開說過一句別人的不是,為什麼人人都要來害她?就因為她是絮氏之後?

  她忽冷忽熱,只覺得自身快要大病一場,她現在不能倒下。絮氏舜華的生命在倒數計時,還在等她救……還在等著她……

  先前她強自控制沒有痛打大魏名醫,讓他先走了,現在她狠狠咬著拇指,專心一致地想著絮氏舜華一事,是以沒有聽見門輕微地被打開。

  有人自她身後猛然抱住她。

  她渾身一顫,嚇得大叫出聲。虧得她正咬著自己手指,舉臂在前,要不,依來人的大力擁抱,早就碰觸擠壓到她柔軟的胸口了。

  這一日連連被害的驚恐,令她反應極快,手肘用盡力量一推。來人一時不察,震退幾步,舜華立即起身奔前,動作一氣呵成。

  她有這番靈敏的動作,是不是也該歸功在她冒充崔舜華經歷許多危險之故?要是那個還不懂世間惡人俯拾皆是的絮氏舜華,定會嚇得來不及反應!

  她要拉開距離的同時,後頭那人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她吃痛叫著,置之不理,任著他扯裂她的束環。

  她的長髮頓時披散,無所遁形。

  她回頭一看,是名陌生男子!但陌生之中又帶幾分熟悉,她暗暗一叫,是先前欺伊人的那男子!

  那男子也驚叫一聲:「不是青娥?」隨即驚訝又叫:「好美!美人兒,你這是……要嫁我了嗎?好!我娶!我娶!」

  舜華聽得他胡言亂語,明知長髮早散,但她怒氣爆裂,根本不承認這種人會是她的夫婿!要她任命?絮氏舜華莫名其妙已經認了一次,要她再認一次,她還不如直接飛昇西方極樂算了!

  她見過這非禮男子又湊了過來,不再遲疑,暴力舉起桌子,痛擊那男子。她趁機越過她,想奪門而出,但門推不開。

  她錯愕。用力又推了推,聽得外頭鐵鏈撞擊聲,分明有人將門死鎖住了。

  驀地,她腦中浮現青娥離去前,仍是行止緊張兮兮……

  不管她再怎麼示好,還是要害她!還是要害她!她害過誰?她害過誰?她到底害到誰了?剎那間,舜華眼透恨意,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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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什麼?尉遲恭眼尖,在燈火通明下,瞥見丟在矮腳桌落的一把扇子。

  他撩過珠簾,拾起那把扇子,一打開來,扇面正是北塘商人間流行的山澗瀑布,十個人裡就有九個人有這把扇。他想起他曾將同樣的扇子送給舜華,不由得回頭掃過二樓視野內的所有珠簾後的女子身影。

  接著,他暗自失笑。事關舜華,他便處處在意了麼?

  他看見一名大魏名醫喜滋滋地自梯間出現。這人有點眼熟……他想起來了。

  他去白府時遇見這位大魏名醫,是替絮氏舜華看病的。這麼巧?

  他對尉遲家的侍從道:「去問問嬤嬤,今晚崔當家來過麼?」他將扇子舉至鼻間輕輕嗅著。明明春回樓裡香氣甚重,但他總是過於敏感,似是聞到扇柄上若有似無尉遲家最新製作的皂香味。

  北塘裡只有一個奉肥皂為聖物的女子,每天就算跟著他忙到半夜三更,也一定要沐浴才能入睡,時日一久,她一近身,即使身上配著香囊,他都能隱隱聞到她身上的皂味。

  沒過多久,隨從回報:「當家,嬤嬤說今日崔當家沒來,但戚大少來時,身邊跟著俊俏青年,那時她沒注意,現在仔細想來,有那麼點神似崔當家。」

  舜華怎會跟戚遇明湊上?喜歡戚遇明的該是那個崔舜華才是……他思緒一頓,發現自己居然算起她與戚遇明碰面的次數了。他又聽得侍從道:「嬤嬤說沒在第一時間認出來,是因為那俊俏青年笑容可掬,不像崔當家以往那般。」

  尉遲恭尋思片刻,又道:「戚遇明在回字廳麼?」

  「是。今晚當家包下了功字廳,戚大少在回字廳。」春回樓的字廳都是讓北塘商人談生意用的,雖然照樣有姑娘作陪,但姑娘純屬點綴,幾乎只彈琴,若然字廳裡的生意談成,這些姑娘就能多些獎賞,是以春回樓裡不賣身的姑娘們相當注重才藝。

  侍從見尉遲當家往回字廳去,不由得有些錯愕,連忙跟上。

  中途有些姑娘見他衣冠華麗,一見就知富戶以上的主子,主動想親近上來,尉遲恭揮揮袖,讓她們回去。他步進春回樓間相連的通道時,簾子後是一排私房,他走過其中一間被鐵鏈鎖上的私房,目光略略停了會兒,心裡疑惑,但他心不在焉,仍往另一條通往回字廳的木廊上走。

  「啊。」侍從忽然脫口。

  尉遲恭回首,順著侍從看去。一名青樓紅顏抱著琴神色驚慌,匆匆離去。

  「她是誰?」尉遲恭問。

  「當家,白天崔當家被人追時,這位姑娘躲在轎子裡見死不救,後來崔當家不準別人找她麻煩。」這位侍從正是白天尉遲家青年。「沒想到,原來她是春回樓的。」

  尉遲恭看著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門口,大好夜色,除非天大急事,她抱著琴急欲逃命是為何?

  他成為北塘四大名門富戶當家時,正是十六歲,至今二十餘,其中經歷多少冷暖,看過多少險惡,對於世間人心他自是比舜華知曉太多。

  有些人,並不是你一時善心放過她,她就能安心度日的。

  他心裡一沈,想起那間鐵鏈鎖住的私房。春回樓裡,哪需要鐵鏈鎖房?

  「去把嬤嬤找來!」尉遲恭快步返回原路,回到鐵鏈鎖的私房,他使力搖晃,沒有鑰匙,根本無法開門。他二話不說,踹向左邊靠牆的門板。

  第一腳,門板只是晃動,他毫不猶豫的再踹第二次。那力道,讓左邊的門板整個被踢歪入室。

  不住低位的呻吟,令得他先看向臥倒在地的男子。好幾道翻肉的刀口子在男子的背上、手臂跟褲腳上,鮮血淋漓,他認出是先前調戲伊人的男子,心頭不由得一跳,接著,有道銳利的視線落在他面上,尉遲恭往牆角看去,燭光勉強照到牆角椅上,纖細的腰身,男子的裝束,黑色的長髮略嫌淩亂的遮去右臉直瀉而下,一雙美目直勾勾的盯著他看。

  尉遲恭立即掃著她的週身,除了右邊寬袖被刀劃破外,衣著上並未染上任何血跡,他仍是目不轉睛,但頓時鬆了口氣——也正因為這口氣,他才察覺自己一直是屏息的。

  她一雙美目還在看他,緊緊抿著的嘴,忽地動了動,防備中帶著幾許敵意的話冷冷冒出:「你也是來害我的嗎?」

  她的左手攥著一把鋒利匕首。她緊緊扣著,卻沒有把刀尖對著他,她不是害怕,她在戒備。戒備他,還是所有人?

  他瞥了一眼滿身傷痕的男子,舉步來到她面前,漫不經心道:「舜華,你是不是忘了做什麼事?」

  那雙黑白極為分明的秀眸看著他,沒有吭聲。

  他溫聲解釋道:「今日你還沒跟我報平安道晚安,尉遲府裡全都報過了,就差你一個。你不說,要我怎麼合眼休息?」

  她聞言,蒼白的臉有一絲迷惘,隨即隱去。

  他蹲在她面前,說道:「你吃了什麼,怎麼身上有股味兒?」

  「……臭豆腐。」

  「臭豆腐嗎?」他嘴角上揚。「春回樓外的臭豆腐攤嗎?好東西。」

  「可是很臭。」停頓一會兒,她忽然道:「白起要去柳家千金,他如願了。我沒有阻止他,為什麼他跟柳家小姐要害死我/」

  「是白起跟柳葉月害死你的?」

  「我跟崔舜華無怨無仇,為什麼她也要害死我?我本想保住她的身子,她一找到方法回來,我就還給她,不叫其他莫名其妙的鬼魂搶走她。結果,卻是她害死我。我本想連璧是閹人,我待他也好些吧,哪知他聯合那些伶人想害死我。那女人也是如此,我明明已經示好了,不會傷害她,為什麼她也要害死我?」

  「他們要害的,是崔舜華,不是你。」

  「我沒害過人。」

  「我知道。」

  你怎麼又會知道?這話舜華本要脫口嗆問,突然間,她發覺他雖然定定看著她,但偶爾瞟向她的右邊。

  她跟著轉頭去看,她的袖子被劃道口子。臂上一道淺淺血痕,不疼,她一直沒注意到。這有什麼好看的呢?舜華心裡有疑,往他看去,與他目光相撞。

  她聽到他問:「有哪兒在痛嗎?」這話像哄她。

  她又看看右袖下的血,孩子氣答道:「腳痛。」

  「……腳?」

  她再補一句:「腳板疼。」

  剎那間,她覺得他面色似乎有些古怪。

  她以為他不瞭解,又道:「襪上也有血,比手疼。」

  他一怔,隨即鎮定道:「舜華,我看看好不好?」

  「……好。」她迎上他的目光。

  他清朗的面上沒有猶豫,雙手舉過她的右腳,專注地脫下她的靴子。

  舜華看著他眉目半垂,小心翼翼又利落的脫下足上的白襪。她見過他幾次恩威並施哄他家侄兒,跟現在有點兒像,他也在哄她嗎?

  他擡起她的白玉小腳擱在大掌間,目光落在她的腳心上。

  舜華見狀,不覺有害臊的小女兒心思,反而心中泛悶。她忽道:「這腳也不是我的。」不是她的,有什麼好看?她直覺抽回腳,但她輕輕壓了下她的足心,她悶叫一聲。

  「痛嗎?」

  「……很痛。」這樣壓她當然痛。

  他頭也不擡道:「不是你的腳,怎會痛得這樣?」他眉頭微微皺起,估量一會兒,又細心的替她穿上白襪,套上靴子,再看完另一隻腳,當他擡起頭時,朝她鼓勵的一笑:「咱們再忍忍,等回家後再上藥。」他自然地移過她的右手臂,小心碰觸她的傷口,果然只是輕輕劃傷,不會有大礙。

  終於,他心裡可以鬆口氣了。

  「舜華,我替你束髮可好?」他柔聲問。

  她想起自己披頭散髮,悶聲道:「我不要嫁給他!我當尼姑也不嫁!」

  「若要依這來論婚嫁,也輪不到他,先是我娶你才是。」他主動探向她腰際,她看著並沒有抗拒,任他取下她的扇袋。

  接著,他又順手握住她的刀柄,對上她的美目。

  她有點狐疑卻無敵意,他微笑:「借刀一用。」

  她在沈默裡順從的鬆手,他將扇子取代匕首塞入她手裡,再拿匕首將扇袋割開。他靠向她,雙臂環過她的身子,以扇袋為繩束起她的長髮。

  舜華全身籠在他的陰影裡,她微地擡眼,他的下巴就在她頭頂之上,鼻間淨是他的氣息。

  他好像沐浴過,她想著,昨天也聞到他剛沐浴的味道。離她最親近的兩名男子,一是白起,一是他,都被她傳染上日日沐浴的習慣,但兩人身上除了皂味外,氣味都不太相同。

  「……尉遲哥。」這三個字自她嘴裡順當滑出時,她覺得好像安心些了。「有沒有人害過你?」

  他手上停頓一會兒,才道:「這種事很難說。也許一開始他先害,也許是我先下手為強,當人家主,如果不多防著,出事的會是自家人,到最後,已經分不清誰害誰了。」

  她皺起眉。「為什麼要害人呢?為什麼又要被人害呢?」

  「舜華,你道當人家主,該做的是什麼?」

  「……」

  「眼睛永遠不能閉上。就算一具具屍首送進府裡,旁人可以閉上眼,但當家不能閉。不想看也要看下去,看到最後,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族人。只要保住自己族人就夠了,其他的,已經顧不了了。」他溫聲道。

  他說來平淡,舜華卻聽得心驚膽戰。這不是將害人合理化嗎?可是……要是她呢?如果她是當家,是不是也會跟他一樣?她多萬幸她不是,白家的當家不是她,可是,白家的當家沒有保住她。

  她心裡隱隱有怨,隱隱怨著白起論婚嫁居然挑了個會害死她的女人!她下意識抓著他的衣袍,呼吸急促起來。

  尉遲恭察覺她的異樣,不動聲色地替她紮好長髮後,看向她,隨即心驚。

  他手指輕顫撫上她眼角下的血痕,不是沾上的血跡,而是匕首劃翻的皮肉。「你……」這翻開的皮肉約指甲大小,有些深度,他忙壓住她眼下止血。

  她擡眼望著他。「尉遲哥,崔舜華破相了嗎?」

  「……這要讓大夫看過才能確定。」

  「大夫要看崔舜華的臉嗎?那我呢?你又在看著誰呢?」

  「現在,我在看絮氏舜華。」

  舜華本是心緒煩亂,說起話來胡言亂語,沒有特別注意自己說了什麼,但當他從嘴裡說出絮氏舜華時,她震住,回憶自己先前一番亂語,心頭駭然。

  她趕忙對上他的視線。他慢條斯理道:「我以前很少與崔舜華親近,記不清她的容貌,但現在,我確定我看見的,是那個白府裡心地善良的絮氏舜華。」

  她聞言,明知要掩飾,但心裡一酸,淚珠就滾了出來。

  尉遲恭脫下外袍,讓她穿上。他的外袍雖是長了些,但北塘商人喜穿曳地長袍,是以她不會不合禮。

  「好了,舜華,我帶你回家吧。」他柔聲道。

  「……回哪個家?」她哽咽道。

  「你想回尉遲府麼?」

  她緊緊抿著嘴,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得回崔家。」

  「好,那咱們就回崔府。」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沒讓她受傷的雙腳碰地。

  舜華立即將臉埋在他頸間,雙手牢牢抱住他。就算他當她是孩子也好,此時此刻只有這個人知道她是誰!

  她不是崔舜華,她沒有那麼壞!

  她沒做過壞事,不要再來害她!她已經死過了,不要再來害她!

  「當家,人帶來了。」

  「嬤嬤,她是你的人?」尉遲恭淡聲問著。

  舜華本是窩在他頸間哭著,聞言,微地睜眼。她沒回過頭,隱約覷見地上交錯的影子。其中一名是抱琴的女子身影,跪伏在地不住發顫。

  「是……尉遲當家,青娥只是……不干咱們的事……我這就把她的賣身契轉給崔當家,隨便崔當家處置吧!」

  那跪在地上的影子顫抖更劇烈,卻沒有出言求饒了。也許,她覺得依崔舜華的性子,求饒也沒有用了。舜華不想理會,只想任性地當縮頭烏龜,把一切交給他,但她又瞟到那顫顫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就將她轉賣……」他道。

  「先將她扣在春回樓裡。」舜華低聲說道,還是頭也不回。「等我心思清明了,再決定她的生死。在此前,嬤嬤給我看著她,她要尋死,春回樓一起陪葬吧!」

  她聲音裡沒有什麼威脅性,她也顧不了那麼許多。她聽到尉遲恭道:「就照崔當家的意思吧。」

  她把臉更埋進他的頸間。有人跟著他身後,她知道那是他的侍從,她可以感到那侍從驚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也或者,這一路上有人一直在往這看,她不想理會,只低聲在他耳邊啞聲道:「尉遲哥,為什麼我已經示好了,她卻不信我無意害她,反而得威脅她,她才肯信我?」她想起自己明明在鐘鳴鼎食那天無條件放過崔家所有伶人,但他們就是不信,才會集體合謀害她。思及此,她不由得低歎了口氣。

  不知道是她說話還是歎氣的關係,她感覺尉遲恭腳下一頓,又聽她應了一聲。她本想再埋回他的頸間,他直覺微側,似要避開。

  舜華微怔,瞟到他耳輪泛紅,內心更是驚詫。

  「……別吹氣,我耳癢。」他平常語氣。

  「喔……」她臉也跟著微熱,蹭進他的肩窩。她還以為……他一直把她當小孩看呢。她忍不住補充:「我嘴巴臭,是吃臭豆腐的關係,跟我本人無關。」

  「你喜歡吃嗎?」

  「嗯。」她承認:「雖然臭味千里,但入口才知道它的美味,如果不是正好看見戚遇明,我還想多吃幾盤。」

  語畢,她聽到大廳裡一陣喧囂,在叫著:「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她是女扮男裝啊!是個女人啊!女人來春回樓做什麼?」

  春回樓裡還有另一個女扮男裝,舜華馬上想起伊人,她張口欲言,這正是尉遲恭英雄救美好時機。《京城四季》裡,伊人自二樓掉下,是戚遇明及時相救,那時絮氏舜華還在感慨要是當時是尉遲恭,也許結局大不相同。

  她猶豫了一會兒,嘴巴緊緊閉上,但她畢竟與伊人有幾面之緣,於是回頭掃過二樓欄旁。眾人驚慌圍觀著,戚遇明也在其中,她暗鬆口氣。

  猝然間,戚遇明轉頭對上她的視線。舜華微覺詭異,裝作自然地埋回尉遲恭的肩間。

  眾人的注意力都在伊人身上,沒有人注意這一頭,尉遲恭明知要掉下樓的是誰,卻沒有回頭相救,他不慌不忙下了階梯,一直到出了春回樓,舜華還是沒將那句「快去救伊人」的話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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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崔舜華生了一場大病。

  名門富戶間的下人多少相識,消息傳達的功夫比主子間流通更快。白起知道這事時,是正在拜訪柳家時聽見的。

  他聽見院裡的下人閒聊,提及崔舜華生了一場大病。病不算重,是心頭長久的積鬱以致風寒入侵,難以抵抗。

  他的舜華還沒因心郁而致身傷過,這正是兩人的不同點,舜華沒什麼心眼,但崔舜華則不然……重點也不在崔舜華的病體,而是尉遲恭居然連夜留在崔府裡,這兩人之間分明已過曖昧之線,說是已有肌膚之親怕也不為過了。

  下一刻是不是這對男女就要合親了?尉遲家與崔家一合親,那白、戚兩府,真真是永遠要屈居人後了。

  白起略感煩躁,仔細想想,每每他煩躁的原因都在想起那崔舜華。

  「白公子。」

  他轉身,適時將目光調整為驚訝,朝柳家千金一揖笑道:「柳小姐,今日氣色真好。」

  柳葉月輕輕一福回禮,柔聲道:「白公子平時事務繁忙,今日特地陪葉月入廟祈福,葉月心裡實在有愧。」

  「哪的話。」他笑。等著柳家婢女拿著上香必備的東西出門後,他才隨著柳家千金一塊出去。「多多親近廟宇是好事啊,正巧,我也去祈個福。」

  柳葉月看他一眼,問道:「是替舜華妹妹祈福麼?」

  白起連眼也不眨,笑答:「不算是。但既然柳小姐提起,還請柳小姐順道為舍妹祈福。」

  她淺淺一笑,道:「這是當然。同樣是舜華,葉月瞧,另一個崔舜華沒有舜華妹妹的好運道,有白公子如此好兄長。」

  白起笑應一聲,狀似漫不經心道:「小姐與崔當家相識麼?」

  「不,那天萬獸節是第一次見面。」

  白起想起萬獸節那兔子裝扮、崔舜華吃火鍋的方式,那心頭煩躁再起。舜華就在家裡,但偶爾回憶近日崔舜華的舉動,他心頭總是突兀一跳。

  萬獸節那日回去,他甚至騰個晚空,找舜華一塊吃個火鍋,舜華拿筷子沾唇再攪到火鍋裡的習慣簡直一模一樣。

  要出柳門之際,他看見一人匆匆而過,明顯在迴避誰,迴避他嗎?他瞇眼看個真切,她順著他目光,道:「他是大魏名醫,哥哥對習醫有興趣,咱們請他過府教導,只是他喜歡小酌幾杯,可能他又醉倒在哪兒,現在才回來。」

  大魏醫術甚好,但大魏對他來說,人生地不熟,就算有人自稱名醫,他也不願讓一個他不熟悉的陌生人去看舜華,他寧願信他找來的北瑭老大夫。

  他笑道:「喝醉的人多半容易鬧事,以後小姐還是避避那人吧。」

  這話是明擺著關心。她小臉微微羞怯,輕應一聲,偷偷自睫下覷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起有一半的南臨血統,眉目流轉時總帶著幾分含蓄雅致,雖然少了幾分北瑭人形於外的神采飛揚,但,這樣俊俏的男子與他背後的成就,確實是女子心裡傾慕的首選,她也不例外。

  她在白起有意結識背景相當的千金時,托人找個機會與他巧遇幾次,果然讓白起注意起她。她明知兩家婚姻將會以互通利益為主,可她想,白起對她也有幾分好感才是。

  北瑭男女沒有西玄開放,但還不致有禮到連牽個手都等到婚後,她有時也看見婢女躲在角落裡與僕人私混,但他的舉止一直客氣,沒有親密動作。

  她想,也許是白起血統裡南臨重禮節的部份在作祟,雖然他沒有逾矩過,可是他處處替她設想,這不正是他重視她的表現嗎?

  他道:「起轎吧。」他轉到另一頂轎子,準備進去時,微擡看向天際。

  今日,風和日麗好晴天。

  今天舜華一覺醒來,就覺得陽光灑在她的面上,好不暖和。她瞟著窗外風和日麗的好晴在,想著自己內心還在烏雲密佈,夢到崔舜華與柳家千金毒害她,而白起就在一旁看好戲。

  崔舜華想毒死她,背後是北瑭皇室驅使,她可以理解,要是白起放任柳葉月毒害她,也是有跡可尋,畢竟絮氏對白起的未來只有壞處,她唯一不解的,為什麼柳葉月要害死她?

  毒藥流到柳葉月手裡,由她交給大魏名醫,連大魏名醫都是崔舜華暗地送給她的,可以說,崔氏舜華怎會在明年春死去?

  一想起她不是順應天命而死,而是被人活活害死,她心裡就是萬分不甘心。如果她魂魄沒有誤打誤撞進入崔舜華身上,只怕她就這麼不清不木屑地含冤入地府,至死也只以為自己倒黴大病致死。

  親親爹爹以前背著她感慨地說,絮氏受去他的徐直牽連,被人誤以為是四國四姓一家親,終有一天,一定會消失在這世上,只怕絮氏是四姓中第一個消失的。

  她偷聽到了。

  她明白親親爹爹是指她指她活不久,但,她自動自發把他的話當成召集絮氏只剩女兒身的的舜華,自是無法再延續絮氏。

  她很積極地想活下去啊。她想活下去,真的想活下去……為什麼要害死無辜的她。

  舜華掙扎地坐起來,體溫尚有些燒著,她好幾天沒沐浴過,散亂的長髮有些油濕,全身也汗油油的,以前她病了照樣爬入澡桶,因為篤信會活下去,所以她精神奕奕,肉體的不適打不倒她,但如今她心裡苦澀消極,連動也不想動,還談什麼沐浴?

  她眼兒虛弱地擡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輕男子支著腮,半垂著眼在椅上養神。他脫下外袍,只著長衫,陰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誰的。

  她低目看著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雙手牢牢握著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幾天回崔府時,他去差人找大夫,她嚇得不肯讓大夫再來害死她。

  「那就找長年替尉遲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遲家名下養的。」他慢慢地說著,就怕她聽不懂。

  她點頭,就等於信賴他。她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頭。大夫在看時,他還緊緊拉著他不放。她隱約記得,那很老的大夫想一併替她的刀傷上藥,但被他拒絕,只叫老大夫親自送外傷藥來,他再幫她上藥,連腳心的傷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腳趾動了動,那日他十指碰她腳心的觸感猶存,舜華捂著臉好想呻吟,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求他別離開,至少在她清醒前別離開,別想連壁進來,別讓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時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這麼軟弱,實在丟臉至極,可是他還是留下了。

  她心裡微微平靜下來,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記得,當她是絮氏舜華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轉成白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轉成白家,她大病時他沒有趕回來,但在她燒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識裡留著白起滿面疲倦睡倒在床頭上的記憶。

  她掀開被子,伸展雙足,精神好多了。她套著白襪的腳丫踩在地上時,已經不那麼刺痛了,她嗅嗅袖間,幸虧房裡有薰香,不然她早聞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銅鏡前,看見鏡中的崔舜華。她很少攬鏡自照,因為鏡裡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現在,她右眼下被上了藥,五彩繽紛難看得要命,鏡裡那雙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華的,怎會是崔舜華?

  如果是崔舜華本人,哪可能呈現這樣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這種表情是絮氏舜華獨有的,崔舜華是無法出現這種神采的。

  她摸摸鏡裡的臉,往好處想,她不會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錯覺,鏡裡呈現那樣熟悉表情的美麗面皮,其實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識移動腳步,蹲在尉遲恭面前,呆呆看著他閉目養神的睡容。

  她想起來了,那時白起的確在她燒退那天回來了。她醒來時看見長她幾歲的婢女端著藥碗進來,當時白起倚在她身邊的床頭睡著,那婢女不知為何竟悄悄上前偷親白起的嘴。

  後來她見那婢女匆匆跑離,連藥都忘了留下,令她懷疑在當下她徹底被遺忘了,白起過了事會兒才神色冷淡地張開眼睛,正巧對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許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著跟她說:「舜華還是個孩子呢,你婢女年紀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沒能細心照顧你,明兒個我替你換一個吧。」

  後來,七兒來了,原先的婢女不見了。那時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麼會想親白起呢?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樣俊模樣再親還比較值得。

  現在,她好像多少能瞭解了,她凝視著尉遲恭的睡容,他下顎還有暗色鬍鬚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可是……

  她心尖顫顫,微地傾前,想碰觸他迷人的嘴巴。太過靠近,他的鼻息淺淺降臨在她面上,她心緒略略走亂。

  驀地,他張開眼。

  她秀目微大,自覺心跳剎那止住。接著,可能是她這陣子經歷的風浪太多,她居然能鎮定裝無辜地把臉往後仰。

  她張□想說「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來掩飾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亂情迷,但,她還沒說出口呢,尉遲恭飛快地往前頌,在她唇間碰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唇瓣發燙,直覺想舔一舔,但又怕自己做錯,她是第一次有這種……這種……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應。

  她記得當時白起被親時嘴巴緊緊抿著,跟她說完話借她的水盆擦臉後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況完全不同,她一點也不想去擦臉擦嘴的……

  現在他……在看誰呢?

  「我眼裡看見的,是絮氏舜華。」她不疾不徐地答道,伸手撫上她額頭,溫聲問道:「舜華,你還有哪兒不舒服?」

  「……還有點腳軟,但好很多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崔舜華?」

  「崔舜華不會睜這麼大眼看人。」

  舜華一怔,試著把眼眸悄悄地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最後變成瞇瞇眼再看他。

  他撇過臉,嘴角居然在上揚。

  舜華面色微熱,拍拍衣袖,爬起來時他上前扶上一把。

  「別太使力,小心腳傷。」

  舜華應了一聲,看著他扶著自己的雙手,想著她也沒那麼嬌弱,不,不該說崔舜華的身子也沒那麼嬌弱……她又聽他說道:「你去坐著,我先替你上藥。等藥上完了,再叫人煎藥吧。」

  舜華又嗯一聲,心知他是要趁叫人進來前,先與他談一談吧。她又瞥到那銅鏡,鏡裡的崔舜華腮面微紅,秀眸春水,毫無一絲張揚之氣,神韻皆是絮氏舜華所有的,要是有人說崔舜華會有她這種軟弱神采,她絕對不信。

  她連忙坐在床邊,等他搬來凳子坐下後,她道:「我瞧腳傷我自己來好了。」

  他看向她。「你自己來?行麼?」

  她想像自己拱著身朝腳心塗藥的狼狽樣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沒有撇過頭笑,她真該感謝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個婢女來幫忙也就是了。」她答。

  「你病中半昏迷時,要我允下這些藥只能由我看著,不能教旁人拿去,連一會兒也不準。」他語氣帶些柔軟,甚至有著贊意。「現在你肯稍卸心防,還是件好事。那麼,我先替你重上臉上的藥吧。」

  「……我生病時,說了很多嗎?」她問。沾著濕水的布碰觸她的眼下傷口,令得她一顫。這傷還真深,怎麼幾天了還這麼痛?

  他專注地先清潔她的傷口完後,才道:「你什麼都說了。」

  她呆住。「什麼都了?說……那個這個全一字不漏說了?」

  「你說,是崔舜華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觀。」

  她表演俱全的全說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迴避。「真的痛啊!」痛到眼淚都滑落,淹過傷口,更是痛到像鹽巴在上頭揉搓著,差點以為自己要掉皮了。

  尉遲恭見她唇色都白了,眉頭微皺,拉過她的雙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

  「真痛了就抓著我衣服吧,你這傷一定是要上藥的。」

  抓著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華也許還有點孩子性兒,但連塗個藥都要打滾鬧,她想她會一輩子在他面前擡不起頭來的,她忍著痛,依言,揪著他的衣襟,任著他重新擦乾她的眼淚。

  「不問會不會留疤嗎?」他狀似閒聊,轉移她的心思。

  那塗在她眼下的藥,簡直是火辣辣地直接鑽進她的皮肉裡在作亂!她猛然揪緊他的衣襟,關節都白了。她顫聲道:「這臉……又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在痛,那就是你的,這張臉皮是要陪你一輩子的,我不在意,但你真一點也不在意麼?」

  她一愣,望著他。她卻沒有看向她,仍是專心地塗著藥。

  「你認為崔舜華還會回來的一天麼?」他漫不經心地問著。

  「……她又沒死,怎不會回來?」

  「既然現時有人在害你這個崔舜華,你又如何確定在你來之前沒人害過她?也許早在你來之前,她便已經被人害死了?」

  舜華心頭一跳,忘卻頰面上刺骨的疼痛,直直盯著他,「尉遲哥……她害死我,然後被人害死,這……這是什麼道理?」

  「崔舜華自大魏得到一本《長生咒》,通過關係托請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不褪咒文,如此一來,有人害她,她也不死——這是她篤信的,當日替她留咒的,除大神官外還有X留。大神官將至天命退職,因此由下任大神官X留輔助。」

  舜華恍然大司,難怪太后曾說與尉遲家走近些是好事,她早知下任大神官將是尉遲家的人。

  「既然都有長生咒罵了,為什麼她還……」

  「她認定是長生咒,但大神官無法為她保證。我聽你道,太后暗示崔舜華代她除去絮氏皇室勢力怎是一個崔舜華可比?太后要除去你只須下令,你隨時都會消失,如果皇室真這般痛恨絮氏,數百年來為何沒有動手過?」

  舜華想了想,輕聲道:「我想,太后怕的是絮氏的詛咒。」

  他眉頭微揚,眼色略嫌複雜,不怎麼信詛咒之事,但肯前就有個附身之女了,又逼得他不得不信。

  這種不協調表情她沒在他臉上看見過,實在有趣至極,她心裡略略放鬆,答道:「我爹說過,絮氏確有詛咒——一報回一報。敢動絮氏者,必回報其身。我爹跟我都認為這只是恫嚇的詛咒而已,我也一直以為皇室之所以沒有斬草除根,純粹只是任由我們自生自滅,早不將我們放在眼裡了,召集想來他們認定絮氏與西玄徐家相同,西玄徐家出了一個鬼神之女徐達,那絮氏的詛咒一定能成真,就這樣怕了幾百年,因而要崔舜華豁出命殺死絮氏……」她倏忽住口,對上他帶暖的目光。她遲疑片刻,道:「尉遲哥,我……不是莫名其妙找上崔舜華的身?「

  是絮氏詛咒成真?崔舜華密謀劃死她,而崔舜華也被殺了,於是她藉著崔舜華之身延續性命?

  她……她一點也不想要別人的身體,她只想回到那個絮氏舜華啊!夾面隱隱抽痛著,在在提醒著她,此時此刻這張臉,這副身子都是她的,明明崔舜華的臉,崔舜華的身,但,有感覺的都是絮氏舜華。

  「你……怎麼發現我不是崔舜華的?」她喃問著。

  「不是我發現的。」他上完藥,將藥泥擱在一旁。「平常我沒特別在意崔舜華,或者,該說我注意的是她的所作所為,而非她這個人,哪怕她哪天上了重妝我也不會察覺,舜華,你還記得最初你與我同轎時,轎裡的X留麼?」

  「……嗯,我記得他。」她直瞟著自己的左手。她手指一根根被他心不在焉地摸著,這是……調戲?還是現在他只是在想事,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尉遲恭又道:「他自幼失眼,對聲調極為敏感,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那日,你以崔舜華之聲開口,但,一個人的語調聲量會隨著個性不同,有所差異,最初他聽不出你是誰,正是此因。他篤信你不是崔舜華,我這才開始注意起你……有些事,即使崔舜華頭撞壞了都不可能去做。」

  「什麼事?」她問。

  他撇過臉,掩飾嘴角彎起的笑意。正巧,銅鏡在附近,他目光落在鏡中的舜華,她眼兒充滿懊惱似在懷疑自己怎麼還扮演得不夠真。他掩不住笑,咳了一聲,轉過視線,溫聲道:

  「崔舜華不會每天晚上跟在小鬼頭後面來跟我報平安,那時我還微覺詭異,我叫他們每日報平安,是為安我心,你湊什麼熱鬧?他們瞭解我的憂心,卻不見得樂於定時報平安。你不然,你以此為樂,你報平安不是讓我安心,只是想在每天睡前看見我,讓你自己安心,是不?」

  舜華抿抿嘴,低聲說:「尉遲哥……是唯一一個對我沒有敵意的好人,我想每天晚上見到你,那讓我覺得崔舜華的世界還不會教人太難受,也好睡些。」

  尉遲恭連眼皮也不眨,就這麼順理成章接受她認定的真實。他沒打算告訴她,在誤以為絮氏舜華是個只能低賴他人鼻息過活的孩子小姐時,他曾有過瓜分崔家的心思。他不著痕跡,稍稍轉移話題道:

  「大神官沒辦法驗證長生咒的真假,但他倦留咒時留下神力,咒文成雙,若是一邊咒文消失,此身主人暫且離魂,必有歸來的一日。照理說是如此。」修長的男人手指滑過舜華的手掌,慢慢捲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的藉臂來。

  臂上光滑無物。

  舜華死死盯著他指腹在她臂上點出熱度,老半天她才勉強回過神,啊道:「是……咒文在這手臂上嗎?」

  尉遲恭應了聲,又替她拉妥袖子,舜華心跳尚有些歸不得原位,他又問:「舜華當日見過右臂有什麼咒文嗎?」

  「我沒印象……我沐浴時時間都太晚,沒能仔細看過。」她本能答道,並問:「如果右邊也沒有呢?」她主動要掀起右邊袖子,卻遭他按住。

  她擡眼望著他。

  「先前我替你上了刀傷藥,沒有看見任何咒文,兩邊咒文已失,表示此人注定已魂歸西方,還談什麼長生?她根本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

  「……尉遲哥,我可以看一下右手嗎?」

  他盯著她一會兒,徐徐地放手,幫她捲起袖子。

  她的右手臂被層層白紗包住,於是又看向他。他慢吞吞地解開白布。一道淺淺刀痕就在她吹彈可破的臂膚上,上頭一樣塗著刀傷藥,但刀痕四周有著奇怪的傷疤,淺淺密密……

  「莫不是你在哪跌傷了?這一見就是你擦傷沒及時上藥落下的疤。」

  他說得很令人有安心感,但就是太安心了,舜華舉起手臂再仔細看著。她記得她到崔舜華身子裡時,右臂就隱隱作痛,但那時她心慌意亂。沐浴時也不太願意看這副身子,等過一陣子再看,就是淺淺密密的傷疤,而後她再跌過幾次,都不太注意傷勢,咒文是什麼模樣呢?

  淺密的傷疤上,就算只剩下一句咒文,崔舜華是不是就能回來?

  尉遲恭湊過來,一塊與她看著傷口,「我瞧是沒有任何咒文,但你不安心又肯忍著痛,或許可以將你眼裡疑似咒語的膚上輕劃幾道,一勞永逸。」

  舜華心頭一驚看向他,他沒擡頭,還在觀察她臂上的傷疤。她什麼都還沒說呢,他就開始建議,甚至還提到疑似咒語的傷疤,在他眼裡,也看出她傷痕有幾道很像咒語吧……

  崔舜華要能回來,那她呢?能回去自己的身體嗎?

  也許她把這問題問了出來,他輕聲答道:「不知道。」

  「如果咒文都沒有了,她回不來了,我就能繼續留下來嗎?還是,她回不來了,我也沒多少日子過呢?尉遲哥,我信你的,你別騙我。」

  「……不知道,神官們沒遇過這種事。」

  她心裡微歎口氣,果然啊,她泛起苦笑:「尉遲哥,先前我還傻傻想過,是不是趁著白府裡的我還沒死,我趕緊帶絮氏舜華逃命,我就不必死了,可是,現在的我呢,又會到哪去?我想回去啊。」

  她心情不穩,呼息有些亂。

  下一刻,她更亂了。

  他傾前調整姿勢,沒有預警地吻上她的唇。這一次不似先前只剎那碰觸。舜華僵立不動,慢慢感到唇上的柔軟與他的鼻息。

  她後腦勺被輕輕扣住,沒讓她退縮的打算,如果依白起教她的大家閨秀論,早就要拳打腳踢了。

  她的右臂輕輕被他拉在懷裡,避開她淺淺的刀傷,她的左手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推開他?她心裡有些慌亂,手指來回張縮,想到底要拉開他還是……

  最後,她指尖輕觸到他的黑髮,忍不住順從心裡意志,輕輕撫過他柔軟的髮絲。目前尉遲出的雙效合一的肥皂只有一種,他也在試傷腦筋,所以他兩身上的味道其實是差不多的吧。她唇瓣緊緊抿著,滿足內心渴望不住碰著他的。

  唇上柔軟微微抽離,但距離近到只要她嘴嘟起,還是可以碰觸他的柔軟。她看著他的嘴,心頭一跳,下意識移開,又與他目光相觸,她又驚又慌地拉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氣氛圍令她感到陌生,比先前他吻時還要心慌意亂。

  「舜華在這方面還是孩子呢。」他輕輕說道,指腹蹭著她緊閉的唇。

  「……孩子?」白起也說過她是孩子,她不介意,但此刻她說來她心裡有些悶,有種自己好像追不上去的錯覺。

  他注意到她有些懊惱,不由得微笑。「沒關係,我等你。」

  「等我?可是我……我……」

  「過去的崔舜華死了。你是絮氏舜華,絮氏的詛咒自是能保住你。」

  保住她……她苦笑:「這種保法真是奇怪,明明我就只是一個普通姑娘而已,我本以為我將有個嫂子,結果這嫂子居然要這樣毒害我……」

  「要以牙還牙麼?」他狀似不經心地問。

  她一怔,直覺答道:「不要。白起喜歡她,還要跟她成親。」

  「……好,他很好。雖然我沒有親生哥哥,不知兄妹相處該如何,但我想,依白起個性,能那樣待我算是很好了,是我把他想壞……」

  「白起談不上信不信鬼神,要與他說麼?」

  「不,尉遲哥別說!這一說,豈不是要把柳家小姐所做的事都攤開來?白起就算重利,也不會再與柳家小姐成親了……白起不太容易喜歡上人,先前我很氣他沒有察覺……為什麼要娶一個害我的女人?如果他不喜歡她,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我也想過,就算柳小姐與白起素不相識,太后還是想要我的命,崔舜華還是會下手,遲早我也逃不掉,只是死得早死得晚而已,那……這一切全因我是絮氏之後,跟白起無關。她去娶他喜歡的女子吧,算是我祝福他,算是感激他多年的照顧,所以,別跟他說,讓他以為絮氏舜華是病死,這樣就好了。」

  她臉頰有大掌摸上,舜華只覺得他掌心暖和,直透她的心頭,她真是鬆了好大一口氣呢。有人能分享,讓她心裡壓力不再那麼沈重,有人肯信她,肯以她是絮氏舜華的眼光看她,她真的覺得……夠了。

  她不好意思笑著,想跟他說她精神好多了,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飯了,然後,她想把臭臭的自己丟到澡桶裡好好洗刷一番。

  她才想要開口,就聽他道:

  「好,我不會主動跟他提,你也別太在意春回樓那人看了你未束髮的模樣,真要論,他看見的是崔舜華的長相,與你無關。」

  舜華張大眼。這也太熟譜了?剛才還說就算是崔舜華的身體,現在也是絮氏舜華了,怎麼一轉眼又把壞事推給崔舜華?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有事崔舜華,無事絮氏舜華?這商人的嘴都是這麼的……天花亂墜嗎?

  「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再一細論,第一個見到你絮氏舜華披頭散髮的人不是他,是我。」

  是是,就算皮囊都是同一具。但外人看見的都是崔舜華,他看見的都是絮氏舜華!果然商人之嘴可以抵萬軍。舜華失笑,而後實在掩不住大笑,但,大家閨秀怎能笑得這般不得體?她臉又微熱,輕聲說:「尉遲哥,你懷裡借我一下好嗎?」

  溫熱的大掌輕壓住她的後腦勺。她滿臉埋進他的懷裡笑著,她還顧點女孩子家的面子,不敢大笑,笑著笑著,她眼兒驀然發熱,淚水狂流,用力抱住他。

  「我在白府裡總是寂寞的,我記得,你來時,雖然話不多,可是我很喜歡,你可不可以……別看絮氏舜華的臉。」

  「嗯。」

  她吸吸鼻子,嘴硬解釋:

  「絮氏舜華當然是美女……但我怕你錯亂,那可不好。」

  「好,我不看就是。」

  「謝謝你,尉遲哥。」他低聲喃著,感覺他一直輕輕拍著她的背。

  「舜華?」

  「嗯。」她蹭蹭他的衣襟擦淚。

  「等你哪日真正懂得吻了,幫我解發重新束起吧。」

  舜華本要擦乾眼淚,自他懷裡起來,聽得此句,她動作全停,滿面通紅,緊緊抓著他的衣,不知所措,最後,她選擇繼續埋在他的懷裡,一直到不小心睡去,都不太敢擡起頭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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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1:57:25

【第八章】

  大病後的崔舜華變得很沈靜。本來她只待在她那個院子,後來有一天她隱隱聽見樂音,她循音而去,最後停在湖畔,看著那些家伶在練舞。

  她就站在樹下看了老半天。

  第二天,連璧機靈地在湖畔柳樹下設下幾案與柔軟的雲緞錦團,舜華就堂而皇之坐在那兒聽得他們奏曲、練舞。

  初初伶人練舞僵硬,樂師彈琴跑音,但都忍了,接著一天、兩天……捱不住了,私下紛紛懷疑這崔舜華是存心故意,說是給他們一個重新過活的機會,卻時時刻刻盯著他們、打壓他們,給他們壓力……

  於是他們送出擅奏「有女同車」的樂師染這個犧牲品,由他轉移崔舜華的注意,讓其他人繼續練舞。

  每天午後,其他家伶在稍遠處練舞,樂師染就坐在她的面前,彈奏大魏的「有女同車」,當他彈到顏如舜華時,注意到她嘴角含笑,目光比往日亮了些,就知道他們賭對了棋。

  這首曲子就一日復一日地彈奏著。

  舜華沒他們這麼多心機。她只是單純想著,這首曲裡嵌有她的名,這令她有好感,百聽不厭。她也不是要監視這些家樂,她只是想,樂音能讓自己心情放鬆,不會心郁,便出來任著徐風拂去煩惱,讓這些美麗的音律掃去鬱結。

  只要當過伶人的,在北瑭一律不準為官,算是中下階人,舜華以前沒有接觸過,自然不會多想什麼,如今,她眼裡這些人也是人,沒分什麼高低,他們彈琴彈得美妙,跳舞時也令人心曠神怡,前兩日她不瞄到樂師裡有人作曲作到發瘋地在地上打滾,全然忘了她在這頭。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是過去的崔舜華,現在的絮氏舜華該保護的人啊!

  「當家,是不是該換藥了呢?」

  舜華回神。連璧正端著銀色長盤在她面前跪下,盤上是換刀傷的藥品。

  另一側尉遲恭留下的年輕侍從英連忙跟著上前,道:

  「這藥,該是等我當家換才是。」

  連璧連看也不看他他一眼,朝舜華笑道:「當家,小人是閹人,不算男人,碰觸當家的手不會有人說話,尉遲當家畢竟是男人,不方便。」

  舜華一怔,盯著眉清目秀的連璧看,她以為,無論如何,絕不會自連璧嘴裡說出自己不是男人的話來,畢竟這是有損他自尊……難道這些時日她防他防到被他察覺,不惜講出這種話來?

  尉遲哥處處顧及她,怕她在崔家再受暗算,因此派遣他的親信英隨時守在她身邊,她感動也感激,對這件事她沒有多作想法,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但她沒有算到,在連璧或其他家僕眼裡會是什麼想法。

  「我當家日日替崔當家上藥,早就熟能生巧,不會弄疼崔當家。下頭的人,還是守著本分,別亂要搶功的好。」英淡聲說道,同時不著痕跡地瞟向那些藥品,確認是否真是刀傷藥。

  連璧面色不變道:「尉遲當家趁著咱們當家病榻心力交瘁時,入主崔府,也不想想我當家心儀的是戚家大少……」

  彈奏的樂律跑調,樂師染往她面上看去,又迅速拉回目光,專心在琴上。

  舜華忙道:「不,那個……」這些名門富戶!難怪八卦飛滿天,這些人說話都不遮一下的!

  英不以為然道:「男未婚,女未嫁。我當家不輸戚大少,何況戚大少尚有一個伊人姑娘……」

  「正是。伊人姑娘啊,不就是尉遲當家癡戀的女子嗎?怎麼幾天工夫就轉向咱們當家?伊人姑娘畢竟是個孤女,比不得咱們當家,是不?」連璧笑著。言下之意就是尉遲恭接近崔舜華,全是選擇門當戶對之故。

  英暗地咬牙,瞇眼瞪著連璧那得意的笑。他遭了這閹人的道,居然套他說出伊人姑娘。

  舜華面色微地古怪。「等等,連璧……剛才你說癡戀?」

  「正是。尉遲當家癡戀伊人姑娘,當家以前說過。連璧也私下注意過,確實有這個跡象。」

  「不,我是問,癡戀這兩個字是誰說的?」

  「是當家以前隨口說的,難道當家忘了嗎?」連璧笑道。

  舜華暗地詫異。尉遲恭癡戀伊人,她是在《京城四季》裡看到的,正因用到癡戀兩字,她才支持尉遲哥。但後來……她成為崔舜華之後,從沒聽過有人用癡戀兩字來形容尉遲哥對伊人的感情。

  一陣午後和風迎面拂來,舜華微微瞇起美眸。綠湖波光粼粼,楊柳青青著地垂,琴音悅耳令人心神怡悅,寵辱皆忘,一時間產生此生能享受此景,已了無遺憾的錯覺。

  她不由得環顧四周。她好久……真的好久沒有注意到週遭的美景了。

  小時候,親親爹爹會定時將她抱到府裡各處,看花看草看樹看著藍色的天空,甚至,在還沒擴建成白府前,親親爹爹還會抱她到絮氏府裡的池塘旁,看著蛙跳魚遊,即使容易受風寒,仍然放她一下午享受著自然的微風。

  白起不認同她爹的做法,認為這樣只會搞壞她的身子,但親親爹爹告訴她,即使他的女兒會是一個一世病著的舜華,也要讓她胸懷開闊,心思坦坦,爽朗豁達,不鑽牛角尖,不生噁心,不辱絮氏之名。

  親親爹爹走後,白起太忙,不許男僕抱她到樹下待一會兒。他特地將她的睡房擴建自成一屋,但她心裡還有小小遺憾,尤其最後一年,她明明可以健康走出房門,去看白府的每一處,卻因被人下毒至死沒有機會再看府裡池塘。

  現在……她又看見了呢。

  在絮氏舜華無法出門的最後一年,她又看見這樣的美景……這樣的景色流入她的心裡,在她心頭上重新搭構出美麗的畫面呢。

  樂師染重複彈著同一曲,當他又自起頭彈起,舜華嘴角翹起,輕輕在幾案上敲著拍子,爽朗吟唱道:

  「有個姑娘與我同車,臉兒美得像木槿花開,她的體態嫋娜動人,行路輕盈似鳥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熒熒流光,姜家的大姑娘確實美麗又優雅。有個姑娘與我同行,臉兒美得像木瑾花開,她的體態嫋娜動人,行路輕盈如鳥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隨著她的步伐叮叮噹噹,這個姜家大姑娘貌美心也美,美麗到令我難忘啊……」她唱著唱著,自得其樂地笑起來。一回神,她注意到琴音低向,彈奏者心不在焉。她轉向樂師染,問道:「這是上回你跟我說的『有女同車』,我誤會了麼?我記得你說,這在大魏被視作美姑娘出嫁的好曲子。」

  「……當家沒誤會……」樂師染迴避她的目光,耳根泛紅了。

  連璧輕聲說道:「當家何等身份,豈能跟低下的人一塊合曲呢?這種行為有失身份,會教人看輕的,倘若當家想習樂器想練舞,自可請來樂官,何必……」何必跟個亡國奴合曲呢?

  北瑭伶人屬低賤人,但伶人間也是有等級的。依崔舜華這種名門富戶,絕對可以請來背景良好的師傅來教她,再者……連璧眼底微微產生迷惑,以前的崔舜華,僅將家樂當增加宴會樂趣的工具,沒有同樂過。她曾說,人的地位是靠自己掙來的,行到高位時斷然不該再任由低賤的人接近。人心奧妙,跟那些低賤的人太接觸,初初人家敬你,到最後只會認定你的位子他也能坐。

  所以,她對低同往身份的北瑭人向來不屑至極。

  他跟了她許多年,在不知不覺中,也被她影響……

  舜華噫了一聲,問道:「她們在跳什麼?」

  連璧順著她目光看去,其他伶人正在練舞。他答道:

  「上個月是北瑭樂舞,這一次練的是南臨的舞。」

  舜華眼兒一亮,脫口道:「果然與書上寫的一模一樣。」

  「什麼……等等,當家……」連璧眼睜睜看著她朝那些伶人走去。

  那些舞人緊張得要命,結結巴巴回覆著,後來聽見她說了什麼,僵硬地起舞,崔舜華也混入其中,神采飛揚地與她們合著舞。

  琴音嘎的一聲止住了,樂師染呆了。

  尉遲家的侍從英呆了。

  連璧更是呆到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頭半個時辰裡,舞人們身段僵直,節拍東漏西掉,後來發現崔府當家跳得不扭捏。十三歲小舞人初來不到一年,不知以往崔舜華的狠勁,很快就與她配合無間,其他舞人也看出她樂在其中,漸漸拉回柔軟的身肢。

  南臨的舞並不激烈,南臨舞者奉鳥兒為神,舞姿輕巧靈動中混入女子的嬌媚。這一舞,足足跳滿一個半時辰。

  崔舜華手腳略長,體態輕盈,腰肢似柳,千般裊娜。當她盡興而回時,眼兒彎彎,嘴角彎彎,眉目澹蕩,光彩煥發,轉動照人,在她身上再無近日層層重重的烏雲。她遊目騁懷,最後落在直盯著她的樂師染時,笑道:

  「以前曾有長輩教我識得南臨之好,我沒去過南臨,怎麼想像也不覺得南臨好,對它我甚是無趣,後來我認識一個南臨人,明白他、喜歡他,才漸漸對南臨的事有了興趣。我總覺得世事不脫如此,不論你看重的東西有多具意義,你得先讓人熟悉它,慢慢喜歡上它,對方自會想要瞭解它,這不挺好?這支是南臨的袖舞,我在書上看過圖樣,果然是這樣呢。可惜今日我著西玄衣,這袖子實在揮不出去。」她心情愉悅,一點也不在意穿著不夠細軟的西玄衣跳袖舞是不是一點美感也沒有。

  樂師染一愣一愣,直覺問道:

  「當家命令我們一月一曲,就是想讓北塘百姓瞭解各國樂曲嗎?」進而讓人瞭解小周春江曲的意義,讓皇上放過他嗎……這後頭的話他不敢問。

  舜華也跟著一愣,隨即凶眉怒眼地說:

  「嘿嘿,你當我人好麼?這是我刁難你們的法子!」

  她轉向還跪地的連璧,想了下,坐回錦團,深深吸口氣,伸出右手臂。

  「連璧,你上藥吧。」

  英回神,趕忙道:「等等……」

  舜華回頭看他,笑道:「我會跟尉遲當家說的,以後都讓連璧上藥。」

  連璧垂著眼,小心地拆開她臂上白布。他取過瓷瓶,抖著藥粉,一旁樂音又起。

  舜華詫異地看向樂師染,他低頭專心彈著。他不累麼?她真想問,天天都彈同一曲兒長達好幾時辰都不用休息麼?她實在佩服這些樂師對音樂的熱情。

  「當家,這南臨東上邊就是大魏,聽說大魏舞曲與南臨相仿呢。」連璧沒擡頭地說。

  「我對大魏不熟,不太清楚。」

  連璧瞪著那些藥粉,自然地再問:「當家認識的這南臨人想必在當家心裡極為重要,要不要連璧安排一下,差人上南臨去請來做客敘舊呢?」

  舜華微笑:

  「不必。以後……我想都感情淡了,不必再連絡。」是啊,她想她還有以後的話,白起與她,是生疏了,畢竟白起眼裡,她只是崔舜華。

  他與柳家小姐好事將成,既然柳葉月有心害死絮氏舜華,難保白起不會說溜,讓柳葉月再害她一次。

  她還想保有心裡那方楊柳青青、湛藍碧空的淨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恨上人。她見連璧瞪著自己的右臂傷痕。「很可怕麼?」

  「……不,沒有……怎會呢?只是連璧嚇了一跳,以為只有刀傷,哪知連、連……」他忙著取藥灑上。

  「剩下的是擦傷,忘了塗藥都結疤了,不礙事的。」

  「我……我有生肌藥,對,我有……可、可以好……得完全……」

  舜華瞧他說話抖得不像樣,就連防著連璧、監視著所有過程的英都覺得詭異。舜華問道:「連璧,你怎麼了?」

  「沒……」連璧深吸口氣,朝她笑道:「連璧只是感動當家願意讓連璧上藥。」

  舜華還見著他面色微白,舉止已經鎮定,但還是有些微顫。她轉移他的注意,道:「春回樓那叫青娥的,還在春回樓裡吧?」

  「是,春回樓怕連坐法,沒一個人敢讓她死。」連璧嘴角泛著殘酷。「現在就等當家下令了,她居然敢讓當家如此受驚,不活生生剝她一層皮,只怕難消當家心頭之恨。」

  舜華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

  英看她一眼。他無法理解為何尉遲當家會……會這麼看重這種女人。

  舜華又沈吟片刻道:「我瞧就不如……不如趕她出京城,有我崔舜華在京城的一日,就不準她在京城謀生,如何?」

  「啊?」

  舜華皺起眉。「太壞了?我天生就這麼壞,怎樣?」

  連璧輕巧地替她裹上傷布。在傷布合攏前,又看了她右臂一眼。他乖順答道:「主子的命令,連璧會去辦的。連璧會差人打斷她的雙手,要她永遠無法彈琴,再趕她出京城,必定要她流落鄉間,生不如死。」

  「……」舜華唔了一聲,說著:「這實在太無趣,打斷她的雙手讓她無法謀生,這麼快就讓她絕望太悶了,嘿嘿,不如先讓她全身而退,她在春回樓掙了多少的銀子全讓她帶著,你不準私下差人整她。我瞧依她本事也活不了多久,肯定被人騙財的……就讓她一天天的絕望吧。她要真有能力,以為能跟我斗了而重返京城,那時我再叫她從天上墜到地府去。」又補一句:「我說了算,誰都不準碰她,破壞我的樂趣。」

  現在她想通透了。人嘛,都是一個樣兒。她再怎麼對那些人示好,還是會懷疑她別有用意,反而處處下手害她,直到她耍出手段後,他們才想正圓夢了。這些伶人就是最佳例子,所以,她一律比照辦理。

  她一再放過那叫青娥的女子,青娥卻懷疑她這個崔舜華會在背後搞鬼害死她,因此先下手為強。此次再放過她,也許明天青娥又拿刀來砍她,不如真的給她稍微害一害,趕她出京城,從此不再相見,青娥也該安心才是。

  「連璧必照吩咐……我替當家上眼下的藥吧。」

  「嗯。」她沒動。

  連璧微地上前跪直,小心翼翼地上藥。英也不動聲色地再上前一步,撫上腰間匕首。那傷口離她眼睛太近,如果有人有意直接把藥粉灑向崔舜華眼睛,或者手指挖向她眼睛,都是十分簡單的事。他實在不懂為何崔舜華膽大包天至此,居然讓個她曾經害過的閹人如此接近。

  因為上藥的關係,連璧離她極近,幾乎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她天天沐浴之故,即使舞後微有香汗,那氣味仍是帶著皂味的好聞,與以往的崔舜華重濃郁百種香氣完全不同。

  近距離下,他發現這傷很深。不用生肌藥,那鐵定是有道明顯的小疤,算是破相了,她怎麼一點也不在意?

  他往她毫無芥蒂的秀眸看去,心頭突的一跳,直覺迴避她的目光。他擦著藥,道:

  「當家,說起春回樓。那日聽說伊人姑娘也跟你一樣女扮男裝,混進青樓裡呢。」

  「我差點忘了,她怎樣?戚遇明救她了吧?」《京城四季》是這樣寫的嘛。

  女子的氣息微微拂過連璧耳輪,令他心裡有些古怪。從前他近崔舜華的身也沒這種感覺啊。他鎮定答著:「聽人說,她好像被人推了一把,自二樓墜下,戚大少及時救了她沒錯,只是……」

  「只是?」

  「聽說她長髮在掙扎中散開,才教人發現她是女兒身。」

  舜華錯愕,驚道:「那不就是……」

  在旁的英動了動嘴,沒敢接話。

  連璧點頭。「當日春回樓的客人有多少,就有多少人看了去,所幸,戚大少也在,及時將她長髮束起,又要嬤嬤不得外傳,這消息才沒外傳出去,這也全虧戚大少是名門富戶,誰都得賣個面子呢。」

  舜華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不對勁在哪呢……

  英終是忍不住加入內幕秘辛討論會,輕聲道:「這事不能證實,畢竟在場有名望的人都不肯承認。不過……除非是天生的富貴人家,與生俱來的尊貴讓她們在意束髮問題,要不,一般偏低階層出生的女子,尋飯吃較重要,不會很在乎是否非要嫁給看見她披髮的男子。」

  「哦……你說得也對。」舜華豁然了。她找出不對勁的地方了,《京城四季》她連看六集,直到明年春都沒有讀到書裡提及伊人嫁給戚遇明,那也就是說,戚遇明終究為了門當戶對的利益,即使看見伊人披髮也暫且擺在一旁。

  虧得伊人出身非名門,這才能忍受春回樓所有男子看見她披髮。舜華本身對戚遇明沒有特別的感覺,但聽得此事,對他不免增添幾分惡感。

  舜華忽地對上英的目光。英的目光所透露的,似乎與她所想的有點小落差,舜華瞬間又沸騰了,她難掩好奇地試探:「這戚遇明真精明啊。」

  「是很精明,太精明了。若論這方面的精明,我當家是遠遠不及。我當家是會選擇心愛而非利益的頂天男子。」英吹捧自家主子為優先。

  連璧看著她,意味深長地道:

  「當家沒看出其間糾葛麼?如果此事當真,那麼,戚大少精明在於他知道這是伊人姑娘自己動的手腳。」

  舜華一頓,看著連璧。

  連璧微微一笑。「當家真真是有些失去往昔的俐落與精明了,這到底是不是好事呢?居然連女兒家的小心眼都看不出來。當家在春回樓裡是名副其實地受驚,但伊人姑娘卻是有計劃而為,賭戚大少在眾人眼前是否會親口要她過門。這真是有趣,大部分人會以為耍詐的是當家,而非我見猶憐的伊人。」

  「……伊人姑娘必是很喜歡戚遇明瞭。」她喃道。

  「至少,她心不在尉遲當家身上。」連璧似笑非笑地睨了英一眼。

  「你……」英怒目而視。這閹人,怎麼直往他當家身上捅刀?

  舜華忽地想起一事,連連往連璧與英兩人看去。

  兩人被她看得有些寒毛立起,連璧疑聲道:「當家?」

  舜華一擊掌,大喜笑道:「是啊,我怎麼沒想到?你倆各自跟在名門富戶身邊多年,對四大家秘辛知曉不少。」又驚又喜,又驚又喜啊!

  連璧與英暗自對看一眼,悄悄暫時站在同一陣線。英修正道:「崔當家切莫誤會,我們只是不小心比旁人多瞭解些內情罷了,並非刻意挖掘。」

  「是是。」她哈哈一笑,笑得連璧有些心驚。以前崔舜華大笑時總是狂傲睨一世,那是名門富戶與生俱來的天性,但眼前這崔舜華笑得純粹驚喜,彷彿真遇上什麼開心事。

  舜華沒有察覺連璧心思,她是滿心歡喜。《京城四季》至今沒有出書的影子,不,根本是沒人敢做它,虧她尋尋覓覓……

  「那,你倆合作吧,崔家幕後出資,一月一書,絕對真實。」

  「當家,出什麼書?」連璧疑惑。

  舜華笑咪咪地,說道:

  「別人不出《京城四季》,沒關係,咱們來出。你跟英執筆,專寫名門富戶四大家的風花雪月,不寫醜事,只寫雅俗共樂的趣事。記得,除了尉遲恭外,絕不能讓其他家知道這是咱們幹的,咱們要藏得妥當些,否則被發現,你倆被白起跟戚遇明追殺,我不管的。」

  ☆☆☆

  「舜華,舜華?」

  偏冷平靜的聲音在舜華耳邊響著。她動了動眼皮,一張開,發現四周添上昏暗的光芒,再一擡眼,啊了一聲。

  崔府已讓黃昏夕輝籠罩。她不知何時托腮睡著,連璧與英靜靜守在一旁,練舞的伶人跪坐一角,練完舞也不敢離去。樂師染還彈著那首「有女同車」,她記得她就是精神放鬆後,聽著這首令人安心的曲兒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她連忙叫道:「別彈了別彈了。」再怎麼討好她,也用不著這樣啊!要是她不小心睡到入夜,他手指豈不彈斷?

  琴音遽然而止。樂師染將琴擱置草地,跟著跪坐於地不敢擡首。

  「尉遲哥,你來多久了?」她問著身邊高大的男子。

  「才沒多久。」尉遲恭不經心地掃過樂師染,道:「都散了吧。」

  「對對,都散了吧。」舜華是萬分的不好意思。她一個人不小心睡著,卻教所有人不敢動彈,都要入夜了,大家陪她在這裡吹了多久的風啊。

  她連忙起身,雙腿過麻重心不穩,尉遲恭一把抱起她,她錯愕一下,而後不太好意思地摟上他的頸子。

  樂師染擡頭看她一眼,對上尉遲恭冷漠的目光,立即又垂下頭。

  尉遲恭抱著她離開湖畔。她瞟到他身後那些人終於有了動靜,紛紛起身,有的居然在起身時還因為腿麻而跌了一跤,她見了真是好生的內疚。

  名門富戶規矩多她是知道的,但這麼驚懼一個當家而不敢稍作變動,崔舜華算是第一個了。

  在白府裡,男僕婢女來來去去,她也摸不清他們真正的個性。若要說,跟她最久的,非七兒莫屬。但七兒不會這樣,七兒要做錯事,了不起吐吐舌,哀求她別跟白起說,或者,那幾日會特別慇勤,不怎麼提柳家小姐的事。這樣想來,她這個主子算是很不錯的了。

  「別想白起。」

  舜華微地一怔,說道:「我沒有……下雨了麼?」細雨如絮,落在她的面上,她往天空看去,正巧對上他半垂的眼眸。由下往上看,只覺他眼睫又黑又長,襯著他眼珠漆黑若暗潭,舜華心跳微微加快,只覺他眼兒似乎會說話。

  眼睛會說話這功夫她可不會。她不就跟白起對視過?眼裡拚命要求他爽快說出要訂親的事,他偏看不懂,可見這種功夫不是每人都會的。

  她很想問他眼睛在說什麼,告訴她吧,但他忽然說了一句:

  「把傷口遮住,免得教雨淋了。」

  她笑咪咪地遮著上藥的頰面,光是輕輕碰著都還會疼呢。她往他身後看去,連璧拿著傘追來卻始終保持距離,沒有她或尉遲恭的命令不敢上前。

  她想,名門富戶都是這樣吧,好比現在……大庭廣眾下,他這樣抱著她走,居然沒人吭聲,想來這極有可能是名門富戶裡正常的行為吧?

  她記得七兒有意提過,一回白起陪柳家小姐去廟裡上香,柳葉月好像腳扭傷,白起將她抱著走了一段,七兒說起時直讚聲好,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可見這種類似的情景在名門富戶裡挺常見的。

  她心緒亂飄,聽見他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別跟上來」,連璧與英在橋頭停住。舜華見尉遲恭上了橋道後,腳步略略加快,她又注意到他抱著她的袖子側過,讓她的面容更窩進他懷裡,避免她被雨淋。

  她的臉又微微燙起來。

  進入亭子後,她被放到桌上。她心裡頗覺有趣,以前一直努力學習成為大家閨秀,但成為崔舜華後都得把規矩拋諸腦後,這實在是……

  尉遲恭在亭子四腳點起燈來,隨即將四面遮風沙的紗幔放下。當他轉過身時,舜華發現黃燈隔著紗幔吐輝,在他身上造成層層疊疊的柔和光芒。

  好個柔和感啊,她都要以為尉遲哥是故意選在這時候帶她來涼亭裡,故意點著亭子四腳的燈,故意放下隨風飄動的紗幔。

  雖然《京城四季》裡把他描述為人很冷淡,初時相處她也覺得他偏冷的面貌令她畏懼,但面對久了,她不覺得他比白起差,甚至,在名門富戶間,可以放下利益談論錄像帶的,恐怕只有他了。

  「尉遲哥,我居然在他們面前睡著了。這是不是表示,我已經克服我的恐懼跟怨恨呢?」她溫柔目光隨著他動,輕聲笑道:「以前我老覺得崔舜華的世界沒有一樣好處,現在我才知道是有好處的,我遇見了尉遲哥,是不?」

  尉遲恭走到她的面前,目不轉睛地凝視她。半天,他道:「舜華,我看看你藥上得如何。」他輕輕擡起她的下巴,俯頭細細看著她的眼下。

  她直直盯著他,微笑著,忽然用唇碰觸他高挺的鼻樑。

  他目光一頓,瞟向她。

  她擔承道:「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親親尉遲哥。」

  「是麼?」那聲音隱隱有著笑意。「只有這種程度的親法麼?」

  她一怔。難道還有別種親法?這……她不懂裝懂,嘿笑兩聲:

  「當然還有別種,但此時此刻不宜,不宜啊。」

  「眼下無外人,你不妨用你別種方法親親?」

  她內心垮了垮,硬著頭皮道:「這可不好……這……別種方法是、是要脫衣的,再怎麼沒人……也不能在婚前脫給彼此看,對不?」她胡吹著。

  「舜華怎會不知,北瑭富戶千金公子在成親前有夫妻之實,並不會惹人非議。事實上,若有婚約的男女在成親前得找個機會相互脫衣,看個仔細,以避隱疾。舜華,你道咱們何時脫一脫呢?」

  舜華嬌軀震了震,傻傻看著他穿得妥當的衣物,再看看自己一身衣裙。她臉燙到都頭暈了……真的假的?她看見他眼底笑意。是假的吧?別嚇她啊。

  尉遲恭忍笑,輕輕碰觸她的傷口邊緣,道:「再過一陣子換成生肌去疤的藥,即便留下疤,也是極淡的痕跡,只要再上個妝,沒有人會看出來的。」

  她定定神,沙啞道:

  「如果我任由它成為一個很明顯的疤呢?尉遲哥也會在意嗎?我聽說男人都很在意的。」

  「你聽說的事真多。」

  「沒法子,以前都躺在床上,許多事都只能聽說。我是從七兒嘴裡說的……就是我婢女。她說男人愛美色,所以白起愛上了柳家小姐,現在仔細想想,原來七兒在暗示我的長相……」她忽地閉嘴,面色古怪,連忙補充:「尉遲哥,你曾允過我,不會偷看絮氏舜華容貌的。」

  「……你形容一下你本來的面貌。」

  「自然是貌勝牡丹,不,是天仙絕色,我怕你看見後,會對我這個崔舜華食不下嚥,與其成天想著那樣的美貌,還不如什麼都不要看見,就這麼乖乖屈就我這個崔舜華的小小美貌。」她說著說著,發現他嘴角線條溫柔地上揚了。

  舜華心裡醉意如細泉湧入,滲著四肢百骸,讓她打從心裡的舒暢起來。

  她伸出手輕輕環著他的腰身,沒再看他,拉下發間短簪,任由一頭黑髮在他面前瀉下。

  她本想問一聲可不可以讓她親親,但她想她這樣問太含蓄了,不合名門富戶的大方,於是她主動吻上他的下巴、他的嘴角、他的鼻樑,她心跳加快,欣喜他的配合,甚至他配合著她坐在桌邊的高度,任好為所欲為。

  舜華心裡喜意連連,又覺有些疑惑。明明吻他吻得心滿意足,但心尖上的渴望怎麼還是一波波的襲來?

  她又碰觸他溫涼的唇瓣,一次又一次,笑咪咪地問道:

  「親親尉遲哥,我想這樣很久了……我真的可以做其它的?」

  「自然可以。」那聲音輕輕啞啞。

  舜華又輕輕碰上他的嘴,雙手環到他後頭,摸上他的束簪。她明亮的秀眸就這麼與他的烏眸對上,他沒有作聲,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她。

  她笑彎了眼,抽掉他的簪子,他一頭黑髮便直瀑而下。

  她正想笑著說「好美麗的長髮,都被我看光了,我想我得負責」,嘴才半啟,她便被回吻了。

  舜華受到輕微驚嚇。尉遲哥這次回吻不太一樣啊,至少,跟她吻的方式大有不同,溫熱的男人氣息一絲未洩地落入她的唇口間,舜華瞬間臉紅了,巴不得想鑽進洞裡。

  是她以前誤會了嗎?還是尉遲哥太過奔放?他的唇舌主動在她嘴裡糾纏,輾轉廝磨,熱度一層層激烈地蕩過來;她初初有些退卻,但她身背整個被他掌心壓住,不讓她退後,接著,她又意識到這人是尉遲哥,是她心裡最愛的那人,這麼一想,她心裡懼怕消失,試著淺淺回吻回去。

  啪的一聲,好像是亭子外頭的燈滅了一角,亭裡更是暗上許多,暗到她看不清他,但她滿腦滿心仍能細細刻出尉遲哥的每一道表情。

  只是,她覺得有些奇怪,先前她莫名的渴望被尉遲哥的吻給滿足了,但另一波波深層渴望又起,她低聲喘息著,不自覺呻吟著,她頭微微側著,任著他吻著她的頸子,胸前衣衫被揭開一角,她體內深處又冷又熱,想要得到眼前的尉遲哥,得到……得到……她心神恍惚著,手腳緊緊纏著他,她懊惱自己只能用「得到」來形容,卻無法確切地說明如何得到它。

  莫怪尉遲哥說她還是個孩子。

  他埋在她肩上動也不動,她看不清,但背上冷冷硬硬的觸感,讓她再明白不過此刻她躺在石桌上。她想她恐怕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吧,她心頭激盪一直難以平復,她下意識地以十指悄悄來回撫著他的絲綢長髮,努力調整呼息。

  過了一會兒,尉遲恭輕柔拉下她的雙手,徐徐站直,再將她拉坐起來。他輕輕替她拉妥衣領,掩去她微露的春光,輕觸她滾燙的臉頰,他黑眸裡滿溢溫柔,以修長手指替她順好一頭散亂青絲。

  「舜華。」

  這兩個字,打破黑暗裡的寂靜。

  「嗯。」她還有些激動呢。

  舜華發現上半身被拉入他的懷裡。他拉過外袍將她緊緊環住。舜華尚感到他透過衣衫的熱度與皂香,滿足地笑,臉蛋埋進他懷裡,雙臂摟住他的腰身。

  北瑭少有人共食、共衣。

  男女共食已有親密之意,但如果有人拗說是過命的交情那也沒法子;男女共衣,那真真是只有最親密的夫妻才能做得。

  雖然她很想培養一下害羞的情緒,但此刻她滿面是掩不住的春風笑意。她真的很懷疑尉遲哥是故意帶她來涼亭,故意營造柔和感,故意這樣……

  「我若不小心看見白府裡的你,你會如何?」他忽問。

  她心緒一頓,又感覺他似在閒聊,遂打趣道:

  「尉遲哥要是見著白府裡的我,那保證你日思夜想,會把現在的舜華視作夜叉給踢到天邊遠去。」

  亭裡又是安靜了一會兒,她愉快地枕在他懷裡,嘴角悄悄吻上他的衣襟,他又溫聲道:

  「今日早上我遇上白起。」

  「喔。」京城四大名門富戶都有來往,除非白起一輩子住在府裡,否則相見的機會是挺多的。

  尉遲恭又道:

  「白家名下有畫樓,時常有畫師自薦。正巧,今日畫師自薦時,白起在場,那畫師自小國至北瑭謀生,自是對北瑭畫技研究一番,他自信地繪了一張女子肖像,卻教白起看不上眼。」

  「白起……教過我繪畫。」白起是南臨沒落流亡的貴族之後,自是懂得許多文雅之物,但她想,這是白起的私事,她不能代他提。

  「他教過你繪畫?要入白家畫樓的第一步,就是要與白家畫師賽圖,得到認可後才能入畫樓。白起當下也畫一幅姑娘戲水圖。舜華,你曾戲過水麼?」

  「沒有啊……」畫的該不是柳家小姐吧?但柳家小姐一看也知是大家閨秀,怎會戲水?舜華想擡頭問個清楚,卻被他緊緊抱著。

  「細眉細眼,眼角上挑,秀眸似水帶笑,嘴唇略厚,額上還有個美人尖,是不?」

  舜華聞言,不禁大聲呻吟出來。就算尉遲哥要她擡頭她也不要了!真的看見了!真的看見了!明明有美人尖卻不是美人,這是她畢生的恥辱!既然不是每個女子有那個美人尖就是美女,那到底是去他的誰叫它為美人尖的?

  小時候她指著美人尖問親親爹爹她是不是美人,親親爹爹笑說只要心地美就是美人,她當下拳打腳踢,直到她爹改口說她是美人,她才罷手。

  她記得那時白起剛到她家,看見她的舉動皺著眉頭,立誓把她改成大家閨秀。她從不問白起她是不是美人,因為她怕拳打腳踢也改不了他的答案。

  她好丟臉啊!她想在他心裡當永遠的美人啊!去他的白起,幹嘛畫她!

  「比的是什麼?」她悶聲問。

  他停頓一會兒才道:「美人繪。」

  舜華雙肩一軟,化作一攤軟水,賴進他懷裡,不想見人了。那不用說,白起若得勝,絕對是白起故意想以精巧的畫技繪出平凡的人物向那畫師示威。

  尉遲恭感覺到懷裡人兒的沮喪,安撫地輕拍她的背。他不想將其它多餘的事告訴舜華。

  白起留下的那張釁,圖技精妙也就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下筆者傾注大量的情感與溫柔,令他直覺猜出畫中人就是舜華的真貌。

  白起對著這樣的舜華十多年麼……

  在白起心裡,只怕一直盼著舜華能活著下床、活著遊玩……在白起心裡他……

  「下午,我去了白府。」他又道。

  「咦?」她想了想。「算算日子,你確實該去看了。」

  「我去時,正巧你的婢女正端藥給你喝。」

  舜華聞言一怔,覺得自己所抱著的男子身軀有些緊繃。她尋思片刻,想起確實有一回尉遲哥來訪時,撞上她喝藥的時間。

  屏風後的他,一句也沒有吭,令她覺得他在生怒,但不知他在怒什麼,害她趕忙喝完藥,再來裝大家閨秀來待客套套名門富戶的消息。

  原來那時,他眼睜睜看著她正喝著毒藥。每喝下一碗,她就離死期近了一步,他卻還要忍氣吞聲任她被慢性毒死……難怪……難怪剛才他這麼……

  她輕輕蹭著他的衣,明知道舉動有些孩子氣,但她覺得尉遲哥不會討厭的。她笑著擡頭,道:

  「尉遲哥,我一點也不在意了呢。真的,如果該來的一定會來,那我就去面對它。因為明白絮氏舜華的人是尉遲恭,所以我開始懂得看週遭流動的景色了,對我來說,這才是老天給絮氏的最好禮物。」

  黑暗裡,男人的手掌輕輕撫著她的臉頰。

  她又柔聲道:

  「既然有些事沒法改了,我就當自己是塊臭豆腐吧。也許臭名遠播,但只要肯來接近我,就能明白我心裡的美好。絮氏舜華也許沒有一張美人皮,我想,她還有這麼一點美人心的。我爹為我取名舜華,如果只是想讓我成為一個人皮美人兒,那真是瞧輕他老人家了。」她眨眨眼,又有點不好意思道:「尉遲哥,咱們,咳,再來一次好嗎?原來我以前都在玩小孩遊戲,這個……就這麼一次,你吻我時,想像一下那個有美人尖的絮氏舜華,好不好?」

  男人的氣息又以迎面而來,她連忙閉上眼,承受他憐惜的吻。

  她的嘴角翹翹同,有了一次經驗,她絕對能成為舉一反三的高手高高手。她想要仿他,掀開他的衣領,在他肩上留下她激烈兇猛的吻,哪知他忽地吻上她的眼皮,柔聲低喃:「這是絮氏舜華上挑的眼角。」又移吻至她額尖,慢吞吞道:「絮氏舜華的美人尖兒。」徐徐落在她唇瓣間。「絮氏舜華略厚的嘴唇。」

  「……」

  「我初初遇見這個重生舜華時,只覺這姑娘像孩子、像白紙。太潔白了以致什麼都不懂,太容易毀在名門富戶裡,後來我才發現,她手裡有一枝筆,在名為舜華的白紙上不逃避地擔起每一道色彩,這個絮氏舜華真了不起,不曾損過絮氏之名……舜華,我指頭輕輕壓著你傷口疼麼?」

  「有點。」她哽咽。

  他柔聲道:「我不壓不成,你落淚,要淹了傷口會更疼的。」

  「我不是有意的。」

  「想吻我吧?」

  「……想。」很想,雖然她唇舌間染滿他的氣味,但她承認人心是貪的,而她更貪,想要吃掉更多的尉遲哥。

  「可先把淚止住才好。」他笑著提醒。

  她胡亂抹去眼淚,又笑咪咪地拉下他頸子。「尉遲哥,我可要吻了,這次我這個舜華,要把你這個顏色加入我的白紙上了,你要小心了。」

  語畢,她自覺如北瑭大虎,兇猛地撲上去吻到心滿意足,吻到不管是過去的絮氏舜華或者現在的崔舜華,她們所看見的每一幕美景都在她心裡重新流動起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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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1:57:45

【第九章】

  「《京城四季》第三集……寫得真好哪。」舜華拿著薄書自轎裡出來,朝連壁笑道:「你與英交錯寫著,這一集一定是你寫的,是不?」

  「是,當家眼尖,連壁佩服。」

  她掩不住心裡佩服,說道:「你的文采真好,寫這種書真是浪費了。」

  連壁一怔,笑道:「是當家不嫌棄。」

  「我話不假,若認真相比,你文采勝上英私下找來的那些老學究三分,不過,這話你可別傳出去。」舜華笑道,接著,負手上揩入寺去。

  連壁聞言,心裡複雜,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默不作聲跟上去。

  這間寺廟是京城近郊有名的天寧寺,來上香祈福的都是北瑭上層家世的人家,舜華看看時辰,自己來早了,週遭香客不多,多半是女眷。她們見她著一身西玄深衣,即使沒有見過崔舜華本人,也猜出她的身份。

  舜華湊巧與一批女眷對目,她微笑,卻換得女著紛紛客氣施禮逃難去。

  「啊,我這個臭豆腐太臭了嗎?」她自我解嘲。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腰身,摸了一下,回頭問連壁。「我腰帶破洞了嗎?為什麼她們一直在看呢?」

  連壁細細來回看她的腰間束帶,笑著:「當家每日衣物都是婢女打點,再由我親自看過,怎可能有破……」他看著看著,忽地撇過臉去。

  舜華一頭霧水。

  連壁咳了聲,道:「連壁想……北瑭女子上身短衫下身軟裙,外罩短外衣,這幾年有些書香世家的女眷將外衣拉長遮腰,因為她們認為腰身是全身上下最美的部分,不該將腰身畢露給外人看,但富家的女眷則不拘此小節,只是富家女眷緊束腰帶之下尚有短衫跟襦裙,並沒有像當家的曲裾深衣一衣到底,這麼貼切展露、展露……腰身……」

  「……喔」舜華不知該答什麼。她想把《京城四季》遮在腰間,反而更顯怪吧?她所受的教導裡沒有什麼腰身不能貼切勾勒出來,那就當沒這回事吧。

  時辰尚早,她本想入大殿上個香。說起來,她還沒有過入殿祈福的經驗呢,這她一腳才要跨過廳檻,忽然瞥見神佛前熟悉的身影。

  她立即縮回,退了一步,半掩在殿門之後。

  大殿裡女客居多,跪在神佛前湖水綠衫的年輕女子正是柳葉月。舜華會從背影認出她來,是因為白起正在殿旁與主持低聲說話。

  他們也來上香啊……世上時時有巧合,她確實希望以後能繼續得知白起過得好,但要時常看見害死她的人還能心無芥蒂,她想她可能還不夠聖人。

  舜華目光微擡,對上殿裡神佛的雙眼。這間寺廟經歷了幾百年,也得到北瑭人全心信賴,當年的絮氏不知有沒有向他求助過?當年他守護北瑭人時,有無將絮氏一塊守護了?

  她並非真正的崔舜華,但在他面前她卻沒有一絲一毫害怕的心裡,她沒有做過虧心事,甚至,現在她努力要去守護她該好好對待的人,不管這些人因為崔舜華曾做什麼而來對付她,她想一直照著自己的心意去做,被人笑做濫好人也無所謂。

  她看著這尊神佛,嘴角學起他看似慈悲的蓮花微笑,雙手合十替自己認識的所有人祈福,沒有察覺在旁的連壁正目不轉睛看著她。

  當她祈完福後,再看向殿前的柳葉月時,她輕歎一聲,移動腳步,來到另一邊殿門,確定自己看得沒錯。

  不知何時,柳葉月側著臉望著白起的背影,目光隱隱帶著怨氣與恨意。

  她心一跳,暗叫不妙。先前她一直沒有追究柳葉月為何害她,只當她不喜絮氏舜華這個小姑娘罷了,萬一她嫁入白家連白起也一塊害呢?

  此時,柳葉月弱弱娉娉地起身,一個沒站好,拐了一腳,脫口叫了一聲,白起回頭,眼明手快抱住她。

  連壁順著舜華目光看去,笑道:「柳小姐做得真像。」

  舜華轉頭看向他。這樣也能看出來?

  連壁又笑:「當家,柳小姐這套你是學不來的。你瞧她是書香世家,外衣本會長過腰間,但今日她特地換上短外衣,分明對白少極為有心。」

  「這倒是。」既然如此有心,應該不是為害白起而接近他的。

  白起抱著柳家小姐出殿,她連忙避開,招著連壁往寺裡其它地方逛去,就與柳葉月打個照面。

  現在……是避還是不避?

  舜華遲疑一會兒,硬著頭皮上前,擠出笑道:「柳小姐,你也來上香?」

  柳葉月微笑道:「這陣子家母身子不適,葉月前來為她老人家祈求健康。崔當家,請原諒葉月沒法站起作禮,方才葉月腳拐了下,正扭著呢。」

  「哦?那有人幫忙嗎?今日誰陪你來的?」舜華故意東張西望。唉,沒想到不太會作戲的她,如今什麼角色都能演了。

  「是白公子陪葉月過來。」

  「原來是白兄啊,連壁,你避避,有些事只有女子能聽的。」舜華吩咐。

  連壁依言退下。

  舜華坐在長椅的這一角,與她略略保持距離。她看見自己的手指微抖,內心苦笑,她還是有些怕啊,怕太過接近這個害死她的女人。

  她深吸口氣,正要說話,忽聽柳葉月輕聲道:「崔當家身邊這人,也不能算是男人了。」

  舜華一怔,答道:「我沒特別想過這事。若連壁覺得他是男子,表現出男子態度,我就當他是男子……」她遭來對方古怪一眼,忙裝出不經意問著:「你與白兄相處還好嗎?」

  「甚好,多謝崔當家關心。」

  舜華沒有看向她,只盯著地上落葉,沈默一會兒,她才又問著:「你瞭解過絮氏舜華嗎?」

  柳葉月猛地看向她,迅速掃過無人的四周,她定定心,道:「崔當家你這是……」

  「我聽白起說,他這個妹妹跟個孩子一樣,她對你無害……」

  「崔當家,你這是在試我嗎?當日你轉送給我的一對婢女裡,其中一名正是白家轉賣的丫頭。她提到白起與絮氏舜華私下有不言明的婚約,雖然現時白起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她對白起也沒有任何助益,但,難保它日不會想起絮氏對他的恩情,而將她收作小妾以報大恩。」

  舜華心裡一顫,就這樣要害死她?只要她與白起再多相處一些時日,找個機會來探探絮氏舜華,就會知道絮氏舜華絕不會跟大嫂搶同一個男人,就會知道當白起放掉不言明的婚約時,就絕不會委屈她去當人小妾,哪怕是他的。

  白起待她,一直像妹妹啊!

  柳葉月見她不語,驀地再道:「崔當家,你道為什麼白起陪我上香後,回去必陪絮氏舜華用晚飯?」

  舜華微怔。是七兒!原來七兒被買通到這種地步,簡直是在監視她了!

  柳葉月輕笑:「我曾不小心聽見白起請教寺裡高僧,家裡有病人沒法出門上香親近佛祖,這該如何是好?我記得那僧人說,有人代家中病人來寺廟沾染神佛之氣,回去後與病人相處一陣,讓她也沾沾他身上的氣息,神佛自然也會保佑她,所以,就算同一屋下兩人久久難見一面,只要他陪我入寺廟,那當晚絮氏舜華必會跟他用飯。到最後,我都弄不清到底他是來陪我,還是專程為絮氏舜華而來,我只是陪客而已……」

  舜華半垂著眼,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崔當家,這些都不是我想下手的原因。是你告訴我絮氏背後的意義,有了絮氏,白起再怎麼努力,他永遠也無法成為名門富戶之首,甚至,皇室裡的人可以以絮氏來嫁禍白起,他的人脈不及其它三姓,正是此因,不是麼?」

  「……他極有可能娶你……」

  「柳家德高望重,書香門第,甚至可以追溯到柳家有太傅官職的祖先,對白起大有幫助,他絕對會娶我,但,絮氏對白起已經沒有任何好處,甚至隨時會帶給他危險,她只是個活不了幾年的女人,那麼,早走晚走都一樣。就讓她早點走,解脫痛苦不好嗎?如果她知道她是為疼她的白起走,她也會心甘情願吧?老天若憐憫她,就讓她下輩子投好胎,讓她無病無痛過一世,不是很好嗎?崔當家,你的目的為何?」

  「什麼?」

  「你有意促使我說出這些事來,為什麼呢?絮氏的事都是你告訴我的,藥也是你給我的,我知道你是利用我除去絮氏,我也願意除去她,若然你想過河拆橋,反害白起或柳家,我……」

  連壁忽地自轉角出現,笑道:「當家,該去上香了。」

  舜華往他看去,隨即,白起自他後頭現身。她心一顫,瞄了一眼面色雪白的柳葉月,試著若無其事道:「白起,你也來啦。」

  白起防備地看著她,客氣道:「崔當家,難得見你入寺廟來。」

  「今日福至心靈,想來就來了。我瞧柳小姐腳拐了,還想你要在場可真算是英雄救美了,沒料得你還真的在。」舜華瞄瞄稍遠的事門,笑道:「想來轎子已在等候,舜華就不多聊了。」

  白起應了一聲,走到柳葉月旁,舜華轉身就走,哪知白起忽然一句:「崔當家暫且留步。」

  舜華回頭,對上白起的目光。

  「崔當家,借一步說話。」他低首朝柳葉月道:「小姐暫且忍一忍,我與崔當家說兩句就好。」

  舜華不著痕跡與略帶驚慌的柳葉月交換一眼,跟著白起到一旁。

  「崔當家,近幾個月你與尉遲恭走得近。」白起淡聲道。

  「……嗯。」她手心微地發汗。

  「尉遲恭拿走我一幅畫卷,還請崔當家轉告他,請他交還。」

  「畫卷?什麼畫卷?」

  「畫卷裡是肖像,當日我留在畫樓裡,吩咐樓主不得外賣,適巧尉遲恭來訪,取走那幅畫,我幾次遇他,他皆視若無睹,再這樣下去,我也無計可施,所以請崔當家替我催催。」白起不說那幅畫的重要性,也不表露情緒。

  舜華尋思片刻,啊了一聲。不會吧?尉遲哥收了那張絮氏舜華戲水圖嗎?不是只看一眼就沒再看了嗎?

  白起微地皺眉,立即又掩去。「瞧崔當家的樣子,是看過那畫了?」

  「……眼角上挑、有美人尖、嘴唇略厚的平凡女子戲水圖?」

  「確是此圖。它再平凡也不過,我實在不知為何尉遲兄一拿不還,這圖是要銷毀的,還請崔當家幫個忙。」

  「銷毀?為什麼要銷毀?」

  他眼皮不眨。「那是我隨意之作。你該知我有一半南臨血統,曾習過南臨畫功,一不小心會帶些南臨影子,傳了出去,有損我的名聲,當然要銷毀。」

  「畫裡……是何人?」

  白起笑道:「虛構罷了。」

  舜華聞言,故作尋思,點頭。「這圖我問問看吧。」

  白起作揖多謝之際,不忘補上一句:

  「崔當家想與尉遲兄玉成好事,可也要多注意尉遲兄。平白無故搶走女子圖,這對你來說不是件好事。」往下一看,落在她手裡的《京城四季》。「這種東西你也看?」他有點驚詫崔舜華看了後,竟然沒有追究。

  舜華笑道:「排遣寂寞罷了。哪日我見了不快活,自然翻遍京城,也要抓出那個敢玩到我頭上的人來。」

  白起不以為意,回去抱起佳人離去。

  舜華目送他們。片刻,她雙腿猛然發軟,搖搖欲墜地靠在身後泥牆。

  「……當家?」連璧上前輕聲道,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

  舜華捂著臉,模糊不清的聲音自十指間傳出:「沒事……有些頭暈反胃想吐罷了。」

  原來,要害死一個人必須找這麼多理由。柳葉月把害死她的理由全賴給她的姓氏為她自己脫罪,可是她聽出來了,柳葉月在乎的是絮氏舜華在白起心裡的重量。不管兄妹、不管什麼身份,就是不該有重量,哪怕白起看她一眼都不行。

  她忽而苦笑,怎麼不早說呢?她可以想辦法快快養好身子,出去見見世面,說不得她很快就有喜歡的人了,可以出嫁了,這法子不是更好嗎?

  她低歎口氣,抹了抹臉,抹到眼下不平的明顯肉疤。她振作起來,放下手,朝連璧道:「以後寫《京城四季》時,別提到柳家小姐的事。」

  「是。當家臉色……很白呢。」

  「偶爾也要白一白才好。」她笑:「時辰差不多了,到禪房等神官吧。」

  「是。」連璧找來僧人領路,來到一間清靜的禪房。她沒入內,只在小院子裡等著。有水井在院裡,她探頭一看,井水太深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她回頭,連璧面無表情就在自己身後不到兩步遠的距離。

  「連璧,幫我打桶水吧。」

  「是。」連璧沒遲疑地拉開彼此距離,上前打水。

  舜華往水桶裡的水看了老半天,忽然笑道:

  「看朱忽成碧。」擡眼一看,連璧正望著自己。她柔聲道:「剛才忽然看見自己有美人尖,嚇了一跳,再一看又不見,但第三眼看又覺得有了。」

  連璧答道:「或許相由心生?當家認為自己長什麼模樣,久而久之自己就是那個模樣。他人看當家是青面獠牙,那他一生不改其念,即使當家變了臉,他依舊認定當家是青面獠牙。」

  舜華聽得亂暈暈。「你這話真有禪意。」還難得正經地說呢。可惜她沒有慧根,聽說連璧出身是書香世家,還是小公子便被崔舜華看中閹了,果然書香世家出來的孩子不一樣,與眾不同。

  連璧又笑:「連璧也很驚訝會說出這種連自己都不懂的話呢?」

  一陣足音自遠面近,舜華看去,正是尉遲家的蚩留。今日他一樣蒙著淺黃錦巾,行止如常人,簡直看不出是個失去眼睛的人。

  「連璧,你先下去。」等到連璧離開後,舜華笑咪咪上前,道:「蚩留大人,可舜華扶你?」

  蚩留微微一笑:「崔當家,神官是不太能讓女子碰的。」

  「是麼?」她猶豫一會兒,道:

  「今日以至天寧寺寶地吸收靈氣為由,方能外出,傍晚得回去。如果不是有尉遲當家的命令,蚩留斷不敢與皇室之人接觸……」

  「是請求是請求。」

  「尉遲當家知道我一向把他的請求當命令,只要他肯說,我一定做到。」

  「你們是堂兄弟吧?尉遲哥提過。」舜華道。

  「是啊,目前尉遲家成年者只有我與當家,他是我堂兄,但十六歲就成一家之主,而我入了神廟。」他似是看穿她的想法,輕笑:「北瑭天下歸溫姓管,溫姓看重的北瑭大神官卻歸尉遲家管。」

  囂張!囂張!太囂張了!比她這個崔舜華還要囂張!她都不好意思問他是不是不把皇上看在眼裡,只在意尉遲哥了,他還敢這麼明目張膽!當年崔舜華該多跟他學學才是!

  蚩留又道:「尉遲當家還沒來麼?」

  「嗯,他晚些到。」

  「其實我也不敢確定那咒還有沒有留在你右臂上,只有崔舜華才親眼看過她臂上的咒。那本《長生咒》只有數頁,我與大神官看不見,但也每一頁細細摸了摸。她懷疑是大魏金刀皇后徐達的遺物,徐達出身西玄赫赫有名的徐家,在四國歷史上她是鬼神之女,一生復活數次,她這本《長生咒》必定有其功效存在,故崔舜華要大神官以神力替她上長生咒,保她復活無止境。」

  「可是……失敗了吧?」

  蚩留遲疑片刻,點頭。「眼下是失敗了。但那本《長生咒》定有其功效,只是不知是如何功效,我說過我摸過那本書,書封書頁紙張都十分古老,不是四國主產的紙質,大神官要崔舜華將那幾頁所有的咒文細細陽刻在木上,讓我們摸熟後才能留在她身上。她刻至木頭上後,就將那本冊子火燒了。」

  舜華訝然。這崔舜華未免貪心過頭了,居然只想她一人長生不死。

  蚩留攤開拿出的紙張,面朝向她。「絮氏舜華,請在此看清楚,此物是我靠記憶繪出,看完後定要燒掉。你仔細看看,與你右臂上的傷紋可有雷同?」

  那是什麼啊?舜華見那密密麻麻的咒,像是自天空往下看的蓬勃生機開枝大樹連連串,根本不是世間文字,眼前這人居然能一一繪出,真真了不起了。她連忙拆開右邊傷布,上頭有淡疤,她睜大眼睛來回比著。

  她臂上刀痕不算,另有大塊擦傷面積,細密的小疤交錯著……她一會兒喜又一會兒愁。「好像不是,又好像是……應該是傷疤吧。」她說服自己。

  「會讓我信這是一本古老而特別的冊子,是因為一個字。」蚩留忽道。

  「咦?」她嘴裡應著,目波還來回對著。愈看愈不像……愈看愈不像……

  「徐。」

  「什麼?」她回過神,看向蚩留。

  他輕聲道:「書背後有個隱形的凹刻字,徐。」

  她聞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金刀皇后徐達的,我不知道。但,不會是西玄徐家的。舜華小姐,請朝我伸出你的手。」

  她不變應萬變,乖順地伸出手。他收起那紙,抓住她的手腕。她訝道:「你不是不能讓女子碰?」

  「盡量少碰,又不是不能碰。」他笑。

  「……」尉遲家出來的,她想她還是要習慣尉遲哥,眼前這人就免了吧。

  他以食指在她掌心上寫了一個字。

  她震住。

  「只有我摸到。大神官沒有摸書背,字刻極小,就在徐字上面。」

  北。

  北徐麼?舜華撇開頭,看著一地青青黃黃的落葉。只有絮氏知道的姓氏,不敢言明的姓氏,一旦說破了,那罪孽就會死死地成為他們的枷鎖,讓他們再見不到天日。

  就連現在,她都不敢跟這個幫助她的人說,書上刻著北徐,約莫此物就是絮氏的了。

  因為絮氏本姓徐,因為絮氏位居大陸之北,四姓一家親,何必要說破?即使五百年前一家親又如何?早各為其主了,這種舉動分明是有意害死在北瑭的絮氏,讓當年的康寧帝失去其它三國比不上的戰事及時金援。

  絮氏是有罪的,罪在沒有能力讓多疑的皇帝信他們。

  親親爹爹臨終前告訴她,至死也不要承認這個姓。這個姓,是絮氏的榮耀,但絮氏舜華沒有能力承擔說出這個姓所帶來的後果。

  他寧願他的女兒就這麼快樂地在白起庇護下過一生,也不妄想重振絮氏,大聲說出徐姓來!

  就讓徐姓在北瑭煙消雲散,讓北徐所有的人下地府後,好好與康寧帝對質,討個公道。

  「你爹沒有提過這本書麼?」他問。

  「……這本書不是絮氏的。」

  他點頭,配合道:「要是絮氏的就好了。如果是絮氏,那在我不承認我與大神官失誤,而這本書又假設是真的情況下,也許這長生咒只為絮氏所有,替絮氏換上一次命,其他人無法用。」

  舜華猛然擡頭。

  「我聽說絮氏有一報還一報的詛咒,偏生這麼巧,長生咒居然落在崔舜華手上,她沒有心害你,也許這長生咒根本不會出現。」他道。

  「……蚩留大人把此事說得很玄妙乎。」

  他笑出聲,頰面居然有明顯的酒窩。他道:

  「舜華小姐,眼前玄妙的人兒對我說此事很玄妙,真真好笑。」

  舜華聞言,臉紅了紅。

  蚩留又道:

  「西玄鬼神之女徐達拿起大魏金刀,成了金刀皇后。神秘的金刀出處不可考,卻被徐達輕易舉起;《長生咒》的出處不可考,卻是屬於北徐的東西,若然遇上北徐的人,我真想問問,這些東西他們究竟如何得到?難道四國中,只有徐姓才有資格得到這些神物?北瑭的神官是否遠不及創造這些神物的……神人?」

  「……蚩留大人,我想,就算你遇上北徐的後人,她也無法替你解迷。年代太久遠了,她一世受人庇護,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些多餘的事,又怎會知道這些東西出自何處?」

  他面色微有遺憾,似在說他要早生幾百年就好了。最後,他道:

  「舜華小姐莫過擔心。絮氏一代以你為結束,絮氏選擇你做結束,必有用意。」

  這真是安慰人的好法子,舜華想著。這個人也算不錯,不言明絮氏結束主因在她的沒用,反而暗示由她開啟另一道路。

  「何況,絮氏一族經歷數百年北瑭皇室的盯梢,皇室中人怎可能膽怯到無人敢施計暗害絮氏呢?必定有絮氏有沈默中遭害,這才造成絮氏人數一日比一日少,但你可曾聽聞那此人如你一般結果?依我想見,也許長生咒讓最後一人絮氏舜華所用,一報還一報也只能由絮氏舜華所用,其他絮氏之輩不能用,換句話說,舜華小姐你必是特殊之輩……」

  舜華微地張大眼,看著他口沫橫飛。現在是怎樣?這人走火入魔了嗎?怎麼開始把她拱成女神了,再下來她可以坐著蓮花台升天了吧?

  蚩留滔滔不絕說了半天,說到最後,下了一句絕句:

  「我瞧,放眼北瑭,怕也只有尉遲當家配得上舜華小姐了。」

  「……」舜華見他拭拭嘴角,似是說得太多疲累萬分,不由得撇開目光,觜掩不住笑意來。搞了半天……原來不是走火入魔。這人,太年輕,不知道要如何討好她這才笨拙的吹棒一堆,所幸,她也不知道嫂叔關係如何培養,就讓他講好了。她捂著嘴好想大笑出聲,忽見白起匆匆進入院子。

  白起一見到她在,也是一怔。「崔當家,你也在?」

  蚩留偏頭聆聽來人聲音。「你是……?」

  「在下白府白起。」

  「白起?名門富戶白起,家有絮氏之女。」蚩留頗覺疑惑,但沒有往崔舜華那方向回頭。「何事?」

  白起又看她一眼,舜華故作不知,負手東張西望,死皮賴臉不打算離開。開玩笑,她在場,蚩留要說溜嘴,依她繡功還可以補補破網。

  「崔當家特來見神官大人?」

  「唔,求求長生道嘍。你不是抱柳小姐回府了嗎?怎麼去而復返?」

  「我中途聽見神官大人會在今日到天寧寺,便轉回想請大人做件小事。」

  「白少與尉遲當家是友非敵,蚩留能幫必是盡力而為。」蚩留微笑。

  白起聽聞尉遲恭之名,近日對他十分不滿,但他忍氣吞聲,自袖間暗袋掏出一物。他道:「此物本受住持加持,但遠遠不及神官大人功力,白起想請大人能賜些神力在上頭。」

  蚩留伸手輕輕一碰。「香囊?」

  「正是。」

  在旁邊的舜華聞了聞,微笑:「白起,你果然將我給你的配方做成香囊啊。」她記得很清楚,這配方是她建議送給柳家千金的那份。

  蚩留往崔舜華方向說道:「舜華小姐,還有問題麼?」

  「沒,多謝大人開解。」舜華笑道:「大人儘管去忙。」

  蚩留應聲,與白起走到院門口子,他又突然說道:

  「當然,最有可能的就是,從頭到尾我跟大神官這兩個盲眼人根本沒有完整地刻妥那非大陸文字的咒文,咒文當然沒有用,一切都是天意,舜華小姐就隨天意繼續安心生活吧。」

  白起狐疑地回頭看一眼崔舜華。出院子後,白起注意到連璧緊緊貼在牆面上垂首不知在想什麼,站在這裡分明能將裡頭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但崔家內鬥也與他無關,他沒有多說什麼地與蚩留一塊離去。

  舜華自行捲起傷布,放下寬袖,自言自語道:

  「徐舜華……還是絮氏舜華好聽,是不?去他的康寧帝,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達,去他的白起,去他的柳葉月,去他的尉遲……」她正伸個懶腰,雙肘往後一推,用力拱出圓小的胸部,忽地,她對上剛入院子的尉遲恭。

  她呆住。

  尉遲恭目光先是落在她的面上,接著慢慢停在她開始拱背縮水掩飾的胸部。他咳一聲,撇開頭,捂嘴一會兒。

  舜華上前親熱地抱住他的腰身。她眼兒彎彎笑道:

  「尉遲哥,平常你要笑我,也用不著轉開頭。我一直想說,雖然我一點也不貪戀美色,但你笑起來確實比不笑時好生讓我心動心憐心顫心……」

  「所以呢?」

  她眼珠一轉,笑道:「抱抱我?」

  尉遲恭依言抱住她。「接著呢?」

  「親親我?」

  她笑著承受他的親吻。當他吻到她眼下疤痕時,她吃吃笑著:「有點癢。真糟,尉遲哥今天又吃了臭豆腐了。」

  他失笑,沒說這還不算吃。他掃過院子,落在沒人進入的禪房,道:

  「蚩留呢?」

  「他有事走了。」她將事情說了大概。「我瞧這咒文對崔舜華是失敗了吧。」她心裡百味雜陳。得知崔舜華很可能回不來了,她卻鬆了口氣。

  她捨不得成為崔舜華的日子裡所遇見的一些人事物,其中尤以尉遲哥為最。她還要保護崔府的一些人,她不想讓崔舜華回來後送他們去死,她想要以正當的手段去行商;她不想崔舜華回來後害別人謀取產業,她……還想活下去,用這一雙眼讓自己成為一世胸懷坦坦之人。

  「我們試著在臂上弄個足以覆蓋咒文的傷呢?它不見得存在,但預防萬一。」尉遲恭平靜地說,沒有打算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

  舜華聞言心動。若能覆蓋咒文導致失靈,她想賭,好想好想賭,可是……

  「怕疼麼?」他聲音微些放輕。

  她低聲:「有點。」

  「我請大夫盡量不讓你疼到,也不會製造重傷。我問過大夫了,下刀得宜,他有把握讓你一個月後就康復。」

  她發現不知何時,他緊緊攥著她的手臂,不讓她逃開。

  「我覺得……這是在害死一個人……」從小到大,她真的沒害過人啊。

  「她不先害死你,又何必受此苦果呢?再者,是我下的手,與你無關,你不秘背著罪惡感。」

  舜華立即擡起頭看向他。他神色冷靜,一如初次在鐘鳴鼎食那夜的感覺,但仔細看,他眼裡有溫柔的感情,是對她的。

  在他眼裡,崔舜華是條人命,但與他心目中看重的人事物簡直不堪一比,若遇抉擇時,他可以毫不在意捨棄對他而言不重要的事物,哪怕那是一條人命,這就是長年當家下所磨出來的絕對絕情麼?

  她這個當家半路出家,遠遠做不到他的地步。更或者說,他早就察覺她這個半路小和尚對自己人很好,同時,也不願去傷害其它外人,甚至連害她的人她都希望保有他們的性命。

  她臉頰輕輕蹭著他的衣衫,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味跟藥味。這藥味混著女子熱愛的香氣,她很熟的。他總是趁白起不在時,去陪陪白府裡的自己。

  「尉遲哥,你也察覺到了吧?現在我對外頭都不再孩子氣,唯有面對你時,我才想無拘無束,就算像個孩子一樣也無所謂,這都是教你給寵的。」

  「我知道。」他嘴角有些軟化。

  「那我……可以很孩子氣地問你一個問題麼?」

  「你問。」他目不轉睛。

  「唔,尉遲哥喜歡我,我是知道的。」她輕聲道。

  他面色柔和,嘴角彎起。他的個性偏少話,是屬於那種『你瞭解也就不用多說了』,但她既然問,就是想得到確切的答案。他柔聲道:「我只讓我喜歡的女子為我束髮。舜華想現在為我束麼?」

  她聞言,嚇了一跳,而後笑出聲。「尉遲哥,現在大白天的……我只是先前與柳小姐一番談話,才知道她害死我的原因。當下,我一直想著,如果她有跟白起哥談過,如果她有跟白府的我問一問,她不必下藥。誰都可以下,她卻不能下,還好,只有我跟你知道。我們都不說出去,白起哥永遠不會發現此事。我在想,我呢,尉遲哥現在喜歡上我了,我不會去計較其它,可是,我老想,萬一有一天我跟柳葉月一般,不肯主動問而自己去推斷,到時毀了你對我的感情,那我一定後悔莫及的。尉遲哥,我知道你覺得她有能力當尉遲家主母,但除此外……你……你曾經是怎麼癡戀伊人姑娘的?」

  尉遲恭彎身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他隨意翻了幾頁又合上,道:「絮氏舜華在白府裡太無聊麼?下回我帶其它書給她吧。這種書,能信的不多。」

  「誰說的?這裡頭可信的簡直是十件事裡十一件都是真的呢。」

  他不動聲色又把她摟進懷裡,不讓她離得太遠。他道:

  「癡戀這兩個字用得過頭了,伊人出身孤兒,我與戚遇明在靠近西玄的小鎮遇上她,她個性堅強,談吐不失良善,又肯護住在其他沒爹娘的小孤兒,在我眼裡自是加了幾分讚賞,我們離城的前一天晚上,戚遇明在客棧請她吃頓飽飯,哪知當晚有西玄盜匪過境搶劫,戚遇明因此救了伊人。」

  原來英雄救美這招早就用過。舜華問道:「你呢?尉遲哥當下在哪呢?」

  「……我在信局。」

  她擡眼跟隨他相望,大眼對大眼的。雷光猛然打中她的思緒,舜華頓時榮獲真相了。「你在信局等……京城裡的侄兒報平安?」

  尉遲恭沒有說話。

  「天天都……連在外都……路程哪夠一天跑完啊?」

  「信局是尉遲家的,以快騎出發,分點再換,至少可以知道三天前京城裡發生的一切。」

  連在外都這麼在意京城裡親人的平安,可以想見當年他日日收屍時給他多大的創痛了。

  「就因為這樣所以錯失伊人嗎?尉遲哥,你該不會連西玄盜匪入鎮搶劫時,因為戚遇明在伊人身邊,你就先去救小孩吧?」

  「……」

  她的神色太複雜,複雜到連自己攬鏡恐怕都看不出來她到底是為他抱屈,還是很慶幸他以大局為重而錯失佳人?

  尉遲恭當作沒看見她的表情,又淡聲道:「也許是那一夜,他們有些情意了,伊人隨他來到京城。戚遇明要名媒正娶伊人過門不太可能,他為人算正直,但戚家世代都是門當戶對,無一例外,他將伊人擱在身邊近兩年,卻從未明白拒絕崔舜華的示好,你道為什麼?」

  舜華傻眼。「他……他……」

  「他並不欣賞崔舜華,但也不會嚴詞拒絕崔舜華來造成戚家的麻煩。在春回樓,伊人的招數未有成效,怕是短期內戚遇明尚未下定決心。」

  連尉遲哥都會看穿伊人在春回樓的計劃嗎?她輕聲問道:「在春回樓裡你帶她入私房……」

  「我要她別做傻事。在我看過一連六天一具具親人的屍身送回來後,名門富記戶的利益婚姻於我再也不重要,我只想要自己的親人都活得安安穩穩,有個女人可以把他們當親生孩兒照顧,個性要堅強不失良善,遇大難時也能主持尉遲家,甚至,哪日我不幸早走,她也能保住每個尉遲姓氏的孩子。一般富戶千金自幼被護得極好,如遇大難根本承受不住,不如,尋個一般點的姑娘,此時,我看見伊人,她正合我心裡所想。戚遇明若與她結上白首之盟,我樂見其成;但她要是與戚遇明無緣,那也就是我的機會,因此我時時顧著她些,要能趁機培養點感情更好,才不臻浪費太多時間……商人本色看中一項貨物,不論最終買不買得到手,都得先砸些心血,付些成本……」他看著她微妙的表情,忽道:「舜華,至於你……」

  「我?」她也是貨物嗎……這真是讓她五味雜陳啊。

  「我已經搶訂下你了。訂金早付了,你走不了。」他道,想起白起守著她,卻未覺自己心意錯失她。

  「尉遲哥哪用得著搶,就你會選擇我這個絮氏吧。」她笑,與他十指交握,舉至她的唇邊,她輕輕吻一下他的手背,低聲但清楚地說著:「尉遲哥,我們現在也結下白首之盟吧。也許你會費點心神顧著我,但我也會學著保護你的,等我們都老了,不管哪一個先走,另一個就負責善後。」

  「你確定……是活到老的白首之盟麼?」那聲音微微地沙啞,墨眸專注。她又一一親過他每一根手指,朝他笑道:

  「如果不是白首之盟,我會遺憾的,所以,尉遲哥,你請的大夫下刀時務必要小心點,並且要一勞永逸,千萬別再來一次,我會痛得受不了的。」

  ********

  建熙四年春。

  舜華雙手發汗,自尉遲茶樓的二樓眺望遠遠的提親隊伍。

  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她與尉遲哥說好,她就在這茶樓等他,他去送絮氏舜華最後一程。她想……她想盡量早點見到尉遲哥。不知是不是今天是她死期,讓她有些心慌,自一早她盜汗不斷,四肢發軟。

  她尋思片刻,反身衝下樓,來到街邊,看著那提親隊伍從前面橫街走過。

  馬上的騎士是白起。

  他一身華麗外袍,袖邊有金紅雙線,正是當日她看見的。

  她心裡默念:白起,祝你一世無恙。

  也許今天她的死破壞白起的提親,但絮氏跟白畢竟不同姓,只要他把她視作白府裡一般食客葬了,不會影響他們的婚期。

  「當家,你滿面是汗呢。」連璧輕聲說道:「面色也蒼白得緊。」

  舜華苦笑:「我是太緊張了吧。剛才在茶樓裡我也覺得我好像沒些力氣,心跳不太正常,很像那天我……」毫無預警,整個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當家!」連璧驚詫叫道。

  死了……這是舜華當下的念頭。

  這時刻約莫是白府裡的她難受到快斷氣的時候,難道崔舜華要回來了?不是已經在她右手動刀了嗎?還是,不管崔舜華回不回來,她的日子都只能終止在建熙四年春?

  連璧忙扶起她入懷裡。「當家,你還好麼?」

  舜華心有不甘,使力咬破唇肉,拉回點意識。她四肢已經無力,所幸喉口還能擠出聲音。

  「連璧……回去……」她嘶啞道:「把所有伶人帶走……走不出城……找尉遲……」說好的,另一個會幫忙善後的,尉遲哥知道她心意,會把這批人送離崔舜華眼下的。

  只是,她萬分不好意思,明明不想讓尉遲哥再送人走的,至少,別這麼早……可是,她已經盡力了。早知如此,出門前叫染師父彈曲飛昇西方極樂世界嘛。她還以為她不會死,不讓他們彈了……昏昏沈沈裡,她感覺到連璧忽地背過身,把她拉到他的背上,一把背起。

  「……連……」她感覺到四周朦朧景色疾快掠過。連璧好像在說什麼她沒聽見,他是要帶她求醫嗎?

  求醫來不及了!若他救醒她後,卻是崔舜華歸來,那全部人都死定了!

  尉遲哥到時認得出來吧?不要對那個崔舜華親熱,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微笑,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展露他的好。那個崔舜華沒有上挑的眼角、沒有略厚的嘴唇、沒有美人尖,更沒有絮氏舜華的美人心!

  尉遲哥,你要認出來啊!

  去他的老天!去他的老天總是給了她希望又給絕望,去他的老天!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9 02:00:39

【第十章】

  她睡在棉絮上,一點也不安穩。

  意識好像一團爛泥,她想自其中掙脫,但不管她怎麼拉,就是無法讓自己全身而退。

  有一陣子,她意識完全斷絕,沈在黑暗之中如同死去一般,接著,身子頭重腳輕,直浮於上,似要飄飄上天。

  她心裡總覺不妙,這時點……不就是絮氏舜華死去的時候麼?果然,只是讓她多一年壽命……只讓她經歷絮氏不可能看見的風景後,就要走了麼?

  她還想留下來啊……雙臂隱隱發熱,是咒文開始起作用了?到最後,她還是失敗了嗎?她不是這身體原本的主人,她本來就是侵佔,可是,可是……

  能不能趁這時候讓她回她本來的身體?她不想死於非命,她還有很多渴望想要滿足,她……

  自雙臂持續發熱之後,她發現她沒有那麼輕盈,慢慢地又降落下來。遠方持送來樂音,她聽不真切,只知是樂師染的「有女同車」。

  有女同車啊……雖然她並非顏如舜華,這一年她想她過得很值得,認識許多人,自白起的庇護下走出,開始學習庇護他人;她也終於懂得什麼是男女間的喜歡,尉遲哥……她很惋惜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再去成長,讓自己成為尉遲哥的另一片簷,讓他偶爾也能喘息,放下肩上的重擔……

  朦朧的意識裡,她察覺自己似乎不穩地落在棉絮上,細細麻麻的綠色枝葉將她纏了住,隨即枝葉四面八方迅速鋪攤開來。

  「舜華?舜華……她的右臂怎了?誰下的手?」是尉遲哥隱怒的聲音。

  「……是連璧拿刀劃的。奴婢們要阻止,但他……他不停割著當家右臂,血流如注都不肯罷手……」

  舜華沒有辦法細細將每一句聽清,她忙著站穩,想抓住朝她展來的枝梢,但每每她穩住一陣後,枝梢又自她手中消失。她身子又浮起,足邊枝葉輪番攀纏住她,不讓她脫離太遠。

  「當家,戚大少去弔祭了。」這是英的聲音,不知他會不會為她的垂死感慨一番,至少他不必再寫《京城四季》了,每每他寫,都在吹捧尉遲哥。

  「戚遇明麼?」那聲音,有些累。

  尉遲哥,尉遲哥,她對不起他!

  「當家,是不是……咱們也要……」

  「戚遇明是多此一舉。絮氏舜華雖被白起看中,卻是皇室忌諱的人,依規矩,名門富戶當家不必去弔祭,他已是多餘,我再親自去,怕有人連絮氏舜華的屍體都要對付了。你跟連璧分別去上柱香,什麼話也不用多說。繼續差人混在裡頭注意棺木動靜,若然棺木裡有……不論發生什麼事,照稟不誤。」

  「是。那……當家不問白少與柳家小姐的婚事麼?」名門富戶間各自注意其動態,是必要的啊,尤其白家將與柳家合親,這算大事。

  「什麼?」尉遲恭應了一聲,順著問:「婚事如何?」

  「延了。家有喪事,三年不論婚嫁,這算北塘習俗。柳家希望白少將絮氏當一般食客給葬了,白少拒絕,堅持絮氏與白姓相當,婚事暫緩無期……」英輕聲道:「我跟柳家的下人打聽過。柳家老爺為此事發火,三年後柳小姐已超齡,要是白少不肯將絮氏當一般食客葬了,那婚事免談。」

  「是麼?這樁婚事要散了。」他聲音裡並沒有多餘的喜悅。

  舜華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尉遲恭又道:

  「等連璧回來後,叫他跟崔家伶人收拾收拾。你吩咐下去,要是我不在時,崔當家醒來,叫照顧她的人說一句『絮氏舜華死了』,她若眼露喜色,叫連璧他們馬上離開京城;若她回『絮氏舜華還沒死』,那……一切照舊。」

  英一臉疑惑,仍是承下。

  對不起,謝謝你,尉遲哥,舜華心裡感激,知他在履行那句「誰先走,另一個人就負責善後」的承諾。對不起,對不起……

  陸陸續續,她聽見許多人在說話,其中有蚩留的,尉遲哥居然把神官帶入崔府,這真是膽大妄為了。她隱約聽見蚩留的無能為力,尉遲哥的默不作聲。

  緊跟著,她無法再聆聽週遭發生的一切。愈至後面,她愈是驚險,好幾次整個人輕飄飄騰至空中,眼見一切禁錮就要鬆開,僅僅只有一枝條拼了命的探出,攀住她的足踝。自上往下看,一片細細麻麻的枝葉,如當日蚩留給她看的咒文,不,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些枝葉想盡辦法纏住她,這些咒文……不是為崔舜華,是為她而生嗎?

  好像有人吻上她的眉間,睡倒在她身側,她看不見,但明白那人是誰。她滿心酸澀,使力地抓住那枝條,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就在她鍥而不捨重複同樣的舉止時,忽地,大量枝葉猛地攀前吞食她,將她用力壓在它們之下,緊跟著,她穩了,再次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再也不見那些咒文似的串串枝葉。

  「當家。」這一次她很清楚地聽見門外有人在細微的樂音裡輕喊。樂師染還在彈?

  她的右邊有人起身,她確切地聞到了他的氣味……不怎麼好聞。或者,裡頭還有自己的味道。

  「進來吧,怎了?」尉遲恭疲累地問。

  英進門後,低聲道:「今晚,白少把絮氏舜華的屍首燒了。」

  「燒了?」尉遲恭迅速擡眼。「怎麼回事?」

  「英也不懂,就在晚上,白少忽然燒了她的屍首,將她的骨灰暫置白府裡,擇日與她爹共葬。」

  尉遲恭尋思片刻,問道:「那日你去上香,可注意到什麼了?」

  「聽說我去前,有靈堂也有棺木,但絮氏舜華的屍體一直留在她閨房裡,白少不許人將她搬動。我私下問人後才知她死後,白少沒有出過那扇門,就連柳家差人來,他也是在那間屍體房內回著話,直到戚大少去時,他才出來見客。那天晚上後,聽說服侍絮氏舜華的婢女被白少親手打殘,轉賣出去了。」

  尉遲恭想起那叫七兒的婢女。她是個機靈人,卻不能算是一個好婢女,太容易被收買,他心裡已知那婢女的下場,不問她轉賣至何方,只問:

  「你去時,白起在靈堂前麼?」

  「在,神色正常,沒有異樣。如果有人說,這是一對生疏的兄妹,英也不會意外。而且白起傍晚回復柳家,絮氏是他妹妹,斷然不可能將她依一般食客之禮葬去。白家在北塘落地生根,他是第一代,尚未有白氏祠堂,也未有白氏家墓,將來他打算將絮氏父女移入白氏祠堂裡,故不得以陌生人的葬法去葬她。但,他對柳家小姐情意深重,實在無法斷絕與柳家合親,因此選擇折中之法,將絮氏舜華屍身火燒,暫掩喪事,以最快的吉日將柳小姐迎過門,再擇日將絮氏與其父合葬。」

  尉遲恭聞言,眉間微皺。現今四國皆以土葬為主,少有火葬方式,在北塘婚喪相撞,多半不是三年後再談,就是將屍身暫且遁去故作無喪,所謂遁,就是讓死氣自府裡消除,死氣來自屍體,是以燒屍是最快方法。但,北塘觀念燒屍不留全屍是大不德之事,將來是要雙倍還給死者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因而小富家之上,從不做這種事。

  白起在寵愛舜華的情況下,居然做出這種事……

  他回頭看床上昏迷的人兒,輕輕碰著她毫無血色的唇、沒有進食下的削瘦臉蛋。他心不在焉地問:「柳家怎麼回?」

  「白少此番作法雖大壞名聲,但柳家十分滿意他對婚事的看重,雙方敲定在一個月內成親,今晚燒屍之後,已經開始拆靈堂了。」

  「……是麼?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小少爺們今日都平安,蚩留大人也捎短信報平安了。」

  「嗯,我知道了。」

  等英掩上門後,尉遲恭和衣倒在她身邊。他目前沒辦法分神去推敲,白起在那幅戲水圖傾注的感情不是假的,會燒屍定有原因。

  若是他……若是他,斷然不捨燒屍,就算明知舜華借他人之身活著,他也會尋處風水好地將她身子小心葬起。他心頭微地沈重,看向身邊的人兒一會兒,小心將她摟入懷裡,讓她整個身子枕在他的身體上。

  他沒有料到白起會燒屍。當務之急,他先救舜華要緊……他本以為白起會做足日子才讓她送葬,哪知……哪知……

  若然懷裡的人兒醒來不是舜華,他該怎麼辦?除非私下挖絮氏之墳,否則他根本沒有任何名義得到絮氏的骨灰。

  思及此,他如墜冰窖,彷彿回到那一陣心如刀割的日子。每一天張開眼,恐懼今日還會看見誰的屍身,但他是當家,再悲痛也得主持大局。

  他是當家,再疼也得主持大局,所以,舜華要是真的……許多事還等著他。他是尉遲家的當家,不可能再持續守護她的日子……幾天了呢?他思緒微鈍,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今日是第十天。

  等明天……再多等一天,不,再多等兩天……他得恢復正常的日子。他拉過外袍緊緊將她包著,偷隱隱痛著,試著讓自己入睡。

  一具、兩具、三具……

  他慢慢地走過棺木,送著他們的最後一程,來到最後一個,他腳步猛然停頓。最後一個……只有六具,怎會出現第七具?恍惚的意識知道棺木裡是名女子,心裡極為排斥上前看個究竟。

  是伊人,他想。棺木裡的是伊人,他不會太悲傷,這正是他看中伊人的原因,少年連連失去至親,他已經受夠,所有的悲傷都在那一回用光了,所以,夠了。是伊人,他不必上前看,也知道是伊人。

  尉遲哥。

  有人喊他,他回頭,一名年輕女子負手微垂首笑著。這女子,不如崔舜華身長,他隱約可以看見她額際美人尖,膚色白,穿著北塘短衣,未有外衣,因為她長年躺在床上,不需外出的短外衣。

  他心頭大驚。

  不要出現在我夢裡!舜華,不要入我夢裡!誰都能入夢,就是你不準!他怒極生恨,失態地將這女子一把推離棺木附近。

  剎那間,他身子猛然震動,意識尚是昏沈,但已醒了過來。全身佈滿冷汗,心裡驚懼猶存,懷中有具身軀輕輕扭動著,令得他以為回到他少年時。

  此時此刻如同他少年時,尉遲家裡的幾個娃娃,比府裡灰色的氛圍嚇到夜裡不得眠,他一回府就爬到他身邊,連夜裡他都會被幾個孩子壓到驚醒。

  直到半年後,孩子忘性大,又活潑起來,但他當時正值少年孩子轉成人,自是難以忘懷刻骨的痛。如今又有孩子在他身上學蟲子爬,又是誰死了麼……他麻木地想著,一個人的心得掏出幾次老天才會罷休?天一亮他得平靜些處理喪事,不能再驚嚇這些孩子。

  思及此,他強迫合目,試著讓自己心境平緩入睡。

  倏地,他睜開眼眸,全身僵硬。

  懷裡的身軀像只發育不良的大老鼠,在他身上扭來扭去,扭得極慢,一會兒停下休息,一會兒又賣力扭著往上爬。

  終於醒來了麼?是……誰?他曾自問若是崔舜華歸來,他該當如何?

  他不去想,也不願想。

  但,此刻他發現這隻大老鼠費盡千辛萬苦,終於蓬頭垢面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雙手已經扣在她的細頸。

  要是崔舜華,就殺了她吧。

  就算你沒有機會再回來,也要殺了她這個罪魁禍首!好不好,舜華?

  他對上她那雙虛弱但盈著淚花的美眸。

  她見到他眼底藏著的殺機,流露短暫錯愕,馬上有氣無力道:

  「絮氏舜華還沒死。尉遲哥別掐我,我喘不過氣來。」

  她身下的男子身軀輕輕一震,立時鬆了手。她嘴角想上揚卻沒什麼力,她撐著所有力氣,細細看著他的臉。

  「親親尉遲哥,你是不是……出現消不去的皺紋了……鬍鬚真黑,鬢髮怎麼淡了……」

  他舉起手指,輕顫地拂過她的黑眼圈、乾燥的唇,在沒有血色的膚色上顯得更為明顯的眼下傷疤。

  他又對上她的眼兒,她的眼兒盛滿許多對不住、許多憐惜,崔舜華豈會有這樣的眼神?唯有另一個舜華才會這樣看著他。

  「伊人……」他沙啞道。

  她娥眉成八字,委屈地說:「這時候,你居然想起伊人……」

  「看上她……比你……日子好過太多……」

  她豈只委屈,簡直是滿腹心酸。她連眼眸都一塊八字給他看了。

  「……那可怎麼辦?你已經讓我看光你的頭髮了……除非你剃頭……跟我日子也挺好的……我還能讓你當孩子寵呢……」

  「跟她,日子可以無悲無喜;跟你,我……我……」

  舜華看著他,忽然轉移話題,輕聲道:

  「我以為我鼻子壞了……親親尉遲哥,你好臭……頭髮也臭……」

  「我臭了多久,你就也臭了多久。」他柔聲道。

  她聞言,想苦笑卻連這動作也做不出來。「尉遲哥……我好困……」

  「那……別睡太熟,好不好?」

  她輕應一聲,快要合上眼了。「我現在好像全身踏踏實實地落在這身子裡了……我好累,想再睡一陣,但想到……如果我不跟你報聲平安,我會睡得不安穩,於是叫自己硬醒過來。」

  「嗯,你這習慣真好。」

  「我……很平安的結束今天了……我告訴你了……」

  「……嗯。」

  「那我睡了……」

  「好。」

  「雖然我倆都很臭……我不嫌,親親尉遲哥也不能嫌,我吻吻你,我想在夢裡也有你的氣息……」

  「好。」

  她聞言心滿意足。對準他的嘴重重壓下去,他的唇尚有鹹水,舜華還來不及吸吮,就挨不住睏意,但她死也不肯離開他的嘴,就這麼雙眼一閉睡著了。

  一頂寬轎停在白府前,尉遲恭自轎裡出來,回頭拉出另一名年輕女子。

  女子自是舜華。她氣色尚未完全康復,藉著妝點掩飾她憔悴的面色,她本是要舉右臂,卻感一陣劇痛。

  「左手。」他道。

  又不是小狗,她心裡抱怨,但仍是滿面歡喜地伸出完好的左手讓他牽起。今日她穿著緋色的深衣,衣面並無多餘繡物,僅在袖邊同樣繡著金紅二線。

  她消瘦不少,鮮麗的曲裙深衣襯著她腰間不堪一握,美眸在瓜子臉上顯得比往日還要圓大漆黑。

  她見著兩人彼此袖上金紅,面上微微發熱,笑道:

  「我站穩了,不會被風吹走了。」

  他看她一眼,道:「可別逼我在你足上繫繩。」放開她略涼的手指。

  舜華往白府看去,果然白府大門掛著大紅燈籠。這也許是好事,她想,白起選擇了最聰明的路,忘掉絮氏舜華,然後積極向前走。

  她記得,白起的夢想是以北塘為起點,而後成為富甲天下的金商,現在他正在這條道路上,還沒有出錯過,她絕對為他喝采。

  管事出來迎客。他身上衣物也是喜氣洋洋,家僕婢女都換了新衣,全部掛上喜燈,就等著明天白府夫人入主了。

  她才隨尉遲哥步入正廳,就聽見白起溫煦的聲音道:

  「難得見兩位一塊來白府啊。」

  她擡眼一看。白起就站在廳裡,此刻正值春日午後,廳裡光線不明,在他身下印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他穿著碧澄澄的衣袍,寬袖也是繡著金紅雙線。她清醒後聽英提及,當日白起被絮氏舜華之死震住,連素服都沒有換上,直到戚遇明來訪後,他更沒換下喜氣衣物,可以說是省了喪服這個開支。

  白起正好與她四目交接。舜華心裡一嚇,直接退後一步,白起神色自若,如同往日一般,但她總覺得他眼底藏著什麼,令她心驚肉跳。

  尉遲恭上前一步,半是掩去舜華的身影。他語氣和緩道:

  「絮氏之事請節哀順變。」

  白起笑道:「多想尉遲兄關心。舜華……我說的是絮氏舜華,我本預料她不過十五,她能活到十九,算是極好的了,我不會悲傷。」

  舜華聞言,暗地吐了口氣,不悲傷就好不悲傷就好。一擡眼,沒被尉遲哥遮住的另一半正好又對上白起笑意盈盈的目光。她心一跳,莫名起了寒意。

  白起又道:「聽說我家舜華走時,正巧舜華你也生了一場大病。你身子從未如此單薄,可見那場病很嚴重,如今看你康復,我也未你感到高興。」他目光停在她的袖上,笑得更為開懷。「北塘男子提親以金紅雙線表真心,你崔舜華居然也學這招,你與尉遲兄的好事將近麼?」

  尉遲恭自袖袋取出一物,道:「祝你與柳小姐百年好合。」

  白起打開錦盒,是一對龍鳳上品玉珮。白起是商家,看出這對龍鳳出自大魏,玉珮上帶有香氣,顯然特地被薰過好幾日。要說北塘百變的香味,唯有崔家才有。他微微一笑,道:「這是你與舜華合送,我當然一定要收下。」

  舜華心裡高興。她不怎麼願意送給柳家小姐,但,送給白起她萬分樂意,不枉她在病中特地趕著在北塘尋幾味香料搭配。

  她笑著補上一句:「這經過蚩留大人神力加持,可保你們和睦一生。北塘境內,怕是再無人拿得到這樣珍貴的物品。」

  「那真是要謝謝兩位了。今日我時常在想,四大家一向各自管事,雖有商事上交流,但要論到深刻交情,那是說笑了。倘若我們能做更深入的合作,天下金商,也許手到擒來。」

  舜華眼一亮,但又有片刻遲疑。一有深刻交情,那女眷來往是必然。她真的不想再見這個嫂子。

  白起本想再說話,驀地看見崔舜華虛弱地自尉遲恭身後輕拉住他的手指,尉遲恭立即轉身,扶她到椅子坐著。

  白起將他的舉動盡收眼底,尉遲恭沒有言詞關懷,舉止有分寸,但隱隱透著親暱,顯見兩人感情已非單純的魚水之歡、肉體之樂了。

  他眼底無波,嘴裡揚笑:「舜華不舒服麼?聽說前陣子你身邊閹人在你昏迷時割傷你的右臂,讓你大量失血,這等閹奴你怎麼還沒殺了他?」

  舜華皺眉道:「殺人是犯法的。」

  白起失笑:「這種話居然也能從你嘴裡說出來?你大徹大悟了麼?那是好事啊!如果你……能再早些明白,我想你定會長壽綿綿的。」

  尉遲恭看他一眼,轉頭跟舜華說道:「舜華,先上轎等我。」

  舜華猶豫一會兒,點頭。

  白起見狀,也不挽留,喚來婢女扶她出去。「舜華先離開也好,雖然我已遁屍,但我家舜華的死是事實,要是讓你沾上怨氣,夜夜惡夢就不好了。」

  「怨氣?」舜華訝道。

  白起不以為意道:「她畢竟未及雙十而走,就算我已滿意她的年命,但她自己又如何能滿足呢?她一直認為她能健康活到老,我從不打破她的幻想,你說,她這樣去了,豈不是有怨氣?」

  舜華聞言,短暫擺開婢女扶持,上前說道:

  「白兄不要想太多。無論如何,絮氏舜華蒙你照顧才能快活這麼多年,就算她中途有怨,到最後也會想開來。」她忽然作揖,白起眼底抹過迷惑,尉遲恭撇過頭。舜華又虛弱笑道:「白兄寧願遁屍也要與柳家合親,我傷病未癒,到時就不去參加白兄喜宴了。」語畢,隆重再作一揖,讓婢女扶著出門。

  白起即使心裡有疑也掩飾得當。他往尉遲恭看去,兩人四目交接。白起笑道:「這崔舜華,個性大改啊。一個人,在短期內,怎能將個性改得如何徹底?莫不是裝的吧?」

  尉遲恭沒有回話,他自寬袖裡取出小幅畫軸,在白起面前攤開來。

  白起面無表情地看著畫裡戲水的女子半天。「尉遲兄意欲為何?」

  「跟你換樣東西。」

  「這畫,本是我的啊。我跟你索討幾次,你皆不肯退還,如今倒拿來跟我易物。」他笑。

  「當日,我雖取走此畫,也交給畫樓老闆千金。」

  「為千金而違背主子的話,他已被我革職,永不得進入白家商行。我願千金雙倍換你,請將此圖還給我。」

  「這對尉遲我無價之寶,不賣。」

  白起哈哈一笑。「你這商人哄擡的本事真不小,居然說是無價之寶。此圖是我繪,要我再仿一幅,也不是難事啊。」

  「白起,你已經畫不出同樣的神采了。」

  白起笑容劇斂,隨即又笑:「你好眼力。這圖裡的女子……是我心中重要之人,圖中女子神采,正是仿自她歡喜的表情,自她去世後,我試繪幾張,畫至五官,卻只能勾出她的美人尖,就再也下不了筆。但,又何妨呢?與柳家合親比這些圖啊什麼的還重要,我知道她活過,也就算了。」

  「這圖你不要了嗎?」

  白起停頓片刻,直視著他。「尉遲,你本事。這半年多你收買那些與我跟管事說得上話的僕人,不讓他們告訴主子你來訪,次次停在舜華房裡。要不是七兒禁不住打,證實你對舜華沒有任何不軌,今日我不會輕易放過你。」

  「戚遇明那夜跟你說了什麼?」

  「他要我節哀順變,審度輕重,舜華走了,真正重要的是我的未來。我這才改變主意,選擇遁屍。你喜歡舜華?」

  「嗯。」

  「哪個?」白起挑起眉。

  尉遲恭沒有答話。

  白起微笑:「我的舜華走了,所以你選擇對你未來有利的崔舜華麼?我們還真像啊。你說,你要拿這幅畫跟我換什麼?」

  尉遲恭道:「你種的那盆南臨香葉。」

  白起訝道:「我在我舜華房外培植的那盆南臨香葉?你來看舜華時連它都注意到了嗎?」他尋思片刻,歎了口氣。「看來我是換不到這幅畫了,我的舜華喜歡那香葉味道,在遁屍時我連那盆香葉都一塊燒了陪她。尉遲兄,你討這盆南臨香葉是為了什麼呢?」

  尉遲恭看著他半天,慢條斯理道:「你知道為什麼。」

  「因為崔舜華交不出給陛下的香囊,這才打起我南臨香葉的主意?」白起微笑:「恕我無能了,那是唯一一盆香葉,我燒給舜華了,管事可以作證。」

  尉遲恭聞言,捲起畫軸,道:「那就罷了。早在半年前,舜華就已派人手上南臨收購香葉,我先向你討那盆香葉只是預防萬一。」

  「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我還有事要辦,多謝賀禮,我不送客了。」他送尉遲恭到廳門,又看一眼他手裡的畫軸。忽道:「崔舜華的身子可不是這麼容易睡得,她心在戚遇明,身子卻肯給你,你尉遲恭是睡了她幾次,才為她這般勞心至兩鬢轉淡?你沒想過她還會給其他人睡去麼?早知如此,我何必以禮待之,先睡了柳葉月,也就不必遁屍,她只能嫁白起這人了。」

  「白起!」

  轎簾一掀,舜華本是半躺在轎裡,見他一進來,掙扎坐起。她笑:

  「親親尉遲哥……」她見氣氛不太對,訝道:「南臨香葉沒拿到麼?」

  尉遲恭沒有答話,坐進轎子。起轎後,舜華軟綿綿倒向他,他想起白起那譏諷的言語,沒推開她,讓她繼續躺在他腿上。

  她看見他手中那畫軸,伸手欲拿,尉遲恭立即避了開來。

  「別看。」

  「又不是不能看的春宮圖……」不就是白起畫的舜華戲水圖嗎?能有多神秘?他手指不小心輕觸到她頸間,隨即馬上縮回,她笑咪咪又拉回他手指,她伸出左手臂滑進他的寬袖裡,與他溫暖的臂膀相觸。

  「尉遲哥,這就算肌膚相親啦。」她滿足笑出聲。「反正沒人看見。」

  「你不怕被人說話麼?」

  「跟尉遲哥一塊被說閒話,我不怕。」她坦承道:「我心裡喜歡你,總想碰碰你,這本就是無可厚非。難道尉遲哥不喜歡?」

  尉遲恭聞言,俊容稍有軟化。「談不上喜不喜歡,但你愛做就由你了。」

  男人多半言不由衷,她見識到了。舜華笑道:「那我就盡量做了,親親尉遲哥可別抗拒啊。」

  尉遲恭唇畔笑意加深。舜華見了,微微安心,方才尉遲哥必是與白起起了衝突,才會這麼不快。她心裡仍當白起是兄長,不願這兩人相互仇視。

  尉遲恭忽道:「白起對柳小姐一直以禮待之。」

  「嗯?」她合上目,笑道:「也許各人表達方式不一樣,白起有南臨血統,天性保守很正常。香葉白起不肯給嗎?我想也是,沒關係的。」

  他指腹輕輕撫著她眼下傷疤。「你道,他對你好些,還是柳小姐好些?」

  又要提柳葉月麼?舜華不太願意,仍答道:

  「若論小時,他是對我好些,雖然白起管得嚴,但在許多地方是寵我的。」所以,她終究釋懷了,不會懷疑白起,不恨白起為何要選擇一個會害死她的人。「但,他燒屍執意娶柳小姐,出乎我意料外,我也鬆了口氣。至少,我沒有擋住他的路,我想,除了利益之外,現在他定是非常喜歡柳小姐的。」

  「不是。」

  「什麼?」

  他垂眸看著她,道:「舜華不打算讓他知道你麼?」

  舜華一愣,抓著他的手。「別說!別說!」

  尉遲恭注意到她的手微抖著。他安撫道:「我不會說。」

  她驚悸猶存。「連璧害我、伶人害我、青娥害我,我確確切切地知道,他們要害的對象不是我。可是,她的目標一直是我,她願意花一整年的時間害死我,不是利刀馬上殺了我,也不是下劇毒讓我眨眼死去。這一年來,她有無數的時間反悔,可是她沒有……若她知道我是絮氏舜華,她會再來一次的。」

  「舜華,這一次我在你身邊。」他哄道。

  舜華鎮定下來,有點惱自己的軟弱。她可以硬著頭皮為連璧去踩過那條冒犯皇室的線,為其他人做一些絮氏舜華不可能做的事,讓自己學習堅強。但,唯有這件事,她始終無法跨過去。

  只要一想起,柳家小姐這一年裡沒有任何後悔的舉動,這一年裡把絮氏舜華會死全歸在絮氏之名的罪孽下,她心裡就無法忍受。這是她一輩子沒有辦法告訴白起的原因。

  「……白起娶她,我便不說,甚至,白起有情於她,我也不說。我不想再死一回,即使白起護我,但相愛的男女怎會看不穿彼此心理?她遲早會從白起那裡知道我還活著。我還想活下去,我……不想讓你再為我善後。」

  他輕應一聲,含著輕淺笑道:

  「相愛的男女會看穿彼此心意麼?你看見我現在的心意了?」

  「自然看見了。你心裡在想,比起伊人,喜歡上舜華,日子要好過許多。」對,她記仇。她輕吻了下她唇間的指尖,注意到他關節微紅。不會是……打起來吧?為了一盆香葉……早知道她會活過建熙四年春,去年她就會差人去南臨找香葉。她埋進他懷裡睡著,低聲說:「尉遲哥,我真喜歡在你懷裡睡著。」

  尉遲恭及時輕托起她的右臂。在她意識迷糊之際,他問:

  「舜華,你道白起對崔舜華觀感如何?」

  絕對好不到哪去,她想著,但實在虛弱疲累,沒有答話。

  「他將柳葉月拿來與崔舜華相比,你道如何?」

  尉遲恭輕輕拂過她的頰面,她已經睡著。他又看向手裡的畫軸,這幅圖他萬萬不捨丟棄,即使,裡頭可以看見白起的感情。

  當他第一次看見這畫時,就知有另一個人與他同樣在乎絮氏舜華,可以無視她的姓氏。明知愈是眾所注目的商物愈表示他有眼光,但,他寧願他沒有眼光,她只是路邊的小石塊,只有他一人看入眼而已。

  白起居然肯捨棄唯一思念絮氏舜華之物,這表示,他心裡有比懷念絮氏舜華更重要的事物要去爭取。

  他又看著熟睡的舜華。白起陪她度過許多晨昏,這些日子無法磨滅,他能接受她將白起視作兄長,卻不願她發現白起的另一面感情。

  終究,他還是自私的。

  她愈想愈不對勁。

  昔日,白起一句「崔舜華怎能跟舜華比」,如今卻將柳葉月拿來跟崔舜華比,照說,白起如今該把柳葉月看得比舜華還重才是啊。

  天色微暗,英前來轎旁低聲說「找著人了,十指全被砍了」,尉遲恭沈默一陣。舜華聽見有人十指斷了,連忙道:「我可以自己回崔府,不礙事的,我睡前一定寫上情意綿綿的信報平安,你快去忙吧。」

  尉遲恭笑應一聲,本出了轎,又忽然掀開轎簾,與她說道:

  「別想太多,我已叫各商行跟南臨商旅接觸,說不得有那香葉。」

  「嗯。」她笑咪咪,趁著沒人看見時,傾上前閉眼嘟嘴,一氣呵成。

  「……」

  「尉遲哥,現在我是個剛睡醒的尉遲家小孩,需要人哄。」

  「……」

  「唉。」就知他害臊,她也是逗他而已。

  她唉字還沒有吐完,忽地,他吻上她的嘴,她詫異地睜大眼,她後腦勺輕輕但有力地被壓著,通常這表示尉遲哥想吻她。溫熱的氣息灌入她唇齒間,她回過神後,笑咪咪地一塊壓住他後腦勺,熱情地與他唇舌嬉戲。

  不知是他誘惑力太大,還是她走火入魔,他微微退後要抽身時,舜華居然就像個咬住食物不放的大老鼠,嘴唇依依不捨地追逐,下半身已經離開轎椅,眼見就要跟著他的嘴巴出轎……

  「舜華。」尉遲恭用了些勁道,一把推她回轎。

  她滿面通紅,連忙正襟危坐,對著他做唇形:「有人看見嗎?」

  「放心,剛睡醒的尉遲小孩,沒人會注意的。」他放下轎簾,這才撇過頭,輕笑出聲。

  笑聲不止,最後不得不掩住笑意。

  「起轎吧。」

  舜華在轎內見尉遲恭換轎離去,顯然他要去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她摸摸微腫的紅唇,這次尉遲哥吻得重些,害她配合到失了心智,若然哪日她習得真傳,說不定也能將尉遲哥吻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她摸摸發燙的臉頰。寬轎裡空蕩蕩,連畫軸他都記得帶走……她尋思一會兒,確定自己還能撐些時辰,才對著轎夫道:「去白府後門。」

  那句話她始終耿耿於懷。白起怎會那喜歡的姑娘跟崔舜華比呢?在他眼裡,柳葉月怎會與崔舜華一般低劣?

  來到白府後門,天色已經全暗,薄弱的燭光自門底洩漏出來。她轎子停在稍遠處,讓樹遮住,她撩過轎簾,等了一會兒,送隔日蔬果的牛車到達白府後門。她記得因為她自幼多病,許多青菜蔬果都是最新鮮的,今晚進,明天一早她就能吃到,對身子極好。這在白府已經養成習慣,所以,送蔬果的照樣來報到。

  僕人開了門,笑道:「老李真準時。」

  「是是,多虧白少肯於我們這種小戶做生意,要不,我跟我孩子哪活得下去,當然是要準時了。」

  「是啊,白少……人不錯啊。進來吧。」

  那抹餘光被掩去的門板給束了去。

  舜華靜靜思索。看起來一切照舊安好,是她想太多了嗎?

  過了一陣,那老李提著空簍出來,歎道:「這些名門富戶怎麼這樣?」

  「咱們白少可不是這樣的。」僕人送他出來。

  「這是當然。白少人極好,這也真是荒唐,好好一個名門富戶的女當家,怎麼這麼容易讓人睡了去?」

  舜華一怔。

  僕人面無表情道:

  「這種事你可別亂傳我說的,要讓人知道,會以為是白少傳出去。」

  「白少是恩人,我絕不會亂傳。只是這姓崔的不就跟妓女一樣?誰對她有好處便跟他睡去,這種人還配稱名門富戶嗎?跟白少齊名,白少太不值了。」

  「是啊。」

  舜華已經聽不清他們接下來的閒聊,直到最後僕人送走人,在掩門之際,歎了口氣,低聲道:「真是造孽。」

  舜華面皮發麻,雙手輕顫。她……她何時跟人睡了去?怎麼會有這種事傳出?還是,他指的是以前的崔舜華?不,不太可能。要有這種事,哪怕只是留言,戚遇明絕對不管明裡暗地都會拒絕崔舜華。

  北塘風氣沒有西玄開放,但相愛雙方時有親密之舉是正常的,如果有女子傳出亂睡一通的地步,那真是名聲惡臭到極點,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剛才那僕人她看過,他個性沈默,時常被派來清理她院子,七兒有時跟他閒聊他也不理,何時他居然惡毒到造人是非?

  舜華面色又青又白,不住發顫,她極力強迫自己沈澱下來,忽然苦笑。

  原來,她已經把崔舜華看成自己了,她想踏踏實實地走著崔舜華與絮氏舜華的人生。她安慰自己,這只是小事,她沒有做,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再如絮氏舜華以前那樣小小天空小家子氣,那她真擔不起守護崔家的責任了。

  她平靜下來後,步出轎子,在白府後門來回走著,走到其中一角,她東張西望,用力踹向脆弱的泥牆,那一角立時出現洞口。

  狗洞啊!果然有狗洞!小時候她運狗進來,就是靠著這塊洞。她深呼吸,彎下身費力爬過狗洞,中途擦過她的右臂,痛得要命,不禁埋怨起連璧。

  那日她清醒後,才發現她將要養的不少病,而是傷,被刮到稀巴爛的傷,至今還處在虛弱的失血狀態,連璧功不可沒。

  他刮的部分,全是她的傷疤處。尉遲哥沒有追問,她也沒有追問,但她傷好些後,有次連璧正替她換傷時,忽道:「當家上咒時,曾給我看過一回。」

  那時她很冷靜地應聲,連她自己都很驚訝。

  他頭也不擡。「後來,當家在湖畔瞧家樂練舞時,我替當家上藥,發現它們都不見了,這實在是匪夷所思,前陣子當家忽然昏倒,說不定就是它們作祟,我怕這些惡咒潛在當家體內,所以就……」

  「嗯。」

  「我無意害當家。」他輕聲道。

  「連璧,我知道你不會害我。」雖然差點讓她流血至死,但她想,連璧真無惡意。若有惡意,那把匕首該插的是她的胸口,而非她的手臂。

  連璧他……早就察覺了吧?不論他到底是想救她,還是不讓崔舜華復活,沒事就好了。

  她曾與尉遲哥推敲過,那些綠色咒文將她淹沒的同時,正是白起燒屍的時候。也許,在絮氏舜華死去的同時,她的魂魄正遊移在兩方,掙扎地要回去那個她熟悉多年與她契合的空蕩身軀,但,如果真的能回去呢?

  一個遭受一年毒物侵蝕又沒有絮氏咒文保護下的身軀,她回去後,會落得怎番下場?莫怪絮氏咒文在崔舜華體內拚命拉住她。

  從頭到尾,絮氏咒文要保的都是她,而非崔舜華。白起那屍燒得極好,屍身一滅,世上只剩崔舜華之身能容她,她自然落地生根了。

  她靜靜地看著熟悉的白府後院。

  張燈結綵,天一亮白起就要去迎娶,但今夜沈靜嚇人,不復白天的熱鬧。她一路通行無阻,來到黑漆漆的屋子。她遲疑一陣,推開房門,裡頭仍是伸手不見五指,她卻知道每一樣東西正確的擺設。

  她摸到柔軟的床鋪,上頭還有她慣用的香氣,枕下……她輕訝一聲,是書,跟《京城四季》大小一樣!白起居然知道她最愛看這一系列。她摸了一摸,床上擺了六本。白起他……

  「舜華麼?」

  她彈跳起來,轉身往發聲處看去,但,一片黑暗她哪看得見?

  「是舜華回魂了吧?」那聲音溫溫淺淺,不似白天冷淡。

  舜華聽見他腳步聲,隨即淡淡香氣瀰漫屋內。

  「是舜華喜歡的香氣呢,我讓你挑了許多,你唯獨喜歡這一種,久了,我也覺得不錯。」

  「……白起……」她想澄清一下。

  對方蹲一會兒,驚詫她的開口,接著又笑:「你以前叫我哥的。」

  「……哥……」

  良久,白起才輕聲道:「這聲哥……辛苦你了。你以往叫我白起哥,我知道你為何忽然改口叫我哥。」

  舜華猛然擡頭。

  「我也不是傻子。我想你知道……知道我想成為金商的決心。」

  「嗯……」

  「你知道我想成為金商的原因麼?天下曾有絮氏金商,我不能讓舜華委屈,我要讓金商在舜華有生之年再起。我以為與人合親是最好的法子,舜華年紀輕,又有孩子氣,心地太軟,你只適合風花雪月,不能站在風口上,至少,在痛惡絮氏的北塘,你不行。」

  舜華輕聲道:

  「你說得都對。我不適合你,但你妹妹就很好了,以前我懵懵懂懂的,當妹妹或妻子都好,我不太懂感情,就這麼隨波逐流。如你所說,我孩子氣重,天大的事都有你頂著,但現在,我明白兩者間的差別,哥,你燒屍是正確的。你不要覺得有愧絮氏舜華,你什麼都不欠我。」當妹妹的,會希望兄長好,她真心希望白起能遇上最好的姑娘,若是男女情,她會希望對方所有的好全是她給的。

  「你真這麼認為?」白起微笑:「我燒屍是萬不得已啊。為了要娶到柳小姐,我用盡心思,即使犧牲你的屍身,我也會將她娶到手。」

  「嗯。」她輕應一聲。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然後,讓她生不如死。」

  舜華呆住。

  「沒料到麼?也是。你死時尚不知發生什麼事,我就這樣讓你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懷裡。你是這麼地想活下去……你道戚遇明那夜來跟我說什麼?」

  果然戚遇明是個轉折點。她道:「他也不是多好的人,你不要信他……」

  白起沒理會她,道:

  「他道,在春回樓裡,崔舜華看見那大魏名醫時露出熟識的神情,他故意借崔舜華之名付酒錢讓大魏名醫去找她,果然兩人相識,加上大魏名醫暫住柳家,再一細查,這前後連貫,不就找出兇手了嗎?」

  「……我……不是……自己走的嗎……」她實在不知如何編回來。

  「舜華,你人太單純。戚遇明告知我後,我心知有異,難道我不會問管事,問七兒麼?管事跟我提過大夫換了,七兒證實是姓柳的請來大夫。我連夜找了好幾個大夫來診屍,確認你是被毒死的。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懊悔麼?」

  「……」

  白起似是沒奢望她的回答,又道:

  「我逮來大魏名醫問個翔實,才知道原本他預計你會在她過門後沒多久在睡夢中死去,但他那天泡在春回樓日上三竿,尚是滿身醉意,匆匆來看你,給的藥量過重,這才露了餡,讓你突然死亡。你道,這是老天有眼麼?」

  「白起……」

  「不是叫我哥麼?你放心,我會替你報仇。我千挑萬挑,以為書香世家的女子知書達理,萬不會不利於你,哪知藏著狼心狗肺。這一年來,她懷著什麼心思下毒,我便懷著什麼心思回報她。她想嫁我,好啊,就嫁。嫁過來之後,就是她贖罪的時候。」

  「哥,你不要讓我內疚,這婚事取消……」她雙腿虛軟,心起寒意。

  「一個一個都逃不過。七兒被我打殘,我讓她一輩子乞討,那大夫居然敢自稱大魏名醫,我就讓人削去他的十指,要他再也握不住筆寫藥方;柳葉月敢害你,我要她生不生、死不死,得了柳家一切後,毀去她的全家,當然,最重要,還有你……」輕微的嘶聲,桌上燭火立時照亮房裡。白起正坐在桌旁冷冷地看著她。

  「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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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2:01:28

【第十一章】

  白起起身,徐徐走到她面前,笑道:

  「沒有力量了麼?因為香裡下迷藥啊。」

  他只使了三分力,舜華就軟綿綿倒在床上,《京城四季》第六冊就放在她旁邊。

  白起無視她驚懼的眼神,拿起第六冊,隨意翻了翻。「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看的?我始終不懂,但舜華愛,那就讓她看吧。」他滿面憐惜,輕輕撫過書上灰塵,接著又看向她,笑道:「但正因這《京城四季》,才讓我想到好法子。要毀一個人的名聲多容易,你名聲頗惡,可名節你一向愛惜,連北瑭妓女仿你穿西玄深衣你都能劃花她們的臉,我真好奇,有朝一日你名節盡毀,你還有臉活下去麼?」他拉過她的右臂,推開寬袖,看著那傷布裡著,忽地,他猛力攥住。

  舜華彷彿聽見皮肉綻開的啪一聲,眼淚盈出眼眶,滾落下來。

  「會痛麼?那很好啊,你還活著啊。我以為今晚會來的是尉遲恭,我本想困住他,不教他弄亂我計劃,卻沒想到是你崔舜華。直到現在,你還想搶走絮氏舜華的一切嗎?」

  不是……她發不出聲。他的力道用了十足力,她只覺連骨頭都在發痛了。

  「北瑭小皇帝下旨要你做香囊,就缺了南臨香葉一料麼?那香葉是真燒給舜華了,你也要跟她搶?」連日來,白起力持的冷靜崩裂。他心裡有多恨有多恨!他壓在她身上,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道:「舜華與你有什麼仇?你非得處心積慮置她死地?她就這麼倒在我懷裡!我費盡多少心思讓她活下來,我要她一生無慮!我要她……我要她……全教你毀了!你懂得麼?這算什麼!連老天都在看我笑話!讓我來到北瑭,讓我遇見絮氏!讓我以為她只是孩子妹妹!讓我就這麼失去她!讓我……」

  他最恨的是自己!

  舜華倒在他懷裡氣絕身亡,他才赫然發現原來這麼多年他忙在商事,即使心裡掛念著她,見面卻是屈指可數!連換大夫他都不清楚換來一個謀殺者!

  他記得那天他只問了一句:大夫醫術如何!

  是名醫啊!是七兒說的,舜華當時也點頭。他以為是北瑭名醫,見她氣色比往日好,也就安下這心。

  他打斷七兒的腿,要她一世乞討求人!她連她的主子都能出賣!

  他最恨的是自己!如果再多一點時間,如果再讓他多與舜華相處,他會發現的……發現……發現就算舜華孩子氣,就算她只愛風花雪月,就算她一世多病,就算她撐不起白家主母,他也……他也……

  沒有她,他還在北瑭撐什麼?什麼金商?他心裡空空蕩蕩的,自她死後,一直空空蕩蕩的,她的屍身是他親自點的火!沒有舜華心的身軀唯一價值就是成為他復仇的工具。

  遁屍,將來要雙倍償還死者,他心甘情願!他為人重利,他自己清楚得很,遁屍復仇換來雙倍償還,為的也是再見舜華。要見了她的魂,才能償還……沒有他一心重建金商,也許今天白起只是一個小富家,不能富甲天下,但至少能保住自己心裡唯一的人……就這麼平靜地跟舜華生活在北瑭的角落裡,才是人間幸福。她爹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早就看穿了一切,為了讓舜華平安成長,一輩子守著小富家沒有再發展過。是他勘不破名利,以為爬上頂端,就能讓舜華過得更好;讓人看見南臨白起的風光,教南臨後悔失去他這個南臨之子,這才讓舜華落得這種悲劇……

  他朦朧的目光裡,瞧見崔舜華滿面是淚。

  「你……也會哭麼?舜華跟你一般,也曾做過垂死的掙扎啊,那時誰來救過她了?有這麼長的時間你有機會放過她,為什麼你不放過她?」他的眼淚無聲息地落下,淌在她的面上。

  他終於鬆手,未覺面上滑淚。他微笑:

  「真遺憾,我本想花點心思對付你的,讓你一步步身敗名裂,誰教你今晚要來呢?明早我就要迎進幸福的新娘,我可不能放你走呢。」他盤算著如何修正法子,在最短時間內損她名節,他摸上她的衣領,意圖扯開。

  舜華又驚又怕地瞪著他。

  他面露嫌惡,道:「噁心的女人,光想到碰你我就想吐。」他觸到她淩亂在床的長髮,一如這一年來每次瞧見她,髮絲輕軟綿松,跟舜華一樣。

  他心神微閃,而後對上她的淚眼,發現自己先前恨極壓在她身上,他皺眉,翻身坐起,平靜思量後,一一拾起先前滾落在地的《京城四季》,撫摸書皮良久,才收到桌上。

  他看看繁星滿天的夜色,算算時辰,又去點香,讓房內香氣加重,舜華無力地闔上眼,只覺這香氣再無往日好聞。

  「這迷香,約莫是到明天晚上吧。晚些我會差人送信到崔府去,說你連夜出城,即使尉遲恭上崔府問,也不會有所疑惑。後門的轎夫我都叫人暫且扣下了,我迎新嫁娘的這段時間,會好好想想怎麼待你最好,總不能教你出去毀了我,是不?」他走到她面前,注視著她,輕聲說道:「你若真心待尉遲恭,此刻就該知道失去心中重要人的心情。北瑭除絮氏外,我沒見過一個好人,她爹曾說絮氏絕跡,這世上只有歡欣鼓舞的人,不會有人落淚,因此,他收容了我。確實有個人為他、為最後一個絮氏落淚了,只是……落淚的那個人,何時才能淚停,他有想過麼?」

  舜華的淚珠連串滑落止不住。

  他又走到桌前,撫過那《京城四季》好幾回,最後,他取過一物繫在腰上。

  藉著微弱的光線,舜華瞧見那是那日他在天寧寺請蚩留加持的香囊。他將窗子闔緊,走到燭台旁,擡眼與她目光接觸。

  最後落入她眼裡的,是他的心若死水。

  燭滅了。

  門被掩實了。

  右臂陣陣刺痛不斷,在在提醒她的傷裂了,甚至臂上是濕的。她試著發出聲音,但嘴皮子麻得根本讓她無法張嘴,她的意識模糊了。

  「……嗯……」輕微的低音自喉口傳出,無法衝破嘴巴。白起是下了多重的迷藥,重到就算崔舜華因此傷了腦子他都無所謂吧?

  她眼淚流不停。她沒想過白起會為了她的死恨成這樣,她爹跟她都一樣自私,以為絮氏消絕,至少還有一個人會惦著他們,卻沒有想過他心裡有多恨。

  她一直以為她不說比較好。白起會有個深愛他的妻子,絮氏舜華只是他人生裡的一段小插曲,絮氏舜華的最後一年,他忙到幾乎沒有見到十次面,相較下,她這個崔舜華與白起碰見的次數還多上許多,她怎知白起把她這個妹妹看得比她的未來還重要?

  她心裡萬分著急,試著動手腳,直到天色微微亮了,遠方傳來鞭炮聲,迎親的隊伍出發了。

  不要!她渾身發涼,幾欲暈眩,但她強忍著,腳尖終於碰到地面,用盡所有力量讓她自床上滑到地上。

  雙膝先撞上泥地上,她痛得悶一聲,整副身子蜷縮在地。接著聽見有人喊:「有聲音!有聲音!」

  「你們做什麼……少爺去迎親了,你們不能主人不在家,隨便闖啊!」

  「等等,那是我家小姐的閨房,人都已經死了……尉遲少,別這樣……」

  有人踹開房門。

  「舜華!」尉遲恭一見她蜷在地上動也不動,面色遽變,疾奔扶起她。

  她滿面淚痕,面色蒼白,全身微微抽搐著。如果換上絮氏舜華的臉,他幾乎以為那日她被毒死的一幕重現了。

  他摟緊懷裡的身子,聞了聞空氣中流動的香氣,心知有異,立聲喝道:

  「連璧,門不要關,把窗子全開。」

  連璧連忙開窗。

  「去取水來!」

  連璧趕忙自桌上倒水遞去。他注意到茶壺是南臨壺,杯子卻是北瑭的,他暗暗往絮氏舜華的閨房掃過一眼。南臨、北瑭的物品交錯,小家碧玉中又帶著幾分不成熟,不夠大器,就只是一間與世隔絕的閨秀房,完全不像當日那個丟香囊欺瞞小皇帝的大膽舜華。接著,他又瞧見桌上的《京城四季》六本。

  原來……她要他寫的目的就在這,讓絮氏舜華看麼?他寫的,絮氏舜華都看得很歡喜麼?

  「再取水來!」尉遲恭朝他喊道。

  連璧奔去再取。

  舜華喝了好多懷水,全吐了出來,濺到兩人身上,終於發出聲音:

  「給我……淋……」

  這次連璧不等吩咐,立即對著外頭圍觀的僕人喊道:「廚房在哪?」

  「尉遲哥……」她勉強擡眼對上他的。「我沒報平安……」

  「我就是沒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聲道,拭去她的淚。

  「所以……尉遲哥……這信我要寫……一直寫到老……」

  「好,好。」

  「尉遲哥……我……要追白起……」

  他凝視她一會兒,點頭。「好。我帶你追。」

  連璧拿著水勺子過來,尉遲恭親手接過,自她頭頂淋下。

  舜華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大半了。

  尉遲恭脫下外袍,幫她穿上,當他舉起她的右臂時,一頓。

  舜華沒敢往右邊看去,只輕聲道:「沒事,身上的痛我忍得。」

  尉遲恭黑眸微地縮起,沒有說話,但力道放輕許多,讓她順利套上這外袍,接著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對著連璧道:「去找馬!我在前門等!」

  「是。」連璧不住看著她右臂滲至傷布上的血。

  尉遲恭一路將她抱到大門之外,舜華注意到門上懸著的是喜氣洋洋的紅燈籠,但,這其實是一對將要崩壞許多人人生的白燈籠吧?

  連璧沒多久就騎來一匹馬,他翻身下馬,說道:「是白府馬廄的。」

  尉遲恭看他一眼,將舜華小心地交給連璧。

  連璧有些心驚地接過,垂下首不敢看向懷裡的舜華。

  尉遲恭上了馬,自他懷裡接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身後。

  「抱得住麼?」

  「嗯。」舜華環住他的身腰,整張臉埋進他背後。

  他怕她右手帶傷,易失重心,遂只手往後托住她的右腰,隨即馬鞭一揮,快馬疾出。迎親的隊伍繞街而行,一路有看熱鬧的百姓。一入街上,馬速不能過快,尉遲恭大喝道:「讓開!」

  尉遲商行的人見是尉遲當家,紛紛拉開百姓讓出一條道來,這才讓尉遲恭一路無阻。

  眼見就要追上迎親隊伍,但觀望的人群壅塞阻礙馬匹再前進,他及時拉住馬頭,避免踩傷人。舜華探出頭來,遠處馬上一身紅袍喜氣的俊俏新郎。

  她放聲大叫:「白起!」

  白起回頭看見是她,抹過驚愕,隨即神色冰冷,似是無懼她的出現。

  附近巷口正停著一頂轎。正要去喜宴的戚遇明自轎裡出來,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她又嘶啞大喊:

  「哥!白起哥!親親哥!親親白起哥!」

  韁繩驀然自白起手裡滑落,他渾然不覺,本是死水般的眼神剎那碎裂,怔怔地看著她。

  她用盡全力大聲吼道:

  「去他的白起!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康寧帝!白起,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說過我將會是最強壯的北瑭女人!你還看不出來嗎?去他的白起!你這個笨蛋,你這樣對我,要我怎麼回報給你!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家所有人!去他的絮氏!去他的四國所有人!」

  「這要朕怎麼做呢?」小小的身軀坐在華椅上,非常感興趣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四大名門富戶。

  北瑭每三年一次投瓊宴,此宴賓客以朝官、小富戶以上的商家為主。北瑭至康寧帝之後,深知富戶不可獨大,絮氏金商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個天下金商,垮了北瑭國土,從此歷代皇帝以此為誡,投瓊宴便是由此而生。

  每三年唯一一次,在天子的眼皮下,官商明目張膽共處一宴,官不可無財,商不可無勢,一拍即合。曾有落魄文人著詩一首暗諷投瓊宴下的官商勾結,但此宴依舊延續幾百年,徹底鞏固北瑭上層社會不變的結構。

  絮氏是小富家,名列富商間的最低階,因而從未被邀請上過投瓊宴。

  歷代皇帝也不見得會親臨此宴,宴尾時宮裡送來禦賜玉珮,在名門富戶裡擇一賞之,此名門富戶三年內自北瑭境外運回的貨物一律免重稅,但同時得捐獻千金以皇室之名至京城外造橋鋪路,以謝隆恩。

  換句話說,皇室左手給了個好處,右手回本還倒賺,一手的精算盤,名門富戶實質上就只得了個禦賜瓊玉與好名聲。

  「崔當家,聽說你好大的狗膽子,居然在大街上咒罵康寧帝?」小皇帝今日專程來投瓊宴湊熱鬧,看好戲。

  舜華與其他三大家跪伏在地,道:

  「舜華並非咒罵,只是……只是情之所至,口不擇言……這就跟舜華打馬吊時,每每贏了,就會喊聲『去他的崔舜華,幹得好!再來一次』,實在是……舜華稱讚時的口頭禪,是舜華的無心之過。」

  跪在最左邊的戚遇明古怪地看她一眼。

  在舜華旁的白起看她一眼,皺起眉頭。

  她另一側的尉遲恭半垂著眼。

  小皇帝下了椅,走到她面前,罵道:

  「母后跟朝臣都當朕是娃娃皇帝,怎麼朕覺得你這個名門富戶比我還小孩子。朕記得……一年前吧,你一年前,不是這樣的。」

  舜華兩側的年輕男人眼皮都沒眨過,最側邊的戚遇明聞言則若有所思。

  緊跟著,小皇帝一腳踹向舜華肚腹,尉遲恭與白起同時伸出手要扶住她,但各自又及時收回,這一腳踹得不重,只是意思意思,舜華已經習慣天子暴力,往好處想,至少小皇帝愈長愈大,腳力卻是愈來愈小,懂得輕重了。

  她又爬回來跪著。名門富戶不容易啊,以前的絮氏舜華真是太享受了。

  小皇帝看看白起,又看看尉遲恭,對她道:

  「崔當家,朕本該治你大罪,不過母后吩咐了,她差你做的事令她十分滿意,要朕不許太為難你,那你功過相抵,你自己打個名目,上繳千金吧。」

  「陛下恩典。」這一年的經驗就是告訴她,名門富戶看似身在最高點,但一山還有一山高,世上最大的剝肉商人非一國之君莫屬。

  小皇帝又坐回椅上,問道:「名門富戶白起,聽說前陣子你家犯喪?」

  「回陛下,舍妹舜華因病而亡,絮氏已經絕後。」

  「舜華?不就跟崔當家同名?朕想起來了,難怪耳熟呢,就是那個絮氏金商麼?終於絕後了啊。」他笑。他對白起的印象只有三年前投瓊宴上的一面,母后要他防這人,此人不但有南臨血統,還容著絮氏在他家裡苟活……

  「你是南臨人麼?」小皇帝打量著他秀美的面容。

  「白起只有一半南臨血統。」

  「只有一半?你忠於北瑭麼?」

  「白起只有一半南臨血統,另一半自是北瑭,自白起幼年來到北瑭落地生根後,一心在北瑭立業,再無回歸南臨之意。」

  「哦?那絮氏待你可好?」

  「絮氏老爺花盡心血培養白起。」

  「往昔的絮氏金商之後費盡心血培養你這個白起,你卻無法躋身名門富戶之首。」小皇帝笑得很開心。「原來絮氏之後不過爾爾,居然連朕之下的名門富戶都比不上。」

  舜華眼觀鼻、鼻觀心,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陛下說得是。」白起神色自若道。「絮氏老爺若然有能力,也不會落得小富家之身。」

  「正是。」小皇帝忽而正視他道:「既然白起忠於北瑭,你就老老實實告訴朕,絮氏究竟何姓?」

  舜華盯著地面,沒有給白起任何暗示。徐風自窗外吹來,拂過舜華身後,她撐在地上的寬袖輕輕飄揚,連帶白起平靜的聲音也跟著送入她耳裡。

  「絮氏老爺臨終也未曾說過本家姓,但絮氏舜華幼年對白起說溜過,絮氏自始而終,本姓徐,字通西玄徐姓。」

  舜華闔上目,嘴角上揚。

  小皇帝幾乎跳起來。「西玄徐姓?白起你真真確定?」

  「白起再確定不過。」

  「果然叫母后料中!」他說不出心裡滋味。自己是北瑭天子,居然還不如深宮母后,但,幾百年的絮氏,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本姓,如今絮氏在他手上終結,也在他手上得知本姓,更藉著本姓確定幾百年前的絮氏家主通敵叛國,光是衝著這一點,他這個皇帝老了後,就能很有顏面地去見祖宗們了。

  他看白起愈看愈順眼,愈看愈忠心,絮氏拚命遮掩的秘密,被他一口揭破,這不是忠誠是什麼?

  即使被絮氏養著,他心還是向著皇室。小皇帝笑盈盈地:「沒事,都沒事,絮氏若然沒死,定要叫絮氏付出當年該有的代價,既然人死了,這世上再無絮氏,人入土為安,朕自是不再追究了。」

  「陛下恩典!」四人齊聲道。

  小皇帝又笑:「說到入土為安,嚴格說來絮氏舜華根本不曾入過土,白起你遁屍為求佳人,崔舜華你怎麼當街阻止白起娶親呢?」他頗為好奇。要不,投瓊宴這種地方他才懶得來呢。

  「我……」

  「莫非你喜歡白起?要朕賜婚麼?」他打趣道。

  「不……」她滿面驚惶。

  「陛下!」尉遲恭不疾不徐道:「崔當家的意中人是尉遲,而非白起。」

  小皇帝剎那目瞪口呆。他往身邊的太監看去,太監也是一臉困惑,偷渡進皇宮的《京城四季》裡沒寫到這段啊!尉遲恭不是癡戀一個孤女嗎?何時變心了?

  白起忽道:

  「陛下,一切全是白起的錯。絮氏舜華雖是白起的妹妹,但,絮氏老爺臨終前盼白起娶她為妻,庇護她一世,白起本不當回事,但迎親那日心頭大悟,既承諾就該履行,便退了柳家婚事,如今絮氏舜華已死,白起無法彌補,所以,願為絮氏舜華守身三年,不論婚嫁。」

  舜華瞪著他,傻住了。

  戚遇明面露微詫看向他。

  尉遲恭半垂著眼,唇畔隱約帶冷。

  小皇帝心裡也是錯愕。「這,你選擇守身三年,這真是一樁美事,朕也、也十分同意。」北瑭境內,如這類陰陽相隔時有所聞,但男方多選擇冥婚,婚後照娶妻妾,少有人如白起一樣公開宣告守身三年。糟,他更欣賞白起了。

  白起轉頭朝舜華笑道:「崔當家,長幼有序啊。」

  「耶?」

  白起越過她,與尉遲恭四目交接。他當眾拉起舜華的左手,道:

  「舜華當日阻止我婚事,就是要我不得背信忘義,我若是忘恩負義之人,就不配當個北瑭人了,舜華之所以阻止我,正因她與我情同兄妹,舜華,為成全我的願望,要委屈你三年了。」

  「……」舜華語塞。白起沒有必要這樣做啊!明明是兄妹,何必守身?

  尉遲恭看似若無其事,也牽起舜華的右手,淡聲道:

  「崔舜華與我有白首私約,為替白兄完成情義,我們等上這三年也無妨。三年之後,你這大舅子定要主持我與崔舜華的婚事不可。」

  白起聽得那大舅子三字,眼皮連跳也沒跳,笑道:「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人心難測,到時你成親,不管對象是不是舜華,我都會親自上門祝賀的。」

  舜華輕咳一聲,道:「反正……都是很久以後的事……」她心裡百般滋味。三年啊……絮氏舜華才二十二,崔舜華都二十六,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想到此,她心裡好生歎息。

  尉遲恭淡聲道:

  「近日坊間有人閒話損傷崔舜華的名節,我全心信她,自然不想那些閒話傷她。雖然延後三年成親,但一等萬獸節過後,我就先將這門親事定下。」

  舜華聞言,垂下的臉隱約帶笑。她右手掌心傳來溫意,直流入她的心口。她見到左手還讓白起牽著,白起是她兄長沒錯,但男女畢竟有別,她輕輕抽開,右手反握住她的親親尉遲哥。

  白起面不改色道:「編派閒話的那些人,我自會在京城一個個翻出來。」

  小皇帝一一看過這些名門富戶微妙的表情,最後落在小太監的面上。小太監差點哭著跪下求饒。

  他私買呈上的《京城四季》裡明明寫著這個跟那個,那個跟這個,誰知道會變成這樣,在書裡最被女子看中的戚遇明,現時根本在一旁納涼哪!

  他買的是正版《京城四季》,絕不是假貨啊!

  小皇帝又看看尉遲恭袖上金紅雙線,再看看崔舜華的袖上雙線,最後落在白起的袖上雙線。小皇帝頭有點暈了……「去把玉珮拿來。」

  小太監連忙托著銀盤過來。小皇帝執起玉珮,來到四人面前,笑道:

  「朕這玉珮就等著三年一次投瓊宴,這次要送給誰呢?」他來回走在四人面前,最後停在尉遲恭前頭,道:「尉遲當家,接下來的三年北瑭境外的貨物就交給你了。」

  「陛下恩典。」尉遲恭垂目,承下玉珮。

  「私喚神官為己用,即使神官曾是尉遲家人,也是罪無可恕,朕念在你為救崔當家,特地開皇恩饒恕你。唯此一次,下不為例。」

  「謝陛下皇恩。」

  「投瓊宴還等著你們,都下去吧,崔當家你留下,朕還有事要問你。」

  白起本要起身,聽得舜華留下,他遲疑一會兒,依她性子怎能平安而退?舜華察覺他的擔憂,往他看一眼,嫣然一笑。

  白起心裡一震。是啊,她跟他提過她因絮氏咒文進入害死她的崔舜華體內,是在鐘鳴鼎食那夜,至今已過一年多,其間陛下召她多少次入宮,她哪次不是全身而退?他心裡那個長不大的舜華……早就因為週遭的變化成長了麼?

  他暗地看向尉遲恭。尉遲恭泰若自然地下樓去……這就是認識的時機不同,以致他錯過了麼?

  小皇帝見其他三人都下了樓,也讓身側的小太監先下樓等著。

  「好了,崔當家,就你跟朕了。」

  「是。」

  「你還記得去年朕跟你討的香囊吧?帶來了嗎?」

  「帶來了。」她自袖袋裡取出香囊呈上。

  「你還真變出來了,虧朕還讓人全都離開,就怕你什麼也拿不出。」小皇帝好奇地接過,湊到鼻間聞聞,聞了半天,他終於道:「跟朕平常聞的香氣不同……好像真有那麼點你說的心情平靜,是因為南臨香葉之故麼?」

  「是。」

  「你起來回話吧。」小皇帝又聞了聞香囊。

  舜華雙膝早就疼得要命。名門富戶看似風光,但有時還真不是人幹的,她心裡這麼想著,卻是十分規矩地站在那兒。

  「這一年你為了那些他國樂曲花了很多稅錢,讓你的那些家樂表演,搞得京城對這些樂曲朗朗上口……朕不明白你意欲為何,但朕勉強容許你這些小動作。」他再聞聞香囊,笑道:「如今與那小家子氣南臨相比,朕可是勝出多多吧。前幾日朕又聽人提及小周春江曲,你那樂師還沒殺了?」

  「嘿嘿,還沒利用完呢!陛下,沒有利用完的東西就這麼丟棄太可惜,樂師染懂得多國樂曲,小周春江曲雖出自亡國,卻是小周國最重要的重生之曲,陛下,你不覺得北瑭也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重生曲麼?」

  「就像你一樣重生嗎?」

  舜華嚇了一跳,差點脫口:「你怎麼知道?」

  「你這一年來跟以往真不太相同,就像重生一般,難道小周春江曲有如此威力?朕才讓教坊將那樂師轉給你,你就給朕變了個人。以前的崔舜華,削那些閹人皮肉不手軟,朕看了就歡喜,現在你卻只給朕玩些孩子遊戲。」

  「舜華認為……那些遊戲皇上不常見著……所以……」

  「崔舜華,你老實回答朕。」

  「是。」

  「是太后要你教朕那些殘暴的殺人遊戲麼?」

  「……」

  小皇帝喝道:「說,崔舜華,你是忠於太后還是忠於朕?」

  她毫不考慮答道:「自是忠於陛下。」

  小皇帝嘴角抹笑。「朕就知道。朕身邊一直有太后的人,他們都回報給太后這一年多你陪朕玩了什麼,你受訓不少,是不?」

  「……是有點。」

  「將來也會忠於朕?」

  「陛下是北瑭天子,天命所歸,舜華不忠於陛下,還能忠於誰呢?」

  小皇帝滿意了。「其實那玉珮朕本要給你的,但尉遲家的蚩留將要成為大神官,朕自然不能怠慢他。你要諒解。」

  「舜華明白。」

  「你好好忠於朕,朕絕不會虧待你的。昔日有絮氏金商,三年後你與尉遲恭若能合親,也許將會成為北瑭第二姓金商。聽說,當年絮氏金商家主是康寧帝看到大的,如今你若能成為金商,也勉強算是看朕長大的,朕與你也算是美談吧。行了,你下去吧。」

  「是。」舜華垂首退下。

  小皇帝若有所思,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崔舜華與另外三人會合,不知在說些什麼。他看著這四人神采飛揚,想著將來崔舜華與尉遲恭的合親,想著康寧帝與絮氏金商的糾葛,想了許許多多……

  「金商是萬萬不可能再在北瑭出現。」小皇帝喃道:「名門富戶就是由此而生,怎能教你們四人合而為一,再次富可敵國呢?崔舜華,以往朕都不會想這些事,這全是這一年你淨教朕玩些腦子的遊戲,讓朕開始懂得思考了呢,朕多少也算重生了吧。」

  他又湊近聞了聞香囊,心裡其實挺喜歡這味道,令他覺得能克制自我,不會如母后期許那般成為一個只懂得使暴的君王。

  他又看向那四人,最後落在西玄深衣的崔舜華身上。

  「崔舜華,你最好聰明些。只要你一直為朕想,朕就不會像康寧帝對付絮氏家主那般對付你。」

  枝葉深深淺淺在庭院裡形成涼意。戚家大少早到前頭宴上打招呼了,白起與尉遲恭各自站在庭裡一方,還在等人。

  白起折了一枝條,又往二樓窗口看去,忽道:「不要伊人了嗎?我記得《京城四季》裡寫著你癡戀伊人,怎麼這麼快就將心思轉了?」

  尉遲恭看他一眼,道:

  「這種書你也看?也是,造謠這種事你也不是沒幹過。」

  白起一怔,眼底藏著懊惱。絮氏舜華的閨譽他多保護,不容任何人欺她,到頭,卻是他狠狠毀了她的名譽。

  回憶過去一年多,他真真後悔莫及。如果再多注意崔舜華一些就好;如果再看穿柳葉月眼裡的妒恨就好;如果……誰會預料舜華會有這番奇緣?但,若然沒有這番老天恩賜的奇緣,他……

  「柳家老爺逼柳小姐出家,你可知道?」尉遲恭平靜道。

  「那與我何干?」白起輕哼一聲,瞥了一眼能聽見他們對話的樓門前小太監。「如今我與柳家無關,他們的家務事自理,這已是我的極限。」

  尉遲恭又瞟他一眼。白起退婚的方式太簡單,直接上門扯掉金紅雙線,對著一室賓客說道,白起與絮氏舜華本有婚約,他先對絮氏舜華不起,如今徹底覺悟,白姓絕不雙妻,故不拖累柳家小姐,婚約就此結束。又對柳葉月道了句「你我心知肚明」,隨即拂袖而去。

  依白起作風,已是手下留情。舜華得知此事,沈默良久才道:「至少,兩方不會相互折磨,以後能夠各尋良緣吧。她曾私下來問我,為何我阻止白起迎親,我叫連璧回她,白起意外知情,若然她下嫁,只怕一生盡毀……」

  尉遲恭不意外她的心軟。崔舜華的皮囊裡藏著一個有著美人尖的絮氏舜華。他背著她,找到斷指的大魏名醫與被打殘的七兒,也背著她不著痕跡讓書香世家的柳家一點一滴地失去家產而不自知;一報還一報很正常,當他們種下了因,就必須等著果報,但……最後他全都放手了,趕那名醫與七兒出京師就算了,至於柳家……他們退出京城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

  白起忽道:

  「要說看見舜華未束髮的模樣,我該是唯一一個。」

  尉遲恭波瀾不驚,撣撣衣袖,答道:

  「許是她小時見著的吧,這樣說來,她爹比你比我還要早看過呢。」

  「你已經看過?這是欺舜華孩子性麼?」

  「嗯,舜華孩子性。」他嘴角微地寵溺,聲調終於軟了:「卻也有一顆玲瓏剔透心。」

  如果不是真心戀慕著這個人,萬不會以這種疼惜口吻提著這人。白起是過來人,自然明白那點點滴滴留在心頭的溫暖讓人無法割捨。他眼色微暗,道:

  「尉遲,你個性偏冷,再怎麼寵她也不可能如我一般時時寵著。」

  「我沒法寵她時,便讓舜華寵我吧。」尉遲恭答道。他不經意地瞧見深衣裙擺出現在階上,才要上前一步,忽見白起走到他的面前。

  「尉遲,還有三年!」白起壓低聲量。

  舜華下了樓,就見名門富戶裡其中兩名與她關係甚親的男子靠得極近,尉遲哥與白起差不多高,在她眼裡,此刻白起的鼻樑都快碰上尉遲哥的鼻尖了,那嘴也就不用說了……她呆住。接著,她迅速往門口小太監看去,小太監正目瞪口呆中。果然有鬼……

  白起瞟到她出現,立即朝她走來。「是要香囊?」本能地打量她的全身,確認她的安危。當他落在她的右袖下隱約的傷布時,面容微微一變。

  「嗯,謝謝哥。要不是你給我那香囊,今天舜華斷然不能全身而退。」

  「那本就是要送你的生辰禮物。怎麼不叫我白起哥呢?」他瞧她有些驚詫,又若無其事笑道:「哥也不錯,隨你吧。」他當不知身後那人的注視。

  舜華又朝他低聲道:

  「哥,我知道你說出來的原因,我不會怪你,那對大家都好。」

  白起聞言,心頭再一震。他原以為……要細細與她解釋,他承認絮氏本是徐姓,是為一勞永逸。

  以往絮氏舜華尚在時,無論如何,徐姓他是絕不會說出口的,那是保住絮氏的最後一道防線。但既然最後一個絮氏不在了,什麼姓氏都不再重要了,今天如果他假造絮氏是他姓,幾百年來堅信絮氏與西玄徐家有勾結的皇室,又怎會輕易聽信他?反而會疑心他,甚至幹出挖墳再查的歹毒事來。

  在這些皇族心裡,絮氏只能有一個姓,萬不可能有其它姓,他們始終相信當年與其他三國鼎立盛世的北瑭,轉成大失國土,全是絮氏之故。

  與其讓他們將來暗自動手腳做出挖墳找絮氏舜華骨灰,還不如就這麼認了,成全他們心中執念,他也可博得皇帝幾分信賴,對大家只有好處。

  舜華……懂了?才多久時間,她居然都懂了?白起凝視著她,輕聲道:

  「舜華懂得縱觀大局,衡量輕重了。」

  舜華失笑:「這也是太后娘娘那兒表露出來的,其實北瑭皇室不只是恨絮氏,還怕絮氏重現當年金商,令北瑭再入萬劫不復之地。再者——」她神色暖暖,走過他的身側,朝尉遲恭開懷笑著。「尉遲哥幫我許多。」

  白起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轉身看著他倆。

  她自懷裡掏出自己備妥的玉珮,拉過尉遲恭的大掌,塞給他。

  「尉遲哥,我還是頭一遭參加這投瓊宴。把美好的玉送給心中欣賞之人,今年我將玉珮送給你……」她眼巴巴看著他。雖然宴會名為送給欣賞的人,其實各自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利益交換的信物,都是有利可圖的,但她還是希望自己能真心送給欣賞的人。

  所以,她笑容可掬地看著尉遲恭慢吞吞地拿出自己的玉珮。

  她伸出雙手,準備小心翼翼接過他的玉珮,好好收藏,哪知,尉遲恭忽然輕輕拉過她的左臂。

  她一時有些重心不穩,往側邊移了幾步。一回頭,才發現白起不知何時已走到她的身後。

  尉遲恭朝白起淡淡笑道:「如果白兄不嫌棄,這玉珮還請你收下。」

  「……」舜華抿抿嘴,雙肩微軟。果然,以名門富戶的當家能力來說,目前她列居最後,尉遲哥會欣賞白起,她完全不意外。

  她心靈有些愛挫,絕不承認她送他玉珮有講到私情。

  突然間,她發現戚遇明在院子門口。她順著他目光望向白起,白起正自袖間拿出自己的玉珮,擋在他面前的尉遲哥動也不動地……

  白起慢吞吞地接過玉珮,再將自己玉珮交給尉遲恭。

  「尉遲你不嫌棄,也請收下白起的玉珮。」

  舜華負手走到兩人中間,笑道:

  「兩位真是惺惺相惜。」果然名門富戶裡不講私情,她想著。

  戚遇明走到他倆面前,也拿出玉珮,遞到舜華面前。

  「舜華,這玉珮就給你了。」

  「耶?」舜華受寵若驚,明知眼前這人送她玉珮必有私情,但不收絕對是給他難看。她面不改色,小心收下,笑道:「多謝戚兄。」

  尉遲恭冷漠的眼眸往戚遇明瞟去。

  白起也淡淡地掃過戚遇明一眼,道:「近日黃雀多了些。」

  戚遇明不以為意,對舜華道:「你宴後可要去戚家,伊人甚是想你。」

  舜華立即答道:「尉遲家與崔家名下的第二間義學堂剛成,請了朝廷官員,晚些就要一塊過去,今晚沒法去找伊人了。」

  語畢,她十分機靈,托了辭與尉遲恭先去前頭,等到一轉過角,她立即拉過尉遲恭躲到樹後。

  「尉遲哥,戚大少是怎了?」她被邀請得有點毛的。「以前他有邀過崔舜華麼?」

  尉遲恭見她雙手緊緊攥著自己,輕輕拉開她的右手。「右手別使勁。以前他不曾邀崔舜華過府,因為崔舜華藉伊人之名時常過去走動。」

  舜華啊了聲,恍然大悟。現在她這個崔舜華,除非有商事,除非名門富戶齊聚一堂,她從不獨自去戚府,如果戚遇明尚未下定決心娶伊人,那他會維持崔舜華這條愛慕之線也不用太意外。

  舜華心裡歎了氣。她有點為伊人不值,但她想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一點兒也不想去左右伊人的心意。

  她東張西望,趁四下無人,舒開雙臂要抱住他的腰,哪知忽地一雙大手分別抵住她的雙手,沒讓她抱成功。

  她有些驚訝擡眼看向他。他溫聲道:

  「來往婢女多,嘴碎,若是再傳難聽話,即使假的也成真。」

  「……嗯。」她又瞧見他雙袖上的金紅兩線。他沒有跟她明說過,但他袖間雙線便已表了心跡,甚至在白府絮氏舜華那日死去時,他就換上這提親外衣去見她,正是向白府裡那個絮氏舜華表明不能說出口的心意。

  「尉遲哥,我……你這三年的外袍都由我負責,好麼?」每一件都會有金紅雙線,全由她包辦。

  「好。」他沙啞道。

  她笑瞇眼,道:

  「以後我袖上也有金紅雙線,尉遲哥何時換下,我就也何時換下。」

  「這是自然。」

  舜華臉熱了熱,見到她的雙手被舉到他的唇邊。她心裡一跳,眼睜睜看著他的唇輕輕碰觸她的掌心。

  一次又一次,輕柔地吻著。她心頭狂跳著,心裡渴望著,她滿面滾燙,只覺掌心與心臟之間,有一細密切割不斷的棉線將被吻的觸感傳遞過來。他每一個溫暖的輕吻都烙在她心臟上。她的心臟活蹦亂跳,沒有辦法像洗手一般拿出來沖沖水洗刷一下,所以,他的每一個吻都會永遠留在她的心臟上頭。

  「尉遲哥,我們許誓好不好?」她輕聲地說著。

  「好啊,許什麼誓呢?」他微笑,溫熱的指腹來回蹭著她眼下傷疤。

  「許……你跟我,一直平平安安的。等到有一天你不再擔心自家親人,不再需要我們報平安;等到有一天,我不再跟你報平安,心裡也開始踏實時,我們再一塊回憶今天,相視而笑。」

  「……」尉遲恭自當家以來,心地不曾有過今日柔軟與安心,他笑若朗空,掌心先與她凝脂玉手蹭過。

  她先被他開懷的笑所吸引,接著又看著他的舉動,她心弦微地一動,自言自語:「不是勾勾手,又是擊掌呢。」

  「許誓,不正是要擊掌麼?要不,怎能以示誓言之重?」

  「正是。」她笑。

  兩人慎重擊掌為誓。舜華不時瞟向他難得的歡顏。平日他清冷冷地,要不就是容顏恬淡讓人讀不出心緒,即使他唇畔隱約彎起,仍不失冷靜端凝,哪像此次真是巧笑嫣然,惠風和暢,俊目彎若月牙,平日老成到她都把他當三十以上的叔伯來看待呢,如今想來他才二十多……她想眼下他真真是開懷之至。

  她自認年紀、人生閱歷、情緒克制等都遠遠不及他,所以,她暗地掃過四周,確定連個鬼影都沒有,她笑著撲前想抱住他,只要抱一下,溫暖溫暖她的身心,絕不吻的。

  哪知,她心愛的男子居然直覺微微側開,讓她整個人失控地飆出樹後,眼見就要跌成狗吃屎了。

  「舜華!」

  寬袖上有著金紅雙線的男人手掌眼明手快將她拉回樹後,力道之猛,幾乎聽見一具身子撞上另一具身體的劇烈聲響。

  一聲悶哼傳來,即止於此,再無任何聲響。

  天空流雲掠過,層層疊疊碧青枝葉婆娑,匝地樹蔭。舒暢和風飄飄而至,送來樹後低微交錯的親密呼息聲,細細淺淺地,持續到白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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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2:01:48

【尾聲】

  今年的萬獸節,由尉遲家來辦。

  舜華對尉遲府早熟了,今天又來得早些,自行上亭先等人。

  她進到亭裡,發現尉遲恭正和衣倚欄而坐,似是閉目入睡在等他們。她先是一怔,緊跟著滿面笑容,是春稅的事忙壞了吧。

  她沒吵他,就這麼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過一會兒,她的長髮被春風吹起,春風帶來薄薄的寒氣,她縮了縮肩,讓他倒在自己的雙腿上。

  他居然不抗拒,就這麼順勢躺好。

  舜華有些疑惑,這人,知道現在是誰在當他枕頭嗎?她輕輕拉妥他的衣袖,他金紅雙線袖下的手掌忽然握住她的手,一塊收入他袖間取暖。

  「舜華,白起跟戚遇明過橋時叫我一聲,」他沒張開眼道。

  「好。」她笑。「你可以再窩近一點,免得受涼。」

  他沒理會她。

  「尉遲哥,上回我看見你房裡有著一對白兔耳,我好眼熟呢,等今兒個過完人情場,我私下戴給你看,好不好?」

  「嗯。」

  她笑瞇眼,沒再鬧他,時辰還早,還沒其他人來,舜華陪他一會兒也困了,另一手掌輕輕覆住他鼻樑保持溫暖,不讓他因吸入春寒的空氣而受涼。

  她跟著闔上眼,瞇一下就好,她想今天午時應是小碟裝菜各人食,她早注意到其他三大家宴客時絕不採用火鍋建議。

  她意識略略模糊,想著他沒張開眼,那到底是怎麼認出她的呢?她身上的香囊?呼息?

  還是天生神通?想著想著,就這麼睡著了。

  白起入亭,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他凝視良久,最後撇開目光,退出亭外,倚著支持亭子四角的亭柱,衣袂臨風飄然,任著春寒冷風拂面。

  戚遇明是四人中最晚到的,當他到達時,畫工已在湖畔,似乎不知如何下筆,他往橋上亭子看去——

  亭外是白起,寧願吹著寒風也沒轉身入亭,他再一細看,發覺亭內正是睡著的尉遲恭與崔舜華。

  他跨上橋面的那一步驀然停止,一時看著涼亭,沒有做聲。

  畫工看看這四人,不知此刻該不該下筆畫,名門富戶很難搞定,無論如何先畫一張吧。

  畫師提起畫筆,迅速勾勒出草圖。

  女子坐在亭裡,男人躺在她腿上閉目睡著,一名男子在幾步遠的亭子外背著眾人,名門富戶最後一名男子站在更遠的橋岸邊,那一腳才剛跨上橋,似在猶豫該不該上橋入亭。

  尉遲恭、崔舜華、白起、戚遇明,北瑭四大家當家,雖然戚遇明離得太遠,白家大少只有背影,不入亭也離了好幾步遠,但他還是忠實呈現這畫面。

  畫師發現還有些不對勁,認真打量半天,最後在亭裡女子眼下輕輕塗了個明顯的黑塊後,滿意地點頭。

  這才是現在的名門富戶,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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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2:02:31

【番外篇——名門富戶之京城四季.1】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近日北瑭京城蒙上一層層灰色的光芒。

  「臭豆腐來了。」大街上的攤老闆送來兩盤臭味千里的豆腐。

  衣著華麗的美麗青年——不用說,正是崔舜華。

  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如今她只要步行,必定女扮男裝。她相貌偏艷,在大白天裡明眼人第一眼看就知她是姑娘家,但在第二眼停在她眼下傷疤時又有些猶豫。

  傷疤如指甲大小十分明顯,女子得此疤,必會重妝出門,要不貼個淚飾掩飾一下,這青年什麼也沒做,居然還坐在一臭千里的豆腐攤前。

  「染師傅,吃啊。」舜華一口氣先塞了兩大塊臭豆腐,雙頰鼓鼓的。

  「不……」樂師染抱著琴,秀臉微微紅了,「染先生等當家食完。」

  舜華低頭看看自己坐著的長椅,哦了一聲,如今她是當家,又是男女有別,她坐著吃,他沒有跟著一塊坐的道理。

  她還是第一次跟這位小周國樂師一塊出門,午後,她有事出門,看見樂師染領出府令牌,他聽說近日有富戶付重稅請來他國伶人表演,他想前去切磋,她想了想,順道一塊出來。

  她時常坐轎,加上她戒不掉牛啊羊啊豬,上回跟伊人站在一起時,在場的名門富戶皆是一愣。

  伊人天生嬌小,不似她身子高挑,這一高,看起來就比伊人多肉些,再加上她迷戀重口味的肉類,上次伊人居然脫口說她的臉圓了。

  她的臉圓了……

  她的臉圓了……

  別以為她沒看見,白起眼底有著恍然大悟,以前絮氏舜華長年躺在床上,之所以沒有發胖是因為天天喝小白粥。

  別以為她沒看見,戚遇明聽得此言,啊了一聲,看她半天,頭正要點下,卻硬生生停住,客氣說著:「膚色偏白,自然有錯覺。」

  更別以為她沒看見,尉遲哥先是眉頭微皺,看了伊人一眼,隨即又想到什麼,撇過臉掩飾笑意。

  雖說這是伊人的防衛攻勢,但她的臉圓了是事實,莫怪在伊人說出口的前一天,她在跟尉遲哥吃火鍋換口水時,一時有趣又跟他討來白兔耳朵戴上,尉遲哥他……一晚上轉頭笑的時間遠遠多過吃火鍋,他是在笑一隻胖兔子啊。

  她變大只了啊。

  她捨不下沾滿醬料的牛羊肉雞,索性捨轎徒步走,看臉能不能消點肉,腰也最好消一點,近日繫腰總覺得好像多層肉……她也有注意尉遲哥他們的飲食,沒什麼兩樣啊,只是她會吃光光,他們則否,這就是所謂的自幼吃習慣,所以吃了二、三十年早就對美食見怪不怪,有所克制?

  她連兩年都不到啊,喝白粥十幾年,現在她看見好吃的,總是嘴饞。好比,她想走路消消肚,卻坐在這裡開始吃起臭豆腐。

  她內心含淚,又看看樂師染,道:「等我吃完,你再坐下吃,變成我等你,你也吃不痛快,如果你不介意,把琴放在椅上,你站著吃可以麼?」

  他愣了下,答道:「……是。」把琴放在她身邊椅上,直接端起臭豆腐吃。

  真臭,他想著,偷覷她一眼,她吃得津津有味,難道這臭豆腐裡有玄機?

  「唉。」攤老闆見沒客人,坐回他的破凳,拿出一本已經翻爛的書看。

  舜華眼尖,訝道:「《京城四季》?」

  「是啊,公子也有看?」攤老闆哀聲歎氣,「出到第六集就不出了。明明一看就知道還沒結果啊。」

  「唔……」因為絮氏舜華已經消失,沒必要再寫了吧。

  「該不是被那些名門富戶發現了,把執筆公子給卡嚓了吧?」攤老闆道。

  「唔……」

  「這些名門富戶怎麼這麼小氣?給咱們看看秘辛又怎樣?咱們這些小人物一輩子連名門富戶的牆磚都買不起,讓咱們瞧瞧名門富戶的生活又如何?公子,你也有看這第六集吧?那個尉遲當家癡戀孤女到底成了沒也不說清楚,真可惡真可惡!」

  舜華聞言,默然,都是陳年老消息了,還在那裡當第一手秘聞,她聽了……說不嘔那是騙人的。

  癡戀?哪兒癡戀了?以前躺在病床時,看到癡戀兩字她跟臭豆腐攤老闆一樣興奮歡呼,小人物能參與這些名門富戶的生活,她簡直奉《京城四季》為神典呢,現在她看著癡戀兩字,心裡充滿著後悔感。

  「當家不知道嗎?」用完臭豆腐後,樂師染與她走在街上,「《京城四季》曾經十分熱銷,我與崔家家伶被其他富戶邀去賽歌舞時,瞧見其他富戶的家伶人手一本,近日因為第七集遲遲不出,她們都在……咒罵名門富戶,說是定是名門富戶裡的誰殺了那幕後寫書的公子,這才沒了下文。當家不覺得……近日京城百姓很沒勁麼?」樂師染輕聲提醒。

  舜華聞言,往街上細細打量,路上行人尚好,但店舖裡的掌櫃,賣水果的小販,酒樓上的客人……還真的個個蒙上灰色,哀聲歎氣,不復以往精神,吃著茶食的公子甚至摸著桌上的書冊,隱約可見是京城四季的書皮呢……

  舜華五味雜陳,完全可以理解這些百姓灰衣灰帽灰心情,如果今天是白府裡的絮氏舜華苦苦等不到第七集,她準會成為望書巖,天天咒罵這些名門富戶為何要謀殺幕後金主,但問題是現在她就是名門富戶……還寫什麼啊。

  她與樂師染分手後又走了一陣,天空飄下細雨,她跑至屋簷下躲雨,當她撣著袖上水珠時,有人過來避雨,舜華本來沒上心,忽地聽這人低聲問:「公子要買嗎?」

  她轉過頭。一名中年漢子背著竹簍,簍裡是綠油油的蔬果,看起來是很新鮮,但崔府有專人採買,她道:「不用了,我沒法背回去。」如果她背這些很沈重的竹簍回去,她怕中途遇上尉遲哥,他會以為她胖到虎背熊腰。

  「不不,公子誤會了。」漢子連忙自竹簍裡掏出一本書來,「我是說,您要不要一本《京城四季》?」

  舜華秀眸遽大,瞪著那本《京城四季》,「這是第幾集?」

  「當然是第七集啊,刺激啊,不看這輩子遺憾啊。你想知道名門富戶裡的愛恨情仇嗎?一定不能錯過啊。」漢子一看她表情就知遇上買家了。

  好個連璧,居然背著她出第七集,舜華本想回頭找連璧討一本,但她巴不得馬上就看,對,她必須承認連璧的文筆太好,前六集就算她看過,她還是三不五時回味。

  「怎麼藏在竹簍裡呢?我記得是一間小書坊,不是嗎?」

  「還不是給名門富戶抄了,你沒見小書坊自出了第六集後關門大吉,裡頭死了好幾個賣書僮,不過你放心,咱們本著秘辛天下傳,一定會不辱使命繼續寫下去,記得啊,下個月初就這時候,第八集會再出來的。」賣書漢子匆匆去找下一個對象。

  舜華一時回不過神,連璧他……把小書坊裡的賣書僮給殺了滅口?據她所知,是給了錢讓他們暫離京城,到其他崔家書坊做事啊,難道連璧騙她?

  她看向手裡的書,上頭寫著《京城四季》,油墨有點糊,紙張好像不大一樣,她要翻閱第一頁時,不經意往街上看去。

  如今仔細一看,好幾個老弱婦孺都背著竹簍在找客人,一名留著鬍子的眼熟青年也被招呼買了一本,舜華傻眼,那不是連璧嗎?她見連璧爽快地買下一本,閃到角落裡一頁頁翻著,翻到某頁他面色忽青忽白,最後滿面通紅。

  舜華內心有疑,低頭也一頁頁讀著第七集。

  連璧猛然擡頭,四處搜尋要找賣書人問清楚,他這一掃目,馬上發現對街美麗的青年正躲雨翻著手裡的書。

  那書好生的眼熟,跟他手上的一模一樣,連璧面色大變,大步衝過去。

  「當家。」

  舜華擡起眼,就見他奔到自己面前,一把撕去她正要掀開的下幾頁。

  她面色一滯,看著被撕破好幾頁的《京城四季》,又看向他手裡同一本書,「你肚子痛,要草紙麼?」

  「不是……當家……,這……」

  「你的文筆變差了,連璧。」她皺起眉,「真實性下降九成,以前你形容戚遇明他府裡百花園辭藻優美,如身歷其境,現在怎麼他一看花啊草的,那些花草都變伊人模樣。」看起來好像情深深,但她總覺得書裡的戚遇明色淫淫。

  連璧澄清道:「這集不是我寫的,這是假貨,假貨啊。」

  「假貨?」她連忙再翻了翻,沒料得連璧眼明手快,又抽了她幾頁撕去,她一陣沈默,往連璧看去,那眼神充分表,「原來是千手連璧,失敬失敬。」

  千手連璧視而不見,正色說道:「正是假貨,我日前聽說這幾日將要出《京城四季》,心裡正覺奇怪,就來探探,果然,這是假貨,當家請看,這紙這墨甚至這文采,絕非出自連璧手下,連璧每寫一集,定會在後頭蓋上殘月之印,這本上頭並沒有。」

  舜華一看,果然沒有什麼蓋印,「難怪,我還在想你的文采怎麼一降千里?《京城四季》雖然是風花雪月,但能做到雅俗共賞不容易,以前你寫的每一句都值得再三回味,這一回的……有那麼點粗,一點也不好看。」

  連璧本在尋思要怎麼整得幕後假冒貨死去活來,這已經是他被崔舜華長久影響下的本能了,忽而聽得她此句,不由得一怔。

  怔到不知該如何回話,眼前這崔舜華跟以前那人不一樣了,只要他有心,他絕對可以操縱這個良善的崔舜華,他時常這麼想著,就算他是一世殘疾,但只要操控她,他要誰生就生,要誰死就死……

  就算他是個殘疾之人……

  「當家真覺得我文采好?」他輕聲問。

  「太好了。所以有時覺得你只寫《京城四季》太浪費人才了。」

  「是麼?小時候我老是不愛唸書……時常逃課,氣得師傅求去……怎麼知道後來……後來反而是那段記憶令我無法忘懷。」

  舜華想起他出身書香世家,也曾是個有才華的小公子,最後卻落得閹人的下場,雖然非她之過,但她心裡總是有些介意,「連璧想離開京城嗎?」

  連璧愣了下,「離開京城?」

  她點頭,「有些事無法重來了,如果你想找個旁人不識你的地方重新生活,我好好想想崔家產業有哪裡適合你,你代我管著那裡,可好?」

  「重新生活……」他摸摸貼上去的鬍子,沒有認識他的地方……

  舜華笑道:「目前你還是我重要的臂膀,你真想離開京城,可要預留一些時日給我,我得好好找一個像你的人才。」她又翻了翻《京城四季》。「我瞧那些賣書人也只是討個生活而已,他們賣得這般遮遮掩掩,也是怕被名門富戶報復,你不必去追究誰,但,咱們自己再出第七集吧,連璧你來寫吧。」

  舜華一想到能在忙著崔家裡外時,還能見到連璧的好文筆,不自覺地振作起來,彷彿……

  就跟街上百姓一樣,一掃心裡面對生活時所遇見的不快。

  「再寫?」

  「是啊,你若願意,就再寫吧。我一定第一個捧場,不過,不準把我寫得太壞,也不準再寫尉遲癡戀伊人,你用的詞都很好,挑的事件也不醜陋,反而有時對名門富戶很有好感,只是,癡戀兩字萬萬不能再用。」

  「……是」

  「不準出賣我啊,除了尉遲當家外,其他名門富戶都不準說,不然……」她一時想不到什麼威脅話,只得用最簡單的方法,「嘿嘿,你明白的。」

  「……是」他嘴角藏著一點點笑意。

  「它日你若想,也可以試著寫別的,我也絕對第一個捧場,我想這筆賬就不列在崔家名下,到時你把該有的成本扣扣,剩下的就你跟我對分吧,這也別外傳,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多藏著點總是好的。」

  只有她跟他兩個人知情嗎?連璧心裡無由來的愉快,彷彿回到小時候尚未成為殘月的時候,他輕聲應道:「好,連璧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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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2:03:01

【番外篇——名門富戶之京城四季.二】

  啪的一聲,兩本書落在桌上。

  一本是油墨較差的《京城四季》第七集,另一本同書名,油墨紙張卻是好上一個層次不止。

  戚遇明一一掃過在座的名門富戶,最後落在尉遲恭面上。

  「看過了麼?」

  尉遲恭拿起紙張好的那一本隨意翻閱,不在意戚遇明暗地審視。

  「這第七集寫得還不錯,有利名門富戶的名聲,」他中肯道,遞給白起。

  戚遇明觀察著尉遲恭的反應,一時沒察覺到崔舜華眼觀鼻,鼻觀心。

  他又將那本油墨較差的交給尉遲恭,還是沒有注意崔舜華吃起她的點心,各人小碟只有兩、三塊,她吃完後想拿尉遲恭面前的茶食,尉遲恭看著《京城四季》,眼皮不眨地移走自己的茶食。

  白起瞟了一眼,將自己桌前的那碟茶食移到她面前。

  尉遲恭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你還沒注意到麼?」

  「什麼?」戚遇明問道。莫非尉遲恭看出書裡的什麼?

  「這兩個月是各國商人付重稅入京城的時節,每日你我見的商人不少,何況崔家?對外地客,飲酒是免不了的,就連此刻舜華身上也是有酒氣。」

  戚遇明點頭。「今日中午我與她正好在同一間酒樓,只是她在樓上,我在樓下,這與京城四季有何關係?難道寫這些爛書的都是國外商人。」

  「她一喝酒,會一直吃甜食來保持清醒,白兄沒有注意到這才是她胖的原因嗎?」

  戚遇明聞言,一頓,終於把目光放到崔舜華面上。

  她看起來很清醒啊,他低目一看,她正笑著跟白起說謝謝,拿起白起碟裡的糕點要塞進嘴巴裡。

  白起不以為然道:「怎麼?舜華胖了你就不喜歡麼?那還是早早拆了金紅兩線的好。」

  尉遲恭翻著冒牌《京城四季》,頭也不擡地答道;「想來白兄是忘了富戶朱老爺了,他只有伊人身長,卻是你我三人合起來的身寬,身邊始終跟著三名大夫隨時照應他的需要,這可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舜華,我也想吃。」

  舜華聞言,笑著把送到自己唇邊的豆沙軟糕送到他嘴邊,尉遲恭才咬住一半,她就把剩下一半硬生生撕回塞進自己鼓起的嘴裡。

  「……」戚遇明有些瞠目結舌。這等共食手法他與伊人甚至沒做過,這麼明目張膽,是真在共食還是在搶食……「舜華約莫是半醉了吧。」

  白起撇過頭。

  舜華笑道:「未醉,只是口渴,我白天飲了不少酒,西玄來的商人帶來的特產烈酒非喝不可……吃點東西能止渴。」語畢,她索性把白起碟裡的點心都塞入嘴裡。

  戚遇明心想,看起來確實有些醉了,他沒理會她,道:「你看出所以然來了麼?」

  「所以然?」尉遲恭拍開崔舜華的手,沒讓她拿他碟裡的點心。

  白起眉頭又起。

  戚遇明道:「油墨差的那本是不必多言,根本是在胡鬧,沒一句半言是真實的,但另一本,有些事不是自己人是不會知情的。」

  舜華接過正版的《京城四季》斂容翻著,戚遇明沒有察覺她過於嚴肅的表情,直勾勾看著尉遲恭。「裡頭,提及舜華甚少,甚至,只有好話,你道,自己人裡會將舜華說得如此之好的會是誰」?

  舜華正好看見那幾句描述她極為貼切的真實文字,滿意地闔上,她換了油墨較差的那本,想起那天沒看見的那幾頁,正要翻找,白起忽地壓住它。

  她看向白起,一臉疑惑。

  白起道:「那幾頁說得甚是難聽,你不適合看。」

  尉遲恭慢吞吞看他一眼,「舜華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情是需要瞭解了。」

  白起嘲諷一笑:「有的大姑娘即使嫁為人婦,也是一輩子沒見過這種東西。尉遲你這分明是別有居心。」

  戚遇明面皮一抽,想著這世界都亂了,崔舜華什麼場面沒見過?怎會怕書裡幾幕令人作惡的過頭文字。

  舜華朝白起笑道:「不看個仔細,怎麼翻出幕後操縱者,是不?」又轉向戚遇明,「對吧,戚兄?今晚你廣邀各國商人跟北瑭富戶,正招待呢,咱們一到,你就專程先請我們入私廳,在那些昏暗不明的燈光下與我們竊竊討論,可見你把這件事看得十分嚴重。」她要翻開下一頁,白起的手又伸來也就罷,哪知尉遲恭也跟著伸出阻止她看,正好一左一右拉扯,把書頁撕了開來。

  一張書裡插圖落了下來,進來的伊人順手撿起,仔細一看,面色微變,她送到舜華面前桌上,惱聲道:「舜華姐姐,這實在太過分了,居然這樣說你。」

  沒看見文字,看得到插圖也是好的,舜華往插圖上看去,看見左右又有兩隻手要伸來,她很爽快地壓住他們的手。

  插圖啊,她用力眨眨眼,沈默良久,才道:「這女子個頭好嬌小。」

  「哪兒嬌小,一站起來跟你一樣高呢。」伊人坐在她身邊打抱不平。

  白起看她一眼。

  尉遲恭遮住裡頭墨線勾勒的不雅男女,說道:「看過也就罷了。」

  「畫技真差,不看也罷。」舜華道,任著白起抽走揉碎,她看著戚遇明道:「所以呢?」

  戚遇明仍是看著尉遲恭,道:「既是有損四大家名譽的事,定要找出幕後出書的那人。」

  「戚兄眼下是懷疑我?」尉遲恭問道。

  「不敢,我實在找不著這幕後出書者,只知他必是我們親近之人。」他一頓,再道:「再者,下筆之人明顯避開舜華,即便有提及,也全數好事。」

  「好事好啊,難道我崔舜華連點好事都做不得?」

  戚遇明聽得她不以為然的說著,往她看去,面色頓時一黑,果然喝醉了,居然半躺在伊人身上,這崔舜華,真真是過頭了。

  以前的崔舜華並非如此,她與伊人看似交好,實則不然,自從撞了頭……他瞟向尉遲恭,撞了頭啊……什麼都變了,人腦太過神奇,居然撞了頭,就能改變自身的感情,喜歡上另一個人。

  崔舜華沒有撞了頭,絕不可能由尉遲恭漁翁得利,如果這頭再撞了回來……

  尉遲恭慢吞吞道:「《京城四季》不是我所寫,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即使京城人手一本,這賺取的利益根本放不入名門富戶眼裡,我何苦樹敵呢?」

  正是如此,戚遇明咬咬牙,道:「那到底是……」

  「眼下該追究的是這假冒本。」尉遲恭淡聲道:「書裡沒指明圖上的男女是誰,但,我們心知肚明,此次我們沒有抓出此人,下一集,就不知又會暗指誰了。」

  戚遇明聞言,瞟向雙頰微紅的伊人,雖然尉遲恭說話已經夠平靜無意傷人,但仍令伊人難堪了,以前,尉遲恭如遇事關伊人,頗有客隨主便之意,在尊重伊人的情況下,賣他面子以他意見為主,哪會像現在主動要追查……

  北瑭天下,真是反了不成?戚遇明默然,看著尉遲恭要拉起崔舜華,崔舜華卻是輕輕揮開尉遲恭,嘴裡咕噥:「尉遲哥你不夠軟,不夠好睡。」

  戚遇明面色黑去,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白起神色沒有變化,但拿著《京城四季》的手關節已然泛白。

  尉遲恭也沒有澄清,她毫無防備的面容,分明是真醉了,自她成為崔舜華後戰戰兢兢,這樣孩子氣的表情只在他與白起面前展露過,哪會讓外人看見呢?

  白起輕聲道:「既然醉到睡著,還請戚兄騰間房吧。」

  尉遲恭要抱起她,她卻緊緊抱著伊人,伊人朝他笑道:「舜華姐姐這樣纏我,尉遲大哥總不可能連我一塊抱吧,我帶舜華姐姐上我房間吧。」

  尉遲恭客氣道:「那就麻煩你了。」

  等到伊人半引半拖崔舜華離去後,戚遇明看著尉遲恭問著:「你怕下一集會將舜華寫得難堪?」

  「是。」尉遲恭爽快答道:「虧得有另一本第七集同時出現,要不,看過《京城四季》前六集的人會以為這假冒本是真正的第七集。」

  戚遇明聞言,頗有同感,事實上,當京城四季第二集出,他就已經知情,連著六集看下來,裡頭並沒有對他有任何中傷,相反地書裡將他寫得還不錯,至少,書裡被癡戀兩字纏住的尉遲恭或者重利的白起,他這個剛直的戚遇明實在被形容得太好了。

  他不得不承認,正因書裡沒有惡意兼令他形象大好,這才默許了下來。

  白起又翻著被撕下的半本假貨,道:「尉遲說得沒錯,若不及時阻止,除伊人外,名門富戶裡的女子只剩舜華,自然是拿她做文章,這種低劣的圖還能畫出什麼好東西?毀人名聲罷了。」

  尉遲恭沈吟片刻,道:「正是,可要想個法子才好。」

  所以,眼前兩人肯合作是為了那個崔舜華嗎?戚遇明一時無語。

  北瑭天下,真的已經反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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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2:03:25

【番外篇——不是四季】

  緊緊賴在她身邊的女子一轉醒,伊人也跟著醒了過來,可能是長年不怎麼信任人的關係,只要有人在,她不易睡熟。

  伊人掀動眼皮,覷向那燭光下的修長背影,崔舜華下了床,走路尚是搖搖晃晃,在桌前猛灌了幾口水後,走到衣櫃前取過她的西玄衣物,壓在她的衣物上是另一套北瑭女裝,那是之前讓人放的,她那一身西玄衣物全是酒味,還帶點女子香汗氣味,伊人不得不承認她天天沐浴,與她共睡一床時並無任何異味,反而她膚上帶著皂球的花香味,好聞得很。

  伊人見她開始換上那套北瑭女裝,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崔舜華時,她感到莫大的敵意。

  如果北瑭京城名門富戶裡有誰會弄死她的話,崔舜華準是第一個,這是身為女人的直覺,是以她處處接受崔舜華的討好,防著她,堵著她……直到崔舜華撞了頭。

  換上北瑭女裝的崔舜華走到鏡前照了下,伊人還是不得不承認崔舜華確實是個美人胚子,身著西玄深衣與眾不同,勾勒出她那幾乎十全十美的女子嬌軀,但穿上北瑭女裝,崔舜華行止增了幾分不自然,因為她十分在乎她胸小。

  伊人嘴角勾起笑,崔舜華也有她在乎的事,北瑭女裝上衣布料偏薄,腰身一束,胸線明顯,除非崔舜華時時穿著那短外衣,否則站在她這個嬌小可人的伊人身邊,那簡直是可笑的小孩跟大人,就算是生得美艷又如何?就算有經商手腕,背景能帶給丈夫利益又如何?終究也有輸她伊人的地方。

  崔舜華走到床前,伊人闔上眼,感覺那目光打量著她,撞了頭的崔舜華,已經不會弄死她了,這種感覺她一直有,如今崔舜華與尉遲恭有了利益結盟,自是不會再與遇明有所糾葛,但她想,她還是要防著……

  門被打開,伊人張開眼,看見床幔被崔舜華放下了,怕她著涼嗎?近日北瑭京城偏冷些,尤其入夜更是寒涼,因而人人入睡前都會喝上一碗溫酒取暖。

  她下了床,站在窗邊的陰影裡,往外看去,崔舜華正坐在廊上欄杆上,她得說,崔舜華天生就有其他女人所沒有的瀟灑,哪怕學個乞丐坐著,明眼人也能一眼自汙穢的石堆裡看見她這塊名玉。

  前廳傳來絲竹之音,圓月銀輝落在崔舜華身上,她斜坐在欄上,足勾著低欄,長裙曳到地,長髮掩去她大半容光,細細撫著手裡的扇面,嘴角似乎在揚著。

  伊人想,如果自己是畫工,定將此刻與月色爭輝的美人給繪出來,前年萬獸節的聚會被畫工記錄下來,名門富戶間都有一份,有時戚遇明會拿那張圖出來,看了便是發笑。

  她知道他是在笑崔舜華在那一次聚會裡扮了大兔姑娘。

  現時哪來可愛的大兔子,沈靜若水,少了幾分囂張,沒有以前那樣張揚的瀟灑,卻覺得眼前這崔舜華比起撞頭前更加……更加……

  迴廊上有了動靜,藉著月光,伊人看見連璧走到她的身邊。

  伊人不動聲色靜靜聽著他們交談,連璧今晚一塊陪著崔舜華而來,先前只怕都在前廳代主子與其他商人周旋,崔舜華語氣皆是帶笑平靜,不復以往的銳氣。

  伊人心頭直跳,一時難以拿捏這樣的人,這麼好的家世,若是肯回頭找遇明,她還有沒有勝算?

  她又聽得幾句,兩人已談到商事,提及連西玄大魏的烏家商人也來了,烏家商人?她聽過,是唯一足跨各國的商家,他們的商隊到過每一個國家甚至部落,完全不似北瑭名門富戶因律法所限,足跡無法擴充太遠。

  每個商人心裡都有一個夢想,讓自己名下的商行遍及天下,遇明也不例外,是以今時他格外看重烏家商人的到訪。

  崔舜華呢?一個女人也有這種夢想嗎?她心跳略快,仔細聽著崔舜華吩咐的每一件事,每一步棋。

  「啊,可別又跟絮氏撞上才好。」崔舜華有點苦惱。

  連璧想了又想,笑道:「據連璧所知,當年絮氏金商沒有留下如何成為金商的記載,除了幾件耳熟能詳的金商手腕外,其餘一概已隨歷史消失,上回太后娘娘提及當家手法有幾件仿自絮氏,純是巧合,當家不用太在意。」

  正是如此,她聽遇明提過這兩年崔舜華手法與以往不大相同,目前還看不出好壞,但宮裡有關係的人脈傳出,崔舜華的這番手法與昔日絮氏金商相同……怎麼可能呢?其他名門富戶都沒有想到的,崔舜華為何一次次跟絮氏金商撞上?白起與尉遲恭都不動聲色,遇明自也沒有動靜,可是,她知道他一直想成為天下金商的。

  如果把才纔崔舜華吩咐的商事故作不經意透露給他知情……甚至,讓她再撞一次頭,回到那個喜歡他的崔舜華……遇明不就懷著這心思嗎?他沒說出口,但她一直明白的,她可以為他做的,就是如此。

  連璧奉命要離去時,忽道:「連璧左思右想,這幾年還是想待在京城,暫時無法幫忙京城外的崔家商行。」

  崔舜華聞言眼兒遽亮,「太好了,連璧,往後真要再辛苦你了。」

  伊人看著連璧仍是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但他眼裡已有些溫暖,她隱隱覺得不對勁,卻一時捅不到那個點。

  連璧才離開一會兒,天上烏雲便遮住月亮,陰影攏去崔舜華的身影,她知道崔舜華還在想事,並且仍在心憐地撫著那把扇面。

  那把扇面是尉遲恭給的吧?崔舜華撫扇的神情,與她得到遇明送的玉墜時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

  幾名女婢走來,交談著,「那書真是這樣寫?」

  「是啊,真真難看至極,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她還敢留在戚府呢?難道她不知道咱們大少要娶她是很難了。」

  「根本門不當戶不對,那圖連她臀上的痣都畫上了,身上壓的那男人擺明是畫大少,大少不覺得丟臉嗎?」

  「另一本《京城四季》第七集也出來了,雖然提白少那部分好看,但我翻了好幾遍,沒看見那插圖,也沒提到她跟大少的一句話,該不是假貨吧?」

  烏雲散去,欄杆上坐了一個人。

  婢女嚇得鬆了手上臉盆,掩嘴發出悶叫,「崔當家。」

  崔舜華看看她們與門口的距離,看了老半天,溫聲道:「裡頭還有人睡呢,別吵著。」

  「是。」婢女相互推著,使著眼色,最後較大膽的婢女上前輕聲道:「崔當家,咱們不是說你,您老人家切莫誤會。」

  「我?你是指假貨《京城四季》嗎?」

  「那也不假,一個大姑娘住在名門家裡,沒名份地一住就是幾年,自然惹人閒話,虧得這畫工畫得仔細,把她嬌小的特徵畫出來,要不,畫上沒指名道性,讓人栽在崔當家頭上可就不妥了。」

  伊人看著崔舜華,等著她的見縫插針,崔舜華聲音仍是溫溫的:「我酒還沒醒呢,你們話多我一時吃不下,先下去吧。」

  婢女福身要離去,崔舜華又想了想道:「剛才的話別再嚼出去了,到時你們的大少背上貪慕女色之名,嘿嘿,他要身敗名裂,我也不會放過你們。」

  伊人靜靜地看著她們面色驚惶地離去,靜靜地看著崔舜華發著呆,最後,崔舜華看向她這方向,輕聲道:「伊人姑娘,以前我跟不同姓但親若兄長的男子共住一陣過,那時要聽見有人這麼說,我一定難受得要死,所幸,大家心地純良沒往壞處想,但,現在仔細想想,也許早有傳言,只是教他全部給封口了。」

  伊人沒有吭聲。

  崔舜華又摸了摸扇柄,道:「既然能守護你的人封不了口,你要不要來我府裡住上兩天呢?不必替誰想,不必想著自己的未來,就這麼發著呆住上幾天,也許分開幾天是好事,對了,你放心,把利益擺首位而想與我合親的男人,我萬萬是不會要他的。」

  窗內沒有任何聲音,舜華只得閉嘴不再說,她只是想,在她能力所及,幫點小忙,她看見那張圖時,心裡駭然想著怎會有人畫出這種暗示性的圖,這已經不是讓人放鬆打趣的閒話書,而是刻意的揭醜聞了,她第一眼鬆口氣,因為圖裡不是自己,第二眼卻是在想,原來是戚遇明惹的禍。

  如果不是久不表態,在外人眼裡又怎會將伊人看成不知羞恥的女子呢?

  她坐在那裡良久,久到她已經徹底清醒了,準備跳下地到前廳時,聽得窗內女子帶些哽咽的沙啞聲音:「我臀上沒有痣。」

  「……嗯,我信。」

  「你告訴我,現在在我眼前的女子是誰?你怎麼可能是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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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2:03:57

【番外篇——名門富戶之京城四季.三】

  送走了烏家美麗的女商人,白起俊秀的面容方顯不悅,哪來這麼開放的女人?他轉身要往另一處走,卻見舜華自迴廊上迎面而來。

  他短暫失神,凝視穿著北瑭女裝的舜華。

  沒有美人尖,沒有天生上挑的含笑眼角,但眼前這姑娘切切實實是他的舜華,他……現在才發現,他心裡一直沒有落實。

  他無比慶幸舜華有機會重生一次,卻又無比怨恨著自己,總是想著,眼前這人是誰?啊,是舜華,那明天呢?老天會不會玩弄他這個南臨之子,讓崔舜華有再回來的一天?

  「哥,」她來到他面前,輕聲笑喚著。

  「酒醒麼?」他以同樣的輕聲問著,目不轉睛。

  「醒了。」她不好意思,「平常不會醉倒的,今天真是被西玄烈酒給整垮了。」

  白起伸出手本想撫過她頭,臨時又停住這動作,他柔聲道:「真辛苦,是不?本來該是一生無慮的,如今卻是要為一家子操勞。」

  「初時真是累垮了,真懷念著過去無憂無慮的生活,」她忽然斂容,正正經經朝他作一大揖,「哥,我曾想過,若然有一天能與你相認,絮氏舜華定要感謝你多年的照顧。」

  「你這是……」

  「這是一定要的,如果不是你,絮氏舜華不會快活這麼多年,自我代她擔下當家這位子,才知道你在外頭有多忙碌。世上沒有白吃的飯,如果不是你一次次在外頂天,舜華絕不會在這片天下過得圓滿快樂……辛苦哥了。」

  「……」白起撇開目光,看向庭院裡的陰影處,良久,他才沙啞道:「舜華,你可知我有多後悔,倘若我照著你爹的遺願……」

  「哥,那都過去了。」她溫柔笑著:「你心裡明白,今天沒有柳小姐,還會有別人來害我,直到真正害死我,他們才能安心,所以,你不要內疚了。」

  他又沈默許久,凝視著她,「舜華,我無比慶幸今天你還能活著與我說話,哪怕,這只是一場不醒來的夢。這半年多來,我明知你是舜華,但一轉身又覺恍惚,直至今日此時此刻,我心裡才踏實了,真奇怪,是不?明明以前的舜華孩子氣,現在的舜華成熟懂事,甚至已有商人手腕了,我卻可以開始將你們連結了。」他終於放任他的渴望,輕輕碰觸她眼下傷疤。

  「在春回樓受的傷麼?」

  「嗯,早不疼了。」

  「是絮氏舜華受的傷麼?」

  她眼兒一亮,笑道:「哥懂我,那時我還傻氣,不想去治它。我想著,照著鏡子時我看見的是別人的臉,那,加了傷疤的面皮,是不是看見它時,會覺得這是絮氏舜華的呢?唉,很傻吧。」

  「就跟……有美人尖的絮氏舜華一樣麼?」

  「哥,這美人尖……還是不要再提了。」丟臉哪。

  「在我心裡,絮氏舜華一直是美人。」

  她一愣,又笑:「哥在我心裡,也是北瑭最俊俏的男子。」她猶豫一下,說道:「哥,你不必守身三年……」

  白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雙手裡的那把扇子,他輕聲道:「現時我不想談論婚嫁,只好找個借口,舜華,你允我一件事吧。」

  「哥請說。」

  「無論如何,將來不管你嫁給誰,都別讓自己受到任何委屈。」

  舜華本想說她與尉遲哥已有婚約,實在不可能再改了,但她仍是微笑:「好,我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

  「許誓?」他伸出手掌。

  舜華笑著,也跟著伸出手,她原以為白起要與她勾手指,哪知他居然與她擊掌。她心裡一怔,不由自主又對上他的目光。

  「舜華,看人要仔細啊,你看看戚家大少,以利益為主,不肯給伊人任何承諾,這才讓人逮到機會醜化她,這種事受傷的只會是女子,如我,已公開承諾白起不雙妻,這一世,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妻子。」

  舜華啊了一聲,欲言又止。她不大明白為何白起要與戚遇明比較,但在她心底,那個戚遇明遠遠不及白起,如果柳葉月沒做出害死她的事來,她想柳葉月會是北瑭最幸福的妻子,她正要真心捧捧白起,又聽得白起道:「就算尉遲現時喜歡你幾分,將來呢?如果有一日崔家垮台,他是不是又會另覓利益婚約呢?他給過你承諾麼?舜華?」

  舜華張口要答話,卻發現白起看著院子門口。

  她順著他目光看去,院子門口正是尉遲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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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9 02:05:29

【番外篇——不是四季的絮氏】

  外國商隊在這幾日陸續離去,今天也有一批烏家商人離開,舜華記得他們人數不多,個個精明,裡頭也有女商人,可能是住在西玄與大魏的交接處,不是保守得跟大魏人一樣,就是象西玄女開放那般,前兩天她還目睹有女商人以欣賞的目光打量尉遲恭與白起,還爽快地探問他們有沒有妻子或情人呢。

  舜華聽得街上輕微喧鬧,探出頭,正好看見烏家商人牽著馬在街上走著,她立時增加幾分好感。

  北瑭街上不禁馬,但畢竟人多,百姓都有共識除非急事,否則皆入城下馬,連名門富戶都這麼做了,因此她看見烏家商人的舉動,暗讚他們的無形手腕,當商人的,不只要賺錢,在百姓心中的名聲也是很重要的啊。

  連璧上樓,送上《京城四季》第八集。「當家,第八集出來了。」他面色不悅,「寫得還不錯。」

  「辛苦你了。」舜華翻了翻,歎道:「白起他們的手法真狠,索性找人學你,直截了當做起第八集,這些名門富戶太狠了,給不給人活路走啊。」

  你也是名門富戶啊,連璧想著,不免有點失望,以後不能再寫了……「眼下四大家書鋪全數進《京城四季》,咱們先前只有一間小書坊,根本比不上。」

  「唔……」她也是很苦惱啊,白起他們合力接下第八集,還假裝前七集是他們發行的呢。

  太狠了,就是看中偷寫的那人不敢明目張膽的抗議。她敢抗議嗎她!

  現在第八集幾乎是人手一本,太容易買了,她那小書坊根本就變小狗屁,抵不了這鋪天蓋地的攻勢。

  當然,以後《京城四季》將往名門富戶有利的方向寫,她想,路子將會愈走愈小,因為名門富戶不會允許半點不利自己的言論出現在書上,只允歌功頌德,百姓看了乏味,生意自然會漸漸淡下去。

  到最後,《京城四季》將會在市場上消失,這正是戚遇明他們的最終目的。她又翻讀第八集,第八集裡果然洗刷先前假冒本裡說的難聽秘辛,姑且不論現時看了第八集的百姓信不信,但再過兩、三集繼續這麼有意無意洗刷刷,群眾很快就會被說服了。

  「連璧,這筆賬咱們怕是不能再對分,不管你再怎麼寫,咱們管道就那麼一間小書坊偷偷賣書,根本不及所有名門富戶的勢力,再者,你我都知道我們再寫下去,他們會追查到底,不如另闢蹊徑吧。」

  「另闢蹊徑?」

  「是啊,你有一枝筆,我有一間小書坊,還怕不能重新開始嗎?連璧,咱們不玩《京城四季》,寫別的,你想寫什麼?」

  他一怔。

  舜華笑瞇眼,「他們想把《京城四季》做死,沒關係,你有一枝妙筆可生花,心裡必有想寫的故事,咱們好好合算合算,要怎麼做才劃算。這一次誰敢做死咱們?」

  「……當家還真是……」連璧想著:這當家學得好快,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隨時隨地都有路走……因為有絮氏商人的血麼?

  酒樓下有一點點吵,舜華又探頭看去,正是烏家商人路經酒樓帶些乾糧,她隱約聽得這些烏家商人的對話——

  「絮氏金商之後……查過了,最後一個絮氏死了半年多。」

  「真可惜啊,當年可是富甲天下的商人呢……連烏家都比不上的。」

  「有什麼好可惜?聽說最後一個絮氏生前完全沒有接觸商事,不算商人,這全是當年那個那個的錯啊,居然把失去天下怪罪到一介小商人,他當絮氏是神麼……」

  「唉,如今絮氏徹底消失在北瑭,北瑭皇室必是心喜不已吧。」

  舜華聽出惋惜說著這句話的女商人正是當日十分爽朗與她交換國境內外消息,同時也是打量白起與尉遲哥的烏家女商家達生。

  原來,這世上還有其他人同情著絮氏……

  等到他們走遠後,她還愣愣望著他們的背影。

  「當家?」

  「沒事。」她回過神笑著。

  是啊,絮氏之姓終於絕跡,是四姓中第一個徹底的消失在這世上……

  不過,她一點也不會遺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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