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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0 15:51:4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4 13:41 編輯

作者:于晴
書名:一鳴天下
系列:雲家莊

【內容簡介】
吃吃吃……吃、吃太多了?  
唔,她也不想這樣一直吃一直吃啊!  
吃得這般圓滾滾,吃得如此沒形象……  
想她還奢望能當個威風的「數字公子」呢!  
她也不想這樣的,可是,她不能不吃啊……  
而且,就算她不吃,某人也會強逼她吃呀!  
也不想想,她可是長輩呢!  
瞧,她只是還想多聊一下下,還不想又無夢睡去,隨即--  
嚼嚼嚼……唔,某人又餵她食了!  
唉!有時就連在那樣「親密」的節骨眼上,  
她也不忘吃吃吃……真是破壞了那份美感。  
但是--她還能奢求更多嗎?  
他說可以!還一臉篤定……  
好想相信他呀,雖然明知道他老是騙她……

【相關系列】
閒雲公子.一鳴天下姊妹篇
春香說……
妖神蘭青cici33發表於 2009-4-16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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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0 15:52:11

【楔子】

  「要白!公孫要白!」十歲的男孩尋遍整座莊園,一條條青筋開始爆裂,讓他天生偏冷的臉龐變得些微猙獰。

  最後,他在偏僻的側院裡找到她。

  她身著紫綢短衣嫩黃湘裙,黑亮亮的青絲紮著同色緞帶,正規規矩矩的坐在椅子上。

  這身打扮他見過,就在前兩天,她穿給他看過。他以為女孩貪漂亮,常換新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男孩的烏瞳輕瞇,走到畫師身後,盯著躍然紙上的妙齡佳人。

  「怎樣怎樣?像我嗎?」公孫要白秀眸閃閃發光。

  男孩面色無波,多看畫師兩眼,狀似自然地來到她的身側。

  她連動也不敢動,維持著最最優美端麗的姿態。

  「你幹什麼你?明明才十二歲,找個畫師擬畫你二十歲的模樣做什麼?」他斥聲責怪,漆黑的瞳眸隱忍著怒意。

  「再一個月我就十三,不小了呢。」她抗議,小嘴撇了撇,馬上恢復含笑姿態。她輕聲道:「還有,對我客氣點,雖然不是親的,但名份上我是你姑姑。」

  他充耳不聞。

  「我知道你不服。明明我們年紀只差兩根指頭,但輩份上你就是差上這麼一大截……咳咳,畫師畫師,請不要把我剛才的神情畫進去。」她要她的畫美美的,像仙女一樣,不能太驕傲的。

  畫師微笑地點頭。「如公孫小姐所願。」語氣含溫,十分有禮。

  男孩不動聲色掃過四周,暗自打量看似斯文的畫師。他低聲問著身側的姑姑:

  「怎麼挑上這裡作畫?你挑的,還是他挑的?」

  「我挑的。」公孫要白早覺得這個侄子老是防東防西,一點柔軟的情調也沒有。她淡色小嘴努努天邊變化多端的雲朵。「我想,畫人像總要好幾個時辰,呆坐著好悶,乾脆出來曬曬太陽。你看,那朵雲像不像魚在天空飛?」

  他擡頭看看天空那朵只像雲的白雲,決定不要理會她過頭的想像力,又問:

  「怎麼院子裡沒人?」

  「再兩天就是傅哥哥的生辰,莊裡來來去去許多人,戲班子、廚工、雜耍團,大夥忙裡忙外,我便挑了這處安靜的地方。」她明白他言下之意,小聲再道:「畫師也是莊裡人請來的,本來是為傅哥哥繪人像,我先搶了人來。你放心,莊裡請來的人都是經過身家調查的,畫師的名氣也是長年累積,絕不虛假。」

  男孩聞言,遂不再多話。反正他無事,就陪陪她打發時間也是好的。

  過了一會兒,她果然耐不住寂寞,追問著他道:

  「你剛才看過那畫,美不美?美不美?」

  「醜。」

  小臉一沈,又勉強擠出微笑,黑不溜丟的瞳子拐到眼角瞪著他。

  「哪醜?哪醜?你懂不懂敬老尊賢,就算醜……我是說,假如真的醜,你哄哄我會怎樣啊?」

  他連看也不看的,直視前方。「我哄小孩,不哄長輩的。」

  她很想咬牙切齒,但面皮必須保持美美的,只能忍氣吞聲,好想把她的拳頭送到他身上喔,她忍忍忍。

  畫師聽他倆鬥嘴,笑道:

  「公孫小姐,小人畫人像也有好幾年了。雖然小姐尚未及笄,但月蛾星眸,清麗脫俗,似一世也難得一見的絮白雪梅,」幾不可見地頓了下,繼續笑道:「如此絕顏風采,不出五年,怕是天下男子都要踏破『雲家莊』 的門檻了。」

  她聞言,俏臉淺紅,垂下眸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察覺她的侄子盯著她看,才扮個鬼臉,跟他擠眉弄眼道:

  「管誰來求親,我都不嫁。顯兒,到時你幫幫我說好話,我就待在公孫家裡,當個數字公子,等將來你娶妻生子,讓個娃娃奉養我就好了。」

  她的聲音嬌滴滴的,像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卯起來還會跟晚輩耍無賴。

  明明大他兩歲,卻比他還孩子氣,身子也弱得令人害怕,害他每每以為這個小姑娘不是他姑姑,而是他得時時看顧的侄女。

  他低聲說了句:「胡來。」隨即閉口,不再跟她鬥嘴。

  「公孫小姐生在雲家莊,與江湖密不可分,將來長大了,必入江湖美人冊裡的第一人。」畫師插嘴笑道。

  她聞言,本來燦爛的笑靨剎那凍結。

  男孩瞇眸,凜聲道:

  「上什麼美人冊,江湖的美人多半無腦,如果你真入了美人冊,我可不認你是公孫家的人,丟人現眼。」

  她繃不住小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畫師眉目含笑,聽著這兩個小孩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他不間斷地擬繪她雙十嬌容,直到殘陽西下,他下筆更是奇快。當天色第一抹黑影落地時,他笑道:

  「差不多了。明天再修幾筆就好了。」

  她面色一喜,衝動地起身道:

  「我能不能先看一眼,哎喲……」慘叫一聲。腿麻了腿麻了。

  男孩非常忍耐地扶住她的小腰。他不敢使太大力,這個小姑姑年紀是比他大,但身骨實在是……有時候他一碰,真懷疑她身上到底有沒有骨頭。

  「小姐不必急於一時,這畫總要十全十美的才能交給你。」畫師捲起畫,上前遞給男孩。「畫擺在我這裡,難保小姐不會偷看,不如擺在小少主那兒才安全。」

  男孩一怔,直覺雙手接過畫卷。畫師的語氣帶笑,說得也很有道理,但莫名地,他背脊竟打起寒顫。他眼角一瞟,瞧向身邊笑瞇眼的要白。

  一切如常。

  她很安全,也沒有任何不適,這才讓他放下心來。

  然後……然後……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0 15:52:34

【第一章】

  公孫顯,父為雲家莊閒雲公子,母為魔教中人,五歲入莊,十七歲出莊,從此下落不明,二十有一歸莊,武藝極佳,被尊封為先生之名。

                      ──公孫家史•春香公子

  最近江湖事件很多。

  打打殺殺、爭排名、奪異寶,連各門各派新舊交替都挑上這個時機。

  誰最累?

  不是正在廝殺對決的人,也不是為了搶門派之位,設下層層殺局的弟子們,而是雲家莊的數字公子們。

  沒有這些數字公子,就算爭到排名,天下人誰知道?沒有這些數字公子,就算坐上掌門位子,也只有自家人知道,天下誰知道?更甚者,奪了異寶,想要炫耀一下,人嘴只有一張,要多少年才能傳遍天下?

  換言之,這些數字公子身負重任,記載著江湖上大小事件,他們神出鬼沒,無孔不入,哪怕是去年有人搶走邪教秘笈,打算躲起來練個十年、八年,一舉奪下聞人盟主之位,結果──

  搶走秘笈的當月十五,雲家莊的數字公子忠實公告天下,同時將這一段過程記錄在江湖秘笈冊後,收錄在雲家莊汲古閣裡。

  這名盜秘笈的無名小子,連秘笈都還來不及瞄上兩眼,就正式進入逃亡末路。

  這就是江湖上的雲家莊。

  忠實的記錄江湖每一件人事物,不偏不倚,公正無私,留傳後世江湖。

  江湖奪寶冊、江湖美人冊、江湖掌門冊……應有盡有,光看雲家莊汲古閣裡的書籍已破十萬冊,便可知其詳盡的程度。

  因此,江湖上有一句話──

  皇帝老子的史官,寫的是宣揚皇帝老子的史冊;雲家莊的公子們,寫的是真實江湖。

  絕無虛言。

  ***  ***  ***  ***  ***

  說起公孫顯,江湖中人總是不約而同想起一句話──

  時也、命也、運也。

  他年僅二十三,相貌偏俊,骨骼奇佳,武藝冠群,具備江湖最正派的血統,照說,人中之龍,前程不可限量,如果潛心修練,未來成為一代宗師也不無可能。

  可惜,他體內有一半是魔教血統。

  他的父親公孫雲,為歷代雲家莊中最為博學多聞的公子,別號「閒雲公子」,在二十七歲那年,被某個太識貨的魔教女人看中,將他囚禁在天壁岸上三天三夜行非常徹底不道德之事──

  白玉遭玷,依舊不減其輝,公孫雲本著一派高風亮節,正派磊落風範──即使是受害者身份也要負起男人該擔的責任,與魔教禍害拜了天地,從此退出江湖,歸隱山林,不問世事。

  至今,許多已婚的江湖大嬸想起這事,無不捶胸頓足,淚干腸斷。

  而公孫顯,即為他們獨子。

  曾經,江湖上名門宗師願收他為徒,引導他步向光輝燦爛的正派之路,但遭他推辭。

  他五歲入莊,十七歲離莊,二十一那年再度歸莊,這其間他蹤跡何在,一直是個謎。

  如今,他年二十三,功夫超群不凡,可惜武習旁門邪道,唯一喜好便是收集稀有毒物的知識,離一代正派宗師之路愈來愈遠……

  時也、命也、運也。

  每當江湖人說起雲家莊的公孫顯,內心總是浮現這麼一句話。

  有點惋惜,有點感歎,也有點……幸災樂禍。

  ***  ***  ***  ***  ***

  「公孫先生,請。」天罡派的大弟子程琤接過燭台,走進昏暗不明的密道。

  公孫顯一語不吭,跟隨在身後。

  程琤心跳如鼓,第一次跟傳說中的公孫顯如此接近。

  平常江湖發生大事件時,十之七八都是數字公子出動,少少幾次事關重大才由公孫顯出面,這一次還是掌門師父六十壽誕,他才有機會近身與公孫顯近身接觸。

  他偷瞄公孫顯一眼。此人膚色淺蜜,長相生俊,但面廓偏冷,眼神蘊冽,連帶著,連偏黑的嘴唇都是帶冷的。乍看之下,給人一種他渾身上下無一不冷的錯覺。

  程琤有些緊張,來到陣陣寒氣的密室門前,解釋道:

  「裡頭是冰窟,得先將燭火熄了。」語畢,吹熄燭火,四周霎時陷進黑暗裡。

  他身後的公孫顯呼吸平靜,似乎毫無防備。程琤推開密室大門,將四顆碩大的夜明珠一一擺至四角,才回頭看向公孫顯,客氣道:

  「家師吩咐,公孫先生只能內看,不便帶出。」

  「這是自然。」公孫顯淡聲道,跟著步入寒氣逼人的冰窖。

  冰窖四�皆是寒冰天然自成,裊裊白煙幾乎影響視線,沒有一定的內力抵寒,只怕出了這扇門就會大病一場。

  公孫顯瞥了眼四角無比珍貴的夜明珠,沒有多說什麼,便跟程琤來到角落裡。

  「公孫先生,這就是金綿綿。」程琤指著一塊塊排列有序的小冰石。

  公孫顯凜眸輕瞇。這塊冰石跟一般冰塊並沒有什麼差別,他正要伸出手── 

  「等等!」程琤急聲道:「公孫先生,這不能碰。人的體溫會影響到寒石裡的金綿綿,要有差錯,我無法面對家師!」

  「金綿綿真在寒石裡?」

  「正是。家師說,金綿綿遇熱即醒,所以終年以寒石鎮壓。我們肉眼看不見,但事實上,它是在裡頭冬眠著。」

  公孫顯沈目不語,思量著這句話的真實性。

  程琤注意著他漠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

  「家師吩咐,如果公孫先生執意要它,這金綿綿也不是不能交給公孫先生。」

  公孫顯擡眸注視著他。

  程琤迴避他清冷的目光,輕聲道: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公孫先生喜聞毒物,愈是稀有的您愈是興趣,放眼中原,公孫先生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擁有金綿綿的人了。」

  公孫顯還是沒有作聲。

  程琤只得硬著頭皮再道:

  「家師說,雲家莊主子成雙,公孫先生正是其一。金綿綿送給您,您絕不會挪作害人之物,只要您答允三件事……」

  「請說。」

  程琤見他終於開口了,喜色躍上年輕的臉龐。

  「家師乃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師,曾有意傳授公孫先生武藝,無奈您與他老人家沒有緣份,他至今引以為憾。今日金綿綿算是再度結緣,其實三件事很容易,只要您答應有生之年,絕不透露金綿綿來自何處、不得作為害人之物,還有……還有……」說到這第三件事,程琤不由得吞吞吐吐著:「此次家師壽誕,承蒙公孫先生與八公子前來祝賀,敝派實感榮幸……說起雲家莊,向來以忠實記載江湖事件為己任,從不徇私,這個……」是不是他看錯了?公孫顯俊美的臉龐似乎出現青筋?

  「程兄但說無妨。」聲音還是一貫的清冽。

  程琤深吸口氣,趁著勇氣還沒有背叛前,一鼓作氣道:

  「家師明年年初將傳位於門下弟子,從此雲遊四海不問世事,唯一心中掛念不下的是……是……」欲言又止。

  公孫顯耐心等待下文。

  程琤暗惱他不肯接話圓場,咬牙道:

  「四十年前家師曾做過一錯事,至今仍耿耿於懷,所以……所以,如果公孫先生能將雲家莊汲古閣內有關家師錯事的部份刪去,家師便能留下千世佳名。」

  「公孫雖是雲家莊裡的人,但向來不寫史,你該找的是春香公子。」公孫顯平靜回復。

  「雲家莊主子成雙,春香公子寫史,公孫先生護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今天只是刪,並非寫,公孫先生……一定能明白一個人名譽的重要性。」他暗示著。

  春香公子出身名門正派,必然循規蹈矩,公平公正;而公孫顯身份特殊,行事也不見得正當,一定好談,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冰窟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過一會兒,公孫顯才徐徐開口道:

  「在下曾聽說金綿綿接觸人體後,可以使人痛不欲生,它以人體為食,逐日吞噬?」

  「正是。金綿綿入體之後,會以宿主的肉體為食,由內食外,直至破體而出,前後只須三日。」

  公孫顯面色罩上寒霜,再問:

  「金綿綿如何接觸人體?」

  「金綿綿為活物,放入溫酒供其滋生,於午後飲之,毒性最強。」為了師父聲譽,他如實告知。公孫顯到底想拿它去害誰?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不是它。」

  「什麼?」

  公孫顯恢復神色,道:

  「令師正當壽誕,公孫理應上樓祝賀,多謝程兄帶公孫一睹金綿綿真貌。」

  「公孫先生不要金綿綿嗎?」

  「公孫從未說過要它。」

  程琤完全傻眼,追問:「那、那家師的請求……」

  「雲家莊內,負責修改江湖史冊的並非公孫,公孫無能為力。」

  「公孫先生喜聞毒物,金綿綿已是中原上等毒物,您絕對找不到更厲害的。」

  公孫顯閃過一抹難掩的惱恨,隨即隱去,反身走出冰窟。

  驀地,身後傳來程琤一句──

  「公孫先生不想獨佔雲家莊,獨霸先生與公子之名嗎?」

  公孫顯腳下一頓,慢慢轉身,薄美的俊皮如同人皮面具般,連點細微的表情都沒有。

  程琤臉色發白,掩著不安,供出師父教的最後一招,道:

  「雲家莊重文公子不重武先生。春香公子以及手下數字公子們,專錄寫江湖史,而公孫先生雖是主子之一,卻因血統之故,無法承襲閒雲公子之名,如果您願意,天罡派可以暗中助你除掉春香公子,並推舉你成為雲家莊唯一的公子與先生,從此公孫家獨霸雲家莊,再無分支了。」

  公孫顯垂眸不語。

  冰窟彷彿連降幾度,程琤實在熬不住這種氣氛,遂輕聲叫道:

  「公孫先生,等你能成為『公子 後,就算你假造你的背景,刪去令母的出身,也不會有人發現,後世江湖只知有個出身名門正派的公孫顯,不會知道你正邪難分的難堪背景!」

  公孫顯聞言,終於正視他。

  接著,轉身就走。

  程琤立時傻眼。這是什麼意思?話多一點給個答案會死人嗎?這是不是表示……交易破裂?

  ***  ***  ***  ***  ***

  甫入江湖門,便知江湖事;一成江湖人,終生江湖味兒。

  她深吸口氣,舉步一跨──

  跨過城門那條線,便是江湖城,再次吸氣……嗯,跟剛才的空氣沒有什麼不同,照樣是一般百姓呼吸的新鮮空氣,但一股熟悉感打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裡。

  不行,連深吸口氣也絕不能忘記餵食自己。她捧著一籃小棗子,挑了一顆酸酸甜甜小棗,小口小口享用著。

  「胖子,別擋路!」有人喝道。

  她聞言發窘,連忙側身讓開,讓剛進城裡的江湖人通過。

  她力持鎮定,低頭看看自己稍胖的體形。其實,她只是有點肉,多點點點肉而已,也用不著叫她胖子吧……

  她含怨打量著這些江湖人。這些江湖人特色非常好認,不是身上攜著槍刀,就是虎背熊腰肌肉僨張到可以吊十個小孩還能行動自如,跟某人完全不一樣。

  「姑娘,你擋住我賣菜啦!」身後有人抗議。

  她嚇了一跳,趕緊再閃到一旁,繼續用一雙眼兒感受這座江湖城,同時,不忘再接再厲,絕不容許自己停下吃食的動作。

  那賣菜的看她一身江湖兒女的打扮,司空見慣地問道:

  「姑娘第一次進城?」

  「是,我第一次來。」她靦腆道。

  「你也是江湖人?」

  「我……我是江湖人沒錯。」她承認,嘴角有點傻氣地上揚。

  「那一定是沒有名氣的江湖人!」賣菜的打包票。

  「……」有點難堪,但確實如此。

  「姑娘是來湊熱鬧的嗎?」

  「湊熱鬧?」

  「天罡派老掌門壽誕,連開三天宴席,廣邀各方豪傑,不請自來的江湖俠客實在過多,便臨時在宅門外那條街再加桌席,只要是江湖人都可以入桌。」賣菜的見她不停吃喝,好心道:「姑娘可以上門去飽食一頓。」

  有點肉肉的臉紅了。她點頭淺笑:「多謝。」她以食為命,繼續吃,反正臉皮厚點,什麼都當沒有看見。

  江湖人不約而同打一處而去,她閒來無事,不如去開開眼界。

  來得早不如趕得巧,有機會可以一睹江湖盛會,她一定不能錯過。錯過這一次,她肯定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有這個機緣了。

  她極力要維持符合她年紀的沈穩,但實在沒法克制自身的好奇,黑色的眼瞳溜來轉去,忙著打量這個江湖城。

  江湖城並非朝廷命名,但地方官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百姓叫去。這座城裡一般百姓也不少,但多半是做生意的,店麵攤子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簡直是專門來誘惑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來到大街上,她更是傻眼以對,第一次瞧見如此壯觀驚人的場面。

  大街川流不息,各地雄壯威武的英雄豪傑齊聚一堂。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偶有光禿禿的頭頂閃閃發亮,人人寒暄相互引見,如果不是確定這些人是江湖人,她真會以為她走錯街。

  這……跟她想像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一時重心不穩,懷裡的小籃子騰空飛了出去,連帶著棗子散落一地被人踐踏。她面色微白,硬是在人群裡擠出去,看見角落有空位,及時撲前入座,搶過一碗飯,埋頭就吃。

  八寶飯的主人,連頭也不擡,疾筆振書,道:

  「在下不介意分食,女俠不必吃太快,反正這桌沒什麼人,你可以慢慢吃。」

  心跳聲逐漸平穩,她覷向身邊的白衣少年,同時暗暗把桌上點心掃到自己面前,確定無人會搶,這才安心下來,小口小口吞食著。

  這少年生得十分清秀,可以說是非常賞心悅目……至少,很養她的眼。她養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瞄向桌上的冊子,上頭寫著:

  「天罡派掌門人六十壽誕,英雄豪傑齊祝賀。」她念出聲。

  然後,她看見少年收了筆。

  「你……」她打量這少年一身讀書人的扮相,腰間還掛著很眼熟的牌子,上頭刻個「八」字。她心一跳,喜叫:「你是雲家莊數字公子裡的八公子?」

  「正是。女俠如何稱呼?」

  「我、我複姓公孫。」彎彎的眼兒驚喜交加,難掩興奮崇拜。「傳說雲家莊數字公子神出鬼沒,江湖上沒有任何一個秘密可以逃過你們眼下。請問、請問這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少年微笑:「公孫姑娘絕不是第一個問,在下答案也只有一個,恕難奉告。」

  「喔……」也對,莊裡絕學怎麼能讓外人得知?連她幾次追問某人,某人也是拒絕回答。她悶悶吃著飯,又忍不住好奇問道:「數字公子專記載江湖大小事件,八公子既然出現,那天罡派掌門壽誕算是大事了?」

  「可以這麼說。」

  「既然是大事件,為什麼只有兩句話就收筆了?」不是該洋洋灑灑、鉅細靡遺,至少寫上千字文嗎?

  少年一怔,笑道:「雖然只有兩句話,但這兩句話是收錄在一代宗師冊裡,這已是至高光榮了。」見她始終沒放下筷子,他再道:「你慢慢吃吧,江湖英雄來此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外桌,沒人會搶的。」語畢,衣袂飄飄瀟灑離去。

  她有點失望地目送他的背影。數字公子呢,在她認知裡,他們應該是視記載江湖大小事件為畢生己任,翔實描寫當時盛況,哪像這個八公子,隨便兩句話就結束一切,一點也不盡忠職守。

  「……公孫顯……」

  有人提到雲家莊的公孫先生,她心一顫跳,毫不考慮捧著一碟酸梅糕湊過去,假裝自己也是很有門道的江湖中人。

  「……公孫顯這小子不簡單,才二十出頭,就已經讓老掌門奉為上賓,真了不起!」某位江湖人道。

  她聞言,贊同地點點頭,暗自與有榮焉,非常驕傲。她嘴裡是酸酸的糕點滋味,心頭卻是甜滋滋的,某人果然闖出名堂來了!

  「因為是雲家莊,天罡派當然要細心招待。聽說公孫顯渾身是毒,走的也不是名門正派風,如果不是有雲家莊當靠山,只怕他在中原混不下去,得回去他那個魔教娘的懷抱裡呢。」

  說話的是初入江湖的年輕少俠。他話一出口,正等著人附和呢,哪知在場的江湖豪傑個個沈默,隨即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紛紛背身另成一圈繼續喝酒。

  留下他跟她面對面。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比較小眼,嘴裡還塞著酸梅糕的那個開口了:

  「公孫顯渾身無毒,練的是純陽正派,少俠你不要誤會他。」

  「敢問女俠名號是?師承何處?」

  「沒有師父,也沒有名號。」她話尾才落,就見這名少俠迅速轉身,也將她視作隱形人。

  沒名號這麼可憐?她暗自委屈,只覺這些江湖人跟她幼年所見大不相同。

  她悶不吭聲,正想退出人群,忽地有人瞪著她,脫口:

  「雲家莊九公子?」

  她一愣,瞧見方才背對她的所有江湖豪傑--包括那少俠,又很一致地回到她面前,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她。

  她退了一步,澄清道:「我、我不是……」

  一名江湖人朗聲大笑:

  「九公子,別瞞了,你的腰牌露餡啦!雲家莊果然厲害,數字公子一向都是男子,不曾有過姑娘家,這一次雲家莊真是用盡心機,讓九公子混進咱們之間,厲害厲害!」

  她低頭看看腰間刻有「九」的腰牌。她真的不算是數字公子,這是某人送給她的……她掛在身上睹物思人用的。

  「九公子,先前多有冒犯,請多見諒。」剛才跟她對話的那名少俠面色青白。

  「不會。」她盡力保持她年紀該有的老練,但,在眾目睽睽下,繼續食著糕點,真的有點小丟臉。

  「九公子在人群裡,可記到什麼?」有人試探地問。

  「呃,記了點記了點。」她有點心虛。

  「願聞其詳。」不知道有沒有將自家門派還有他的名號一塊記進冊裡?

  「這個……天罡派掌門六十壽誕,英雄豪傑齊祝賀。」借用借用。

  「然後呢?」大夥興致勃勃。

  還有然後?果然兩句話是不夠的。「呃……天下英雄們千里迢迢來到天罡派祝賀,於是其它地方很缺乏各位英雄行俠仗義,導致宵小之輩乘機坐大……」如果是她,她大概會這樣寫吧。

  每雙眼珠都瞪著她。

  「你哪來的腰牌?」人群裡,有人詫異喊著,這人正是那位八公子少年。他一臉錯愕,執起她腰間繫著穗子的腰牌。「數字公子有九位,但這一代只到我而已,你哪來的?是春香公子,還是公孫先生給的?」

  「我……」

  「公孫顯就在前頭,你跟我來!」少年愈想愈不對勁。腰牌分明是真物,想要拿到它,不是從春香公子就是公孫顯手上,後者機會絕少,因為公孫顯向來少管莊裡的數字公子。

  他一把攥過她的手,擠進人群裡。人群如潮,一見腰牌,紛紛上前打招呼。

  她那碟酸梅糕落了一地,要彎身去撿,但被圍上來的江湖人給踩爛在腳底。她驀地一寒,啞聲道:「等等,別踩!我要吃……」

  那少年只當她貪吃,不肯放手,一徑拖著這個小胖子走。

  ***  ***  ***  ***  ***

  「貴派還有事要忙,程兄不必再送。」公孫顯隨著程琤跨出門檻,冷聲辭別。

  「那我就不送了……公孫先生今晚還是住在龍升客棧裡?」

  「嗯。」

  「那……如果公孫先生臨時改變心意,隨時可差人傳話,程某立即送上金綿綿。」程琤低聲說道。

  公孫顯抿嘴應道:「公孫記下了。」

  程琤再把握最後機會,道:

  「還盼公孫先生能夠改變主意,這對你與敝派百利而無一害。」他往前來祝賀的人群看去,驕傲道:「您瞧,家師數十年的名望,中原哪個勢力不賣幾分薄面?現在知道家師四十年前那樁醜事的前輩皆已仙逝,只剩汲古閣內那冊子,如果外流出來,對家師的名號固然是一項打擊,但何嘗不也破壞了江湖平衡?它日如有門派再起爭執,天罡派即使有意維持公道,但誰還會再賣咱們薄面呢?」

  話中的威脅明顯可見。公孫顯順著程琤的目光,居高臨下,將街上一切盡收眼底。終於,他說話了:

  「就算江湖平衡瓦解,也不干公孫……」黑眸遽瞇,注意到人群裡起了小小的騷動。一抹小白影是莊裡的八公子傅玉,他一眼就能認出。

  還有一抹白,有點圓有點矮……是個姑娘,被傅玉拖著走。

  拖著拖著,那女子繫著長髮的髮帶滑落,一頭黑亮秀髮如絲綢,在陽光下散了開來,那女子的身形愈來愈低,往下滑去--

  那頭髮、那頭髮……俊顏立變,疾奔躍起。他的輕功偏邪,身無紮實之勢,但快若疾電,眨眼間,他已掠過重重人群,擠身在傅玉身側,施掌逼傅玉鬆手,同時勾住女子的腰側,一看她蒼白的圓臉,清冽的臉龐抹上鐵青。

  「公孫先生,你這是……」傅玉有點火,正要開罵,但下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公孫顯搶過外人懷裡的餅,毫不憐惜地撬開她的嘴,然後用力塞進去。

  「吃啊!」

  她慢慢地、細嚼慢嚥著,一口、兩口、三口……她吞進腹裡,才逐漸回神。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咬牙,面色不豫。

  「我……」她心虛。眼角直觀著他,兩年不見他,他似乎成熟許多。

  「她是誰?」傅玉上前質問:「她有九公子的腰牌,又姓公孫,是你給的?」

  「是我給的。」

  傅玉畢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滿腹疑惑,當著眾人面前問起自家事來。他道:

  「為何你要給她?在雲家莊的數字公子都是長年訓練,我自入莊後,從未見過她,就算她是你的親人……不對,公孫家一向一脈單傳,要白小姐也失蹤多年,你哪來的血脈親人,為何她會複姓公孫?又跟你如此親密……」靈光乍現,脫口:「公孫顯,難道你成親了?」

  公孫顯冷然的俊顏突地抹上異色,直覺將她往身後塞塞塞。

  好像想把她塞到不見一樣,可惜公孫顯身形偏屬修長,實在遮不了身後的胖姑娘。同時,那一雙向來如寒冰的黑瞳,正以犀利尖銳的怒光釘住傅玉,彷彿恨極他說出事實來。

  「我、我不知道你成親了……前兩天你才說你還不想談婚事,誰知道你早就已經、已經……」

  一個男人絕口不提自己已有妻子,多半是不滿意這樁婚事,不願公諸於世,而他現在不小心代公孫顯公開,這個……傅玉瞄著四周的江湖人。

  完了,他想,最晚明天,城裡的每一個江湖人,都會知道雲家莊公孫先生已婚,而且不是很喜歡這個妻子。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0 15:52:51

【第二章】

  公孫顯,十八成親,二十三時方為人知。元配山風,身世不明。琴瑟不調,公孫遂淡之。隔年春,春香公子為該女作主,收為義妹,重作婚事,聯姻之喜,江湖佳話也。

                  --雲家莊史•八公子

  門輕輕被推開了。

  她坐在床緣,吃著杏仁餅,見他端著果盤進來,她垂下臉,含糊嘀咕著:

  「陳世美。」

  即使聽見了,他也未作辯駁。盛滿鮮果的果盤放在床側的茶幾上,他覆上絲帕後,才將注意力轉向她,淡聲道:

  「三更天,該歇息了。」

  她振作起來,暗暗吸口氣,笑道:

  「你說的對,該睡了。」請吧。她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劍眉微不可見地攏了下,他神色不動地注視她,沈聲道:

  「把衣服脫了,進去。」

  她聞言一愕,故作沈穩的面具立時垮了。「脫、脫什麼衣服?」

  「你身上衣服有幾件就脫幾件。」

  他像一座山杵在面前,她的氣勢很沒用地全軍覆沒,只能滿面暈紅,迅速脫下短衣長裙,鑽進棉被裡,繼續委屈地啃著她的杏仁餅。

  接著,不出她意料,他未脫衣衫跟著上了床,然後,又出乎她意料的,他竟然從身後抱住她的腰。

  她屏住氣息。

  「為什麼要出島?」他問。

  鼻間滿滿是他的氣味,她不受控制地輕抖,發現自己被摟得更緊。

  「我……想你兩年沒回島上,所以、所以……」

  「所以,就來找我嗎?」

  她垂下眼,模糊地應了聲。

  男人溫熱的掌心,順著她嫩白的背脊,滑至肚兜的細繩,停留半天,最後移到她右下方的「紅色胎記」上。

  「你回到中原有多久了?」

  「半個月而已。我想,不會有人認出我的。」她細聲道。是她身子太燥熱,還是他的掌心太高溫了?

  背後的男人緘默不語,她只好主動打圓場轉話題,低聲問:

  「那個……這兩年你過得還好麼?」

  「嗯。」

  「有沒有……有沒有……」

  「沒有。」

  她話都還沒說完呢,他就搶答了!她只是想問,有沒有遇見好玩的事兒,有沒有新起的江湖女俠……有沒有稍微順眼的姑娘……而已。他搶話這麼快做什麼?

  「有事明天再說,我要點你睡穴了。」

  「等等,等等!」她不敢回頭,吞吞吐吐:「你、你最後一次碰、碰……跟女子同居一室是什麼時候?」她很含蓄地問。

  背部頓時慘遭兩道高溫烘烤,她想如果她不馬上解釋,她很快就會被燒出兩個大窟窿,今晚死不留屍了!

  「咳,我是說,你畢竟年輕,那個,我一睡著,你、你不會……不小心夢遊到我身上吧?」她說得夠白了吧?這種事,要她啟齒,真丟臉。

  她皮膚白,一發窘,耳根、頸項,雪白的肌膚便泛著桃色的光澤,從不例外,這他是最清楚的,他盯著她的嫩背半晌,才道:

  「你可以放心。」

  他說的話她能放心,那今天也就不會是這種局面了。她食不知味地嚼著餅,輕聲咕噥:「明明輩份不一樣的……」她卻像是那個矮人一截的。

  「我點穴了。」他自認已做到警告,於是毫不留情動手點她睡穴。

  她眼前立時一黑。失去意識的剎那,他竟埋進她的頸窩,徹底利用她取暖……真過份,他老是欺她無法反擊,接下來他還會做什麼她可一點知覺都沒有了!

  她內心微惱,但其實還是有些雀躍的,他能認出她呢,不管她變化多少,他總是能在第一眼就認出她來。

  這讓她腮面不自覺發燙,很安心地入睡去。

  ***  ***  ***  ***  ***

  每一天,每一天,神智一清明,就要吃。

  吃得她天昏地暗,吃得她食無味,但她還是得清醒,還是要吃。

  當意識聚集時,她知道一天又要開始了。她摸索著床側茶幾上的鮮果,一股壓力隱隱襲面,緊跟著,有人吻上她的嘴。

  她一怔,倏地張眸。「陳世美」近在咫尺,正吻著她的唇,趁著她唇瓣微啟要說話,以舌尖遞過一口瓜果。

  她傻眼了。

  眼前的男子,漂亮劍眉入鬢,面色承襲他的親娘,帶著天然健康的蜜色,髮色淺淡,襯著他那雙夜瞳異樣的璨亮,只是他的神色依舊清冷,細密的視線停駐在她的臉上,完全感覺不出他的投入,鼻尖幾乎相貼了……等等,她的臉比他還大耶!

  一想到這,她慌亂地推開他。

  他定定凝視著她,同時端過果盤,平穩地開口:

  「還要喂嗎?」

  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她不知該羞該怒,悶著氣搶過沈重的盤子,低聲答著:

  「我自己來。」埋頭吃著,不敢正視他。

  「今天起程回雲家莊,你跟我一塊回去吧。」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遲疑一會兒,又聽見他冷漠的問話:

  「你有別的地方要去?」

  「沒有。」她答得很快:「我跟你一塊回莊。」

  在她面前的男人一直沒有動作,她不敢擡頭迎向他的審視,只能瞪著他的衣角跟他耗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收回視線,下床更衣去。

  她默默吃著當季盛產的瓜果,聽見他衣料摩擦--中衣、長衫,腰帶……換得這麼慢,害她連頭都不敢擡。

  忽然,他又開口道:「出發前,我帶你到城裡走走。」

  聞言,她驚喜擡眸,撞見他正攏著外衣繫著腰帶子。她紅著臉轉移視線,輕咳一聲:「好啊。」

  幽深的黑眸定定注視她半晌,才道:

  「晚點,我過來接你。」

  等他一離開,她立即跳下床,邊吃邊換衣裙。

  這些年她早就練成單手換衣的好功夫。銅鏡裡的女子紫色短衣長裙,依稀可見她十二歲那年的影子,就是有肉了點……過往的回憶,讓她秀眸起霧,帶點圓的手指頭不由自主摸過唇瓣。

  她二十歲成親,那時他才十八,直到他離島前,兩人一直沒有太過親熱的舉止,這種嘴碰嘴的舌吻是頭一遭。唔,是她的第一次、他倆的第一次,是不是他的第一次,她就不清楚了。

  只是,男人的唇都是這麼冷的嗎?他的唇色偏黑了點,唇溫比她吃的瓜果還要寒涼……她小有疑惑但很快拋諸腦後,此刻惦在心裡的是剛才他吻著她時的影像。

  她撫著滾燙的雙頰,自言自語著:

  「也對,今年他也二十三了,這種衝動絕對會有。」這種事她還懂得的。她十二歲開始與世隔絕,但在那之前她也是很有少女情懷的。這兩年他在外奔波,見識自然不同他年少那樣清純,不像她……

  她神色有點落寞,順手推開窗。從窗口往下望,就是大街。

  一早,已有販夫走卒,有粥攤設在窗口的正下方。一勺米、些許鹽,來回攪動著,粥販子手肘斜擡,兩指緊扣勺柄,非常有規律地攪拌稠湯汁。

  她心不在焉,看著粥販的一舉一動,過了一陣才驚嚇回神,馬上關窗搗眼。

  她沒看見她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嗚,剛才的粥販竟然在她腦海重複煮粥,有沒有搞錯?她跟這粥販很熟嗎?十年之內,她會很刻骨銘心記住他的一舉一動。

  她咬著唇,非常不甘心,突然發狠開窗,瞪著樓下的粥攤。

  乾脆把煮粥密技全記下來,下次煮給某人吃好了!

  她記她記她記……實在太容易記住了。反正她一生是沒有什麼精采的日子可以永記不忘,不如就把過目不忘用在這上頭好了。

  某人對她有情有義,她當然懂得知恩圖報。

  她又想起他之前的「喂食」,不由得傻氣偷笑,而後神色逐漸發軟,低低歎息呢喃著: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啊……」

  ***  ***  ***  ***  ***

  馬車 的,離城了。

  說什麼帶她到城裡走走,也不過就是從客棧徒步到乾糧店,把老闆叫出來,跟她詳細介紹各式各樣的點心,全是她沒有見過的。

  這十年來她未曾踏上中原一步,真的錯失好多哪……結果,車內堆滿幾天份的乾糧,當時老闆瞠目結舌的表情令她覺得好丟臉。

  她也不是很想吃,但她必須吃一定要吃啊!她恨恨地咬著據說是這幾年風行的豆沙角翅,什麼東西在她嘴裡吃來都是一個味道,哪來的特殊風味?老闆騙人!

  車外,偶有私語飄來。她撩開車窗一角,首先入她眼的,當然就是有情有義的某人。他身著淡紋黑衫,腰間繫著暗色扣玉帶子,雖然離虎背熊腰還有漫漫長路要走,但她力挺自家人,公孫顯絕對是最出眾的那個。

  與他並騎的,是天罡派的首席大弟子程琤,堅持率人護送他們一段路。

  她還記得,某人介紹時,程琤的神情很震驚,彷彿某人的老婆不該像她這樣。

  不像她這樣,要像哪樣?她下意識摸摸圓臉,含怨瞪著某人的背,試著以灼熱的目光烘烤他的背,最好燒出兩個洞來。

  他背後長了眼睛,回頭冷冷瞥她一眼,她嚇得縮回車裡,洩恨地吃著點心。

  駕著馬車的傅玉,將一切看在眼裡,更篤定這對夫妻有問題。他趁著公孫顯與程琤在前頭領路交談時,半拉布簾,側身問道:

  「公孫夫人,你……」

  「叫我山風就好。」

  「呃,你是什麼時候嫁給公孫先生的?」他不是包打聽,實在是公孫顯成親一事保密得太神秘,令人起疑。

  有人跟她說話,她絕不拒絕,尤其對方是她崇拜的數字公子。她坦白告知:「算一算,今年正好第五年。」

  「五年?」傅玉回頭仔細看她面容一陣。「敢問公孫夫人今年芳齡?」

  「二十五了。」

  傅玉震驚地鬆了韁繩,幸虧馬車走的是平坦道路才沒有出事。他甩甩頭回神,拉回韁繩,一時口舌不順道:「我、我以為你才二十上下……」

  「我哪這麼小!」她有點不悅,最恨有人暗示她的孩子氣。

  「這麼說來,九公子的腰脾就是公孫給的定情信物?」傅玉試探問道。

  原來,這就是定情信物啊!她恍然大悟。她記得,她收到寶貝小腰牌時,天天配著它睡覺,雖然醒來後腰骨酸痛,但她還是樂得好幾天都忘了自己的慘況。

  「你在傻笑什麼?」

  她面色一正,道:

  「我哪傻笑?我二十五,很沈穩了。」索性爬到車前跟他共坐。前頭的公孫顯背後真的長了眼睛,忽然又回頭賜她一記冰冷的眸光。

  她視若無睹視若無睹,眼兒閃閃發亮對著傅玉崇拜道:

  「八公子,既然我們都是自己人了。請問,數字公子到底是如何神出鬼沒的?我曾聽說每回江湖有大事件發生時,數字公子總是及時出現在現場,從不例外。」

  這種單純的崇拜,讓傅玉很受用,他微微一笑:

  「這很簡單,不就是……等等,公孫先生沒跟你提過嗎?」

  「他天生話少,總說我以後就會知道了。」

  「呃,是啊,以後你就會知道了。」他盜用公孫顯的話敷衍她。公孫顯不說,他也不能說。傅玉見她一臉失望,遂道:「你對數字公子瞭解有多少?」

  她笑瞇瞇的,略帶得意地說:

  「雲家莊挑選的數字公子都是些沒勢力沒背景的人,以防記史有所偏頗,這一直是江湖公開的事實,並藉此婉拒各門派送上門的弟子。」

  他點點頭,道:

  「你倒是瞭解不少。這一代的數字公子加你就是九人,大公子雲遊在外,不定時寄冊回莊,自我入莊後一直沒看過他,但二到七公子你遲早會見著的。另外,如果我們數字公子要放棄名號,只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死,一種是自動放棄,腰牌自然回歸給雲家莊主子。」傅玉瞧見她一臉認真聆聽,不由得大為滿意。

  他排行數字公子裡的尾巴,難得有機會逞逞師兄威風,感覺實在很好,雖然這個九師妹年紀老了點。

  他再細說道:

  「我們這一代的數字公子,有老也有少,就是這個原因。歷代,大部份的數字公子一過四十,就放棄名號歸隱去,至今沒有人明白這些人為何甘心放棄這得來不易的名號,而絕少部份的幾人不肯頤養天年,死霸著這個名號。上一代的數字公子們,年紀輕輕便隨閒雲公子歸隱,唯一一個守著名號不放的,就是早過天命之年的三公子,以後你也會有機會看見他的。」

  「三公子嗎……真希望能早點見到他呢。」她輕聲道。

  「還有啊,雲家莊的數字公子,清一色絕對面目清秀,上得檯面,學富五車,各有長才,在歷代的數字公子裡,還曾有進士身份的呢。」重點來了。「好了,現在告訴我,你有什麼才能?天象?易容?才女?飽讀詩書?曹植之才,七步成詩……廚工?」他等著等著,等不到答案,轉頭一看她,她正裝模作樣左顧右盼。

  他瞇起眼。

  她裝不下去了,就指著天邊的雲,道:

  「那朵雲挺像是馬車的,對不?」迅速埋頭啃食。

  「……」不用說,此女一點長才都沒有!公孫顯到底是被灌藥了,還是瞎眼了?

  傅玉吸氣再吸氣,乾笑道:

  「公孫夫人,偶爾,你也可以停一停,一刻不吃不會死人的。」

  「……我也想停下來啊。」她有點委屈。

  「那就停下啊!」他忍不住破口低斥:「你沒有看見先前程琤的眼光嗎?」

  「看見了。」而且看得很明白。人人一知她是公孫顯的老婆,就露出同樣眼神,她想忘也忘不了。

  「你知道為什麼嗎?」

  「……你可以不用說。」說出來就太傷人了。

  傅玉送她一記白眼,說道:「那是因為人人都以為公孫顯眼光極高,至少得挑一個不輸他姑姑公孫要白的姑娘才是。」

  她一怔,直覺擡眸看向公孫顯的背影。

  「公孫先生可跟你提過他有姑姑?」

  「……有。」她低聲道。

  「那你也知道雲家莊汲古閣裡有公孫小姐的畫像?」

  「畫像?」她疑聲道。他沒提過啊,

  「哎,一見你的表情就明白你被蒙在鼓裡。算了,當我好心,先給你心理準備,免得你回莊後羞慚至死。公孫要白是公孫顯的姑姑,雖然是姑姑,但也只長他兩歲,十二歲那年被人偷襲,生命垂危,幸得天降奇緣,有高人在場相救。」

  「……」她聽到傻住。有高人相救?她怎麼一點也不知情?

  「高人脾性都是古怪的,當晚他老人家就帶走公孫要白,從此不知所蹤。這十幾年來雲家莊始終尋覓未果,當年春香公子非常疼惜她,於是繪下她的畫像。」

  春香公子為她繪像?某人也沒告訴過她啊,怎麼她全一無所知?

  傅玉再道:

  「春香公子以她十二歲相貌,擬畫出她雙十芳華的傾城美貌,就掛在汲古閣的第一扇門後。江湖人一向可以自由出入第一扇門後的汲古閣,所以,這十多年來,適婚的英雄豪傑都在期盼她能早日現身。算算年紀,她今年二十多,還不算老,只要她沒成親,各方少俠都是有機會的,我也坦白告訴你,那畫像我看過,就算是列入江湖美人冊的首位,也絕無人抗議的。」說到最後,就連才十幾歲的傅玉也忍不住一臉夢幻,只盼在公孫要白年華老去前,能一睹她的美貌。

  「擬畫,都是假的。」她語音低微,只有自己聽見。

  傅玉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再歎:

  「其實公孫小姐天生病弱,乃是朝露之骨,公孫家極力為她延長年命,誰知這一切費心費力全滅在她過目不忘的長才上。當時,江湖聞名的暗殺組織血鷹看上她的長才,本要趁著春香公子生辰擄走她的,哪知公孫顯在場,她才逃過這劫數,只是,也正因公孫顯在場,公孫要白替他挨了一掌,這才致生命垂危了。」

  一聽到血鷹,她渾身開始發抖。

  「別看現在江湖很平靜,其實近年朝廷跟江湖關係緊繃,這幾年血鷹連殺數名朝官,讓朝廷瞧江湖瞧得很不順眼。」他咬牙:「雲家莊的弟子可以神出鬼沒在任何地方,偏就是無法滲透血鷹,唯一得知的,就是暗殺者身上必有老鷹血痣。」

  「山風!」

  清厲的低吼,震回她的心思。她渾身一顫,連忙塞食物進嘴裡,回神瞧見傅玉正一臉疑惑,而她的某人相公不知何時來到馬車身側,正盯著她吞下東西。

  「我……我沒事了,只是突然有點不舒服。」她結結巴巴。

  「既然不舒服,就進車裡去,別在外頭吹冷風。」他冷聲道。

  她依言乖順的爬進車內,手一抹,滿面都是冷汗。原來她的膽子還是很小,一聽見「血鷹」兩個字,就打從心裡發抖懼怕。

  她真沒用真沒用真沒用,有什麼好怕的?不過就是一個殺人組織而已

  她的目光落在正要送進嘴裡的豆沙角翅。裡頭包的是豆沙,外頭裹著麵粉,吃起來真的很無味,但她必須吃,一直吃,吃到死為止,而這一切都是那個殺人組織害的,所以她害怕應該是理所當然,不算膽小吧?

  「公孫先生,嫂夫人還好麼?」程琤的聲音近在車外頭。

  不知是不是怕她再出馬車,公孫顯始終不離車側,他淡聲道:

  「可能是她一夜沒睡好,受了涼,不礙事的。」

  沒睡好?她被點了穴,要睡不好才是奇事呢,她心裡嘀咕著。

  「坦白說,公孫先生成親,真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這喜酒是一定要補請的啊。」程琤笑道。

  「若有機會,定會補請。」語氣不甚熱絡,甚至算是冷淡了。

  程琤壓低聲音又道:「公孫先生成親一事傳出去,只怕許多姑娘要失意了。」

  他的聲量雖低,但她又不是耳聾,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裡了嘛。她很不甘心地從窗縫裡偷瞪公孫顯,哪知他早就料到她的舉動,精銳的黑眸定在她的臉上。

  她心虛了虛,默默拉妥簾子。他了不起,只要用那雙漂亮的眼瞪瞪就能震住她!她也太沒用了點吧,明明輩份上他比她還小的。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吃定她了?

  她滿腹委屈,躲在車裡吃吃吃,任著外頭的男人們在閒聊,忽然間,一陣爆裂巨響,震得馬車劇烈晃動,車內包好的食物四散,砸在她的身上。

  「山風!」

  她掙扎地爬起來,拉開前頭車簾,狼狽道:

  「我沒事。」

  公孫顯正幫著傅玉牽制住馬匹,看她沒事,這才瞳眸微鬆,擡頭看著不遠處七彩繽紛的煙火。

  「是這煙火嚇到馬了嗎?」她訝道。

  「這是雲家莊的求救訊號!」傅玉叫道:「公孫先生,就在前頭!」

  公孫顯抿起偏黑的嘴,當機立斷道:「傅玉,你跟山風在這裡等我。」

  「可是……」

  「你去只是累贅。」公孫顯直言,看了山風一眼,迅速撇開視線,轉向程琤道:「程兄,事不宜遲。」

  程琤神色嚴肅,留下一名弟子後,快馬策奔,領著自家弟子追上公孫顯。

  很快地,一干人馬消失在林子裡。山風爬下馬車,愣愣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

  剛才他的眼神……沒人發現嗎?雖然一閃而逝,卻是可怕的勢在必得,他知道前頭發生了什麼事?

  傅玉有點焦躁,但還是安撫她:「你放心,公孫顯功夫奇高,不會有事的。」

  「這種事常發生嗎?」她細聲問。

  「也還好。雲家莊在江湖上的地位眾所皆知,除非不是正道……血鷹雖是暗殺組織,但真正負責暗殺的,多半是各行有長才的人物,功夫都不算最佳。」

  聽到血鷹,她還是會微微發著抖,於是她抱緊懷裡裝滿點心的小籃子。

  「我聽過。正因各行各業的長才,才不會有人懷疑,下起手來更方便。」

  「是啊,當年就是一時不察,讓一個天下聞名的畫師走進雲家莊,才害得公孫要白命危。」傅玉見她垂首輕輕踢著地上石頭,似乎神遊他方,遂建議著:「哎,咱們慢慢走過去,你意下如何?」

  「好啊!」正合她意。她也等得有點急了,他是雲家莊武先生,一定會有跟人打鬥的時候,這她都是知道的,但以前在島上她會擔心,卻不會像現在親身面臨後,手足無措,內心不安。

  眼珠老是不受控制往林子瞟去,期盼盡頭能早早出現他的身影來。

  「你懂不懂武?」傅玉突然問道。

  「不懂。」她搖頭。

  「那你到底是怎麼跟公孫顯認識的?」

  「唔……這不太方便說……」

  「咳,你是公孫顯認可的九公子,即使沒有長才,但只要他不反悔,雲家莊也沒有權利反對,說起來,你算是我師妹,你該稱我一聲八師兄才對。」

  「……八師兄?」不好吧,輩份好像有點錯亂耶。

  傅玉笑容滿面。「乖。九師妹,師兄我就不要你行揖了,來,師兄的話師妹一定要聽,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快,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認識公孫顯的?」

  「……就是有一天,我看見他,然後上前抱住他軟軟的身子……」

  傅玉瞪大眼。

  「……然後就一直在一塊到現在了。」她非常坦白。

  「那……公孫顯沒有抗拒?」

  她想了下,回憶讓她的眼兒彎彎。「我想,當時他沒有辦法抗拒吧。」

  這一次,傅玉不只瞠目,連嘴巴都扭曲難以說話了。公孫顯功夫奇高,在江湖上早是一流高手,怎麼可能沒法抗拒?除非被下藥了,或者被威脅了……

  公孫顯成親,果然是被迫的!

  前頭林子有了聲響,她又急又喜,眼巴巴地盯著林子。未久,公孫顯一干人等果然出現在林子的那頭。

  他果然平安無事!

  這念頭才浮現,她又發現歸來的人裡多了一男一女,男的坐在程琤背後,而女的,則跟有情有義的某人共乘一騎。

  「是老七!」傅玉急步上前,喊道:「七師兄,出了什麼事?」

  山風慢騰騰地踱過去,目光始終不離公孫顯,可惜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也看不見那女子的長相。

  那坐在程琤身後的陌生青年一躍下馬,好奇看她一眼,笑道:

  「幾名盜賊而已。幸虧有程少俠跟公孫顯先生及時相救,否則我這三腳貓的功夫一定保不住公孫小姐呢。」

  公孫小姐?誰?山風先前的注意力全放在公孫顯身上,現在才發覺不管是程琤或傅玉,甚至天罡派的弟子都有些失神……而且,面容都有些緋色。

  「這位就是公孫夫人嗎?剛才我聽程少俠提了,夫人,我是傅棋,在數字公子中排行老七。」青年笑得爽朗,向她抱拳作揖。

  明知她應該回禮,但她就是忍不住瞧向那個有情有義的某人。某人下馬後,竟然主動扶著那女人下地,即使不小心碰到那女子的身子,他也不怎麼避諱。

  一對未婚男子有這樣的舉動,這叫郎才女貌,未來可能有點佳偶天成的譜了,但一個已有老婆的還不避諱,就未免太……

  她迅速扯離目光,非常專注地盯著左邊的草地,彷彿那裡生出奇珍異草來。眼不見為淨,有譜最好有譜最好有譜最好……

  不知為何,她的牙兒發癢,好癢好癢,只能發洩在不知叫什麼名稱的甜食上。如果這是某人的背,她咬下去一定很過癮。

  「山風,你過來。」某人的聲音,似有不悅。

  她本想充耳不聞,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只好不情願地上前。

  走近之後,她才看見這名女子半面蒙著紫紗,僅露出一雙似水翦眸。

  驀地,她心臟猛地一縮,瞬間心冷。

  這女子的眼眸如清晨朝霧,璨光耀人,面形姣美,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面紗下必是動人的容顏,連同是女子的她,也不由得心跳加快,何況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呢?

  某人在看她,她知道。她暗吸口氣,燦爛朝他笑道:

  「這位姑娘是?」她非常乖巧地等著介紹。

  公孫顯眼神複雜,注視她半天,才淡淡說道:

  「山風,你可還記得我跟你提過,我有個失蹤多年的姑姑要白?」

  她一怔,瞪著他。

  他平靜道:「傅棋,也就是你七師兄找到她了。」

  「哎,不算我找到。」傅棋笑容滿面的:「是我運氣好,公孫小姐剛入中原,正要回雲家莊就教我遇上。」

  「公孫要白?」粗啞的聲音出自她的。怎麼可能?

  公孫顯微地頷首,目光不離她。「她跟畫像中的女子十分神似。」

  畫像?山風對上那女人的眼。差太多了吧?明明公孫要白的眼眸不是這樣的!

  「是是,沒錯!」傅玉終於找到他的舌頭,熱情地說:「我天天看畫,這眼睛簡直跟畫中人如出一轍。沒有想到要白小姐能在我有生之年出現,這實在是……」

  胡扯胡扯!她看著公孫顯,企圖在他的眼裡尋找答案,但他眼如深夜汪洋大海,不見真意。

  突然間,有人拉住她的右手,她直覺想抽手卻發現對方力氣比她還大!

  「你就是顯兒的媳婦嗎?」那女子開口,語氣有些低啞。

  顯兒?這女人怎麼知道公孫要白都是這樣叫公孫顯的?她簡直一臉茫然了。

  「山風,你不必先叫她姑姑。」公孫顯語氣微溫道:「等回雲家莊,春香公子跟三公子認定後,才能確定她的身份,到時你再叫不晚。」

  「其實用不著確定了。」傅棋笑道:「我都一一確認過了,公孫小姐的眼睛跟畫像一模一樣,連右掌心裡有一顆紅痣都分毫不差。」

  紅痣?山風低頭一看,看見那女子攤開的右手掌心裡,確實有一顆朱紅小痣,而她自己……她慢慢打開,掌心有點胖,白裡透紅,卻是一點小痣都沒有。

  四周似乎還有人在說話,但她腦袋熱轟轟的聽不真切。

  哪裡來的紅痣?公孫要白根本沒有紅痣!

  哪裡來的畫像?公孫要白根本不是長這樣!

  哪裡來的女人?公孫要白根本一直在這裡啊!

  她才是真正的公孫要白,才是公孫顯的姑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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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0 15:53:11

【第三章】

  公孫要白,兄為閒雲公子,侄公孫顯,世交春香公子,可謂江湖天之驕女。該女其性驕縱、膽小、愛美,喜賴幼齡侄兒公孫顯。一日,江湖前輩來訪,不由得讚道:「公孫小姐身似無骨,閉月羞花,秋水似霧,傾城美人也。」。春香公子但笑不語,年方十歲公孫顯忽問:「前輩所言,出自真心?」。前輩答曰:「自然。老夫見識甚廣,一代美人非小姐莫屬。小姐生於江湖,實為江湖少俠,之幸。」。公孫顯冷笑:「前輩見多識廣,當知此等相貌乃薄命之相。美物人人喜之賞之贊之,卻無人體會美物心情。這等美貌,不要也罷!」。語畢,拂袖離去。公孫要白適躲於窗台之下,淚痕滿面。

  成親後數年,她反覆思量,從未有人如此為她出聲,十之八九,公孫顯當時已有不良情意。

                      --雲家莊第十代先生公孫顯情史•九公子

  此文後經公孫先生之手,收於汲古閣第三道門後,永不見天日。


  有沒有搞錯,她才是正牌的公孫要白啊!

  目前唯一有力證人陣前倒戈,支持那個假公孫要白,明明兩人相貌不同……

  藉著十五月光,她看著湖面裡的倒影。有點肉肉的圓臉,眼眸是圓的,跟那女人細長的水眸完全不同,光看眼形也知道那女人絕不是公孫要白,為什麼這些人如此篤定她就是公孫要白?

  就因為畫像嗎?

  傅玉說,她失蹤不久後,春香公子以她幼年相貌為底,擬畫她成長後的秀顏,但,就算春香公子把她的模樣忘了大半,也不可能完全畫成另一個人吧?

  想了想,始終沒有一個結論,再看看自己肉肉的模樣,跟那個美人胚子的假貨天差地遠,她心裡頗惱,於是攪亂湖面,脫鞋泡腳去。

  未久,繫著暗色扣玉腰帶的黑衫男人,無聲無息地落坐在她身側。

  「你累了麼?」

  她抱著她的食籃猛啃,沒擡頭看他。「不怎麼累。」

  他靜靜地注視她泡在湖裡的雪足,淡聲道:

  「有外人在,下次別這樣。」

  她愣了愣,回頭看看離湖畔甚遠的篝火。程琤回天罡派了,而他們趕了一陣路,不及進城,只能露宿野外。傅玉跟傅棋忙著跟另一個公孫要白說話,誰會來偷看她泡腳?

  她實在滿腹疑惑,不由得低喊:

  「顯兒……」

  「現在別這樣叫我。」

  是是是,另一個女人可以這樣叫,她就不行。她暗自惱他,但又不能作聲,只能悶著氣繼續吃。

  「你別跟她太接近。」

  她扁扁嘴。「她是你姑姑,我跟她接近也不是壞事。」

  「你別跟她太接近。」他再度重複,語氣有了嚴厲。

  「不接近就不接近吧。」她咬咬唇,瞄他一眼,他的黑眸帶著一貫的漠然,但在看她的眼裡卻多了點熱度。

  她垂首,想了想,咳一聲,吞下喉間的澀感,笑瞇瞇地問他:

  「那個要白小姐……你跟她很熟?」

  他盯著她,不回答。

  她舔舔唇,眼神遊移,看看天上的圓月,又笑:

  「我覺得呢,不管她是公孫要白也好,是其他姑娘也好,正所謂那個……該出手的時候就要出手,如果錯失了就真的太可惜了。」

  湖畔一陣寂靜,完全沒有人回答她。她實在忍不住,偷瞄他一眼,他還是在看著她,但眼裡的溫度已經消失無蹤了。

  她心虛地來回撫著籃子,輕聲說:

  「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天經地義,其實你跟我的情……也還好……不是很……很……」心口有點酸涼,實在說不出她背好的台詞。

  「別泡在水裡太久。」他突然道。

  她遲疑一會兒,點頭。反正她還有時間,多多湊合他跟其他女人的機會還是有的。

  於是她縮起赤裸的雙足,正摸來繡鞋要穿上,他又道:

  「腳濕穿鞋不舒服,要我抱你回去嗎?」

  「不,不要!」她勉強笑道:「我現在比那時還胖了點,我怕你抱不動。」

  「是嗎?」他沒有多說什麼。

  她一直低著頭,不想看他。鞋子攏在赤足前,她正要套上,視線內突然出現男人的手,一把拉過她的足踝,拖她過去。

  她嚇了一跳,連忙手肘撐地,止住滑動。「你幹嘛啊?」

  他神色自若,拿出帕子,冷冷瞄她一眼。「擦腳。」

  擦誰的腳?那是她的腳耶!她輕輕施力想抽回來,他的力道卻恰到好處,讓她的腳卡死在他手裡。

  她滿面通紅,低聲叫著:

  「公孫顯,你這是做什麼?」萬一真的有人來,那真是丟臉丟死了。

  他沒理會她的抗議,慢吞吞地擦拭她的雪足,慢到她以為他在擦拭什麼奇珍異寶,慢到她以為他是故意整她。

  如果現在有地洞,她一定把自己的臉埋進地洞裡,但她又無法控制地偷瞄他。他俊美的臉龐毫無表情,如同石雕,但半垂的眼眸在月光銀輝跟微卷的睫毛下,顯得十分神秘,帶抹清冷中的妖魅。

  她微地一怔。這真不是她的錯覺,自從他倆成親後,偶爾她會覺得她這個輩份小一截的丈夫帶點逼人的妖氣,讓她在遍體生寒的剎那,又無法克制心臟的跳動。

  他面貌似大嫂,但出身魔教的大嫂從未給人這種邪魅的感覺啊……

  他擦了一陣,終於放下她的腳,她連忙縮回雙足入裙,準備當個縮頭烏龜,往後退去。哪知,他動作極快,一眨眼就壓住她可憐的裙擺,非但如此,他一腿壓在她的雙腿間,如毒蛇般竄到她的面前。

  她嚇得手肘一軟,整個身子攤軟在草地上。她瞄瞄抵在她兩側的雙臂,再擡臉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吞了吞口水,結巴道:

  「……顯、顯兒,不,某人,也不對,公孫顯,有人在,你不要亂來啊!」

  他俊美的臉龐微微俯下,她屏住氣息,雙眸大瞪,直到他的鼻尖幾乎碰到她了,他才止住來勢。

  「我想怎麼亂來?」他開口了。聲音帶點沙啞,冷漠的瞳眸專注地盯著著她。

  「也、也沒什麼亂來……是我說錯了是我說錯了。」她悶悶啃著蜜餞棗子。

  「山風,這次你出島,變得安靜了。」他說話清冷冷的。

  她沈默一會兒,想要撇開視線,但他完全攏住她的視野,她只好改瞪著他的耳垂,輕聲答道:

  「我年紀也不小了,總要學會沈穩的。」

  「那個老是愛撒嬌的丫頭,哪可能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他慢條斯理說道。

  她立即瞪著他。

  他嘴角輕掀,又道:

  「我跟那個公孫要白很熟嗎?」

  「我怎麼知道!」她扁嘴。

  「我跟馬車裡的公孫要白很熟嗎?」他語氣加重。

  她頭皮微微發麻,抿抿嘴,仍是嘴硬說著:

  「我想,是很熟,非常熟,熟得都可以生米煮成熟飯了。」

  他瞇起黑瞳,無形的怒氣自他身上散發,她啃著蜜餞棗子啃得有點發抖了。

  「我、我覺得再怎麼熟……生米也不見得要煮成熟飯……」真惱,她氣得差點扔了維持生命的食物,但在他的逼視下,她只能恨恨縮回手,咬牙道:「公孫顯,你在做什麼,明明有個大美人在身邊,你不去把握,纏著我做什麼?你的眼長到哪了?」

  「她不是我妻子,你才是。」

  「又沒圓房,什麼妻子!」她耍賴。

  「你想圓房,我可以成全你。」他答得極快。

  「我不要!」她回得比他還快。

  「我的妻子是誰?」

  「……」

  他只手撫過她的額面,引起她的輕顫。「今晚並不冷。」

  「什麼?」他的撫摸異樣的輕柔,令她有些不安。

  他嘴角竟然浮起詭異的笑來,柔聲道:

  「咱們走遠點,找處隱蔽的地方,就地圓房也是可以的。」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聽得滿面通紅,連忙道:「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他故作無知,黑眸不再深不見底,反而帶著令人生懼的寒意。「咱們成親五年,早該有個娃兒了。沒有圓房,這反倒是我的不是,方才不是有人說,該出手的時候必要出手,省得錯失良機嗎?」

  「……」

  「我的妻子是誰?」

  「是我。」她歎道,靜靜地瞅著他。「你真是死腦筋。」

  公孫顯對上她的視線,寒意略減。「現在,你可以選擇做一樣事情。」

  「我……想抱抱你。」她終於忍不住內心的渴望,輕聲說道。

  他神色柔和,取過她的棗子,任著她環住他的腰,然後一口一口餵她。

  雖然被這樣餵著很沒氣氛,但她還是閉上眼,感受他的體溫。沒道理白天讓假貨這樣近他身,她卻只能跟他保持距離吧。

  他身上的氣味令她留戀,他的體溫令她安心,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還能讓她放不下心的,就只有她的顯兒了。

  甚至,她有點兒懷疑,當年他是為了讓她心有牽掛,才把他自己送上門的。

  「想睡了,我就點你睡穴。」他溫聲道。

  「不不,再一下,再一下,我很久沒抱你了。」她乖乖張嘴,像只小雛鳥般被餵食。

  然後她側臉貼在他的左胸上,低聲問道:

  「顯兒,我想,如果真的找不著,你就用不著再多費心思了。」

  他的身體微硬,連語氣也變硬了:「只要有人,就一定找得著。」察覺她的不安,他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量道:「這十幾年來,不只是雲家莊在找,血鷹如江湖芒刺,哪個人不想找?它是個組織,不是一個人,必有疏漏之處。山風,你認為連雲家莊都找不著的組織,是三頭六臂的怪物麼?」

  她一怔,直覺答道:「這世上哪來的三頭六臂怪物?」

  他微微一笑。「是啊,又不是神怪。只要是江湖人,只要是市井平民,雲家莊皆有眼線,這你是知道的。你說,除此外,還有什麼能從雲家茌的眼皮下脫逃?」

  她傻眼,不由得看向他。「是……是……京師那個……」不會吧?

  他點頭。「聞人盟主跟春香都有同樣推論。朝廷跟江湖的關係一向微妙,國泰民安時削減江湖勢力;天下大亂時反倒靠咱們。每六年一次武科舉,這十幾年來卻再無下文,而近幾年間,朝官因血鷹而死有十名,我懷疑血鷹背後是高官主使,前殺江湖人只是混淆視聽,後殺朝官才是真正目的,到頭來嫁禍江湖,一舉數得。」

  她聞言一陣寒涼。「那、那……不就沒希望了嗎?」

  他凝視著她,柔聲道:

  「誰說沒希望?被我揪出了這條線索,接下來,我想要的一定會拿到手的。」

  她默然不語,將他抱得更緊。

  「想睡了麼?」

  「還不想。」她喃道。

  「那你就想想,咱們的未來好了。」

  她跟他的未來?她偶爾會偷想,但不敢深想,只當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夢。她會想,等他跟她有孩子承下雲家莊的重擔後,她就可以跟他回島上,跟著兄嫂一塊過隱居生活。每次想到這裡,她就傻笑一陣,然後眼淚就掉下來了。

  也偶爾,她會想,夢想不能太大,否則老天爺是不理的。那只要,顯兒帶著他的妻小回島,讓她看看他,玩玩他小孩,過幾天平靜的日子就好了。

  公孫一家能夠平安最重要了。

  雖然每次想到這個夢想,心頭肉總是會一陣陣的痛到難以自制,但她寧願實現這個夢,不想再毀了他的未來。

  突地,她腰間一微疼,意識頓時撲滅,雙手緩緩地攤軟垂地。

  公孫顯望著她的睡容半晌,才起身替她穿妥鞋子。

  他就坐在她身邊,凝望夜色,直到夜裡冷風遽起,他才抱起她走向營地。

  不知何時,傅棋就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他迎面而來,立即道:

  「公孫先生……你真娶妻了嗎?」

  「嗯。」

  「可是……」他瞄瞄正在熟睡的山風。「公孫小姐該怎麼辦?」

  「那干我什麼事?」

  「聽說,先生與公孫小姐青梅竹馬……」傅棋搔搔頭,爽快地笑道:「傅棋本以為先生有師娘的血統,不管輩份呢。既然你娶妻了,那就是說,公孫小姐……雲家莊人人都有機會了。」他可是躍躍欲試呢。

  「隨你。」

  公孫顯正要走過他時,傅棋又有點擔心地說:

  「現在公孫小姐出現了,消息勢必很快傳出去,萬一血鷹不放棄她,這……」

  「如果再讓他們得逞,雲家莊也不用在江湖立足了。」語畢,舉步回營地去。

  傅棋摸摸鼻子,咕噥:

  「聽起來,好像有點殺氣……你功夫雖高,但他們也不是好惹的啊。」

  他歎氣,跟著回到營地。

  公孫顯似乎不打算讓他妻子跟公孫要白共睡一輛馬車,只從車內取出薄毯,又跟公孫要白說了幾句話,兩人客氣中帶著幾分熟悉,這一切全落入傅棋眼裡。

  後來,他又看到公孫顯拿著薄毯回到樹下,妻子就睡在他身邊動也不動的,一籃食物擺在她的面前,這女人……被點穴了吧?

  被強點的嗎?為什麼?他正滿腹疑問,聽見傅玉輕喊:

  「七師兄,還不快養神,明天還要趕路呢。」

  傅棋笑著點點頭,跑到小師弟身邊坐下,一塊閉目養神。

  「老八,公孫顯跟他老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傅棋非常好奇地問。

  傅玉瞄瞄那對夫妻,回以同樣的低音道:

  「我瞧不算好,這裡頭應該是有什麼內幕,至少,公孫顯不太高興她出現。」

  「哦……」傅棋正要閉目,忽地瞧見公孫顯疾身而起,朝他們擺了個手勢,他愣了下,趕緊推推傅玉。「快起,有人來了!」

  他用力瞇著眼,黑暗裡的林子毫無動靜,完全察覺不出有任何人正在接近,這讓他背脊起了陣陣寒意。公孫顯的武藝遠在數字公子之上,今天他算是見識到了。

  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公孫顯身後的妻子上頭,而後,他又移向載有公孫要白的馬車上頭。

  這兩者間,為什麼維持一段安全距離呢?到底是誰在受保護?

  ***  ***  ***  ***  ***

  一覺醒來,身在異處。

  她早見怪不怪。顯兒在島上的那幾年,不管她睡在哪兒,隔天保證她只穿著中衣在床上醒來。

  但這一次,她面色微異,啃著食籃裡的水晶糕,垂目看看自己整齊的衣衫,再瞧瞧坐在床緣的蒙面女子。

  「侄媳,你醒了啊,真準,顯兒說你這時候醒,果然他料中了。」

  「嗯……」她實在喊不出姑姑那兩個字。「請問……公孫顯在哪兒?」

  蒙面女子掩嘴在笑,笑得眼兒彎彎,笑得她臉紅心跳。顯兒到底在哪兒認識這樣的姑娘,連同性都迷,顯兒這種年輕男人沒有入迷,真是……可以當和尚去了。

  蒙面女子淺笑道:「昨晚有人夜訪顯兒,也難怪你不知道,那時你睡得正熟,所有人都被驚動了,就你還在睡呢。」

  她聞言,薄面更加紅透。「我……一睡就沈了……」

  「看得出來。顯兒抱你上馬車時,你連動都沒動,那時我還以為你是不是昏迷了,嚇我一跳呢。」

  山風掩嘴咳了咳,轉移話題:「這是哪兒?」不像客棧,更不像是雲家莊。

  「我聽傅棋說,這是鐵拐魏林的府邸,侄媳你聽過嗎?」她親熱地問。

  她搖搖頭。

  蒙面女子一笑,柔聲道:

  「鐵拐魏林在三十年前小有名號,後來退出江湖,不再過問江湖事。我想了一夜,為什麼魏林會找上顯兒?就是想不出個答案來。等他回來後,咱們就知道答案了。」語畢,突然抓住山風的小胖手,道:「我叫你山風,可好?」

  「……好啊。」她暗自想抽手,但真的不是她錯覺,這個假公孫要白的手勁不小。「是公孫顯請你陪著我嗎?」

  「是啊。我瞧你跟我年紀差不多,讓你叫我一聲姑姑,想必你也不甘願,這樣好了,我小名延壽,你叫我延壽就好。」

  山風怔住。她的小名正是延壽,是顯兒的爹取的,希望她能延長年命,她嫌太難聽,從不允莊裡的人這樣叫她。

  這女子連她小名都知道,可見顯兒下足了功夫,決心拿公孫要白誘出血鷹來。

  他一向過份小心。只要一出島,絕口不提她的下落,不提他心中關於公孫要白的那部份,不提他的計劃,甚至,即使是面對她,也絕口不喊她的真實閨名,不把她當真正的公孫要白看待,因為他怕隔�有耳。

  在這種情況下,他要找人冒充公孫要白,此人必得他無比的信賴,才會……

  她咬咬唇,偷偷打量眼前的女子,不料對方目光微厲也在觀察她。她暗暗受驚,勉強笑了笑。

  清厲的目光立即隱去,延壽裝作無事笑道:

  「顯兒自幼跟我親近,我一直以為他不喜女色,要論婚嫁恐怕得憑媒妁之言,哪知他早成親多年,你們……你們夫妻感情挺好?」

  「……還好吧。」她很含蓄地答。

  延壽攏起細眉。「只是還好?那你……是不是真心喜歡顯兒?」

  山風眨眨眼,有點驚詫她的問題,但還是答道:

  「嗯,我喜歡他。」

  她聞言,既高興又失意。「喜歡就好,喜歡就好……顯兒真是好福氣呢。」

  山風就算再粗心,也聽出那濃濃的失意。那失意分明是對著顯兒的,只怕這女子早就喜歡顯兒,卻沒料到他早已成了親。

  延壽淺笑,又道:「顯兒話不多,卻是一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呢。」

  山風注視著她,慢慢點頭,突然間她笑顏燦爛道:

  「你說得對。只要他娶了妻便會一心一意的對待她,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他又娶妻了也一定會一心一意的待另一名女子,這一點請你一定要記住。」

  延壽聞言,美目流露驚愕。「山風,你在說什麼啊?」

  她扮個鬼臉。「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說一點點實話而已。你別瞧我有點圓兒,可我身子不太好,這種事很難說的。」

  「那也別把這種話說出口,多穢氣。」延壽緊緊握住她胖胖的手。

  山風笑著點頭。

  兩人閒聊著,多半是繞著鐵拐魏林請顯兒過府的原因打轉,但山風隱約察覺這名女子似乎很喜歡跟她相處,哪怕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一陣,這女子也引以為樂。

  這麼開朗又大膽的女子,應該很適合顯兒的……

  「妹妹,我叫你妹妹好不好?」延壽突然道。

  她瞪著她。

  「你是顯兒的妻子,照輩份於理不合,尤其雲家莊最重倫理輩份,但你我一見如故,我叫你一聲妹妹,你還是喊我一聲延壽就好了。」

  山風簡直傻眼。有沒有必要跳級跳得這麼快,就算對顯兒有情,也用不著這麼快以姐妹相稱吧?她還沒死耶……

  延壽見她沒有拒絕,開心地說:「那就這麼說定了,妹妹,以後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讓我喊你一聲妹妹,絕不能反悔。」

  「……」這女子的意思是,在她還沒死前就出手搶顯兒,也請她見諒就是了。

  「妹妹?」

  「……說不得你年紀還比我小呢。」山風低聲咕噥著。

  「不管誰年紀大小,你瞧起來就是比我小,喊你一聲妹妹也理所當然。」

  換句話說,這女人就是想當大的。以後公孫家的牌位上,她也要排在這女子的後面就是……有沒有必要這樣逼她啊?

  牙又開始蠢蠢欲動,很想奔去咬顯兒的背,讓他知道她的心有多痛:很想推開這女人的手,要她懂得先來後到的禮貌。她人還活著,就要跟她搶顯兒,是不是有點過份?

  正當她悶啃著食物時,叩門聲遽起,延壽立即捏捏她的小胖手,要她小、心點。

  「請進。」延壽道。

  推門而入的,是魏府的僕役。「公孫先生請公孫小姐過去書房,有事相談。」

  「是嗎?」延壽沈吟一陣,笑著對山風道:「妹妹,你還是跟我一塊過去吧。昨晚顯兒跟魏老爺進書房,就沒再出來過,我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他把你交給我,現在我不能讓你獨自一人,總得把你交還回去才是。」

  「當然。」山風聽出她的弦外之意,連忙下床抱過她的食籃。同時,她注意到延壽轉身取出另一籃食物,以備不時之需。這女子,真細心,細心到……她很想開門見山地問:你這麼照顧我,是不是對公孫顯很有意?

  她能問嗎?就算她能問,她也不想聽,至少,不想這麼快聽到。

  鐵拐魏林的府邸如同普通富戶,沒有沾染半分江湖氣息,一路行來,府內竟然沒有半個寄住的江湖人物,甚至僕役也不多見。

  「鐵拐魏林果然已經成為一般平民百姓了。」延壽低聲道。

  兩人跟著僕人來到書房,還沒有敲門,就聽見傅棋氣惱地喊道:

  「我不同意!這般危險的事,托給公孫小姐去做,公孫先生未免太過薄情!」

  屋外二人對望一眼,都是一臉疑惑,延壽輕輕在她耳畔道:

  「那公孫小姐指的是我,不是你。妹妹放心,凡事有我擋著呢。」

  山風有點愕然。人家是烏雲罩頂,她是霧水淋了一身,這女子總在言語間對她很好,但實在太過親熱了點吧?

  她不及回答,魏府家丁已報聲道:

  「老爺,公孫小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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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0 15:53:28

【第四章】

  書房內,除了公孫顯、傅棋、傅玉外,還有一名眼生的老人家。

  這名老人家,拄著鐵拐,眉目依稀有著江湖塵味,體態比她還圓潤可親,可以想見這三十年來的百姓生活,讓他過得十分安心無憂。

  她與延壽一進書房,正好聽見這名老者道:

  「老夫不在江湖多年,但也聽說過公孫小姐的事,今日有緣目睹小姐芳容,也算是老夫運氣……」笑著往門口看來,一怔,目光在她倆臉上來回遊移。「早……敢問,哪位是公孫小姐?」

  傅棋跟傅玉同時背過身咳了咳,公孫顯眉頭微地一攏,神色自然道:

  「山風,你過來。」

  山風慢吞吞來到他身旁。那名老者還在盯著她直看,讓她尷尬不已。

  「這是內人山風。」公孫顯狀似隨意的介紹,指著蒙面的延壽又道:「這位姑娘才是公孫要白。」

  「原來公孫先生已成婚了,老夫還以為有兩位要白小姐呢。」魏林哈哈笑道。

  山風聽見傅玉又掩嘴咳一聲,更加發窘,不由得偷偷狠瞪傅玉一眼。

  傅玉朝她扮個鬼臉,那表情像在說:魏林人老眼花,竟把你誤認成公孫要白!

  真是過份,她記得上一代數字公子個個溫和有禮,令人如沐春風,哪像這一代,連遮掩一下情緒也不肯!

  她眼角瞄到傅棋,本以為他也在忍笑,哪知他正打量她,眼神古古怪怪的。

  眾人重新落坐,公孫顯清冷的聲音響起:

  「魏老爺,我也不瞞你。公孫要白失蹤時,我年僅十歲,對她印象並不深,現在這真假之分,恐怕還是要等三公子跟春香親自驗證了才算數。」

  傅玉低聲叫:「公孫先生,要白小姐在場呢!」這樣豈不是會傷人家心嗎?

  延壽微微一笑,道:「真金不怕火煉,要白是不介意的。何況,我此次重返中原,也沒有要貪圖雲家莊什麼,只是拜訪故人而已。」

  傅玉噫了一聲,道:「雲家莊算是要白小姐的家,怎麼不留下呢?」

  「我十多年來長居海外,早已習慣那樣的生活,再者……」她苦笑:「我十二歲那年發生過什麼事,在座各位是清楚的,如今血鷹未除,實在難保我的安危。」

  山風低頭默默吃著她的棗兒糕,再翻翻籃子裡各式小糕點都有。嗯,交錯吃好了,她剛才沒聽見血鷹,沒聽見沒聽見,沒什麼好怕的……

  桌上輕微的聲響引起她的注意。她擡眸平視桌面,有人正拎著茶壺倒水,那位子應是傅棋,他就坐在延壽身側,茶水果然移到延壽麵前,接著,細白的玉手伸出,將那杯茶水改挪到她的面前。

  山風暗詫,擡頭看向身側的女子。延壽朝她笑了笑,她的臉又不爭氣的紅了。

  魏老爺一句話拋了過來。他道:

  「這麼說,公孫小姐果然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嘍?」雙目微亮。

  延壽聞言,美目透著苦惱道:

  「這得看魏老爺的過目不忘是指什麼了。江湖傳言誇大,若要強記幾頁書文,要白是做得到的,但江湖傳我一見招式,即能默寫口訣,這就真是無稽之談了。」

  「老夫也認為如此,可惜血鷹誤信江湖傳言,這才連累了小姐。」瞄一眼公孫顯,魏老爺起身作揖道:「還望公孫先生成全,保全魏府一家老小。」

  公孫顯跟著起身,抱拳道:「公孫盡力便是。」

  「顯兒,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延壽好奇問道。一個個望去,除了山風悶不吭聲的吃東西外,人人都神神秘秘的。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誰說大不了?」傅棋難得與公孫顯起衝突。他語氣不悅道:「要保住魏府一家老小,有許多方法,何必連累要白小姐?」

  公孫顯定定地注視他,黑眸內完全讀不出任何情緒來。傅棋咬咬牙,終於閉嘴憤而坐下。

  公孫顯跳過坐在他旁側的山風,視線落在公孫要白,平靜道:

  「今年年初,朝廷命官遭毒殺,屍身上繪著紅色的老鷹,這已經是第十個慘遭血鷹暗殺的朝廷命官。這名朝廷命官姓齊,與魏老爺交好……」

  「今日之事,請在場諸位切莫外傳。」魏老爺急聲說道,等到眾人一一點頭,他才鬆口氣。

  公孫顯再道:

  「齊大人與魏老爺交好,這事鮮有人知,才能在一時間保住魏家老小。我也不遮自家醜,雲家莊雖能掌握江湖大小消息,但恐怕遠不及血鷹,也許,正在當下,早有人潛伏在魏老府裡。」他接過傅玉遞來的黑玉扁盒,盒子中有一鎖孔,又道:「他們為的恐怕是盒裡的名單。」

  名單?山風終於擡起圓臉,詫異地瞪著那黑色的扁盒。

  「齊大人在臨死前半年,托人秘密送來這扁盒,並在書信上提及他若出事,這盒內之物就是殺他之人。在他死前幾個月,府裡曾數次遭竊,料想正是血鷹圖謀此物。現在魏老爺乃一介平民,此物絕不能久留府裡,這才連夜請我過來密商。」

  「是是是,」魏老爺插嘴道:「這盒子沒有鑰匙,我連開都沒有開過,裡頭不論是什麼東西,老夫從未看過,這點公孫先生自是清楚。」瞧見眾人看他的異樣眼神,他撇開目光當作不知。

  「顯兒,你要我做什麼?」延壽小心翼翼地問。

  公孫顯沈默一會兒,不看向山風,專注地望著延壽道:

  「我要你,將盒子裡的東西記得清清楚楚,一個字也不能遺漏,回莊裡之後,再行默抄。」

  「我不明白,盒子帶著走就好了啊。何必讓公孫小姐惹禍上身?」傅玉忍不住插嘴。

  「盒子是一定要帶走的。到時放出風聲就說這盒子在我身上,但盒內之物定要銷毀。」

  「為什麼?」傅玉不解。

  「如果此物真是血鷹名單,你道有多少有心人要搶它?仇人也罷,血鷹也好,只怕人人都想搶到它,到時名單一搬上檯面,必掀江湖大亂,朝廷師出有名,你說,武林中人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

  傅玉一怔。

  傅棋接口:「我總覺得不妥。或者,秘密將盒子送回雲家莊,也是個方法。」

  「不,不成!」魏老爺道:「我找公孫先生來,正是盼他能在世人眼下帶盒子離去。只要傳出風聲,說這盒子打不開,沒人得知內容,公孫先生帶回雲家莊去解鎖,從此與魏家毫無關係!」

  傅棋瞪他一眼,罵道:「你魏府的人命是人命,咱們就不是人命麼?」

  公孫顯道:「也不必帶回雲家莊。過幾日,平寧城有一場平寧大會,以盟主為首,在聞人莊舉辦,到時武林人士必會到場,咱們明的把盒子帶給盟主,私下再請要白默寫交給盟主,雲家莊可省了麻煩。」公孫顯看著延壽道:「你可要試試?」

  「公孫先生!」傅棋抗議。「如果要白小姐背了名單,那等於是增加她的危險,你這分明是逼要白姑娘上絕路。」

  「不必等三公子跟春香驗證,公孫要白是真是假,現在即能驗實。」公孫顯話一出口,傅棋便閉上嘴了。

  延壽終於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如果能揪出當年害我之人,我當然願意。」

  「那好。老七,開鎖。」公孫顯注意到山風驚詫的表情,道:「數字公子各有長才,傅棋的長才是開鎖,這是他的天份,也可以說是天下沒有他開不了的鎖。」

  傅玉點點頭,隨口道:

  「要真有傅棋開不了的鎖,那鐵定是他徇私。」遭來傅棋狠狠一瞪。

  傅棋專注在開鎖上,魏老爺暗籲口氣,瞧見山風還在吃,不由得笑道:

  「夫人胃口真好,這棗泥糕打哪買的,瞧你吃得起勁,可否分老夫一塊?」

  「這……」食籃只剩幾塊,延壽那裡還有一籃,只是不知夠不夠撐她回房?

  公孫顯面不改色地說:「這種小玩意,女人家貪愛,不合魏老爺的口味。」

  魏老爺也沒生氣,看看山風,忽道:

  「夫人是不是生病了?」

  山風一頓。

  傅棋跟傅玉聞言,好奇地回頭看著她。

  「哪來的病?」公孫顯不經心道:「就是貪嘴了點。」

  「老夫指的就是這事啊,夫人可不是得了暴食吧?」

  山風圓臉微紅,嘴角勉強掀了掀:「我只是貪嘴了點,跟暴食無關。這世上好吃的美食太多,若是一天漏了不吃,我總覺得遺憾呢。」

  魏老爺點點頭。「能吃就是福,可惜夫人若是瘦了些,定是傾城佳人呢。」

  「是魏老爺謬讚了。」山風滿面通紅,尷尬到底了。

  「是不是美人都是小事,身體健康才重要。」公孫顯閒聊道。

  「哈哈,這幾年老夫幾乎不涉江湖,但多少也聽說雲家莊有個少年英雄,想不到這個少年英雄年紀輕輕,擇妻竟不論美醜。想當年,老夫娶妻非得娶個大美人才甘心,可今天呢?她老了醜了,我也老了。」魏老爺看向延壽,再道:「如果老夫再小個三十歲,定想看看公孫小姐的相貌。」

  「可惜魏老爺生不逢時,要白這面紗,不想在外頭取下,省得招惹麻煩。」延壽微微笑道。

  她話才說完,就聽見「喀」的一聲,傅玉叫道:「打開了打開了!」

  傅棋面色不豫地拿了過來,扁盒裡果然是一本薄薄的冊子。公孫顯取出後只翻了第一頁,立即合上。

  「是名單嗎?」傅玉心跳加快。

  公孫顯點頭,道:「去取筆硯來。除了公孫要白外,誰也不準看。」

  傅棋瞠目,道:「為什麼……」

  「想保命就不準看。」

  傅棋臉色沈下,盯著公孫顯道:

  「公孫先生,你這是懷疑我們會傳出去?還是懷疑在場的人裡有血鷹暗樁?」

  「公孫並無此意。這是不是血鷹名單還有待確定,但你們敢說,你們看了後,走出這扇門,瞧見名單上的人,臉色不會古怪?不會一時脫口而出?」黑眸變得深沈冷厲。「血鷹雖然殺人,但也不會無故屠殺,即使在場真有血鷹的人也或者隔�有耳,在看見你們未碰到這名單後,自然不會傷你們。」

  傅玉吞了吞口水,一一掃過魏老爺、山風跟延壽,結巴道:

  「公孫先生說得極是。但我想,應該沒有臥底的細作,隔�有耳倒是有可能。」語畢,取過筆硯後攤在桌面後,拉著傅棋退離三步遠的距離外。

  「有勞你了。」公孫顯將薄冊遞給延壽。

  山風看著那薄薄的冊子,突地伸手想搶過來,但公孫顯動作極快,手腕一翻,緊緊扣住她的皓腕,制住她任何可能的舉動,接著,薄冊落入了延壽的手裡。

  從頭到尾,山風就在他的右側,不到半臂距離,只有延壽目睹她搶冊的一幕。

  延壽看了公孫顯一眼,抿嘴笑道:

  「你們這樣看著我,倒讓我緊張了。」語畢,慢慢翻開薄冊。

  薄冊約有十來頁,她翻得速度較常人快上許多,但還不及一目十行的功夫,令在場的人深深覺得謠言的誇大。等她合上冊時,山風已經吃完一塊紅豆糕了。

  公孫顯見她已默背完了,遂道:「請試默吧。」

  「好啊,顯兒想我默第幾頁呢?」

  傅棋脫口說道:「就第七頁好了。」

  延壽一連默寫了好幾個名字才停下,吹乾墨跡。

  「公孫先生,我可不怕血鷹找我麻煩,我來對!」傅棋衝動道。

  公孫顯看著他,沈默地翻開第七頁,傅棋默記了幾個名字,與延壽剛寫的姓名相對半天,才道:「一字不差,連順序也一樣。」

  公孫顯取出火折子,直接燒了延壽記下的人名,再一併燒掉薄冊,直到燒為灰燼,不留任何蛛絲馬跡後,才沈目掃過傅棋跟傅玉,嚴厲道:

  「從現在開始,這盒子就在我身上,與魏家無關,懂嗎?」

  傅棋二人點頭。

  延壽的臉色有些發白,雙手也開始發抖。「我想,我先回房好了。」

  「這是當然。傅玉,你送要白回去休息吧。」

  傅玉領命,小心翼翼地護送出門。

  「魏老爺,晚點公孫還有事請教,但最遲傍晚一定走。」

  魏老爺苦笑:「就算公孫先生住上個二、三日,老夫也不敢多言……但你願意提早走,老夫感激不盡。」

  「這也不算什麼。魏老爺如今不算江湖人,還願意將這扁盒交給雲家莊,實見魏老爺依舊如當年鐵拐魏林一樣,為正道行正義之事。」公孫顯淡笑道。

  這句話為魏林留下十足面子,但兩人心知肚明,魏林選擇將它交給雲家莊,是看中雲家莊百年來不偏不倚,從不貪及江湖利益,如果交給其他江湖人,難保魏府一家平安。何況,寧願交給公孫顯而不交給春香公子傅臨春,一來是公孫顯功夫高超;二來是公孫顯血統並非完全正派,若要私下說項,成功的機會也大了些。

  「傅棋,你去準備馬車,下午就守在那,不準外人接近。」

  「等等,既然夫人愛吃點心,我吩咐廚房多做幾道,讓夫人在路上帶著吃吧。」魏老爺討好道。

  「多謝魏老爺美意。」公孫顯婉拒:「車裡多的是內人愛吃的點心,再添下去,可就要浪費了。傅棋,還不快去?」

  傅棋遲疑一下,點頭離去。

  魏林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的只有公孫顯的妻子,硬著頭皮道:

  「公孫先生可會將此事記載下來?」

  「魏老爺請放心,這事將收入汲古閣第二道門後,只允數字公子進入,不會有外人看見。」見魏老爺欲言又止,他又道:「但這畢竟涉及魏府一家老小安危,我不會讓公子在冊裡提及魏府隻字片語,也不行暗示之語。」

  魏老爺聞言,大喜笑道:

  「多謝公孫先生了,它日如有老夫幫忙的地方,但說無妨。」

  公孫顯微地頜首,拉著山風要走出書房。

  魏老爺又叫住他,道:

  「公孫先生,你可會瞧不起魏某?」

  山風一怔,擡眼瞄向公孫顯。他回頭看了魏老爺一眼,靜靜說道:

  「魏老爺所作所為都是為一家大小,公孫自認如果遇上相同的事,定會先保自家親人,公孫又怎會瞧不起魏老爺呢?」

  ***  ***  ***  ***  ***

  一回到客房,山風便把門窗全打開,一回身正要問清楚,哪知他已半褪外衫坐在床緣,兩人四目交集,她圓臉泛紅,把視線調開。

  嗯,她覺得窗外景色也不錯啊……

  「山風,你開窗做什麼?」

  「唔,也沒有。」怕他著涼,她只好合上門窗,咕噥道:「小時候,五叔不是教過咱們,要防隔�有耳的方法,就是把門窗打開,誰要進來院子一目瞭然。」

  公孫顯凝視她一會兒,嘴角若隱若現的揚起。「我還記得。不過他忘了告訴你,若是有人躲在屋頂偷聽,那該如何是好?」

  這話是在取笑她,她還聽得出來。她恨恨瞪他一眼,惱聲道:

  「我孩子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算你倒楣了。」

  「山風,你過來。」

  她歎了口氣,輕聲道:「『你過來 ,這話我常聽,明明是我年紀長些,輩份也高些,但總要聽著你的話。」雖然在抱怨,還是走到他的面前。

  他眉頭輕攏,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是你相公,你自然該聽我的。」頓了下。「以後別在外頭提什麼輩份的事了。」

  她隨口應了聲。相公大如天,她當然知道,從她嫁了之後,她就發現,她的相公理所當然放棄了侄子之名,徹底實行相公權利,不像以前任她耍賴撒嬌。

  她內心正腹誹著呢,突地感覺腰間被他的雙臂抱住,而後他微微施力,逼得她往前兩步,完全陷進他的懷裡。

  她站得筆直,他擡眼看她,道:

  「要讓人聽不見秘密,還有個方法,我教你,你彎下身來。」

  她一時掩下住好奇,彎著身與他平視。

  他的臉龐抹著倦意,但黑眸燃著高溫,輕輕壓下她後腦勺,在她耳畔輕聲道:

  「山風,你道咱們這樣說話,有人聽得見麼?」

  她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他的聲量極輕,她沒有仔細聆聽是聽不清楚的,但他幾乎是咬著她耳朵說話,這又讓她懷疑他居心叵測。

  「魏府不管誰給你食物,都別碰。」

  她心下一凜,聽出他言下慎重之意。

  「我們在明敵在暗,魏府至今無事,不表示無人在暗處監視。如果真如我與春香所料,血鷹是朝廷某名高官飼養的組織,那麼絕對得高估對方勢力。」公孫顯發覺她渾身僵硬,淡聲道:「我說過,魏林想保住一家老小,這無可厚非,我要是遇見相同的事,首要便是保住我的妻小,多餘的事我顧不了,魏林得自求多福了。」

  她垂下視線,低聲問道:「我都有些迷糊了,你到底安排了什麼?」

  「我只安排一個誘餌,魏林之事跟你的出現,在我意料之外。」他靜靜地說。

  那就是,只有延壽才是他安排的。她跟鐵拐魏林都打壞他的計劃嗎?

  「一開始,你就要延壽出現在江湖城,讓天下江湖人都知道她出現,是不?」

  「我本意確實如此。哪知傅棋先一步找到她了……」語畢,他微有沈思。

  「延壽她……真能過目不忘?」

  「她確實過目不忘,但那是長年練來的,三刻鐘內不默下,她定忘掉五成,一日再不默下,她只能詳記一成。」

  所以剛才延壽才找借口匆匆離去嗎?這對延壽來說太危險,沒有一定的交情或者愛慕,是無法付出這麼多的吧?山風默然不語。

  「她身為誘餌,隨時有危險,你別跟她太靠近,除非我不在場,你才能跟她求助。我妻子的真正身份,除了三叔跟春香外,沒有其他人知道,你也暫時別告訴她。」

  這話聽起來真冷漠,當延壽是工具似的一樣利用,她聽了百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憂,難道在他眼裡,真的只有她嗎?心口有點甜又有點酸澀。

  「山風,現在咱們已經進了一大步,有名單又有公孫要白,也許下一刻就是你的解藥,你該感到高興才對。」

  「嗯……」她輕輕應著。

  他目光一厲,忽道:

  「如果你出島,是為了以身引血鷹,同歸於盡,那你可以停止這個想法了。你要敢破壞我的計劃,我絕不原諒你。」聲音雖輕,卻是十足的警上口。

  她心頭一跳,沒想到他竟然看穿她的心思。她只是想,拖了這麼多年,沒有結果,不如由她犧牲,反正她也不想撐了……難道她就這麼藏不住心事嗎?

  「山風?」聲音更為嚴厲。

  「真的……會有解藥嗎?」她囁嚅著,不敢看他。

  「這是當然。」他斬釘截鐵道:「若沒有解藥,我何苦佈局這麼多年?」

  她低低應了一聲,小小的希望在圓臉萌芽。「如果有解藥……如果有解藥……」那該多美好啊!她的未來可以繼續跟他交融在一塊,如果有解藥的話……

  見她拾回一點信心了,他柔聲道:「想休息一會兒嗎?」

  她搖搖頭,微笑道:「現在還不到中午呢,我不睏。」

  「那好,我有些累了,你別離開我。」他在她耳畔輕呵著氣。

  「你快睡吧,我就坐在這兒,哪兒也不去,你不必擔心我。」她本要站直,後而發現他竟然開始吻著她的耳輪。

  她面色淡酡。「顯兒,你不是要睡了嗎?」

  「嗯。」

  還是吻著她的耳朵。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耳畔的熱氣蔓延至側頸,她有點惱他老是趁其不備,於是輕輕俯前,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耳輪。

  他顯然怔住了。過一會兒才讓她退離自己的懷抱。他瞅著她,摸著自己的左耳,年輕的臉龐抹上真心俊朗的笑意。

  「你咬得真狠,我當你是想咬下我的耳朵洩恨。」

  她滿面通紅,不敢擡頭了。

  他又是微微一笑,拉過她空著的小胖手,這才躺下。「你有事叫我一聲。」

  「好。」她坐在床緣,舔舔唇道:「那個……你、你覺得延壽如何?」這話很殺風景,她知道。

  本要閉目的公孫顯忽地一張,注視著她。

  「我、我是說,延壽真是漂亮。我也是個姑娘家,一見她的眼兒,我也會臉紅心跳。」

  公孫顯臉色一沈,冷聲道:「也不過是一雙招魂的媚珠子,你臉紅心跳什麼?」語畢,閉目養神,不再搭理她。

  有必要這麼氣嗎?她連話都還沒說完呢。她沈默一陣,也不敢亂動,就這樣發呆似的看著他的睡顏。

  當然,還是要一口接著一口塞食物……嘴裡不知在吃什麼,毫無味道,能看看心愛的男人當佐料也是不錯。

  心愛的男人啊……她偷偷傻笑,她很難得看著他入睡呢。往日他在島上時,怕她藥物服久無效傷身,都是點她睡穴作為一日結束。

  她想半夜醒來看看他的睡顏都不成。

  現在,她可以看個過癮,等將來……如果她不幸薄命,至少還有個美好回憶。

  至於延壽對他的情意,就暫時讓她視若無睹吧。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0 15:53:49

【第五章】

  他已經待在延壽房裡一刻鐘了。

  江湖兒女本不拘小節,又確認是姑侄關係,所以……

  她當然很明白顯兒在延壽房裡做什麼,也很信任他目前一心只在血鷹上頭,對延壽還不怎麼有興趣。只是……

  「都一刻鐘了,是吧?」同房的傅玉道。

  「嗯。」她心不在焉,坐在窗檻上面向房內,看著自己裙擺下輕踢著的雙足。

  「都已經確定是姑侄,江湖兒女也不拘小節,但是不是待得稍微久了點?」

  「會嗎?」她不在意地應著。現在他們在做什麼呢?

  他允諾傍晚出發,為的就是讓延壽在第一時間內默寫名單,現在快傍晚了,他轉醒後,硬是留下她,自己去延壽房裡。

  顯兒要的只有那份名單,那現在延壽是在用什麼眼光望著他呢?迷戀的,還是心酸的?

  一隻手突地偷襲她兩塊糕點,她驚嚇回神,立即擡頭叫道:

  「還給我!」

  傅玉舔舔手指,笑道:

  「味道挺甜的。九師妹,你成天吃吃吃,偶爾也要跟人分享一下嘛。」

  她瞪著籃子裡最後兩塊糕點。從來沒人跟她搶食物,在島上誰都知道她以此維生,即使吃到哭出來,她還是必須吃,顯兒很少跟她共食一籃的食物,怕她臨時出意外,少了幾口就等於少掉一條命。

  她緊張地跳下地,結巴道:「我、我回馬車那拿!」

  「咦,幹嘛?你少吃點會怎樣?」傅玉瞪著她。

  「我一定要回去拿!」她臉色開始發白,轉身往門外走。

  「好好,我幫你拿我幫你拿!」傅玉一頭霧水,但還是推著她回房。「你就在這裡等我,要有事喊一聲,公孫先生就在隔壁院子。」

  她遲疑一下,點頭。見他要出門了,連忙道:「拿兩籃,兩籃好了!」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張口想要說什麼,但最後歎了口氣,道:

  「好。」

  她有點發抖,死命抱著那小籃子,雙腳有些站不穩,但還是焦慮地來回走著。

  她就討厭這樣就討厭這樣!她怕得這樣吃一輩子,更怕有一天她食物沒了的恐懼感,顯兒沒有明言,但她很清楚他不願她出島,就是怕外頭意外太多,永遠不知道明天她會不會連一口食物都吃不到。

  剩下兩塊,她珍惜點吃……也不能吃太小口,喂不了她肚裡的蟲子。忽地,她想起上午延壽帶了一籃點心上書房,但回來時是兩手空空的……

  魏府的食物不能碰,更顯得車裡的食物彌足珍貴,傅棋守在那裡等著出發,現在仔細想想,車裡的食物應該可以再撐個幾天,但如果臨時出意外,食物不足呢?

  她愈想愈害怕,決定回書房找那籃食物。她速去速返,一籃食物都不要浪費,才是保命之道。

  現在她非得保住命不可,顯兒已經拿到名單,她有機會跟平常人一樣活下去,所以,現在她得好好保住自己。

  她幾乎是奔到書房的。

  書房內無人,她邊吃最後的糕點,邊四處尋找,桌下也沒有,椅下也沒有,她確定延壽忙著記名單,忘了拿籃子出去。那會在哪呢?

  她緊張兮兮地找了一會兒,終於看見籃子的巾角,她一喜,忙爬到角落的矮櫃後,果然不知是誰踢到籃子,籃子便滾到這裡,裡頭的糕點散了一地。

  還好,當初她買時,顯兒讓店家兩塊一份用油紙包著,她連忙一一拾起,率先拆開一份,塞進嘴裡就吃。

  還在輕顫的手指這才穩了下來。

  忽然間,門「喀」的一聲,有人進來了。

  她面色一窘,不知道該不該起身打招呼。她躲在人家書房裡吃東西,真有點丟臉……還是,等來人走後,她再趕緊離去吧。

  「……應該還有。」

  來人不止一人,因為有人開口了,其聲音低微異樣,像是刻意改變語氣,她一愣,只覺這聲音有點耳熟……

  她是過目不忘,但聽力則是一般,如果可以讓她看見那人的身影,她多半可以認出來是誰的。真是奇了,她認識的人並不多啊!

  她小心探頭,從矮櫃邊冒出一雙眼,只見有兩名蒙面黑衣人在尋找什麼。

  「……我確實看見……魏林從這拿……公孫顯得到的名單,不算重要,我自會對付……」

  這身影……這身影……

  是他!

  他在這裡做什麼?像個小偷一樣在魏府書房!

  「找到了……那姓齊的書信正是這封……」另一耳生的蒙面男子一喜。兩人湊在一塊迅速讀著書信上的文字。

  「奇了……怎麼只是普通書信?」耳熟的聲音疑惑著。

  「會不會是那姓齊的臨死前,將兩份名單分送兩人?我在這裡三年多,很清楚鐵拐魏林膽小怕事,卻又處事謹慎的個性,這次如果不是他找來公孫顯,我還真看不出他竟藏著名單。」語氣有點咬牙切齒。

  「鐵拐魏林確實膽小怕事,趁著公孫顯路過此地,將他請了來,就是要不動聲色地把這大麻煩托給公孫顯,他若有兩份名單,應該一塊遞交才是……」話還沒說完,輕微的滾動聲勾起他們的注意。

  那耳熟的黑衣人循聲看去,瞧見一粒飽滿的芝麻球從矮櫃那裡滾了過來,滾啊滾的,彷彿滾了一輩子,終於停在他的面前。

  他伸手拾起,然後慢慢擡起一雙俊目,看向躲在矮櫃後的山風。

  此刻她臉色驚懼,幾乎是像軟綿綿的白糖球。第一次看見她,他不明白公孫顯的擇妻標準,但鐵拐魏林的老眼看見他所看不到的事實。

  汲古閣後的天仙畫像是死的,他們所找到的公孫要白則讓那幅畫的傃美活了起來,即使蒙著面,但那雙勾魂媚眼如畫中人一樣,讓他們臉紅心跳起來。

  而公孫顯之妻,如蒙塵珍珠,再瘦一些,就是貨真價實的似水美人,只是……這樣的美色,他幾乎不曾在年長姑娘身上見到……啊,是了,因為那些薄面美人如朝露,少年皆因身弱而逝,不見白頭,正是老天爺心憐,留下她們最美的一刻。

  而公孫顯之妻,則是個例外。

  ***  ***  ***  ***  ***

  山風見他直勾勾地瞪著自己,心一顫,立即縮回矮櫃。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她渾身發抖,拚命吃著害人命的芝麻球。她該不該出去,該不該?還是、還是她要呼救?

  她再怎麼求救,書房離延壽那兒有一段距離,顯兒再怎麼功夫高強,也是聽不見的。

  一道冰冷的視線驀然由上落下,淋在她的頭頂上,她僵直無比,不敢擡頭。

  她根本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卻感受到有人正站在矮櫃後看著她。

  恐懼之中,她瞄到身邊地上的影子。

  影子有她,還有另一個人的,離她非常的近。那影子立在那裡動也不動,如果不注意,幾乎要以為那只是像人形的某個擺設而已。

  他、他到底想怎樣?

  她聽到了這麼多不該聽的事,還有命在嗎?

  彷彿呼應她內心的疑問,她看見那影子徐緩地抽出腰間軟劍,高高舉起來。

  她用力地閉上眼。

  算了算了,就這樣死吧,好過她毒發而死!

  不不,現在她不想死!她還有美夢,就快找到解藥了,那時她可以活下去,可以跟顯兒一塊,跟他生兒育女,跟他一塊歸隱,跟他一塊白頭相見,她還不想死!

  「嗤。」低微的笑聲,刺耳地劃破她緊繃的恐懼。

  那笑聲似是不屑,又寒涼如冰。

  接著,門輕輕地合上了。

  她以為自己聽錯,強迫地張開眼,瞄向身邊的影子。

  影子只剩一個,一個正在發抖的圓影子,是她自己。

  她傻眼半天,而後不受控制地軟攤在櫃旁。

  一抹圓臉,全是冷汗。為什麼他會放過她?因為他蒙著面,不怕她認出他來?還是他認為她不足為慮?

  她一時不解,只能盯著自己緊抱的籃子。連生死瞬間,她還是不忘往嘴裡塞東西,她真是怕死到連自己都羞愧了。

  難怪他不下手,他覺得她是個廢物,對他起不了任何作用吧。

  房內有些熱了,她記得黃昏時陣陣大風,吹得她都冷了,書房怎會熱成這樣?

  她雙腿還有些虛軟,只得扶著矮櫃起身,一回頭,隨即呆住。

  她想,她知道為什麼他不一劍殺了她了。

  ***  ***  ***  ***  ***

  橘紅色的火焰,從易燃的書籍、桌巾開始燒起,當她發現時,已經燒了大半,她直覺奔向房門,卻發現門把一陣高溫,怎麼推也推不開來!

  她呆了呆,看見地上門縫鑽進一絲黑煙,下面鏤空的門板已有著火的跡象,而且迅速往上竄燒。

  她嚇得退後幾步,踩到剛才他們看的書信。她蹲下拾起讀著信,這封信是齊大人寫給魏老爺的,寫得十分隱晦,說是有重要證物可以證明兇嫌……

  「好燙!」她連忙鬆開籃子,看見火苗竄上她的籃底。她顧不得疼痛,用手拍著籃底,裡頭油紙包著的糕點全散了出來,她手忙腳亂地撿起放進懷裡,能撿多少是多少,嘴裡鼓滿糕點,有點噎,但顧不了了。

  眼角瞥到丟在地上的書信也遭火苗侵蝕,她愣了愣,看見那信紙忽然出現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來。

  才這麼一眼,她發現信中有異,儘是人名,要踩滅火苗,哪知薄紙燒得透快,一眨眼就燒成灰燼。

  「……救命……」她低低叫著,而後大聲喊著:「救命救命!顯兒!顯兒!」她用盡全身力量大叫著,隨即喉口嗆住,拚命咳著。

  火花濺上她的外衫,她驚跳地扯下來,懷裡的食物又散了一地。

  「顯兒!顯兒……」熱氣熏上她的圓臉,她趕緊蹲下再撿起沒著火的油紙包,眼前有些昏、有些霧氣。「顯兒……」

  一次喊得比一次還小聲,不時咳著,濃煙讓她喉口像火燒的,火勢愈來愈大,她最後只能抱著保命的糕點,縮在角落的櫃壁上。

  「顯兒……我在這裡……」她小聲喊著,眼淚掉了出來。

  她想,她以後不必再害怕食物夠不夠吃了,也不用煩惱她在死前要不要湊合延壽跟顯兒了。如果她走了,顯兒還年輕,理應再娶的,但她又自私,多希望他能一直記著她,現在可好,什麼也不必煩了……

  「等等……」還不行,她至少得幫上顯兒一個忙。雲家莊已經有血鷹的人滲入,即使不為她的解藥,也要剷除血鷹,否則難保哪日不會危害她心愛的人。

  她視線模糊,扣著櫃上不知什麼東西,正要藉力起來,去尋找能留字的筆硯,哪知她才起身,就隨著櫃子的傾斜,整個人狼狽斜撲上去。

  她太重了,所以連櫃子都被壓倒了嗎?這是她的第一個想法。

  接著,她想起櫃後頭是�壁,除非是紙糊的,不然她再胖也不可能壓垮�的。

  迎面撲來的涼氣,讓她本能地深深吸氣,而後猛咳起來。她發現眼前一片盡黑,直覺回頭一看,她的下半身還在書房內,火苗快要燒到她的裙擺。

  她迅速爬進疑似密道的地方,內心還有點茫然。剛才,她也看見那兩個蒙面人在這附近找書信,怎麼就不見他們尋到這密道?

  倏地,她腦海浮現魏老爺頗有重量的虎軀……該不是她的重量救了她一命吧?

  這密道不知通往哪兒?但有命就好!她吃力地爬起來,摸黑往前走。

  「咚」的一聲,她撞上�。

  這一次,她緊緊守住她寶貴的食物,寧願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要再丟掉一包食物了。等她出去後,把她看見的另一份名單背給顯兒,一定大有幫助,說不得能早日拿到解藥……這次能夠死裡逃生,老天爺是眷顧她的,她的夢還沒有碎。

  思及此,她定定神,回頭看看那仿若隔世的火場,然後摸著�,低低咳著,順著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  ***  ***  ***  ***

  密這是彎彎曲曲的,中途還有岔路。

  她記住分岔口,選擇其中一條往外走。如果這是魏老爺的逃生之路,她得說,這個魏老爺真是下了重重設計,先是重量夠才能開密道,密道內又有岔路,即使敵人來尋也能拖住一時半刻。

  她走了一陣,忽見前頭有月光,不由得心跳加快。

  她有點開心,明亮的月光彷彿暗示她的未來,只要有解藥、只要有解藥,就算短幾年壽命都無所謂,不不,她還想活久一點,她比顯兒大兩歲,如果她再短命幾年,搞不好顯兒五十幾,她就走了,那多虧啊……再多一點點就好……

  前頭已經脫離密道,藉著光她看見密道的尾端是假山內壁,一出去,就是魏府的院子。

  她才來到假山內側,正要出去,一個耳熟的聲音令她毛骨悚然,立時止步。

  「……公孫顯進去救人了,可能救得了嗎?這火勢可大了。」耳熟的聲音近在咫尺,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輕輕跨了半步,從假山後探出一雙眼。

  隨即屏息。

  有必要這麼有緣嗎?那黑衣人已換上平日穿的衣服,就站在假山面前,正背對著她,距離近到她可以細看他衣袖的繡工。

  她立時搗住口鼻,強壓住喉口湧上的咳聲。

  她該不該回去走另一條岔路?

  正這麼想的時候,她又看見這人像是下意識地撫著上臂的某個地方,問道:

  「下半年的解藥你拿了嗎?」

  「拿了。」這是在書房內另一名黑衣人的聲音。

  「是嗎?這次出來,正逢平寧大會,屠大人也會到場,我本想暗自去領解藥的,沒想到會遇上公孫要白……這次,我定會帶回她請功的。」語氣略帶異樣,似乎希望藉著這次機會,能換得多份解藥。

  她聽見「解藥」二字時,欣喜若狂,這表示世上真的有解藥!血鷹下了毒,就一定有解藥!她可以熬,只要有解藥,再熬一、兩年都不是問題!

  「公孫要白看起來沒事,想必當年混進雲家莊的畫師來不及在她身上烙畫。真是可惜了,要不,要帶走她太容易,只要她不想死,一定會一塊走。」

  那耳熟的人淺笑:

  「如果她真中了血鷹,一年內沒有拿到解藥,之後,就算解藥到手,也無法控制她體內的蟲子,等同無效了。但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中血鷹者未有解藥,不及一年即死,哪有例外?」說到這裡,語調似有悲涼。「咱們下場不也如此?年年有解藥,卻是治標不治本,一輩子都得靠它活命。公孫要白運氣好,當年來不及在她身上植入血鷹,但從明年起,她就會跟咱們一樣,一生一世離不開它了。」

  假山外頭一陣悶人的沈寂。

  那耳熟聲音又道:「差不多了,我功夫沒公孫顯好,離書房又遠,這時算來是應該發現火災了。你這暗樁繼續待在魏府,等朝中大人通知吧。」

  不知過了多久,山風才被陣陣冷風驚醒,她茫然若失地環顧四周,終於回到現實來。

  「不能從這裡出去,他會知道的。」她起身往回走,又撞上石�,本想摸著�走去另一條岔路,哪知等了半天,她的手竟然沒有反應。

  她低頭看著緊抱食物的雙手,有點迷惑,試了好幾次手臂才伸出來,摸上冰涼的石壁。

  懷裡的食物掉在地上,她又看了半天,才訝一聲,自言自語道:

  「不行,會被發現的。」她一一撿起後,有些恍惚地走回密道。

  黑漆漆地,路好短,一會兒她就回到岔路口。得選擇另一條,她告訴自己,然後下意識地往另一條通路而去。

  黑暗暗,就這樣一直走著,沒人發現,似乎也不錯……

  才走幾步,她就聽見有人喊道:

  「山風!」

  她轉身循聲看去,只知那聲音來自書房密道的方向,但實在太黑了,她看不見來人是誰。

  「山風!」

  迎面有風,隨即她被人狠狠抱住。熟悉的氣味逐漸滲進她的鼻間、她的五臟六腑裡,讓她想起人生裡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原來,她真的有過最快樂的日子。

  「你沒事麼?」

  她仰頭朝他燦爛笑道:

  「我沒事。你怎麼也進密道了……你來救我嗎?那多危險啊。」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在遠方響起,但她想,可能是在密道裡講話的關係。她見他沒有回答,又安撫地笑道:

  「我真的沒事,幸虧魏老爺有設密道,不然我一定死在裡頭。」她想了想,又笑著:「但你真的不該進來救我,我離開書房前,那裡幾乎燒個盡光了。」

  她看不見他,卻覺得他一雙漂亮的眼睛一直望著她。

  「你怎麼了?」

  「山風,你渾身濕透了。」那聲音,極其輕微,怕嚇碎了她似的。

  她噫了一聲,摸摸自己的頸子,訝道:

  「真的耶。」她有點不在意,偎進他的懷裡,笑瞇瞇地:「大概是剛才我在書房被嚇壞了。」忽然間,她無法滿足這樣偎著他,乾脆任著滿懷食物落地,用力抱住他的身軀。

  「山風!」

  她不肯放手,閉著眼甜甜笑道:

  「顯兒顯兒,我好愛你,我好愛你,我這輩子沒這麼愛過一個男人,我想每天抱著你每天想著你……」愈說愈輕聲,整個人逐漸往下滑去。

  公孫顯動作極快,托住她的腰身,踢起剛掉落的糕點,就往她嘴裡塞去。

  她也不拒絕,忙著狼吞虎嚥,直到腹部沒那麼痛的時候,才抱怨道:

  「有沙子。」

  「山風,到底出了什麼事?」深沈的聲音,在密道裡顯得格外沙啞。

  「沒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顯兒,你叫我一聲要白,好不好?一聲就好。」

  他凝視她一會兒,輕輕環住她的身子,而後猛地用力抱緊,不理她是否被勒得疼了。

  「要白,你的路,我一直在走,如果你放棄了,那就是否決我過去的努力!」他在她耳畔咬牙說著,聲量極輕,卻是十足的戾氣。

  她輕笑:「我知道。現在咱們進一大步了,只要有名單,就有希望;只要有解藥,我就不用再過這種日子。我很期待,真的。咱們快點出去吧,要不,延壽他們會擔心的。」

  公孫顯細細審視著她的面容,最後,他抹去她臉上的汙漬,脫下外衣讓她穿著,代她拿起剩下的食物,拉著她朝其中一條岔路走。

  「不,我想走另一條。」她輕聲著。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反對地走進她選擇的岔路。

  「是誰放的火?」他問。

  「我不知道。」她道:「我回書房拿點心,突然有兩個黑衣人進來,他們在找某樣東西,後來就發現我了。」

  「你看不出是誰麼?」

  不知為何,她覺得顯兒的聲音有些冷意。他對她說話,向來不是這語氣的。

  「都是我不認識的人,我看不出來。他們本來要殺我的,後來決定放火……」她再補充一次,笑道:「幸虧我跟魏老爺一樣圓,不然肯定是逃不了的。」

  前頭隱約有搖曳火光,顯然已經有人在等著了。

  「我進書房前,魏林提到這密道,若你還活著,就從密道出來。」他淡聲道。

  她好奇問:「如果我已經被燒死了呢?」

  他頓時停步,轉身面對她。

  他們已經接近出口,火光照亮了他的俊臉,她驚愕地發現他左頰上有點燒傷,一身衣衫也是狼狽不堪,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男衫,衣角竟是燒掉了一部份。她自密道逃生時,火勢猛大,幾乎把書房燒掉大半,他一進來,要面對多大的火難?

  突然間,她瞥見他拉著她的手背有些泛紅,甚至起泡,她嚇得要抽手,他卻緊把著不放。

  「顯兒,你的手……」那握著她的掌心好像有點凹凸不平,有些濕滑。她喉口想要滾出聲音,卻發現湧上來的是層層的酸澀。

  「如果你被燒死了,如果你被燒死了……」他沈著聲,靜靜地說道:「這問題,我永遠不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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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0 15:54:06

【第六章】

  離開魏府已經是半夜的事了。

  書房起火跟那兩個黑衣人的事,當然是她這個當事者一一翔實回答,不管回答魏老爺、延壽,或者傅玉、傅棋的,一律都是公孫顯所聽到的答覆。

  魏老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到底在找什麼?我府裡還會有什麼?」

  山風偏頭想了下,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連魏老爺都不知情的東西,也或許東西根本不在您身上,才索性一把火燒了書房,不留任何證據。」

  傅棋點頭。「這倒是有可能。名單已在公孫小姐心裡,我們也已經安排好,只要我們離開魏府,就會傳出名單落在公孫先生身上,而後直奔平寧城。」

  傅玉道:「公孫先生,還是咱們兵分二路?看看是我或傅棋先秘密送公孫小姐跟九師妹回莊吧。」

  傅棋沈吟道:「這倒是。畢竟,如果名單屬實,在到達平寧城之前,血鷹定會以先生為目標,到時我們可顧不了公孫小姐了。」

  自始至終,山風總覺得她相公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不,一塊走。」公孫顯聲如清冽,也毫不考慮。「天罡派已經知道公孫要白出現了,你們能確定血鷹放棄十三年前的行動嗎?」冷寒的視線一一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埋頭啃吃的胖姑娘身上,接著,他語氣略沈:「只要人在我眼前,我就有法子護住她。」

  胖胖的山風,手上一頓,而後繼續吃著。

  她跟延壽共坐在馬車內,傅棋掛起車燈充當車伕,公孫顯跟傅玉則各騎著馬跟著車尾。

  馬車裡,延壽看著她半天,柔聲開口:「你要不要睡了?」

  山風笑道:「我還不睏。你要睡可以先睡。」

  「嗯……」溫柔的眸子帶點異樣。「如果我在車內睡了,你也跟著睡了……我想,顯兒會不太高興吧。」

  山風愣了愣,又笑:「是嗎?」

  「你不問為什麼嗎?」

  「是因為……」山風尋思一陣,隨口道:「可能是因為兩個人睡在車裡,太擠了吧。我睡時,不太作夢也不太翻身,不會驚動你的。」

  「不作夢?」

  山風微微一笑,道:

  「是啊,我也覺得好奇怪。我不作夢的,眼睛一閉就睡著,時候到了就轉醒,有時候想想也算是件好事,讓我先習慣這樣的感覺,以後就……」她及時住口。

  「就什麼?」延壽皺起眉頭。

  山風扮個鬼臉,沒再說下去,掀開車簾,對著公孫顯喊道:

  「顯……」雖然時常喊溜嘴,但記得時還是要改口的:「顯郎,」她聲音充滿笑意。「顯郎,我還不睏,跟你共乘一匹好不好?」她回頭對著延壽笑道:「姐姐,你可以先睡,我不打擾你了。」

  延壽被她這聲「姐姐」嚇到了,直覺道:「我也不困……」

  公孫顯已策馬到車尾,一把托過她的腰身,讓她側坐在他的前面,同時接過延壽遞出的食物籃跟斗篷。

  猩紅的斗篷完全罩住她的頭身,正好讓她躲在裡頭吃東西也沒人會看見。

  她從縫裡看去,正好瞧見延壽還在盯著這方向。

  眼不見為淨,她將臉再側些,避開延壽的眼神。至少,現在名目上她還是他老婆,借一下胸膛應該不為過。

  「你還不睡麼?」

  枕下的胸膛有些震動,她笑瞇瞇聽著他穩定的心跳,道:

  「顯兒,今晚我想試試能不能作夢。」

  「……」公孫顯本要答她太危險。但自她從火場逃生後,情緒似乎有異,他遂道:「好。今晚不點穴不服藥,你自然睡。快睡著時,暗示我一聲,我來餵你。」

  她聞言點頭,嘴角含著笑。

  「你想作什麼夢?」他又問。

  她想了下,道:「作一個……雲家莊的夢。」

  「你很快就能回莊了。」他聲量低微,像怕驚動她一樣。

  「唔,是啊,我近鄉情怯嘛。」她沒擡頭,閉眼吃著毫無味道的點心。「我想夢到三叔、傅哥哥,我想看看我房前那株紅梅還在不在?我還想夢見我在莊裡的房間,我記得那天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在床柱子上劃了一筆,是我十二歲時的身高,不知道磨損了沒有?」

  「你的房間,沒有變動,一點地方都沒變。」

  她聞言,笑出聲。「真好。」頓了下,她又笑:「真希望我有機會能再看見。」她有點睏了。

  「山風。」

  「嗯?」他的心跳真的是催眠最佳利器呢。

  「那間房裡,有一個秘密。」

  她發呆一陣,勉強回神,擡起臉,對住他俯下的視線。他的黑眸總是深得令她留戀,每次對上他的眼,她總是驕傲地想著:這是她的顯兒,這是她的顯兒。

  「秘密?」很重大的秘密嗎?

  他神色平靜,但嘴角輕輕掀起,柔聲說道:

  「如果你想知道,就得回到莊裡,回到那間房裡才看得見。」

  她張口欲言,而後有點迷惑,疑聲道:

  「到底是什麼秘密?為什麼現在不能說給我聽?」

  「說了有什麼意義?你得看到才有意義。」

  一間房裡,會有他什麼秘密?總不可能私藏女人吧?還是裡頭藏著誰的屍體?她愈想愈緊張,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出答案來。

  「等到莊裡後,你自然明白。」他有意無意強調著這句話。

  她咬咬唇,重新枕回他的胸前。「跟我有關嗎?」

  「跟我有關。」

  「跟你?你在裡頭藏了什麼?武功秘笈?春宮書冊?還是你在那屋裡藏著女人衣物,方便你男扮女裝?」

  「你想得太離譜了。」他彷彿在笑,掌心輕輕搗住她的雙眼。「不是藏。你可以慢慢想,但我想你不會猜出來的。」

  他愈這麼說,她就愈是想猜出來。不是藏,跟他有關?那到底是什麼?

  遮在她眼上的右手,是他沒受傷的那隻,帶著溫涼的體溫。她內心好奇,又有點想睡,真是可惡,竟讓她這樣分神!

  她神智有些迷糊,每次一停下吃食的東西要入睡,腹部就開始痛起,驚得她又清醒過來。

  就這樣來回幾次,她隱隱察覺他又要點她穴了。這人,老是在騙她,她想,就算哪天他得知世上沒有解藥可以解她的毒,他也會騙她:藥,一定有。然後耗盡他的一生來為她尋藥吧。

  現在,她什麼也不想了,只想,作一次夢,一次就好。

  她的身子縮了縮,他以為她冷,硬將斗篷蓋得她密密實實的,連點縫也不留。

  他俯下頭,靠近她的頭頂低聲說:

  「山風,睡個好覺,一切有我。」

  是啊,正因為有他,她才害怕……她緊緊偎著他,任著他點她睡穴。

  立時,她進入意識頓滅的天地裡。

  ***  ***  ***  ***  ***

  天色微亮,當她恢復意識時,直覺摸向身上的背包。

  自從在魏府裡差點為掉落的食物而喪命,延壽就送給她一個斜帶小包,一次能放三塊糕,讓她危急時可以救命。

  當她吃下第一口時,忽覺有人以袍袖遮住她的臉,她愣了下,張開眼,低頭看見長裙上儘是鮮血。

  她轉頭看見她的丈夫正勾住她的腰身,右手執著長劍,劍上也是沾著血。

  「傅玉!」

  「沒問題!」傅玉急叫。

  她還來不及說話,就見她的相公托住她的腰一轉,讓她飛進傅玉的懷裡。

  延壽立刻拿過籃子,奔到她的身邊,道:

  「山風,你受驚了。」

  山風一時呆住,瞪著公孫顯一身黑衫,執劍殺人。

  「哼,都是一些小賊!」傅玉不屑道:「也不看看他們想招惹的是誰!」

  一個、兩個、三個……簡直是殺人如麻,不對,是……山風傻眼,無法移開視線。「為、為什麼他、他下手……這麼歹毒?」他的招式陰狠偏邪,完全不像她曾看過他練的功夫。

  傅棋上前一臉疑惑。「夫人不知公孫先生練的功夫嗎?他功夫奇邪,講究輕巧致命,這全是他娘親傳授的。」

  大嫂傳授的?大嫂離島兩年的原因就是為他?她當時還為此煩惱一陣,以為大哥跟大嫂要仳離了。

  「公孫先生走的是旁門走道,聽說極損經脈呢。」傅玉歎道。

  這就是他功夫奇高,年僅二十三就能成為一流高手的原因?因為他不打底功,不走紮實的純陽內路!

  她瞪著他殺了最後一個人,輕而易舉的。難怪這幾天遇城鎮不停,夜宿野外,他當時說了句:入城鎮太麻煩。

  原來是這個原因。

  在城鎮裡殺人,太麻煩。

  她傻傻地看著他拭去劍身上的血色後,往她走來。

  他的眼目帶冷,落在她的臉上,然後依著她的視線往他自己的袍袖看去。

  是方纔他替她擋住飛濺的血。

  「只是不入流的賊人。」他答。

  「……喔……」

  公孫顯又看她一眼,道:

  「你們準備準備,城門一開,我們直接進城。我去換件衣物。」語畢,他回馬車取了換洗的衣衫,便往林子裡去。

  傅玉、傅棋回神,忙著準備上路。

  延壽蹲在她身邊,輕聲說:

  「山風,這幾天晚上你睡得熟,都沒讓人驚動,這一次來的人多了,便讓你看見了,其實……這在江湖很常見的,你也別怕。」

  「我沒怕,我只是嚇了一跳。」山風看看自己裙上也有血,連忙爬起來,對延壽道:「我也去換裙子。」

  延壽點點頭,幫她拿了件新裙,順便在她背包裡再補足乾糧。

  她有點跌撞地追進林子裡,看見他正背著自己脫下長衫。

  她放慢腳步,抿起嘴,走到他的身後,啞聲問:

  「這幾天到晚上都是這樣嗎?」

  「嗯。」他頭也不回。

  她沈默一會兒,又道:「是血鷹的人嗎?」

  「不是。」他換上新的長衫,繫上腰帶後,才轉身面對她,狀似不經心道:「我不會濫殺無辜。來的人,有的貪慕公孫要白,有的想要素討血鷹名單為家人復仇,我殺的不是這兩種人。剛才那些人都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人,他們要血鷹名單藉此謀利害人,他們的人品都詳細記載在汲古閣裡的書冊裡,你要不信,等你回莊後,我可以一一拿給你對照。」

  「雖然你常騙我,但我還是信你。」她有點惱他平靜的語氣,卻又忍不住問道:「我記得你當年習武,跟傅哥哥是同一門純陽內路的。」

  「他心思清明,是那路的天才。」他也煙一白。「我心眼多,習另一派路的更好,也更快些。」

  她咬咬唇。「傅玉說,你因此損及經脈。」

  「那是大部份人以為,並不代表我確實如此。山風,你嚇到了麼?」

  她當然嚇到了啊。就算他沒說,她也知道他不紮實一步一步學習的原因啊!

  「顯兒,你這樣……不是讓我一直欠你嗎?」

  「那你就還我啊。」公孫顯等著她擡頭,直勾勾地望入她的眼,深沈地說:「你就用你下半輩子還我啊。」

  她肺裡的空氣幾乎沒了,被迫必須用力吸氣,她眼眶微紅,悶不吭聲地咬著點心,試了幾次才忍住給他承諾的衝動,道:

  「我裙上沾血了,你替我遮一下,我換個裙子。」

  她走到他的背後,解下腰帶,更換衣裙。他沒有轉身,就那麼背著她站著。

  冷風一直吹,她打了個冷顫,連忙貼近他的背。

  「你換好了嗎?」

  「嗯。」

  他點頭,還是沒回頭,大步往馬車方向走,但他斜跨一步,落在她的左側,擋住大部份的冷風。

  傅玉正收拾車裡滾出的食物,傅棋充當車伕,延壽則在車邊等著。

  公孫顯自車裡取出斗篷,正要遞給山風,山風看了延壽一眼,垂著視線吞吞吐吐道:

  「姐姐也很冷吧。」

  公孫顯死盯著她。

  「唔……」山風接過斗篷,硬是塞進僵直的延壽懷裡。「我先上馬車,裡頭比較暖和。」語畢,要狼狽地爬上車裡。

  身後,有入托住她的腰身,讓她一舉上了馬車。她要爬進裡頭些,哪知好心托她上車的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害得她差點倒進他的懷裡。

  「山風……」她身後的男人,冷聲道:「你想推我走,也要看我允不允。」

  她含糊地說:「我沒有……」不敢往後看。

  手臂一涼,發現他竟拉開她的衣袖。臂上頓時劇痛,她慘叫出聲。

  「公孫顯,你做什麼你!」延壽叫道。

  傅棋傅玉循聲回頭,面露駭然。

  公孫顯正狠狠咬住山風的臂肉。

  一排齒印混著血跡,就這樣烙在她的臂上,她痛得掉出眼淚,他連看她也不看一眼,便把她推進車裡頭。

  他抹去嘴角的鮮血,冷聲道:

  「準備出發。今天初三,正好趕上平寧大會。入了城,直接上聞人莊。」頓了下,沒等到傅棋的回應。「傅棋?」

  傅棋回神,連忙點頭。「沒問題。」忍不住偷瞄一眼山風。好慘!

  延壽趕緊上了馬車,輕輕托住山風那只被咬得狠毒的藕臂。

  「我幫你上藥吧?」真狠,真狠。她站得近,親眼目睹公孫顯口下多不留情。

  「不用了。」山風答道,語氣有些發顫,臂傷痛得她眼淚狂流,但她一點也不怪他,真的。

  「咬得這麼深,會留傷疤的。」駕車的傅棋撩開車簾,瞄一眼傷口,低聲道。

  「不礙事,留了傷疤,也好。」她忽然笑出聲。「至少,我心甘情願留住這樣的傷疤。」留住它,就想到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

  這就是顯兒的用意吧,只是,他咬得她好痛好痛,她懷疑他是故意讓她感受這程度的疼痛。

  延壽還是取來乾淨的白布,想為她包紮,山風靦腆地笑了笑,迅速將衣袖拉好,遮住那還流血的傷口。

  「真的沒有關係。」她嘿嘿傻笑兩聲。「大部份的人沒辦法選擇留在身上的印記,但這齒痕,我可以選擇要不要留下。」她笑得有點開心,也有點傻氣。

  「夫人,這樣子一來,你可不方便提筆寫字了。」傅棋說道。這幾天她在馬車上,無聊時就邊吃邊在傅玉給她的空白冊子裡寫字。

  他瞄過一眼,她那頁寫的是天罡派掌門壽誕的盛況,寫得密密麻麻的,他非常想告訴她,如果一件小壽誕得用好幾頁來形容,那汲古閣早就該擴建了。

  思及此,他又看見在前方領路的公孫顯,隨意說道:

  「這次入平寧城,把名單交給聞人莊主之後,我們應該就會打道回府了。雲家莊雖在江湖佔有一席之地,但此事如果真跟朝廷有關,那還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默默的做,默默的離去。公孫小姐,你心裡那名單還記得周全吧?」

  「這是當然。」延壽答道。

  「七師兄。」山風忽然道。

  「夫人請吩咐。」

  「麻煩你幫我拿那本冊子好嗎?」

  那冊子,放在靠近車前的食籃堆上,離傅棋近些。除了她外,沒人去碰過,傅棋分一半心神,伸手勾過那冊子。

  她笑著去接,但右臂那齒痕作怪,讓她痛得鬆手。

  冊子落了地。

  傅棋微笑地去撿,直覺瞄了眼攤開的那一頁。

  而後,他緩緩擡起俊目望著她。

  她回望著他。

  「夫人,冊子可別亂丟,很麻煩的。」他語氣如常。

  「我知道。」她笑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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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0 15:54:38

【第七章】

  八月初三,平寧城平寧大會,公孫顯親呈血鷹名單,盟主聞人收之。當天,聞人莊遭人放毒,莊內傷亡慘重,名單被奪。當日傍晚,公孫顯之姑要白、七公子傅棋失蹤。初四,屍身尋獲。

  朝官屠三瓏曾為江湖人,後封武狀元,自動請纓,接手調奮一血鷹之事。至此之後,不論朝野,皆有人陸續死於血鷹之毒,死後肚破腸流,屍身腐爛沾毒。

  七年後,血鷹之名,漸淡。

  屠三瓏功不可沒。

                       江湖大事記•春香公子

  平寧城•聞人莊

  「事情好像挺麻煩的。」傅玉自門外進來,瞧見傅棋悠閒地啃著瓜子。

  「怎麼了?你偷看到什麼了?」傅棋笑問。

  「誰說我是偷看?」傅玉歎口氣:「原來這次平寧大會,有朝廷命官來了。」

  「朝廷命官?咱們跟朝廷命官向來是表面三分禮,私下各走各道,每年舉辦的平寧大會,都是以武林盟主為首,商討江湖一年大事,這干朝廷命官什麼事?」問歸問,傅棋卻沒有多大驚訝。

  「還不是血鷹殺官員的事。原來不只咱們這樣認為,連朝中都有人懷疑血鷹的頭兒是朝廷同僚,所以京官千里來了。」傅玉喝了口水。「公孫小姐呢?」

  傅棋閒閒道:「在隔壁房默著名單呢。是哪位官員來聞人莊的?」

  「說別的你可能不認識,但這個你一定認識。你可記得二十幾年前朝廷選拔的最後一任武狀元屠三瓏?」

  「記得。」傅棋微笑道。

  「就是他。以武狀元之身入朝,干了二十幾年的文官,也夠悶了。他還算有點良心,願意為江湖出一份力,揪出血鷹之首。七師兄,你不知道剛才我在門外看,公孫先生拿出扁盒時,在場有好幾個人臉色微變呢。」

  傅棋哼笑:「這些人真不會作戲,看來十有五六都是中了血鷹毒的人。」

  「七師兄……你瞧,山風是不是有點古怪?每回她睡覺都得靠公孫顯點穴,她不像貪嘴的人卻又不停的吃。上回在魏林府裡,我搶了她兩塊糕,她緊張個半死。」

  「是嗎?」

  傅玉看他一眼。「七師兄,你……」

  「嗯?」

  「你看起來非常愉快。」

  傅棋摸上臉,笑道:「我不就是這樣嗎?天生開朗是我的本性啊。」

  「上回在魏林府裡,我幫山風回車裡拿籃子,你不在,照理你該在那裡守著馬車,防人下手的,你去哪了?」

  傅棋笑道:「我是去上茅廁了吧。對了,我去看看夫人吧。」

  「我跟你一塊去吧。」傅玉道。

  傅棋點點頭,來到門口時,他忽然說道:

  「對了,你可知為何公孫小姐在默名單,公孫顯卻不在場?」

  「自然是公孫顯要引開旁人的注意力了。現在由他親呈名單給盟主,沒人會想到真正名單還在公孫小姐腦子裡呢。」

  「錯。」傅棋笑道:「公孫顯獨留公孫要白一人,正是個誘餌!本來我也沒想透,但現在還不算晚,這一路上公孫顯等的就是血鷹上門搶人!」

  「咦!」傅玉駭然:「七師兄,你說的可是真的?這不是在害公孫要白嗎?」

  傅棋聳肩。「公孫顯的算盤是打錯了。那份名單只是混在市井江湖中的人名,不算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公孫山風那冊子裡的官員名單,不,應該叫她公孫要白才對。」他頭也不回,歎道:「老八,其實在雲家莊十年,我真是喜歡這樣的生活,真的,如果她沒讓我瞧見那冊子,我想,我還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惜,真是可惜,失禮了,老八,以後……各自為主,你保重了。」語畢,突出重擊。

  傅玉一臉錯愕,緩緩滑落倒地。

  傅棋頭也不回地攏門離去。

  聞人莊的莊園平靜如昔,前頭還在聚會。還聚什麼會呢?市井江湖的名單確實是真,裡頭也有他的真名,但,出來混江湖的誰肯用真名?要一一對出來,那耗費的時間可不是用幾天來算的。

  反倒是公孫山風冊裡那份官員名單。朝官不比江湖人,人名皆屬實,一經公開,那非得掀起大浪來,到時真出了事,他連解藥都拿不到了。

  只是,他不懂公孫顯是雲家莊人,這麼執著血鷹做什麼?只要公孫山風永遠不揭其名,誰會知道她是過目不忘的公孫要白?

  有什麼自他腦中一閃而逝,他一時抓不穩,但他一點也不煩心。

  忽地,迎面有人走來。此人是陌生的,外貌約是三十出頭,一雙眸內斂穩重似比外貌年齡還要老熟,經過他時,他聞到淡淡的藥味。

  「兄台!」傅棋忽然叫住他。「你是聞人莊裡的人?」

  那男子回頭看他,微微一笑:「七公子,你要找聞人盟主嗎?」

  「你識得我?」他瞇眼。

  「雲家莊數字公子誰人不識,今早你一進莊時,大夥都是看見的。」

  「你是聞人莊的藥師?」

  那男子微微點頭,氣質頗為出眾。

  傅棋見他底盤不算高手,稍卸心防,再問:「公孫先生呢?」

  「尚在前廳。」

  「聞人盟主呢?」

  「前廳還在開會呢,七公子怎會不知?」

  傅棋點點頭。「我明白了……公孫夫人被安置在哪個庭院?」一入莊,公孫顯便將她安置到偏遠樓院,真是保護得夠徹底了。

  那男子聞言,道:「七公子要找公孫夫人?」

  「嗯,我有事要找她,你引路吧。」

  那男子遲疑地點頭,便轉了個方向,帶他往另一偏僻處走去。

  傅棋走在他身側三步,打量著他,又問:

  「你身上藥味頗重,想必長年浸在藥物裡吧?」

  「是啊,我是藥師,唯一專長就是藥物,以前,我常照顧兄弟們的身子,可惜,現在我唯一想救的,卻一直救不了。」

  傅棋皺眉。「你藥理若是不佳,自然救不了人。」

  「我長年學醫,還是比不過一個老神醫,我確實藥理不佳。本來這次我偕同島上兄弟前來,就是想賭上最後一個法子救我侄女,不料,她的相公竟然有可能找到解藥,這讓我們欣喜若狂,她這十幾年來過得不快樂,我們這些叔伯自然也不好過……七公子,雲家莊數字公子再不才,也不會為虎作倀,你再不住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傅棋本是愈聽愈詭異,聽到最後一句,他臉色遽變,不花時間質問此人,先下手為強,袖中閃光一現,似是沒入對方的心肺。

  他看著那人倒地不起,撩過衣角奔進院子裡。

  公孫山風正坐在亭子裡,提筆寫著字,瞧見是他,微笑道:

  「你來啦。」

  傅棋沈默地看著她,同時搜尋四周。靜悄悄地,連個人影都沒有……公孫顯極端保護他的妻子,怎會連個人都沒有?

  「公孫要白,你到底想怎麼樣?」

  她訝了聲,笑道:「我被你認出來了嗎?我不想怎麼樣,只想趁著我還活著,把你這個暗樁自雲家莊裡拔除而已。」

  傅棋瞇眼,冷笑:「哼,帶你回去覆命後,我也不能再回雲家莊了。你當山風當得好好的,偏要在我面前露餡,好,就帶你回去讓你嘗嘗我受過的苦,從此咱們是同一船上的人,誰也別想離開血鷹!」

  「唔,我早就離不開了。」她笑道,又重複一次:「我早就離不開了。」

  傅棋微愕,但身後細響,讓他不及深思,一轉身--

  「屠大人!」他脫口驚喊,看著屠三瓏帶著隨身護衛入院。

  ***  ***  ***  ***  ***

  屠三瓏年約五十,但外型約莫三十出頭而已,他一身文人錦服,行路有風,一進院先是看見傅棋,再移向亭子裡的山風。

  「是姑娘找我嗎?」屠三瓏打量她。

  「正是小女子。」山風笑容可掬,也沒起身行禮,合上冊子,捧著食籃吃著她的保命食物。「大人已來,那就是看見我寫的條子,上頭的人名大人一定很熟。」

  屠三瓏微笑:「是很熟。」他完全沒有設防的打算,逕自入亭落座。「我過來時,假稱我舟車勞頓,先回房休息會兒,聞人不迫跟雲家莊的公孫顯沒察覺異樣。姑娘可滿意嗎?」

  「滿意滿意。」

  「好了,姑娘,敢問你是哪位?」

  「我複姓公孫,」山風還是笑盈盈著。「本名要白,我大哥見我薄命,便為我取了延壽小名。」

  屠三瓏一頓,詫異地打量她。「你就是公孫要白?公孫雲的義妹?」

  「正是。大人跟我大哥相識嗎?」

  「當年閒雲之名,誰不識得?」屠三瓏又恢復可親的笑容。「你找我,到底想做什麼呢?你大可把名單呈了上去啊。」

  「其實一開始我不知道找誰,別說京師路途漫漫,連入了皇城,要見到京官也是不容易,我一介小女子能做什麼呢?正好,您來聞人莊,我這才有了眉目,不然,我還想,要引傅棋出面搶我真是不容易呢。」她沖傅棋笑笑。

  「在魏林書房裡,我蒙著面你怎麼認得出?」傅棋沈聲問。

  山風苦笑。「你忘了我過目不忘嗎?」

  傅棋冷聲道:「那麼,我早該在那一次就親手殺了你。」

  屠三瓏擺了擺手,示意傅棋住口。他專注地盯著山風,問道:

  「姑娘不把官員名單交給公孫顯,是怕牽連他吧。我也是名單上的一名,為何你還要交給我呢?」

  「我大哥曾說,武狀元屠三瓏出名的不是功夫好,而是高潔的心志。江湖本都是些隨心而為,不受束縛的人,偏偏出了個屠三瓏,心甘情願入朝為官,繫起江湖與朝廷的和平。」

  屠三瓏沈默一會兒,笑道:「閒雲如此看重,屠某倒是負疚在心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瞞姑娘了。」他捲起衣袖,有塊血紅的老鷹展翅在他的臂肘上。

  「我也有啊。」山風言笑晏晏。「不過恕我不便給大人看。十二歲那年始,我便有了這不想要的烙記。」她下意識摸著右臂的齒痕。

  傅棋瞪著她,脫口:「不可能!絕不可能!如果你真烙了這老鷹,沒有解藥萬萬不可能活到現在……」他瞪著她還在吃食,腦中驀然想起傅玉說起她的古怪。

  屠三瓏平靜的眼眸抹過激動。「姑娘如何解毒的?」

  「當年老神醫試過各種方法,最後改變我的體質,以每日食不停,餵養腹中蟲子。我一清醒它便醒而討食,我一入眠它也跟著睡眠,我一死它便破體而出。」

  屠三瓏猛然起身,厲聲問:「神醫呢?就只有這種方法嗎?」

  傅棋也一臉震驚。

  「神醫未試完全,便已仙逝。」山風淡淡答道:「我五叔自那時接手,可惜,至今毫無進展。」

  屠三瓏臉色一變,咬牙: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五叔正是前任五公子。前任五公子專才藥理,奇智頗高,連他也沒有進展……如果有解藥,五公子能研究藥方,依著多配幾副嗎?」

  不止她一愣,連傅棋也是呆了呆,他期期艾艾地說道:

  「屠大人,你這不是……」想背叛血鷹嗎?

  「你就沒想過嗎?每年定時領藥聽令,要你去做不甘願的事。」屠三瓏冷笑,話鋒一轉:「我原道雲家莊公孫顯承父之名,武藝必是超群,哪知前廳幾個比試,竟小輸本官,我正為閒雲感到遺憾呢,不料,他竟能不動聲色跟著我來,果然虎父無犬子。可別告訴我,連閒雲都專程為姑娘回到江湖上呢。」

  「家父不問世事多年,如果大人肯惠賜解藥,讓前任五公子研究藥方,救回內人一命,公孫必感激不盡。」

  山風猛地擡頭,嚇了一跳。

  傅棋轉身,面色亦是駭然。

  蝴蝶拱門前,公孫顯一身黑衣飄然,手執無鞘長劍,渾身戾氣未收,顯然方才殺氣凜凜,一有差錯便會出劍相搏。

  屠三瓏一怔,回頭看看迅速垂下臉的山風。「姑娘是公孫顯的妻子?」

  「嗯。」她輕聲應著。

  「我與要白,並非親姑侄,屠大人不必驚怪。」公孫顯穩步走進院裡,無視傅棋的存在,停在屠三瓏的面前。

  屠三瓏微微笑道:「江湖人不拘細節,但賢侄也要小心有心人胡亂放話。」臉色一斂,道:「血鷹是個組織,人物遍及朝野,齊大人是血鷹裡的人,他忍受多年,終於是忍不住了。賢侄,我此次前來,表面是奉血鷹之命,特來觀望情勢,實則想與盟主聞人暗地聯合瓦解血鷹,但這事關重大,光是名單裡就有一品官,這一折騰下來,恐怕幾年也不止。」

  公孫顯毫不考慮道:

  「大人如需雲家莊,儘管吩咐。聞人莊也定會配合,務必剷除血鷹。」

  「好,很好。那我更不能瞞你了,今年年初製藥者病亡,照說應該有藥方子,但藥方子緊扣在首腦手裡,要多拿實在不便。每年藥包數量固定,每人一帖足撐半年,這一次我帶了幾包藥來,就是分賜在我名下的人。」

  公孫顯不語,等著他的下文。

  忽然間,屠三瓏袍袖一揮,身後三名護衛立時斃命。

  屠三瓏掏出三包藥來。「如此一來,這三包藥無用,就請賢侄代為轉交。不求真正解藥,只求找出成份量數,依著仿調藥包,讓許多可憐人不再受到控制。如果還是不夠……」他往傅棋看去。

  傅棋面色如紙,連退三步。

  公孫顯竟不作聲,無視傅棋的性命。

  一聲歎息忽地響起,清朗高聲,自高處傳來--

  「三包已夠,傅棋畢竟是雲家莊之人,顯兒,你未免太過狠辣,還請屠兄放他一命,讓小弟帶他回島管教吧。」

  屠三瓏驚喜交集,擡眼往屋頂望去,屋頂無人,但--

  「閒雲,你果然出現了。」

  「十多年不回中原,中原早已物是人非。舍妹離島多日,小弟心有不安,便重回江湖,哪知遇上這事。屠兄若不嫌棄,可願與小弟共飲一杯?五哥正在門外候著,屠兄若有藥理之事,儘管詳問。」

  「這真是極好。」屠三瓏收起山風那冊子,道:「雲家莊不涉入是正確的。姑娘,你最好也忘了你曾看過的名單。」

  「我會忘的。」山風笑得很美麗,柔聲道:「很快很快就會忘了。還請大人,務必一定要完成要白的心願,讓這世上再也沒人受血鷹之害。」

  屠三瓏盯著她半天,又看見公孫顯緊扣住那解藥,彷彿怕一不注意,就會失去似的。

  他遲疑一會兒,道:

  「賢侄,這解藥……只能應付每年定時服藥的中毒者。」見公孫顯猛然擡頭瞪他,屋頂上也是靜默一片。他歎息,不得不再說著:「就算是我,明年若無解藥續命,僥倖活過一年,這解藥對我也再無用處,依那老神醫所為,應是冒著餵食姑娘腹中蟲子的危險,讓宿主與蟲子共存,姑娘今年不小了,餵養十多年的蟲子,其烈毒已非解藥可以控制,只怕……藥石罔效了。」

  ***  ***  ***  ***  ***

  「嘿嘿。」一見他進房,她立時下床,面帶孩子氣的笑顏。

  公孫顯看她一眼,嘴角淺淺揚起,道:「我當你不回房了。」

  「不會不會,晚上有點冷,我要再陪著大哥他們,那肯定會受風寒。」她扮個鬼臉,笑道:「不如回房抱暖爐。」

  「你很冷嗎?」指腹撫上她圓滾滾又有彈性的頰面。她的臉頰比他還暖呢,哪會冷?他也沒戳破她的謊言,看她上了床,他也跟著上床放下床幔,道:「明天一早,我請五叔跟咱們回莊。」

  「喔……」她一躺下就偎進他的懷裡。「大哥他們來……你都知情?」

  「嗯,一進聞人莊就知道了。」

  他知道卻沒告訴她。什麼也不肯告訴她。她有點惱他,卻又生不了氣。

  「回莊之後,你要做什麼?」她低聲問著。

  「我?自然是陪你一陣了。」

  她眨眨眼,擡眼對上他深暗的俊眸。

  「公孫顯,你老是在騙我。你又要去尋解藥了嗎?」她驀地閉上嘴,深吸口氣,展開笑容:「成親五年,前三年你留在島上,但大半日子都跟著五叔,聽到哪有解毒聖方你便尋去;後兩年你回到雲家莊,以先生之名奔走江湖,為的也還是治我身上的毒。你這樣……我、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就好了,你不要再為我忙了。」

  公孫顯靜靜地抹去她的眼淚,淡聲道:

  「我心甘情願,你嫌什麼呢?」

  「我才不是嫌呢。我只是想……想日子好好過,你別老忙著替我找藥,哪怕你是好好過一個晚上都好。」頓了下,她含淚笑著,有點靦腆。「如果可以,我是說,今晚上,如果你有、有那個……興趣,我們可以試……圓、圓……但得把燭火熄了,不準嫌我胖!」

  他盯著她半天。

  「嗤」的一聲,燭火忽然滅了,房內沈進一片黑暗裡。

  她深吸口氣,屏息以待。好,來吧!

  他精實的身軀覆了上來,隔著薄薄的中衣,他偏涼的體溫傳了過來。

  她是傻子,以前一直以為是他體質,現在才明白是他練功所致。

  他吻著她的嘴,舌尖遞過嚼爛的食物,她才一口吞下,他就加重了這個吻。

  又深又重。

  無法喘息。

  她下意識抱住他的腰身,承受他的熱情。她十二歲出事,今年二十五,她後半段的生命裡與食為伍,斷不了斷不了,十二歲前正常人的生活她早忘光了,就連想跟心愛的男人正常的相吻,也只能偷偷幻想一下。

  現在,她才算真正體會這種奇異的感覺。

  她的身子微微拱起,本來抱住他腰身的十指控制不住地勒緊他的衣衫,痛到眼淚狂噴也要忍下去。

  模糊的意識裡,有人撬開她的嘴巴,塞進甜甜的東西來,她馬上吞入腹中,現在連吃,她都是靠本能了。

  淡涼的吻落在她的眼上。她吸吸鼻子,討好再道:

  「其實,不吻也行……咱們再試試。」

  「要白,你想試試麼?」黑暗裡,他的聲音好沙啞,卻不是跟激情有關。

  她點點頭,開心笑道:「我們可以再試,只是你別笑我,若是在緊要關頭,我還在吃,你也不能笑我醜的。」

  她笑著伸出手,摸上他的臉龐。他右臉頰有輕微突起的傷疤,這是他為她受的火傷,就只為她只為她。

  「會很疼嗎?」她憐惜地問。

  「沒感覺。」他取過食物,一口一口餵她。

  「才怪呢,你咬在我臂上的疼痛遠不如灼傷的疼,我都疼得哇哇叫了,你會不疼嗎?」繼續摸著他的臉,雖然眼睛已經永遠記住他的長相,但就是想摸著他。

  「我真這麼使勁的咬?」

  「都留傷了還不算使勁嗎?」

  「留了才好,你才會時刻惦記著我。」他的聲音極輕,竭力隱忍著什麼。

  「以後我不敢說,現在我是非常非常愛你呢,顯兒。」摸著摸著,指腹停了下來。

  他的臉……是濕的。

  「顯兒……我的眼淚,怎麼落在你臉上了呢?」

  「是啊。你的眼淚落在我臉上了。」他柔聲道。

  她嘴巴緊緊閉著,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真要眼淚鼻水齊流,難以抑住了。

  他忽然想起身,她連忙用力抱緊他的腰身。

  「我不重嗎?」

  「不重不重,我喜歡,我很喜歡的。」她笑瞇瞇地,淚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沒有再說什麼,就這麼輕輕壓在她的身上。

  「要白,你真的想試麼?」他又重複問了。

  「想想想,相公你不嫌棄就好了。」

  「不。」他淡淡笑道:「圓房這種事,要做也是可以,但現在總不是時候,得等你真正好了之後。」

  她一愣。「我不可能好了。」他還在奢想什麼?還沒從夢中醒來嗎?

  他停頓稍久,才輕聲道:

  「這幾年,我陸續送各式珍奇藥材回島上讓五叔研究。先前,天罡派送我金綿綿,它的毒性跟血鷹很像,我本來沒掛在心上,後來一想,就算跟血鷹無關,但既然是劇毒之物,總有相通之處,五叔也可加以研究。方才五叔找我談過,金綿綿極為毒悍,至今世上未有解藥,但它未必不能相剋其它毒物。」

  「你、你是說……」

  「以毒攻毒。金綿綿與血鷹毒性相仿,但其毒遠勝血鷹,你體內的血鷹養了十多年,不是傅棋他們的血鷹可以相比。如果你真想試……」

  「我試我試我要試!」她脫口道。

  他沒有答話。

  黑暗裡一陣沈寂。

  「你真這麼累了麼?」他聲音粗啞,難掩語氣裡的疼痛。

  「……顯兒,這幾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找上那個畫師,我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幸福呢?我已經想像不出來了,我已經不知道普通生活要怎麼過了,我在島上,看著大哥跟各位叔叔們,他們隨心所欲,肚子餓了才吃,要做什麼便去做,要出島就出島,誰會阻攔?那是什麼感覺呢?我竟然記不起那種感覺了。」頓了下,她的臉頰來回蹭著他的指腹,低聲道:「有時候,我又想,該不該恨顯兒呢?本來,我已經沒有牽掛了,偏你來島上,故意成為我的牽掛,我想日日夜夜都看著你,可是,我也日日夜夜想著,如果能一覺不醒,就好了,如果能一覺不醒,就好了。」突然間,她笑了下。「那天我在假山後聽見傅棋說,根本沒有我的解藥時,我傻了,心裡想著,原來都是夢,我作了這麼多年的美夢,終於醒了,那顯兒怎麼辦呢?我要怎麼做他才會拋棄那個永遠不會成真的美夢呢?」

  他沈默一陣,啞聲道:

  「五叔提議以毒攻毒時,說你這幾年始終不快樂,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今天你瞞著我主動引來傅棋跟屠三瓏就是一例,若是我扣著金綿綿不肯讓你試,你遲早會發狂的……」到最後他咬牙咬得滋滋作響。「你要試便試吧!」

  「顯兒……」

  他呼吸沈重,壓抑著某種腔調,再道:「你生死都是公孫家的人。」

  她聞言,猛眨回眼淚笑著。「那當然,我嫁人了嘛,以後我的牌位是要跟你放在一塊的,不準讓人搶我的位子……唔,等我們很老很老以後,老到你牙齒掉光光,還得背著我天天到屋外曬太陽。」

  「好。」

  她簡直笑瞇了眼,用下巴蹭著他的胸前,像滿足的貓咪一樣。

  「還有,還有,以後你的小孩都由我來生。」

  「好。」

  「嗯……你最好吃胖點,才不會老是有人說我不配你。」

  「你確定?」

  「這……我想,我不是很喜歡魏老爺那樣,大哥比魏老爺年紀小一點,但他外貌跟二十年前一樣年輕好看,你還是跟你爹一樣好了。」比較賞心悅目點。

  「好。」

  「還有啊,等我好了後,你總得偶爾聽我幾句,別老是欺壓我。」

  「我是你相公。」

  她扁扁嘴。「顯兒,我睡不著,咱們再聊聊,好不好?」

  「好。」

  「那個……剛才我說的話,你都別當真。」她笑嘻嘻,語氣帶著難掩的認真。「只要一件事允我就好,以後不管你的小孩是誰生的,第一個……取名公孫白,好不好?」這樣子一來,他看著小孩,偶爾會想起曾有個短命老婆,那也是很好的。

  忽地,他有了動作。

  她嚇得連忙抱住他,不讓他動作成真。

  「不來不來了,我是說笑的,你別點我穴別點我穴。咱們再聊,再聊。」

  「聊什麼?」他平靜地問。

  「聊……聊,顯兒,我有沒有告訴你,你十七歲那年來島上找我時,我想著,這是哪家俊秀的少年,讓我臉紅心跳的呢,根本沒想到你會是那個小小的顯兒。」

  「沒有,你沒說過。」他輕聲道。

  「唉,你生得這麼好,就這樣被我獨霸,我真是有些過意不去,大哥大嫂心裡不知怪不怪我,公孫家到現在都還沒後。」

  「他們再生也是可以的。」他不是很在乎。

  她愣了愣,脫口:「那不是老蚌生珠嗎……沒沒沒,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你別告訴大嫂!」她太對不起大嫂了!

  「將來你七老八十還想有孩子,我也不拒絕。」

  她噗哧一聲,忍不住笑出來。

  「我才不想呢。」頓了頓,再重複:「我才不想呢。」手指摸到他的掌心,慢慢與他十指交纏,她傻氣地微笑,柔聲道:「那時,我要跟你在島上享清福,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我要守著你,看著你、愛著你,不管你聽不聽得見我說話、看不看得見我的魂魄,我都會一直喊著你,等著你。就算你人生裡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會忘了我,我也不會怪你,等我們再見面時,你就會想起我,我們再一塊走。」揚起亮晶晶的眼眸望著他的方向,然後,慢慢地,她臉色變了,委屈地說道:「顯兒,是我錯了,別點我穴道,我們可以改聊別的……你作主就是了。」

  ***  ***  ***  ***  ***

  一夜未眠,她精神出奇的好。

  她的視線一直膠在不發一語的顯兒臉上,不時地撫著他在她臂上留下的齒印。五叔說些什麼,她全然記不住,只想一直一直看著他。

  「山風?」前任五公子柔聲叫著。

  她回神,接過溫酒的雙手竟然有些發顫。

  她傻笑:「我有點緊張……」又朝公孫顯笑著,把一臉笑容送給他,讓他記憶裡留下她最好的一面。「顯兒……」

  「有什麼事,等你好了再告訴我。」他語氣平靜道。

  「……好。」她低低說著:「等我好了我再告訴你。」她的目光有些迷濛,注意到他扣住桌緣的手勁有多強。

  她擡頭看了五叔一眼。前任五公子微地頷首,明白她未出口的心意。

  她不由得鬆了口氣。即使她真出了什麼事,有大哥跟幾位叔叔在,多少能安撫顯兒的,思及此,她又深吸口氣,對著公孫顯燦爛笑著:

  「顯兒,我喝了。」

  公孫顯目光不離她,沒有答話。

  她把食籃扔到地上,然後一飲而盡那杯溫酒。眼角瞥到他動了動,她連忙道:

  「我沒事沒事,只是有點嗆。」

  公孫顯緊緊扣住她的手。

  她心跳如鼓,直看著他。

  「山風,」五叔的聲音有些遠:「我不在酒裡下緩劑,怕金綿綿一入腹中便被血鷹食了,剛開始也許你會不舒服,但你忍一忍,能……能熬過一個時辰,再服一帖藥,閒雲跟屠三瓏會以內力讓你藥效迅速散發,以保住你五臟六腑為主……」

  她點點頭,用力感覺一下。「我好像還沒有什麼感覺呢。」只是,五叔的聲音有點模糊,讓她聽不真切。

  「以後每隔一天,閒雲、聞人莊主都會輪流助你,等到血鷹跟金綿綿兩敗皆亡,我會放藥,讓他們順利自你體內排出。」

  她還是只能點頭。五叔說的,都是最美好的結局,不管是哪一個階段出了差錯,後面的都不必再做了,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想試一試。

  她輕輕反握住公孫顯的雙手,朝他開心地笑著。

  其實,她一直有句話想告訴他卻又不敢。

  她不想他做陳世美,就算她走了,也不想他去喜歡其他女人,可是,她更不想他過得太苦。自始至終,她只喜歡過一個男人,無法瞭解喜歡第二個、第三個男人需要花上多少時間,但至少想著她幾年吧;至少,心裡只有她幾年吧,她真的想這麼說,卻忍著不敢說。

  他會聽著她的話,然後就這麼孤獨幾年,那她罪過可大了……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你為什麼不說話?」公孫顯忽地厲聲問道。

  她緊緊抿著嘴,握著他的雙手一直在發抖。她好怕好怕……

  一道血泉自她鼻間滑落,她用力抹去,眼睛還是盯著他,嘴角含著傻氣的笑。

  緊閉的嘴角無法擋住湧上的熱流。她又開始用力抹著嘴角流出的紅色鮮血。

  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她聽不見,好像有人在抓著她的肩,她也沒有感覺,她直勾勾地望入她一輩子的顯兒眼裡。

  他臉色遽變,她想要告訴他,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會像平常服藥後入睡那樣,世界黑漆漆的,眼一閉,什麼感覺也沒有了,所以,不要太難過了。

  不要太難過了……

  她想要這麼說,嘴巴一張開,不受控制地噴了他一臉的血。

  她渾身一軟,往後倒去。好像有人抱住她了,是顯兒嗎?

  十二歲那年她賭贏了,痛苦地活下來了;現在她賭輸,未嘗不是件好事,所以……

  所以……

  別捨不得她,別不甘心,她很高興能有他相伴,能成為公孫家的人、成為他的妻子,就算再來一次,讓她痛苦這麼多年,她還是心甘情願。

  真的,就算再來一次,她還是心甘情願。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0 15:55:11

【第八章】

  十三年前

  淒厲痛絕的叫聲幾乎響遍整座莊院。

  「好痛,好痛,我的背好痛啊!」

  門外的大小弟子不由得一臉痛縮,感同身受。雖然他們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但那叫聲十分耳熟,正是公孫家那個體弱多病的小姐。

  一刻鐘前,三公子匆匆抱著衣衫淩亂的公孫要白進屋,隨即春香公子傅臨春以及莊內幾位長者跟著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接著,不時傳出公孫要白痛不欲生的哭喊。

  明明是春香公子的生辰,但此刻似乎快變成她的死忌。在場的弟子不約而同看著地上那道一路拖拉入屋的血跡。

  屋內,傅臨春坐在床緣,壓著她的身子,制止她每一次痛醒的哭叫。

  「不痛不痛,要白,你挨了一掌,不礙事的。三叔已封住你的穴道,現在你不會有痛覺,一定是方纔你太痛了,所以感覺還殘留著。大夫馬上來,你再忍忍。」

  她淚流滿面,側趴在床上,黑髮散亂落在枕上。

  「顯兒,我真的好痛……」她嘶啞地說,望著緊緊握住她手的男孩。

  男孩的眼瞳深黑,透著一抹怒恨,喉口不停地滾動著,像是十分緊張憤怒。這是她侄子,一個她看不到長大的侄子,所以她老喜歡跟他鬧、跟他撒嬌,她不想長大,不想再過生日,可是她沒有想到--

  「我好痛……」她委屈地對著他哭訴:「好痛好痛……」

  「我知道。」他沙啞道:「你細皮嫩肉,吃不了疼,再過一會兒,閉上限,再一會兒就好,你就不痛了。」

  不是不是,她真的很痛!她的背部火辣辣的,痛得連她五臟六腑都狠狠地擰起來,傅哥哥說她是痛感幻覺,不,明明不是的!她真的好痛--一股遽痛再度襲來,讓她渾身猶如火燒,又如被啃食般,她本想閉嘴忍痛,哪知嘴巴不受束縛,尖叫出口的剎那,丹田處一股熱氣直湧而出,滾熱的紅血自她嘴裡狂噴出來。

  男孩臉色大變,還來不及說話,一人匆匆推門而入,叫道:

  「不得了了!公子,我們剛將畫師的屍身擡進廳裡,發現他的手臂開始腐爛。」那名弟子指著右手肘下方,道:「約莫在這地方,有塊像老鷹胎記腐爛了。」

  傅臨春聞言,立時臉白如紙,不理會在場都是男子,喝道:

  「公孫,壓住她!」

  男孩用盡力氣,抱住她瘦弱的身子,卻不料看見傅臨春一把扯下她的破衣,露出她雪白的背部。

  屋裡全是男人,就算都是叔伯輩的年齡,這也未免太過份了……男孩不及斥罵,就瞧見眾人臉色一凜。

  他順著視線往下移,落在她背下那朵鮮紅的老鷹上。

  ***  ***  ***  ***  ***

  男孩無聲無息地走進她的閨房裡。

  不出他意料的,她正虛弱地躺在床上,像個快壞掉的娃娃。彷彿察覺有人到來,她無力地掀了掀眼皮,一看是他,開心地笑道:

  「顯兒,你來看我啦!」

  「嗯。」

  她拍拍床緣。「你坐,我好寂寞呢。」

  他依言坐在床緣,摸摸她的額面。她面白如雪,美麗的笑容隨時會碎掉,她沒有察覺,一徑地笑道:

  「傅哥哥說,過兩天大哥跟大嫂就到莊了,到時咱們就能見到他們,我已經好久好久沒瞧見他們了。」

  「嗯。」

  她扮個鬼臉,有點不高興了。

  「你話這麼少,我有說跟沒說一樣。你不說話就走好了。」

  「你要我說什麼?」

  「說……」她想了想,看見窗子外暗黑的顏色。「天黑了啊……」

  「天黑了。」

  她嘴角翹翹,拍拍自己身邊的空位。「顯兒,今天晚上陪姑姑睡,好不好?」

  「男女授受不親。」他道。

  她抿著嘴看著池。

  一直看一直看。

  「男女授受不親。」他堅持道。

  再看再看再看。

  「……」他沈默地上床,瞧見她眉開眼笑,同時也注意到她體力不支,整個身子已經無力自床上爬起了。

  她笑瞇瞇地湊上來,抱住他的腰。「顯兒,你真暖和。」

  「……」他輕輕撫上她冰涼的臉頰。

  「啊,真的好溫暖。」她像貓咪一樣閉上眼,嬌嬌地說:「如果你再大一點就好了,嘿嘿,再大一點,抱起來就過癮了。」

  「你在少女思春了。」他冷聲道。

  她立即張眼瞪著他。「誰在少女思春?我要思春,也不會思你,思傅哥哥還來得有樂趣點。」

  「他有什麼好?」

  「好啊,傅哥哥比我高、比我大、比我壯、比我……一般女孩都會喜歡他吧。」她非常認真地說道。

  他沈默一陣,代她補了一句:

  「如果他在場,他還能為你擋……放手!」黑眸噴出火來。

  她用力地捏著他的雙頰,叫道:「你還說你還說,我最討厭你說這種話了!」

  「公孫要白,放手!」

  她又捏了一陣,最後不是因為他的怒氣而放手,實在是沒力氣了。她有點喘、有點暈了,但還是瞪著他說:

  「三叔叔說,那個畫師本來要擄的是我,從頭到尾根本不干你的事,你只是不巧找到我,他想先除掉你,我一時傻幫你擋了,就這樣而已,你內疚什麼……別讓我再說一次了,我一說就想起那時候,我……很怕的……」她餘悸猶存,小臉埋進他的懷裡,小小的身子開始發抖了。

  男孩立即抱住她,又惱又氣。

  她說的沒錯,當時他是多餘的,當那個畫師將畫交給他時,他雙手接下,往要白看去,才看那麼一眼,畫師竟對他出手,要白不懂武,只能以身去擋,但那並不是她致命的傷害,而是她背後那隻老鷹……

  他這幾年這麼紮實的學武,卻保護不了自己最看重的至親,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畫師在她背上畫下致死的毒素,那他學這些正統的武學又有什麼意義?

  「顯兒,」她天生嬌滴滴的聲音從他懷裡傳出。「將來你打算生幾個小孩?」

  他一怔。

  「我在問你話呢。」

  「沒想過。」

  「也對,你這麼小,怎麼會想呢?」有點瞧不起的意味。接著,又有點討好地說:「那等你將來娶老婆,打算生小孩了,如果要生兩個,那你就生四個;你想要三個,就生六個,好不好?」

  他瞇起眼。「不好。」

  她擡頭,瞪著他。「為什麼不好?你幫我生,有什麼關係?這麼小氣,一點都不像你爹!」

  「要生你自己生!」

  她鼓起沒有血色的雙頰,很想拿出屬於姑姑的威脅,但四肢無力,只能忍氣吞聲,嘀咕:「你這麼小氣,你的老婆可慘了。不知道將來你會怎麼討老婆?有沒有人警告你老婆?」

  「你不會自己看麼?」

  他一直反駁她不肯順從她,讓她驀地火大起來,大聲罵道:

  「我不想自己看啊?我不想看啊?我想啊!很想的!可是你看,你看,我還有多少日子啊!你哄哄我會怎樣啊?」

  「你叫什麼?你長命百歲……」這一次不叫她放手,直接緊扣住她捏他臉的雙手。

  互瞪。

  瞪著瞪著,她眼淚就滾了出來。「你以為我不想啊……長命百歲呢,我可以活很老很老,老到能看見你孫子,老到看你掉牙齒……」她用力拿他衣衫擦淚,可是怎麼擦也擦不完。「不要騙我了好不好,傅哥哥根本沒有解藥……沒有解藥……」

  他一語不發,再度抱她入懷。

  「顯兒,顯兒,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她哭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

  「你一定活得下去。」

  「騙人。」她吸吸鼻子,抹掉眼淚,深吸口氣,用力眨了眨眼,睡回床的內側。「我有點冷,顯兒。」

  他馬上幫她蓋好被子,兩人同蓋一被,一塊看著床頂。

  過了一會兒,她說:

  「顯兒,以前我很怕短命,現在還是有點點的怕,可是我更怕的是另一件事,你答應我好不好?」

  「你說。」

  「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無藥可救,寄宿的蟲子真的破體出來了,你不要看,那一定很醜很醜。」

  他沈默著。

  「然後,你改名叫公孫要白,假裝我跟你活在一塊,好不好?」

  「都這時候了你還在胡說八道!」

  她扁扁嘴。「我是認真的嘛……」而後歎息:「能活著,要我做什麼都好。」

  她能活著,要他做什麼他都甘願。他想著,卻不想說出來。

  「我有點累了……」

  「累了就快點睡。」

  「……顯兒……」

  「嗯?」

  「我好想看你長大的樣子喔,你怎麼這麼小?」她唉聲歎氣。「不然我每天幫你澆澆水,讓你快快長大,讓我看一眼你長大的樣子也好。」

  「你快睡吧。」不想理她這種瘋言瘋語。

  「想想真心酸,從小到大沒人抱過我,第一個抱起我的竟然是三叔叔,雖然他四十多看起來像二十幾,但我還是有點失望,我一直幻想等我再大點,會有個俊俏少年抱起我耶。」

  真的在思春了,懶得理她。男孩閉上眼。

  終於,她安靜下來了。

  室內也跟著無聲了。他還是習慣她吱吱喳喳說個沒完,那讓他覺得她還活著,還有命在。五叔擅醫,也束手無策;傅臨春虛長幾歲,已接手莊內公子之名,連續動用關係請來的名醫更沒有本事治癒她,現在他只能等著爹娘回來了。

  他年紀確實過小,連點勢力都沒有,只能掩飾滿心的焦慮陪著她。人說,美人多薄命,他寧願她醜點,成天吱吱喳喳的,就算讓他聽到抓狂他也心甘情願。

  不知過了多久,她動了一下,輕喊:「顯兒?」

  他回神,道:「我沒睡著。」

  「……我想睡了,你回去好不好?順便,叫傅哥哥或者三叔叔快點來……」

  男孩聞言,猛然看向她。她面色奇慘,眼裡溢滿恐懼,雙手搗著嘴,鮮紅刺眼的血成串從她指縫滑落,染紅了溫暖的棉被。

  他迅速跳下床,頭也不回地奔出去。

  ***  ***  ***  ***  ***

  親親侄兒,姑姑目前一切安好,這裡的老神醫說世上沒有他救不了的人,所以我很安心,只是,藥好苦,真的好苦,老神醫問我要命還是不苦,選一條,你知道我會選什麼的。我在信中附上黃蓮粉,顯兒你要有良心的話,就混水喝下去後,眺望著遠方的白雲,我想,我就在那朵白雲下面,也會一塊陪你苦的。

                     姑姑要白

  *

  親親顯兒,姑姑目前一切安好,你隨信附來的糖,我已收到,雖然晚了半年。你的來信實在太簡短,這裡生活好苦,顯兒,救救我,這種生活真不是人過的,老神醫每天以真氣助我抑毒,但我實在不願意這樣,你懂得的,我都要十五了,該發育的也發育了(如果你真的不明白,那上街多看成熟的姑娘兩眼就明白了),還要被迫穿著肚兜,讓老神醫為我渡氣,他已經七、八十歲了,但……算了,能活下去最重要吧,我還想看你娶妻生子呢。

  顯兒,你要看天邊的白雲喔,下次告訴我你看見的白雲像什麼?是鳥還是魚?最近我一直看一直看,怎麼看,都覺得它還是個雲,奇怪,我的眼睛出問題了嗎?魚上哪兒了?鳥上哪了?

                     姑姑要白

  *

  顯兒,聽大哥說,你已被尊封先生之名,恭喜你,才十幾歲就已經是雲家莊的主子了。雲家莊向來有兩派,文為公子、武為先生,傅哥哥為春香公子當之無愧,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很想成為數字公子呢,可惜我是個女的,沒有人會培養一個隨時見閻王的女孩吧?今晚不知為何,我身心俱疲,老神醫又試另一種方法抑毒,我看不見背後那隻老鷹,所以無法得知成效如何。

  告訴你一件事,我剛來島上時,老神醫的鬍子長長,每次他走來走去,就像是自動的掃帚,把屋裡清得乾乾淨淨……只是,這兩年我不再覺得有趣,反而有點麻木了。據我猜測,可能是老神醫開的藥影響到我的知覺,雖然我很久沒有吃藥了。

  另,嫂嫂在你那嗎?這兩年,不見嫂嫂影子,再這樣下去,我懷疑顯兒,你的父母,我的兄嫂,這兩個人出了問題,你一定要關注。我很喜歡嫂嫂跟大哥,我想找到像嫂嫂或者大哥的人,能嫁給這樣的人,就一定是我修來的福氣。顯兒,你說,我會有機會嫁人嗎?

                     姑姑要白

  *

  顯兒,你讓我驚喜了!不到一個月便已收到你的信,還有你差人送來的腰牌,數字九呢,你打哪來的?你信裡只寫著「給你」兩個字,什麼都不明說,九公子一直是懸位,這真的是要給我的嗎?我好開心,天天配著這塊腰牌,雖然島上沒有多少人,但掛著它,幻想自己是數字公子也是好的。

                     姑姑要白

  *

  顯兒,老神醫仙逝了。

  我想這個消息你遲早會知道,索性我就先坦白了。不過你別擔心,上回我跟你提過老神醫解毒的新方法,應該滿有效果的,只是有點辛苦,而且最近我胖了,等你看見我時,一定一定嚇一跳。我想,這輩子我與成親無緣了,就讓我這個很有可能孤獨終老的姑姑來守護你吧。今年你也要十七了,再過兩年應該要成親才對,我是無法出島了,到時你記得帶你娘子過來探探姑姑哦。

  嗯……如果我活不到那個時候,你照樣帶著妻小來忌拜,你放心,就算我躺在泥土裡睡大覺,也會好好保佑你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娃兒到處爬。

                     姑姑要白

  *

  我娶你

                     不是侄兒,公孫顯


  很高興地拆信,然後瞠目結舌。

  她翻翻信紙的背面,再放在火上熱烤,烤完之後再對著天空看,這封信裡沒有暗藏玄機啊!

  我娶你?她傻傻地看著上頭的字。

  這些年來,只要她寫信寄去,顯兒回信多半是寥寥片語,這封信確實很符合他的個性,字跡也相差無幾。

  他昏頭了嗎?是姑侄耶!她想了想,覺得有點好笑。她對顯兒的印象,還是那個十歲的男孩,相貌非常像嫂嫂,實在無法想像嫂嫂變男人的樣子。

  這幾年,他被尊為先生之名,年紀輕輕已有一番作為,他還記得她這個姑姑,算了不起了呢。

  「我娶你?」她低聲念著,忍不住開心笑了出來:「這小子才幾歲,就想娶人?」真是……好可愛,也很窩心。

  明天一早她來回信,她才不要嫁給一個小孩子呢。

  外頭天色暗暗,她一邊吃著水果,一邊倒水準備服藥。

  一顆藥丸立即入睡,絕不會無端被驚醒。

  她小心翼翼將一盤切好的水果放在床側茶幾上,以手絹覆蓋,接著,她蓋好棉被,一口吞藥,今晚準備作個好夢。

  嗯……就想十歲的顯兒好了。嘻,這麼小的孩子,竟然想娶她?真是太講義氣了!

  如果她有命活到他成親生子,一定會把這件趣事告訴侄媳,讓她好好喝乾醋。

  如果她還有命哪……

  她真的好累好累,不想有命了。雖然她才十九,離七老八十還有那麼多那麼多日子,但她已經不介意短命了,她以前很怕死,但現在……如果死亡是像她睡著一樣,什麼夢都做不到,那對她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

  只是,她不敢告訴大哥他們。他們這幾年一直為她奔波,明明都已經是退隱的人了,叔伯們還為她謀求生路。

  這個生路,真的好苦!

  現在,她只想一直一直睡下去,就用不著每天為活下去而戰戰兢兢了。

  藥效即生,她神智遽散,如同往常正要陷進無夢世界時,忽地有抹身影入眼。

  等等,島上有陌生人?

  他走進她房裡了!他想幹什麼?

  等等,等等啊,再給她一點意識,至少讓她問清楚--

  她直接倒床不起。

  ***  ***  ***  ***  ***

  再醒來時,已經是大白天了。

  她下意識伸手探向茶幾,但中途頓住。

  如果……如果……

  其實不是很可怕,反正,她也不知道能再撐多久,不如就這樣睡著……忍忍再忍……五臟六腑開始催動,丹田凝聚熱流,她嚇了一跳,趕緊撚過一片瓜果塞進嘴裡,狼狽吞下肚。

  她沒用真沒用!這麼害怕做什麼?人生自古誰無死,人家留取丹心照汗青,她就算留不住全屍,但好歹也不會再拖累大哥他們了,她真孬真孬!

  她吸吸鼻子,聽見腳步聲自長廊而來。她擡臉,用泛紅的眼眸迎接進屋的人。

  然後僵住。

  來者,是個少年。

  一身鑲著金線的黑衣,個頭比她高上許多,氣質偏冷,相貌有點眼熟,五官生得太好,是個俊俏兒郎耶……驀地,她面容通紅。

  「你在發什麼呆?」他忽地開口,迅速上前取過幾上水果硬塞進她的嘴裡。

  她茫然但自動自發嚼著,忽然發現自己一身單薄的內衫,立即拉過被子遮掩。

  「你你你……你是誰啊?」就算她有點胖兒,也不能這樣貿然闖進一個大姑娘的閨房裡吧。

  他聞言,眼神古怪,端過果盤,就坐在她的床緣。

  「你到底是誰?」昨晚,那抹人影好像是他。近日兄嫂叔伯都不在島上,只有幾個僕人照顧她,那些僕役都還活著吧?

  那少年不發一語,又塞給她一片瓜果。

  「其他人呢?」她小心翼翼地問。

  「都忙著呢。」他淡聲道。

  聽起來不像有惡意,也跟大哥大嫂他們相識,這讓她鬆口氣。她在島上這麼久,相處的都是年紀至少大上兩輪的「老人」,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好看的男孩呢。

  咳咳,美麗的人兒被人欣賞是理所當然,她偷偷欣賞個過癮,長這麼大,真的沒有跟俊美少年郎接觸過耶。她圓臉有點發熱,心跳莫名加速,雖然很失禮,但還是要繼續吃著維生的食物。

  「那個……請問,你是誰啊?」

  「你認不出我?」他的語氣遽冷,直勾勾地望著她。「我卻認識你。」

  這麼俊俏的少年認識她,沒理由她會忘記的。她想了一下,試探地問:

  「你也認識公孫雲,對吧?」

  「嗯。」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0 15:56:08

【第九章】

  午後的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她及時躲進瓜棚架下。幸虧島上四季種著蔬果,就算她籃裡的番麥吃完了,也可以隨時摘下水果保命。

  現在她有點氣,也有點不知所措。她那個親親侄子,這半個月來就住在島上,天天面對她……讓她很心虛。

  他好像真的想娶她耶。有沒有搞錯?明明是姑侄,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才十二歲,那時他十歲而已,不也是個小孩嗎?

  看看他現在的相貌,她深深體會歲月能徹底改變一個人……從小她就很喜歡漂亮的東西,小時候的公孫顯,眉清目秀,但就是個孩子嘛;現在的公孫顯,升等成俊俏郎君,雖然是個少年,但已經比她還高了。

  她撫著雙頰,有點懊惱自己不夠堅持的小芳心。

  「你躲雨不躲小心點?」身後傳來冷淡的聲音。

  她嚇一跳,連忙回身,正好瞧見他的外衣罩在她的頭頂,撲鼻都是他的氣息。

  心口竟然在狂跳!

  她跳什麼跳什麼?是侄子是侄子耶!不跳不跳!

  「你、你怎麼知道我躲在這兒?」

  他低頭數數她籃裡的番麥,確定她夠吃還有剩,才撿了條番麥,剝下外皮,簡潔答她:「我功夫好。」

  「才不呢,你功夫哪兒好?」他習的是正派內功,光是根基就打好幾年了,他才十七歲能學到多少?

  她見他咬了一口,開心笑道:

  「好吃吧,這是傅哥哥寄來的,說是從西番帶來的,沒想到會試種成功呢。」

  他沈默一陣,才道:「傅臨春寄來的?」

  「是啊,」她啾他一眼。「你不知道嗎?」想來,他也不是非常關心她嘛。

  俊美的臉龐完全沒有任何波動。半晌,他語氣陰冷道:「傅臨春不適合你。」

  她一頭霧水,一時答不上話來。過了會兒,她小心地問:

  「你跟傅哥哥間有事?」

  「沒有。」

  才怪,原來他會突然出現在島上,是雲家莊二位主子不合啊,他身為武先生,照說是莊裡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哪來的空閒出中原,一待還是半個月以上的?

  雨勢斜打進棚裡,她直覺退後,卻撞上一堵溫熱的身軀,她臉微熱,要離開點保持距離,卻有人扣住她的肩,讓她不得動彈。

  她瞄著擱在她肩上男人的手……他一直沒有抽手,就這樣明目張膽壓著她的肩,好歹她也是個姑娘家,他是把她當成姑姑還是不把她當女人看待,才這樣隨便?

  雖然有點氣悶,但她現在也不會多做什麼奢想。如果有人走過這裡,看見他倆在瓜棚下緊靠著躲雨,只怕也沒有人會誤會他們有什麼曖昧吧。

  一個玉樹臨風,前程似錦;一個卻是……差太多了……

  她默默吃著她的番麥,卻是食不知味。傅家哥哥是有心人,怕她吃到乏味,專找些島上難得一見的食物,可是他不知道她不怕食無味,也不怕一清醒就得吃,她只怕這樣的日子沒有期限,萬一她七老八十了,沒有牙齒了還得用這種方式活著,該怎麼辦?她一想到就害怕。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傅哥哥。」她直覺應道。

  身後的男人又沈默了。

  她只當他向來惜字如金,隨口問著:「傅哥哥有意中人了嗎?」

  「不知道。」

  在同間莊子裡還能不知道,那這兩人真的有問題了。等大哥回島後,跟他提提好了,公孫與傅姓兩家是世交,好像還沒有過不合的情況發生呢。

  「那像什麼?」他突然問道。

  她循著他的指點,看向天上的白雲。她鬆口氣:「雨要停了呢。」

  「那像什麼?」他重複一次。

  「雲啊,那不是白雲嗎?」她疑聲道。還是他看見雲上有仙子了?她等了等,見他沒給真正答案,便道:「雨停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要一塊回屋裡去嗎?」

  「嗯。」

  唉,她寧願自己回去。「那就一塊回去。」

  「好。」

  他主動拿過她的食籃,只留下她正在吃的番麥。她有點愣住,接著她腳下虛空,眼前一花,她嚇得驚叫出聲,再一定神,發現自己被他打橫抱起。

  「你你你做什麼你?」

  他垂下漂亮的黑眼,視線落在她的臉上。「有水窪。我抱你回去。」

  她瞪著他看。

  他神色平靜,目光須臾不離她,再道:

  「現在,我比你高、比你壯,三叔抱得動你,我也能。」

  她還是傻傻地看著他。

  他深沈的黑眸帶著天生的冷漠,跟那個十歲的顯兒有點像,但他眼裡多了那種讓她不敢直視的奇異情感……又跟十歲的顯兒不像了。

  她轉移視線不看他,當作不知自己滿面通紅,輕聲說道:

  「我不喜歡有人這樣抱我。」

  時間就好像僵在那裡,他連動也不動,她又不敢再對上他的眼睛,只能內心咕噥:給你重給你重下去,看你能撐多久!

  別再看她了!現在的她,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看什麼看!重死你……不,是重垮你!

  「你不喜歡這種抱法?」

  「嗯。」她用力應聲。

  忽地,她天眩地轉,原以為他放她落地了,哪知她的腳還是虛空著,定睛一看,她只能瞪著他的背,頭重腳輕。

  「你幹嘛你?你放我下來,我頭暈!」她輕捶他的背。哪有人這樣的!

  「我扛你回去。」

  有沒有搞錯?沒人這樣對一個姑娘的!粗魯!粗魯!

  「公孫顯,你放我下來啦!」

  他大步流星,無視她的抗議,就當扛米袋回屋去。

  輕輕鬆鬆的。

  ***  ***  ***  ***  ***

  一看見他進房,她嗆了一聲,立即把藥丸吐出來。

  差點,只差一點點就吞進去,然後一覺到天明了。

  「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她沒好氣道。

  「我來看你。」

  白天看,晚上還看?她開始懷疑他準備當個陰魂不散的背後靈了。她有點委屈:「你看完了吧?可以出去了,我想睡了。」

  他默不作聲,坐在床緣。

  「顯兒,男女授受不親。」她非常和氣地說。天地簡直變色了,現在的公孫顯,把她吃得死死的,她也不過小時候小小的欺壓他而已,有必要這樣釘死她嗎?

  他聞言,忽然嗤笑一聲。「要白,你這句話說得太晚了。」

  他難得嘴角噙笑,讓她再度看傻眼。真的是……賞心悅目到極點了。

  「藥吃多,對身子總是不好。」

  「是,我知道。」但她不得不吃。

  「每天晚上都服藥,一覺到天亮嗎?」

  「嗯。」敢情他是來挑燈夜談的?

  「你服藥入睡,外頭就算天翻地覆,你也無法醒來,是吧?」

  「是。」

  「有人進房,你也醒不過來,我可有說錯?」

  「……是。」

  「為什麼不鎖門?」

  她低頭啃著她記不住名的食物,好半天才悶聲回答:

  「島上不會有外人。」這座島是兄嫂的歸隱之處,所雇的僕傭都經過篩選的,都不是外人。

  他沒有說話。

  她盯著床緣一點,聲量更輕了:

  「不管有沒有鎖門,有心想進來的就算是破門而入,我也聽不見的。」

  他沈默一陣,再說話時,語氣帶點異樣的柔和:

  「你不必再害怕,我在島上這些時日,就陪著你入睡好了。」

  她擡頭瞪著他。「你……陪我?」

  「嗯。」他盯著她看。

  她立即撇開視線,不敢再對上他的眼。他的意思是,她睡得像豬一樣昏迷不醒的時候,他就坐在床緣給她安全感?

  「也可以這麼說。」他非常清楚地回答。

  她這才發現她把心裡的話問了出來,她滿面羞紅,搖頭,道:

  「我不習慣有人盯著我睡覺。你的心意我很感謝……」開玩笑,讓她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被他盯著看整晚,她才不要!

  他手一揮,燭火頂時滅盡,房內迅速沈入黑暗裡。

  她啞口無言。

  「你安心了麼?」

  今晚無月,房內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她根本看不見他了。遲疑一會兒,她朝他的方向擺擺手,試探問道:「我在做什麼?」

  「說話。」

  她扮個可怕的鬼臉。「現在呢?」

  「……在脫衣服睡覺吧。」他道。

  她忍笑。「我都和衣而眠,不脫衣服的……你真的要守夜?」

  「嗯。」

  她笑瞇瞇地蓋好被子,乖乖躺好,又往他那方向看一眼。

  有他在,她可以安心睡覺,不用恐懼一醒來是不是還在原處,是不是已經發生什麼事而自己完全睡過去。島上的人,都是好人,但她心裡總是會害怕……

  棉被裡的手指悄悄移到床邊,輕觸他的手。

  有碰到就表示人在,人在她就安心。

  「那我睡了喔。」她覺得自己好像在佔他便宜。

  「嗯。」

  她干吞藥丸,意識立滅的剎那,心情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放鬆。

  顯兒顯兒……喊著他的名,心裡好像有點甜滋滋的呢。

  ***  ***  ***  ***  ***

  一覺清醒時,下意識摸索,碰到食盤,她胡亂拿了食物閉眼就吃。眼睛沒張開,還真不知道在吃什麼,只是這次食盤的位子不太一樣,像放在床上似的。

  她半掀了眼,瞧見她的親親侄兒雙臂環胸,就半倚在床頭上睡了。

  她心一跳,不受控制地在他睡顏上留戀著,他還真的守在床邊一夜呢。面頰熱熱的,她靦腆地撇開眼,又忍不住轉回來時,瞧見他張眼對上她的目光。

  「轟」的一聲,她面紅如血。她吶吶道:「你醒啦。」

  「嗯。」回應有些倦意。

  「你……一定沒睡好吧?」看他一臉疲倦也知道。

  「嗯。」

  她倒覺得她睡了好覺。有點內疚了。「那……你補眠好了。」

  他盯著她半天,點頭。「也好。」

  她才要答話,忽見他朝她倒來,幸虧她眼明手快,及時捧起食盤,任他倒向她的大腿。

  「……」她瞪著安枕在她腿上的男人。

  還用問嗎?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他竟然用這招……一報還一報,昨晚他守夜,現在輪到她報恩。她的顯兒明明是一板一眼的小孩,何時學會這種招數的?

  她吃著食物,見他還真這麼理所當然枕在她腿上睡大覺,她只好拉過被子,輕輕蓋在他身上。

  反正她成天無事,就只會吃,陪著他也沒有差。

  她怔忡地望著他,非常小心地把玩他略淡的長髮。如果、只是如果,沒有十二歲那件事,現在她可能早夭了,也有可能還活著,有著能配得他的美貌。

  他來,真正想求的是什麼呢?

  是十二歲的公孫要白,還是現在的公孫要白?

  「英雄當與美人配……」她輕聲對著沈睡的他喃道:「所以,我不配你,我當你姑姑,偶爾寫信給你就好。」語畢,深吸口氣,振作地面帶笑容。眼睛有點霧霧的,沒關係,用力眨一眨就好。

  ***  ***  ***  ***  ***

  這一天,她看見了一幅畫。

  畫裡是一個有點圓的年輕姑娘,依稀可以窺見她眉目清美,她的眼兒彎彎,笑得十分開心,面露慧黠帶點嬌氣,還有幾分頑皮。

  畫的右上方,提了一段字,墨跡未乾,顯然作畫的人還沒有走遠。

  她輕聲緩念著:「蕞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她慢慢地蹲下,圓臉埋進畫裡。

  所謂伊人,是指她嗎?

  十九歲的相貌,神色卻是她十二歲的樣子。現在的她,曾有的熱情早就消失殆盡,再也回不去了。

  腹部有些疼痛,她直覺要拿籃裡的燒餅吃,臨時又看見那被她弄皺的畫像。

  突然間,她丟了燒餅,踢開她食物的籃子,踩爛落在地上的燒餅,才踩兩下,腹部開始遽痛,痛到她無力跌坐在地。

  「要白……要白!你幹什麼你?」

  有人硬是從她背後抱起她,她掙扎叫道:「你放開我!公孫顯你放開我!」

  「張開嘴!我叫你張開嘴!」

  她撇開臉,避開嘴邊的燒餅,緊緊合著嘴,就是不張開!死也不張開了!她感覺到自己被丟上床,正要踢他,他卻壓了上來,硬是撬開她的嘴!

  「我叫你吃下去!」他怒聲叫道。

  她不吞不吞……

  「吞下去!」

  下顎被扣住得死緊,腹若火燒,燒得她好痛好痛,不吞不吞她死也不吞……眼淚滑落,她開始狼吞虎嚥。

  他見狀,連忙遞過小燒餅。

  她抹去滿臉的眼淚,低聲說道:

  「你別再壓著我,我很難受。」

  他死死地盯著她,沒有起身的打算。

  她終於耐不住,瞪向他,隨即微怔。他蒼白的臉龐全是汗水……她澀聲道:

  「你回去好不好?」

  「你真這麼討厭我?」他的聲音比平日還要沙啞。

  「……你在島上待了半年多了,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你真這麼討厭我?」

  她有點氣了,惱聲喊道:

  「我討厭你喜歡我,我討厭你每天幫我守夜,我討厭你出現在這裡,我討厭你不去娶老婆在這裡纏著我做什麼?你回去你回去!」

  「你不喜歡我麼?」

  她聞言,沈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她才道:

  「顯兒,你遮住我的眼睛好不好?」她要忙著吃東西,哪有空手呢。

  他的掌心輕輕壓住她的雙眼。終於不用看他的眼了,他什麼都好,就是老愛故意讓他那雙充滿奇異感情的眼在她面前流動著。

  他長得像嫂嫂,可是嫂嫂的眼睛沒有他這麼赤裸裸。

  現在,就算她張著眼,眼前也是一片黑暗。她輕笑出聲,攤軟在床上道:

  「顯兒,我們是姑侄耶,你這樣可不太好。」

  「你並非真姓公孫,我倆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說得真狠心。」停了下,她道:「你從什麼時候發現我累了?你來到島上,就是怕我尋短見,是不?你瞧,剛才我想尋死也還不是耐不住疼痛,我最怕痛,你可以放心了。你回去吧,我每天每天都給你寫信,寫到你煩了厭了,好不好?」

  上頭完全沒有回應,甚至她也聽不出他的呼吸聲,過了良久,才聽見他道:

  「原本,我是打算等你康復後再說娶你的,那時要比現在容易太多了,但看見你的信,我知道我要再不來,就算找到解藥也沒有意義了。」

  「解藥?」淚水又從掌心下滾了出來。「有可能嗎?大家都找了這麼久……這幾年大哥設了好幾次陷阱,都無法引出血鷹來,我還能等多久?

  顯兒,算了,你們也會累的,都算了好不好?剛才你也看見了,我膽小又怕死,不會有事的,你回去當你的武先生吧。」

  掌心慢慢離開她的眼,她對上他的視線。

  他就在她的上方,長髮垂在她的身側。她想要不去看他的眼,但他的眼神迫得她不得不對上他。

  「你給我時間。」他啞聲道:「再給我六年,我一定把他們揪出來,找出你的解藥。」

  「六年?」

  「六年後,你要幹什麼都行。但在這六年裡,你得為我保住公孫要日。」

  他給了她一個期限啊,不像大哥他們,沒有把握,不敢給她一個最低期限,讓她每每錯覺她的未來就得這樣過下去,永無止境的。

  即使,他給的是一個很容易醒來的美夢,她也滿足了,至少她熬不下去時,還能想著,只要六年,只要六年就能苦盡甘來了。

  「你到底喜歡我哪兒?」

  「不知道。」他答得很快。

  她面色一怔,張嘴想要說什麼,他卻俯下頭,輕輕吻上她的眼。

  「我想抱你,卻不能抱。」她輕聲說著。

  「這簡單。」他拿過她手裡的燒餅餵她。「現在你可以抱了。」

  她瞪著他,低聲嘀咕:「你當你在喂雛鳥啊?」說歸說,雙臂還是抱住他的細腰。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道樣抱住一個男人……

  他的重心微微壓向她,造成身體碰觸,她面容有些泛紅。

  「如果你再大一點,抱起來就過癮了。要白,這是你說過的話,現在你滿意了嗎?」

  她瞠目結舌。

  「你……到底還有什麼話你不記得的?」那有人記得這麼清楚的?

  他嘴角微地上揚,讓她一時又入了魔道,只能任著他餵食,任著他趁虛吻著她的眼角、臉頰……

  六年後,他也才二十三歲,就算她獨佔他這六年,之後她不在了,他還是有美好的未來吧?

  那,她偷著他六年,不算是罪大惡極吧?只要六年,六年就好了。

  以前她會覺得這日子真長,現在覺得才六年,心情竟然完全不同了。

  看見他嘴角沾著墨汁,她一愣,驚慌地亂抹著臉。「我臉上都是墨水嗎?」

  「嗯。」

  「那一定很醜,你還親!」

  他沒有答話,起身下床拾起食物籃子遞給她。

  「顯兒……你別告訴大哥他們好不好?」她覺得保密比較好。

  他看她一眼。「爹他們都知道。」

  她差點沒捧穩籃子。

  「公孫家都不講究日子的,年前成親好麼?」

  籃子真的滾下床了。

  公孫顯面無表情地再度拾籃交給她。

  「顯兒……」她發現喉口有點澀。「不是說好六年後嗎?」

  公孫顯蹙起眉頭。「你誤會了嗎?」

  「我誤會什麼了?」她從來沒有這麼虛心求教過。

  「六年是找解藥用的。」黑眼輕瞇。「現在不成親,你想不明不白的跟我在一塊?不明不白的共睡一床?不明不白的抱我一個大男人?」

  是他每天守夜,早上她醒來輪到他睡她床上,這也叫共睡一床?要她抱,她才抱的,又不是赤身裸體。她有點委屈地抿了抿嘴,最後忍不住笑了。

  他盯著她。

  她垂著臉,輕聲道:「成親那事,大哥大嫂那兒你說妥,我不理的。」

  「好。」黑眸微軟。

  「……還有,你成親的事,只準島上知道,不準傳出去的。」

  他閉上眼,沙啞道:「我本就有這打算。」公孫要白的閨名,絕不外露。

  她聞言,點點頭,細聲道:

  「那就都拜託你了。」

  「嗯。」

  然後,過年前,她跟他,就在島上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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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0 15:56:34

【第十章】

  她好像作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是顯兒來島上的那段時光,這段時光是她最幸福的時候,有時候回憶起來,她都還會偷偷躲在瓜棚下傻笑著。

  她還記得,成親那晚,只有月光,他向來偏冷的嗓音也在那一夜裡,如醉人月光,讓她永遠永遠也忘不了。

  他說,從此以後,她就是公孫要白,就是他的人了。

  她本來就姓公孫,但從那晚起,公孫兩個字的意義不再一樣了。

  偶爾,他會帶著她上附近的小小島,那時,他不願公孫要白的名字曝光,便要另外為她取個假名,她想叫山風,輕輕的來,輕輕的消失,但只要他回到這山上,她總是會一直守護著他的。

  她不知道他聽出來了沒?但那時他只是看著她,沒有否決這個名字。

  她是他的妻子,雖然沒有圓房,但她一直是心滿意足的。有時,他也會吻著她的額面……就像現在正在吻她的……溫溫暖暖的,沒有激情,但令她真正放了心。

  「要白,要白,你在笑呢。你在作夢麼?你這麼喜歡作夢麼?就算這般喜歡,你可以以後慢慢夢,別急在這一刻。你醒來,好嗎?」

  醉人的月光又來了,在她耳邊低聲重複輕吟著。她甜甜笑著,想繼續夢下去。

  可是,這擾人的月光老是騷擾著她,每次她正快樂地夢著往昔,就是這道月光讓她睡不安枕。

  「要白,你不想知道你房裡的秘密嗎?」那月光又拂過她的面了。

  秘密?她好想知道。不過,她想這輩子是沒機會知道了,她想這樣子睡下去,沒有痛苦也不用再吃下去了……

  「那秘密,有關公孫顯的,你不想知道麼?你不想醒來親眼看見他麼?」

  有關顯兒的,顯兒……顯兒……

  「顯兒……」她意識到自己逐漸清醒,她呻吟一聲,直覺摸向床側茶幾。

  快點快點,她的力氣好像不大夠,幾乎舉不起手來。在哪在哪?她記得她入睡前都會擺在茶幾上的,怎麼會沒有?

  她愈摸愈緊張,忽然聽見有人驚喜喊道:

  「耶!你醒了……小心!公孫先生,醒了醒了,公孫小姐醒了!」

  恍惚中,她感覺有人扶住她,而顯兒剛步入房內,她來不及跟他說話,就搶過他手裡的湯碗,咕嚕嚕的一口飲盡。

  又苦又澀又燙,燙得她眼淚都掉出來了。

  哪來的早飯這麼苦……她抹去眼淚,急聲問:「還有呢?還有呢?」

  她的聲音又虛又啞,但她顧不了,連忙拉過他的手,確定他身後沒藏任何食物。

  「我的食籃呢?」

  扶她的傅玉,目瞪口呆。

  「山風,你喝的是藥。」

  淡柔的男聲自她頭頂響起,她一臉疑惑,擡眼直視他,嘴裡說道:

  「你把我的早飯換成藥做什麼……顯兒,你你……」怎麼瘦了,老了,憔悴了,不修邊幅起來了?他的衣衫也沒像往日那樣乾淨無皺。

  他的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像竭力壓抑滿腔的情緒。

  她忽地發愣,緩緩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再遲鈍地摸上她緊閉的嘴巴,最後她又偷偷打量著四周。

  「這裡……」才說了兩個字,她又趕緊閉嘴,以免發現其實她是在吃東西的。

  「傅玉,你去請五叔過來。」

  傅玉紅著臉跑了。

  「山風上這裡是雲家莊,你回來了。」公孫顯輕輕捧起她的臉,道:「你躺了三個多月,都要過年了。五叔說你身子有些耗損,頭一、兩年得好好養著身子,之後,會跟常人無異,再也不必受過去的苦頭了。」

  「你騙我。」她悶聲道:「你一定在騙我。」她拉扯著自己的衣袖。

  「我沒騙你。」

  「哪有這麼好的事?現在我還在作夢吧?這兒我一點都不認識,哪可能是雲家莊,這也不是我房間……」她嘀咕著。「顯兒,夢境是不是跳太快了?我才夢到咱們成親的那天,突然間我就好了。我運氣沒這麼好,是不是五叔不敢告訴我,其實金綿綿也在我體內了,所以他叫你來騙騙我,我的食籃呢?我還是備著好了……」

  「你不記得了麼?你痛不欲生足足五天,五天之後你昏迷不醒,五叔替你把脈,確定你安全無虞,便花了半個月把血鷹跟金綿綿的殘屍引了出來,如今你體內小有毒素,但已無大礙。」指腹來回輕撫著她的頰面,充滿眷戀。

  「……怎麼引出來?」她疑惑道。

  他俯下頭,輕聲道:「五叔特別調製的瀉藥。」

  她張口傻眼。她一點也不記得她拉過肚子,那她怎麼排出來的?這不可能在她的夢裡發生,她絕不會作這種丟臉的夢,那就不是夢了?不是夢了?

  她正震驚的時候,他覆上她的檀口,輕輕吻著,她本能嚴陣以待,雙手勒緊自己的裙擺。

  她一定要忍忍忍……她張大眼,發現自己一點也沒有那種生不如死的疼痛。她真的好了?以後真的不用再過那種日子嗎?她一時手足無措,很想跟他大叫大喊,哪知他的吻猛然加重,她一時失重倒臥在床,他竟覆上身來,狠辣無比地再吻著。

  她心裡激動,開心地抱住他的腰,任他親著吻著,任他……不太對勁,她連連避著他的吻。

  「顯兒,等等,等等,我會痛。」

  他頓了下,急聲問道:「你哪兒痛?」

  「我……嘴疼……舌也疼,真的很疼呢,你以前沒吻這麼用力的。」她吞了吞口水,低聲道:「對不起,我要知道你在等我,我絕不會睡那麼久。你別氣我,下次我不會了……不對,沒下次了。顯兒,我好了!我好了呢!」她又激動地抱著他,眉開眼笑,笑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你活著我也活著,顯兒,顯兒,我不準你當陳世美,我活著你活著……我活著你也活著……」說到最後,她直傻笑著。

  他一時癡傻地望著她,望到她又掉了眼淚。他抹去她的眼淚,啞聲說道:

  「你睡著時哪像山風,現在你這胡說八道的模樣,才是我心裡的山風。以後,你別睡這麼久了,你有我,何必去夢些亂七八糟的事。」

  她眼淚鼻水直流,也顧不得有多難看,明明開心的在笑,眼睛卻哭得睜不開來,他的掌心一直來回抹著她的淚水,像在擦她眼淚,更像在確定她已經完全醒來。

  「討厭!」她又哭又笑。「別把我鼻水擦了,很髒的……」發腫的眼忽地?到某個人影。她睜了好幾次才看清楚門口站著五叔跟傅玉。

  五叔微微一笑,而傅玉則是面紅如血,眼神遊移。

  她開心的張嘴想要叫他們,把她的喜悅大叫出來,但赫然發現她的雙腿還懸吊在床邊,身上壓了個男人,雖然這個男人是她的相公,但光天化日門戶大開的情況下,實在不算雅觀……

  她悄悄地把臉埋進他的懷裡,把一臉眼淚鼻水全賴在他的衣上。

  她的夢成真了,想埋在他懷裡多久就多久,不必為了保命而殺風景的吃吃吃。

  嘿嘿……嘿嘿……她一直在傻笑。

  ***  ***  ***  ***  ***

  嘿嘿,她還是在傻笑。

  醒來後的幾天,她處於極端亢奮的情況下,她聽話的吃藥,哪怕一天苦個十次八次她都甘願,就是一點不好,喝藥前總是要吃飯。

  哎,如果能不吃,那是最好的了。

  她才清醒半天,已有幾分倦意,便在床上半夢半醒的,隱約地,她聽見有人進房,遂掩了個呵欠,含糊不清地問:

  「顯兒嗎?我再睡一下。」

  「妹妹,公孫先生送前任五公子出門,我瞧傅玉忙著,便替你送藥過來。」

  是延壽!背對床外的山風立時張開眼。

  「妹妹,先喝了藥再睡吧,嗯?」

  完了完了,是延壽!

  「妹妹?」

  山風咬咬牙,不顧頭暈目眩,掙扎坐起轉身低頭面對延壽。

  「延壽,那個……我還不知你的真名呢。」她瞪著床面道,前方有淺淺綠綠的衫子,但她不敢擡頭看。

  「我叫傅尹。」聲音笑道。

  「傅尹……那個,那個……你冒充我成為公孫要白,我很感激很感激……」

  「妹妹,公孫要白死了,以後只有山風,雲家莊裡只有數字公子、春香公子跟公孫先生知道,你以後別再提這事,以免招來禍端。」

  「多謝姐……不是,多謝傅小姐關心。」早知她能長命百歲,當初就徹底在傅尹跟顯兒之間劃下一道長溝。她好後悔,以後再也不敢隨便湊合人了。

  「要冒充公孫要白真不容易呢。」聲音在輕笑:「我從十一歲那年,就藏在暗處,等著成為公孫要白,說來讓你見笑,這一目幾行的功夫我練得真辛苦,還不如去習武來得快些。」

  「對不起……」她滿心愧疚。

  「你不用說對不起,我身為數字公子裡的大公子,為你找出解藥是我該做的事,只可惜,事情直轉而下,冒出個屠三瓏來,我這十幾年來的功夫是白廢的了。」

  「不白廢不白廢,你的恩情我一定惦在心裡,想辦法報答,所以、所以……」

  「所以?」

  她滿面燒紅,擡起臉對上延壽微怔的視線,一鼓作氣道:

  「所以,請你放棄顯兒好不好……噫!」她傻住。

  眼前拿下面紗的女子確實是美如天仙,但從左頰到下巴處有一道很長的醜疤。

  難怪要蒙著面,如果沒有這道疤,那真是天上人間唯一的美女了……

  頓覺失態,山風連忙咳了一聲,不再傻傻地瞪著傅尹看。

  「我不是故意要盯著你瞧……等等,」她又想到什麼,擡眼大叫:「數字公子都是男人啊!」

  傅尹看著她生動極點的表情,滿眼笑意點頭道:

  「是只有男人,但妹妹你排行老九,從今天起,你是數字公子裡唯一的女兒家了。」

  山風顫抖地指著他。「你你你、你是男人?」

  傅尹訝了聲,無辜地問:「公孫先生沒跟你說嗎?」他輕輕撣了撣一身淺綠的冬衫,很瀟灑地說:「我一身打扮也是男人啊。」

  她僵硬無比,張嘴想要說什麼,最後喃喃道:

  「還好我沒死……不然我死後看見真相,一定後悔把顯兒推給你……」

  傅尹聞言失笑。「妹妹,聽說你以前是個活潑亂跳、想像力令人頭痛的小佳人,現在一看,果然不假。公孫先生何時娶的妻、娶的是誰,莊裡都沒人知情,害得當時我看見你,猶豫不決,後來還是看你不正常的吃食跟美貌,才猜出你是誰的。」語畢,他輕咳一聲,趁著她不注意時,眼神繞著別處轉,薄薄的臉皮有些微紅。

  美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真丟臉,這樣當面說她……不過也無所謂,是胖是瘦是醜是美都好,現在能健康活著就是件好事。

  「粥來了粥來了。」傅玉端著熱騰騰的熱粥,一看山風,又臉紅地撇開目光。「公孫先生離去前吩咐,一定要先吃粥再喝藥,這粥熬了很久,公孫小……不對,是師叔,呃,夫人,快喝吧。」

  她看見捧到面前的粥,直覺有點厭惡,但還是深吸口氣接過,開懷笑著說:

  「多謝七師兄。」

  「唔……不客氣。那個……夫人……粥易冷,快暍吧。」

  她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好喝嗎?」傅尹又定睛望著她,問道。

  她舔舔唇,笑道:「還好。好像沒什麼味道……」還是笑得很開心地喝光光,接過藥後一口氣喝光。身體健康最重要!

  傅尹跟傅玉對看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妹妹,你再休息一會吧。」傅尹笑道。

  山風點頭,想起一事。「大公子,你今年到底幾歲?」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啊。

  傅尹無辜地回笞:「我今年二十三,跟公孫先生同齡。」

  「……我今年二十五了。」用不著這樣佔她便宜吧。

  「妹妹可還記得當日曾允我,不管發生何事都讓我叫你聲妹妹嗎?」

  他笑容可掬,幾乎讓人無視他那條疤了。

  「你請叫吧,大哥。」她看見他驚喜的樣子,也不會很在乎輩份年齡了。反正從「姐姐」換成「大哥」,沒人偷戀顯兒,她算賺到了。

  傅玉插嘴:「你認的大哥可多了,除了閒雲公子、大師兄外,春香公子提議等你康復後,以他義妹的身份再嫁一次公孫先生。」

  她一怔。

  傅尹淡淡說道:

  「江湖便是如此。有名號的、有背景的,人家便看得起你,你是閒雲公子的義妹是萬萬不能再提的,但你若是春香公子的義妹,加以九公子的身份,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瞧不起你。至少,公孫顯對你怎麼了,你也有後路可退。」語畢,他笑道:「下午,我再送點點心過來吧。」

  下午不吃藥,用不著吃東西。她連聲叫道:

  「不不不──我想睡,我不餓,不用送來,謝謝。」

  傅尹攏眉,又跟傅玉互看一眼,兩人無奈推門而出。

  她笑盈盈地倒回床上。哎啊,真幸福真幸福,她笑瞇眼,真的又困了。

  從今以後不用服藥也不必被點穴,想什麼時候睡就睡,想半夢半醒,也不會害她致命,真好。她很珍惜這樣的生活,如果能一輩子都不吃東西那就更好了,她窩在枕邊人的床位,心滿意足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硬是把她叫了起來。

  「山風,吃藥了。」

  「嗯……」她合著眼,被人扶了起來,乖乖重複道:「吃藥了。」

  抱著她的人體溫帶點涼氣,她笑著偎進他懷裡,張嘴喝了一口。她終於張開眼,看見自己面前的碗不是藥,歎了口氣:「要先墊胃真麻煩。」

  「這是城裡有名的……」公孫顯話還沒說完,她就深吸口氣,就口喝了半碗。

  他皺起眉。

  她笑著再接過他的藥碗,藥汁真苦,不過多喝一碗就是往常人邁進一步,喝光光,一滴也不剩。

  「好喝麼?如果好喝,明兒個我再差人買回來。」他問。

  「藥很苦,哪好喝……你是問粥啊,我嘗不出味兒來,大概還好吧。」她睡意漸深,掩著嘴:「顯兒,可以睡了嗎?」

  「嗯。」

  她躺下來,笑著跟他說:「等我有精神些,我想去汲古閣走走。」

  「好。」他語氣忽柔問道:「你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明天我讓廚房去做。」

  她連想都沒想的搖頭。「我不餓。」

  「胡說,這幾天要不是得配藥喝粥,你連吃個東西都不肯,如果是為了愛美……」

  「我才沒呢,是真的不餓,也不想吃。」她含糊說,猛打著呵欠。

  「顯兒,你要睡了嗎?陪我睡一下好不好?」

  他只好和衣先上了床,她立即埋進他的懷裡磨贈,然後迅速睡沈了。

  公孫顯默不作聲地輕撫著她的長髮,等她睡了一陣,才捧起她的小臉來。

  她的嘴角還是翹的,白天晚上都是一臉的笑,可見她有多開心多珍惜這次的重生,不可能會糟蹋自己。

  他輕輕撫過她尚帶病氣的臉龐,吻上她有些發熱的小嘴。

  她體內劇毒確實已散,只是……他一夜未眠,一直凝視著她。

  ***  ***  ***  ***  ***

  過年的時候,她還沒能下床走動,所以都是莊裡的人來拜年。她注意到來的都是些她認識的人,傅大哥、三叔、傅尹跟傅玉,其他公子曾到房外,就不再進屋。

  她有些疑惑,但不是很在意。新年那幾天,她笑顏迎人,笑到傅玉都看直眼。

  「你真這麼開心?」傅玉疑聲道。

  「是啊。現在我身體健康,可以長命百歲,我當然開心。」她笑得眼都瞇了。

  「可是你都不吃……」傅玉及時改口:「這幾天你都待在屋子裡,沒感受到新年的氣氛,今晚公孫顯在院亭裡設宴,當是吃頓年夜飯,在場的都是你在莊裡的熟人,你要來嗎?」

  「年夜飯……」她開心笑道:「好啊。」

  她往年都是在島上過的,今年一定大不相同。哪知,到了晚上,她摸摸扁扁的肚子,好像一點也不餓,還有點飽飽的。

  這樣仔細想來,自她清醒後似乎沒有飢餓感耶。她想著想著,最後想到床上去,晚上有人叫她起床,在她嘴裡硬塞了幾口,她不怎麼想吃,沒咀嚼就全數吞入肚,然後繼續睡她的覺。

  等新年過後的一個月,她終於有力氣能在院裡走上半天而不氣喘如牛了。

  這也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看見鏡裡的自己。

  她呆呆望著鏡子好半晌,才擡眼看向取來斗篷的公孫顯。

  他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幫她披上斗篷,拉好她的帽子,不讓人窺見她分毫的容貌。

  「走了,你不是一直想上汲古閣看看嗎?」

  她回神,應聲:「好。」

  公孫顯推門瞧了眼天色,而後垂首注視著緊緊捧住他手的人兒。

  他默不作聲,反手扣住她的手。兩人一塊在莊裡步行。

  雲家莊的弟子甚多,每次有少年路過上前拜禮時,她的臉總是快垂到地上,避開來人好奇的打量。

  傅尹遠遠看見她,笑著喊道:「妹妹,傅玉跟三公子剛從平縣回來,帶了豬腳,廚房正燉著麵線呢,你要不要吃?」

  她回頭急聲叫道:「要要,留我一份,不,兩份!」

  傅尹一怔,瞧一眼公孫顯,便又笑道:

  「難得你有胃口,這次你絕不會再說沒味道,保證你吃了還想再吃。」揮揮手笑著離去。

  她又跟他靜靜走了一段,輕聲道:「這條路有點眼熟呢。」

  「這裡跟十三年前一樣,都沒什麼變化。你每天早上醒來,總拉著我走這條路到汲古閣。第一道門後的書籍,誰都能翻讀,你一眨眼就能看好幾本,從此不忘。有時,五叔他們懶得上書閣裡尋,便把你帶在身邊隨時可以問事,你連第幾真都能說得翔實,傅尹盡力學了,但遠不及你的過目不忘。」公孫顯溫聲道。

  回憶讓她笑得迷濛。「那是叔叔們怕我病悶了,帶我四處走走。」

  哪知,不經意的鋒芒,遭人覬覦了。

  汲古閣的第一道門在望,她突然停住腳步,沒再往前走。

  「山風,你不是想進去瞧瞧嗎?」

  「那不是我的畫像,對不對?」

  公孫顯回答得十分坦白:

  「不是。那是春香以傅尹年幼的模樣,繪成他二十歲時的相貌,這只是我們的佈局之一,雖然五叔他們曾帶你出門過,但他們也知你的美貌容易為你帶來災禍,出門皆蒙住你的面容。看過你真正容貌的少之又少,我跟春香才有這個計劃,傅尹十幾歲時還不夠穩,如果他是我們最後一步棋,就得萬事周全才能下場。」

  難怪傅玉曾說莊內幾乎沒人見過大公子,原來從十幾年前就開始這個計劃,徹底把公孫要白的相貌抹煞,讓人取而代之。

  「那……當年那畫師的畫還留在你那裡嗎?」

  「燒了。」

  「喔……」她突然笑出聲,惹來他微詫的眼神。「顯兒,雲家莊明明是替人留名千世的地方,可我卻從裡頭消失了。」想想也真諷刺。

  公孫顯扣緊她的手腕,平靜道:

  「你哪消失了?你不是在這裡?不是活生生在我眼前麼?」

  她露齒而笑:「是啊,是啊,人家留名,我留命就好了。唔……顯兒,當年你是看過那畫師的擬畫,跟我現在很像嗎?」

  「一點都不像。」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才怪,你又騙我。」她咕噥著,而後滿面笑容:「咱們改天去汲古閣,現在先去我的房間,好不好?」她笑瞇瞇地,眼眸一閃一閃亮晶晶的,非常之期待。

  ***  ***  ***  ***  ***

  一閃一閃亮晶晶,一閃一閃亮晶晶,東張西望看了老半天,本來滿腔的興奮,漸漸被澆熄了。

  「好像差不多嘛……」她走進院子,有些發熱,便把斗篷帽子拉下。

  回到雲家莊後,她養病都在他的房裡,這十幾年來他長高長壯,早搬到適合他的新樓房,而她的房間嘛,真的沒變。

  她看看窗前的紅梅,再看看適合小孩泡腳的小泉跟鞦韆,她笑著來到房門前,回頭看看公孫顯,神秘兮兮地說:

  「我要打開嘍?」

  若隱若現的笑意噙在他的嘴角,他輕聲道:「請。」隨即眼神竟然避開。

  哎,她的顯兒在害羞嗎?她暗吃了一驚。房內是什麼?絕不可能是女人嘛,難道是喜房?說起來他們還沒圓房呢,還是鳳冠霞披?他們成親時,因為她得捧著食籃吃不停,乾脆省了俗禮,不戴鳳冠……這真難猜……

  「我真的開了喔?」她又問,滿面紅光。

  公孫顯淡淡笑了,索性上前替她推開房門。

  她哎呀一聲,叫道:「我還沒準備好啦!」但還是撩起裙擺,跨過那個令她心跳十足的門檻。

  門後──

  她呆呆地看著這間十分熟悉的寢房。完全沒有任何變化,連個紅色的喜字也沒有,她一頭霧水又回頭看看他,他眼神又移開,她沒有吭聲,來到床柱子,笑道:

  「顯兒,你看,這是我刻的,那時我才這麼高呢。」她摸摸與肩同齊的刻痕,原來她也沒長得太高,不像他,跟大哥一樣身高。

  她又摸摸床被枕頭,似乎有定時換新,但都跟她離去時的一模一樣,根本沒有什麼驚喜啊!

  她滿心疑惑,乾脆趴在地上,往床底看去。

  「山風,你做什麼你,地上冷得很。」他拉起她。

  「哪來的驚喜嘛。」她抱怨著。

  「我說是我的秘密,你偏要當成驚喜。」他掩嘴咳了聲,道:「你慢慢找吧,我去拿你的藥湯過來。」

  她注意到他不經意瞄了眼窗前小書桌,她狐疑地跟著回頭打量,等她轉身時,他已經先離開了。

  是在書桌上嗎?文房四寶都在,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他給的暗示實在太少了,她歎了口氣,乾脆拉開椅子坐下。

  幸虧她瘦了不少,不然肯定坐垮這種小孩坐的椅子。那時她年紀小,坐在椅上,腳還有點踩不到地呢,她笑意盈盈地托腮望著窗外。

  她想,應該不是什麼攸關生死的大秘密,那麼,就算找不到也沒什麼關係。

  她瞄到文房四寶,開心地取過她幼年慣用的筆硯。她在島上常寫信給顯兒,什麼天馬行空都寫,偏他性冷,能在三個月裡收到兩封簡信就已經很不得了了。

  她再攤開紙張,準備寫些字,哪知一攤開她就愣住了。

  「誰寫的……」

  要白,你苦我便陪你一塊苦吧,不過那黃蓮粉一點也不苦,你說天邊白雲下有你,難怪那朵白雲愈看愈像你。要白,別跑得太遠,早點回莊,我一直在等你,你要纏我就纏吧,愛纏多久就是多久,你要累了,就想想有個人一直在等著你回來,別飄太遠。對了,下回吃藥,問問老神醫,下藥別下得這麼苦行不行……

  她看看署名「顯」跟年日,這是她剛到島上的日子。

  她記得,那時她寫信給顯兒,抱怨老神醫的藥苦,但只換來最後那句話的短信,哪來這麼長的信?

  她翻了翻剩下的紙,全是寫過的,她又瞧見桌底下有個被遺棄的紙團,連忙抱著一堆信紙鑽進桌底。

  她小心地攤開它,然後一臉疑惑,慢慢的細讀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驚醒她的神智,讓她猛然擡頭,撞上桌子。

  「你何必躲起來看?」公孫顯歎道。

  這聲音帶點天生的清冷,乍聽之下有點漠不關心的意味,也與人頗為疏離,沒有什麼熱情而言,可是、可是……

  「出來吧,你的面都要涼了,先墊胃再喝藥吧。」

  她一時回不過神來,傻傻盯著他的臉,任著他拉她出桌底下。

  窗外竟然已有暗色,她還沒從剛才的信裡轉換心情,看見熱騰騰的豬腳麵線,忙著坐下,道:

  「我馬上吃。」埋頭就吃,一鼓作氣吃完一整碗,再咕嚕嚕喝完藥湯。

  「麵線好吃嗎?」他隨口問道。

  她舔舔唇。「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他點點頭,沒有多問什麼。

  她把一叠信小心壓在鎮石之下,然後慢吞吞地關上門,掩上窗。

  房內只有一張椅子,他就坐在床緣看著她的舉動,臉色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她低著頭來到他的面前,十指交扭著,低聲說道:

  「顯兒,你寫信給我時,都是在我房裡寫的嗎?」

  「嗯。」

  「……我不知道那個番麥的種子是你給的,我一直以為是傅大哥給的。」

  「嗯。」

  「還有,我也不知道你給我的九公子腰牌,是要我長長久久,長命百歲……」

  「嗯。」

  她看他反應這麼冷,不由得低聲惱叫:

  「你寫信又不寄給我,我哪知這麼多啊!」好想踹他一腳,這麼晚才給她看!

  他默默地盯著她瞧。

  她滿肚子的氣立刻消了,面色有點發紅,繼續低著聲說:

  「那個……你寄給我的信,每回就那麼幾個字,說要娶我,也就是三個字而已,我怎麼會知道、會知道……你一生一世就只要我一個呢。」

  「我沒那麼說。」

  她瞪向他。「有信為證!有信為證!你耍賴!」

  黑眸微有笑意。「那都是幾年前寫的,那時我才十幾歲,年少衝動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年少害躁!」她抗議道:「哪有人這樣的,我在島上最高興的就是收到你的信,你偏不寄給我,自個兒偷藏,什麼事也不讓我知道!」

  他改練功的事、他上哪找到什麼藥,都寫得仔仔細細,她每封來信都放在一塊,他都仔細的回。

  這些信字字都是情真意切,卻也在信間流露他的憂心,他自然是不肯寄的,難怪每回她收到信都是情緒被隱藏妥當的隻字片語。

  「顯兒……你想,我體內是不是還有毒性未消?怎麼我一點也不餓,吃起東西來什麼味道都沒有。」

  「那是你長年不得不吃,現在自然排斥。以後你定時吃飯,總會恢復的。」

  她摸摸臉,又道:

  「以前老神醫救我命時,因緣巧合改變了我的體質,讓我沒那麼容易生病,現在……會不會又回薄命的路子上來了?」幼年她常聽人說「紅顏薄命」,現在她的樣子,跟小時候幾乎是重叠了。

  她寧願跟他長命百歲,也不要這種美貌。

  「現在的你可是身體健康,哪來的薄命?」他斥聲道。

  她眼珠子老是盯著地上,支支吾吾地說:「那個……我想,我想,我們就在這裡,這裡圓房好不好?」語畢,又急促地說:「床是小了點,但我想硬擠擠也是可以,要是再不圓房,我都老了怎麼生孩子?」

  他盯著她半天,才靜靜地說:「上床吧。」

  她口水差點嗆住,有點狼狽地扯腰帶脫衣衫,她手忙腳亂,最後還是他幫她解開腰帶拉下長裙,她臉紅地要爬上床,一腳踢上床板,整個人撲上去……

  公孫顯愣了下,及時揪住她的衣角,才免得她一頭撞上床�。

  她丟臉丟到家了,不敢回頭,馬上鑽進被窩去。棉被好像有些小,早知道就抱個又暖又寬的大棉被來。

  他正要熄去燭火,她叫道:

  「別熄別熄!」見他回頭看著她,她吞吞吐吐:「我、我想這種事,總是要、要看清楚……我想看著你,記著你……」

  他聞言,嗯了一聲,便回到床前。

  她眼觀鼻,鼻觀心,雙腿緊緊靠攏,衣衫窸窸窣窣的,顯然他正在脫衣衫,而且脫得很順利。哪有這樣的,她緊張得要命,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

  接著,他上了床,背著她放攏床幔。

  好像有點擠,她往內挪了點,偷瞧一眼他的方向。還好,他還穿著中衣,不急不急,慢慢來。.

  他跟著躺下,要拉過她的被子,她緊扣不放。

  「你很冷麼?」

  「不……也不會……」她終於鬆開,棉被被他扔落地。

  她瞠目結舌。「被子……」

  他揚起眉,訝道:「你不是想看著我?」

  「我……是啊……」她想看的是他的臉,不是他的身體。她以為兩人應該埋進被子裡,這樣子就……不會這麼害羞……

  他慢騰騰地覆上她的身子,瞧見她正猛瞪著他的臉。他平靜而主動地解釋:

  「床小了點。」

  「喔……」

  他吻上她的嘴角、吻著她小巧的鼻樑,吻著她如新月般美麗的眼眸。

  「山風。」

  「嗯?」她咬著下唇,暗暗聞著他令人安心的氣息。

  「你圓房只是為了想生孩子?」

  他沙啞的聲音在她耳畔搔著,讓她癢癢的,讓她一時說不出哪兒癢。

  「嗯……」她有點心不在焉地,隨口道:「我年紀比你大上兩歲,你這麼年輕,說好的你的孩子都是我來生的,再老下去,你去找旁人生我可冤了。」

  「……就這樣?」他拉過她的右手,竟然吻起她的細臂來。

  她被輕如羽毛般的吻給弄得笑了。「別這樣吻我,很癢……」終於注意到他來回吻著她臂上的齒痕。

  在燭光下,她看見他的一口白牙,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低聲道:

  「不只不只,我想碰碰你,想成為你名副其實的妻子。咱們從小就在一塊的,我老覺得現在有點晚,好晚好晚……好晚好晚……我想跟你一塊長命百歲……」

  他吻進她輕輕的歎息。

  「山風?」

  「噫……」她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手在摸哪呢?是不是有點……

  「以後不準再講輩份。」

  「好……」果然不用被子是正確的,她真的有點熱了。

  「不準再提誰年紀大的事。」

  「好……那我老了還是很孩子氣的話你也不準嫌!」

  「這是自然。」他笑道。

  「還有……」她試探地問:「你喜歡我胖還是我瘦?」

  他眼裡抹過亮光,沙啞笑道:「山風,你話真多。」

  誰多話啊?明明是他起的頭,但她本來緊張兮兮的,現在好多了。她輕輕環住他的腰身,任著他吻住自己,嘗試地回吻他。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臉,深深烙在她的瞳眸上,她帶著迷濛的笑,想起自己躲在桌底下看信時,好想跟他融在一塊,想跟他融成一條命,想……很想很想讓他徹底屬於她的。一想到彼此的生命就要交融,她就掩不住滿面幸福的傻笑……

  那個小小的顯兒,就坐在她房裡的椅上,望著窗外的天邊,認真地回她每一封信,她想,如果她看見他那時的表情,一定會感動到唏哩嘩啦地哭出來吧!

  顯兒顯兒……她的顯兒……

  「顯兒……」她小小聲地叫著,有點手足無措的,滿面紅得可以滴出血來。

  「嗯?」

  「那個……你可不可以慢點,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呢……」

  ***  ***  ***  ***  ***

  燭火燃盡了,本來她睡得很熟,卻硬是被身體反應驚醒。她捂著肚子想翻身,但發現自己被枕邊的男人緊緊摟著不肯放開。

  真奇怪……真奇怪……

  「你醒了?」他語氣有些沙啞,也有點吃驚。

  「顯兒,好像有點怪……」

  公孫顯順著她的手肘移到她的腹部。「怎麼了?肚子痛嗎?」

  「不,我肚子好餓……」話才說完,肚子馬上咕嚕一聲,清楚可聞。

  公孫顯取過衣物,立時起身點燃燭火。一回到床邊,看見她果然捂著肚子,小臉皺成一團。

  他攏眉,將燭台舉起,輕輕撫過她平滑的小腹。「真不是肚子痛?」

  「我餓了。」她臉紅紅,但還是哀怨地說:「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好餓。」

  餓了是好事,只是不太是時候。他碰碰她還算溫暖的頰面,柔聲道:

  「你穿上衣服,我去廚房找點東西來。」

  她應了聲,肚子猛叫著,等他離開後,她才輕輕打著肚子,罵道:

  「真丟臉。」咕嚕咕嚕的,整座莊園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了。

  她摸來衣物,害躁地穿上,任著長髮自然披著,然後下床等人。

  她走了兩步,偷偷伸個懶腰。有點酸痛,好幾處被咬的痛感還殘留,他狠她比他更狠,用力在他肩上咬上幾口,哪有人這樣的,仗著床小,把她這樣子……又那樣子……她嚴重懷疑這種圓房不算很正常。

  她輕觸自己的貝牙,一想到咬他的剎那,突然很想把他吃下肚,就連現在,都還有點回味呢。

  她赤著腳縮在椅上,面色紅咚咚注視著燃燒中的燭火。

  想著想著,她又開始傻笑,肚子一叫,她又捂著肚子惱聲嘀咕:

  「幾個月沒餓過,現在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真是怪。」

  公孫顯一進門,就看見她像個嗷嗷待哺的貓咪,縮在椅子上等飯吃。

  他面容微些柔和,把食盤放在桌上。

  「現在廚房沒什麼東西,你將就些,明天一早再吃豐盛些。」

  兩碗白飯,一碟微涼的配菜。

  她應了聲,趕緊舉筷埋頭就吃。

  他內心閃過一抹疑惑,但不動聲色,陪著她慢慢吃飯。

  「好吃嗎?」他又問。

  「唔……」雙頰被撐得鼓鼓的,她看他一眼,道:「還好,沒什麼味道。」

  那就是連肚子餓了也還是感覺不出味道來。但她開始肚子餓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是什麼讓她飢餓成這樣?

  「顯兒……你不是很餓吧?」

  公孫顯對上她討好的笑,沈默地撥了半碗飯給她。

  「吃慢點。」

  他看著她非常有精神的吃法,暗自驚疑不定。但能吃是福,最好吃得富富態態,這種話他自然不會說出口,免得她胡思亂想,硬是撐胖自己。

  她身體健康就好了。她身體健康就好了。

  「顯兒,以往你老是為我奔波尋藥,以後呢?除了當武先生外,你還想做什麼?」她喘了口氣,總算沒那麼餓了。

  他注視著她,而後用著他天生偏清冷但隱含著溫柔的聲音道:

  「自然是跟你一塊繼續走下去了。」



很理所當然的尾聲


  長年來,雲家莊的公孫先生四方遊走,幾乎很少在雲家莊所屬的城鎮出現,但這幾年……應該說,自從他娶了春香公子的義妹後,留在莊裡的機會多了,也常看見他帶著妻子在城裡走動。

  而且走動的地點多半是美食坊。

  這個美食,那個美食,他都帶著妻子來嘗過,不過通常嘗過一次就沒再來過,據說那是因為他妻子挑食,嘗不出美味來。

  他的妻子,是個珠圓玉潤但美麗的姑娘。有點圓圓的,老是笑得很開心……總之,有人會認為這個姑娘的美貌不如近年的江湖美人冊裡的首位美人,但笑顏迎人足勝一切,加上她的背景,久而久之也就沒什麼人再提配不配的問題了。

  至於她本人,有一個不知該不該煩惱的怪癖--

  「顯兒……」

  「嗯?」

  「今天……我還不太餓耶……」她非常苦惱地說。

  接著,她的丈夫就會放下手邊的事,牽著她回到她幼年的房間那小小的床上。

  等深夜她自動餓醒後,吃飽飽,他再陪著她一塊消化散步回他的房間,這一次才是真正的相擁入眠。

  有幾次,她想找出根源所在,所以,在吃飽喝足後,她有點臉紅地囁嚅著:

  「顯兒,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

  正在穿衣的公孫顯慢慢的轉身,慢慢的看向她。

  她盯著有點油的十指,小聲道:

  「我也覺得挺麻煩的,你瞧,我以前得靠每天吃食物來保命,現在得靠你才會肚子餓……這真是……」

  「你拿我跟血鷹來比?」他語氣有些詭異。

  「不是啦,」她還是沒擡頭看他。「我上回問過五叔,他也幫我把過脈,說我身子很好,但哪有人像我這樣的,所以我想試試,如果我不會餓,那肯定就不是你的問題了……」她聲音變得更小,幾乎讓人聽不清楚。「不過,如果你體力不支,那也就別試了。」

  「我體力不支?」頓了下,他淡聲道:「山風,你上床吧。」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再陪她一次。

  不知為何,她渾身有點毛毛的,看了他一眼,他正把剛穿上的衣衫脫下,她才走過他的身邊,眼前突地陷進一片黑暗裡。

  「別怕,我把燭火熄了。」

  「喔……」有點怪兒,平常親熱時都是點著燭火的。她才上了床,他的氣息就撲了過來。驀地,她心跳加快,趕緊說道:「顯兒,只是小小實驗,用不著太、太認真,我吃不消的。」

  黑暗裡,彼此的呼吸交錯,他冷冷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山風,別把我跟那害你的血鷹相比。」呼吸逐漸沈重,他沈聲道:「你想試幾次我都陪你。」

  然後,她就被徹底推倒了。

  實驗證明,她靠他吃飯完全成立。

  她偶有不甘心,屢次挑戰,而挑戰必敗的結果是,她變得圓圓肉肉,小富態美人一個。

  因為半夜連吃兩頓飯,不胖也難。

  然後--

  雲家莊的公孫先生,還是照例帶著他的妻子,穿梭在大街小巷裡,不論四季變遷,不論歷經幾年,尋找著她嘗得出味道的美食。

  總是如此。


  公孫顯年十七失蹤,二十一歸莊,其間求親去。他騎著白馬出中原,來到歸隱之島,不問世俗不理規矩,過五關斬六將,百般勾引公孫要白。公孫要白春心方動,便允成親。成親之夜,並未圓房,他吻其妻唇面,竟隱隱發顫,難以抑止。公孫要白始終不敢明問,因為終於得到她方為發顫,還是第一次吻人才緊張如斯。此文還盼公孫先生批注,讓後世人徹底明白。

                  --雲家莊第十代先生公孫顯情史•九公子

  而後,此文經公孫顯之手,收於汲古合第三道門之後,永不見天日。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0 15:56:54

【番外篇】

    雲家莊後續日常生活之一--一顆蜜餞的存活

  「九師妹九師妹!」傅玉叫道。

  山風停下腳步。「八師兄,這次你回莊回得真快呢。」

  傅玉非常滿意她的「倫理輩份」。她的身份太複雜,師叔、公孫顯的老婆,師妹,最後又變成春香公子的義妹,照說,無論如何她該高他一個輩份,但她卻選擇九公子的名號,敬他一聲師兄,那他當然不客氣了。

  他笑道:「乖,師妹,我幫你帶好吃的回來了,待會上廚房去拿。」

  「謝謝。」她笑瞇瞇地。

  「你看起來圓了點,圓一點才好。」圓一點才和氣,千萬別像一開始那樣瘦巴巴的天仙美人相,害他臉紅心跳的,深怕哪天有人上門搶美人。「說起來也怪,我瞧你三餐吃但也沒吃多少,怎麼胖得這麼快?聽說你都晚上吃,幹嘛晚上吃?」

  「因為他白天都在忙,而且白天我也不好意思。」她咕噥著,圓臉紅了。

  傅玉跟她擠眉弄眼的,嘿笑:「師妹,咱們打的賭怎樣?還成效嗎?」

  「當然當然。」她連聲道。

  「好,有志氣,你要能進汲古閣第三道大門後,我就輸你!」

  汲古閣第一道大門後的江湖書籍,江湖人人能看;第二道大門後則只有雲家莊的公子們跟先生能入內;至於第三道大門後藏的是江湖極機密的秘辛,只有春香公子跟公孫先生有鑰匙,其餘人等不準進入。

  「只要你能進第三道大門後,我就挺你獨立編一冊,用不著跟其他數字公子合冊。」她的字每次都那麼可觀,同一年的記事大家弄成冊,就她的把其他人的給擠得扁扁的,還好他們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很有風度,這才沒扁她一頓。

  「什麼挺?」傅尹遠遠走來,笑問:「我也挺挺妹妹,是出了什麼事?公孫先生欺負你嗎?」他美目有點發亮,似乎非常期待他們之間出問題。

  傅玉看他一眼,摸摸鼻子,問:

  「師兄,你又帶了什麼回來給師妹?」

  傅尹笑著打開油紙包,黏呼呼的蜜餞正油滋滋的召喚美食家。

  「這玩意姑娘最愛吃了,妹妹試看看,如果開胃,下回我經過時再多買些。」

  山風好奇地搶了一顆含進嘴裡,傅玉也嘴饞地吃了一口,隨即吐在地上。

  「呸呸呸,搞什麼?師兄,這麼酸!」他叫道。

  「都跟你說了,這是姑娘家愛吃的,你搶什麼?妹妹,有沒有味道?」

  山風掩著嘴,眼兒瞇著一個縫。「好像……有點味道,酸酸甜甜的。」

  傅尹驚喜地看她又主動拿一顆,更是驚詫,試探問道:

  「妹妹,都送你吧。」

  「好啊。」她開心地捧在懷裡。「多謝大哥。」

  「謝字也不用提,若是在公孫顯那兒受委屈了,儘管來找我就是。」

  等她走進汲古閣後,傅玉搔搔頭,道:

  「早知她愛吃這個,就早買了,也用不著拖了兩、三年還嘗不出味道來。」

  傅尹微微笑著,正要轉身離去,傅玉連忙跟上他。

  傅玉道:

  「大師兄,你很期待師妹跟公孫顯鬧翻吧?」

  傅尹撇了撤嘴,道:

  「這是當然。我自幼就知道她這個人,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我心裡總想著,只要等血鷹之事一結束,被藏得妥當的她,一定能回來……十三年前公孫顯燒她畫像時,我曾瞄到一眼,就這麼一眼……畫還是燒了好,以免徒惹事端。兩年多前她剛初癒時,就跟畫裡一模一樣,簡直分毫不差,我那時又想,美雖美,但紅顏之禍,害的是她自己啊。現在倒還好,珠圓玉潤又有精神……可恨那公孫顯捷足先登,瞞著大夥私娶了她。」說到最後,有點咬牙切齒。

  傅玉摸摸鼻子,低聲道:

  「師兄,你怎麼差這麼多……你扮公孫要白時,多麼讓人想入非非啊,虧我還、還差點被你一雙媚眼迷惑,你能不能偶爾恢復一下當公孫要白的時候,讓我作作夢都好?」說來見笑,他第一眼看見傅尹蒙面冒充公孫要白時,勾魂媚眼讓他臉紅紅心跳跳,後來看見九師妹清瘦的仙姿,他還是臉紅紅心跳跳,到底他是太花心還是看見美麗的人兒才有這反應的?

  但去年編寫江湖美人冊時,他也看過排在美人首位的美人,也沒心跳不規律啊,他煩惱半天,總歸一句話:

  「唉,以後等我收養新弟子時,一定廢除弟子賞心悅目的規定!省得我看來看去,都對外頭的美人麻痺了……」一擡頭,隨即怔住。「咦,師兄呢?」

  秋風掃落葉,一個人影都沒有,獨留十八歲的傅玉孤伶伶地站在那裡。

  ***  ***  ***  ***  ***

  汲古合第二道大門後的書齋--

  「有點詭異……」她喃喃著,攤著兩本冊子看了一上午。

  「師妹,哪詭異?」某位數字公子上前瞄瞄她翻的那兩頁。「這是春香公子寫的,怎麼,有問題嗎?」

  「確實有點問題。五師兄,你瞧,我右邊這一頁是春香公子寫的,左邊這本這頁也是春香公子寫的,但兩者筆跡不同呢。」

  「原來如此。你才來兩年多,不知春香公子的厲害,他是左右手都能提筆,只是左手寫得草了些,右手倒是一手好字。」

  不,不是這樣的……春香公子右手的好字,好到她很眼熟啊。字跡端正,帶點陰柔之感,這種字跡分明是她三不五時拿出來回味的情書字跡,難不成顯兒騙她?從頭到尾寫信給她的都是傅臨春?

  而且字跡潦草的這頁字句有些誇張,也讓她有點眼熟,總覺得這樣的內容挺輕浮的,右邊便中規中矩照實寫來。

  她成為真正的九公子才兩年多,前一年都在第一道門後的書齋,看的都是歷年數字公子記下的江湖歷史,直到今年她才進第二道門後,這裡收藏的是江湖近期但較為重要的事跡,也因此她常看見春香公子的字跡,而且愈看愈不對勁……

  眼角瞥到有人進書齋,她擡臉瞄上一瞄,來人是她的相公,顯然他沒注意偌大的書齋裡有人,直接去開啟第三道大門。

  也對,江湖美人冊裡剛排上美人名的江湖姑娘來雲家莊,傅大哥不在,便由他這個武先生出面,現在他當然不會注意到角落的小草老婆啦。

  她想了想,趁他進第三道大門的同時,立即起身奔到他的背後,準備當背後靈跟進去,哪知他就停在門口,然後緩緩轉身面對她。

  「山風,你做什麼?」

  「沒有啊……」她低著頭靠近他,嗅到他身上的香氣,嘴角不由得撇了撇。

  公孫顯見她拿了顆蜜餞主動塞進嘴裡,不由得暗自驚詫。

  「這東西你覺得好吃麼?」

  她點點頭,笑著捧到他的面前。「顯兒,你要不要嘗嘗?」

  他看著她一會兒,才撚過一顆含進嘴裡。

  「好吃吧?這是尹大哥帶回來的。」她笑道。

  「是嗎?」這味道跟去年他帶回來的沒有什麼兩樣,去年她吃了沒味道,今年卻是吃得津津有味。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說好吃的東西。

  「哎,算了。我肚子有點餓了,你忙你的,我去廚房找東西吃。」她笑道。

  他一怔,立時扣住她的手腕。「山風,你餓了?」

  「是啊,只有一點點餓,但我還是去填填肚子吧。」她眉開眼笑地湊近他。「顯兒,我有胃口了耶,我早上也做了個實驗,吃兩顆小蜜餞過一會就餓了,下次我請傅尹幫個忙,多帶幾袋回來。」

  「……實驗麼?」他喃喃道,重新鎖上大門。「我中午還沒吃,一塊去吧。」

  「你忙著待客,當然沒空吃。」她帶點嬌嬌的酸氣,但仍是滿面開心的笑。「顯兒,第三道大門……真的只有你跟傅大哥能進去?」她試探地問。

  他心不在焉地點頭。

  一路上,他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一直是沈思的。

  ***  ***  ***  ***  ***  

  他撲了個空。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在她小時候的寢房等了一刻鐘,便慢慢踱回他的房間。

  果不其然,她已經睡得很沈了。

  傅尹送的那包蜜餞擺在桌上,她還特地用絹帕覆著,顯然十分看重它。

  是啊,別說她看重,他也格外重視。這幾年她仰賴他肚子餓,但嘗起什麼東西來都是乏味的,難得有東西能引起她的味覺跟食慾,這其實是件好事。只是……

  他又搶起一顆湊近鼻間,聞了聞,確定只是一般蜜餞而已。

  他思量半天,才脫下外衫上床。

  「……顯兒,這麼晚回來……」她連瞳眸都懶得張開,直接賴進他的懷裡。

  「我在那兒等你一陣。」他淡淡地說道。

  她掩了呵欠,瞇著睡眸看他。「我留紙條了,是不是讓風吹出窗子了?」

  「可能吧。你晚上吃飯了嗎?」

  她立即笑容滿面。「吃了吃了,我不靠你也吞了一碗飯,了不起吧?」

  他沒說話。

  她用力嗅了嗅。「顯兒,你身上這香氣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散?」這種花露是不是用得太重了點?

  「香氣?」

  「唔……今早沒有,中午過後開始有的。我想是跟你招呼的美人有關係吧。」她笑道,然後抱著他含笑合眼。

  「山風,你這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她聞言嚇了一跳,連忙翻身坐起,看著他道:

  「我沒不高興啊……呃,你去見美女,我當然有點點的嘴酸。」她又笑得很幸福。「但我是明白你的,你的心只有一顆,我要你變,你還咬著我手臂呢。顯兒,你想我是不是太幸福了?我總覺得,我好像偷到好多不該屬於我的好日子呢。」

  「胡說八道。」他冷著臉,把她重新拉進自己的懷裡。

  能跟你做名副其實的夫妻,還有這幾年平靜健康的日子,我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顯兒,你瞧,我現在也有胃口了,也嘗得出味道來,我這幾天老是有點害怕,怕突然一覺醒來,發現原來我是在作夢,我還是那個公孫要……」

  「山風。」

  「不說了,嘿嘿,今晚你跟我都有好覺。我真怕你七老八十的時候還要努力讓我肚子餓,現在真好真好呢。」她笑瞇瞇地。

  他聞言,漂亮的黑眸垂下,定定凝視著她。

  她一臉無辜,忍著滿臉的笑。

  「山風,你這情況只是暫時的,以後,怕是還要靠我的。」他的視線落在她肚腹間一會兒,又調回來看著她。

  她的圓臉扁掉。「你這什麼話?你咒我嗎?」

  「你想進第三道大門嗎?」他突然問道。

  她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嗎?我只是數字公子而已。」

  「我說了算。你說,你可不可以?」

  「唔,這好像有點徇私……」

  「我無所謂。」

  「要,我要進去要進去。我一直很想看第三道大門後的秘密。」她討好笑道。

  黑眸抹著異樣的光芒,停駐在她的臉上。

  「要也是可以,總要付出代價的。」

  「代價?」

  他嘴角微地揚起:

  「你若能將我身上的香氣徹底換成你的氣味,你就能進那扇大門。」

  她瞪著他。

  他替她把被子拉開,淡聲道:

  「我不主動。記得,小心點,別碰傷自己。」

  「我……」她結結巴巴,滿面紅通。

  「就今晚這次機會,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訴我吧。」語畢,他合起俊目。

  ***  ***  ***  ***  ***  

  原來,第三道大門後也不過爾爾。

  第三道大門後跟前兩道大門後的擺設一模一樣,只是冊子少了點,有些年代太久。她偷偷閃到角落隨意翻了一本速讀,他也沒有阻止。

  「這是什麼啊?」她咕噥著:「這真的是不能說出來的秘辛嗎?」虧她昨晚又吃兩碗飯,肯定又會胖。

  「在當時,是不能說出來的。」公孫顯頭也不擡地答她,在案桌後疾筆振書。

  她小心翼翼地放書回去,捧著她那包愈來愈少的蜜餞,來到他的面前,好奇瞄一眼他寫的內容。

  「顯兒,你也可以寫冊嗎?」她不記得汲古閣內有任何公孫先生的冊子啊。

  他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取來印章蓋上--

  春香公子!

  她驚嚇的掩嘴,瞪著他。「你你,果然是你!你冒充春香公子……」

  「我沒冒充。」他靜靜地說道:「汲古閣外的春香公子確實是傅臨春,但汲古閣內的春香公子有兩個,一個是他,一個是我。他生性懶散,一提筆便愛寫些風花雪月,要不,就是誇大其詞,明明沒有的事他也胡吹臭蓋,只憑自己喜好。」

  她一臉受到打擊。「怎麼可能……」那個脾氣極好的傅臨春,怎麼會這麼隨便?她的幻想有點破滅了。「難怪,我瞧他寫的字句總有些誇張,有點眼熟……」

  「不就像你麼?」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哪像?哪像啊!我是照實寫的,照實寫的!」

  他聞言,不多作辯駁,任著她取過他寫的記事觀看。

  「顯兒,你文筆更好,更可惜你不是公子。」她嘖嘖嘖的直讚歎,一臉崇拜。

  他微微一笑,道:「別說出去,會亂了套的。」

  她低聲說道:「我瞧現在就亂了套了,當公子的不像公子,當武先生的又變公子了。」他在島上老是寫寫畫畫,那時她只覺他文人底子頗深,老是把她畫得入骨三分,卻沒有想到他快把春香公子給幹掉了。

  「咱們知道亂了套就好,傳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他不以為意道。人人都以為他因血統關係,找他說項最容易,其實,要找人說項不如找春香,春香出身名門正派,但在他耳邊叨個幾句,他便什麼都好,可惜,一直沒人看穿這點。

  「上次你說,天罡派送你金綿綿,代價是刪去天罡派掌門四十年前的錯事,你刪了嗎?」她忽然想起這事。

  「刪了。」

  她抿抿嘴,有點內疚地說:「這……要傳出去,對雲家莊的形象很不好吧。」

  「傳出去也就罷了。世上的公平公正,都是人定的,你說你寫的都是事實,我跟你寫同樣一件事,內容卻大不相同,你說,誰寫的才是真的?這兩年你待在汲古合沒發現麼?冊子這麼多,江湖上哪來這麼多事好寫?每位公子寫著同樣的事,卻是不同的內容,歷代雲家莊主子都一律收了冊,任由後人去判定真假。你也可以說,每個人寫的都是真的,每個人寫的也都是假的。」他頓了下,又道:「天罡派掌門四十年前的錯事,只有兩句話,那是一件當年微不足道的錯事,現在根本無人會提起,即使提起了,也只是一笑置之,後世的人也是不當回事。山風,你認為為什麼他還執著於此?」

  她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想留美名。即使人死屍腐,也要留傳天下第一的美名,世世代代。」

  她訝了聲,低聲問道:「顯兒,那你想要留名嗎?」

  他看她一眼,道:

  「你說,依我的背景,想要留下美名,得刪去多少冊子?」忽地,他聲音微地帶暖。「我不留名,只想留命。」

  她聞言眉開眼笑。「是啊是啊,留命,我跟你長長久久,留命到七老八十。」

  「既然不留名,就把你寫的那公孫情史燒了吧。」

  「我不要!」她環視一周。「明明被你收到這裡,但我剛才就是找不著,你到底放到哪去了。」

  公孫顯當作沒有聽見,繼續寫著他的紀事。

  任著她找了一會兒,他又道:「三叔年底要歸隱了。」

  「嗯,他告訴我了。」她有點捨不得。「之前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何三叔不跟大哥一塊歸隱,後來傳棋出了事,我才明白三叔的心意。」新一批的數字公子年紀輕,難免行差踏錯,他留下正是為了隨時修正年輕一輩的想法。三叔的心意,幾乎發生在每一代數字公子身上,不知這一代將來會是誰留下傳承一切?

  公孫顯看她依依不捨,故作無事的岔開話題,問道:

  「以後咱們的孩子,不論男女,你都要叫公孫白麼?」

  她又挨了過來,含著蜜餞惱道:

  「我都要二十八了……我不該說大嫂老蚌生珠的,萬一我五十才生……」

  「這事挺難說的,是不?」他內心在微笑。「你想生幾個?」

  「我兩個,你自然也是兩個;我要三個,你自然也是三個,你不可以比我多的。」她用力揉揉肚子,非常煩惱。

  他輕輕拍去她的手。「別這樣揉。」

  她沒注意到他的異樣,認真地想了想,道:

  「別叫公孫白,當初是要你想我的,現在我人還在,別弄得好像在紀念我一樣。名字慢慢想,我希望不論男女,都不要像我的身子或長相,像你一人就好了。」

  他想起她以前的薄命身子,點頭道:「也好。」

  「唉,說什麼都是白說。」她笑著,皺皺鼻子。「要我五十生,我也認了。」誰教她現在的生活已經非常幸福了,不敢再奢求什麼。

  她又回角落去翻冊子,順道偷偷尋找她寫的公孫顯情史。到底被他收哪去了?

  到了中午,她小有飢餓,便先離開汲古閣去尋飯吃了。

  走著走著,她又自動自發塞了一顆蜜餞。

  突然間,她停頓下來。

  「等等……」她舔舔唇,酸酸甜甜的,最近她都是一顆接著一顆……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再想著上次癸水來的時候,

  她驚叫出聲,連忙轉身喊道:

  「顯兒……噫!」

  公孫顯就站在她身後,及時穩住她的身子。

  「你做什麼你,不是叫你小心點嗎?」

  明明是你當鬼嚇人,她顧不得抗議,雙眼閃閃發亮,緊緊抓著他衣袖,叫道:

  「我、我是不是……是不是……」

  「可能,也許。」他淡淡答道,眸裡有笑意。「我已經差人請城裡大夫下午過來,那時就知道了。」

  她傻笑到滿面都要開出繽紛燦爛的花了。「顯兒,顯兒……」

  「我這麼花心思讓你肚子餓,你要再沒有消息,那真是我不夠用心了。」

  他一臉理當如此,但她完全不介意他的馬後炮,一臉笑呵呵的。

  公孫顯看她開心成這樣,取過她那包蜜餞,牽著她往廚房走。

  「山風。」

  「嗯?」二十八就有了,不老不老不算老,她的眼睛都瞇得張不開縫了。

  「等你生了孩子後,還是別常吃這種東面吧,傷身。」他語氣自然地說道。

  她愣了愣,而後臉紅紅地抱住他的手臂,小聲道:

  「好,我靠你肚子餓,只靠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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