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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2 11:12:2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4 14:15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睜隻眼閉隻眼
系列:應家五虎

【內容簡介】
唉,不知道她還有沒有發育的可能性?
要不怎麼盡力引誘卻換來籐條伺候,呼呼──
讓他輕易的「一手掌握」,卻還激不起他的獸性
縱使夜夜在他耳邊如女鬼呻吟著自己的名字加深記憶
他還是嫌棄她身上那股乳臭未乾的奶臭味
是啦,她是「小」了點,但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嘛!
而且這都是他不好,全是他的錯呀!
誰教他是唯一寵溺她,讓她予取予求的人
他就乾脆「知法犯法」,判個不得假釋的無期徒刑
注定要替她操心一輩子
至於那個年齡問題,就睜隻眼閉只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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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2 11:40:13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2 11:42 編輯

【第一章】

  劃破夜幕寧靜的,是呼嘯張狂的機車催油聲。

  彎曲的山路,路燈昏暗,只有卸除了消音器的排氣聲及鮮明的機車尾燈在山路間流竄。群起的刺耳吆喝,在彰顯著飆車青年對於生命的咆哮及嘶叫。

  十多部機車,二十多名少男少女無視台灣法規——騎機車須戴安全帽的規定,在夜深人靜間,瘋狂嚷叫歡呼。

  飆車族,是他們的通稱;不良少年,似乎也成了他們的代名詞。

  徹夜通宵的玩樂、肆無忌憚的笑鬧,男男女女像是一匹匹脫韁野馬,在道路上馳騁。

  「小漾!」

  蛇形間,一部重型機車飆到50cc小綿羊旁,在「噗」聲大作下,重型機車的龐克騎士扯嗓地叫嚷小綿羊上優閒哼著R&B的龐克美少女。

  「小漾!」很危險地,龐克騎士伸出腿,朝小綿羊空無一人的後座輕踢,終於換來小綿羊主人的一記白眼及注意。

  「幹嘛啦!」龐克美少女的聲音清脆,但聽得出來十分不耐。她一頭朝天短髮,是她用了一整罐造型發雕才搞出來的精心傑作,紅橙黃綠藍靛紫等等七彩顏色分別染在一戳戳猶如刺帽背上直刺般的發上,巴掌大小的鵝蛋臉上的彩妝也絲毫不輸她作怪的髮色——三公分長的假睫毛,讓她那雙原本就不算小的水眸呈現媲美恐怖娃娃一樣的驚艷;明明是白淨無暇的肌膚,她非得畫上一款自創的「紅色熊貓妝」,故意讓濃妝艷抹遮蓋住她原來的容貌。

  「聽阿燦說,今天小叮噹找你麻煩?」龐克騎士要帥地擺了個pose。

  「對啦!」提到今天她被學校教官惡整,她就一肚子火!

  難得她大小姐今天超得早,在遲到前十秒準備奔進校區,沒想到被綽號「小叮噹」的新任總教官攔下,故意訓她個幾句,結果她一腳踩進學校已經是八點十一分,遲到一分鐘,飲恨被記下一支申誡!

  「要不要我帶人抄傢夥去蓋他布袋?」龐克騎士明顯地想要替美人出氣。

  「免了,我下午就拿小刀刺破他四個轎車輪胎出氣了。」龐克美少女叼著煙管,十足的海派大姐樣,只是那煙管從不曾點燃過一回。

  「那隻小叮噹自以為總教官關公離開後,他就能接管他的威嚴來壓住我們,但他也不照照鏡子,光身高,他就差了關公三、四十公分,更別提那張臉,人家是不怒而威,他哩,嘖——」光從小叮噹三字聽來,就可以知道龐克騎士句子中的主人翁的長相是偏向於善良無害又搞笑型的。

  提到另一個敵人,龐克美少女的眉峰又挑了起來,「說起關公,我本來打算在畢業那天,找一群兄弟去痛毆關公的,誰知道他竟然離開學校了!」可惡,還沒按照各大學校畢業的「風俗」,好好「感謝」師恩——畢業那天也就是報仇之日,那天脫下校服開始,也是學生和老師算總帳的日子。

  據她所知,不少老師在那天會請假不出席,尤其是一些老愛和學生做對,或是愛找學生麻煩的教官、主任之類,因為很多積怨許久的學生會帶凶器到畢業典禮會場堵人,而且,那天學校的廁所也會爆滿——學生很愛把老師拖到廁所去好好「聊聊」。

  「小漾,你確定你畢得了業?」龐克騎士大笑兩聲,他們這一大群飛車族全是掛在二一退學名單前三名的常客,說不定這輩子還沒有機會看到什麼叫畢業證書哩!

  「就算畢不了業,也是可以好好『照顧』教官呀!」誰規定扁人還得先領畢業證書的?

  「你敢打關公嗎?他合起一隻手掌就可以捏爆你的腦袋,一隻腿踹在你腰上的長度還讓你反踢不到。」因為關公的腿長大概是龐克美少女的兩倍有餘。

  龐克美少女一時之間無法反駁,別提海扁關公了,她只要能在他面前別抖的像只落水狗就已經勇氣十足了!

  「至少畢業那天我可以衝到他面前對他比中指!」這是她策畫了兩、三年來的最終計畫——她也只敢做到這種小人程度罷了……真窩囊!

  「那麼現在你也可以衝到他面前比中指呀,反正他已經不是教宮,沒啥權力扣什麼大過小過在你頭上,而且你也不用等那遙遙無期的畢業典禮。」

  龐克美少女先是一愣,爾後才搔搔頰,「……對耶,我沒想到哩……」不過,她想,如果她現在再遇見關公,大概像是見了貓的老鼠,拔腿就跑吧。

  沒辦法,這兩年被關公給嚇到膽子只剩螞蟻一般大小了,現在光想到他那張不怒而威的「聖顏」,她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真不知道有哪個女人能忍受得了他。

  突地,一記口哨聲由兩人身後高亢傳來。

  「你們兩個騎那麼慢,談情說愛噢!」幾聲車嘯,數部機車跟上兩人的行進速度。

  「談你個頭啦!」龐克美少女回手給了身後同夥一記爆栗。

  「小漾,給大雄泡啦,他肖想你好久了耶!」

  幾個看好戲的狐群狗黨開始鼓噪,整個車隊裡的人都清楚,龐克騎士——大雄,早在龐克美少女——花漾頭一次在pub拿酒瓶砸破他的頭時就深深迷戀上她,百般示好、千般諂媚、萬般阿諛,花漾就是不鳥他,態度很明白——要當兄弟,ok,要當男女朋友,免談!

  「你看我們每台車上都是鴛鴦成雙,只有你和大雄騎著孤單的摩托車,心裡不癢噢?」同伴再鼓吹著,看來頗有受大雄收買之嫌。

  「鴛鴦?我看是姦夫淫婦才適當。」花漾完全不給面子,她才沒興趣像那些女同伴,整個胸脯貼到男人背上去給人家吃豆腐還一副很爽的模樣,哼。

  大夥兒向來說話都沒正經,嘲來諷去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沒人將花漾那句話給放在心上,他們會如此忍讓花漾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對他們而言,花漾是一台「會走路的人形提款機」,舉凡車隊吃喝玩樂的消費,幾乎全由花漾一個人買單,出手闊綽的程度已經形同他們的再生父母,即便一晚幾萬塊的花費,花漾大小姐刷卡可是不曾皺過一次眉。他們知道花漾是有錢人家的小姐,父母金錢供給源源不絕,萬萬開罪不得。

  「人家小漾眼光高,才不會看上大雄這個『俗辣』,說不定小漾的父母已經替小漾安排了什麼鑽石金龜婿,只等小漾一畢業就嫁過去當少奶奶耶!」某一個頂著獅子爆炸頭的年輕女伴夢幻地說道。

  「真的嗎?」有人信以為真。

  「煮的啦!」花漾沒好氣地催了油門,可惜50cc小綿羊跑不過125大野狼,只能繼續被同伴圍著調侃。

  「小漾,你父母是不是真的替你找了老公?小說都是這麼寫的,你是不是不喜歡父母安排的那個男人,所以為了反抗他們,你才跟著我們鬼混?」另一號龐克美少女問。記得不久之前她才啃完一本愛情小說,裡頭的戲碼是這樣安排,結局當然是禽獸般的男主角最後被小天使女主角收服,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很好嘛,很有自知之明,還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叫作鬼混。花漾冷哼了聲。

  油門又催了催,稍微拉開幾公分距離。「沒有沒有沒有!哪來的老公呀,你們滿腦子的小玉西瓜!我只是不給泡行不行呀!」她也是有選擇權的,又不是說每一個巴上來的男人她都給接收!

  再者,她對於自己同夥的男性友人太明瞭了,全是一群年齡與外表相悖的傢夥——十七歲的外表,七歲不到的智商,她才沒興趣交個小弟弟來疼愛!

  「為什麼不給泡?」大雄委屈地問,他想知道自己無法獲得青睞的原因。

  「不想、不要、我不爽,可不可以?」死纏爛打的男人最討厭了!何況她已經明明白白拒絕不下二十次,怎麼,他想挑戰10l忠狗嗎?直說就好,她的拳頭要將人打成大麥町那種淤青只是舉手之勞,不會太麻煩的。

  花漾斷然拒絕一出,讓眾人尷尬了三秒。

  「大雄,別太傷心,反正我們這一群男人都是被小漾踢出局過的,沒有人會笑你的。」一個同伴拍拍他的肩,朝大雄使了個眼色,也連帶暗示大夥兒別再繞著這話題打轉,否則惹得花漾大小姐脾氣一發,掉頭就走,那麼今夜通宵的玩樂費就沒著落了。

  簡單的眼波交流,大夥兒心知肚明,開始有人尋找新話題,再佯裝無事地繼續打打鬧鬧。

  認識花漾半年多,大家對花漾的脾氣多少也摸透了些,老實說,他們都認為花漾本來不該屬於他們的style,她適合當個獨行俠或是那種做什麼事都是獨來獨往,和人老死不相往來那類的冰霜女孩,可她不,只要他們吆喝一聲,她總是每回都會出席,即使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只是要敲她一頓白吃的飯,她也沒吭過聲——重點是,跟著他們出來玩,她也是屬於不願多吭聲的悶葫蘆,好像……只是想安安靜靜地跟著他們玩樂,簡直矛盾。

  花漾仍是一個人騎著她的小綿豐,跟著眾人蛇行於山路,反正淩晨車少行人少,也不用太擔心山路上突然衝出什麼大卡車,眾人也玩得更瘋更野了。

  相較於同伴的吆喝嘻笑,花漾顯得沈默許多,若不是身上的裝扮和其他人很配合,她幾乎像是不小心騎入飆車群間的良家婦女,因為不敢在飆車族眼前大剌剌地落跑,所以只好跟著車陣一塊跑,成為飆車族裡的異類。

  「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吧。」

  花漾突然擡頭瞧了佈滿彩暈的月亮,自言自語道。

  山上空氣好、燈光少,星星變得很醒目,如果能躺在一大片草原上數星星,一定很過癮……但她知道看星星這種蠢事——至少對於大雄他們那一大群傢夥定是這麼嗤之以鼻,恐怕她要是提議去做,會被大夥兒恥笑整整一個月。

  叭!

  騎在眾人之後的花漾被突來的喇叭聲給驚醒,思緒由滿天小星星墜回車囂流燈之間,然後,緊急煞車——在她差一秒撞上山壁之前!

  花漾一張塗滿粉妝的臉蛋嚇得慘白,身後車子大燈照著那一大片差點奪去她花樣年華小命的山壁,若是沒有那聲喇叭聲……她沒敢再想下去。

  回頭看著那部銀灰色的賓士轎車,汽車玻璃上的隔熱紙擋住了窺探車內駕駛的可能性,加上刺眼的車燈讓她瞇閉起眼,根本瞧不見什麼。

  「小漾,怎麼了?」

  花漾方纔的煞車聲讓同伴跟著停車,也注意到花漾身後的那部轎車。

  「那部『笨死』撞到你了是不是?」大雄跳下車就率先演繹車禍場景,英雄氣概十足地大聲喝道。

  「厚!開Benz了不起呀!叫他下車賠錢啦!」二十幾個同夥聲勢浩大地泊好機車,一副找碴的兇惡樣,有幾個人甚至還從座位下摸出凶器,頗有開打前的準備。

  轎車裡的人仍是沒有現身的打算。

  「你們做什麼!我有說他撞到我嗎?」花漾一喝,制止了眾人上前對銀色賓士胡作非為。

  「可是你現在的樣於很像被他的車頭給A到去撞山壁的感覺——」

  「要是他真的撞到你,我們就大敲他一筆,他敢不付錢,我們就打爛他的賓士車!」有人撂狠話。

  花漾開不了口解釋自己是因為幻想看星星而險些撞山殞命,要不是銀色賓士的車主好心「叭」她,現在她早就奄奄一息地粘在山壁上等著斷氣了,所以嚴格來看,銀色賓士的車主算得上是救命恩人——

  太可恥了,不能講出這個理由。她只好閃避話題端起架子,「都給我收起傢夥,誰敢碰到銀色賓士的烤漆,我花漾就跟誰沒完!」花漾此時的模樣還真十足像極了她的髮型——豎起尖刺的刺。「要不是賓士發出『叭』聲,我早就因為……因為視線不良加上山路彎曲而撞山翹辮子了。」撒了一些小謊,應該是不會被他們聽出破綻。

  花漾下了小綿羊,走近賓士的車窗,伸出食指在玻璃上叩叩兩聲,她想向車主意思意思道聲謝,這是道德問題。

  車窗搖下,車內流洩的輕音樂正緩緩飄送,實際上,花漾覺得……現在的背景音樂要再沈重些、再緊張些,呀!像大白鯊的主題曲就很適合——很適合駕駛座上的男人。

  光瞧見那男人上半截的身軀,她相信下半截的魁梧程度也相去不遠,炯炯有神的目光正與她平視,眼中有著些微不悅——不知是因花漾一身誇張的造型不悅;抑或為一群國家幼苗不思長進,半夜聚眾飆車而不悅;還是為了眼前花漾不珍視自己小命,飆機車時還有空胡思亂想,差點因分心撞山壁闖下大禍而不悅……

  總之,他的表情不高興。

  「呃……那個……謝——」聲音噎住,因為那個男人掃來的眼神。

  「嗯。」一字單音,聽來很像冷哼。

  車窗再度閉上,阻斷了花漾卡在喉頭的其他話語。

  其他話語?!她不是本來打算帥氣地撂下一句「謝謝」,然後掉頭走人的嗎?怎麼這時會深覺對他……她有種一吐為快的慾望,無論說什麼都好,她想和他再多說幾句話的慾望,而這慾望,也在深色車窗搖上的同時而變成失落。

  她的小綿羊一直停在他車前,擋住了路,車內男人等了許久仍不見她有牽車的打算,又輕按了一下喇叭,明示著要她連人帶車移到馬路旁。

  花漾一震,突然又衝上去拍他的車窗。

  車窗二度搖下。「又有什麼事?」男人的口氣還是很低沈。

  「你叫什麼名字?還、還有電話、地址、年齡、星座、血型……」一時衝動脫口問了名字,乾脆咬牙連他的身家背景全問清楚好了!花漾壯士斷腕地鼓勵自己,不去理會身旁幾個男夥伴的倒抽涼氣。

  花漾,那個冰山小美人花漾,在釣男人?!

  車內男人也許對女人搭訕的花招司空見慣,所以也沒太大驚訝,緩緩遞出一張名片。

  「有朝一日,你會需要。」很惡意的,車內男人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至少淩厲的唇線有了柔軟的弧形。

  簡品惇,律師。制式化的名片上白紙黑字如此印刷著。

  花漾也不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指她這模樣打扮的不良少女,極有可能因為飆車肇事、吸毒打架、惹是生非而進出警局,而他,很樂意替她服務。

  面對他可能的誤解,花漾不以為意,像個接過師長頒獎狀的小學生,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然後誠心恭讀上頭的名諱:「簡品惇……」

  「可以把機車移開了嗎?」擋路了。

  「不能再等一下下嗎?五分……一分鐘就好!」原本攤在面前的五根手指頭立刻縮減四指,不敢得寸進尺,畢竟現在是她有求於人,放軟了身勢才是上策。

  他揚眉,似乎用眼神在問「你與我,有什麼好等的?」

  花漾也不清楚自己要他多等一分鐘能做什麼,但至少能多聊一句是一句。

  簡品惇等著她開金口,臉上雖無不耐,但也稱不上和藹可親。

  明明將人留下來,她不好讓寶貴的一分鐘在相看兩無語間白白浪費,如果她不說話,這個男人十成十也不會先找話題。

  「我叫花漾,花朵的花,水字旁的漾,喏,這樣寫——」她的嘴,在車窗上哈了兩、三口氣,手指飛快在他車窗玻璃上寫下她的名字,「手機號碼是,哈哈——」接著又是哈氣,一長串數字也一併落在她名字旁邊,    「家裡電話是,哈哈——」奮指疾書得很努力,「地址是,哈哈——」她哈氣哈得滿臉通紅。

  再寫下去,就是身高體重三圍甚至是她MC幾月幾號再來——

  「一分鐘到。」

  簡品惇半分情誼也不多說,告誡那個寫了一片車窗不夠,還準備爬上引擎蓋染指一大片車前玻璃的花漾。

  「還有三秒!」她不死心,還繼續寫著她的生辰八字。

  「一、二、三。」歡樂的時光也是很短暫,三秒咻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好嘛,讓路。

  花漾的失落全鑲在那張塗滿彩妝的臉蛋,很不情願地離開他車旁,再將礙路的小綿羊牽走,然後,看著銀色賓士揚長而去。

  而她,還是認真的目送最後一抹囂塵消失。

  她還想多留他說幾句話的……

  她還不認識他,不,可以算小小認識了,至少她手中握有他的尊姓大名——僅此而已。但是她卻覺得方才見面的第一眼,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比厭惡、不屑種種情緒之外的——惋惜。

  那位簡先生,在惋惜她隨意揮霍青春,雖然那樣的惋惜,隱藏在他眼中不認同的淩厲旁最小角落,但她看到了它的存在,而它消失得太快,快得讓人沒有第二眼瞧見的機會。

  留下他,或許是想從那黑墨的眼裡再見它一次,也或許……

  「小漾,你不會對那種男人發情了吧?!」一旁的大雄終於有機會插嘴,一出口就是哇哇大叫。他認識花漾這麼久,光從她口中套出她的名字就花了兩天,套手機號碼就花了兩個禮拜,套地址就花了兩個月——而那個男人花不到一分鐘就將這些基本資料全弄到手了?!

  「你才叫春咧!」花漾吼回去,雙手很小心很小心地將他的名片塞到短皮褲口袋裡。

  「不然你為什麼做出你向來最不齒的舉動?」半路釣男人,哈,要是以花漾的性子,早就將這種倒貼的女人給罵到臭頭,但就在剛剛十秒前,她才正做著倒貼的舉止!「那種男人一看就知道和我們不『麻吉』,靠!還是堂堂大律師,你以為他會看上你這種小太妹噢?」

  「我只要有這張臉還怕他不會貼上來嗎?」外在,只要外在亮麗動人,要釣多少男人有什麼難的,男人都是外貌協會居多,哼!

  「他要是看上你,剛才就直接揪你上轎車了啦!而他的反應哩?掉頭就走!」大雄試圖敲碎她的美夢。

  「死大雄臭大雄爛大雄,他的反應怎樣千你屁事呀!他才不像你們一個個人面獸心,一看到馬子就想上,噁心死了!」她作勢推開大雄,好似他身上當真有成千上萬的AIDS病毒,推完了人,她還在褲子上擦手,一臉厭惡。

  不爽地騎上機車,油門一催,小綿羊也能跑出獵豹般的迅速。

  「小漾!」大雄的叫聲喚不回小美人的回頭一瞥。

  「叫有什麼用,走啦,跟上去!」飆車同伴一聲吆喝,引擎聲大作,一群人又尾隨著花漾的機車廢氣殘跡而去。



  車窗上,有著模糊的無形字體,即使簡品惇的車窗玻璃乾淨到一塵不染,但在她努力哈氣之下,玻璃上的字成功地留下了痕跡。那字體歪歪斜斜,絕對有足夠的資格冠上「鬼畫符」的前三名,若由字體能猜測一個人的性子,這字體的主人絕對構下上溫柔婉約這一類的美詞。

  花漾。

  他記下了這名字,因為名字的諧音,更因為她耍花樣的手法。

  她的年齡恐怕比他妹妹簡品蘊還來的小,雖然臉上粉妝厚的足以媲美水泥牆,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乳臭味沒少半分,一聞就聞得出來,再濃烈的香水也遮掩不去。

  這樣青春年華,竟將光陰荒廢在飆車玩樂的夜遊上,相較於那些有心向學卻無能為力的孩子,如此浪費,令人不由得心生憤怒,很難對他們有好印象。

  若她是他妹妹,他會不客氣賞她的尊臀一頓排頭,將她自歧路拉回正途,省得社會上多一條敗類,可惜,他和她,什麼也不是,只好繼續放縱小壞苗成長為大禍根,反正他沒什麼太強烈的正義感。

  只是,覺得可惜了,至於可惜了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一處山路轉角,又竄出一大群沒戴安全帽的機車族,更囂張地佔著整條山路蛇行,原本簡品惇以為是花漾那群人,但沒道理本來在他後頭的不良少年們有本事騎到他前頭,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另一大群的飆車族。

  這寧靜的山區,似乎被他們當成了飆車場。

  錯身而過,幾個少年投給他挑釁目光,簡品惇沒理會,他也清楚血氣方剛的少年愛惹是生非的心態,他沒心情也沒興趣和他們攪和。

  飆車少年自討沒趣,一聲口哨,眾人循著下路的坡度,飆行的速度更加快、不一會工夫,車外的吵雜聲已然遠去,簡品惇車裡的音樂聲又輕輕柔柔地佔據了所有聽覺。

  驀地,簡品惇猛踩煞車。

  山下有群飆車族正要上山,山上卻有群飆車族要下山,上山下山,同樣血氣方剛,兩者碰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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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2 11:42:26

【第二章】

  不良少年大火拚。

  一條只容兩輛轎車錯身而過的小山路上,對峙著兩大團的飆車族。

  一開始沒人說話,只是兩方人馬很故意用機車引擎聲發動著叫囂,山區間原有的新鮮空氣全被烏煙瘴氣的機車廢氣取代。

  「老大,他們那邊的馬子比較優ㄝ。」山上下來的那一群少年對於花漾那邊的女孩長相給予高度評價,掃了一眼,最後落在花漾身上,吹了吹口哨,這小馬子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身上那塊比古代女人肚兜還要小上一半的皮衣貼身到擠出乳溝,雖排不上C  Cup,但看起來很軟很綿,堪稱極品,極短的皮褲下露出兩條細白有致的美腿,要是纏在腰上……絕對銷魂。

  吸吸口水,山上下來的那群飆車族色膽瞬間膨脹。

  「喂,交換。」山上那群人中的老大也同意了手下的說法,對著大雄他們努努顎,準備拿他們身後的女孩子換他們的。

  「換個X啦,想都別想!」大雄嗓門大,吼起來也是很有架勢,尤其見到那群色豬的眼光是落在花漾身上,怒火更加燒旺。為了在美人面前逞英雄,他可是卯足勇氣。

  接著不知由誰開始,一句不順眼後,開打!

  說仇恨沒仇恨,說恩怨沒恩怨,他們卻將彼此視為死敵一般,下手毫不留情。

  簡品惇開車折回來所見到的場景就是兩群小孩子互毆,機車大鎖、安全帽——突然發現他們置物箱裡都有帶安全帽,不過不是拿來保護腦袋,而是用來廝殺——隨手可得之物全成了沾血凶器。

  他掏出手機撥了警局電話,報案。現在明哲保身之道便是在遠處觀看,等待警力到達再將這兩群兔崽子帶回警局管教就好,要是他多事淌了渾水,九成會惹麻煩上身。

  「哥,你今天運勢很好噢,不過星座書上說,別多管閒事,否則吃力不討好。不過明天就不太好了,不管多不多事,都只有兩個字——大凶。」早上上班前,簡品蘊一邊啃吐司一邊啃星座雜誌,突然擡頭這樣對他說道。

  別多管閒事,或許他該聰明一些,掉頭回家痛痛快快洗場澡,上床睡覺才是上上之策,開車折回互鬥現場已經惇逆了他向來自掃門前雪的個性。

  會回來,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一時之間,想到了那個叫「花漾」的女孩子也混在這一大群互毆團中,他之前既然在山壁下救了她的小命一回,當然也不打算讓她換個死法橫死山區,因為這樣的念頭,他才折回現場。

  視線在少年群體中尋找花漾的蹤影——

  簡品惇低咒,下一步卻是打開車門,快步衝向混戰現場。

  「英雄救美是全世界最白癡的舉動!」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英雄之流的人,也沒做過什麼轟轟烈烈的豐功偉業,這輩子也不以為自己能上得了天堂,以毒嘴賺錢的他,日後下地獄舌頭能少被切掉一公分對他就已經是天大的寬容,即然早認清了自己的未來,為什麼他的雙腳還是忍不住朝不對的方向飛奔?!

  擋下了一頂即將甩上花漾臉蛋的安全帽時,簡品惇仍無法說服自己退離這場混亂的青少年互毆。

  他的年齡,早不知脫離了「青少年」這三字多久了!

  「簡……簡品惇?!」

  花漾從捂在雙眼前的指縫間瞧清了身前巨大身影的救星臉孔,她本來還以為是大雄,但大雄現在忙著撲在對方老大身上痛快揮拳,哪有閒工夫理會她差點被打得面目全非。

  她驚訝著出現的人是他,也驚喜著出現的人是他。

  他不是掉頭走了嗎?

  現在再折回來是表示他始終都沒有離他們很遠,還是說他是查覺了他們會遇上麻煩而回頭?

  「你如果叫錯名字,我就可以光明正大掉頭就走。」可惜,那三個字,她念得既標準又無誤,唉。

  「你是回來救我的嗎?」眼中光彩乍現。她向來不屑小女生那種浪漫過頭的綺夢幻想,也不覺得世上有所謂的白馬王子,只覺得那跟過度嗑藥所產生的短暫幻覺沒什麼兩樣,都是腦子裡要蠢的細胞在發春,只是沒想到以往話說的這麼滿、這麼篤定的她,這回竟也栽在要蠢要笨的發春細胞上。

  她覺得,他現在的模樣,就是所謂的英雄……

  「不是,路過。」將那個丟安全帽的小混混一拳打倒,再補上一腳。

  花漾很擺明著不信他這套說辭,笑得甜如蜜糖,可是嘴上還是回了句,「好巧噢。」

  猛然一個念頭又閃進簡品惇腦裡,令他發出挫敗的低吟。

  「怎麼了?!你被他打到了嗎?」一聽到那聲神似於痛苦呻吟的細音,讓花漾急忙上前扶住他。

  「這裡分局的局長是我熟識的朋友,要是被他知道我和這群小毛頭打群架……」以後八成上警局一次就被他恥笑一次。所以為了他的名譽著想,還是和這群互毆的毛小子撇清關係來的好,否則等會警車一到,他這現刑犯就百口莫辯了——

  第二拳又揮出,打中另一個偷襲的不良少年。他控制不了他的手腳。

  「左邊左邊!」花漾看到左後方冒出第三名敵手。

  一聲輕喝,讓簡品惇很自動又踹出一腳,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慘叫聲滾入草叢。

  「右邊右邊!」第四隻!

  正拳再揮,第四聲慘叫消失在山路旁的低排水溝裡。

  看見簡品惇遊刀有餘,花漾心裡崇拜立刻再度攀升數十個百分點,直逼100%的完美境界。

  「你還記得我叫花漾吧?花朵的花,水字旁的漾,我的手機號碼是……」明明是劍拔弩張的緊張時刻,她還有閒情逸致重複自我介紹,「家裡電話是……」

  瞄見草叢裡被打得滿臉血的不良少年正沾著鼻血在襯衫上抄下0921……簡品惇一手摀住她的嘴。

  「我記得!」所以可以閉嘴了,難道非得在大夥面前讓大家有機會抄下她的基本資料嗎?

  「真的嗎?你記得?」眼中同等的光彩又開始像滿天小星星一樣,發出亮晶晶的星光。噢,他記得耶,好感動噢……

  他蹲下身,揪住正在抄血書的不良少男右手,藉著指上原本就沾好的鼻血胡亂一揮,將那一排來不及寫完的數字全數劃掉,讓那片米白色襯衫上一片血跡模糊,無從辨認出任何一個數字。

  「沒關係……我記在腦子裡了……」不良少年雖然被打得眼淚鼻血直流,但為了俏馬子的手機號碼,他將這輩子沒什麼機會用到的腦力全拿來記這十個數字。

  簡品惇原本就嚴厲的細眸又是一瞇,一記爆栗毫不留情扣上不良少年的腦殼,「2882-5252,來,重複一次。」

  「0921……」不良少年忍著腦袋一陣雀鳥亂叫的暈眩,咬牙堅持記住花漾的手機號碼。

  叩。「2882-5252,再說一次。」

  「09……」只剩前兩字記憶。

  叩!

  「2……882……我餓……我餓……」昏死過去之前,十個阿拉伯數字重新排列,腦中花漾的手機號碼最後被披薩店的外送熱線所取代。

  「很好。」簡品惇這才滿意地收起拳頭,擡頭,又見一幕令他無力呻吟的畫面——

  他不想當英雄,真的。



  哥,你今天運勢很好噢,不過星座書上說,別多管閒事,否則吃力不討好。不過明天就不太好了,不管多不多事,都只有兩個宇——大凶。

  「淩晨一點半,算是明天了……所以是大凶呀。」一陣刺痛傳來,痛得連他這種身高一八○又身強體健的壯漢都有些許的臉色慘白。

  不能皺眉,因為越是疼痛蹙眉,牽動那一部分的神經,越是覺得痛楚加劇。

  「給我治好他!否則我叫兩百個兄弟把你們醫院給拆了!」不遠處,頂著一頭刺蝟髮型的花漾正一把揪住白衣小護士的領子,惡聲惡氣地威脅著人。她離他有一段距離,可是屬於她身上那股乳臭未乾的奶臭味還是很明顯。

  「也對,現在捂著眼睛的手帕是從她口袋掏出來的,難怪味道這麼重……」不過這條手帕可能沒辦法洗乾淨再還給她了,聽說血跡是最難洗掉的……

  躺在移動病床上,突然覺得視線變得好模糊,那片白色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呈現暈開來的霧茫,對了,他兩眼視差一百五,兩眼一塊用時視力平衡,現在缺了一邊——還是缺了視力比較好的左眼,所以視線所及之處都是朦朧。

  又是一陣刺痛。目眥裡不停滴滴答答落下黏稠液體,染濕了整片左臉頰,甚至有些淌進了耳殼裡……是因為太痛了才會落下男兒淚嗎?唉,這狼狽樣跟他向來的嚴肅形象大相逕庭……

  花漾威脅完一干子醫護人員,跑回到他身邊。

  「你……你一直在流血……」花漾蹙著眉頭,將他手上那條被鮮血染透的手帕抽出來,繼續塞給他乾淨的棉布止血。

  「原來是血呀……」難怪黏得他都快睜不開眼了。「等等,你拿什麼蓋在我眼上。」一股有別於方才手帕的乳臭,這會換成了淡淡的清香。

  花漾很明顯臉色一紅。

  「吸收力超強的夜安型……」雖然這玩意兒是正常女人的必需品,但每次一提及它,女人的口氣就會變得很尷尬,尤其是在男人面前……

  「夜安型?什麼?」沒用過的男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衛生棉……」

  「讓我的血流乾好了——」他情願死,也不要在眼睛上貼著一塊衛生棉。

  為了讓他別心生排斥,花漾小心翼翼地替衛生棉換個方法解釋,「衛生棉很乾淨的,你把它想成紗布加棉花就不會這麼排斥它了,它本來也有機會變成棉花棒,只是因為運氣不太好,所以才被分到了衛生棉生產線上,不要因為它的名稱而排擠它……」

  他想,以後他會連棉花棒一塊排擠……

  終於,一位白衣天使推著車過來,先替簡品惇處理傷處,貼在眼上的夜安型如他所願地換成了乾淨紗布。

  「還很痛嗎?護士小姐,你輕一點好不好!很痛耶!」問句之前是吳儂軟語的小綿羊,問句之後是狂吠中的大野狼。被「處置中」的簡品惇大氣也沒吭一聲,反倒是她這個旁觀者呼天搶地在叫疼。

  「有本事打群架,就有本事挨疼。」白衣天使表情鎮定,檢查簡品惇眼睛上的傷口時也沒有任何害怕鮮血直冒的恐懼。「情況有些嚴重,馬上安排手術室。」

  花漾一驚,「會不會瞎掉?他會不會瞎掉?!」

  「那把扁鑽劃過他眼珠子,你說會不會瞎掉?」白衣天使的聲音還是沒有起伏,答得模稜兩可,但專業的技術已經替傷患將週遭的汙血清理乾淨。

  「那怎麼辦……」花漾慌了手腳。

  「可以推進去了。」白衣天使指著簡品惇,另外兩名護士則是動作俐落地將病床推進手術室,然後紅燈亮起,白衣天使則對花漾說:「你,跟我來辦掛號。」走了兩三步,發現她沒跟上來,白衣天使又折回花漾身旁,拍拍哭得滿臉粉妝塌垮的董蔻臉龐,「別哭了,不會有生命危險就是萬福了,昨天送來一個摔車的颯車族,腦殼削掉一大半,比起手術室裡的他還慘百倍。」要比慘,天外有人呀。

  「他要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被扁鑽劃傷……」

  「那你就是罪魁禍首。」

  被白衣天使直言指控罪名,花漾愣得紮實,更加自責沮喪,刺蝟般的髮梢也垂頭喪氣地塌垮在頰邊,只差沒找個垃圾筒旁的角落去窩。

  白衣天使自知自己向來說話嘴毒,好好一句安慰話說到後來總會荒腔走板,不只一回告誡自己收斂收斂,但老是惡習難改。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要補救脫了口的話很難,但聊勝於無。

  花漾擤擤鼻,才發覺自己不小心用了簡品惇原先捂眼的手帕,也跟著沾了滿鼻子的血,摸遍了口袋找不到一張衛生紙,後來還是白衣天使遞給她一塊酒精棉花解了她的尷尬。

  「沒關係,你只是實話實說……」花漾一邊擦鼻一邊繼續說,一瞧見棉花不過隨手一抹就整塊染成了血紅,想著想著又忍不住內疚掉淚。「我是罪魁禍首,我如果不尖叫,他就不會回頭,他如果沒回頭就不會看到那臭傢夥掏出扁鑽撲向我,他如果沒看到這幕就不會衝過來想阻止人,他如果沒衝過來就不會被扁鑽誤傷,他如果沒被扁鑽誤傷——」

  那時,當他回頭一瞧見她的危險,幾乎是反射性地衝入扁鑽的攻擊範圍內,用他的身體替她擋去每一次的驚險,她只能縮頭藏尾地揪著他背後的襯衫布料,感覺他的汗水浸濕了他的衣服和她的手掌,並且在她不小心腳下踉蹌後,害他同時分心,被對手偷襲成功。

  大量的鮮血嚇壞了她,更嚇到了那名原來只準備拿扁鑽嚇唬人的少年,唯一沒有太大反應的人反倒是簡品惇,最有資格嚷痛的嘴卻只喃喃低怨著——他不想當英雄,真的。

  「他如果沒被扁鑽誤傷,那支扁鑽還是會見血,劃傷你這張漂亮的臉蛋,然後,在這邊自責捶胸的人換成了他。」白衣天使接話。臉上表情還是很酷,下顎微微一努,落向手術室方向,「相信我,他會寧願現在在手術室的人,是他。」

  「可是他看起來很不甘願……」

  「誰會甘願被扁鑽劃傷眼,而且光用看的就覺得很痛。」只要稍有偏差,那支扁鑽會穿腦的耶!今天要是受傷的人換成了她,她也不會擺出太好看的臉色。「煩惱歸煩惱,掛號還是要辦,邊走邊哭吧。」

  白衣天使又往櫃檯走。

  「為什麼我覺得你安慰人的話一點也沒有效果?」花漾停在原地。

  白衣天使聳肩,「我說話向來如此。」反正她每次的安慰很少有人聽得出來,她也不在意了。

  「不過……讓人聽得出來,你努力想安慰人。」花漾小跑步跟上了她,正巧瞧見白衣天使首次露出笑,讓那張在深夜值班時略帶疲憊的清秀臉龐轉為柔和,但沒多做什麼回應。

  胡亂填完了白衣天使交給她的資料卡,上頭的空白處多過她填滿的位置——因為資料卡上有太多病患的基本資料,對她而言根本也是個謎。花漾又窩回手術室外的椅子上,等了好幾個鐘頭,連遠方清晨的太陽都在林立的大樓間探出了頭,「手術中」的紅燈還是沒熄。

  她的身上還沾有他的血跡,一點一點的紅色都是觸目驚心。

  精神很疲累,但是一想起手術室裡的他還在奮鬥;一看見衣服上的血,她的眼瞼卻怎麼也不願閉上休息。

  隱約,流行歌曲的手機鈴聲緩緩飄出,但因為不是花漾聽慣的鈴聲,起初她沒留意,只覺得吵,直到五分鐘過後,她暗罵了幾句「好吵,誰的手機呀?幹嘛不接?」的低吠,怔了怔,手術室外的走道上,左算右算不過只有她花大小姐和垃圾筒一隻,她不認為垃圾筒裡會有支手機在哀號,那——

  花漾這才發現手機聲音出自於她手上那套染血的男性西裝外套,慌亂地在左邊口袋摸出了簡品惇的手機。

  手術室外牆上大大的紅色標語「手術室外禁用手機。以防磁波干擾醫學儀器,危及病患生命安全,敬請合作」在剛剛與她相望兩個鐘頭以上,想記不住教誨也真難,花漾像作賊似地摀住手機鈴聲,一路衝到了樓梯間——途中手機鈴聲斷了兩次,也又重新響起,可見手機另一端找人找的急。

  稍稍瞟了冷光螢幕上的來電顯示——蘊蘊。

  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名字,而且是關係菲淺的女孩子,他才會在電話簿裡打上這麼噁心的暱稱,不過她實在是無法想像簡品惇那類型的男人會用這麼親暱的小名稱呼人,可見來電的女人身份地位絕對不同於一般人。花漾盯著螢幕胡思亂想了好些會。

  簡品惇一夜未歸,有人來查勤關心也是理所當然,他和她不一樣,她就算是哪天在家裡嗝屁,恐怕過了十天也不會有人發覺她的失蹤——學校蹺課蹺慣了,老師不會多撥精神來理會她這個壞學生,同一層大樓的住戶又老死不相往來,連點頭打招呼也沒有過,說朋友嘛,也只有在享樂花錢時才會想到她,這麼看來……她實在是個獨行俠,很孤單的獨行俠,唉。

  自怨自艾沒用,還是先看看是哪個馬子的奪命連環call吧。

  「喂?」花漾替簡品惇接了手機,手機另一端反倒被她這陌生女聲給嚇到,不等花漾自我介紹,手機另一端疑困又甜美的女嗓先道:

  「對不起,我打錯了。」掛掉。

  花漾哭笑不得地盯著通話結束的字樣,不過隨即手機又響起,同樣是那個叫「蘊蘊」的女孩子,花漾知道這回「蘊蘊」一定很仔細很小心地查了號碼,再三確認後才又撥了這通電話。

  這回花漾不打算給蘊蘊掛她電話的機會,一接通就先下手為強,「你沒打錯,這是簡品惇的手機。」一氣呵成。

  「喔,那他……」

  「簡品惇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對方靜了靜,猜測問道:「你是文華姊嗎?」

  文華姊?哪號人物呀?

  「還是美娟姊?熙倩姊?」

  美娟姊?熙倩姊?這些全是和簡品惇祖宗八代扯得上姦情的女人嗎?倘若她一直答不是,不知道還有幾十個女人的名字會從手機另一端飄出來。

  「我都不是,你應該不認識我啦,所以不用猜了……」花漾搔搔頭,思量著要如何解釋自己「罪魁禍首」的身份。

  蘊蘊先開口問了:「你是他新的女朋友嗎?」聲音聽起來好年輕。

  這種詢問口氣聽起來很像簡品惇的女朋友是以「打」來計算。「簡品惇很花心噢?」花漾心裡有一些些的不高興,討厭腦海中霎時浮現的女人挽住簡品惇手臂的畫面,感覺有一股……酸意湧上。

  「也不算是,他都是結束一段感情後才又有下一段,每一段都分得很和平,沒有任何一任女友埋怨過……」

  「談過很多段噢?」她的雙眉還是擰成一團。

  「我算一下……」手機另一端開始沈默,接著像在數羊一樣,數字開始向上攀升,聲音雖然輕微到近乎低喃,但不用每個數字都聽清楚,只要聽到手機另一端能為了算出數量而沈默十秒以上就足見簡品惇的戀史有多璀璨,姦夫!

  「你也是其中一段嗎?」不然怎麼對他的歷史瞭若指掌?

  「我?我是簡品蘊,是他親妹妹。」

  「呀?原來是妹妹呀!你好你好……」口氣一鬆,花漾露出笑顏,沒細想自己心情大好的原因。

  「我哥哥在忙什麼?他……在睡覺嗎?還是……在洗澡?」徹夜不歸加上手機由陌生女人接,讓簡品蘊很難不想偏,以為大哥正處在哪個溫柔鄉里,連報平安這件重要事都給忘了。

  「呃……」方才得知簡品蘊真實身份的喜悅瞬間風化成沙,即使在簡品蘊無法瞧見手機另一端的情況下,她還是很內疚地低頭懺悔。「他在醫院動手術……」

  果然,手機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動手術——動什麼手術?!我哥發生什麼事了?車禍嗎?」

  然後一旁冒出另一道同樣很震驚的吼聲:「阿惇怎麼了?!」

  簡品蘊搶回手機,「爸,我還沒問出來,你先不要搶電話,喂喂!小姐,你還在嗎?」

  「我在。你們別搶著問,我直接說好了,他在市立綜合醫院,好,我等你,你拿筆抄一下,對,就是那裡左轉。他還沒出來,四、五個小時有了,沒關係,要是他推出手術室,到哪一間病房我再打給你,還是你到了醫院再撥手機上來,嗯嗯,好,我知道了,bye。」

  簡單一通電話裡,她聽到了家人的心急和擔憂,那種恨不得立刻飛奔到醫院的似箭心情,甚至沒心思再追問他為了什麼而入院,只想趕著來見人。

  這就是家人嗎?

  花漾握著手機,感覺機身隱隱發燙,似乎能傳達遠端簡家人的心急如焚。

  她沒有嘗過這種因擔心而緊張的情緒,也沒有讓任何人給予她這樣的關懷,因為她——

  沒有家人。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2 11:42:44

【第三章】

  終於,簡品惇由手術房推出,轉入普通病房,等他再度清醒已經是八點多的事了。

  眼前一片黑霧,睜眼與閉眼之間找不出絲毫差異。

  床畔旁有人在碰撞著水壺,並沒有發現他的清醒,簡品惇猜測著倒水人的身份,是那個要花樣的刺蝟小姐?

  但,那股味道不一樣……沒有乳臭味。

  「呼——」倒了杯水喝的人發出了滿足的喟歎。

  「蘊蘊?」他聽出了那道聲音的主人。

  「哥,吵醒你了嗎?」

  「沒有,醒來好一陣子了。」聽得出來簡品蘊的憂心忡忡,他試圖放軟了嗓,讓一切聽來再自然也不過了。

  「你還好嗎?」

  「還好。」他扯動笑容,感覺左眼刺痛難當。

  簡品蘊替他將枕頭疊高,讓他坐起身子。「還敢笑?都這麼大了,竟然還學飆車族打群架!」誤解了他的笑容,大鬆一口氣的簡品蘊這才擦腰開罵,口氣裡又是不敢置信又是責備。「早過了血氣方剛的年紀了,怎麼和毛小子一塊起哄!別告訴我你現在才到了叛逆期噢!」

  俗話說,叛逆期在慘綠國中是一關,當兵又是另一關,這兩關早就不知離簡品惇多少年,現在才來作惡也嫌太晚了些。

  「正義感掛帥……」右手被簡品蘊抓起來握著杯子把手,他暖聲道謝,握牢了杯柄,湊近唇畔,將簡品蘊替他倒來的開水飲下。

  「我聽到了三個從來不會從你嘴裡說出來的字眼……」簡品蘊顯得好錯愕,幸好杯子已經轉達到簡品惇手上,否則將會有一個無辜的杯子成為她過度吃驚下的犧牲品。

  即使簡品惇雙眼被白色紗布纏繞,無法視物,也不難猜測簡晶蘊此時此分臉上的表情有多震驚了。

  他自己也很驚訝好不好。「偏偏我不只說,更做了。」所以才落得現在躺在病床上的狼狽樣。

  除了一些嘲弄自己的意味外,他倒沒有其他太多埋怨的情緒。

  搬來椅子的聲音傳入他耳朵,聽來頗有準備和他聊天的架勢。「促使你正義感大發的原動力是什麼呀?哥。」蘊蘊顯得興致勃勃。

  簡品惇想了許久,「詛咒,星座書上大凶的詛咒。」只能挖出這個答案來對簡品蘊及自己解釋他一時反常的舉動。

  「可是你不是向來不信星座嗎?」

  「是不相信,不過無論信或不信,我現在的情況的確算得上大凶,不是嗎?」他自嘲一笑。

  「沒生命危險就是凶中帶吉了。你知道嗎?我和爸一聽到你人在醫院,嚇得不知所措……」簡品蘊握著他的手,「以前闖禍的人都是我和爸的特權,你的責任就是替我們兩人收拾所有殘局,你怎麼可以讓我和爸兩個如此依靠你的人擔心受怕,你明明清楚我們兩人一慌起來就像兩隻無頭蒼蠅,只能可憐兮兮地團團亂飛而找不到解決之道,你怎麼能放心讓我們兩個這麼無助?」

  「你就是知道如何讓我感覺內疚。」短短幾句,已經將他定罪在不忠不孝不仁不悌的壞兒子、壞兄長,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就如同不愛惜簡家父女一樣,不用指著他的鼻頭大罵他莽撞,只要這條罪名一扣,他就倍感歉疚。「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簡品蘊笑了,但知道簡品惇目前無法視物,所以給了他一個很扎實的擁抱來代替她的笑容。

  他不懂撒嬌,可家裡有兩個很會撒嬌的傢夥,讓他也開始對於這種肢體上的擁抱感到理所當然。「爸呢?」總覺得少了另一隻無頭蒼蠅的嗡嗡叫聲,挺不習慣的。

  「被急電招回研究院去了。」研究院在下個月要舉辦一場博覽會,以三國為主題,這些日子,簡家爸爸幾乎以研究院為家了,昨天好不容易撥空回家陪一對寶貝兒女用早餐,得到的消息卻是兒子和一群飆車族械鬥住院的青天霹靂。「哭紅了眼回去的。」簡品蘊補上一句。

  「我一直懷疑,爸被死去的媽給附身了。」沒見過大男人這麼愛噴淚的,跟他印象中的媽媽一個模樣。

  「哈哈,同感。」習慣的,她舉起右掌要和他來個give  me  five的默契,但伸出了手才猛想起他看不到,又無聲無息地將手放了下來,故意裝出移轉話題的輕鬆態度,「等會你們律師事務所開工時,我再打電話去替你請假。」

  提及了正事,簡品惇輕歎:「我手邊有兩件案子要處理,這下子可麻煩了。」幾時能出院還是未知數,九成九也趕不上法院開庭了。

  「這就是在提醒你,做傻事之前先考慮後果。」簡品蘊很想同情他,但自作孽不可活,她最多也只能給他精神上的惋惜。

  「我一直神智很清醒,可是手腳不聽使喚,我沒辦法阻止它跑進青少年互毆的戰局裡,也沒辦法阻止它揮動在那群男孩子的臉上……」最後也同樣無法則制自己閃身到花漾前面,為她擋下那柄只差幾公分就會劃破她鼻翼的扁鑽,唉。

  「哥,你真的只是路過,然後看到人在打架就跳下車去幫忙噢?」太不像她所認識的簡品惇羅,「還是……英雄救美?」最後四字的音調揚得很高。

  「我沒看到美人。」只看到一隻人形刺蝟在大馬路上飆車。

  「那送你來醫院的女孩怎麼說?」她可是已經和花漾打過照面了,雖然第一眼曾被花漾前衛的打扮給嚇了一大跳,但仔細瞧還是能發現濃妝底下的花漾有張相當甜美的容貌。

  「她若稱得上美,天底下就沒有醜女了。」

  「厚,嘴還是這麼壞!我就覺得那女孩長得比我美多了,你是連我一起罵進去羅?」

  「女孩子的美,只要乾乾淨淨就夠了,不用將整盒的粉都往臉上塗。」那種日本藝妓的化妝技術在日常生活中派不上用場。

  「偏見。沒聽過女為悅己者容嗎?無論是讓自己看起來更有精神,或是要讓自己在重視的人面前留下美麗倩影,女人終其一生和化妝品無法絕緣的。」

  「個人見解罷了。」

  「還敢說,以前你的女朋友們還不是都會化妝。」自打嘴巴。

  「我不會去干涉她們化不化妝,只要她們覺得需要,那是她們的自主權。」再說,職場上的女士化妝是基本禮貌。

  「那你做什麼一提到送你來醫院的女孩化妝,就一臉不高興。」不是說那是女性自主權嗎?人家小女生喜歡把自己的臉蛋塗上厚厚濃妝,關他何事?她記得他向來是非關自家人的事,他連理都不理,別說反感了,連想想都懶。

  「不高興?我?」

  「這間病房除了你我之外,還有第三個人嗎?」

  簡品惇先是沈默,將水杯遞回給簡品蘊。「也許我真的覺得不高興。她看起來年齡很小,應該擁有的是少女的氣息和活力,想讓自己變得太過成熟只會適得其反,讓人覺得可笑。」

  病房外,抱著大包小包正要推門進房的花漾像瞬間定格地一動也不動,然後將耳朵緩緩貼在門上偷聽,在聽到「可笑」二字時忍不住戳戳自己的臉頰,不小心刮下一大片的膚色粉塊,呃……好像真有點厚耶。

  「剛剛才說不會去干涉人家化不化妝,只要人家覺得需要,那是人家的自主權,才過不到十秒,說出來的話又自相矛盾了。」

  「那種年齡的小鬼頭,會讓人忍不住想管教一番。」

  「就是因為她的年齡正值尷尬的過度期,想快快長大、快快學個大人,有這樣的行為模式很正常呀。就像男孩子會去學抽煙學喝酒一樣,女孩子也會有自己宣告長大的方式。」

  「心智成長比外在成長更重要。」光外表長進有什麼用,腦子裡淨存著些幼睢的想法。

  好狠,說話不留半分情面。花漾又覺得心胸一陣刺傷,好像有根無形的利箭戳刺在那裡。即使她人不在現場,也犯不著說得這麼直接好不好。

  難道他們不知道嗎?每次電視劇裡演到這種場景時,那個被說壞話的人一定會「正巧」來到門外,然後「正巧」聽得一字不漏,再繼續「正巧」產生誤會嗎?

  「又來了又來了,又把大家都當小孩子看待了,壞習慣。你呀,別把自己那套哲學強扣在人家身上,你認為不好的事情就真的是不好的嗎?別太自我主觀了。我最近就遇到這種人,強將自己的認定加諸在別人頭上,好像全天下只有她說的話是天理,她看不慣的事情就全是罪惡,別人反駁她一兩句,她就認為全世界的人都在傷害她、攻擊她、都不懂她、都是非不分,拜託,有病耶!」有時堅持己見是好事,但一旦自己的觀念已經有了不公正的地方,若還死命堅持就成了固執了,會讓人想拿鎯頭敲醒他或是敲死他。「不過,我看那個女孩好像對你受傷一事相當內疚,我問她叫什麼名字時,她一直說她叫罪魁禍首。」

  「她走了?」口氣很平淡。

  「嗯。」到醫院地下室附設的福利社去替簡品惇張羅一些住院物品。「哥,她叫什麼名字呀?」總不好之後都罪魁禍首、罪魁禍首地喊人家吧。

  「我不記得了。」簡品惇想抽煙,卻摸遞了胸前找不到放煙的口袋,這才記起了自己身上衣物換成了病患衣服。一煩躁,煙癮就越大是他多年來無法戒煙的主因,他試過嚼口香糖、叼假煙管,的確讓他的吸煙量下降了一半,但一遇上煩躁,他所做的努力就全化為烏有。

  煩躁,一湧而上,在聽到她走了之後開始。

  真是泯滅良心,虧他為了救她免於破相之災,結果她跑得不見人影,連揮揮衣袖道再見也沒有。

  雖說每個人都不想惹事上身,她怕他向她狠敲一大筆的醫藥費或精神賠償是可以理解的,況且她不過是個孩子,只是他覺得不爽,很不爽。

  他也不希罕她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地叩謝他的恩德,但一聲不吭地閃人也顯得太狼心狗肺了點。

  「不記得了?那就是說她有告訴過你,而你沒記在腦子裡羅?」

  「沒錯。」還記著做什麼,反正人都跑得不見人影,就算記住了她叫花漾,也只不過是用來放在心底詛咒暗罵,起不了其他功用,忘了豈不更好?

  「我一直一直在你耳邊說我叫花漾,結果你還是沒記住……那我的手機和電話你一定也沒記住……」門外的花漾像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陷入了某種黑暗的自怨自艾中嘀嘀咕咕。

  簡品蘊傷腦筋地沈吟:「那我還是只能叫她罪魁禍首噢?可是我覺得這樣很不好意思耶,她昨天整晚都沒睡,一直到你從手術房轉到普通病房,還替你付了掛號費,又說醫藥費她要全權負責,現在還跑腿去買奶粉、搾汁機什麼的,就算你的傷真的是因為她,我們也不能這麼欺負人,何況她只是個小女孩,手上不可能有太多錢吧……」

  「你不是說她走了?」這次換簡晶惇錯愕。

  「走去買奶粉,說是要讓你補體力,搾汁機是要替你壓些新鮮果汁喝。」

  「蘊蘊,以後說話不要只說一半,人明明沒走,你為什麼要回我『嗯』。」害他誤以為——

  「是你自己沒問清楚,她本來就是『走』出病房,去『了』福利社呀。」簡品蘊被指控得很冤枉。

  「你……」唉,溝通不良,這是年齡代溝。「她叫花漾,花朵的花,餘波蕩漾的漾。」

  「哥,你又想起來羅?這種偶髮型的老人癡呆症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簡品蘊實在是忍不住戲弄起簡品惇。真像個小孩子耶,賭這種孩子氣也太不符合他的個性了吧。

  「你噢,哪學來的伶牙俐齒?」簡品惇精準無誤地伸手揉亂簡品蘊的短髮,他聽聲辨位的技巧越來越高超了。

  「跟你這個壞嘴律師學的,有其兄必有其妹。」她吐舌。

  兩人都笑開了,病房內沒有沈悶的氣氛。

  「好好噢,有哥哥就可以這樣鬥嘴、撒嬌……」花漾在門外用著羨慕極的燦燦眼光覷向門縫間簡家兄妹的互動。一個疼寵著人、一個正被人疼寵著,他們有著密不可分的血源關係,寵與被寵都像是天經地義一般,誰也不需要排練、不需要溫習,這是生物的本能,是血緣的羈絆,也是家人。

  她也想要這樣被寵著或寵著人,有個人能如此暢所欲言地分享心事,明明是另一個個體,身上卻流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血……

  她,想要家人。

  「我也想要家人……只要有他們這樣一半和諧的家人,我不貪心的,一半就好……四分之一也可以……八分之一我也甘願呀……」

  花漾垂著頸,感覺心裡有塊佯裝的堅強正在剝落。

  她本以為自己一個人就能過得很好,反正她向來不愁吃穿,不用像其他同學,想要什麼東西得打零工賺取,她的銀行戶頭所擁有的金額,足夠讓她每個月上Chanel買品牌性的高級用品、吃最上等的餐廳料理,連孤單,都可以用錢買來一大群朋友來陪伴,誰說錢不是萬能的呢?

  可是那一大筆的錢,是用親情衡量出來的價值,也代表著她存在的價值。

  一門之隔的咕噥,飄進了喪失視力但聽覺更加敏銳的簡品惇耳裡,半字不漏。

  「回來了為什麼不進來。」

  簡品惇的音量不大,卻足以讓趴在門板上偷聽的花漾聽得清楚,那句沒有主詞的句子是說給她聽的。她重新提起地上大包小包的提袋,進到病房裡,臉上雖有笑,卻很僵硬,部分是因為偷聽被抓到的窘態。

  「我……才剛到門口,你就發現羅?聽力真好……」欲蓋彌彰地暗示自己沒有粘在門板上長達數分鐘。

  「我來幫你,花小姐。」簡品蘊接過花漾右手的袋子,放在病房旁的桌上,「你怎麼買這麼多東西?這……很破費吧?」一個桌子放不下了,其餘就往地板上暫擱。光奶粉就足足六大罐,從高鐵高鈣、珍珠粉配方、冬蟲夏草,到脫脂奶粉應有盡有。就算簡品惇三餐全用奶粉當主食,到出院為止也喝不完吧?

  「不會啦,能早點養好身體比較重要,不過是小錢罷了。」她花漾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

  一罐奶粉四、五百塊,六罐少說也要兩、三千元,對一個學生而言是小錢?!現在的小孩子零用錢都高到這麼嚇人了嗎?簡品蘊暗忖。

  花漾手裡那個購物袋也是滿載,一些必要的、非必要的東西,她也是買到毫不手軟。

  「花小姐,我哥沒有打算在醫院長住,你……你買盤子做什麼?」接著看到餐具組、鍋子、鍋鏟一件件從花漾手中袋子拿出來,簡晶蘊又是一陣驚呼,別告訴她說她還訂了微波爐……

  「我打電話訂了微波爐和小冰箱,這樣就不用怕食物冷掉或是壞掉了。」花漾擡起小臉道。

  「醫院不能擺那些東西吧?」真是默契十足。

  「真的嗎?」花漾的表情又是驚愕又是失望。

  「我不認為醫院願意替我們繳那些額外的電費。」簡品蘊提出她認為醫院會拒絕的最大可能。

  「好可惜……那,床可以嗎?」床總不耗電了吧。

  「什麼床?」

  「我打算訂一組單人床放在他的病床旁,這樣我就可以在這裡照顧他了。」

  「你乾脆再買套家庭劇院組和KTV影音設備豈不更好?」簡品惇打斷她的話,那雙讓花漾印象深刻的黑眸正隱藏在紗布之下,但是透過紗布,背後那雙眼似乎仍直勾勾落在她身上,炯然地瞅著她。

  「你想要是不是?你要的話我馬上訂一整組過來。」花漾還當真以為簡品惇在提建議。

  反正簡品惇看不見任何動作,所以簡品蘊直接扯扯花漾的皮衣,小小聲道:「花小姐,我哥在反諷啦。」這麼簡單的語氣還真不出來嗎?

  「喔……」失望。

  「他講話都是這樣,沒惡意的,就是嘴壞了點。」趕快安慰一下看來被她大哥給嚇到的小女孩。

  「可是他跟你講話都好溫柔。」天差地別的態度再駑鈍的人也聽得出來。

  「我是他妹呀。這算是身份上的某種特權吧。」

  「當妹妹真好……」花漾更羨慕了。

  「那是指嫂子還沒娶之前才好,你沒聽過,『有了娘子沒了妹子』,這句話是老祖宗千年來的智慧結晶,值得天底下做人妹妹的奉為圭臬。」簡晶蘊笑道。

  「當妹子好,當娘子更好……」花漾眼底漾起一陣漣漪,心裡像是有個迷霧頓時開朗,差點讓簡品蘊誤以為自己說了什麼中樂透之類的好事,才會換來花漾整張俏顏亮了起來。

  不過簡品蘊沒機會細問,突地,她的手機響起,輕道了聲抱歉,走到窗邊去接電話。

  花漾緩湊到簡品惇面前,無聲無息地覷著他包紮紗布的眼部,再慢慢轉移到其他五官,之前沒機會這麼仔細端詳他,現在她才覺得,他不只是眼睛出色,連其他部分都相當有特色,難怪拼湊出一張這麼讓人印象深刻的臉。

  「看什麼?」薄唇一啟,轟出音量不大的沈雷聲。

  咦?!他眼上不是纏緊了紗布嗎?還能發現她偷偷靠近他嗎?

  五指趕快在他眼前揮了揮,要確認那雙隱藏在紗布後的眼是不是正死瞪著她。

  「晃什麼?」

  「你看得到?!」連她的手在眼前晃都知道噢?

  「乳臭味飄過來了,不用眼睛看也知道。」再加上她的手掌揮來揮去總會拂來「掌風」,誰會猜不到?

  喔,害她小小地高興了一下下,以為他的雙眼神奇地痊癒了。「你的眼睛還會痛嗎?」

  他沒興趣逞英雄,痛是理所當然的,沒什麼好隱瞞,「當然——」刻在記憶裡花漾的臉孔猛然浮現,不是依靠視覺,而是昨天夜裡,不,嚴格來說是今天淩晨的記憶,頂著刺蝟頭的濃妝少女簡簡單單在眼前一片黑幕間回望著他,用著今天淩晨送他到醫院那張噙著淚水的擔心神情回望著他……

  「……不會。」斷句之後再接續的詞,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甚至差點讓他嚼到自己的舌根。

  如果他照實說了他傷口疼,而且退了麻藥更是疼到無以復加,況且受傷的部分是眼睛,神經系統最為精細的眼睛,那種疼痛是沒嘗過的人無法體會,如果誠實說了,只會換來和淩晨最後印在眼底那張自責哭泣的臉孔……

  既然說或不說都無法減輕他的痛楚,又何必多此一舉讓她跟著難受?

  好,這個理由足以說服他自己了。

  「醫生說要等拆線之後才能確定你的視力是否有損傷……」或是有沒有失明之虞,後頭這句話她選擇不說,不想讓他太過煩惱,「也避免這段時間你只依靠右眼看東西會給右眼過大的壓力,所以才兩眼一塊包起來,並不是因為你左右眼都受傷。」

  「我知道。」

  花漾低著頭,好半晌才說道:「謝謝你那時撲上來救我……無論你開出什麼要求,要賠償多少,我都不會討價還價,你一句話,我付現金。」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減輕自己的內疚,她只能用金錢來補償他。

  「關於這點,我會和你的父母親談。你未成年吧?」

  「你怎麼知道?又是我身上的乳臭味?」她嗅嗅自己,只有ANNA  SUI的洋娃娃香水味的芬芳,哪來什麼乳臭味?

  「有自知之明。」

  「我雖然未成年,但有絕對的自主權支付你的損害賠償。」

  「我不和末成年人談正事。」小孩子還裝老成最令人討厭。

  「我心智已經成熟了——」

  「成熟到去飆車滋事?」哼,做出來的行為和嘴上說出來的宣言完全相惇,更證明了她的幼稚不是嗎?

  簡品蘊掛了手機,適時自窗邊走回來,打斷兩人的鬥嘴對話。

  「哥,佩筠打電話來說,下午我們這組要交的商設報告有些問題,我得趕去麥當勞和大家集合討論一下,第六堂課完我再來陪你吃晚餐。」簡品蘊背起包包,轉向花漾,「花小姐,我哥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你儘管去忙你的,把他交給我就行了。」花漾拍胸脯掛保證,拍得啪啪作響。

  「謝謝。」簡品蘊道完了謝,俯身在簡品惇耳邊,「別欺負人家了,她可不是你法庭上的對手律師,留些口德。」先交代叮嚀一番,對自家哥哥耳提面命,省得他又幹起欺負弱小的舉動。

  筒品惇只是撇了撇唇,算是默許。

  向兩人揮手道別,簡品蘊趕赴下一場約會,花漾開開心心恭送簡品蘊退場。

  簡品蘊才踏出房門不到三秒,簡品惇便雙臂環胸,在花漾笑得傻乎乎地直對著簡品蘊離去的門口猛揮手時冷冷提醒。

  「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拍胸脯、撂豪語?」

  「照顧一個病人很容易,我可以勝任。」被瞧得扁扁的花漾噘著嘴,有種不被信任的感覺。

  簡品惇的眼神目光又準確地轉到她所站的方向,「我是指,正常而言,這個時間的你是不是該嘴裡哼著校歌、背著書包,快快樂樂上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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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2 11:43:06

【第四章】

  「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行為叫蹺課嗎?」

  花漾在熱水瓶前衝牛奶,長湯匙攪弄得馬克杯叮叮作響,濃醇的奶香味逐步擴散開來。

  「你父母花錢讓你去學校學蹺課的嗎?」簡品惇的唇線抿成了下弦月,尤其在聽到她毫不在乎、自甘墮落的口吻,不悅的情緒清楚表現在唇角。

  「他們才不管我去學校學了什麼。」花漾回答得很賭氣。

  「會讓父母對你這麼死心,你自己要負大半責任。」知道自己這句話重,簡品惇卻沒有收斂,只想讓她瞭解,不是所有的錯都是因別人而起,或許問題是出在她身上。

  攪弄熱牛奶的聲音停了下來,簡品惇蹙了眉想細聽端倪,換來左眼的痛,鬆了眉心,才又聽到牛奶裡的湯匙有了動靜。

  「反正人生是我自己的,我要放任它腐爛下去也是我自己的決定,又不拖累別人,當然也不要別人來多管閒事。」她的聲音裡有著孩子想宣告自己已經是大人的堅定,只是聽在簡品惇耳裡,這番宣言並不能獲得他刮目相看的掌聲,相反的,他冷笑一聲。

  「你這番話我聽過十多個未成年小子說過,說歸說,到頭來發生事情,還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全由父母出來收拾爛攤子,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這種畫面,尤其在警察局裡最常見,一大群孩子闖禍,等父母到了警局後才上演一出出浪子回頭的戲碼。

  「我才不會。」花漾咬著唇。

  「每一個傢夥在出事之前都說自己不會。」

  噢!好想在他的牛奶裡加一張衛生紙去攪和,趁他目不能視物之際做個小人報復!花漾腦子裡這麼想著,拿著湯匙的右手已經先行一步抽了張衛生紙——不過不是丟到馬克杯裡,而是拿來擦拭自己的雙頰,再擤擤鼻。

  擤鼻聲讓簡品惇立刻聯想,「你哭了?」

  「才沒有,流鼻涕而已,醫院冷氣好強。喏,牛奶。」杯子塞到他手裡,花漾坐回病床邊的長椅,繼續削起蘋果。

  「你還坐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學校?」將他的話當耳邊風嗎?

  「不要,去了也是從第一堂昏睡到第八堂,再說,老師早就以為我一定蹺課,要是突然出現在課堂上,他才會嚇一大跳!」然後花半堂課的工夫拿她開刀,在全班面前叨叨唸唸她的不是,光用想的就沒興致去學校討挨罵。

  「那你就『清醒』地好好上幾堂課呀!」

  「我昨天一整夜沒睡,哪裡來的精力去聽課,太強人所難了!」她還打算等會簡品惇要是睡午覺,她也要跟著補補眠哩,做什麼去學校和小叮噹相看兩瞪眼呀?!

  「我會和你父母好好談談你的行為。在你父母來談賠償事宜時,這點我會列為首要問題。」啜了一口牛奶。

  「有什麼好談的,他們才不會和你談哩!」別說是她的教育問題,他們才沒閒工夫來處理什麼賠不賠償的小事,「我都說了,賠償的事我會全權負責,你若不信,我等一下就立刻把郵局戶頭裡的錢領出來給你!」到時看他還有什麼好看輕她的!

  「我對你戶頭裡那幾千塊沒興趣。」一個小孩子身上能有多少錢,哼。

  「我戶頭裡有一千萬。」

  是炫耀,也是不服輸,花漾將底細全透露給他。

  簡品惇難掩驚訝,「現在為人父母給的零用錢都是這麼驚人嗎?」以前那種一個月幾百塊的行情已經被破壞了?以後給小孩零用錢該不會還得開支票吧?!

  「所以你應該要相信我可以支付你所有的要求。」她帶著驕傲,勝利的擦腰。

  「是嗎?那我現在要求你去學校——神智清醒的去學校,做得到嗎?」打蛇隨棍上,簡品惇見縫插針道。

  「呃……」小人,抓她語病!「……這跟我去不去學校和賠償完全沒有關係。」她在做垂死掙扎。

  「連這種小小要求都不能做到,憑什麼跟我談更進一步的索賠問題?」將軍!

  「可是我留在這邊才能照顧你,況且你妹妹剛剛將你托付給我……」繼續掙扎。

  「你認為醫院護士的專業水準會比不上你嗎?」將軍!

  「我在這裡陪你聊天解悶……」掙扎……

  「跟你聊天越聊越悶。」將軍!

  「……」

  「去。」將軍!

  「卑鄙,我沒答腔你還將我軍……」花漾覺得自己吃了一次虧而在嘴裡嘟囔著委屈,「又不是我爸媽,管的比他們還多……」

  可是,她怎麼有一種被管的很高興的窩心感覺呀?

  以前一夜狂歡後,早上才是她的睡眠時間,常常睡到下午才懶懶爬去學校露個臉也是家常便飯,有誰會管她呀?師長對她除了搖頭還是搖頭,對她的教訓也只是千篇一律地預測她未來脫離不了太妹一途,了不起就高階一點,成為黑道大姐,繼續為害社會。

  她當然不見得必須追隨他們對她的「詛咒」而走,也沒有太多的反骨支持著她做出讓大家刮目相看的發奮動力,未來該怎麼走,對她來說仍是個大問號——就像以前老師最愛出的作文題目「我的志願」,她永遠都是交白卷,她自己都探索不著頭緒,又怎麼能讓別人用分數來評監她的未來?

  沒有人想管她,認為她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而她也擁有堅持己見的任性在,不願接受太多囉哩囉唆——無論善意或惡意,她耳朵會自動過濾不中聽的話,充耳不聞。

  連她父母,也放棄了她……

  本以為沒人管教就等於自由無拘束,可是那種誰也不願為她好而教訓的滋味,卻代表另一番的矛盾失落,現在被簡品惇冷言一轟,竟然覺得心窩口暖烘烘的。

  又抽了張面紙擤鼻,嗚,好感動。

  「你又冷了?」他明明就聽到嗚咽聲。

  「對、對啦。」花漾抽抽鼻翼,「好嘛,我聽你的話,去學校就去學校嘛……」心裡已經很甘願了,但嘴上還是那副被逼迫的妥協,不過看到簡品惇唇邊緊抿的不悅緩緩鬆開,她也跟著放鬆了眉心。「對了,你的手機。」從他送進手術房後,她就一直握在手上。

  本該是冰冷無生命的電子機械,被她的體溫握得暖熱,塞到他手裡。

  「我把我的手機設定成快速鍵,你如果要找我,就按個五,摸看看,就是按鍵中唯一一顆有小小凸點這裡。」她的手,帶領著他的指,在小小按鍵間來回摸索,最後停在數字「5」上頭,「千萬別客氣,就算只是想聽聽我的聲音也儘管打過來。」

  「我記得『5』這個快速鍵本來已經設了一個號碼。」

  「是呀,什麼應滕德的,看就知道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所以我把他刪了。」前頭幾個數字都是他的家人專區,她不好明目張膽拿自己的手機號碼霸佔他家人的地位——即使她非常想這麼做,不過內心的小惡魔及小天使交戰數回合後,她小小的良心還是戰勝了,只好拿那個不屬於簡家人的應先生開刀。

  「是不太重要,反正不和他的公司合作也不過一個月少五萬的律師顧問費,一年不過六十萬,的確是不重要。」他喝牛奶的姿勢頗有份勢利老太爺在品茗的威嚴。

  花漾聽出來了,他這句話又是反諷。那個叫應滕德的人很該死地重要——

  還好,她留了退路!

  「我只是把他的號碼改到9!改到9了!沒砍沒砍!六十萬還在!」她忙嚷道,頭手同步猛烈搖晃,「你不要生氣、不要翻臉——」

  「按鍵『5』是嗎?我記住了。」他的淡語讓本來慌張的像嗑了搖頭丸的花漾停下動作,方才雖然搖頭晃腦得很起勁,但沒漏聽他的問句,她點頭道:

  「對,5。」

  「我知道了,去上學吧。」

  「那我第六堂課完就回來陪你吃晚餐噢。」雖然她今天滿堂八堂,但她想要趕回來參加他和簡品蘊的「家庭晚餐」,所以那兩堂無緣進修的行銷學就隨它去吧——

  所幸簡品惇也沒多追問她的課表,大概以為她的課和簡品蘊一樣隨興。

  「嗯。」

  他沒拒絕她這個路人甲加入耶!花漾簡直想跳起來尖叫,她本來還害怕他會冷冷拋下一句「我不需要你這個陌生人加入晚餐」之類的拒絕,沒想到他竟然回她「嗯」,這個單字所代表的涵意對她而言重大到快要無法承受——無法承受心裡噴發的喜悅!

  想歡呼、想拍手,更想像簡品蘊那樣理所當然地擁抱他,讓他也寵溺地回擁她——

  聽到花漾介乎憨傻與狂喜的呵呵笑音,一瞬間竟產生不忍打斷她此時的好心情,不過是一個那麼簡單的要求,竟然能換來她的開懷,而她,就這樣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

  五分鐘過去——

  「笑夠了沒?想拖延上學的時間嗎?」再不打斷她,他相信她有本事在這裡笑到太陽下山。

  「好嘛……」被看穿企圖的花漾只好不甘不願地起身,沒帶書包沒帶課本甚至連支筆也沒帶的她,向來都是「孑然一身」出沒校園,只要人有去了學校都算是奇跡,其餘的也就別奢求了。「晚餐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替你買回來加菜?」她一心掛念著晚上的美好時光。

  簡品惇搖頭。他向來不挑嘴,以前在工作上三餐當一餐吃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對於美食,他興致缺缺,能填飽肚子就足夠。

  「不然你要是臨時想吃什麼或是要我替你買什麼回來,就打手機給我噢……如果在醫院沒事做,打電話來,我陪你聊天。」雖然要做到0204的溫柔程度還有得拚,不過至少她有把握讓他不無聊。

  「你以為你去學校做什麼的?」聊天?!欠人教訓了是吧!

  簡品惇又換上一張冷臉——從唇角的弧形不難拼湊出整個五官表現出的不悅。

  「呃……」她也不知道自己去學校要做什麼呀!不過花漾很識相的沒提出這個問題,否則簡品惇又要訓她一頓了,絕對的。所以還是給個保險一點的回答:「讀書吧。」

  「把那個『吧』字去掉!」

  「好啦……我去讀書的。」可以了吧!

  -- -- -- -- --

  花漾不只一次從抽屜裡偷偷摸出手機來檢查,怕沒電、怕沒開機、怕收下到訊號,更伯漏接了任何一通電話。

  手機呀手機,為什麼你不響?

  再次確認了手機螢幕上電池滿格、收訊良好的情況,可是獨獨就缺了來電顯示的圖形變化,她鼓著腮幫子,再重重一歎……

  她想自己撥電話回去給簡品惇,可是不想自己打去找挨罵,食指一直放在「1」鍵上——她將他的手機設定為快速鍵「1」,代表著第一,也是唯一。就是沒勇氣壓下去。

  想傳簡訊,又想起他眼睛受傷,傳了也是白傳。

  無心於課堂上,她就這麼渾渾噩噩度過了六堂課。

  直到第六堂下課鈴聲一響,她不顧台上老師還在奮力認真地講解最後一道會計例題,她用著慣例方式,將身體壓得比課桌椅更低,彎身匍匐地從後門溜出去,連多等一秒鐘也不肯。

  雖然他始終沒撥電話過來吩咐她買什麼食物回醫院,但她還是逕自騎著小綿羊繞到學區附近著名的幾家美食小攤打包外食,從煎餃、牛肉餡餅、黑輪、大雞排、珍珠奶茶、魷魚羹面……回到醫院時的戰績又是不輸早上大肆採買的那番盛況。

  「花小姐,你又破費了……」比花漾早半小時到病房的簡品蘊,每次看到她買東西的阿沙力不免被嚇一大跳,也見識到了女人購買力所帶來的台灣經濟奇跡。

  他們才三個人吃飯耶,那堆食物至少有十人份吧?!

  知道簡品惇只能靠嗅覺來猜測花漾又搬了多少食物回來,簡品蘊算是解惑地將所有食物名稱一項項喊出來:「魷魚羹面、煎餃、牛肉餡餅、黑輪、蔥油餅、蚵仔麵線、肉圓、臭豆腐、春卷、芒果冰……」

  「吃得完嗎?」簡品惇皺眉,桌上除了一份護士送來的餐點外,還有兩個簡品蘊到樓下餐廳打包的雞腿便當。

  「吃不完當消夜呀。這些都是我們學校附近很有名的小吃噢,像這家珍珠奶茶的珍珠又Q又香,奶茶超過三小時就不賣給客人,超讚的,還有還有,這家蛋糕店的黑森林蛋糕是我吃遍大江南北唯一一家念念不忘。」或許是因為今天的晚餐之約,讓花漾顯得異常高興,話一開匣就滔滔不絕,將每一項美食的來頭都細數了一遞。

  「太好了,我最愛吃甜食了!」簡品蘊感染了花漾的快樂,開心地湊上前,一併在大塑膠袋裡尋寶。

  「還有起司蛋糕噢。」花漾遞給她精緻的紙盒子,「是在醫院附近巷子裡一家咖啡店買的,之前是飆車不小心飆到迷路才誤打誤撞挖到寶的,那家咖啡店好偏僻噢,走過去都不會注意到,要不是我騎車去撞到店外的盆栽,恐舊也沒發現咖啡店的存在——」因為心情太過雀悅,一不小心將以前的豐功偉業說出來,看到簡品惇眉峰一動,她吐吐舌,不敢再提飆車的事。

  簡品蘊迫不及待地拆盒品嚐,雙眼為之一亮,「好好吃嗅!哥,你也嘗嘗!」她舀起一匙,送到簡品惇嘴裡。

  簡品惇張口,接下妹妹遞來的起司蛋糕,咀嚼、嚥下。「不錯。」

  「不甜不膩,真的很好吃耶!」簡品蘊補充她哥簡潔的讚美句子,才兩三下工夫,那塊蛋糕就成了簡家兄妹湯匙底下的祭品——用來祭五臟廟的。

  花漾的注意力卻被那幕兄妹情深的誘喂畫面給深深吸引……

  心,好癢,隱隱竄動著慾望。

  家人,她也想要家人……她也要像家人一樣……

  花漾動作迅速地拆開手上黑森林蛋糕的包裝,抄起一口綿密厚實的蛋糕,也湊到簡品惇唇間,「黑、黑森林蛋糕也很好吃,吃、吃看看……」

  手有些顫抖,因為緊張,也因為舉了好幾秒而等不到簡品惇開口——

  果然因為她不是他妹妹,所以態度完全不一樣……嗚。

  就在她失望地準備將湯匙上的小塊蛋糕和著失落感一併吞回自己肚裡時,簡品惇卻開了尊口,將唇邊的蛋糕吃下——

  「被餵食的感覺真差,好像當我是小孩子似的。」他道,口氣仍是一派輕鬆自然,反倒是花漾屏了好久的氣,終於緩緩輕籲出來。

  「你現在眼睛不方便,讓我們伺候你有什麼關係,還挑呀?」簡品蘊端起麵線吃,將餵食的工作交給花漾——如果她沒看走眼的話,有小女孩奢想從她老哥身上獲得溫馨的親情,或是浪漫的……愛情。

  簡品惇雙眼被紗布包裹,沒法看到花漾那雙冀望的眼眸,她這個旁觀者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年紀這麼小的女孩子,她哥會喜歡嗎?嗯……至少她從沒在哥哥身邊看到這類型的「大嫂候選人」出現過。

  花漾小姐,加油吧!

  趁著簡家兄妹閒聊之際,花漾很快地將黑森林蛋糕喂完,再換了一盒煎餃繼續喂,似乎摸透訣竅和樂趣,喂得不亦樂乎。

  「對了,哥,晚上要不要我留下來顧你?如果要的話,我晚點先回去收拾些東西再過來陪你。」

  「不用,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話才說完,煎餃就塞進嘴裡,時間捉得剛剛好,「我記得你明天第一堂就有課,不是嗎?」

  「一、二堂是設計學概論沒錯。」

  「那晚上就好好睡,免得你早上爬不起來。」

  「我可以留下來顧他!」花漾的自告奮勇讓兩兄妹的注意力全轉向她。

  簡品惇頭一個反對,「我說了不用,你明天也要上課。」

  「我也覺得不妥,雖然現在不是古代,可是你們孤男寡女又非親非故,對你比較不好吧……」簡品蘊第二個持反對票,在病房陪夜,如果是家人朋友還說的過去,鮮少有肇事的罪魁禍首留下來陪夜的吧?

  「我不介意這種事的啦。」花漾搖搖手,對於他們的大驚小怪感到好笑,又不是古代的貞節烈女,被看到一隻手臂就得下嫁的年代,要是這樣算,她這種偏好小可愛當外衣穿的人早就不知得嫁幾次了。

  「我介意——」這回塞到他嘴裡的換成了魷魚羹面,打斷他的話。

  「你不讓我留下來也沒關係,正好大雄他們問我今晚有沒有空,他們要去夜遊——」

  簡品惇大掌一擒,準確地扣住了花漾的左手腕,沒有半絲偏差,完全不像一個暫時喪失視力的病人。

  「你敢再跟那些毛小子去鬼混,就別怪我教訓你——」

  之前飆車夜遊才出了事,她還沒學到教訓嗎?上一回有一個簡品惇替她擋刀,下一回可不見得會再有另一個「簡品惇」出手救人,再者他沒見過哪一個飆車族的傢夥像她一樣飆車飆到那麼不專心,差一點就撞山自殺,她還有膽子去?!

  「所以,」又餵了他一匙羹湯,順便阻斷他的威脅恫嚇,笑意盈盈,「我才說要留下來呀,看你是要我去鬼混呢,還是要我留在這裡,明早再由你盯著我去上學?」

  簡品惇冷哼,對於她此時那種非要他點頭同意留她過夜的語氣感到不以為然。

  他管她去不去鬼混!他沒那麼大的精神和工夫去感化他們這種叛逆到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們似的小混蛋,愛飆車就去飆好了,摔死一個少一個,要是摔成重傷,說不定還有機會和他同病房咧!

  他不接受這種一面倒的選擇題,因為他根本不想選!

  他的喉結甫動,一番準備同時拒絕兩者的答覆就要衝出喉頭——

  「等等,我手機響了。」花漾突地嚷道,補上一句:「震動的。」言下之意——你們沒聽到鈴聲是很正常。

  她按下通話鍵,劈頭就說:「大雄呀,今天晚上我有——」

  簡品惇又再一次發揮了盲人同胞聽覺的敏銳,快狠準兼惡霸至極地搶過她的手機,「她、今、晚、沒、空!」神準地按下切話鍵,將手機塞回她手上。

  「你的意思是我今晚會『忙』著照顧你嗎?」花漾笑得好樂。

  誰規定不去飆車就非得留在醫院?她不會回家去溫習作業或是預習明天課堂上的教材嗎?簡品惇可不吃她這套,「我沒說——」

  「沒說就是默認。」花漾又自行解讀,為了不給他反駁的機會,一塊魷魚又封住了他的嘴。「蘊蘊小姐,你就放心回家去睡覺吧,我來顧他。」這句話當然是對一旁看好戲的簡品蘊說的。

  簡品蘊突然覺得她哥哥有些可憐,他的反應不僅僅像一個管教嚴格的爸爸,更像是……

  一個妒夫。

  「那我把家裡電話和手機抄給你,有事儘管打過來,多晚都沒關係。」簡品蘊隨手抓來一張紙,俐落地抄下兩組號碼。

  「OK。」

  簡品蘊繼續低頭吃麵線,而簡品惇也繼續被喂羹面,兩人皆不發一語,前者正專心觀察眼前那一對喂與被喂之間流轉的異愫,而後者……似乎在惱著自己方才言行不一的窩囊反應,只能悶悶地嚼著任何一樣花漾遞到唇邊的食物,靠吃來洩憤。

  「事實上,剛剛電話沒響吧。」

  在三人吃完一頓晚餐後,簡品蘊與花漾在廁所洗手台前洗葡萄時,簡品蘊問的很直接。

  花漾則是回了她一個賊笑。「你以為我真的姓『花』嗎?偷偷生口訴你,事實上我前頭還冠了一個姓。」瀝乾洗葡萄的水,她又開開心心地出去餵養簡品惇,讓他享受有人剝葡萄皮的帝王級服務。

  簡品蘊在廁所裡想了好半晌,才明白花漾那句話的意思。

  「耍」花樣,是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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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2 11:43:27

【第五章】

  花漾是一個很難讓人討厭的女孩子。簡品蘊如此說道,在花漾還沒踏進病房的前五分鐘,她在簡品惇的病床旁說的很堅定。

  簡品惇當然也知道花漾不是個讓人討厭的女孩,只是在某些時候,她小孩子氣的讓他覺得溝通上有困難,或許是她太年輕,也或許是他太老,每回說不到幾句話,都會讓他產生老師在教訓學生的錯覺。誰說和年輕人相處久了,心智也會跟著變年輕?歪理!相比之下,他只會更覺得自己超過了她那種天真無慮的年齡更遠,老了……

  病房裡的浴問傳來淋浴的嘩啦水聲及輕快的哼曲聲,屬於花漾的破鑼嗓混著滴滴答答的蓮蓬頭落水聲,自成一曲嚴重走調的新歌,她的愉悅,實在讓人無法與現在身處的地方——醫院,慣有的肅靜氣氛劃上等號。

  門鎖喀噠一響,花漾頂著一頭濕短髮出來,瞧見簡品惇靜靜端坐床楊上,她踩著輕快的腳步,坐在他床邊,一邊擦頭髮一邊問:「在想什麼?」

  簡品惇擡頭。

  「想你一個女孩子將近兩天沒回家,你家人竟然都不擔心。」整晚他的思緒一直在她身上打繞,一個年輕叛逆又身價千萬的未成年少女,出手闊綽先不談,聚眾結伴地狂歡鬧事整夜,身為她監護人的雙親竟表現得不聞不問?!未免有違常理。

  「喔。」花漾的聲音因為低垂著腦袋,以及包覆在大毛巾底下而顯得悶悶的,本打算用一字單音矇混過去,可是簡品惇沒準備輕易放她過關,他不開口轉移話題,要嘛,請她自己乖乖識相開口,要嘛,兩人就這麼相視無言下去。

  「我在學校時有打電話回去說明原委,他們吩咐我要好好照顧你。」靜了足足一分鐘,花漾才懶懶解釋道。

  「撒謊。」

  「什麼?」她一愣。

  「我說你撒謊。」

  「我、我哪有……」

  「口氣遊移、閃閃躲躲、避重就輕,構成了說謊要素。」簡晶惇耳朵靈光全拜之前在法庭養出一身聽口氣辨真假的好本領,「如果你和他們說好了,是否他們也該到醫院表示一下關心,有道理讓女兒獨自一人在醫院過夜嗎?」

  「他們……他們說我可以全權負責呀!他們……他們信任我!」口氣遊栘、閃閃躲躲、避重就輕,現在再加上一項支支吾吾。

  簡品惇壓根沒信過她的說辭,一個深夜飆車為樂、以蹺課為學習目標的毛孩子,能有什麼資格讓家人給予完全信任?

  「我很少捅樓子,所以我爸媽對我很放心。」像是看出了簡品惇的不信任,花漾快快補上這句。

  「這不是捅不捅樓子的問題,而是責任問題。」

  「我的責任感很重的!」不然他以為她做什麼要連夜照顧他呀?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害他受傷而良心不安,另一方面……她承認自己有私心,但這個私心又不傷天書理又不胡作非為,讓她偶爾幻想一下又怎樣?

  簡品惇又沒說她責任感不重,事實上她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他也不打算仗著受害人的優勢還要向她索賠,畢竟是他自己衝出去擋下那把扁鑽,若真要說誰對誰錯,也只錯在那可恨的「正義感」三個宇,以及星座書上大凶的詛咒。

  要她找父母來醫院,原先只是要他們好好管教女兒,別讓女孩子三更半夜還跟著一大群男孩子在山區裡瘋狂飆車,不僅對小孩子的身體健康不好,也直接影響孩子隔日上課的精神。

  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有如此強烈的念頭想讓她走向正途,可能是覺得青春應當揮霍在值得的地方,像她這樣浪費生命、浪費時間,不僅對她未來沒有幫助,更可能斷送掉她的太好前途。

  「我是說你父母的責任問題。不管你樓子捅多捅少,在法律上,未成年子女的行為,父母得連帶負責。我在猜,你沒跟父母提半個字,打算自己悄悄將這事給隱瞞過去,想來個神不知鬼不覺,沒錯吧。」簡品惇猜測她父母不出面不露臉,壓根就是因為不知道女兒在外頭做了些什麼事。

  花漾搓弄濕發的動作停頓了下來,也證明了簡品惇的猜測至少有了八分準確。

  「還是你怕挨罵?」這個可能性應該也有幾分,他也是可以體諒的。

  花漾擱下拭發大毛巾,開始在地板上的塑膠袋裡拿出新買的薄毯,抖開,再拿出小枕頭,放在長椅上拍一拍。

  爬上了長椅,她躺平身子,長椅的長度正巧容納她這種嬌小身形。

  「你說的都對,我沒說,一個字也沒說。」蓋上薄毯後,花漾半側著身子的聲音才繼續傳來。簡品惇聽得出來,她正背對著他,「說和不說,情況都一樣,所以我不浪費他們的時間。」

  「什麼叫說和不說都一樣?」

  「說了,我一樣睡在這裡陪你;不說,我一樣睡在這裡陪你,有差別嗎?他們根本就不管我,不在乎我是不是有按時上床睡覺、不在乎我是不是認真讀書、不在乎我……做任何事。」花漾的語調太過平淡,有著已強迫自己接受的麻木。

  「他們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各有各的新愛人、新家人,現在所差的,只是一張離婚協議書,遲遲不離婚,是因為財產上的問題談不攏,誰也不甘心先簽字,就這麼死拖賴活著,反正婚沒離,兩人還是有兩人的默契,誰也不干涉誰的新生活,該分的、能分的,他們兩人都分得很清楚,現在只剩下一點麻煩事,有幾項是兩人都要爭,誰也不放;有幾項,是兩人都不要的,誰都想撇清……」語末,她竟還能扯出笑聲,嘲笑著自己現在的處境,「我,就是那個兩人都不想要的麻煩事。」

  每回看到電視上演出那種父母問著孩子「你要跟爸爸,還是要跟媽媽?」的劇情時,她總是哭得不能自己,她的父母問她的總是「你不要跟爸爸(媽媽),跟媽媽(爸爸)好不好?」同床異夢的夫妻,在那一刻卻口徑一致,誰也不想將她這個拖油瓶攬在身上,互相推托著燙手山芋。

  最後,一方趁夜先收拾行李,與親蜜愛人另築愛巢,另一方也不甘示弱,隔天清晨也收妥值錢家當,丟下一句「他什麼都可以不管了,我又為什麼要收爛攤子」,也跟著情夫共效于飛,他們什麼都記得帶走——

  獨獨忘了她。

  這幾年來,她曾分別去過父母兩方的住處,無法從兩人臉上看到對她的歉意和補償,而那兩處大宅,沒有她要的溫暖,更有著好幾名不屬於她的「家人」存在,那是他們的丈夫、妻子,甚至是孩子。

  那裡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他們給了我一筆錢,要我沒事別去打擾他們的生活,所以像飆車蹺課這種小事,他們不會管的。」輕輕淡淡的聲音用著第三者般的態度娓娓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有人說,傷痛只要能開口說出來,就表示它的痊癒,但是有一種傷痛,是每說一次就割心一回,即便口氣再冷靜、模樣再無謂,都阻止不了那把無形的刀,在心窩口劃下一刀一刀的疼痛。

  花漾翻了身,在他無法覷見的昏黃燈下蜷縮著身子,水濕的眼落在他身上,明知道他瞧不見她的無聲冀求,也不想讓他聽出太多的情緒,屏著喉間的哽咽,佯裝鎮定:

  「我只說這一次……你以後別再問了……」

  -- -- -- -- --

  簡品惇說不震驚也難,她不過是個孩子,就用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平靜陳述那段讓他聽了都怒火中燒的家世背景,另一方面更記起自己曾無心說出來的傷人話語——

  會讓父母對你這麼死心,你自己要負大半責任。

  那是大人所犯下的錯,不該由孩子全權背負,是失敗的教育教出了失敗的父母,再由父母將他們的失敗加諸在孩子身上。

  而他,對一個孩子說了最殘忍的話。

  病房左手邊的長椅間,傳來了她的鼾呼,或許是因為睡前悶哭了十分鐘,使得她的輕鼾中夾帶著濃濃的鼻音,她繃緊神經入睡,也在完全睡熟時掩蓋不了真性情。

  她睡得很熟,也算安穩,不像他,反倒被她那席話給弄得失眠整夜。

  「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巡房護士按例到每問病房巡查,巡到了簡品惇的病房時也沒注意到床上的他是醒是睡,因為紗布底下的眼睛是睜足閉也無從研究。直到她轉身欲走之際,聽到了出自簡品惇喉間深沈的輕歎才停下腳步詢問。

  這名巡房護士正是簡品惇入院時替他緊急包紮的白衣天使。

  「傷口痛到睡不著嗎?需不需要止痛藥?」護士愛心的本性驅使,讓白衣天使回到病床邊,關心病患的傷勢。

  簡品惇太專注於自己的思忖之中,完全沒發現到房裡出現了第三者,不過隨即他也從短短兩句對白中知道了第三者的身份。

  「我只是在想事情,和傷口無關。」他也沒心思管傷口疼不疼。「護士小姐,麻煩你替我看一下睡在我左手邊長椅上的小姐——」他沒辦法看到她的情況,整夜腦子裡只浮現一張哭得慘兮兮的睡顏,加上她隱隱約約的吸鼻聲,更加重了他的煩憂。

  「噢,她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白衣天使繞到床的另一邊,藉著暗黃的床頭小燈,撥開花漾微覆在臉上的薄毯及髮絲,輕聲驚呼:「怎麼哭成這副模樣?」趕緊探探花漾的額際,本以為她病的嚴重,但沒探著什麼異常高燙熱度,白衣天使蹙擰的細眉才緩緩鬆懈。

  「她哭得很慘嗎?!」簡品惇問的心急,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那焦急,是出自他的口。

  「你欺負人家噢?哭的滿臉都是眼淚……還有兩管鼻涕。咦?是那個小太妹嘛!小太妹沒化妝竟然這麼漂亮,真弄不懂她為什麼平常要化濃妝,把自己搞成畢卡索的藝術畫有啥樂趣?」化妝是為了後天補救,對於這種天生麗質的臉蛋來說,只有抹煞美貌的份。

  簡品惇沒心情聽後頭那一串化不化妝云云的話,只在意前頭那兩句「哭的滿瞼都是眼淚,還有兩管鼻涕」,和他整晚腦中勾勒出來的畫面一模一樣——

  「果然……」他自厭地沈吟。

  「小兩口吵架了?」白衣天使替花漾蓋妥了薄毯子,「讓女人哭泣的男人最要不得了,什麼事情睜隻眼閉只眼,要吵也吵不起來,就算吵起來,男人也得懂得吃點虧,嘴裡輸了女人一籌,心裡卻贏來女人的加分,怎麼算不是都很劃得來嗎?」把人惹哭,自己也不好受,做什麼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咧?

  「不是吵架,只是我出口傷人。」

  「出口傷人,這種事我常做耶……」白衣天使每回犯下錯,八成都和「出口傷人」這四字有關,所以一聽到簡品惇這麼說,她實在是心有慼慼焉。「這就比較麻煩了,有時我們都是無心,可是無心都能說的這麼傷人,要是有心還得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卻讓對方和自己都心裡不快,這就是多說多錯,少說少錯的真意吧。」

  「話說了出口,要後悔也來不及。」

  「後悔也沒什麼用,事後補償羅。」她都是用這招來補救。無心的傷害比起有心的傷害有個最大的不同,前者會有反省之心,後者則是惡意居多,不認為自己的惡語踐踏了別人的心。

  事後補償嗎?

  他不曾因為言辭傷人而向人道歉或補償,因為他的世界裡唇槍舌戰是天經地義,他嘴賤,別人也不遑多讓,兩方都擁有穿山甲似的硬殼,百毒不侵慣了,也養成了他將所有人皆一視同仁的心態,忽略了是否也有這麼脆弱如花的孩子,敏感而易折。

  一想到她被他弄哭的模樣,他真的很難得的感到深深的內疚。

  該從何下手補償呢……

  這個問題,又將簡品惇剩餘的睡眠時間給佔據光了。

  清晨,浴間裡傳來洗臉的水聲,花漾今天起得很早。料理完自己,花漾擰了條毛巾出來替他擦臉,並沒有其他異常的反應,好像昨夜哭到睡著的人不是她一樣,只是簡品惇沒辦法看到她浮腫的眼眶。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紗布,溫熱的毛巾滑過他的肌膚,力道拿捏得非常仔細。

  「你今天要上幾堂課?」

  「呀?」忙碌的小手停了停。她的課表幾乎不是六堂就是八堂,不像大學生那麼自由,不過她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決定先探探他的語意再來決定今天要蹺幾堂課。「為什麼問?」

  「如果你課少,我可以等你回來再一塊吃晚餐。」

  簡品惇雖然還在想著該如何補償她,不過記得昨天一塊吃飯時,她的心情一直處於亢奮,想想朝這方面努力應該是對的。

  「我今天只上半天。」花漾當下立刻決定把下午四堂課全蹺掉。「我可以回來陪你吃午餐外加一頓晚餐!」

  「真的只有四堂課?」

  「真的真的!不蓋你!」反正他看不到,所以花漾嘴裡說著不蓋他,螓首卻是搖得比誰都猛。

  「嗯。」不可以懷疑孩子的保證,他信她了。

  萬歲!「我再買蛋糕回來給你吃!」

  「不用破費——」光這幾天,她就花了不少錢吧。

  「不破費不破費,不然不吃蛋糕也沒關係,我還可以去買其他食物。」

  簡品惇當然知道她所謂的「其他食物」種類絕對超過二十種,到時她定是頂著大太陽,在眾家小吃攤間奔波狂買……他知道她一定會這麼勤勞的。「不,我只想吃蛋糕,其他的東西都不想。」這樣說,應該能讓她輕鬆一點了吧。

  「好!就吃蛋糕!」花漾好樂,他親口提出要等她一塊回來吃飯,而不是她昨天自己厚顏無恥地要求噢,這讓花漾更是覺得欣喜。

  抱著極好的心情上學校,不理會導師教訓她昨天七、八堂課蹺掉的責備,她都是咧著憨笑回應,心情一好,就覺得全世界的惡言也像沾了蜜,影響不了她。

  第三堂下課,隔壁班的大雄摸到花漾教室窗邊,朝正在筆記本上努力塗塗寫寫的花漾吹了兩、三聲響亮口哨,喚來她的注意。

  「小漾,今晚大家要去HAPPY,你行不行?」

  「沒空。」藍莓蛋糕也不錯,黑森林蛋糕是一定要的,還有提拉米蘇也列入考慮……她正在列今天中午的採購單。

  「HAPPY耶!你不是最愛跟大家一塊出來玩嗎?!」沒料到花漾會拒絕,大雄顯得有些錯愕,當然有著更多的不高興。

  「我今晚也會過得很HAPPY,不用跟你們去了啦,下次、下次。」為了慶祝她的快樂,再買一個草莓蛋糕好了,嘻。

  「小漾,你是怎麼了?從上回到山區飆完車之後,你就變得怪怪的!」大雄不顧自己是別班人的身份,直接跑進花漾的教室,拉了張椅子就坐在她身旁。

  「哪有,只是我現在在醫院照顧人嘛,很忙的。」她又沒有見色忘友,就算有,也只是一丁點罷了。

  「醫院照顧人?我知道了!就是那天開賓士那傢夥對不對?」大雄記起來了!那夜兩群人馬互毆到一半,警車來了,雙方也顧不得拳頭還烙在彼此臉上,飛跨上機車,有志一同地逃命去,躲了警車三十分鐘後,終於甩開追捕,兩方人馬才因緊張感一鬆而放聲狂笑。

  這一笑,恩仇盡抿,雙方還找了家pub坐下來培養感情,也是在那個時候,大雄才發現花漾人不見了,後來從其他人口中拼湊出銀色賓士的車主開車折回了現場,還英勇地救了花漾而受傷,被花漾騎著小綿羊載往醫院去發展姦情……

  花漾合上筆記。「請叫他簡先生。」沒禮貌,什麼開賓士的傢夥。

  「誰理他叫什麼!你去照顧他幹嘛?又不是你弄傷他的,大不了賠他一筆醫藥費打發他了事不就得了!」反正花漾有的是錢。

  「他是為了我才受傷的,我有責任更有義務去照顧他呀!」

  「那有空去看他兩眼就好了,跟今天晚上大家出去玩有什麼衝突?」大雄吼得很響。

  「我去陪他,他才不會無聊。」花漾說道。

  她之前很喜歡和大雄他們一群人出去玩的感覺,至少她不用一個人獨自回家面對空無一人的大房子,以及那就算將電視音量開到最大也驅散不了的討厭闃靜,所以她會想盡辦法將自己弄得很累,最好累到一沾床就昏睡到隔天、累到讓她沒有多餘的情緒去接受孤零零的事實,正因為如此,她願意學著大雄他們的瘋狂、模仿他們的徹夜放浪,更願意花錢買下這種有人在身旁時的快樂……

  可是這一、兩天,她全盤的心思都懸在醫院、懸在簡品惇身上,她沒經過他的同意,在心底私自將他視為家人,無恥地介入他和真正家人相處的時間,仗著她是罪魁禍首這個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自己留在他身邊。

  和他在一起的感覺與大雄他們在一起的感覺是完全的天差地別,雖然同樣是助她遠離孤單,但大雄那一掛的快樂方式始終讓她有種不真切的錯覺,她全程參與,卻得不到像他們一樣完整的快樂,可是在簡品惇身上,她得到了——

  小小的快樂,卻是完整的。

  「你管他無不無聊,難不成你每晚還得說床前故事哄他入睡噢!」大雄呿道。

  「他又不是小孩子,說什麼床前故事呀?」花漾賞給大雄一記大白眼,「他現在眼睛不方便,又不能看電視或看書解悶,我陪他東聊西聊,他會很開心的。」只是花漾沒說齊——更快樂的人,是她。

  「陪?!陪他說完了話,再順便陪他上床做愛是不?」安慰完心靈,接下來不就連肉體也一塊安慰下去了?

  大雄問的很尖銳,刺耳的令花漾皺起眉心,摔上筆記本。

  「你這只一年發情366天的精蟲豬!腦子只想著怎麼剝女人衣服脫女人褲子占女人便宜,眼睛一張開就勃起;眼睛一閉起來就陽痿,胯下禍根像是開關一樣,簡直就是禽獸!」順帶再附加幾個鄙視眼神來輔助她對他獸性的不屑。「他是人,跟你這種禽獸是不同等級的!」哼!

  拿簡品惇和他們這種純肉慾享受的傢夥相提並論,簡直汙蔑了他!

  「男人都是禽獸!」身為男性同胞,大雄拍胸脯保證。

  「對,你絕對是最淫的那只!」

  火大,連多和他說句話都嫌嘴髒,花漾連第四堂課都沒心情上了,胡亂將桌面課本及原子筆掃進抽屜,一把推開大雄強壯的身軀往教室外疾行,不理會大雄在她身後的咆哮叫喚。

  反正下午四堂蹺頭了,也不差這一堂,哼。

  -- -- -- -- --

  花漾不敢提早回醫院,一直等到中午十二點半才出現在簡品惇的病房,因為她知道無論她蹺課有何理由,簡品惇一定會認為她在狡辯,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留給他壞印象。

  吃完午餐,她牽著他的手,一塊到醫院的空中花園去曬曬日光,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是被需要著、是有用的,在這種時候,她是他的眼,若沒有她,他連一步都跨不出去,這種想法讓她覺得很有成就感。

  她是他的眼。

  「從你眼中,現在看到的景色是什麼?」簡品惇任她牽著手,帶往雙眼所無法觀覽的陌生地方——迎面而來的風勢頗大,他只能猜測是空曠無遮蔽的高處。

  「空中花園,一堆快枯掉的綠色植物和幾個懶散到像快死掉的病患呀。」花漾並沒有看到太驚艷的美景,也照實說出了眼前的畫面。醫院這種地方能醫好病人才是重點,不用佈置得像風景區一樣啦。

  「這樣說我沒辦法想像。」這小妮子看待事情怎麼這麼灰暗,就心理學層面來看,同樣的景色,在不同心境的人眼中會產生迥異的差別,就像同樣一朵花看來,有人眼中是牡丹,有人眼中看來卻似狗屎。

  以心理學來看,她是個悲觀主義者,就算外表裝出多活潑的樣子,骨子裡的潛在意識很容易在言談間表現出來。

  「想像?」

  「體恤一下盲胞的辛苦,我現在只能靠你形容的樣子想像。說仔細一些,天地之間沒有任何讓你覺得值得多看一眼的東西嗎?」他試圖誘導著她,將他唯一修過半學期的心理學課程運用在她身上。

  有呀,最值得看的人就是他了。尤其是他現在用著這種誘哄人的沈嗓說話的樣子……簡直,看了就教人直淌口水。

  「嗯……」將他領到柵欄前,花漾嘴裡沈吟著,視線四周流轉,尋找著除了他之外,能讓她覺得值得一看的景象,顧望許久,她選定了,「前面看出去,有一片天空,這裡很高,所以那片天空沒被其他建築物給擋住,視野很好……還有,今天很熱,太陽很大,把那片天空照成一種很……乾淨的藍,一眼看過去……很像海。」花漾仰著頸,覺得自己好像從沒有這麼仔細看過天空,明明是每天一擡頭就可以看到的畫面,怎麼今天變得好不一樣?

  第一次,她知道什麼樣的藍色,叫作心曠神怡。

  海的藍,並不是隨時可見,那是需要由高處俯瞰才能令人讚頌的海藍,就算一時衝動驅車到海邊,所能看到的也是混雜著海沙及潮浪的髒褐色,可是天空就不一樣了,雖然沒有海水漸層分明的色澤,卻用著單純的淡藍包覆著半圓的天空……

  「好美噢……」沒想到只是一個如此平凡的風景,也能讓她心生感動。

  簡品惇才正納悶她的聲音怎麼突然離他有段距離,她的手卻先一步從下方輕輕扯動他的褲管。

  「這樣躺著看天空,好美噢。」她仰得脖子好酸,卻又捨不得放棄天際之美,乾脆直接仰躺在水泥地板上。「你也來呀。」拍拍身邊替他空下來的好位子,大方邀請。

  「地板髒不髒呀?」

  「髒不髒我不知道,有點燙就是了。」有點像躺在熱鍋上,這塊沒有遮蔽的空中花園直接受陽光烘烤,水泥地的溫度絕對直逼四十。不過燙歸燙,視野可好得呢!「來來,我再多形容一點給你聽噢。」她扯的手勁加大,逼得簡品惇不得不順從她,因為他身上的病患衣褲是鬆緊帶式的,再扯下去就春光外洩了。

  他也跟著一塊躺平在水泥地上,手掌才一碰到水泥地就像被燒燙的鐵給烙到的感覺,虧她還能整個躺下去而不喊燙的,好不容易才適應,或者該說是認命接受了水泥地的高溫。

  真高興他現在能光明正大地視而不見,不用去發現目前有多少圍觀的病患及家屬正對他們兩人投以注目。

  她繼續唧咕地對著那片天空讚歎,讚歎的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簡品惇所認知的天空,卻也讓他在紗布底下的視覺黑幕中,勾勒出一片由她嘴裡成形的天空,既寬且大,除了湛藍的天際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多餘的雜物,她與他,像是躺在地上聊天的閒人,只讓彼此分享著這片怡人美景。

  感染了她的快樂——她的快樂來得太容易,原本他只打算藉機循序漸進地開導她,讓她擁有她這年齡女孩所該有的無憂無慮,甚至一併擁有少年強說愁一樣的煩惱,沒想到竟換來連他也沒料想到的大效果。

  她很快樂,而他也覺得心情恁好。

  原來想取悅她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徐徐的風吹來,熱意削減數分。

  「呀,一片棉花糖飄過來了!」花漾指著一團厚實的足以媲美夜市販賣的白色棉花糖一樣的白雲喜嚷。

  以心理學來看……嗯——

  她果然還是個孩子。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2 11:43:43

【第六章】

  住院的這段期間,簡品惇默許了花漾每天窩在他的病房裡守夜,有時他會盯著她讀書預習;有時她會纏著他說話聊天,但幾乎每天早上都是由他叫她起床、催她上學,他發現她賴床的惡習不亞於蘊蘊,一句「五分鐘、五分鐘就好」通常都是五五相乘,拖到二十五分鐘,他身負「鬧鐘」的重責,定時得下床將她從枕頭堆裡挖起來。

  她的睡顏必定可愛,可是她耍賴的模樣就讓他很想直接將她從床上踹下去,大不了犯上一條刑事傷害罪。

  但對花漾而言,她享受著他每天早晨甫睡醒才特有的低八度嗓音喚醒她的樂趣,雖然他連名帶姓地叫她「花漾」,但她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努力喚跑她的瞌睡蟲的堅持,也喜歡他忍無可忍地「摸黑」下床來搖晃她時,雙掌傳來的溫熱。

  他不會知道,她時常趁著他熟睡時打開床頭小燈,悄悄將他看著一遍又一遍,有幾次聽到他夢囈著法律條文而發笑,當然更開始貪心地希望自己成為他夢囈中的主角,所以她嘗試靠在他耳邊灌輸她的名宇,讓他的夢中有她。

  正因為她晚上都在忙這種「正事」,導致她早上都很難叫醒。

  不過,花漾也不知道,熬夜對簡品惇來說是家常便飯,生理時鐘也早調到非淩晨不睡,有時假寐只是希望花漾能早早上床去睡覺,別顧著和他說話而忘了明天還得上學,所以她深夜裡的舉動,他心知肚明,再加上那一聲聲媲美女鬼呻吟的「花漾……花漾……」讓他很難不去注意到她在期望些什麼。

  好多次她喚她自己的名字喚得正起勁時,他都很有衝動想出聲嚇她,讓她明白自己做的事可不是神不知鬼不覺,但最後總是作罷,耳朵裡聽著她的聲音,她的影像立刻在腦子裡成形,速度快的連他都來不及深思,或許他打從心底不願破壞她這份自得其樂,也或許,他擔心一旦點破了她半夜的行徑,會讓兩人日後的相處添了幾分尷尬,那麼他倒寧願繼續裝睡下去。

  不過當她的毛手開始在他臉上遊移,他便只能靠著誦念法律條文來忽視她越來越腧越的舉止及自己若有似無的生理反應。

  除此插曲之外,兩人倒在一間房間內處得融融洽洽。

  簡品惇從沒想過,這種本該是與親密愛人在透著暖暖陽光的早晨清醒互道早安的情景,竟然提早發生在花漾身上,而且——他完全不覺得突兀,甚至認為如此自然。

  「傷口都恢復得還不錯,可以出院了,下個月29號再回來拆線。傷口不要碰到水,飲食方面也要注意一下。」

  診療室裡,主治醫師終於下了特赦令。

  「醫生,那他的眼睛——」

  花漾才起了頭,醫生就明白她要問什麼。「拆了線才知道,先不用抱太大的期望,也不用先急著失望,眼部的傷害有時不是外表OK就代表內部也OK,還要觀察內部組織有沒有受傷、眼球是否因而變形、眼內出血和視力模糊這些問題,還有長時間下來青光眼、白內障、視網膜剝離等等的危機,我不敢給你保證。出院前護士會拆了兩眼的繃帶,左眼會用眼墊繼續保護,這段期間就稍微辛苦你的右眼了,少看電視少看書,多讓它休息,可別下回來拆左眼的線還得順便治療右眼。」

  「那應該不影響工作吧?」醫生那番話嚇著了花漾,卻沒能嚇到當事人。簡品惇還有心思擔心他的工作。

  「你是做什麼的?」醫生推推眼鏡。

  「律師。」

  「只要是不用下水的工作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Miss張,下一位。」換人。

  「謝謝。」

  簡品惇一從椅上站起來,花漾立刻衝過來扶他,兩人一併走出診療室。

  醫院的長廊走道很長,而他們走得很慢,他是因為行動不便,她卻是心有所繫。走著走著,她停了下來。

  「萬一瞎掉怎麼辦?」

  一絲絲驚恐在花漾眼底生根,望著眼前高挑斯文的男人,她無法想像若是他失去了視力,接下來要如果面對這巨大轉變?

  而這個轉變是因她而起的,讓她的驚恐以倍數的方法擴散開來。

  筒品惇也跟著停了腳步,「還能怎麼辦?」反問。比起全盲來說,這結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他幾乎可以篤定,左眼是廢了沒錯。

  「我……覺得好內疚。」她低著頭,吶吶說著。

  「放心,我不會告你的。」他還有心情說笑。

  「我又不是擔心你告不告我的問題,而是良心上的不安呀!我害你失去一隻眼睛……」天,想到這裡,她就覺得自己罪該萬死了,明明是她自己招來的禍,為什麼要簡品惇來替她承受,本來該瞎該破相的人是她呀!一個天真的想法立刻在她腦中浮現,「既然是我犯的錯,本來就該讓我自己承擔!我們再回去問醫生,如果我把我的眼角膜捐給你,你的左眼是不是就會好了?」語畢,她牽著他又要再折回診療室,反倒這回是簡品惇不動如山,讓她拖不動半分。

  「我的情況和捐不捐眼角膜沒關係,你死心吧。再說,你肯挖,我還不肯收。」

  「為什麼?」

  「若這樣做,我當初何必跳出來替你擋那把扁鑽?打從一開始就讓你直接挨那一擊就好了,不是嗎?」天知道如果那把扁鑽是劃在她臉上,他會不會自責到死。

  「可是你那時一定沒想到後果,說不定你要是早知道如此,你就不會……」有很多事都是發生了才來後悔呀。

  「千金難買早知道,事情發生都發生了,除了接受它、習慣它、甚至是享受它,其他的都不用多說了。」簡品惇邊說邊將她拉回往病房的走道,俐落的不像要人扶持的眼傷患者。

  「那你一定會很討厭我、很痛恨我,巴不得剝我的皮、喝我的血,想教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我嘗嘗比你所受的傷更慘痛的滋味——」花漾垂頭喪氣。

  「為什麼我非要如此變態?」他不恥下問,虛心求教。

  「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呀!你可能會為了想報復我,故意先對我好,等我上當之後才狠狠拋棄我——」接著她就要捧著破碎的心,悄悄懷著他的孩子遠走他鄉,在一家小小的工廠裡當女工,然後房東的兒子一定覬覦她的美,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凶夜裡潛進她的小套房——

  叩!

  「腦子裡面全裝些什麼呀?!胡思亂想。」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頭,想將那些不切實際的電視劇情給趕出她的思想中。她的心思實在是單純到連猜都不用猜,就可以知道她八成在方才短短數秒鐘內演了部八點檔肥皂大戲。

  「不能怪我胡思亂想,我是真的很內疚,也很怕你嘴上不說,心裡卻對我恨得牙癢癢的——」捂著腦袋,她半蹲下身子嚷疼,咬咬唇,「而且那天你也這麼說呀……」

  「哪天?」

  「就是那個本來佔著你手機快速鍵『5』的應什麼的來看你那天。」她咕噥很委屈,「你說『我是因為她而賠上左眼』,我在門外全聽到了,一清二楚……」

  那天她提早下課趕回病房,卻從門縫間聽到簡品惇房裡有交談的聲音,原先她以為簡品惇在講電話——這段住院期間雖然簡品蘊替他向事務所請了假,不過她知道他每天還是會以電話和事務所的同事連絡,有時討論一些深奧到讓她只聽得懂單字,拼湊起來卻變成外星語的案例;有時研究一些個案資料云云之類的公事,這似乎也成了他打發住院時雙眼不便的無聊時間唯一方法——後來她才湊近門縫瞧,就發現一名西裝筆挺的男人正與簡品惇在聊天……基本上,她覺得那個男人是來做心理諮詢或是告解的。

  原先他們兩個男人的話題圍繞在離不離婚這上頭,和她沒有半分關聯,誰知道那個姓應的男人瞄到在門外的她,一句——那女人是誰?我記得你妹妹不是長這副模樣,什麼時候你身邊冒出一個……這樣的女人?——她知道姓應的男人是在暗指她那天化的視覺系藝人濃妝。

  結果簡品惇給他的答覆卻足足傷了她的心。

  每回偷聽都沒好事,以後再遇上這種事,她情願當只被好奇心殺死的笨貓,也不要再做壞事了!

  「偷聽是不好的行為,你怎麼老改不了?」兩次偷聽兩次被他發現,可見她的技巧有待磨鏈。這回想再敲她一記爆栗倒是落了空,大掌在一臂長的距離問摸索,總算讓他有了些盲人摸象的味道。

  「……可是那句話,是你的真心話吧?」聲音從地上飄起來,幽幽怨怨的。花漾半蹲半坐地擡眸觀他。

  因為她人沒有在現場,所以他才會在好朋友面前抒發怨慰,說出了重話,直指她是兇手一樣的篤定——雖然她打從心底也是這樣看待自己,可是從他嘴裡說出來還是讓她覺得很難過……

  簡品惇跟著她一塊蹲下來。「記得那天中午,我得到了什麼補償?」

  「補償?什麼補償?」他的問題來的又急又快,她還在追問著他那天那句話的真實度,他卻丟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給她,一點也不尊重發言的先後順序。

  「自己想。」他不給直接答案。

  花漾是真不懂他的意思,那天聽他這樣說,讓她心情惡劣到了極點,哪裡還有心思想什麼補不補償,最多就是因為心裡那份自責內疚被他輕輕佻動,卻在她身體裡造成鉅大影響,將她所有活力抽乾,害她蹲在垃圾筒旁邊足足反省一個小時,後來是為了彌補自己的罪過,她又買了一大堆的食物去討好他——

  大「呀」了一聲,花漾似乎逐漸捉住頭緒了,「你是指……中午那份海鮮披薩和STARBUCKS的拿鐵咖啡?」愣了很久的腦袋終於劈進了一道亮晃晃的閃電,再度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句話是故意說來讓我聽,讓我因為內疚而……補償你的?」

  「幸好你還不笨。」簡品惇咧開笑弧。當時早發現她在門外鬼鬼祟祟,說出違心之論也不過是想從她身上搾取予取予求的權利……或更多的關愛吧。「我自己要做的事,不需要你來覺得內不內疚。」站起身,朝她的方向招招手,大掌就這麼擱在半空中,花漾看懂了這手勢動作的涵意,忙伸手反握他,將自己的手臂穿挽進他的肘間。

  她覺得自己像只導盲犬。

  「那你完全不會討厭我羅?」她可以這樣解釋嗎?

  她的聲音還真是容易讓人分辨出喜怒哀樂,一聽就足以想像現在掛在她臉上的笑花開的有多大朵。

  「怎麼可能完全不討厭?我對一隻化了濃妝的刺蝟沒有太大的認同感,現在眼不見為淨,勉勉強強可以當沒看見,容忍和你挽著手走在一塊,等繃帶拆下來,我自己也不敢保證臉上的厭惡會不會太明顯。」醜話說在前頭,他對她的既定印象太鮮明瞭。

  「我現在不是刺蝟了!也沒化妝!」她知道他是說頭一回見面時她梳的刺蝟髮型,那個髮型好浪費時間,她近來的心思全掛在他身上,哪有心情去理會三千煩惱絲的造型呀!每天早上一醒來就忙著替他張羅東張羅西的,短髮都只不過梳個幾回再撥回耳後就算了事,更別提化妝,連敷臉也沒空。

  「不然是什麼?」

  「……綁成一串的筒單馬尾。」

  說得很輕描淡寫嘛,頗有避重就輕之嫌,可見那一串「簡單馬尾」有待商榷。「很好,刺蝟把刺全集中在一塊了,有長進。」

  這句話,絕不是誇獎。

  花漾驀然一驚——

  等一下護士小姐就要來替他拆兩眼繃帶,那、那他就會看到她的模樣……她現在邋裡邋遢的模樣,沒上粉的臉蛋一定是蠟黃色的,沒設計過的髮型一定像是在泥地打渾數圈的土撥鼠,又毛又躁——她瞠著圓亮的眼,臉上原本綻放的笑靨被突來的驚悟給凍僵。

  不能讓他看到!不能讓他看到她這個模樣!

  萬一他不喜歡她這種長相的人怎麼辦?她是不是該學電影裡犧牲奉獻的女主角,為了讓男主角心裡烙著完美無瑕的幻想模樣,該就地挖個地洞去躲,讓他永遠對她念念不忘……可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本來就沒什麼幻想空間,她已經被定義在刺蝟一族了……

  「不說話,是又在胡思亂想什麼了?」

  花漾晃著頭。

  要是將她心底方纔那番想法說給簡品惇聽,他一定會越覺得她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成天只會想些有的沒的。「沒有,我們回病房去,不然等一下護士要拆繃帶找不到人……」

  聲音這麼有氣無力,說沒事鬼才信。「有話就別放在心上,說出來大家討論討論,反正我們都這麼熟了。」

  「我們算熟噢?」花漾都還不敢將兩人的關係視為熟稔,竟從他口中先聽到這樣的答案,心裡好高興,「可是我還叫你簡先生耶……」她對這個稱謂一直有意見,覺得好像生疏的陌路人,可是她又不敢太這次,她還真想叫他一聲阿惇還是惇哥什麼的。

  「我媽嫁給我爸那麼多年,她也都叫他簡先生,稱呼和熟不熟沒有直接關係。」

  「夫妻還這樣叫?好怪。」

  「他們能找到所謂的情趣就夠了。」夫妻間的肉麻,建築在彼此的共識間。

  「我爸媽只會用姦夫淫婦來稱呼彼此,聽起來你媽叫你爸簡先生真的親密多了。」比上不足,比下可是綽綽有餘。

  聽出她的羨慕,也惱火自己無心提及父母間的事讓她與她的爛人父母相比較,簡品惇真想咬下自己的舌頭,果然是多說多錯。

  「不然你就跟著蘊蘊也叫我一聲哥,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熟稔的話。」說錯了話就得補救,這是簡品惇從白衣天使身上學到的道理。

  「不,我還是要叫你簡先生,稱呼一點都不重要。」一旦那個「哥」字喊出了口,她的地位就會被固定在「妹妹」的身份上,有沒有辦法可以扶正誰也不知道,最慘的是說不定以後還會被他貢獻給酒肉朋友泡,拿「妹妹」進行友情外交哩。

  叫簡先生好,進可攻,退可守,他媽媽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一定會以他媽媽為目標的。

  親愛的婆婆,媳婦會努力跟上您的腳步的!

  「隨你,既然達成共識,你還要把話悶在心裡?」

  「……嗯,因為這件事,只能靠我自己,跟你說沒有用。」

  她怎麼能告訴他——我怕自己沒化妝的長相會嚇到你,你有什麼好意見,提出來參考參考呀?咱們兩個人商量商量嘛。

  「我幫不上忙?」

  「是可以啦,眼光不要太高就好了。」她說的很小聲,但對於近來全靠雙耳在接收一切訊息的簡品惇來說,他已經聽得夠清楚了。

  沒點破她的嘀咕,兩人走進了病房,她將他扶到床上。

  花漾開始收拾房裡的東西,下午辦理出院時才下會手忙腳亂,基本上簡品惇的住院物品只有小小一袋,其餘的雜物全是花漾多添購的非住院必需品,還有那六大罐的奶粉……

  「我打電話讓我爸下午開車來接人。」簡品惇按下手機快速鍵,手機那端傳來卻是簡品蘊的聲音。

  「哥呀?今天檢查的怎樣?」

  「很好。下午可以出院,爸呢?」

  「洗手間。對了,爸說他下午要開會,叫你自己搭計程車回來噢。」簡品蘊在電話那端啃蘋果,一旁電視聲音也開的很大聲,聽來頗為優閒。

  「噢?」

  他們簡家人向來以家人為重,從小到大,他或簡品蘊的家長會,簡爸可從沒缺席一回,無論他手邊有多大的會議要開,也絕對不及孩子成長過程來得重要,這是簡爸的至理名言,也沒有違背過一次,不過……他不認為他出院這事,會比家長會來得不重要。

  「你們都不過來?良心全被狗啃了?」他以為簡品蘊在開玩笑。

  「不是啦,我們在替花漾製造機會耶。」

  簡品惇嘖聲,「蘊蘊,你也跟著胡鬧什麼?!」

  「誰胡鬧了,你因為看不見,所以你不知道那個小女孩每次聽到可以幫你做事,她眼中的光彩有多璀璨,璀璨到好像我拒絕了她或是搶了她的工作就會遭到天打雷劈一樣,我相信她如果知道可以親自護送你回來,一定會高興到不行。」所以她才和老爸商量,用這種方式報答花漾這些日子的小小辛勞,不然簡品惇以為他們自家人為什麼如此放心將哥哥丟給別人去照顧,還不是想滿足小女孩的快樂,真是用心良苦呀。

  「這是什麼爛藉口,擺明著就是你們泯滅天良,還想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真是白疼你們了。」

  「隨便你怎麼說了啦,要取悅你真難,取悅花漾就簡單多了,幫我向她問好噢,拜啦。」兄妹之情在這一刻瀕臨破滅,尤其是簡品蘊掛電話掛的超俐落。

  「怎麼了?」

  一旁的花漾大概將他們對話的內容拼湊個七、八分,但畢竟她只單方面聽到簡品惇在說話,手機另一邊的對白則只能憑猜測。

  聽起來,好像是他被家人給甩了一樣……

  「沒……」簡品惇才要開口,護士小姐推著推車進房,「我來替簡先生拆繃帶。」又是先前那名白衣天使。

  花漾跟著湊到病床另一邊,瞧見酷臉白衣天使準備動手拆起繃帶,忙道:「你要輕一點,會弄痛他,輕點輕點——」

  「我還沒動手哩。」白衣天使丟給她一記眼神警告,這麼不相信她的專業技術嗎?

  「你不要一扯下繃帶,就把他的眼珠子給扯下來……」花漾這回收斂音量,可是話還是很打擊護理人員的信心。

  「我相信我若是扯下他的眼珠子,你會抄兩百個小弟來砸醫院。」白衣天使說著笑話,可是臉上表情可是很嚴肅,倒是簡品惇笑了出來,而花漾只能露出一臉「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這麼做?!」的訝異表情。

  剪開繃帶,白衣天使小心翼翼將纏在他雙眼及腦後的繃帶一圈圈緩緩卸卷下來,花漾反射動作握緊簡品惇的手掌,像是要給他勇氣,只是簡品惇壓根沒有任何害怕,白衣天使動作純熟,自然也沒有弄痛他半分。

  「你的表情實在是很傷人耶。」拆到一半,白衣天使停下動作,對著花漾說道。

  「怎麼了?」簡品惇最吃虧,什麼也瞧不見,只能詢問,還以為白衣天使在說他。

  「我在替你拆繃帶,她一張臉皺的像顆叉燒包,好像我在拿刀捅你似的,我都開始懷疑起自己不是在拆繃帶,而是在拿繩子捆你脖子。」白衣天使解說著,她知道病患家屬心急如焚的心態,可是有必要給她這個小護士如此大的心理壓力嗎?

  「我是因為緊張……」花漾紅著臉替自己狡辯,幸好現在只有白衣天使一雙眼瞧見,要是連簡品惇也用這種趣然的眼光看她,她一定會羞愧的當場從窗戶跳下去。「而且我怕你弄痛他的傷口……」

  「沒錯,你的表情的確是這麼說的。」白衣天使繼續拆繃帶,露出了簡品惇的右眼,「等等,先別睜開眼,等我把你左眼的眼墊弄好。」撤掉全部繃帶,貼著紗布的左眼上方也隱約能見到一條扁鑽劃過的傷痕,又紅又深。

  「輕點噢……」花漾還在嘟囔。

  眼墊再加上一層棉質眼罩,大功告成。「好羅。接下來就麻煩你先用右眼了,回家後要是眼睛隨時感到不舒服或是頭痛、眼睛不適,立刻到醫院來檢查,OK?」

  「嗯。」

  「小包子,好好照顧他。」白衣天使撂下話,推車走人。

  好幾十天沒睜開的右眼,必須在不牽動左眼傷口下打開,讓簡品惇費了一番小小工夫。

  「怎麼了?!看不到嗎?你看不到嗎?!」花漾的雙手不停在簡品惇眼前晃動,見他沒有絲毫反應,眼瞼也呈現無法睜開的情況,她的手搖得更心急了。「護士小姐!護士小姐!」她準備衝出去叫回剛走不遠的白衣天使來看簡品惇的情況,沖的力道太猛,以至於手臂被人往回扯時,她完全失去了重心,踉蹌地跌回身後床上——簡品惇的臂彎裡。

  「大驚小怪什麼?只是剛睜眼,不太習慣。」他的聲音在她的髮梢間跳動,氣息像風似地吹拂她又細又軟的短髮,酥麻的幾乎要教花漾想這樣一直用這姿勢貪賴在他身上——

  「……所以、所以你看得到東西?」聲音軟呼呼的,唔,他的胸膛好厚實噢。

  「有點模糊,我近視五百度。」沒戴眼鏡的情況下,一切都套上了朦朧美,但是視覺仍在。

  懷裡的花漾開始蠕動,但不是要掙開他的手,只是要由背面轉到正面看他,簡品惇原本要鬆開手,花漾卻不讓他放,幾番蠢動下,印在他右眼�的俏麗短髮換成了一張年輕而……陌生的少女臉孔。

  是的,陌生,陌生中夾雜著一丁點的似曾相識。

  乾淨素雅的臉蛋上一雙透著水燦的眼,臉型稱不上心型瓜子臉,帶著些許孩子氣似的圓潤卻不過分豐腴,豆蔻年華的氣息在眉宇之間成形,是屬於那樣青春年齡所存在的光彩,一個會讓人直接將她與「漂亮」劃上等號的女孩子——

  厚,嘴還是這麼壞!我就覺得那女孩長得比我美多了,你是連我一起罵進去羅?蘊蘊是這麼形容她。

  小太妹沒化妝竟然這麼漂亮?護士小姐那時也有這番驚歎。

  「花漾?」他不禁試探地喚她,畢竟眼前出現的臉孔和他這些日子在腦中虛擬對話的「花漾」落差太大。前些日子他雖不能視物,但每回和花漾在說話時,眼前的黑幕總會自動浮現她頭一回也是唯一一回見到面的模樣,或笑或哭,都是那只「人形刺蝟」在腦子裡比手畫腳,與他相處了數十天,現在睜眼猛見著一個完全悖離既定形象的她,他真的無法習慣。

  「呀!」簡品惇的目光讓花漾瞬間回神,爆出一聲驚叫。

  她還沒有心裡準備讓他看到這麼邋遏的模樣呀!

  忙伸手摀住他的右眼——所幸他目前只有右眼能識物,所以她一手遮住他的視線,一手還遊刃有餘地從椅上擱著的小包包裡摸出梳子、發膠、粉餅這一類的美容工具進行搶救。

  「你在做什麼?」揮開擋在眼前的手掌時,花漾只來得及放下短短一截的小馬尾,一大坨的發膠正粘在短髮上,還沒弄勻。

  「嗨。」她尷尬地打招呼。雖然兩人先前匆匆見過一面,後來又共處了好些日子,但這是頭一次她用這張臉孔和簡品惇相見。剛才回病房時忘了要先整理門面,竟然還先去收拾離院的東西,失策!「呃……我沒打扮……呃,這副模樣——」她終於有些明白「醜媳婦總要見公婦」的緊張感了。

  「這模樣很好,你這種年齡的女孩子只要將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就相當漂亮了。」簡品惇不吝惜讚美。

  花漾眨眨眼,發現他這句話既不是嘲笑也不是反諷耶。

  「你覺得……我這樣很好看噢?」她不確定再問,捉捉自己筆直的短髮,又搔搔脂粉末施的臉頰,像個非得要得到心上人讚美才有自信的小女人。

  「比起之前的刺蝟頭、貓熊妝,這模樣漂亮百倍。」這是實話。

  花漾低著頭,唇間抿著笑意,帶著幾分被誇得害臊的羞怯;幾分又覺得很自豪的驕傲;幾分又像鬆了口氣的喜悅。

  「你喜歡就好。」

  笑容綻開。

  漂亮程度立刻從百倍直接攀升到干倍。

  一個如此漂亮的小女孩。這是簡品惇與花漾的真面目頭一回打照面的印象,再過個四、五年,她會成為男人追逐爭搶的最高目標。

  「對了,蘊蘊小姐他們會來接你嗎?」想起了那通電話,花漾問道。

  「不會,我自己搭計程車回去。」

  「我陪你!」花漾用著最快的速度爭取——這樣的口氣,簡品惇並不是第一次聽到,之前好幾回,她都用這種亢奮的語調自告奮勇要替他做牛做馬。

  不過,他看到了蘊蘊所謂「璀璨到好像拒絕了她或是搶了她的工作就會遭到天打雷劈一樣」的眼中光彩。

  然後——

  漂亮程度從千倍再跳萬倍。

  不只蘊蘊這麼覺得,現在連他都認為……

  要是拒絕了這麼璀璨的眼神光輝,他一定會遭天打雷劈。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2 11:44:01

【第七章】

  花漾扁著嘴,戒備的雙眸死瞪著簡品惇遞上來的現金支票。

  在她與他一併搭計程車回到位於士林的簡家後,他留她下來喝杯咖啡,並且——立刻開了一張支票給她。

  「這是什麼意思?」花漾雙手背在腰後,倔強地不伸手碰觸他指節間所拈夾的薄紙。擡起頭,落在簡品惇臉上的目光轉為幽怨。

  「這些日子的所有開銷,這樣應該夠吧。」

  「什麼開銷?」她對著面額十萬塊的支票蹙眉,用著看妖怪似的眼神看它,背後的雙手掄得更緊了。

  「住院時的醫藥費、你所添購的物品、好幾頓的食物,以及你費時費力的看護工錢。」加加減減這個數字應該不會太離譜。這些天也花了她破萬的金額,他本來就沒打算佔她便宜,加上她只不過是個還在求學階段的小女生,吃住用全賴她自己,能省些錢對她日後是有利無弊,這筆鉅款理所當然由他來支出。

  「那是我自己甘願付也應該付的呀!一點小錢我不看在眼底,你快把支票收回去!」花漾反應很激烈,本來應該是價錢談不攏才會拍桌大吼,鮮少有人是因為拒收支票而狂吠。

  「這些天你花的錢很可觀,超過了你『應該付』的範圍,我寧願你將錢花在學費、買書上,甚至是打扮自己的置裝費。」

  「我還有錢呀!你說的那些花費我都還有錢可以去支付——」

  「照你這種揮霍的速度,你帳戶裡的一千萬元很快就會歸零;接下來你怎麼辦?」不想和她吵,他只是說著理。

  「……再去向他們開口就好了……」花漾句中的「他們」,當然是指那對勞燕分飛的無責任父母。

  「開口向人要錢的滋味不好受吧?不僅僅要看人臉色,說不定還得受氣,你甘願承受這些嗎?」見她低頭不語,心底的倔氣在俏顏上一覽無遺,他就不信她有多大的自制力去對她父母忍氣吞聲,恐怕太難她所難了。簡品惇再道:「你身上的錢只要小心花用,足夠讓你一路讀到大學畢業沒問題,之後找到工作,生活能仰仗自己時,豈不是比較好嗎?」

  「我沒打算讀大學。」

  「為什麼?」

  「我討厭上學,也覺得學校學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不想浪費時間在那上頭,反正最後都是要找工作,只是早晚的問題。」

  「讀不讀那是看你自己決定,我不能干涉,只要你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就行了。」學歷並不代表一切,只是學歷的等級差別會在求職的路上造成不一的困難,這是社會現象。「對了,你是讀什麼科系的?」

  「會統。」

  「你沒興趣?那你喜歡什麼?」她要是敢說飆車打架,他會不顧一切在自家客廳教訓小幼苗。

  「……我不知道。」看穿簡品惇單單右眼所傳遞的無聲警告,她微吐舌,嚥下那個本來到口的答案,給了一個茫然的回覆,「沒什麼特別喜歡的。」反正她的人生很無趣,無趣到連想都會讓她直打哈欠。

  「興趣是要自己發掘的。」

  「那你的興趣是什麼?」趁著閒聊,多挖一些他的嗜好和隱私。

  突然被反問,簡品惇微愣了會。

  「你看你看,自己拿道理教訓人,可是自己也做不到,成年人的世界真是難懂。」花漾難得捉到他被問到無言以對的機會,反唇相稽一番。

  興趣呀……和人在法庭上吵架算不算興趣?當一個人的工作佔了生活的大部分後,還有多餘的時間去培養興趣嗎?

  這一次,簡品惇無法反駁。

  「你可以把我當成借鏡,不要重蹈覆轍。」他是不良示範。抓過她的手,將十萬元支票塞進她的掌心,「收下吧。」

  「我不會去兌現的。」收不回手,只能任他牢牢收握她的五指山,她故意掄拳掄得死緊,將那張支票給擰爛。

  「那我用轉帳的給你。」反正付錢又不是只有一種方式。

  「簡品惇,我不要你的錢!」她吼,這人是故意裝傻還是完全沒聽懂她想表達的意思呀?!

  「你在堅持什麼?」

  「堅持不讓你用錢將我的好意給扭曲!」手上的支票滑了下去,花漾像是要輔助自己話語中的厭惡,腳丫子立刻在上頭跺了幾腳。

  「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就有!」

  以為拿一張支票就可以打發掉她?然後接下來就是朝她揮揮手,說:「錢我已經付清了,你我再無瓜葛,可以滾了。」再大方將她踹出大門了是嗎?!

  「這種伎倆……這種伎倆早就有人用過了,拾人牙慧也太了無新意啦!換個創新些的版本!」她再吼道,聲音差點哽住。

  簡品惇不明白她為什麼搖身一變又成為滿身硬刺的小刺蝟,正準備螫傷任何企圖觸碰她的人。

  「我只是想補貼你。」這小妮子在發什麼飆呀?

  「你只是想花錢打發我!」她一邊跺支票,一邊看起來很像氣到跳腳。「你直說就好,只要一句『沒你的事了,滾!』我就會識相地滾出去,拿錢羞辱人算什麼!」

  「你有被害妄想症嗎?我拿錢羞辱你?我什麼時候做這種事了?!」簡品惇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繼續蹂躪地板上的支票以及她自己的腳。

  「現在!」她又回吠道,「錢不代表一切,別以為用錢就可以撇掉所有的事——」

  他以為這些日子的相處、這些日子培養出來的默契用區區十萬塊就可以買斷的嗎?!

  猛地,她的話被截斷,雙邊臉頰落入他的掌握中,被迫與他鼻眼相對,簡品惇雖然少了左眼的輔助,但那股氣勢還是很完整地在右眼眸間凝聚。

  相較於她的嚷吠,他卻只像在說話一般的沈穩。

  「我開支票給你的原因很單純,只是不希望你為我花太多不必要的開銷,我的經濟狀況比你好,這一些些錢對我而言不過九牛一毛,但是卻足夠支付你兩個學期的學費,你該替自己多打算,而不是一味以為自己戶頭裡的存款永遠不會有用完的一天。」瞧見花漾蠕著唇想插嘴,簡品惇稍稍施力擠壓她的臉頰,讓她只能發出嗚嗚的掙扎聲。「我不認為錢可以代表一切,也從不以為錢可以撇掉所有的事,我和『他們』不一樣,絕對不會用錢來切斷感情,就像你想花錢買來任何東西補償我一樣,我也不過對於你這些日子的破費感到心有不安,如此而已。」

  她的眼眶濕潤,看在簡品惇眼底清清楚楚,只是目皆裡的水珠沒有聚集成淚,她紅了鼻頭,瞧他瞧得非常認真,也瞧見他右眼裡的認真。

  等了十秒,花漾沒再掙扎,爾後用力點了一下頭,簡品惇也放開對她臉頰的箝制。

  「把刺給收起來,小刺蝟。」拍拍她的短髮,是安撫。

  「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不收你的錢……」低著頭,任他的手在她發上梳動,她享受這樣的親暱,卻也更害怕這樣的親暱——害怕一旦太過享受,他卻撤收了所有,她的失落感會將她淹沒。「免得到時候翻臉不認人時……你就有藉口來轟人……」

  「好吧,隨你的意思。」看她這麼固執,他再堅持下去就顯得像兩個小孩子在爭執了,不妨將這筆錢逐步拿來買些對她有益的東西,再用贈送的方式慢慢補償她,這樣她就該不會堅決反對才是。

  花漾討厭自己的無理取鬧,卻又失控地在他面前要脾氣,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她極度厭惡地想滾回家去反省一番。

  「我只是很怕你拿錢叫我走……」良久,花漾哽著聲音道,那聲音裡也有著更多想強壓哭音的努力。

  「不會的。」

  花漾將腦袋靠在他的胸口,雙手在他腰後糾纏,那是不帶任何情慾挑逗的依靠,用著全心的信任,依靠著他。

  「不要拿錢來認定我的價值……」

  簡品惇明白,多少錢都不夠衡量她的價值,若碰到願意將她捧在心口上的人,她是無價之寶,而不是像她的混蛋父母,以為給了一筆錢就算盡了父母責任,若她要告人,他有把握讓她成為史上頭一個獲得鉅額補償的被棄女兒。

  他俯在她耳邊,輕喃著一遍又一遍的「不會」,也細碎地訴說些安慰人的話,但他越是說,她的頭便越垂越低,交握在他身後的雙手卻更加施力,然後低低哭了起來,又哭又笑,笑彎的目皆終於將眼淚逼離了她的眼底。

  簡品惇只是想安慰她,像一個哥哥安慰妹妹一樣地安慰她,或許給她一個擁抱、或許借她一個可以哭泣的肩膀,腦子裡轉動的也全是這個念頭——可是,在他驚覺自己在做什麼之前,他的唇已經烙在她的臉頰旁,嘗到了滿佈在她肌膚上的鹹淚。

  -- -- -- -- --

  晚餐過後,簡品蘊踏進她向來極少涉足的書房,因為裡頭全是些厚度達到十五公分以上的厚重法律書籍,一方面是不打擾簡品惇辦公的正事;一方面是書房裡的「課外讀物」遠遠提不起她的興致。今天她很反常地進了書房,也很反常地在書櫃上東摸西摸,不時取下法律書籍來翻翻看看。

  簡品蘊選定了一本書,喉頭一清,朗聲誦讀:「兒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條例第二十二條,十八歲以上之人與十六歲以上未滿十八歲之人為性交易者,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新台幣十萬元以下罰金。第二十三條,引誘、容留、媒介、協助、或以他法,使未滿十八歲之人為性交易者,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得併科新台幣一百萬元以下罰金。」砰的一聲合上書本,簡品蘊趴在大書桌一角,擡頭正巧擋住了簡品惇正在處理的case文件,「嘖嘖,哥,你是高危險群耶!」

  簡品惇沒理會她,抽開文件,換個角度繼續看。

  「我看到你親未成年少女。」簡品蘊沒因為他的不理睬而覺得自討沒趣,逕自再說道。

  「親臉頰在國外是禮貌。」

  「是呀,可是在台灣很可能被告性騷擾,這種案子你也處理過,不是嗎?而且如果不是我不小心打擾,按照那樣的速度,再兩秒就親到嘴巴了。」害她一直覺得自己那時像顆菲利浦大燈泡,壞人好事,通常這種事都是白目配角在做的,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淪為這種角色,唉。

  簡品惇表面不動聲色,心底卻發出了重歎。

  蘊蘊說得沒錯,那時如果不是到藥房買紗布的她回來,震醒兩人,他會吻花漾,絕對。

  他的舉動,超過一個哥哥該有的行為,就算換成他的親妹妹嚎啕大哭,他也不可能為了安撫人而如此對待蘊蘊,他明明沒有半分逾越的想法,也那麼單純想分擔花漾的不快樂,但他的舉止似乎不受他控制,最早之前那次的不想英雄救美,接著是這次的安慰事件,讓他向來總是驕傲自豪的自制力淪為笑柄,這算得上……晚節不保嗎?

  「蘊蘊,我衷心感謝你適時出現。」這句話,出自肺腑。

  「為什麼?!」得到這個答案的簡品蘊反倒驚呼,她本來還以為老哥會賞她幾句「不會晚點回來」的責備。「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指花漾沒希望了?」

  「蘊蘊,她只是個小女孩。她甚至比你還小好幾歲。」他都覺得兩人站在一塊頗有父女的架勢。

  「小女孩總會長大的。」

  「我知道小女孩會長大。而且會為了那個屬於她的人而變得更美麗。」

  「所以你那句『她只是個小女孩』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這是最大的問題。」

  「照你這麼說,今天有個女人,擁有花漾的身高、體重、娃娃臉五官和個性,唯一差別只在於她是個二十歲的成年人,你就可以接受?」

  「你的問題太絕對,我不回答。」

  「我替你答——對。因為這樣你這個學法律的,不會認為自己像個戀童癖一樣誘拐未成年少女。」知兄莫若妹,當了這麼多年的兄妹,她好歹也將他的脾性摸透透了。「如果你在小女孩長大成漂亮女人之後就不喜歡她,那你絕對是百分之百的戀童癖,可是如果她長大了、成熟了、甚至是變老了,你對她的感情始於如一,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美少女養成,不過是你提早遇見了她,這樣想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呀。」

  男人,一遇到自以為嚴重的問題就會猛朝牛角尖鑽,越鑽越進死胡同,卻沒想到只要掉個頭、轉個念,後頭就有一條光明大道。

  雖然有時候這種莫名其妙的固執會讓人想推他一把,可是男人心裡一不好受就會反應在行為舉止上,到最後辛苦的卻也是女人呀,還得負擔男人的陰陽怪氣。

  「哥,我有沒有在你的死胡同裡殺出一條明路?」

  「蘊蘊,你別攪和了……」腦子裡的思緒已經夠亂了,別再助它一臂之力往更混亂的方向走。「我對那種小丫頭沒有慾望……」

  咚咚。騙人,心裡有聲音在反駁他。

  咚咚。說謊,腦子裡有人在反駁他。

  別說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哥,她都沒嫌你老牛吃嫩草,你還嫌人家青澀不入口噢?」很過分噢,得了便宜還賣乖,怎麼算她都覺得是小花漾吃了虧吧。

  「這不是問題重點——」

  「睜隻眼閉只眼,什麼問題都不算問題。」簡品蘊一手作勢捂在他的左眼罩前,「你現在正好符合這個情況,為什麼不乾脆打蛇隨棍上,喜歡她的部分,睜大你的右眼,瞧得仔仔細細;不喜歡她的部分,換用你的左眼,隨便瞟個兩眼。」反正他現在左眼也看不到東西,正好什麼缺點都瞧不見。

  「你是在鼓勵我逃避現實嗎?」

  「你要這麼想也可以啦。」她不介意他換個說法,只要有所領悟就好。

  「這是犯罪……」所有和未成年少女相關的法律條文本能地一條條在腦中跳躍,包括刑期和罰金——

  「我又不是叫你一想通了就直接拐人家上床,那是犯罪沒錯。」對未成年少女出手,光兒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條例隨便一條都教他吃不完兜著走。

  「男人是禽獸,你沒聽說過嗎?」只要開始陷下去,隨之而來的慾望便會開始成形。

  「聽過。從小到大你和爸在我耳邊不知道數落過多少次了,要我小心全天下的臭男人。」誰說女人的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沒多大好不好,還不是將自己以外的同性生物視為魔頭,尤其是針對想染指自家姊妹女兒的男人更是虎視眈眈。「只是沒想到自家的哥哥有朝一日會變成另一個女孩口中的『禽獸』,感覺好失落噢。」唉,她的「禽獸」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出現,星座書上說近來一、兩個月,是她桃花最旺的時候耶……

  「失落什麼,你的身份是妹妹,很難有人爭得贏你。」

  簡品蘊乾笑三聲,「話說的這麼快,也不怕咬到舌頭噢?」她都快覺得自己地位不保了哩,雖然她相信簡品惇還是會很疼她,但心思絕對被花漾瓜分了另外一部分,至於這部分有多大,得看簡品惇自己的認定。

  妹妹的嫉妒呀,因為認知到自己從家人心中唯一寶貝淪為次等。

  書房外,簡家老爸從浴室出來,正叫喚簡品蘊去洗澡。簡品蘊從書桌上爬起來,「洗澡去羅。」

  簡品惇目送完她關門前的最後一抹賊笑。這小妮子,到底是來解決他的困擾還是加深他的困擾的?

  他本來只想補償住院那天對花漾的失言,為什麼得費這麼多的代價和煩惱來當補償品?甚至於他完全捉不定何年何月何日才有補償完畢的一天,他就得這麼一直掏心挖市地將花漾的喜怒哀樂懸在心上,連同她的生活態度和教育情況還得一併攬在心裡操煩?

  還來得及抽身嗎?

  反正他和她的關聯只架構在他受傷的左眼,現在他人也出了院,明天也準備回歸正常工作軌道,而她也該到學校去當個好學生——或是繼續蹺課鬼混,那與他不相干,兩人真正能交集的機會,幾乎為零,所以要抽身應該……

  如果他那時沒吻她,應該來得及……

  可惜,你吻了。

  一道聲音很快地敲醒了他的自我催眠。

  認命吧。

  -- -- -- -- --

  步入正常軌道的生活和工作,都是很忙碌的。

  步出法庭,簡品惇與辯方律師一改法庭上的針鋒相對,倒像是朋友一樣討論方才席上那場「監護權」攻防戰。法庭上雙方各為了自己的當事人而唇槍舌劍,不過同吃律師這行飯,多多少少私底下都有些交情,更何況他們是同一所法律系畢業,要拉關係也跑不掉學長學弟之類的十八等親。

  「簡律師,本來一聽到男方請出你來辯護,這場判決我的勝算只有30%,可是今天看下來,我的當事人有80%的機會爭取到孩子的監護權。」辯方律師笑容上的自信開始累積,一方面是滿意今天自己的表現;一方面也因為覺得多年來與簡品惇明爭暗鬥的大大小小開庭辯論,他終於有一回能勝得如此漂亮。「怎麼受傷住院回來,功力變差了?」他笑覷著簡品惇戴上眼罩的左眼,搭配他向來「汗草」十足的體魄,頗有九分西洋海盜頭子或是中國剽悍將軍的味道在。

  簡品惇將文件交給身邊助理,從西裝口袋取過墨鏡戴上,「我覺得監護權判給母親對小孩有利。」

  這句話,解釋了為什麼他沒有猛烈攻擊女方在法庭上所提出的陳述漏洞。

  雖然他是男方的辯護律師,男方的經濟條件高於女方許多,健康情況也比女方來的更好,法院在酌定時,這些條件對女方的請願相當不利,加上社工人員的訪視報告在男方刻意造假下,讓社工人員誤信了男方對孩子集寵愛於一身,不過男方的再婚妻子對前妻所生之子的厭惡卻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敢打包票,如果孩子監護權落在男方手上,很快的,台北又要新增一碼後母淩虐前妻孩子的血淚史。

  「你是說,你在讓我羅?」辯方律師臉色一垮,任誰聽到這種話,都很難開心大笑。

  「別這麼說,我只是想讓那個孩子有好日子過。」沒必要將律師與律師間爭輸贏的暗鬥加諸在無辜孩子的幸福上。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你總說,能贏就好。」辯方律師驚訝從簡品惇口中聽到了……人情味?

  簡品惇行事風格向來是大家一清二楚的固執——對勝利的固執,他曾替幾個黑道人物擔任辯護律師,更曾讓死刑犯改判無罪,即使他的當事人犯了九分錯誤,他也有本領靠一張嘴讓九分錯誤全變成受害人所犯,在某些層面上來看,簡品惇的道德觀念時正時偏,端看他今天接的案子得泯滅多少天良而定。

  今天,他改邪歸正了?!

  「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連我都不相信那句話是我說的。」看著助理和辯護律師的表情,好像他說出了911恐怖攻擊是他一手策畫的大新聞似的。

  他只是……覺得有必要替那名牙牙學語的孩子爭些權利,或許因為他的一念之仁,這個孩子不會變成第二個花漾。

  是的,他想起了她。

  想替她做些什麼的念頭移情到那孩子身上,讓他向來只贏不輸的固執被丟棄到腦後,以那孩子的利益為優先。

  他,似乎被花漾給牽著鼻子走了。

  「接下來,你可以把重點放在我當事人現任妻子身上,相信你會看到罩門。」臨走之前,簡品惇在敵對的辯方律師耳邊撂下模稜兩可的話,之後該怎麼打贏勝戰,就全憑辯方律師的領悟力了。

  出了法院,簡品惇直朝停車場走去。

  幫了這廝,心裡卻沒有太踏實的感覺,或許他沒能幫到真正想幫的……那個小小女孩,花漾,在她曾面臨相似的無助時,他沒能伸出援手,這樣的自厭想法完全沖掉前一分鐘他還在慶幸能幫助另一個孩子的快樂。

  「簡先生,這樣做好嗎?」上了車,駕駛座上的助理顯然對於簡品惇今天法庭上的「失常」及方纔那一番「洩漏軍情」深覺不妥。

  「我找不到不好的理由。」按下車窗,讓涼風吹進車裡。

  「我們從沒有輸過任何一場監護權的官司……」傳出去,在業界向來不敗的聲譽就被打壞了。

  「那麼這次就當學個經驗吧。」簡品惇望著車外。今天正好滿一個星期,他與花漾完全沒有聯絡。他知道她一直有在找他,可惜不是碰上他在開庭就是在開會,更慘一點是手機沒電,兩人像是完全沒有緣分似的,連手機都和他們作對,他也曾想回電給她,可是每次閒蕩下來時,都已經是好孩子該乖乖上床睡覺的深夜時分,他也不好打電話吵醒她。

  像現在,好不容易他有空了,卻是學校上課時間,他自然不會傻到這時撥電話過去問候她。這小妮子不知有沒有乖乖上學去,還是正趴在課桌上呼呼大睡?

  也許,等一下的下課十分鐘,他可以撥個電話去聽聽她的聲音,像之前住院雙眼不便時,那樣只能聽到聲音就足以讓他知道她的表情、心情——

  「簡先生?一直盯著手機傻笑什麼?」助理不經意瞥過,瞧見簡品惇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掌心機子,唇邊銜著淡笑。

  「沒什麼。」

  手指滑過按鍵5,卻只是滑過……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2 11:44:18

【第八章】

  簡品惇錯過了寶貴的下課十分鐘,接下來他在百忙之中記起要打電話給花漾時都已經是學校另一堂課的開始,然後又如同前幾天,真正閒下來,已經是淩晨十二點半。

  簡品惇坐在沙發上,取出手機,心裡才正想著「她應該睡了吧?」之際,他的手機卻傳來動靜。

  來電顯示。漾漾。這是她之前key進自己資料時所留下的暱稱,簡直和他老妹一樣,裝可愛。

  本來一天的工作倦意是滿滿累積在四肢百骸,沒料到只是看見她的來電顯示,他卻覺得疲倦一掃而空,真是神奇。

  「喂?」按下按鍵,他的聲音帶著笑意,本想數落她幾句「小孩子這麼晚還不睡在做什麼?!」的責難,沒料到她搶話搶得更凶。

  「簡、簡先生。」手機傳來的女音抖得有些小嚴重,背景還有許多嘈雜,像是她正處在某個很熱鬧的地方。

  「怎麼了?」

  「……你睡著了嗎?」花漾的顫音在聽到簡品惇的聲音後有了漸漸平緩的安定跡象,不過她現在聽起來好似窩在哪個小角落掩嘴竊語一般。

  「還沒。你在什麼地方?怎麼這麼吵?」

  「呃……如果你不覺得麻煩的話,介不介意現在開車出來呀?」明顯的,花漾不想回答他前一句問題,囁嚅轉移話題問道。

  「我是不介意,但你現在不乖乖在家裡睡覺,又跑哪裡去鬼混了?!」實在是很該教訓,記得住院期間,他強迫她在十一點半之後一定要關燈上床——雖然她老是摸黑爬起來玩弄他的臉。

  「我現在在的地方很神聖的……」

  「別告訴我你在淩晨上教堂去禱告。」他可沒聽到手機另一頭有什麼悅耳的聖歌或是噹噹作響的鐘聲。

  「我……我在警察局啦……」

  夠神聖,那裡的確是個充滿輝煌正氣的地方。

  不過簡品惇不會傻到以為她到警察局去慰勞警察辛苦還是擔任義工服務大眾,畢竟沒有人在淩晨時分幹這些事。

  結論只有一個,她,闖禍了。

  雖然這種事在頭一次見到她時,他就神準地預測了未來,只是沒料到它來得這麼快。

  「哪家分局?」一歎,他已經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認命。問話的同時,他已經捉起西裝外套和車鑰匙準備出門。

  「芝山。」

  「我到之前,不要得罪警察、不要亂簽文件、不要亂說話,保持沈默,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就乾脆趴在桌上睡一覺,聽清楚了沒?」他交代著,轉眼周人已坐上車,發動引擎。

  「好……你快點過來……我好怕……」

  會怕就別做壞事呀。簡品惇非常想這麼回她一句,但最後他只用了一聲歎氣取代所有想說的話。從她的語調他聽出來她是真的害怕,如果在這種時候他還落井下石就顯得太狼心狗肺了。

  「有我在,沒什麼好怕的。」

  -- -- -- -- --

  第二次的英雄救美。簡品惇還是對這個想法嗤之以鼻。

  不過看著黏抱在他胸前哭泣的她,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頭頂真的莫名其妙被冠上了一頂王冠,因為這種場景只有在王子歷經重重考驗,殺魔王、斬惡龍,救下了嬌滴滴的美人時才會發生的情況。

  她離嬌滴滴的美人還有一段距離,相同的,他離正氣感過度膨脹的熱血英雄更加遙遙無期。

  本來想海扁她小小尊臀一頓的大掌只得上移十幾公分,落在她哭顫的背脊輕輕拍撫。

  「你來了……你來了……」她用著她的聲音在叩謝他的大駕光臨,至少讓簡品惇覺得自己的出現是受到高度重視及歡迎,至少他心甘情願了些。

  「不要哭了。」現在哭嫌太早了,等他回去教訓她時再哭比較適合。

  他揉揉她的短髮,放任她在他的西裝上擦眼淚鼻涕。

  簡品惇大略向警員瞭解一下情況,警局裡除了花漾外,還有上回互毆的那兩群飆車族,個個垂著腦袋,在長椅上呼嚕嚕地睡著了,正等著家長出面來保人。

  飆車滋事,幸好這個罪責還不算重,妨礙交通、危害社會秩序、無照駕駛而無傷人事實,比起前一次他們沒被警察逮到那回的互毆來看,這次的事件並沒有太嚴重的後果,至少不用強行扣押,移送法辦。

  見過大風大浪的他甚至認為這件事連「麻煩」兩字都構不上,不過的確會嚇壞一干沒見過世面又愛要大人的毛小子。

  深夜裡,陸續來了幾名氣沖沖的家長,一進警局就對孩子大呼小叫,痛斥他們的不思上進,丟盡自家人的臉,寫完保證書,再核對完身份資料後便揪著孩子的耳朵回家去好生教訓一頓。

  基本上,接下來才是簡品惇覺得麻煩的地方。

  未成年人的法律處理方式都須經法定代理人或監護人出面或授權,光憑他一個攀不上關係的律師而言是綁手綁腳了點。

  但還好這警分局局長和他有數面之交,更和他之前幫忙過的一位當事人是舊識,若要利用特權保人倒也非難事,只要他們願意睜隻眼閉只眼就行。

  交情這種東西,一定要到了這種時候才會明白它的可貴。

  簡品惇的如意算盤打的好,只稍稍亮了一下「交情」,花漾就在警員送來一句「好好管教」及揮揮手問給打發掉了。

  上了車,他抽了幾張面紙讓花漾擦眼淚,一邊替她扣上安全帶。

  「警察有通知你父母到警局來嗎?」他側頭問她,打斷她正哭得淋漓的興致。

  她抿抿唇,「我不讓他們通知,可是他們說一定要監護人出面。」言下之意就是她不想讓她父母知道,但礙於法規又不得不。

  「我爸叫我去找我媽,我媽叫我去找我爸,總而言之,就是不要麻煩他們。」她早就知道他們一定會這麼說,從國中時她就認清了事實,也不會妄想用什麼方法去博取父母的注意,因為無論她做的是好是壞,換來的結果都一樣。

  他們說,她都這麼大了,應該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要做出敗壞門風的事情,丟他們家的面子;又說,要她學習學習她的「弟弟」、「妹妹」,品學兼優乖巧聽話,什麼事都不用讓他們操心,甚至還讓他們引以為傲:為什麼她年齡比「弟弟」、「妹妹」年長,卻反倒比他們幼稚無知?!

  在掛她電話之前,她還聽到爸爸的新歡及媽媽的情夫在一旁諷刺她是壞胚子,而這個錯誤的基因永遠都是歸咎於另一個配偶。

  「我不知道還可以找誰,所以才半夜打電話給你……對不起……」擤擤鼻,再換一張面紙繼續哭。

  「你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家。」望著車窗外,屬於淩晨時分才有的蕭條寧靜,深夜的城市同樣靜的很可怕。而她的家,更安靜,只有她一個人的呼吸聲。

  她懷念那段與他共度晨昏的日子,至少睡著或醒來時,都不孤單。

  「隨便你要載我去哪裡都好,就是不要回家。」透過車窗看他,窗戶沒辦法像鏡子一樣完整地映照出他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她在乎他會不悅蹙眉或是也同樣視她為壞孩子,可是她無法勉強自己再一次被父母如此忽視的情況下,繼續窩回那間屋子去自怨自哀,若真是如此,她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將廚房那罐克蟑當酒喝。

  「你父母又對你說了什麼難聽話?」他的手放在方向盤上,沒有發動車子的念頭。

  花漾擦乾眼淚,「還好……都是些老掉牙的話,聽習慣了。」她還是一副枕在椅背上的懶懶樣,只不過還是用著側腦杓面對他。

  「但你卻是因為那些老掉牙的話而哭的。」

  他本來以為她會那麼激烈抱著他哭,是因為被逮到警局害怕所致,但她看到他踏入警局大門的那一瞬間,眼淚才像洪水般決堤而出,簡直像極了一隻擔心被人拋棄的小狗,獨獨她缺了那根會搖動的尾巴,再加上別家的父母親來領孩子回去時,即使那些父母又吼又罵,他都感覺到她的欣羨,然後她會更抱緊他,好像要證明著「我也是有人要的」。

  「我沒有!」倔強地否認。殊不知自己又快又急的口氣已經充滿了欲蓋彌彰的味道。

  反正簡品惇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也不再深究下去,動手將車子開出停車格,車子行駛的目的地正是他家。

  既然她不想多談她父母的話題,那他就來秋後算帳了,「你為什麼又跟著那群傢夥去飆車?」

  花漾總算將腦袋偏回一小塊角度,不像剛剛那樣幾乎要整個背對他,讓他瞧見她因賭氣而嘟得半天高的紅唇。

  「心情不好、無聊、睡不著,還有你不接我電話。」

  最後那個原因說來相當咬牙,看來依百分比來劃分的話,心情不好佔了5%;無聊佔了5%;睡不著也佔了5%,其餘的85%全在於他不接她電話這項指控,而且換個說法,如果他沒有不接她的電話,她就不會心情不好,也不會感到無聊,更不會氣到睡不著,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不接她電話才是讓她去飆車的100%主因。

  「我在將住院期間所累積的事情全努力處理完,有時人在開庭沒辦法開機。」簡品惇看著花漾突然整張臉轉過來,一副氣急敗壞的賭氣樣。

  「你可以回電給我呀,不是都有來電顯示嗎?!」

  「是,這點是我的錯,我想等你的下課時間撥給你,但是每次猛然想起,不是下課十分鐘已經結束,就是又忙到忘了,對不起。」

  「……你有想打電話給我?」花漾原本含怨的眼像是點燃了一絲光明,她沒有太留意他忙到撥不出時間打電話給她,只將全盤的心思放在「他想過」的這部分。

  「想關心一下你有沒有乖乖去上學。」再聽聽她的聲音有沒有精神。

  「有啦,我都有去。」她終於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一掃這些日子誤以為簡品惇惡意的疏離。雖然去了學校並不等於有心於課業上,但為了害怕他打電話來查勤時沒聽到校園的雜聲而氣她不乖,所以她都乖乖待在教室,每分每秒都在等她的手機響起。

  她怎麼會這麼小人地誤會他,小鼻子小眼睛地將他歸類在薄情郎之流?他還在淩晨接到她的求救電話就立刻飛奔來拯救她耶。真是……小小的對他良心不安了一下。

  他還會想關心她有沒有去上學呢,嘻。

  不過剛剛那兩句對話不會就是他們兩人可能的通話內容吧?未免少得太可憐了吧?一點也不能解她這些日子的思念飢渴。

  但很快的,簡品惇打壞了她的好心情。

  「即使我沒回電給你是我的錯,但你不該仗著這點,放任自己胡作非為,更不該將這個錯歸咎於別人。」不該讓他牽動著她的善惡,他不希望自己為了這個小女孩產生太大的改變,也不希望自己必須為了她好,而把自己搞得不像自己。他願意分心思在她身上,給予關心、給予注意,但前提是他還握有大部分的掌控權。「你總不能哪天去搶了銀行,理由是因為我跟你吵架,這聽起來不是很可笑嗎?」而且幼稚。

  她咬咬唇,聽出了他的責備,「我沒有要胡作非為呀,我只是……覺得孤單,想找人陪……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在路上騎著機車,看到路邊的流浪狗我還會閃它,我做了什麼壞事嗎?」

  「無照駕駛,騎機車未戴安全帽。」一針見血。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沒聽出來她很委屈地在傳達她的孤單寂寞嗎?他以為她為什麼要放著補眠的太好時間不睡,非得在烏煙瘴氣的車陣中穿梭,吸了滿肺的毒氣來減短壽命嗎?

  她不過是不想一個人可憐兮兮地窩回那間房子呀……

  他真的沒聽出來,嗚,只在乎她無照駕駛。

  「反正你什麼都不知道!」二度賭氣地撇過頭。算了算了,反正他們什麼都不懂,認為只要是違背了他們道德觀念的人事物就全掛上一個「叛逆壞東西」。再說,她根本不想浪費唇舌替自己再解釋什麼,她也不要誰懂!

  不懂不懂,誰都不懂算了!

  「是你自己要問我做了什麼壞事,你的行為中本來就犯了這項錯。」現在又翻臉不認帳了嗎?他很盡律師的本分替她解答,為什麼換來一句他什麼都不知道的控訴。

  「反正你什麼都不知道……」她的回答還是只有這句怨懟。

  小小的啜泣,成為車內的音效,不同於先前警局裡的放聲大哭,這泣吟是強忍在咽喉裡,只有幾聲嗚咽很不小心逸出來,如果此時車內音響打開,是很容易被掩蓋掉的。

  既然她忍得這麼努力,不想讓人發現,是不是表示他也可以假裝沒聽到,唬弄過去了?

  把良心掩蓋住,自然要做到不看不聽不聞不問也是件太簡單的事……

  這種事,他向來得心應手。

  「你怎麼這麼讓人放心不下?」

  真的想再狼心狗肺一回,就不該有這種沈吟的歎息。

  可是他止不住脫口的慾望,因為這句話幾乎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在山區甫見到那個濃妝小刺蝟,或是醫院一睜眼重見光明的剎那所看到的清秀小佳人——就在心底生根的念頭。

  她完全像一個依靠成性的人,卻偏偏得靠自己獨立,然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他看著她變得一團糟,心裡也沒跟著高興。

  因為有了擔心,才會把她擱在心秤上去衡量重量,也才會更篤定她是個讓人掛心的女孩子。

  從車窗只能看到簡品惇的側臉,耳朵卻聽到了他的輕歎和疑問。

  「誰說的,沒有人這麼說過我……」

  「那為什麼我眼睛所看到的卻是這樣?」

  總是看到她闖禍、看到她惹麻煩,看到她……哭。

  他會覺得她有本事讓人放心的傢夥八成全瞎了狗眼。

  「我知道你眼睛裡看到的我,一定是個差勁到不行的傢夥。」花漾心酸酸地說著,她算有自知之明吧,她這種德行,任誰看了也只會搖頭、再搖頭。「我也不想變成這麼差勁,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這麼差勁的人,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就死命揮霍,活該以後散盡存款去睡地下道……」

  「我的確也不覺得你是個好傢夥,不過你已經做完生涯規畫了,還算不錯,在你這個年齡裡,很多同儕還是過得渾渾噩噩。」而且按她這種努力方法,大概不出幾年就可以做完這些人生大事。

  「我才沒有在做生涯規畫!」她哪分哪秒在思考那種有意義的事呀!

  「散盡存款,死命揮霍,淪為遊民,這不是你的人生規畫嗎?」他聽起來覺得很像呀,而且還不是尋常人做得到的,很有新意,給她拍拍手。

  花漾鼓著腮幫子,覺得自己被調侃了,卻又找不到立場替自己辯駁。

  「花漾,是你自己說過,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要放任它腐爛下去也是你自己的決定,又不拖累別人,當然也不要別人來多管閒事——當然,更不關我的事,可是……我第一次對一個這麼靡爛的小孩興起了教訓人的想法,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瞟來右眼神冷凝向她,讓花漾忽然感到車內的冷氣似乎太強了點,讓她升起一股畏寒。

  她哪知道?她又沒被教訓過——

  「拜你所賜,我提前在還沒成為別人家的爹時,知道了自己血液裡所擁有的基因。」簡品惇轉過了一個S形彎道,山路間一盞一盞的路燈都有固定的距離,一處路燈過去,必定有一段黑暗期,而簡品惇的臉孔就在一亮一暗的車行速度下勾起笑弧,好看歸好看,可是也看不到半點和善。

  「我確定,我以後一定是個會打小孩的父親。」

  -- -- -- -- --

  花漾不敢相信她的手心挨了三下板子!

  很痛!男人的力道這麼大,痛的她現在連握起拳頭都好疼好疼,火辣辣似的,而且他訓了她一個半小時的話,一點也沒想到沒有人在淩晨兩點半還能睜著有精神的眼讓人教訓,他偏偏仗著隔日——正確來說是今日了——是星期六,學校周休,要睡多晚就睡多晚,所以罵超人來也更肆無忌憚地長篇大論了起來。

  訓完她之後,他才放她去洗澡,但可憐兮兮的雙手根本沒辦法讓她認真將自己身上每分寸都刷洗乾淨,只好胡亂衝水了事,套上簡品惇從他妹妹衣櫃裡拿來的連身睡衣,出了浴室發現簡品惇不在房裡,她坐在簡品惇的床鋪上顧不得頭髮還滴著水,只是不斷地甩晃著手,朝紅紅的手心吹氣都覺得痛。

  「好痛,他是不是打斷我的手筋了……」嗚,會不會變殘廢,要是真這樣,她一定要纏著叫他負責,養她一輩子,每天餵她吃飯,再……幫她洗澡,嘻……

  本來還擔心自己變成傷殘人士,現在倒覺得這種下場反而對她比較好噢。花漾開始認真考慮加重自己手部病情的方法——

  「輕輕打三下就斷手筋,那我真不知道是自己神力驚人還是你過度脆弱。」簡品惇回到房裡,就聽她在那邊數落埋怨及傻笑。「來,熱敷。」他在她雙掌間塞了一杯熱牛奶。這叫先處罰後安撫。

  看她短髮上的水都淌濕了睡衣一大片,簡品惇皺眉取來大浴巾,開始替她擦頭髮。夜裡太安靜,他不好用吹風機打擾別人的睡眠,索性輕手輕腳地慢慢拭乾她髮梢的水珠。

  她的頭髮比他印象中來得長了些,原本還停留在小刺蝟頭的記憶,現在披散開來,竟也有了清純小女生的味道。

  親暱的舉動顯得自然而然。側方的穿衣長鏡將兩人的身影納入其中,不過一個專心在擦拭她的發,一個專心在喝熱牛奶,沒人多注意鏡面一眼,否則他們一定會發現鏡中的自己流露寵與被寵的神情。

  「你打人真的好痛,以後當你小孩的人一定很可憐。」花漾佯裝可憐的聲音,只不過手心和心窩都暖暖的。

  「只記得手痛,我教訓你的話有沒有全聽進去了?」打人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他的苦心她懂多少。

  「忘了九分吧。」她只差沒在他面前打盹,要不是因為手心實在太痛了,她早在他的訓話催眠中睡的不省人事,「要是教小孩有這麼容易,世界上就不會有這麼多問題兒童了啦。」她說的很理直氣壯,頗有那種「我還會再變壞噢,所以你要多教訓幾次」的欠扁語氣。

  以經濟學來說,小孩是劣等財。

  記得之前和某位經濟老師在某場婚宴中同坐一桌,他暗喻著新娘微凸隆起的有孕小腹,笑著對簡品惇這麼說。

  後頭一席解釋他為何口出此言的長篇大論,簡品惇倒是沒有印象,只大略記住了這個推論結果。

  現在他卻在花漾身上驗證了這項推論,如果更早一些遇到花漾,也許他就可以向那位經濟老師多聊聊劣等財的定義什麼的,說不定更能摸透這群「劣等財」心裡在想啥。

  簡品惇只是笑著搖頭,搖去自己一時的分神。他也不期望她在經過他一回訓話之後就洗心革面,從此奮發向上,如果有這麼神奇的效果,他去當訓獸師好了。加重力道搓揉她的發,算是對於她的回答所能做的小小不滿,卻只換來花漾的呵呵直笑。

  「頭髮搔到我的脖子了啦,好癢——」若非顧忌她手上半杯滿的牛奶,她一定笑倒在床上。「等一下打翻牛奶我可不要幫你洗床單噢——哈哈哈……」

  「小聲點,你想吵醒所有人嗎?」他帶花漾回來時,家人都睡了,他雖然也知道他與花漾清清白白,沒什麼好躲藏隱匿,但是從開車回來到厲聲訓人,他都用最輕巧的音量在進行著,有點擔心家人半夜醒來發現他房裡多了個女孩而先入為主地對她烙下了「隨便」二字的刻版印象,當然更不希望家人詢問花漾今夜暫住家裡的理由是因為飆車被逮,那會讓她所剩無幾的形象全毀。

  「那你不要搔我癢呀,哈哈……」她音量有收斂一些些,捂在手背裡。

  「頭髮不擦乾,以後容易犯頭痛。」

  幸好她的頭髮也短,三兩下工夫就可以擦得七分乾,簡品惇所幸不擦了,將大浴巾丟到旁邊桌背上,用長指稍微梳齊她的俏麗短髮。

  她髮質不算頂好,沒有那種滑膩到嚇死人的烏亮,也很難做到廣告裡一把梳子放上去就會直接滑到底的特殊效果,但是摸起來軟軟的,很像某種小動物的軟皮草。

  花漾灌完了熱牛奶,手心沒熱敷到什麼效果,還是覺得麻痛,胃倒是好溫暖。

  簡品惇再從抽屜取來一罐藥,要她攤開手掌。

  花漾是很心甘情願地併攏雙掌,看著他擠出一元銅板大小的透明藥膏,先在他自己手間弄勻,再用比她大上許多的手掌包覆住她的,幾次輕輕揉搓,藥膏很均勻地平布在她紅紅掌心裡,涼涼的藥性倒是真的讓那股麻痛變的輕淺。

  「打完了人才在假惺惺噢?」花漾擡頭瞅他,口氣中玩笑居多,「這算不算是『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呀?」看他抹得這麼小心翼翼,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手心那三條紅痕不是打出來的,而是被哪把開山刀給劈出來的了;再看他皺著眉峰的模樣,又變成好像她的手是被手榴彈給轟得血肉模糊。

  薄唇微微噘著,替她的雙掌吹了幾口氣,如此一來,本來就在肌膚上帶來涼意的藥膏變得更敏感,可是花漾的臉卻燒紅了。

  簡品惇可沒發現她的異狀。這時才發現他下手的力道似乎真的太重了一點,方才看她的掌心還沒紅的這麼嚇人。「這叫恨鐵不成鋼。」收起藥罐,順便將空牛奶杯拿走,「等一下你就睡我房間,我到書房去。」他正好有件案子要看,準備用接下來幾小時來解決它,而她也該好好睡一覺了。

  花漾伸手揪住他的衣服,換來右手掄拳時的疼痛,「噢……」好痛。

  「你做什麼?藥還沒乾就被你給擦掉了。」全擦在他衣服上了。

  「不是啦,我是想叫住你,問你一個問題啦。」

  「動嘴問就好了,手伸過來做什麼?」他只好再替她抹了一次藥。

  她看著他因為低頭料理她的手傷而垂覆的睫毛,幾綹劉海更擋住了他的表情,可是花漾真的被他的舉動又弄濕了眼。

  不要對她這麼好,她會很貪心很貪心想要更多,很貪心很貪心只要他對她好,其餘人都不可以來瓜分。

  如果他沒有打算接受她,就不要這樣對她,不要讓她有貪心的可能性……

  讓她抽手……

  發覺她雙手的瑟縮,他以為是他弄疼了她,「很痛嗎?」他的手掌握著沒讓她縮回,「忍一忍,等一下就好了。」他真以為她是手痛,又在她的掌心吹幾口氣,幫她消痛。

  「簡先生……我知道你對家人都很好很好,如果……我也變成你的家人,你可不可以也對我那麼好?」鼓起勇氣,花漾問的很直接,那雙水溜溜的眼很努力地強迫自己定在他臉上,不因心裡小小的羞赧而移開目光,除了現在看到他掃來的不解眼神時她真的很孬種想瞟開她的眼——

  她知道,自己抽不了手了,她只想捉緊他,無論用什麼卑鄙無恥下流的手段。

  「什麼意思?」

  他才問了這句,花漾突然將雙臂勾掛在他頸邊,看來是做了許久許久的心理準備才有的舉動,現在她貼他貼的很近,讓她看到了那道倒映在他瞳仁裡扭曲變形的自己,好像有點沒有美感,算了,不管它。

  「如果我跟你……那我們就可以算是一家人了吧?」

  那六個「點點點」不用明說,簡品惇就知道要填入哪些宇。一對陌生男女要變成家人,還有哪幾個最快辦法?他不會白癡到以為她準備要認他當乾爹或是義結金蘭,尤其當她現在嘟高了紅唇,擠出了海底章魚的標準長相面向他。

  這小妮子想獻身?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在裝傻,也或許是他腦子汙穢,淨想些不堪的念頭,她可能壓根沒這種意思……

  她沒先回答,只是先用自己的唇在他唇角印上,並沒有停留太久,又偏了一公分,再印一個;再一公分,再一個……

  這算身體力行嗎?

  她的唇很柔軟,動作雖生澀卻更挑人心,身上有著與他一模一樣的沐浴乳乾淨香味,嘴裡的牛奶味仍是很濃……

  簡品惇推開了她,動作沒有太大的激烈,深瞅了她一眼,看得花漾覺得好窘好羞也覺得好大膽,不過她沒躲避他的探索,定定地迎向他——

  他橫越過她的手臂,打開另一個抽屜。

  那個抽屜位在床頭櫃第一層,她曾和一群飆車好友殺到大雄家去喝酒慶生,記得那時有幾個愛起哄的男孩子說要檢查大雄家裡藏有什麼「違禁品」,後來在類似於簡品惇床頭櫃的第一層搜出兩大盒的保險套,讓大雄在眾女孩子鄙視的目光下三天三夜擡不起頭來。

  現在,他……

  她沒敢往後看,只聽到他的手指在抽屜間摸索尋找著,而他的目光將她瞧得越來越專注。

  「你……在找什麼?」本來是想直接問他——你在找保險套嗎?不過她實在是問不出口,一顆心被吊得半天高。

  簡品惇笑了,唇彎彎、眼彎彎,有幾分好可愛的味道在。

  「我在找剛剛那根籐條。」認真替她解答。

  花漾一驚,然後看見他手上拿起不久前將她打到眼淚鼻涕直流的小籐條……

  犯規,他又沒事先說不能勾引他。

  原來勾引他也算是做壞事噢?

  嗚,她不敢了啦……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2 11:44:34

【第九章】

  皮肉痛並沒有持續太久,花漾早上睡醒後——嚴格說來是下午一點,兩手的紅痕已經消失的乾乾淨淨,連半點留下來讓她當紀念的血絲也沒見到半條。

  她當然不是被虐狂,也不認為手心留下籐條痕跡有啥好看的,只是她還是覺得有點小小失落,好像她能擁有的紀念品不見了一般。

  這是她頭一次因為被人關心而挨板子,不是因為成績不好、不是因為答錯老師認為簡單到不容犯錯的題目,只是因為他,他關心她,也氣她的不愛惜自己。

  花漾蜷著身子,腦袋深陷在軟呼呼的墨綠色枕頭裡,端詳著自己半擱在同色系被單裡的右手心,上頭只剩下自己清晰的掌紋,這些生命線、事業線,全是她的父母賜給她的,一輩子就這麼跟著她了,可是她真正想要的關心,卻只能讓她握在拳心裡一個晚上……

  她昨天真的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連唯一一次被大雄他們硬塞了一顆搖頭丸到嘴裡都沒這麼努力——向他求愛,她以為只要能成為他的人,他一定會對她很不一樣,也許就像電視上演的,一張床,一個裸著上身的叼煙男人和一個蒙在棉被裡抽泣的女人,男人千篇一律的台詞:「我會對你負責的。」

  他的負責,會是娶了她吧?那麼他和她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另一半」,像一個對切的圓,他一半她也一半,那麼,他就可以繼續對她這麼好、這麼關心,她也可以繼續無恥地貪求他對她這麼好、這麼關心,而不會有任何罪惡感。

  可是他鄙視她的身材,一定是的,不然她已經盡力引誘他,還率先送上沒人採擷過的鮮嫩嫩紅唇到他嘴邊任他啃咬,卻只換來籐條伺候,一定是因為她的胸圍不夠大,太容易讓他「一手掌握」了,才不能激起他的獸性。

  不知道她還有沒有發育的可能性?

  不過他的手那麼大,要發育到讓他無法一手掌握也太難了吧?

  花漾將右手伸到被單底下的睡衣裡,捏捏自己沒穿胸衣的小酥胸,只能重重一歎。

  唉,放棄,下輩子等看看好了。

  到底是哪個臭傢夥說男人是禽獸?禽獸也有分自制力強和自制力弱的好不好,偏偏她遇到的,好像是自制力好的那一隻。

  門外有著簡家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音,有他的、有簡品蘊的,也有他家那位來匆匆去匆匆的忙碌簡爸和電視裡MTV台的流行音樂聲,隔了一個門板,還是聽的很清楚、聽的很熱鬧,也聽的讓她很想衝出去和他們一塊談天論地。

  但她一出去,會嚇壞簡家其他兩名成員吧?看到一個女孩子從哥哥兼兒子的房裡跨出,那不擺明了她在這裡過夜,一個男人帶女人回家過夜還能做什麼?誠實說他是帶她回來挨板子的?會信才有鬼。

  轉念一想,要是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奔出去,讓簡家人誤會自家兒子對人家小女孩做了什麼禽獸不如的壞事,不知道全家人會不會逼他隔天就娶她過門呀?嗯……好想試看看噢。

  前提是……她要先將昨天那根「凶器」從窗戶丟到外面去,不然他一定會再教訓她的使壞。

  還沒來得及去料理籐條和擠出眼淚去演一場被害人陳情記,簡家大門開了又關,廳裡的聲音變得單薄,像是有人出門去了,然後換簡品惇房裡的門被打開,他走了進來。

  花漾繼續假睡,因為她沒有這麼早準備離開這張充滿了他味道的軟床,誰也不敢保證她離開了這張床,還有沒有機會再躺一次。

  感覺到他的重量上了床鋪,她背後的床墊陷了一部分下去,讓她的背脊碰到了他的腿,他略略拉下抵在她鼻前的棉被,掏出她的手掌,查看她掌心有沒有淤傷或什麼的。

  幸好恢復了她原本粉粉嫩嫩的膚色,沒留下任何醜痕,否則他大概也會拿菜刀在自己掌心剖三刀來補償她。

  收回大手之前,滑過她的短髮,挑開幾綹頑皮捲翹的髮絲撥回她耳後,藉著拉合的窗簾透進的淺淺日光,將她紅撲撲的臉顏照得清楚。

  真可愛的表情,這雖然不是第一次她在他身旁沈沈睡去,但卻是他頭一次用眼睛看著這副模樣的她,很新奇的感覺,像看著一個蜷側在搖藍裡的初生嬰兒,讓人每看一眼都不住讚歎「可愛」之類的形容詞,也捨不得將手從她的發上臉上移開。

  輕輕撫摸著,怕吵醒她,卻又不甘心如此收手,像戀上了她膚上的溫度、發間的柔軟,甚至是唇畔的酣弧。

  事實上,自己算是某種類型的偽君子。簡品惇苦苦一笑。

  昨晚——不,該說是今天淩晨,他與她總是在介於昨與今的交界點,是一天的結束,也是一天的開始,讓他每次都弄錯了今夕是何夕,但這無關於他心裡被突來之念給打斷的懺悔,昨晚也好,「今早」也罷,在中原標準的同一時間點上——他,動了念。

  蠢蠢欲動的「念」,是慾念,也是雜念。

  他被她澀滯的吻所吸引,不滿她哺餵給他的淺嘗即止,幾乎就要更貪心地伸手壓按著她的後腦杓湊近他,方便他一口一口啃盡她,連半點渣也不剩下來。

  若不是她嘴裡那杯甫下肚的牛奶味作祟,使他猛想起她仍是個乳臭未乾的未成年少女,即時踩了煞車,否則那時他在抽屜裡尋找的,不會是理智的籐條,而是獸性的保險套了。

  都是蘊蘊的「睜隻眼閉只眼」的怪論點,讓他也跟著怪起來了,似乎……有些堅持,像被遮蔽的左眼,再也看不見絲毫,而獨剩的右眼所能看到的,又太過偏頗。

  睜眼,看見屬於她的優點。

  閉眼,看不見一項項該數落的缺點,或是他最在意的年齡問題。

  實在是無法分辨這種論點到底是自欺欺人還是自我安慰。

  在他掌下裝睡的花漾等了很久很久,只感覺到簡品惇的手停留在她的發上,很輕很輕的用指腹梳順著每一根髮絲,害她還以為自己的頭髮到底亂翹到什麼天殺的程度,非得要他花這麼多的時間才能弄平,早知道這樣,睡覺前她應該要將頭髮給擦到全乾再睡,才不至於落到睡醒後毛躁亂翹的慘境。

  即使閉著眼睛,她就是知道他一直在看她,這不是什麼特殊能力,而是一種直覺,一種……可以輕易想像出來現在他的一舉一動,呀,糟了,剛剛裝睡前忘了把嘴巴合上,被他看到她嘴巴半張又一副口水快淌下的蠢樣,一定讓她最後僅存的一分淑女氣質也給抹殺殆盡,雖然她自己也相當懷疑自己身上還有「氣質」二字可言嗎?

  掀動一排長睫,本想偷偷窺伺,沒料到正巧和簡品惇三目相對,被抓包抓得正著。

  「我吵醒你了?」收回擱在她發上的手,他的表情轉為歉然。

  「沒有。」她裝睡罷了。揉揉眼,是故作剛剛清醒的假象,也是想驗證一下方才是不是她眼花看錯,她怎麼可能在他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

  不可能,一定是看錯了,不然就是奢想過度進而產生幻覺。

  「有睡飽嗎?沒有的話繼續睡。」

  「睡是睡飽了,可是肚子餓了。」花漾坐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摸摸自己的頭髮,還好呀,頭髮沒翹的太嚴重,還算聽話地服貼在耳畔和頰邊,那他做什麼一直摸她的頭?

  「刷牙洗臉,我帶你去吃午餐。」筒品惇從床上下去,「我到蘊蘊房間找幾件合適你穿的衣服。」

  「我穿昨天那件皮質小可愛就好了呀,又沒拿去洗……」呀呀,被瞪了,還是閉上嘴乖乖去刷牙好了。花漾彈跳下床,跑進他房裡側門那間小浴室。

  見浴室門關上,簡品惇這才從自己衣櫃裡拿出一個紙袋,嘴裡說著要去拿自家妹妹的衣服給她穿,實際上……他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在途經一家少女服飾店時看見櫥窗一襲連身的天藍色娃娃裝,直覺認為會合適她,當下便付錢買了下來。

  雖然沒問過她喜歡什麼衣服款式和顏色,但至少這套衣服會比她所謂的皮質小可愛更適合她,那件皮質小可愛,不,他覺得那不過是一件沒有肩帶的內衣型胸罩,露出來的皮肉比擋住的部分還要多八成,即使她身材勻稱,十足的衣架子,但穿那種火辣型的小布料似乎過早了五年。

  他一直沒忘記先前心底暗暗承諾,要將那時她拒收的現金支票逐步採買些衣服鞋子書籍什麼的回贈給她。

  「你衣服拿好了沒?」浴門拉開一小條縫隙,探出她45度的小腦袋,會用這種角度躲在門後,表示藏起來的身體近乎一絲不掛。

  他拎起衣服,遞出。

  花漾伸出乳白色的小臂膀,難免露出小小一截肩胛,因為她和大雄那群拜月飆車族只在夜晚出沒,所以少了日曬的健康膚色,換就一身凝脂色澤,所謂一白遮三醜,她幾乎佔盡了優勢。

  花漾努力想勾到那襲看起來完全不可能出現在她家衣櫥裡的暖色衣服,可惜簡品惇站的有些小遠,除非她探出半截身軀,否則要構著那件衣服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瞟了瞟簡品惇的表情,她發現他只是出了神地看著她那截停在半空中揮舞的手臂。她幾乎清一色的衣服都會露出兩條細白小臂膀,早就習慣成自然,現在也不見她的手突然變腫還是變黑,他怎麼會看到失神?

  翻翻自己的手臂,粗細沒變、顏色也沒變呀,又不是沒在他面前袒臂露肩的,他怎麼看起來……好害羞噢!

  「簡先生,你看傻了噢?」她是不反對他動手將她拉出浴室,不過拉出浴室的後果請自行負責噢。

  她的玩笑問句讓簡品惇尷尬清醒,撇開頭,讓陽光照不到的角度擋去他此時的羞窘,跨進一步,將衣服塞到她手上,接著快步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他掄握的拳頭纏得死緊,若非如此,他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伸手去握住那條白玉色的纖臂,要是真這麼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會握住她的手,將衣服塞給她了事,還是將她從浴間門後給扯出來「完事」。

  他真的印證了男人等於禽獸的論點了,是嗎?

  「這種衣服……好怪噢……」

  在他努力灌水澆熄心裡竄起的野獸時,花漾已經換好了衣服出來,並且一臉不自在地猛拉衣裙下擺,好似身上輕軟的衣服掛在身上若有似無,半點安全感也沒有,不習慣,好不習慣!

  如果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叫怪,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叫正常。

  簡品惇深深吸納收口氣,撥開她正在蹂躪衣擺的十指,拉整皺摺。「一點也不怪,很合身。」

  「我根本感覺不到自己身上有穿衣服,涼颼颼的……」尤其是一直感覺到腳底有冷風透上來,讓她很想試試瑪麗蓮夢露的招牌遮裙小動作,可是她做起來恐怕會不倫不類。

  「這件衣服從脖子到膝蓋包的密實,你的皮質小內衣從脖子到膝蓋只包了兩塊布,要比涼快,它還比不上你的皮質小內衣。」

  「至少我的皮質小可愛是緊緊包住我的身體,感覺比較有存在感。」忍不住又拉拉娃娃裝的領子。

  「青少年穿太緊的衣服會妨礙發育。」

  「真的假的?!」反射性摸摸自己的小酥胸,她發出驚叫。

  「你沒聽過胸部會越纏越小?」

  呀呀,花漾低下頭對自己的酥胸小小懺悔了十秒鐘,全怪她沒知識又不看電視,才讓她錯失了發育成波霸美人的機會,現在才改變穿衣習慣會不會太晚了一點?好像會耶……

  對不起,胸部,是我的錯,我在這裡向你致上最高歉意……

  「現在改掉穿皮質小內衣還來得及。」雖然沒有醫學根據,也沒有明確的理由說出穿皮質小可愛的壞處,但是簡品惇對那種露的比遮的還多的衣服實在很難有什麼好感,尤其穿在她身上——只是暴露出她的長腿、俏臀、盈胸,種種優點,但是……那些優點,還是遮住比較好,露太多只會招蜂引蝶。

  「可是我家全是皮質類的緊身衣服呀。」繼續拉扯著娃娃裝的袖子,仔細一看,上頭有只顏色較深的藍蝴蝶,繡的還滿漂亮的耶,低頭再看,裙擺的右下角也有一塊同樣的圖案,搭配的好可愛。

  她適合這麼可愛的衣服嗎?花漾新奇地想著。

  「等會吃完飯,順便去買一些正常的衣服。」他打開桌上的鞋子盒,取出和衣服顏色一套的圓頭娃娃鞋,擱在她腳邊。連配件都替她準備好了。

  花漾突然轉過身,彎肘指指自己的背,「等等啦,價錢標籤還沒剪掉啦。」

  美背後還懸著一張小小的卡片在那邊晃呀晃的,晃成一道笑弧——嘲笑著他說要從簡品蘊的衣櫃找適合她穿的衣服,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衣服和鞋子,都是特別買的全新貨。

  男人,真不誠實呵。

  -- -- -- -- --

  她挽著他的手,今天不做導盲犬,而是她與他的「約會」噢。

  鬧區在星期假日人潮聚集,泰半是逛街壓馬路的年青學子,店家前的騎樓夾雜一攤攤的小販,賣衣物、賣髮飾首飾、賣冷飲、賣鞋子,將原本就不寬大的騎樓塞的近乎飽和,逛街的人群自動在剩餘的走道間兵分兩路,一路來一路回,亂中有序,花漾和簡品惇也成為人擠人中的兩條沙丁魚。

  吃完飯,他本來打算帶她上百貨公司專櫃選衣服,既寬敞又舒服,有清爽的空調和悅耳的音樂,但她堅持逛街就是得到這種熱鬧的鬧區闖闖才有樂趣,硬挽著他一塊鑽進巷子,他才知道巷子之中,別有洞天。

  巷內一整條街全是服飾批發店,店外的模特兒身上展示著當季最流行的款式,價錢幾乎不到百貨公司專櫃的十分之一,而且選擇性又高,才逛了五分鐘,簡品惇就抓到了採購絕竅,並且開始大肆購買。

  花漾真的很想和簡品惇結拜,因為她發現他買東西的狠勁和她有的拚。

  雖說六件衣服一千塊,但他也別直接掏出五萬塊,然後將櫃上的衣服一件件掃進紙袋裡好不好?那種眼神已經足以和一旁是來批發大量衣服的路邊攤老闆媲美,既精明又快狠準。

  花漾沒敢再帶他逛另一條衣服巷子,怕他散盡家產。技巧性地拐了個小彎,兩人踏進另一條專賣咖啡冷飲的眾多紅茶店巷子,總算可以坐下來小歇片刻。

  兩杯澄黃的柳橙原汁送上來,花漾先急忙吸了一大口,才滿足籲歎一聲,雙手在桌子下不停按擰自己發疼的雙腿。

  「你的形象太不符合了呀,穿西裝戴墨鏡,還有『掃』衣服的凶狠,看起來很像搶服飾店的土匪。」一想到那時管區小員警在店外看到簡品惇塞衣服的狠勁,還以為是哪個好狗膽的賊人,光天化日之下大肆開搶,忙不叠衝進來喝令他將雙手舉起來的畫面,花漾就忍不住哈哈大笑,頰上粉中帶紅的色澤是因為一路捨命陪君子的奔波壓馬路而熱紅的,也更因為高興著兩人的首次「約會」而羞紅的。

  「我也覺得形象似乎被自己破壞光了……」簡品惇此時才痛定思痛,回隱起方纔那個像是被某種詭異生物給附身的自己,連他都覺得脫序。他應該是那種讓女伴自己挑選衣服,最後再亮出一張金卡刷刷刷的男人,曾幾何時,他改了習慣,加入了採購的混仗,而且還衝鋒陷陣地一馬當先。

  「不過我覺得很開心噢。」花漾咬著吸管,小小聲地說著,臉上的紅潤不減反增,「可以和你一塊出來買東西,你又是那麼認真替我選衣服,那感覺就像我有幾次經過男士服飾店,看到幾件合適你的衣服,我都會很認真地在腦子裡浮現如果衣服套在你身上的模樣好是不好……」當然,剝光他衣服的那段想像純屬個人喜好,上頭有幾塊肌也隨她增減,這點自是不能在他面前坦白。「所以你一定在選衣服的時候順便有想到我,光這樣想,我就覺得很開心。」何況他選了那麼多件,不也代表他想到她很多回嗎?嘻。

  「你真的很容易取悅。」這樣小小小小的舉動能換來她的笑容,不用散盡千金萬兩就能博君一笑,卻又不因此讓她的笑容變得廉價,「我在懷疑如果現在再送你一個禮物,你恐怕會飆淚吧?」

  「你還要送我東西?!」花漾很驚訝,雖然左想右想地猜測他會不會突然掏出什麼絨布的戒盒,很浪漫很浪漫的叫她嫁給他——哎呀,想想都不行噢?她也知道他們之前沒進展這麼快,沒聽過有夢最美,築夢踏實嗎?

  咦咦?

  簡品惇真的從西裝口袋取出一個淡紫色的小絨盒!

  「太、太快了啦,我、我還沒有心理準備,等一下,我深呼吸、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幾個口令幾個動作,花漾收拾好紊亂的思緒,雙手合攏地伸向他,等他將手上的絨盒「賞賜」給她,然後她再來高呼萬歲。「我準備好了。」請打賞。

  簡品惇當然不知道她那一長串的心底暗忖,只覺得她某些時候的反應和舉動都像是演技極差的跑龍套小配角,生硬的肢體動作卻也頗教人玩味。

  「只是個小玩意。」不用這麼誠惶誠恐的。他將絨盒放在她嫩白的手上,想起了昨夜她也是這種姿勢等著挨打。

  絨盒很輕,輕到甚至會讓她誤以為絨盒裡空無一物,一打開,裡面卻有一條水晶鑽編製成的手工細鏈,被她頂頭的日光燈給照得閃閃發亮。

  「你……什麼時候買的?」

  「剛剛逛街時看到的。」而她正巧坐在一旁店家的小木椅旁玩別人家的吉娃娃。

  「我沒看到……你買。」糟糕,鼻子好酸,視線裡的水晶光輝開始被模糊。這條水晶鏈,她有印象,那是在服飾店一角的小小牆面上所掛著的,她只不過很匆促地瞟了一眼,很隨口地說了句「不錯看」,然後下一秒鐘早將自己曾說過的讚美拋在腦後,天知道她一路上說了多少類似的無心話,只有他,把她的話記了下來。

  她真的很容易被取悅,只要感覺到了真心,她便像是幸福到快要死掉一樣。

  「你忙著玩狗。」一路上,她以為他沒閒暇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只是忙著採購衣服,殊不知,她的每個眼神所及之處,他也一定會留神,當他發現她投注在這條水晶鏈上的目光多停留了五秒,他便決定買下它。

  「我要戴起來……」花漾輕顫著手,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想將鏈子戴在頸上,可是頸後的鏈扣怎麼也不肯聽話地扣連起來,還差點害她弄掉水晶鏈。

  簡品惇離開座位,來到她身後,接過水晶鏈,「我來。」

  她低著頭,方便他替她戴上項鏈,知道自己在笑,笑得好開心,雖然眼角濕濕熱熱的,但阻礙不了她雀悅飛舞的心。

  好喜歡他這麼寵她……好喜歡他這樣……好喜歡這樣的他……

  不是一味溺寵人,放任她無法無天地腐爛下去,在她犯錯時,他會板起臉處罰她、會一改沈默地說教一天、會為了她好而打她手心,但又願意在這些斥責之後繼續寵她——即使這是她自身的認定,也許對他而言,這不過是一個無心之舉或是一時心血來潮,可是她卻享受著這樣的關係。

  如果一個人在無心之中都願意這麼對待她了,要是他肯再放些心思下去,她一定會高高興興的溺死在他寬敞似海的臂彎中。

  他穩重,她稚氣;他明理,她無賴,他所沒有的缺點,在她身上一覽無遺,而她想要的優點,全聚集在他身上了,若他與她是互補的個體,那麼一定是他要包容的部分比較多,她也只能無賴地索求再索求了……

  簡品惇扣妥了水晶鏈扣,看著她頸間那截白皙的膚色和水晶鏈相當契合,雖然水晶鏈相當便宜,但取悅了她,才是目的。

  他正要走回自己的座位,卻突然被她環腰抱住,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就這麼將自己塞入他的懷抱中。

  在他還來不及問她做什麼之前,她的聲音卻飄了出來。

  「我要怎麼做,你才會點頭同意讓我變成你的家人?你讓我好掙扎,我想要繼續這麼不要臉的讓你寵著,可是又知道自己對你來說只是個陌路人,你沒有義務對我好,更何況我還害你差點失去一眼……可是你這種態度,讓人誤會又讓人心生期待……我真的想有一個能大大方方勒索你全盤注意的身份……」她幾乎將整張臉都深埋在他的衣間,唇畔貼著他的襯衫,使得她的問句變成零零落落。

  她已經不能只安於現狀,都是他不好、都是他的錯,為什麼要放任她逐步迷戀上他,如果不能對她更好,從一開始就該讓她認清事實,讓兩人的距離離得遠遠的——

  簡品惇雙手反握住她的,本來準備扳開她的,卻在聽到她細碎的喃問時,不忍撥開環扣在他腰間的纖臂。

  沈默片刻。

  「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將你推得遠遠,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他或許歎息了,也或許是鬆了一口氣,將這句話緩緩道來。

  花漾擡起頭,臉頰還是熨貼在他身上,捨不得剝離,眼眸中有著太多太多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求證渴望。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

  「我會一直繼續用這種態度對你,你要想再貪求,得憑你的本事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會被她搾取到什麼地步,因為一點一滴的付出都已經超過了他本來以為自己所能給、所要給的界限,「你還這麼年輕,也許再過幾年,你才會真的明白什麼才是你要的。」

  「不用過幾年,我現在就已經知道我要什麼了!」她急忙道。

  簡品惇只是笑,「過幾年你還會這麼肯定嗎?」

  「會,我會!」她點頭如搗蒜。

  「幾年後的事情,不需要說得篤定,人心會變,你也好我也好,都會改變。」誰也不敢打包票,這種改變是往好的方面變,還是恰恰相反。

  「我不會的……」

  「……我可以答應,在改變之前,任你予取予求。」

  他用了最寵溺放縱的字眼——予取予求,原先以為自己對這四個字有所遲疑,卻沒料到說了出口,也不過像是呼吸那麼簡單及自然而然。

  雖然他允了「予取予求」,但也附了但書,在她找到了另一個她真正想要的人之後,他會全數收回,欲求欲取都不可能。

  花漾低首,沒多做回應,只是將他抱得好緊好緊,她明明好感動,卻沒有任何激動的淚意醞釀。不論他今天替她買了多少東西,都不及這句話來的有價值。

  她可以什麼都不要了,有他這句話就夠了,太夠了。

  紅茶店的玻璃門在此時滑開,傳來機械化的「歡迎光臨」電子女聲。

  五個國中女生才走進來,就被座位最醒目的花漾和簡品惇給嚇到,十隻眼睛在一邊走往空座位時還不忘一邊對兩人投以注目。

  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是怕全天下都不知道他們的姦情嗎?——嘀嘀嘟嘟的交頭接耳聲中,飄出了這句話,然後在接觸到簡品惇墨鏡下的眼神時又急忙閉嘴,快步跑到他們後側方的座位上坐定。

  簡晶惇輕拍花漾的手,要她鬆開環緊他腰翼的藕臂。

  很不甘不願的,花漾在鬆手之前還更加抱緊三秒,這才放開他,讓他回自己的座位上。

  「花漾?!」

  一聲驚呼,由方才暗暗酸語的五張嘴巴之一里喚了出來。

  花漾和簡品惇同時回過頭,花漾臉色很明顯垮下來,卻繼續低頭裝作不認識那個明白叫出她名字的女生,而那個女生也沒有熱絡上前,只是和同伴再次嘀嘀咕咕。

  「你認識?」簡品惇問她。

  「我爸爸的女兒。」花漾本來的好心情幾乎一瞬間被抽光,怎麼也沒料到世界這麼大,竟然還有聚首的孽緣。

  同父異母的妹妹,婚姻之外的私生子,花婷。

  感覺到那個無親無切的妹妹投來的探索眼神,花漾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透了,尤其是當她和同伴那種捂嘴竊笑又指指點點的模樣,明明讓人知道她在說她壞話卻又讓人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些什麼的感受簡直是煎熬!

  記起了那一回到她爸爸家住了一個晚上,爸爸的小老婆臉色歉然卻又言語惡意地說:「我們家沒有多餘的客房,不然你和婷婷擠一間吧。」爾後小老婆轉向花婷,也是用著這一副竊語的表情,母女倆用著放肆的眼光在嘲弄她,她知道,她們在說:「她是沒人愛的小孩。」

  一陣哆嗦打從心底浮現,那時的寒意又從腳底竄起。

  「我們走了好不好?」飲料還剩八分滿,她卻沒有慾望再喝,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遠處的五個女生依舊竊竊私語中——

  「看就知道年齡差那麼多,怎麼可能會是男女朋友——」

  「不會去搞援助交際吧?」

  「好噁心噢!婷婷,你怎麼會有這麼姊姊?」

  「誰認她是姊姊呀?我媽說,最好別和她有關係,她遺傳到『那個女人』的壞基因,聽說飆車打架都有她的份,上回還有警察打電話到我家哩!」

  「真的假的?不過……看她的穿著打扮一點也不壞呀。」

  「那是今天,以前她來過我家幾次,身上都是穿那種太妹服,頭髮還作怪,每次她一走,我爸就會用很不屑的口氣說:『這種孩子,當初生下來就掐死她算了!』說不定是她今天釣的凱子偏好清純少女型的,為了迎合人家的需要,她才打扮成這樣。」

  五個女生又笑成一團,而那番話的音量,已經足以讓全店裡的人聽到八分。

  簡品惇及時握住花漾想翻桌的手,對她搖搖頭,「文明人有文明人的做法。」

  「跟那種嘴賤的傢夥講什麼文明?」花漾咬牙悶聲道。花婷在她面前都說的這麼難聽了,誰敢擔保她不會回家後又在她爸耳邊怎麼加油添醋的破壞她的形象!

  雖然她什麼都表現得不在乎了,並不代表她內心深處還甘願被人誤會透徹!

  「你現在過去打她一巴掌,只會把事情弄大,你認為你父親會站在誰那一邊?」他開口道出殘酷的現實真相。

  「……」她連想都可以不用想,就知道自己300%是被痛斥的一方,反正她就是不受寵,所以活該倒楣被當成皮球踢,說不定賞了花婷一巴掌,她爸爸還會還她兩巴掌——

  簡品惇又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這才站起身,走向那五個國中女生。花漾只是愕然地看著他和花婷的交談和遞交名片,歷時不過十五秒,簡品惇又走了回來。

  「走吧,我們回去了。」墨黑的鏡片擋不住他正含笑的右眼。

  「你做了什麼?」讓花婷她們一副「闖禍了」的惶恐,現在連瞟都不敢瞟他們這邊一眼。

  「我說,『關於你們的惡意譭謗,我的當事人保留法律追訴權』,再遞上一張名片,這不是既封了她們的口,又解釋了你的清白嗎?」他做事只喜歡快速解決,而且要乾淨俐落。

  比起她的魯莽,他用了快又有效的方式。

  「我看她們不是被你的律師專業給嚇到,而是被你的氣勢。」尤其是那種挺身出來保護她的氣勢。

  他笑了笑,任她勾挽住自己的右臂,然後很輕很輕地朝他道了聲含糊的謝謝。

  走出店門前,花漾沒再去理會背後投射來的目光,她依著簡品惇的身子,摟得不肯松放,用著行動在對身後的花婷撂下挑釁——

  隨你們愛怎麼嚼舌根就去嚼舌根吧!

  你看,在世上,還是有人願意愛我的,我不會是孤孤單單一個人的……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4:14:39

【第十章】

  花漾近來的學校出席率讓教官及班導跌破眼鏡,雖然每次的隨堂測驗都是個位數的成績,但已經讓師長們不忍心再苛責她一字一句。

  難得迷途羔豐逐步走回正途,他們怎好再強求這頭小羊兒一夕之間變成羊中翹楚呢?擦擦眼淚,給予花漾最溫馨的師長愛及鼓勵。噢,瞧,小羊兒竟然在看書,感動、好感動……

  花漾回頭看著自習課不在講桌前當石像枯坐,偏偏走到她身後擦淚擤鼻的班導師,卸去以往濃妝厚粉的臉蛋顯得十分稚氣,也讓她此時疑惑的眼神添了這年齡該有的天真無邪,而沒有之前的佯裝世故。

  「沒什麼……沒什麼……你繼續看書……」讓他繼續感動他的就好,抽泣。

  「怪人。」在班導師一走遠,花漾立刻細聲嘟囔,很小人地在背後放冷箭。

  埋頭在那本厚重的《會計學》裡,上頭的借貸法則對她來說就像一行一行的外星語言,正著看和倒著看實在看不出什麼差別,可是簡品惇要她發掘自己的興趣,好歹她現在理出了一點頭緒——她決定放棄會計這門高深學問,從興趣科目的候選名單中除名。

  唉,她不能只當一個沒有興趣的人嗎?又沒人強迫規定人生一定非要有什麼興趣呀專長的才算充實,她心甘情願當個廢物也不行噢?

  不過簡品惇卻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喜好,近而繼續升學進修、開拓寬廣的視野,也替自己出社會的未來鋪路,可是她目光淺短,只知道何謂「及時行樂」。

  合上會計學,換上另一本同樣厚到可以拿來當枕墊的書——《刑法》。另一本外星語系的書。她想走法律相關科系,因為簡品惇待的法律事務所一律只用大學法律系畢業的助理,連倒開水的小妹也不例外,如果她想混進他的事務所,光靠關係行不通的,但嚴格來算,法律也不算是她的興趣,「簡品惇」才是。

  看看她會不會因為對他的愛,而奇跡式的考上法律系。

  嗯,難——要考上和要看懂這本刑法一樣難。

  到了下課,花漾還是坐在自己座位上看書,隔壁班的大雄已經蹺了兩天的課,不知和那一大群的飆車同夥又混到哪個地方去Happy,沒空再圍繞著她團團轉,讓她耳根子清淨不少,但也害她有著失去朋友的小小沮喪。

  她知道大雄是有點喜歡她,在行動上在言語間都不掩飾對她的好感,更不只一次想藉機灌醉她,趁酒後亂性讓兩人的關係直接躍升成男女朋友,可惜她對於大雄的個性太明白,他不是一個可以包容她任性的男孩子,連他自己都無法約束自己的血氣方剛,又有什麼資格管別人?他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人。

  至於其他人多是看在她的銀行存款面子上才和她稱兄道弟,名副其實的酒肉朋友,可是畢竟他們陪她渡過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讓她免於寂寞侵蝕,在她內心裡還是對他們有幾分哥兒們的情誼及感謝在,失去了,也是會使人感到失落。

  畢竟,人不能只靠著愛情這單一的感情活著的吧。

  沒想到她竟然會有這種體認,看來最近的平靜生活讓她開始長智慧了。

  從全新的書包——打從新生入學到今天,使用率不超過五次的新書包——裡掏出手機,準備利用寶貴的下課十分鐘打電話給簡品惇,聽聽他的聲音,順便和他聊聊自己剛剛悟出的小道理。食指指腹還沒來得及滑到按鍵「1」上頭,她的手機反倒先響了起來——

  這麼巧嗎?心電感應噢?他知道她正想著他,所以先打電話來給她嗎?花漾心底竊竊笑著,對於手機上浮現家用電話號碼直覺認為是他事務所的專線,沒多想,按下通話鍵,說出每回通話一開始,她最愛的那句肉麻話——

  「我想你……」

  -- -- -- -- --

  簡品惇皺眉,聽著手機那端傳來未開機的冰冷語音訊息。

  那小妮子沒開機?他記得她手機向來保持開機及滿格狀態,早上打電話叫她起床時明明電話就有接呀,她還硬纏著他說了二十分鐘的話……

  隨手翻開他記事簿的最末頁,上頭張貼著她的上課課堂表,註明著幾點幾分上什麼課、幾點幾分是休息時間,而現在是第六堂下課,她不會又跑到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去鬼混了吧?

  「……嘟聲後開始計費……」

  很難形容自己是心急如焚還是不悅,他從沒有在她手機裡聽到不屬於她甜美活潑的音調,尤其近來她更用「我想你」、「想不想我」、「好想你」等等之類的雞皮疙瘩話代替「喂」這個發語訶,幾乎要……

  養刁了他的聽覺。

  手機進入了語音信箱許久,他只是聽著無聲的沈默,直到他的助理進到辦公室,他才緩緩切斷電話,心想也許到了晚餐時間,她又會一如以往興匆匆地打電話給他,吵著要陪他一塊吃飯,那時再問她手機不通的原因吧。

  「簡先生,委託人已經到了,在會客室等你。」

  「好。」

  放下了手機,卻沒放下懸掛在心頭的她。

  -- -- -- -- --

  他知道自己悶悶不樂,也知道自己悶悶不樂的原因,但是卻沒辦法解決他的悶悶不樂,因為影響他悶悶不樂的主因已經整整一天沒有音訊。

  簡品惇在辦公室裡先撥了電話到她班導師家裡詢問了今天花漾是否反常時,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反常,非常反常,她乖乖坐在座位上聽課、抄筆記,課餘時間還閱讀高深的課外讀物《刑法》,簡直反常到了極點。」班導師在電話那端還在感動得痛哭流涕,似乎從未來世界的主人翁身上看到了曙光。

  台灣的教育還是有救的!感動。

  他打斷了班導師的泣聲泣語,又撥了大雄的手機號碼——這是他為了預防萬一,特別向花漾抄來的號碼,為的就是哪天花漾又被大雄拖去飆車時,他好第一時間能找到人。

  「小漾?她現在不是我們這掛的,約她也約不動,頻率不合。」大雄的聲音很喘,不過一聽就知道他在忙著做運動,床上的那種,因為除了男性的粗狺外,還有女人嬌滴滴的呻吟。

  接著,簡品惇茫然了,他找不出第三組可能會知道花漾行蹤的人士的電話,他知道她不會回空蕩蕩的小窩,更不會去父母的住處,那麼她人在哪裡?

  除了他之外,他甚至想不出來她還會去找誰——

  她讓他認為她依賴著他、需要著他,除了他之外,她不肯對其他人事物多花任何心思,她……正用著她的方式在寵壞他,以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而自滿著,所以當他完全無法掌握她的情況時,他開始覺得心慌及浮躁,是緊張、是生氣,也有更多的擔心。

  她到底上哪去了?!

  除了他身邊之外,她到底上哪去了……

  腦子像突然頓悟了什麼,簡品惇一手抓起外套疾步離開辦公室,坐上座車,從置物箱裡取出眼鏡戴起,俐落地駛出停車場,一路朝心裡認定的地方去。

  她在那裡,一定在。而且是蜷著身子可憐兮兮地蹲坐不動,如果他沒來得及出現,她不知又會將自己逼到什麼胡思亂想的地步——雖然他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念頭,目前他甚至連發生什麼事都沒頭緒,但她反常了,沒有習慣性的笑語繚繞,是反常了。

  車勢迅猛飆了十多分鐘後到達目的地,他連車子都顧不得停妥便衝下車座,不用尋找、不用奔波,他在方才腦中勾勒的畫面現在正呈現在眼前——抱蜷著雙膝的身影靠坐在他家大門口,只有頭頂那盞微弱的日光燈打照在她身上,一條影子拉的好長好長,腳邊有一袋便利商店採買的麵包牛奶,其中一塊波羅麵包不過匆匆咬了兩口便被棄擱在旁邊,而她的目光很專注很專注地陷入發傻空洞中,像尊櫥窗裡的展示人偶,動也不動。

  「對影成三人」的境界雖高,卻也代表著一種孤單,只有一個人的孤單。

  簡品惇突然覺得胸口跳動的不安緩緩歸位,本來擔心著她的情況的焦慮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換成了心疼。拉開步伐走近她,讓他與她的影子交疊為一,將她從孤獨中拉回。

  花漾擡起頭,覷向影子的源頭。

  「你回來啦?」帶著一些些倦意的笑容綻開,她起身撲進他胸前懷抱。

  「你到哪裡去了?我找了你一天。」不自覺收緊了雙臂,將她鑲嵌在自己心窩口。

  「我一直在這裡呀。」聽著他偏急的心跳律動,她竟覺得一股溫暖。

  簡品蘊前天上了阿里山看日出,簡爸人又不在國內,她不得其門而入,所以她只能蹲坐在門口等他回來。

  「你的手機為什麼不開?」

  聞言,花漾身軀明顯愣怔了一會兒,用臉頰磨蹭著他的襯衫,像隻貓兒似的。

  「我的手機摔壞了。」她呵呵笑道,似乎想藉著笑聲掩飾些什麼。怕他不信她的話,花漾還當真從書包裡摸出一支摔的四分五裂的機子。

  那碎屍的程度,簡直像是從台北車站的新光三越頂樓摔下來的慘狀一樣。

  「你的手機號碼我儲存在裡面,所以手機壞了,我也沒辦法查到你的電話,我應該把它背起來的。」歉然地吐吐舌,掄拳作勢敲敲自己向來懶得裝東西的大腦,「我明天再去買一支新手機。」

  「你怎麼了?」即使她笑容可掬,口吻平靜活潑,但仍逃不過簡品惇睜得精亮的右眼。

  「什麼怎麼了?就是摔壞手機呀。」她努力裝傻中,「外面蚊子好多,我們到屋子裡去好下好?」她吳噥軟語地撒嬌要求。自動自發地摸索到他外套口袋裡的鑰匙,打開門,半拖半拉地將兩人身子送進屋裡。

  她進屋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忙碌地將整間房子裡的電燈都打開,在確定屋裡沒有任何一盞燈遺漏,她才窩回沙發上,再將桌幾上的裝飾小燈也打開。

  「站在那裡發什麼呆,來這邊坐呀。」她反客為主地拍拍自己右手邊的空位,喚他一塊。

  「手機怎麼會摔成這樣?」

  「不小心失手沒拿好。」她將塑膠袋裡的麵包分一個給他,自己拿起牛奶要喝,卻被他擋下來。

  「這瓶牛奶離冷藏太久,有沒有變質都不知道就這麼喝了?」他相信這瓶牛奶離開五度C冷藏的時間已經超過半小時以上,「我去下面來吃。」

  「我不太餓耶……」

  「多少吃一點。」他很堅持,起身走進廚房。

  花漾臉上堆起的笑容在失去他目光注視的同時垮了下來,臉笑得好酸,尤其是心裡完全沒有想笑的念頭,卻不想讓他擔心而必須強打起精神,那種疲累,勝過天底下任何一種體力勞動。輕捂著嘴,逸出幾不可聞的歎息。

  望著桌上支離破碎的手機,她竟然覺得那支手機像是她自己的替身,碎的那麼絕對,想再拼湊回來,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身子滑伏在沙發上,她甚至覺得支撐著她身體的精力全部歸零,想坐直身體都覺得好累好累好累……

  在接完那通電話之後,她好像狠狠被人痛毆了一頓,雖然身體沒有任何的痛楚,可是有個地方卻泛出源源不絕的揪痛,擰得她每一個細胞都在喊疼。

  為什麼她的身體會這麼沈重,重到讓她覺得自己正陷入沙發的柔軟之中,一直沈下去、沈下去,說不定再這麼下去,她會被卡在沙發的夾層之中,而他會找不到她的……

  一直找不到她的話,會不會就放棄她了?

  不可以噢,她在這裡的,一直在這裡的,吱吱喳喳在他耳邊又嚷又笑就是不要他無視她的存在,她只是覺得好累,想睡一場覺,把所有的煩惱都睡過去了就算,只要睡著了,明天醒來又是一條活龍了……

  「把嘴張開。」

  不要不要,我不餓,不吃,什麼都不吃。

  迷迷濛濛中,她揮動著手,感覺有顆圓圓的東西送入她齒關內。

  「喝口水。」

  是呀,有點渴了……

  「不要含著,快吞下去,不然藥化了就會變苦。」

  唔!說得太晚了,好苦,這是什麼麵條呀?!怎麼會……苦的難以下嚥——

  「別吐出來,嚥下去。」

  這麼難吃的東西,我要吐出來……

  「花漾,不吞下去病不會好的。」

  感覺到一隻大手擰住了她的鼻子,阻斷了她的呼吸,另一隻幫兇的手掌則摀住她的嘴巴,阻止她將嘴裡的水噴吐出來,她若想掙扎呼救或是張口咬人,都誓必先將那口苦到令人作嘔的水給吞下肚。

  咕嚕,吞嚥。

  簡品惇這才鬆了擰住她鼻翼的指腹,另一隻手沒來得及撤開,被她兩排貝齒給咬得紮實,當成想像中的敵人啃咬。

  「你病糊塗了嗎?」沒使勁抽開淪陷在她牙下的手,只是輕緩地探探她的額心,對於掌間傳來的高溫仍是蹙著雙眉。

  恐怕是因為她在門口吹了大半天的山風給染病的,當他從廚房端著兩碗麵出來時就見她癱死在沙發上昏睡呻吟,急忙抱她上診所打針領藥,這二十分鐘的來來回回,她都是一路昏昏沈沈。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按照醫生的交代,仔細觀察她退燒的情況。

  她終於咬累了牙齒,下意識撇開頭,甩去那只被她咬出了齒痕的手。

  他替她蓋上被子,伸手將床頭小燈調暗些。

  「……不要關燈……好暗……我會怕……」即使她閉著眼、即使病得糊里糊塗,還是任性地不準燈火消失。

  「好,不關燈。」他又將燈給調到最大,不過為了避免強烈的燈光照射讓她睡不安穩,他傾身用肩膀擋去部分光線。

  一直到了半夜,她的燒退了一些,再差一點點就恢復到正常的體溫,他才鬆了口氣,她卻在此時緩緩抽泣,嚶嚀地哭了起來——像是甫初生的嬰娃,哭的讓人摸不透是餓了還是尿布濕了一般。

  喉間有著哽咽、肩頭輕輕顫抖,雙唇如秋風落葉地抿動。是夢魘也是無助,臉上悶出來的汗水和淚水交雜成一片,簡直狼狽。

  「花漾?」他低著聲喚她,想將她從夢境中喚醒。

  她還是悶聲哭著,像在壓抑什麼,她是不清醒的,淪陷在自己局限的夜夢裡,夢裡的她已經無法承載所有的悲傷,所以連同現實的她也一併哭得泣不成聲。

  到後來,她甚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阻止任何咧咧的哭聲背叛地逃離唇問。

  他第一時間地抱起了她,讓她的雙手環住自己,並張開自己的臂彎摟抱她,讓她清楚她現在不是孤單一個人。她渾身汗濕,背脊一整片的熱汗連帶弄濕了他抱著她的右手掌,左手壓著她的後腦,讓她依靠在他的肩窩;他的唇畔離她的耳朵只有少少幾公分的距離,傳進她耳裡的是給她心安的撫慰言語,安撫著她突如其來的哭泣。

  但他並非要她別哭,相反的,他希望她放聲大哭,最好是將她現在哭泣的主因由此宣洩,而不是用強迫抑制的方式在憋泣,那並不能解決問題之本。

  如果她只是作了場惡夢,也必須找出惡夢的潛在根源,然後,剷除它。

  花漾仍是渾沌,只知道自己找到了浮木,所以她用盡全身的力量緊緊抱住他,怕自己一鬆手,便又被拖回夢境去。

  「我在這裡,別忍著,要哭就哭吧,我在的。」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會包容所有的她,好的花漾、壞的花漾,他都可以展臂容納她的飛奔而來,任她——予取予求。

  哇的一聲,她終於哭出來。

  那哭聲,像初生兒的初啼,又響又亮,他沒推開兩人間的距離,反而更仔細聆聽她哭泣背後的嘟囔。

  含含糊糊裡,她在低聲咒罵,也在困惑自問,更在怨恨不甘——

  「他們把我生下來……為什麼還讓我這麼不幸福?!……我一點都不幸福……一點都不……」

  這句話,她重複了十幾次,每一次問,都沒有人能給她解答,連他都不能。



  重新穿上久違的緊皮衣,花漾毫不在乎露出過多的肌膚供人欣賞,未及肩膀的頭髮雖梳得整齊,但髮絲幾乎將世界上所有顏色都含括進去,染了每根髮絲都鮮艷無比,銀飾耳環大項鏈,骷髏造型的皮帶,叮叮咚咚的掛滿全身。

  套上長皮靴,花漾瞧瞧鏡中的自己,鏡前印出一張不知滿意還是無奈的笑容。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會打從心底覺得自己這副打扮真是醜到極點,從頭到腳沒有半點可取,虧她以前還沾沾自喜著自己眼光「獨到」,像個小醜一樣……但這也是她要的效果,一種防護的偽裝。

  臉上一層頗厚的妝是為了掩飾病容,左眼下方貼著一顆晶亮的水鑽,其存在的意義,就猶如哭笑小醜臉上的淚滴,潛藏在心底深處的冷漠。

  今早,她醒在簡品惇的床上,腦子的昏沈感是比昨天減少了很多,知道自己像是病了一場,隱約記憶哭鬧了一夜,在夢裡逼問著什麼,也有人回應著什麼,但是睡醒後,能記住的片刻已經寥剩無幾。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那套學生制服,而換上了寬鬆睡衣,她不認為自己有剩餘的力量解扣子脫衣服,想當然是他替她換的,而她唯一覺得彆扭的,就是擔心他嫌她身材不夠好。

  只是,她沒什麼機會詳細問他滿不滿意她的身材、有沒有哪裡需要增減等等的問題,她趁著簡品惇在廚房煮熱粥的空檔,偷偷溜出門,回到自己的寂寞小窩裡換上這襲塵封幾星期的小皮衣。

  她也好想悄悄在廚房外偷觀他忙碌的背影,或是從他背後環抱住他,跟他道早安……

  可是如果這樣纏膩著他,她一定堅強不起來,不足以面對接下來要承受的結果,她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的自己,也不想讓他覺得她很沒用。

  整裝完畢,花漾準備去赴約——赴一場她父母親離婚前的「家庭聚會」,她將在那場「家庭聚會」中,被宣判失去了什麼——雖然或許該說,是失去她從沒能擁有過的東西,只是現在要更明確地讓她知道,「法律」這把刀,要將這種混沌不明的糾纏斬得乾乾淨淨。

  昨天接到了她父親打過來的電話,如此冷漠地交代要她在幾點幾分準時到特定地點赴約,他與她母親要正式簽下離婚協議書,順便解決她的歸屬問題,不帶一絲絲關懷,那種說話的語氣帶著命令及速戰速決的不耐煩,她甚至可以想像電話那端屬於厭惡的嘴臉。

  狠狠摔掉了手機,不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繼續在耳邊迴盪,也不想接下來換她母親用同樣的口吻再撥來的電話。

  她知道,他們都不要她了。

  「好,我多給你五百萬,花漾的監護權歸你,在她成年之前,我還是會每月支付三萬元的生活費給她,這是最優渥的條件了,你自己好好考慮。」

  獨立隱密的包廂茶樓,她的父親與母親分坐圓桌兩邊,各帶著自己的法律顧問在談論著離婚的種種條件,前十分鐘他們簡簡單單解決了所有財產上的分割,接著花了幾近三十分鐘在爭吵著她的歸屬權,不爭只推。

  花漾強迫自己咀嚼吞嚥著一籠一籠的珍珠丸、燒賣,像個置身事外的路人甲,他們吵他們的,她吃她自己的。

  「我丈夫不會同意,他不願意替你養孩子。」她母親似乎忘了她身份證上的配偶欄名字還寫著對面那男人的大名,卻口誤地稱呼第三個男人為「我丈夫」。

  「我也沒要他養,我花士嶽沒賤到自己生的還要靠別人養,她的所有生活開銷我全權負責。」

  「但是我們李家突然住進一個姓花的,你不覺得很突兀嗎?你既然這麼有本事、這麼高尚,為什麼不自己生的自己接回家養?」

  「我太太不同意,你想看見自己的女兒變成被後母淩虐的孩子嗎?」是威脅。

  情婦與情夫終於熬成婆了,榮登為正夫正妻的地位。

  「你又怎麼放心將女兒放在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家庭裡?沒看新聞裡被性侵害的組合都是以繼父和繼女最多嗎?」她母親也不甘示弱。

  夫妻的爭吵,完全無擾花漾的食慾,她招手喚來服務小姐,「小姐,麻煩一下,我還要點一份鳳爪和蘿蔔糕。」一點也不像是夫妻口中將被淩虐或是性侵害的可憐女兒形象。

  夫妻因此停戰了五秒,各自喝了一口烏龍茶,不一會兒又繼續吵起來。

  「那麼你把她送到國外去呀,這樣你家那個賤女人就淩虐不到她了。」

  「那麼你把她送到國外去呀,這樣你家那個賤男人就侵犯不到她了。」

  異口同聲。

  有這樣的默契竟還走上離婚一途,真是可惜了。

  「我也不怕大家丟臉,撕破臉直說好了,我不希望我家花婷從她身上學些亂七八糟的惡習,之前我女兒去逛街,竟然瞧見她和一個成年男人在廝混,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貼在年長她那麼多的男人身上,你以為是老師帶學生校外教學嗎?花婷說那是援助交際,我已經有了一個壞女兒,不要再多一個!」

  果然,花婷回去亂嚼舌根了。花漾一點也不意外。

  「那憑什麼我要接這種爛攤子?」

  「你不是常將你辛苦懷胎十月這檔事掛在嘴上嗎?說你是個多麼偉大的母親嗎?!」

  「我懷孕的確懷得很辛苦,你知道我生她時陣痛了一天一夜,還為她胖了十三公斤!你呢?你做了什麼?!你只不過提供了一條精蟲,還在那邊偉大個什麼勁!你半夜有起來替她泡過一次牛奶、換過一次尿布、哄過她睡嗎?」

  「說得義正辭嚴,那幾件事你也沒做,還不全交給保母做,保母比你還盡母職。」花士嶽冷冷一哼,對於「未來前妻」的唱作俱佳覺得不以為然。

  「不只是母職吧,她連我這個做妻子的『義務』也一塊盡得乾乾淨淨,和你在育嬰室裡搞起見不得人的醜事!」要揭瘡疤,大家一起來。

  「那已經是過去式,你又說這個做什麼?!」花士嶽些微的惱羞成怒。

  「沒什麼,只想說,上梁下正下樑歪。所以花漾遺傳到你的血統,去做什麼援交,我一點也下驚訝。」有其父必有其於。

  服務小姐送來了兩盤點菜,夫妻倆又暫歇炮火,灌茶潤喉,為下一回開戰做準備,也因如此,一直找不到空隙插話的花漾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

  「基本上,你們可以不用吵了,監護權不過是個幌子,就算今天我跟了你或是你,又有什麼差別?我不會去介入你們的家庭,也不想去適應你們的家人,趕快把離婚協議書籤一簽,讓我知道以後闖了禍得找誰出面來保我就行了,其餘你們的陳年好事不用再挖出來傷害對方了。」她刻意用著旁觀者的口吻如此說道。

  不要一直用言語否定她的存在,無視她的心情,一味自私地嘶吼著她的不是……那些話,只會讓她覺得好難堪。

  「你倒不如把那五百萬匯到我的戶頭,每個月的三萬塊準時地付清,我就會離你遠遠的,哪天死在外面也不會麻煩你來上炷香,這樣的條件有沒有更優渥呢?」花漾嘲弄地笑了,再轉向她的母親,「至於你嘛,比照辦理。」

  「我不是告訴過你,在你的律師到場之前,你有權保持沈默,不要隨便答應任何條件,否則受損的會是你的權益?」

  包廂拉簾被拉到底端,服務小姐滿臉抱歉地站在突然闖入別人包廂裡的男人身後,完全來不及阻止他的舉動。

  「對不起,這位先生說……他是這場聚會的客人之一……」

  服務小姐本來要先進包廂通報一下,誰知那名看來舉止合宜的男士禮貌地詢問到他要找的包廂,竟二話不話地超過她,直接拉開拉簾,而包廂裡,每張臉孔都是吃驚錯愕而非見到客人的歡欣,她知道這個男仕絕對不是受歡迎的角色。

  「學長?!」這回倒是男女雙方的法律顧問急忙起身,迎向那名不請自來的男人,神情看來很是尊敬,「學長,好久不見了,上回聽說你住院,我本來要去探病的,要不是手上案子太多,我一定親自慰問,我有差人送一盒水果去,你有沒有收到?」

  「有,謝謝。」雖然不記得這檔事,他還是隨口應道。

  「學長,你也是今天雙方當事人的委託律師嗎?」女方法律顧問很明顯的擔心了片刻,生怕眼前的男人是與他站在不同陣線的。

  「我的當事人,」他走到一臉呆愕的花漾旁邊,「是她。」自動自發拉開座椅,坐在勢單影孤的花漾右側,「方纔我當事人所開的條件全部不做準,我替她拒絕那麼差勁的條件。」他不會讓她的父母雙方那麼輕鬆就擺脫為人父母的職責。

  「你……怎麼會來?」花漾終於回神,只是還是問的很茫然,盯著他——簡品惇,已經強忍了好久好久的堅強有了龜裂的痕跡。

  簡品惇丟給她一件外套,「遮起來。」他不喜歡看她身上露出那麼多令人垂涎的肌膚。

  她套上他的衣服,阻離了包廂裡過度寒冷的空調,更讓她泛冷的心漸漸有了溫暖。

  她是真的不想讓他看到她父母爭吵的醜惡嘴臉,不想讓他知道她的身體裡所交會的血緣,竟是來自於兩個如此不負責任的人,她怕他以為她也會變成那樣的人——

  「把蘿蔔糕吃完,接下來,全部交給我。」

  摘下墨鏡,簡晶惇準備要給予敵手迎頭痛擊,絕不手軟。

  -- -- -- -- --

  她本來以為簡品惇所謂的「接下來,全部交給我」是指蘿蔔糕之外的食物他要一手包辦,害她還慇勤地替他添炒飯、夾鳳爪、倒熱茶的,誰知道他的「接下來」卻是展開了一場言語廝殺,將她父母給教訓的啞口無言,只能低著頭,喏喏應是——

  什麼民法第一○八四條呀,兒童及少年福利法第四十八條呀,她聽也聽不懂,雖然印象中好像有在向他借來的法律書籍裡讀到這些條款,不過完全沒有記憶條款的內容。倒是父母親雙方的法律顧問聽的臉色鐵青,頻頻對自己的當事人咬耳朵,她父母親一副又驚呼又抽氣又冷汗涔涔,隨著簡品惇一條條列出的律條,在場四人的氣勢完全被削減為零,情勢一面倒向她,她只要安心將蘿蔔糕一口一口送進嘴裡兼看戲就夠了。

  信任他、依賴他,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正與她心目中的「大魔王」對抗,沒有穿盔甲、拿寶劍,他一樣英勇向前,用一張利嘴斬荊殺敵,沒想到他的唇嘗起來溫溫軟軟的,訓起人來卻又這麼堅毅刻薄。

  花漾暖暖地笑了,在桌巾之下的手尋找到他的,牢牢握緊他,也感覺到他的回握。

  她的,英雄……

  最後,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名、蓋了章,她的監護權落在滿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花士嶽身上,而雙方每個月必須支付花漾生活開銷各五萬元——因為簡品惇清楚花士嶽雖擁有監護權,卻不會願意將花漾接回新家,既是如此,簡品惇開的生活費也是毫不留情,並且連花漾目前居住的小窩也歸於她的名下。而先前花士嶽提的五百萬更是直接兩倍數上去,為了他在商場上的名聲及法律上親權遺棄刑責,他也不敢多吭聲去挑戰簡品惇的本領——根據花士嶽的法律顧問私下告訴他,簡品惇有本事讓他付出比那個金額更高的代價,最好識相點頭了事,省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突然覺得好像鬆了口氣。」

  回程的路上,花漾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解脫。

  「不管是哪一邊拿到我的監護權,我都不認為他們會改變態度對待我或是將我捧在手心疼愛,我本來以為面對今天這樣的情況,我一定會崩潰,就算我裝出再冷漠再無所謂的模樣,我都知道自己一定會因為絕望而崩潰,可是我竟然只是覺得腳踏實地,很安穩地站住了腳步……」

  「的確不需要為那種父母絕望。」簡品惇口氣冷冷。

  若不是他早上進房遍尋不到她,慌張之餘也立刻將她昨夜的失常和今早的失蹤聯想在一起,冷靜下來後,在桌上那個全新書包裡找到他的《刑法》,更發現夾在書裡那張抄了飲茶店店名和時間的小抄,所以他便碰運氣地上門一趟,也幸好他來了,否則她就得孤軍奮戰地面對那種陣仗。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他們要離婚,有時甚至覺得他們愛怎麼吵、愛怎麼鬧都好,只要讓我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就好。」她把玩手腕上的銀鏈,在金屬撞擊聲中掩飾她聲音裡的一些些失落。「我害怕面對他們聯手攻擊我、數落我的缺點、認為我不夠好……我常常夢見像今天這樣難堪的爭吵,我一個人坐在那裡,聽著他們罵我、不要我、視我為多餘,那個夢作了好多好多次,多到我以為我會麻木習慣,但每回仍是哭著醒來。夢裡,從來沒有好結局,如果連作夢我都不能隨心所欲地得到美滿的希冀,在現實生活上,我連想都不敢奢想,可是……你來了。」她依身靠在他的臂膀,眼前有一陣薄霧朦朧了視線,「來得好晚……」

  為什麼不再早一點出現……再早一點,她就會越早發現幸福,為什麼那麼遲,他的腳那麼長,為什麼還跨不到她的步伐,為什麼來得這麼慢?讓她多孤單了那麼多年——

  明知道不能埋怨他,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責備……

  想撒嬌……

  她雖然常夢到他,卻僅限於幸福快樂的夢境,他總是擔任其中最重要的角色,因為太過喜歡他,所以在灰暗的夢境場景,她捨不得將他放在裡面,他沒機會在夢裡當英雄,可是在現實之中,他活生生走了出來。

  如果他只在夢境中拯救她,那對現實生活中的她仍是毫無幫助,甚至她會怨懟他只是個存在在夢中的王子。

  「如果你一開始就誠實告訴我今天這場談判,我絕對不會遲來。」他以為她在指控他太晚到了飲茶店。「為什麼不說?」不相信他能替她處理這類的麻煩事嗎?

  「我不要讓你看到這種醜陋事……」

  「這類事,我在法庭上見過太多了。」父告子、子告母、夫妻叫罵的案例,在法庭上司空見慣。「嚇不倒我的。」他笑,單眼正對上仰著小臉覷他的花漾。

  雖然臉孔如此稚氣,但此時又無比堅定。

  「我好喜歡你……」她認真宣告,即使他雙手操持著方向盤,她仍有辦法將自己塞進他的懷抱,他沒手能空出來擁抱她,但可以由她緊緊摟住他。

  「好喜歡你這樣對我好……」

  自從認識他之後,她總是常有這樣的想法,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越是相處,越是數不清自己喜歡上他的多少優點,這麼多的「喜歡」相加,是不是代表著愛情,她雖仍懵懂,卻隱約也知道在自己心底幾乎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太容易滿足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做的還不夠多,他還準備給予她更多更多,怎知她的貪心只有一丁點,小小的舉動都能讓她開心。

  「不,我很貪心了、太貪心了……」她要他繼續對她這麼好……要貪心繼續求取他的好……「我要你也喜歡我,很多很多的喜歡相加起來,和我一樣,這才公平——」

  面對她的索愛,他淺然地笑,並不是嘲笑她貪心或不成熟,只是懷疑著她對他到底是依賴還是愛情,就像他也曾思索過自己對她付出的關心和操心又以哪些成份居多?

  他不是一個博愛的善心人士,對於事不關己時表現出來的態度只有冷漠這種情緒,也不在乎會不會被冠上一個「冷血動物」的稱號,然而面對她時,他已經壞了自己太多原則,真要說他對她無動於衷的話,那是自欺欺人。

  「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對你的好?」前者是無可取代,後者卻有可能換成任何一個願意珍惜她的人來做。

  「應該這麼說吧……我喜歡對我很好的『你』。」她想了想,給了這樣的回答。「我不覺得你帥到會讓人直想巴上去磨蹭——不過我現在真的覺得你帥爆了,嘻。如果你很壞,就算你再帥我也不可能會喜歡你呀。」她又不是犯賤,做什麼找個愛人來淩虐自己?「因為你寵人的樣子讓人覺得很有魅力,所以我喜歡這樣的你,有什麼不對嗎?」

  「也就是說,如果哪天我不再寵你,我就淪為天下第一大醜男了,沒錯吧?」她的論點真是詭異。

  「是呀,一個不會寵女人的男人有什麼可取之處呀?」她俏皮地眨眨眼,「不過我相信你會一直帥下去。」這是諂媚,也是在暗示要他一直寵她下去。

  「你真的像個小孩子。這是犯罪呀……」最後五個字,簡品惇是擱在嘴裡輕歎。知法犯法,不是他會做的蠢事,但隱約想起了蘊蘊的話——

  如果她長大了、成熟了、甚至是變老了,你對她的感情始終如一,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美少女養成,不過是你提早遇見了她,這樣想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呀。

  提早遇見了她,是嗎……

  或許他幾段感情一路走來都沒能開花結果,在等的人,就是她吧?

  等待一個遲來的天使。

  簡品惇咧嘴笑了,不只是因為方才腦中開朗的念頭,更因他想他知道了他的「知法犯法」會替他帶來怎樣的罪責,那是不得假釋的無期徒刑,注定要替她一輩子操心下去,他大概是世界上頭一個被宣判了無期徒刑還笑得這麼開心的「罪犯」了吧。

  「我在開車,你嘟起嘴做什麼?」突然回神。

  她攀上他的右臂,將唇送到他頰邊,就算是說吃他豆腐也不為過。反正她已經事先聲明過她是個很貪心的人了——

  「親一下就好,我想親你一下。」當成他英雄救美的功勳獎賞,而且誰叫他笑得這麼勾引人,她忍俊不住嘛。

  嘰——緊急煞車!

  只見車座裡駕駛座上的男人大手一擰,將旁座的女孩緊緊壓抵在椅背上,狠狠吻住她嘟高的唇。

  他也在證明著——他給的,絕對比她要求的更多。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4:15:18

【多年後的尾聲】

  藍天白雲下的校園椰林大道,零零散散的學生笑鬧地步行其上,廣闊的學區宛如小型街道,由校門口走到體育館就得花上十多分鐘,當然騎腳踏車代步的學生更佔了七成以上。

  筆直的大道,飆腳踏車的好地方。

  咻咻咻——兩輪鐵馬技術超好地繞過一個又一個的學生,幾近蛇行地倣傚飆車族的惡行惡狀。

  越過一群身穿便服的清秀女學生時,騎鐵馬的女騎士放慢速度,回過頭對她們吹了聲響哨,揮手,「Bye——」

  「花漾,生日快樂!」其中一個女生率先反應過來,用手圈在嘴邊大喊。

  「謝啦!」帥氣走人。

  「花漾,等一下啦!」喚住了鐵馬的飛馳,女學生小跑步追了上來,「要不要跟我們去吃飯?介紹一個不錯的男孩子給你當生日禮物好不好?醫學院的噢。」

  花漾摘下小鏡框的太陽眼鏡,鵝蛋臉上的大眼笑得彎彎的,她是班上公認的美人胚子,雖然和同學的感情不甚熱絡,但也不和任何人交惡,不少男同學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決定釣她來當馬子,只不過目前戰績是全軍覆沒,還沒出現哪個王子擄獲公主青睞。

  「不用了,我現在就要去找我的生日禮物了,法律系的噢。」她笑得更甜,所幸現場沒有任何一隻雄性生物,否則又不知要被蜜糖似的笑容勾去幾魂幾魄了。

  「原來你有男朋友羅?!藏私噢,難怪繫上學長沒一個追得到你。」名花有主了嘛。

  花漾伸出右手搖了搖,在太陽底下,中指上的素面銀戒反照出鑽石般的光輝,「是未婚夫。」響噹噹的稱號噢!「不跟你們哈啦了,難得他排休陪我,我要爭取每分每秒,拜啦!」

  知道再留下來一定會被同班女生追問更多私密事或是戀愛史,那很長耶,要講好久噢,她才不要咧,現在回家「拆禮物」比較重要噢,嘻。

  歸心似箭。他今天不用上班,她卻還有四堂課要上,他又不準她蹺課——她的課表落在他手裡真是失策,看來他的目標是讓她在畢業那天上台領個全勤獎就是了。

  彎回自家小窩的巷口前,她先繞到便利商店採買了些用品。

  從今天開始,她也正式和父母親毫無瓜葛了,他們也樂的省下了每個月匯到她戶頭的教育費,幾年下來,她對於他們的態度也變得雲淡風輕,心裡雖然還是怨他們的無情,但卻也僅只於「怨」罷了,因為他們不能給她的,已經有人替他們給了,所以她並沒有太大的遺憾,也許哪天在路上相遇,她還能笑笑地喊他們一聲爸媽。

  回到小窩,打開門便聞到了撲鼻的菜香。

  她的小小天地裡除了她之外,另一個擁有鑰匙的人便只有他,雖然她特別替他準備了一間房間,他幾乎不曾在她家過夜,但每天下班總會抽空陪她吃頓飯,讓她的小窩不再冷清清的可怕。

  「回來了?」

  「嗯。」她蹦蹦跳跳地飛舞到他身旁。他的眼神每次看她都很專注,因為她知道,他的左眼幾近完全看不見她,所以他會耗費更多的目光在她身上,他沒告訴她這件事,而是她自己在一次不小心的意外中發覺到的,所以她養成習慣站在他右邊,以減少他左眼的使用率。

  「去洗洗手,可以吃飯了。」

  「不對吧,什麼洗洗手,是去洗洗澡吧?」她糾正他。

  「吃個飯而已,洗澡做什麼?」

  「因為你全身汗臭,影響我的食慾。」她說得煞有介事。

  「也不想想我流這身汗是為了誰下廚?」真是沒良心的小傢夥。

  「你快點去洗澡啦,我要開動了。」

  「餓了就先去吃,我去洗澡。」他可不想害她倒胃口。在她的小窩裡,有幾套他的換洗衣服,是之前幾次偶遇大雨才在她住處盥洗留下來的。

  她歡送他進浴室後,才跑到飯桌前先吞了幾口美食,補充補充體力,不過因為她的胃已經完全被他的手藝給抓得牢牢的,這幾口下肚,只換來更強烈的飢餓感,乾脆添了滿滿一碗飯,坐下來大快朵頤一番再說。

  簡品惇大略沖洗完全身的汗水,離開了浴室。

  「哇哇,你怎麼穿這樣?!」聽到浴室門打開,花漾回首,失望地指著他喊,讓正在翻折袖子的簡品惇停下動作,環視自己全身上下,一件襯衫一條長褲,就是他平常的穿著,應該不會換來她的驚呼。

  「穿這樣不對嗎?」

  花漾放下碗,走近他,雙手往腰桿子一擦,「你忘了對不對?!」

  「忘了什麼?」

  「你忘了自己答應過我,等我二十歲時要把自己當生日禮物送給我的!」害她整整一個月只要一想到今天,就覺得既期待又興奮也緊張,結果——他、忘、了!

  簡品惇想起來了,那是她十八歲那年又準備獻身的某一次,他的緩兵之計她倒是全擱在心頭了。

  「當生日禮物和我穿什麼有關係嗎?」

  「你應該要圍件浴巾出來就好了……」雖然電視劇裡,充當生日禮物的都是女人居多,所以服裝方式以性感睡衣為標準配備,男人當然沒什麼睡衣會令人垂涎,至少看起來也要裸露點嘛。

  「要不要再跳段艷舞給你看?」他沒好氣道。

  「不要,那好惡。」她的鼻眼嘴全皺在一塊,強烈表達她的拒絕。

  「你又知道了?」

  「那你跳一段呀,我睜隻眼閉只眼看好了。」她還當真動手摀住左眼,這樣如果長針眼也比較不會兩眼都受難。

  挽過她的手,將她帶進自己懷中,旋了一、兩圈簡單的華爾滋舞步,「這樣會很惡嗎?」

  「你這又不算是艷舞……」騙她沒看過鋼管女郎噢,電視上三不五時在播的。不過她還是攀上了他的臂膀,與他共舞。

  舞步一換,他的腿突地滑進她兩腿之間,一掌從她背後將她整個人貼壓在胸前,華爾滋瞬間變成黏巴達。「這樣?」

  他的西裝褲布料磨搓著她敏感的腿部肌膚,甫沐浴過的香皂清香,讓她很難抵擋臉上燙熟的羞澀紅熱。

  「這、這還差不多一點……」什麼差不多,這對她刺激太大了啦!這是三貼耶!

  「你看起來像隨時隨地會噴鼻血。」加上一記笑容,讓她燒紅的臉色到達最濃的赤紅。

  「亂、亂講,這種小case,我頂得住。」只是她很窩囊地摀住自己的口鼻,生怕真被他說中,被男色迷到流鼻血,要是這種小陣仗就認輸,她還有什麼本事壓倒他?

  「別硬撐呵。」逗她太有趣了。

  「誰、誰硬撐了!你、你還不趕快去換條浴巾,盡一份『生日禮物』的義務!」

  「你真的確定要這樣的生日禮物?」

  「當然,我連那、那個都買好了。」努努下顎向塑膠袋,裡頭有她回程先去買好的保險套。

  「你考慮清楚了嗎?」

  他並不是聖人,容忍到現在,已經是最大的忍耐極限。

  「我很久以前就考慮得很清楚了。」要不是他自制力強,說不定她們的孩子現在已經會跑會跳了哩。

  「我知道你一直認為獻身就能留住一個人,但這種想法是很天真的,男人不一定會珍惜你這種奉獻的想法。」他反而更相信一個女人要先珍惜自己,男人才會跟著珍惜她的道理。

  「我知道男人不一定會珍惜,但你一定會呀,我信任你。」

  她看過大雄換女朋友的速度,比換衣服,不,是比換衛生紙還快,世界上還是存在著像大雄那種視女人為玩物的臭男人,一心只想著征服更多的女性,而吝嗇付出真心。

  她也知道自己天真幼稚,如果今天遇到的人不是他的話,她很可能會在愛情這條路上摔得傷痕纍纍,每每想到這裡,她都慶幸自己碰上了他。

  「再說,現在是你要獻身給我,你難道不知道女人對於男人的獻身是很珍惜的,我會對你負責的啦。」這句話聽起來真像色女,也不枉費她在心裡練習過那麼多次。

  她想擁有他,並不是想讓自己變成他的附屬,而是單純地想擁有他。

  他牽起她的手,擱放在他的襯衫扣子上,俯身吻咬住她的耳垂,沈沈低笑,「那麼,你現在可以拆你的生日禮物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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