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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40:5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9 19:01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壞當家
系列:嚴家當鋪之六

【內容簡介】
她是一個壞當家。
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不會否認這句話
她可以因為妒忌,就把情如姊妹的冰心賣給富豪當小妾
她可以因為貪財,天價賣出親如家人的玉鑒師公孫謙
她更可以因為怨恨,不許人救治性命垂危的「假春兒」!
對於旁人的想法和批評,其實她並不怎麼在意
即使是她用盡了全部心思愛著的夏侯武威
她也不會在他面前多解釋一句!
他認定她是個壞姑娘又如何?
他眼�的她冷血冷漠、鐵石心腸、心如蛇蠍又怎樣?
反正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她
反正他對她好都是為了某個目的
那麼,她寧願把那些最最細膩的玲瓏心思藏在心底
就算有委屈、就算有眼淚,也不給任何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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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夥計.a26641860 發表於 2012-1-7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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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41:42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

  橫批:萬物皆可當。

  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艷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咽不下去。

  幸好,鋪子裡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誆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

  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

  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捨,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它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余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啥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裡,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要講的,是第五個「流當品」,那位姓夏侯的家夥,以及,嚴家當鋪之中,傲嬌千金的故事……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42:02

【第一章】

  軟絮玉肌在男人嘴裡染上粉櫻色的艷澤,隨即綻放出鮮紅吻痕,烙印在雪一般的白玉藕臂上,美的像花,蔓延滋長。

  男人吻的徹底,沒剛過任何一處軟嫩,他的唇在嬌軀上肆虐著,雙手自然沒有閒下,掌心裡的豐盈,渾圓飽滿,軟的不可思議,頂上蓓蕾嫣紅如珠,他撫弄著,揉搓著,愛不釋手。

  吻回她的頰畔,薄唇被女人芳馥粉唇捕獲,輾轉吮咂,她哺喂到他嘴裡的,不僅止是她的丁香軟舌,還有屬於她的蘭香氣息,沁入骨髓深處,教人酥骨哆嗦。

  女人塗抹淺淺花紅的蔻丹,攀附於男人結實背部,留下幾道激情抓痕,那般細小的疼痛,他毫不在意,再多也無妨,他故意吻的更孟浪,逼迫女人情難自禁地將十指深深陷入他肌膚間,為他戰栗,為他蜷曲起蔥白腳趾,為他迷蒙了秋水分明的漂亮眸子,嬌啼喊著他的名字。

  “夏侯……”女人的長睫沾上晶瑩淚珠,無關痛苦折磨,而是極致喜悅歡愉,兩人長發披散交織,她的發,細致柔軟,帶著熠熠光輝,宛若上好絲綢;他的發,一如他的個性,剛硬不屈,烏黑如墨,每每搔弄她無暇肌膚時,總會逗的她咯咯發笑。

  為什麼你不喊我武威?嚴家當鋪所有人都喊他武威,偏偏她不,特立獨行要叫他夏侯,他不解地問過她。

  稚小嬌娃螓首一偏,笑了:因為你不喜歡被人這麼這麼喊,我說得沒錯吧?

  對,他不喜歡被喊“武威”,並不喜歡。

  他很意外她竟然知道,而且,那時她不過才6歲。

  “急什麼?”他嗓音喑啞,牙關嚙咬她的耳珠子,大掌撥開她雪白雙腿,不容許她對他有所隱瞞,要她在他身下綻放最妖魅迷人的姿態。

  多可恥,他不愛她,卻愛極她勻稱纖纖的身體,沈淪迷戀,克制不了她撒下的魚餌,一口吞下,成為漁人釣竿下的上鉤魚兒。

  他慢慢拈弄著她最細膩溫暖的一方,雙眸緊鎖住她蜜顏上的分毫變化,他已經非常熟稔她的一切,深諳如何讓她快樂,讓她盡快適應這些。

  “夏,夏侯……”她的身體越來越燙,越來越緊繃,像一根弦,被人勾緊,幾欲斷裂。

  他在折磨她,也在折磨自己,這般緩慢的速度,男人無法快意馳騁,手指帶不來男人想要的歡娛,他緊要牙,忍耐欲望,堅持非得先讓她崩潰一回,接下來她接受他時,才會變的更容易。

  他以額緊抵她的,濃重鼻息噴吐在她臉上,她終於完全潰敗,哭著,嚷著,大口吸氣著,愉悅未歇,他霸道沈入她的體內,硬擠出她另一波更甜蜜的搖首高吟,他擷取她的溫熱與緊縛,狂喜教他眸色變得暗闃,險些使他失去控制。

  強悍的力道,逼瘋兩人,滿足兩人,她咬紅下唇,咬不住貓兒撒嬌似的輕喃,聽在他耳裡,無疑是種致命勾引,他雙手布滿青筋,牢牢鉗抱住她不放,吻著她灩紅小嘴,她立即回吻他,小舌仿效此刻身下交纏行徑,在他口中翻攪。

  他身上薄亮汗水,濡染了她,濡亮了她,再也分不出彼此。

  芙蓉帳裡,情欲正熾,肉體相愛著,男人卻不愛她。

  她知道這個事情,只是不想面對,閉上雙眼,捂住耳朵,當做殘酷的現實並不存在,假裝他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愛著她。

  即便只是身體,也沒有關系。

  她願意用身體迷惑住他,讓他眷戀她,只是身體……也可以。

  夜,深沈,帳裡熱辣纏綿終告止歇,女人倦累睡沈,她伏臥軟枕間,絲衾蓋住她赤裸嬌軀,男人坐在床沿,目光復雜地凝籌她。

  她長發沾在鬢頰,幾絲淩亂,縱欲後的風情,竟讓一個豆蔻女孩顯得如此嫵媚絕艷,她的唇被吻的紅腫,無須胭脂,同樣點綴著紅瀲,美得教人挪不開眼。

  男人低歎,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落向窗外,今夜,細雨綿綿,下了足足整日,一股泥草味,彌漫屋內,悶濕的味道,引發遙遠思緒。

  他踏進嚴家當鋪的那一天,也是這般下著綿密雨絲,如針似網,密密交織了此時此日與她糾結難纏的命運注定——

  那一天……


  破舊馬車匆匆駛至小小當鋪前,兩道黑衣人影閃身入內,鋪裡早有人守在那兒,待兩人一踏進,當鋪立即大門深鎖,熄掉泰半燭火,提早歇業。

  當鋪老板吩咐閒雜人等退出小廳之後,小廳門扉合上,獨留三人在內。

  斗室之中,只燃著一盞燭,照亮角桌一隅。

  角桌之外,依舊闃暗,兩道身影,較靠近當鋪老板的那一位,雖包裹著漆黑長披風,面容讓燭火照得清晰可見,他是名年月五十的中年男子,模樣端正中帶有威嚴正氣,只是此時疲倦令他看來有些許狼狽,濃眉蹙皺的緊,幾乎已在眉心中央深烙許久,見著了老友,眉宇略懈,烙印仍在;另一位遠遠退離燭火數步之遙,完全被房裡陰霾所吞噬,無法窺清五官。

  “……伴君如伴虎。”多年未見,怎知重逢第一句話,不是寒暄,不是問好,不是閒話家常,而是深深感歎。

  當鋪老板明白老友翁忠賢意欲為何,他曾見過翁忠賢的意氣風發,以及一帆風順的飛黃騰達,她的官場仕途如此教人欣羨,成為君王寵信要臣,輔佐國政大事,怎知一夕之間風雲大變,老友淪落為亡命之徒,甚至走投無路地向他求援。

  真如其所言,伴君如伴虎,深受寵賴時,權力地位金錢,唾手可得;一旦失寵失勢,一言一行,皆被視為悖逆。官場斗爭,適者生,不適者忘,尤其是派系選擇,選對了邊,先王駕崩,仍有後主扶攀;選錯了邊,先王甍逝,後主大舉清君側,曾經不敬於他的老臣首當其沖,再由自己親信補上,雖未改朝換代,宮闈之中,已然變天。

  近年來的東宮之爭,迫使眾大臣變態支持,正宮皇後年逾五十,唯一所產皇子夭折,此後未再受孕,其余嬪妃共產皇子數十名,真正成氣候的,卻是春,夏兩妃所生之子。

  兩位皇子頗受君王喜愛,夏妃之子年方十五,個性沈穩早熟,雖不若春妃之子口舌伶俐,妙語連珠,但也較其更具王者風范,兩子年歲相仿,皆有太子贏面,大臣各有擁戴,幾乎是清清楚楚分割為春,夏兩派。

  翁忠賢便是擁夏派的發起者,夏妃父親是提攜他踏進官場的知遇恩師,有著深海似的寬闊情義在,加上夏妃婉約嫻靜,夏妃之子懂事淳良,若他日登上帝位,亦是百姓之福。

  豈料一盤布好的棋,輸了,輸的淒淒慘慘。

  宮廷裡的戰爭,最重要的關鍵,是君王寵愛,得勢的美人,只消在君王耳畔撒嬌輕嗲,君王魂兒便先去掉一半,床底間的勾心斗角,比的是誰能將君王伺候得龍心大悅,對你言聽計從。

  比狐媚,夏妃不如春妃。

  比魅惑,春妃主動為君王吸納更多更多年輕女官,把自己心腹安插在君王床上。

  比嫁禍,夏妃更是遠遠自歎弗如。

  春妃及其心腹女官在君王耳邊,每日一點一滴汙蔑夏妃,剛開始是些芝麻綠豆大的婦人小事,君王認為是美人爭寵的小手段,不以為意,然而那些枕邊細語,卻是本能地記在心頭。接著春妃編造的謊越來越嚴重,暗喻夏妃不貞,夏妃之子恃寵而驕,夏妃族親對皇室不敬,夏妃心存不良……滴水穿石的後果,造就今時今日的全盤皆輸。

  失勢的夏妃,連帶當日拜她所賜而雞犬升天的族親,盡數被鏟除殆盡,這類宮闈之事,千百年來重復上演,帝妃之間的自相殘殺,總是勝者笑,敗者哭。

  “春妃趕盡殺絕,只要是以前沒站在她同一方的人馬,她一個也不容,巧王亦確定立為東宮太子,她的權勢更勝過往,她視為眼中釘的夏妃,讓她假傳聖旨處死,連采王都不放過,我是拼了老命,才護住采王夜逃而出,夏妃最終的遺願,無論如何都得為她辦到……”翁忠賢娓娓述說。

  戲曲裡,這樣的血腥殘殺,百演不厭,惡妃欺壓善妃,殺人如殺蟻,隨隨便便就是上千條人命陪葬,而發展呢,則會有一名皇子安然逃出,然後忍辱負重,數年之後,絕地大反攻,奪回失去的一切,在眾民愛戴下,重登皇位,從此國泰民安,邁入另一個強悍盛世。

  現實裡,確實有個皇子,犧牲著許許多多的性命,保全他一人。

  藏於黑暗中人影,在翁忠賢道出那些話時,發出一聲悶哼,像是腹部挨中一拳的痛吟。

  “就是他嗎?”當鋪老板努努暗處,翁忠賢頷首,當鋪老板又問:“你要我怎麼幫你?”

  “讓他留在這裡,從此隱姓埋名,忘掉過去一切,當個尋常人……”

  “呀?沒有要復仇雪恨嗎?”當鋪老板頗吃驚,他還以為會從翁忠賢口中聽到滔滔不絕的長篇激昂,沒料到會得到如此雲淡風輕的回答。

  翁忠賢搖頭,“夏妃希望……她的孩子平平安安就好。”而且這份仇恨應該如何計算?若沒有君王默許,春妃如何放肆至斯?難不成,要采王將親生父親視為死敵,一並列入尋仇對象嗎?

  “這當然沒問題,我嚴家不差一副碗筷,只要他不嫌棄我們粗茶淡飯。”當鋪老板真誠說著。

  翁忠賢欣慰地紅了眼眶,只能握住老友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千萬的感謝,無語凝咽。

  良久,當鋪老板關懷問:“你呢?不準備一塊兒留下來嗎?我嚴家上上下下口風甚緊,要保你平安並非難事。”

  翁忠賢搖頭:“不了,我要趕往西邊,引走追兵。”

  “忠賢兄……”當鋪老板深知,他那番話的涵義,便是送死。

  “只求嚴弟代替我,守住夏妃唯一命脈,不枉費每一位以生命相搏,護著皇子逃出生天的人們苦心。”皇子的性命,是許多許多人護衛而來,若最後仍是保不住皇子,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宮女,付出的寶貴生命,便等同白費掉了……

  “你這一走,嫂子與武威可都安頓妥當?武威是翁忠賢的獨子。發生這等大事,翁府定也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紅葉她……先走一步了,武威則代替采王,留在鸞鳳宮內,與夏妃……”翁忠賢話沒說齊,當鋪老板即刻明白。

  翁忠賢以己子換彼子,狸貓換太子,救出采王,而翁家獨子淪為替死鬼。

  “我怕武威面貌瞞不過春妃派來的眼線,所以,要他自毀面容,再假冒采王遇刺假象,武威年與皇子相仿,身形神似……”思及愛子下場,翁忠賢亦忍不住鼻酸,夏妃受白綾絞殺,假采王又怎能幸免?

  他不敢深思武威的屍身若被發覺並非采王本人,會落得何等慘況,興許是五馬分屍,興許是曝屍腐爛,興許是鞭屍羞辱……

  當鋪老板不知能說什麼安慰之辭,只能靜默暗歎,翁忠賢清楚此刻不宜浸淫悲傷太久,他清清哽咽的喉,大掌抹抹一夕間蒼老不少的面容,恢復了平靜:“觀在的追兵似乎仍不清楚我帶走皇子,怛我害怕武威之事瞞不過,萬一春妃知道皇子沒事,定會大派兵馬追殺,他們萬萬提想到,我將皇子藏在當鋪中,他們屆時若察覺掉包,也只會追上我這個老家夥。”翁忠賢娓娓道來,忠肝義膽,教人動容。

  “忠賢兄,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保護皇子,他在嚴家當鋪裡,安全無虐。”當鋪老板拍胸擔保。

  “有嚴弟的保證,我就安心了。”翁忠賢轉身,步往藏於黑暗中的少年,屈膝跪下:“皇子,皇家姓氏不能再用,從今天起,您必須改名換姓,拋下往昔所有,一如您磕別夏妃時,應允她的承諾。”

  “……全由翁大人作王。”少年粗啞的嗓,是失去孩童童稚的稚嫩,又不及大人成熟穩健的青
澀,正值男孩成為男人的過渡時期。

  “不彷保留夏妃的姓,但不宜單姓夏,此時風聲鶴唳,若朝廷以姓氏為蛛絲馬跡,尋成下來也會惹上麻煩,就改姓夏侯吧。”當鋪老板在一旁提供意見。

  “如此甚好。”翁忠賢同意,少年則沒有表達意見。

  “至於名嘛……”當鋪老板努力苦思。

  “武威。”

  開口的既非翁忠賢,抑非當鋪老板,而是皇子。

  “武威代我死,由我代武威生,不必避諱吉不吉祥,晦不晦氣,就叫武威吧。”少年緩緩解下黑披風,微暗燭火下,露出一張眉目深刻的年輕容貌,連日以來的遭遇,讓他雙頰略顯消瘦,點點青髭散布在顎緣,有些落魄、有些狼狽,卻無損眸光堅毅。

  “這……這樣好嗎?”翁忠賢遲疑。“武威”二字,教他心扉刺痛,要皇子撿拾它們去用,總覺不妥,畢竟……姓名的主人已歿,多少帶點忌諱。

  “翁大人,別說了。”少年不容勸說地阻止翁忠賢說下去,翁忠賢雖動了唇瓣,未了,也只能抿唇不語。

  屋裡的靜默,維持了半晌,少年的聲音,打破一室沈寂:“之前的名與姓、之前的人生、之前的目憶,我都不要了。從此刻起,只有'夏侯武威',只剩'夏侯武威'……”

  夏侯武威。

  這個名字提醒著他,他的存活,是犧牲多少性命才得以換來,他的腳下,沾染多少鮮血,踩過多少屍體,越是忠誠的,越是最先倒下,一具疊一具,堆積出他的一條生路,母妃要他跪在她面前立誓,他會活下去,即便是苟延殘喘、襤褸乞討,也要活下去。

  他是夏侯武威,他將以這個身分,活下去。

  往事重憶,仍教人籲歎惋惜。

  夏侯武威肩靠床柱,眉心一抹疼痛,十五歲的自己,仿佛正站在眼前,說著“之前的名與姓、之前的人生、之前的回憶,我都不要了……”的字字堅決。

  仔細算算,從夏侯武威存在於世之日起,迄今也漫十三年,幾乎快要追趕過他十五年的皇子人生。

  偶爾,他仍是不習慣被兄弟們喊著“武威”,時常不察他們正在叫他,好幾次等到尉遲義大掌又“巴”到他後腦勺,他才會醒悟過來,“武威”正是指他。

  而蜷曲在床上,被男人徹底寵愛過的俏人兒,嚴盡歡,也在那時,出現於他生命之中,稚氣可愛的模樣,討人喜歡,沒有誰見到這般精致粉嫩的小娃娃會不喜愛她,兒時的她,被抱在她爹懷裡,真的好可愛,嫩嫩的、軟軟的,童嗓又甜又憨,一笑雖不至於傾城,亦足以傾倒疼寵她幾乎快上了天的嚴家老板,長大後,她更是轉變成絕艷俏嬌娃,美麗與清妍並存,稍稍妝點過後,永遠都是眾人目光凝聚的標的。

  床上人兒低低呻吟,嬌軀輕挪,在大張軟榻上滾了半圈,雙人枕畔少掉一個人,她睡不安穩,立即便醒來了,螓首側偏,惺忪貓兒眸尋找他,布滿點點吻痕的藕臂伸向前,喊道:“夏侯……你不唾嗎?”半唾半醒的她,聲音有些含糊,努力撐起轉綿綿的身軀,從他身後環抱他,柔荑交疊於他的胸口。

  夏侯武威不著痕跡輕籲:“你累了就先睡。”

  “陪我。”粉頰在他背脊滑蹭。

  “你還是孩子嗎?睡覺也要人陪。”

  “陪我嘛。”

  拗不過她,他扳開她環繞的雙手,面向她,梳整她的長發,扶她躺下之後,自己跟著滑進雙人衾被裡,被窩裡暖呼呼的,是她的體溫。

  “夏侯。”她偎靠過來,纖臂習慣地抱住他,也不嫌熱。

  “快唾吧,否則明兒個早上又爬不起來了。”

  “夏侯……”她很喜歡無意義輕嚷他的姓名,好似很希望藉此換取他的回應。

  “乖。”

  他以前也都是這般哄她,真笨拙,數十年如日的詞兒,沒長進過,視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為奶娃娃一只。

  不過,很受用,他低沈的嗓,溫柔拍打在她背上的力勁,胸膛散發的溫暖,在在都有安撫她的作用,嚴盡歡不知是讓他累壞了,或是被哄得太舒服,不會兒蹭蹭他的胸口,酣甜唾去。

  夏侯武威真的將她當娃兒在哄,雖然他與她,早已做盡了小孩子不會做的事。

  千萬別讓老爹撞見你偷抱歡歡或是調戲歡歡,連摸都別摸,否則老爹管你是天皇老子,他拿竹帚追打你。這可是尉遲義在他甫踏人嚴家時,教導他明哲保身的辦法,身為當鋪老鳥的經驗之談。每個人見到歡歡都難脫驚呼於她的精雕細琢,以及難以比擬的嬌俏可人,接下來不自自王會想捏捏她無瑕紅嫩的軟頰、抱抱棉絮般的玲瓏身子——若是女性去抱,自然不會有問題,可一旦動手的家夥是公的、雄性的、帶把的,小粉娃的爹便會化身為炸開的爆竹,靂霹啪啦轟炸人。

  夏侯武威當時為尉遲義警告中那句“管你是天皇老子,他照拿竹帚追打你”感到不可思議,這話若傳進宮裡,連誅嚴家九族都不夠。而另外教他更不可思議的是,小粉娃讓她爹逗出甜美笑靨時,粉團兒似的小臉,迸發的晶采耀眼。

  這娃兒,確實生得極好,連長在充滿眾類美人嬪妃的宮闈中,見過太多環肥燕瘦的他,也不得不驚歎。若提有尉遲義提醒,他還真可能會出手去輕擰粉娃的淡櫻色圓頰,試試其觸感,再淪為嚴老爹護女心切的帚下忘魂之一。

  當時他只有個念頭:這麼漂亮的娃娃,長大之後,恐怕會讓嚴老爹疲於奔命地驅趕成千上萬圍繞而來的采花群蜂。

  嚴老板保護愛女的偏激,有目共睹,平時的好好老先生,一碰上寶貝女兒的事,理智呀冷靜呀什麼拉哩拉雜的東西全都拋到嚴家大池裡去喂魚。

  別說是愉抱或調戲,如果嚴老板連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無法容忍,那麼他現在都已經睡上了他家寶貝愛女的床,夜夜為她暖床煨被,嚴老板若仍在世,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放過他……

  套句嚴老板的口頭禪:天皇老子都如此了,區區一只皇子,照樣打斷狗腿先!

  夏侯武威失笑。

  要是嚴老板得知他是以何種心情在擁抱他的心肝寶貝,應該會惱悔當年允諾翁大人之托,收留了他吧。

  他擁抱她,卻不愛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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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42:45

【第二章】

  縱欲的下場,是睡到日上三竿沒翻身。

  反正她是嚴府當家,換句話說,閒人一只,愛從今天早上睡到明天晚上,沒人敢吭聲。

  夏侯武威很介意被春兒撞見兩人同床醒來,於是總搶在春兒打好水、佇足房外候著服侍小姐之前,人便離開房裡,寧可到屋頂上去吹冷風。

  嚴盡歡在榻上坐起,慵懶舉荑,撓撓發鬢,絲緞青絲籠罩住纖纖嬌軀,半遮掩著一夜貪歡之後的粉嫩赤裸。

  軟軟的拳,輕捶了他睡過的枕面一記。

  此她這個姑娘家還害羞呀?

  她與夏侯武威的事,春兒早就知道了,甚至連避妊湯藥,都是春兒為她煎煮的,她喝藥之時,被迫配上春兒的一番嘮叨當佐料,打從十四歲開始,被念到耳朵都快長繭,什麼要好好愛惜身體啦、藥喝多了怕有後遺症啦……再念也是這些老詞兒,春兒不嫌煩,她都聽煩吶。

  看,又來了。

  推開房門進來的春兒擱下熱揚藥,臉上堆滿老嬤嬤罵人前的氣勢,嘀嘀咕咕聲好響亮:“這藥也不知道喝多了會不會傷身,你喝下肚的帖數那麼多,萬一以後產生後遺影響可如何是好?”小當家,你真是太不懂得保護自己!”

  “好了啦,我沒幾天就聽你念一遍,你煩不煩吶?”嚴盡歡歪著螓首,靠在架子床柱,看著春兒吹涼湯藥。

  “你怎麼不檢討你和武威哥太縱欲,沒幾天就得喝一次藥?”房裡只有春兒和嚴盡歡兩人時,主僕規矩可以暫且放下,才會出現了婢女教訓王子的情景。

  “他年輕力壯嘛,我也沒法子呀。”嚴盡歡聳肩,說得多縱情快意呀。

  “小當家!”聽聽,這是個好姑娘該說的話嗎?!

  嚴盡歡接過湯藥,仰首幾口灌光湯藥,五官微皺,含下春兒遞來的梅片,才緩緩恢復她的花容月貌。

  縱欲的代價,苦藥碗,先樂後苦的血淋淋寫照。

  “春兒不懂為何非得喝藥不可?”說不定武威哥不介意你懷孕呀,也許有了孩子,他就娶你了
呢!”豈不是皆大歡喜嗎?順遂了小當家的心願,與夏侯武威比翼雙飛。

  “問題是,他介意呀,我也不想生出一個不被他爹希冀的孩子,我自小就立過誓,我的孩子
定要有個像我爹那樣疼寵著他的父親,否則,我寧願不生。”

  “要找到老當家那類的傻爹爹,很難吧?”春兒打出世至今,沒見過哪家爹親像嚴老板一樣溺愛孩子,況且,夏侯武威與嚴老板壓根就是不同性子的人,她無法想像夏侯武威淪為嚴老板之流的笨老爹。

  嚴老板每回見到寶貝愛女,哪裡顧得了當家的穩重氣勢,此次都是唇大大咧開,聲音高揚,老嗓拉得尖細,宛若彩衣娛親的老頑童,變得好可愛、好幼稚,喳呼著“心肝寶貝——爹的心肝寶貝歡歡吶——”抱著嚴盡歡,老臉磨蹭她軟嫩粉白的臉頰,久久捨不得松手。

  他總是被大家戲稱為“兒奴”,他從不以為意,更不曾隱藏他疼愛女兒的滿滿父情,再怎麼說,嚴盡歡可是他千求萬求才得來的珍稀寶唄,他自然珍視再珍視、溺愛再溺愛。

  “我也覺得很難。春兒,先不梳妝,我想沐浴,泡泡熱水,身子好酸呢。”嚴盡歡起身,春兒伶俐為她取來衣裳披上,兜兒露出的賽雪肌膚上,紅紅紫紫的顏色,彰顯夜裡戰況有多激烈。春兒又想叨念她幾句,嚴盡歡搶在春兒開口之前,噓了她一聲,春兒只能皺眉扁嘴,咽下話兒,為王子準備淋浴用品,伺候王子掙身。

  嚴盡歡的閨園,是嚴家主宅中除了似海大池以外,最寬敞之處。

  它位居主宅中央偏北,扣除王要廳堂樓閣,尚有曲橋、水亭、書齋、庭院,花木點綴,綠影蒙蒙,宛若幽畫,園子儼然已是尋常富賈家的一座完整宅邸,閨園西邊的雲水房,引地底溫泉湧出,水質似乳,蓄於薔薇花形的浴池,是嚴盡歡專用。

  “呼,舒服。”

  嚴盡歡坐進泉裡,軟得像顆糖飴,幾乎要癱軟化開,她雙臂慵懶舒展著,掛在泉畔,青絲讓春兒俐落盤束起來,春兒卷妥衣袖,掬水打濕軟巾,搓出皂沫,開始抹拭她的肩頸,身上的激情汗水可以因此洗去,可是雪膚上一點一點的吻痕可沒法子,春兒是個未經人事的姑娘,親眼見識這類激情痕跡自免不了臉紅,嚴盡歡倒是毫不見扭捏,任自春兒搓圓揉扁。

  “小當家。”

  “嗯?”怎麼?又要念她幾句才爽快嗎?

  “這些淤傷……不疼嗎?”春兒沒被吮過,迷糊又好奇問。

  “不疼吶。”嚴盡歡自己並掌,舀著泉水拍胸口。

  “看起來還蠻嚇人的。”

  “那是用嘴唇吸出來,顏色嚇人,實際上制造它的那一瞬間,挺……快樂的。”嚴盡歡難得貼心地拿捏用詞,不想害春兒這只生嫩姑娘驚嚇過度。

  “真的是……到處都不放過耶。”春兒擡起嚴盡歡的手臂,準備刷洗腋下,連那方細膩肌膚周遭都慘遭襲擊,嘖嘖嘖嘖……

  “可見我有多可口?”嚴盡歡自賣自誇,一點也不臉紅,倒是想起了昨夜他在她身上耕耘的情景,他被她撩撥得粗獷喘息的模樣,她粉頰染上兩抹紅暈。

  春兒以水瓢盛水,洗去嚴盡歡香肩上的白色細沫,點頭同意:“小當家這麼美,誰不喜歡呢?”

  “這話真是踩在我的痛處上。”嚴盡歡苦笑,紅暈褪去,身子更往泉水裡沈,似乎想就這樣溺斃算了。“他就不喜歡我……”

  “要是不喜歡你,又怎可能會這般待你呢?”春兒不解揚眉。

  “男人碰女人,可以不包含愛,否則花街柳巷的尋芳客豈不是見一個愛一個?男人的身體和感情,是擺在不同地方。嚴盡歡說得雲淡風輕,唇角卻垮了下來,甚至仔細聽她說話,會感受到她的有氣無力。

  “真是不公平,小當家你這麼愛他,他卻……”春兒驚覺失言,連忙閉嘴。

  她太多嘴了,不該說些害王子不開心的話,於是,話鋒一轉,聊些能使王子分散愁緒的話題:“小當家,你是因為三歲那年發生的走失事件,才開始傾心於他嗎?”

  “是啊。英雄救美這種橋段,戲曲兒裡最愛唱,總有它的道理。女角兒因為救命之恩而戀上男角兒,看倌們就會認為其中產生了愛情,一點也不突兀。”而她,亦難逃此種囹圄,被他所救,便死心塌地。虧她還曾笑話這類的戲曲老套,了無新意,原來她自己正是曲兒裡的蠢角一只,演著相同蠢戲。

  英雄救美,美人傾心,英雄呢?

  只是一時興起,抑或是,基於報答她爹的恩情,與鋪裡眾人一塊兒搭救她罷了。

  夏侯武威佇立於雲水房外,一滴不漏聽見主僕兩人的對話,他是頭一回親耳聽見嚴盡歡是因為那件事才會對他……

  確實。從那回之後,她變得纏他、膩他,夜裡無法入睡時,吵著要他陪。

  他以為她是受驚嚇之後才會產生依賴,提想到是……傾心。

  嚴家寶貝千金走失一事,嚴家眾人記憶猶新,包括了他,都難忘那一天的心急如焚,以及尋不著她下落時的漫長煎熬。

  她的一夜未歸,險些讓嚴老板急白了發。

  那是他甫進嚴家沒幾日後的事。

  那時,十五歲的他,正努力適應庶民生活——這麼說是有些失禮——他本以為自己得耗費許多時間來習慣新人生,沒想到他只花了短短兩天就完全適應它。

  這樣的生活比他想像中更精采豐富,在宮裡,泰半事物皆有人為他打點好,他只要學習功課便行,在嚴家,他得全憑自己。

  嚴家當鋪規模不算大,嚴老板為每個人分派了適合的工作,他被安排在庫房裡擦拭放置當物的幾十只大木櫃,這並非太困難的工作,亦能讓他不困身處陌生環境而產生揮噩無助的茫然,有事能忙,腦袋瓜子才不會胡思亂想。

  完成庫房工作的他,笨拙練習酒掃雜務時,還被尉遲義不客氣調侃:“你看起來就是好人家的少爺公子哥,難怪一副對掃地拖地很生澀的蠢樣。上回跟我說完話,竟然順口叫我退下,你當你是戲子登台,潰著皇帝大老爺呀?還退下哩,干脆叫我磕頭謝恩不是更威風點?!”

  “呃……”是他一時不察,難以改口,才會將宮裡那套繁文縟節給帶出來。他仍記得尉遲義聽見“退下吧”三字時,伸手打他的頭,說:雖然你比我大幾個月,但在嚴家,我是你的前輩!

  掃完大廳,夏侯武威俐落清點好方才新增的滿桌當物,小心翼翼一件件擺進木盒裡,將其搬回庫房之後,也在鋪裡學習公孫謙招呼客人的方式,然而,彎腰賣笑、與客人話家常,實在不是他的強頂,於是半個時辰後,夏侯武威遁逃到庫房裡,面對一大堆冰冰冷冷的木雕神像在練習口條,希望能學到公孫謙的一絲絲精髓。

  直至放飯時間到,被人吆喝到飯廳吃飯,鋪裡只留兩人看守,其余人必須迅速解決午膳,小小圓桌,少掉幾張熟悉臉孔,原來是小小嚴盡歡吵著要吃糖,冰心和春兒陪她一塊兒上街去買,迄未歸來。

  “怎麼去了這麼久?”嚴老板一頓飯吃得心神不寧,平時吃飯時,他都一口一口喂食著寶貝女兒,與嚴盡歡邊玩邊吃,今兒個女兒沒坐在身旁,飯都變得不好吃了……

  “應該是三個女娃上街瞧見有趣的東西,捨不得回來了吧。”有人這麼回答嚴老板,塞滿飯菜的嘴,含糊道。

  “也不找兩個男人陪她們去……三朵嫩生生小花上街,萬一遇上壞人怎麼辦……”嚴老板已經失去食欲,自顧自嘀咕起來。嘴裡說著三朵小花,實際上真正掛心,仍是當中最寶貝的那一朵嚴盡歡。

  “老爹,糖鋪就在隔壁巷子而已耶!”刷遲義滿嘴油膩,笑嚴老板大驚小怪。從當鋪往右走,再拐個彎,走沒十步路,糖鋪就開在巷口,犯得著動員一堆人去保護嚴盡歡買糖嗎?被旁人看見,豈不是被指指點點,笑話好一番?

  “在隔壁巷子而已……為什麼去這麼久還不回來?!”尉遲義非但沒能安撫嚴老板,反而更教嚴老板瞠眸抽息,坐不住椅子:“不行不行。我去找她們!”

  溺愛女兒的老爹,按捺不住焦急,擺下碗筷,就要殺出門外,與急奔進廳的冰心正巧撞成一團。

  “毛毛躁躁的干什麼呀?”嚴老板才想埋怨來人的不長眼睛,來人卻此他更快地發出驚呼:“不好了——小姐她——小姐她不見了!”冰心聲音顫抖,強忍住眼淚不墜下,身後跑進來的春兒早已哭得滿臉狼藉。

  “你說什麼?歡歡不見了——”嚴老板忙不叠鉗住冰心纖瘦的膀子,力道失控地捉痛了她。

  “小姐她……本來由我牽著,但後來采買太多東西,所以不得不放開她的手……我一直有盯著她,可是一閃神,她就不見了,我與春兒四處都找不到她……”冰心好氣惱自己,明知道小姐容易被街上新奇東西給吸引注意力而四處亂走,她竟沒更加倍留意,不過是和春兒在糖鋪買完糖,一回頭,小姐的嬌小身影哪裡還在,她急慌了,滿街奔走,大聲喚找小姐,仍是遍尋不著。

  嚴老板完全呆住,驚恐的表情僵固在臉上,嘴巴張著,眼睛瞠著,喉頭梗著,腦袋混亂著……

  “快些分頭去找。春兒,你留在鋪裡,若歡歡回來,你與她留在房裡,千萬別再出去。其余的人,放下所有工作,找人要緊。”公孫謙擔下嚴老板應負的職責,迅速交代。眾人飯也沒心情吃,全數動起來,開始全南城尋人。

  嚴老板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呼呼追著出門,要找回心肝寶貝。如果女兒出了任何意外,他他他……他也不想活了!

  人是在糖鋪前走失的,自然以糖鋪為中心,向外擴張找起,公孫謙與其他人先是向周遭店家詢問是否瞧見年約三歲左右的漂亮娃兒,再由蛛絲馬跡繼續尋找。

  “我就歡歡長得很可愛,你有沒有看到?!最漂亮的那個娃娃就是我家歡歡,你們有沒有看到她?!”嚴老板急得快哭出來了,見人便捉著猛問,得到搖頭的答案時,便會聽見他嗚咽啜泣。

  尋了幾個時辰,夜色黯淡下來,仍舊毫無進展,眾人抱持著一絲希冀,認為嚴盡歡極可能被好心人送回當鋪,於是趕回鋪裡一趟,一進門看見春兒依舊在哭泣,便知道情況並不樂觀,嚴老板終於崩潰,老淚縱橫,哭得一顫一顫,整個人慌了手腳,只能不斷喊著愛女小名。

  這夜,漫長得像一輩子。

  隔日早上,秦關報了官回來,官府派遣三名差爺到嚴家幫忙尋人,壞就壞在差爺見多孩童走失的案件,視為家常便飯,隨口說了一句:“尋常娃兒走失不外乎是被人口販子捉去賣,找不回來的機會很大,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此話換來嚴老板的放聲大哭,以及險些要跳進當鋪後頭小魚池的尋短行徑。

  平時愛開玩笑的尉遲義亦變得嚴肅沈默,冰心仍是自責哭泣,當鋪氛圍一片低迷,夏侯武威雖然剛進當鋪沒幾日,卻也見識到嚴老板疼愛女兒的程度,萬一嚴老板的女兒真發生憾事,此巨大打擊恐怕會完全擊潰他。

  夏侯武威望向公孫謙,基本上,全當鋪的人幾乎也全都望向公孫謙,視他為救命浮木一般,希望他在此時此刻能想出接下來的解決方式。

  公孫謙蹙眉,苦思著該如何是好,雖然無計可施,他仍是飛快在紙上走筆,寫下幾處地址人名,分別將紙張遞予尉遲義和秦關,交代道:“阿義阿關,你們往這些地方去探探,那是暗地裡干些販賣人口髒事的名單,先不打草驚蛇,確定歡歡是否被他們帶走再說。”

  “好!”兩人急如星火,迅速奔出。

  “我一塊兒去。”夏侯武威想盡一份力。

  “武威,你等等,我這裡還有幾個地方要麻煩你去……”
  “阿謙……阿謙!”老帳房喘籲籲跑進屋裡:“方才,方才有個孩子送來這封信,他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拿來我瞧。”公孫謙接過信。

  老帳房繼續喘息在說:“他說有人給他幾文錢,要他必須將這封信送到嚴家,還說那人告訴他,這封信,關系到人命——”

  “歡歡被人綁走了。”公孫謙打斷老帳房的話,他已讀完信件,沈沈說道:“對方開出價碼,要我們交付五百兩賦金,才肯放人。”

  “什麼?!”掛著眼淚的嚴老板噠噠跑過來,公孫謙將信交給他,他一字一字看得仔仔細細,手在顫抖,深吸幾口氣之後,馬上轉頭要老帳房去把五百兩準備出來,不夠的話,拿鋪裡東西去別人家典當換錢都行!

  五百兩算啥!五萬兩他都付!只要他的歡歡能平安回來,錢不是問題,再賺就有,女兒卻僅有這一個!

  公孫謙低首,靜默不說話,夏侯武威看出他在思忖,靠了過來,悄聲問:“怎麼了嗎?”

  “魚腥味。”

  “魚腥味?”

  “紙上,有淡淡魚腥味。公孫謙劍眉淺淺蹙著,挖掘記憶中的蛛絲馬跡。

  現在探討勒贖信上有魚腥味,有必要嗎?

  “這味道,最近我曾聞過。我記得,四天前,有位上門典物的客人,身上就是這股味。”公孫謙轉身去翻找放置當單的匣子。

  夏侯武威不解問:“魚腥味很常見,賣魚買魚,多少都可能會沾染些。”

  公孫謙一連視查幾張當單,抽出其中一紙,再從嚴老板手中拿回勒贖信,對照典當人筆跡,相似度倒不大,他忖度半晌,仍是決定往這條線索走,他的直覺告訴他,別放掉這個可能性,就算是多心也無妨。

  “他那日捕獲一條深海魚來典當,大魚長約成人身高,顏色斑斕稀罕,吸引鋪裡所有人圍觀,當然,包含了歡歡。”公孫謙續道。當日,眾人圍住探海巨魚指指點點,歡歡頭一回見到長得比她個頭更大更長的魚兒,忍不住在魚兒周遭打轉,挺挺魚眼、碰碰魚麟,那人見歡歡可愛,還問了旁人她是誰。

  “也就是說,極可能當日在鋪裡見到當鋪老板的愛女,於是,心生歹念,綁架她,藉以勒索金錢?夏侯武威跟著公孫謙一塊兒編故事。

  我倒認為,原本沒有這麼直接的惡念,有可能是在街上撞見走失的歡歡之後,才湧生綁架的念頭。以上純屬猜測,不過,往這方向去找找也無妨。武威,勞煩你跑一趟。”公謙本想隨夏侯武威一起去,但他的白袖讓嚴老板緊緊抓住不放,用來擦眼淚鼻涕,公孫謙不忍拋下心急如焚的老爹,若沒人留下來安撫他,就怕嚴老板會胡思亂想到發瘋。

  “沒問題。”

  “我記得羅阿海是住在城尾近海的小山村,你往玄武街八巷方向走——”
  “那裡我昨天下午有去過,只是不曾想過往房捨去找。”夏侯武威對南城的熟悉度,在昨日午後的尋人過程中,可說是完全熟透透。

  “好,若無歡歡蹤影,盡速回來。”

  “知道。”夏侯武威頷首而去。

  只聽見身後嚴老板哭音濃濃仍在說:“歡歡會不會被對方撕票呀?會不會不給她吃不給她喝呀?會不會打她呀?阿謙……”

  “當家,你放心,歡歡一定會平安無事。她就像我們的妹妹一樣,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將歡歡帶回來。”以及公孫謙安慰他的輕聲細語。

  夏侯武威絲毫不敢遲延,這是救人如救火的急事,一個小女蛙,與家人走失已經夠擔心受怕,又被匪徒擄走,她的無助可想而知。

  就在夏侯武威飛趕而至之前,另一處的嚴盡歡才正從渾沌中幽幽轉醒。

  眼兒迷蒙蓄淚,想動手揉揉,雙手卻動彈不得。

  這是……哪裡?

  小歡歡發現自己手腳被縛綁起來,嘴裡塞了塊好腥好臭的市團,身處於黑黑暗暗的窄小地方,鼻前盡是股悶濕黴味,讓總是渾身香香的她,幾欲作嘔。

  她不喜歡這裡!爹,你在哪兒?歡歡不喜歡這裡……你快來把歡歡抱走……

  她的聲音發不出來,頂多只有幾聲含糊的咿咿嗚嗚。

  然後,她聽見屋外走進兩人,她看不到他們的臉,她的視線范圍只到他們小腿肚附近。
  “大哥,我們這麼做,萬一被官差抓到,是得坐牢的……”

  “不,不怕。做完這一票,我們就帶著銀兩逃到西京去。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做過什麼。好了,你信送過去沒?”

  “送過去了……但不會被認出來嗎?”

  上回去嚴家典當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怎會被認出來?就算嚴家有暗鑒師,也只會鑒物,不會鑒字啦。不要自己嚇自己。

  “五百兩會不會太多……要不要補另一封信,注明可以砍到一百兩沒關系……”

  “最好是一百兩交還肉票並且附帶一簍魚給他們啦!走,去嚴家外頭瞧瞧動靜!被叫大哥的男人又走了出去,後頭男人歎口氣,跟著離開。

  小歡歡懵懵懂懂,聽得含糊,她只記得和冰心春兒一塊兒去買糖,途中她看見好玩的童趣玩具便停下腳步,蹲在小攤前觀賞良久,正想叫冰心買下只會隨風轉動的木鳥給她玩,怎知擡頭看不到冰心與春兒,後來她想自個兒走回當鋪,卻被一個從巷邊竄出的男人捂住嘴,扛上肩,跑了。

  為什麼帶她來這兒?那兩個臭臭的男人又是誰?她不認識他們。

  她想回去,她要回家去,她要找爹,她討厭他們。

  她不耐地蠕動身子,手腕上的棉布纏得好緊,嗚,好痛。

  爹……

  小小娃兒在黑暗中蹭動,不時撞到周遭的瓶瓶罐罐,叩得她哀叫連連,移動的距離僅止少少幾寸。

  她試了又放棄,放棄後又再試,身子依日囚在這兒,不知過了多久,她倦得睡著,蜷縮得像只迷途貓兒。

  直到再度悠悠轉醒,是被開門聲吵醒的。

  有人邁進小屋子,她看見不同於前兩個男人的黑色市靴,沈穩踏地,她雖稚幼,卻也自小被爹耳提面命,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句話,她似懂非懂,只知道不能將每個人都當成好人。

  說不定是第三個壞人。

  她屏息,等著黑布靴主人的下一步。

  倏地,他出聲,笨拙而生硬地輕輕喊:“歡,歡歡?”

  黑布靴四處走動,在小屋裡翻箱倒櫃。

  “歡歡……你在嗎?”

  這聲音,好陌生,又好像聽過,可她很肯定,這聲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會喊得像吞了顆雞蛋一樣困難。

  這聲音,好陌生,又好像聽過,可她很肯定,這聲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會喊得像吞了顆雞蛋樣困難。

  呀。她想起來這是誰的嗓音!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就是最近來到嚴家當鋪的那個大男孩!總是被義哥當成菜鳥在戲弄取笑的那一個——他叫……他叫……
  
  “晤唔……唔唔唔唔……“這裡,我在這裡!

  小歡歡試圖發出聲響,要吸引外頭人的注意,腦袋瓜不小心撞擊到陶甕,發出重重碰撞聲。

  她成功了!

  黑布靴主人蹲下身,她的視線不單單只看得到來人的小腿肚,還有膝蓋,垂落肩膀的粗辮,以及緩緩伏低的深邃臉龐。

  夏侯武威。

  夏侯武威籲了口氣,找到人,教他放心不少,他本來相當擔心闖進羅阿海家中,仍是尋不到她的下落。

  他動手搬開床底下所有東西,慢慢拉她出來,連帶拖出不少沾黏在她身上發上的蜘蛛絲。他扶她坐起,再把她嘴裡那團破布抽開,她回應他的,是惡惡兩聲之後的嘩啦嘩啦嘔吐,吐了滿地,接著,殺他個措手不及,她粉嫩小臉逐漸扭皺,兩串水泉被鑿開,潑出大把大把淚水,她號啕大哭,嬌小身子抖若秋風落葉,並且不停干嘔。

  她討厭嘴裡殘留著的腥臭破布味。

  她討厭床底下又黴又黑的陰暗恐怖。

  她討厭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孤獨無助。

  她好怕、好怕、好怕……

  “嗚哇哇哇——”她聲嘶力竭,好用力哭著。

  夏侯武威沒有過哄小孩的經驗,不知該如何面對此時窘況,他拙於言辭,找不出安撫她的方式,只好先替她解開手腕及腳踝上的棉布條,還她自由,怎知她雙手雙腳能活動自如,便是撲進他懷裡,小手掄緊他的腰帶,緊緊攀附,爬滿眼淚鼻涕的臉蛋,深埋在他胸口。

  小小肩頭一顫一顫,左邊肩膀還有蜘蛛絲,他輕輕撥開它,她的發髻散了亂了,絲帶滑掉一邊,柔亮發絲淩亂貼著她哭得漲紅的面頰。

  “別哭……”他辭窮,心想若是公孫謙他們在場,情況便不至於如此尷尬吧。公孫謙他們與小娃兒相識多年,他這個初來乍到的“新流當品”自然比不上那份熟稔情誼。他輕拍激烈起伏的纖小背脊:“別哭了,我帶你回去找你爹,你爹在等你呢。”

  “爹……”她哭著呢喃,擡頭看他,滿臉上皆是涕淚狼藉。

  這對父女哭起來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都是這般不顧形象、這般淋漓盡致。

  夏侯武威為她林去眼淚,摟緊她,正欲抱起她,驀地背後遭遇偷襲,一根又粗又砸的木棍狠狠招呼過來——
  砰!

  夏侯武威腦後一痛,險些暈眩過去,瞬間思及懷裡還有個娃兒,他若撲倒,他的重量會壓壞她,夏侯武威撐在床沿,忍住劇痛,快手把歡歡塞回床下,低聲一句:“你在這兒等我!別出來!”說完,他旋身,避開木棍二度落下。

  回到屋裡的羅阿海兄弟,見陌生人抱著嚴家千金,情急之下便持棍要阻止對方,怎知一棍沒能打昏他,他還面對面與他們互視,散發一股壓迫人的傲然威氣。

  “你……你……你是誰?!”羅阿海身高與恫嚇氣勢都輸夏侯武威許多,雖然手裡多出一根武器,但當夏侯武威朝他們一步步走來時,仍是忍不住吞咽口水,後退幾步。

  夏侯武威口氣冷冷,僅僅道出四個字:“嚴家當鋪。”

  小歡歡在床下,捂眼不敢看,鼻前除了先前塞嘴的臭布味外,還有血腥味飄散,床外乒乒乓乓在混戰,她聽見兩個男人粗魯的吆喝聲,以及夏侯武威的喘息,時而桌椅碰撞,時而鍋碗齊飛,一只破碗砸進了床底,嚇得她一震,不知過了多久,騷動止息了,有人走近床邊。

  是他嗎?或是兩個壞人之一?、

  “沒事了,回家去吧。”

  是夏侯武威,他伸手將她從床下帶出,他自己上半身衣裳血跡斑斑,兩個匪徒被他擒服打趴,動彈不得,他抱起她,她扶在他肩上的雙手,摸到稠稠血濕。

  “嗚……”她又哭了。

  “投事了,沒事了。”他以為她的眼淚是因為害怕,低聲安慰她,一邊迅速離開羅家。

  一路上,她都在哭著,她的淚水與他的血水,沒有停止下來。

  夏侯武威回嚴家時,模樣無比狼狽。

  他腦後破了個大洞,鮮血不斷自發根處汩汩而出,濕濡他整片背脊。

  他懷裡的娃兒好不容易止住哭泣,只剩長睫上沾有晶瑩淚珠、鼻頭紅若野莓、臉頰隱約可見胡亂抹過的水痕,此刻她乖乖待在他臂膀間,小小柔荑交環於他頸後,螓首歪斜地枕在他肩窩。

  當鋪眾人急忙奔出,七手八腳要檢視兩人傷勢,嚴老板一瞧見愛女雙手沾滿鮮血,兩眼一翻,當場昏眩過去,成為綁架勒贖案中,第一個倒地的受害者。

  “小姐!”冰心淚眼朦朧,見嚴盡歡平安歸來,險些要跪地磕謝天地神靈,她的好小姐這般邋遢憔悴,她瞧了好生心疼,急急上前,要從夏侯武威懷中接手抱她,嚴盡歡卻不肯放手,甚至撥開冰心的手,堅持在夏侯武威懷裡不走。

  “她驚魂未定,先不急,我抱她回房,你幫她準備熱水淋浴,還有,一碗溫茶漱口,另外,她一整天沒吃沒喝,請人替她弄些飯菜。”夏侯武威不顧自己腦門上仍在冒血,交代冰心完畢後,補上句:“別擔心,她沒有受傷,她……”

  夏侯武威眼一黑,支撐不住,尉遲義與秦關快手撐住他,也撐住嚴盡歡,他隱約聽見誰在驚呼、誰在哭泣、誰又在迅速叫人去請大夫……

  夏侯武威周身所有騷動,人不了已陷入昏迷的耳裡。

  他拖著受傷的沈重身軀回到嚴家,體力已經到達極限,頭腦的暈厥感,若不是顧及要將嚴老板的愛女平安送回來,恐怕他早已敵不過它的召喚,半途便失去意識。

  他被她所需要著。

  如果他中途倒下,一個生嫩小娃該如何是好?

  他不能被傷勢打倒,無視她嚶嚀哭泣的無助。

  他無法確定被他撂倒的羅阿海兄弟是否在清醒之後會緊追而來,若會,他更不能癱下。

  他把她安然無恙帶回來了,看見嚴家眾人,他知道她不會有任何危險,警覺心一松懈,頭痛加劇,這個時候他才察覺到疼痛難耐。

  他總算仍是有些用處,而非老是要別人犧牲性命來保護的廢物,他也是能盡份心力……

  他被她需要著。

  在他以為,全天下沒有任何人需要他之時,她是這般需要著他,她伸長著軟臂,逃進他懷裡,偎在那兒,汲取他的護衛。

  原來,他也能保護人,保護這個像小花般柔弱的娃兒。

  夏侯武威墜人一片黑甜暗夢中,理智、知覺、痛與疲倦,盡數離他遠去。

  他忘掉背部和腦門的疼痛,忘掉鮮血濕濡衣裳的黏膩感,唯一沒忘的,是那雙必須緊緊捍衛嚴盡歡的手,未曾松開。

  嚴盡歡對於往昔回憶,如數家珍,幕幕深刻如咋日。

  夏侯武威迷昏之際,仍是牢牢抱緊她,他就那樣失去所有知覺,癱軟在地,臉上一點點的血色都沒有。

  “……我那時真害怕他會死掉,他一路上直在流血,吭也不吭一聲,沒有停下來休息,堅持要毫發無傷帶我回家,那股傻氣,害我哭了好久好久。嚴盡歡在溫泉池裡,泡到暈眩,才會回想起那天哭到肺葉幾乎窒息的疼痛。她掬起雙掌溫泉水,暖熱的水從指縫間溢出,宛如他當日蜿蜒在她手上的血,黏稠、熱燙,依舊教她記得那種感覺,那種以為他的生命,將會隨著鮮血流干殆盡的心慌感覺……

  明明就是難以忍耐的劇痛,他卻反過來不斷安撫她,用著拙劣的言辭,要她別哭、要她別怕,說著他定會平平安安送她回嚴家。

  對個三歲娃兒來說,要深刻記住某些事情相當困難,孩子的記憶力隨著年歲增長而加深,再隨著年歲增老而逐漸衰微,她卻牢牢記得,記得他正值少年轉變的破鑼嗓,何等的溫柔,為她拭淚擤鼻的手,又是何等的小心翼翼。他自個兒的傷口都在冒血吶,比起血,他更在意她臉上淚水。

  你別哭了……別哭了,好嗎?

  他們有傷到你嗎?……哪裡會痛?

  歡歡乖,不怕不怕……不哭了,不哭了……

  那時惹哭她的話,現在惹得她發笑。

  她應該是頭一個讓他這般苦惱辭窮哄誘著的女孩了。

  至於是不是唯一一個,有待商榷。

  “我也記得武威哥當時傷得不輕,腦後的傷,纏了好久的紗布和傷藥才痊愈。”春兒附和。

  “對呀,我心疼死了。”而且他腦後還留下一小道疤,幸好頭發能蓋住。有幾回夜裡,趁他睡著時,她常忍不住在他發間翻找它的存在。

  嚴盡歡說那句話時,抿抿紅唇,仿佛心仍疼著。

  春兒在心底浮現疑惑。夏侯武威是木頭人嗎?小當家的情意毫不保留地展現出來,連旁人都能清楚感受到她對夏侯武威的獨特,為何他一點都沒受到感動呢?

  能獲小當家青睞,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之事。小當家美得不可方物,全南城有哪家姑娘能拚得過她?再加上嚴家當鋪及旗下所有副業,娶了她,等同於挖到金山銀礦,這輩子吃用不盡。

  一個又美又富有又死心塌地愛著他的姑娘,夏侯武威還有啥不滿意呢?

  外人眼中看小當家,難免覺得她嬌恣任性,實際上小當家並不是無理取鬧的嬌嬌女……呃,或許有一些些時候是啦,但大多數時間的她,與尋常女孩無異,有脾氣、有嗔怒、有莞爾、有愛玩的心態,當然,更有纖細善感的一面。

  她服侍小當家十數年,比任何人都還要認識她,小當家做的許多事,都有其道理在,小當家不愛費唇舌解釋太多,被人誤解也無所謂,小當家總認為,懂她的人,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不懂她的人,她懶得去獲得他們的諒解。

  於是,小當家得到了很多很多的誤解,可在她春兒心裡,小當家是個非常好的主子,帶些頑皮心性,以及她自己不肯承認的傻氣死心眼。

  夏侯武威不心動的理自為何?

  小當家還不夠美嗎?

  小當家配不上他嗎?

  或是,他的心底,有著別人?

  是誰呢?

  虹意?不,虹意和尉遲義的互動遠比夏侯武威親匿多了。

  小紗?不,小紗說過,她比較喜歡謙哥,而且她和夏侯武威說話的次數,少得很可憐。

  恬恬?沒看過她和夏侯武威單獨聊天過。

  晚霞?彩衣?喜兒?馨馨?

  春兒腦子裡轉過無數無數張臉孔,只差沒將當鋪裡的男人也捉出來湊個整數——

  突地,一張眉清目秀的芙顏閃過,曾經熟悉得與她睡在同一間房捨的漂亮姑娘,讓小當家與夏侯武威爆發第一次嚴重爭吵,夏侯武威甚至為她挨了小當家一記火辣巴掌……

  冰心。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43:12

【第三章】

  冰心姓楊,在嚴家當鋪裡出生。

  她爹親楊老鬼是出了名的賭鬼,鎮日浸淫賭場中玩樂腐爛。

  從來沒有誰,是靠賭博致富。楊老鬼也不例外。

  賭贏了,認定今日手氣大好,自然不肯離開賭桌,賺來的銀兩,最終又是輸多贏少地落回莊家手裡。

  賭輸了,當然更不能走,不翻本回來怎行?!

  如此惡性循環,楊老鬼賭掉了祖產、賭掉了賴以為生的小餅攤,最後,賭掉的,是懷胎六月的糟糠妻子。

  嚴老板不忍見一名孕婦處境堪憐,便收當了她,付一筆錢給楊老鬼,換得楊老鬼一張休妻書,自今時今日起,兩人各自娶嫁,再無瓜葛。楊老鬼典當妻子時,還有臉向嚴老板討價還價,說是買一送一,肚裡那只生下來也能為奴為婢,希望當金能高些,嚴老板不齒他的行徑,懶得與他囉嗦,多給了幾兩,打發掉他。

  數月後,冰心出世,膝下無子無女的嚴老板很是喜愛她,時常跑去向冰心她娘借孩子玩玩,與愛妻一塊兒逗弄著可愛的女娃兒。

  嚴格算來,冰心不是流當品,當初當單上只有她娘親的名字,並不包含她,她只是隨著娘親在嚴家住下。冰心自小便聰穎溫馴,嚴夫人不只一回誇獎過冰心這孩子生得漂亮,是張好面相,很得嚴家夫婦的緣,更險些被嚴老板收為義女,成為嚴家千金,若非冰心她娘百般婉拒,說是身分懸殊不敢造次,加上數年後,嚴家夫婦喜獲明珠,於是收養義女一事,便無人再提。

  當不成嚴家義女,冰心倒很認分,在嚴家乖巧幫忙,毫無怨言。冰心婉約懂事,照顧稚小的嚴盡歡無微不至,嚴夫人難產過世,嚴盡歡幾乎是由八歲大的冰心帶大,除了哺乳這事兒得由奶娘做,其余哄睡、換尿巾,全由冰心攬下,她心細手巧,嚴老板很是放心,冰心儼然像是一名長姊,時時抱著襁褓中的嚴盡歡,在園圃裡嬉戲。

  雖然非義女身分.冰心在嚴家仍是得到不錯待遇,嚴家收留了許多“流當品”,年歲與冰心相仿,一班孩子一塊兒上私塾,吃的用的喝的,嚴老板從不曾虧待他們。

  冰心年紀越長,出落得越發靈秀嬌美,教養極好的她,總被誤解為某家千金小姐,一旦聽見她只是嚴家婢女,不由得感歎如此精致美人,竟淪為奴婢。

  夏侯武威進入嚴家當鋪那年,冰心十歲。

  興許是年紀相仿,又或許是夏侯武威負傷救回嚴盡歡,等同於救了失職的她一命,冰心與夏侯武威自然而然熟稔起來。

  冰心為夏侯武威煎湯換藥,並且送來三餐,因為夏侯武威不方便下床——自從嚴盡歡被帶回,她夜裡總無法安眠,時時驚嚇而起,吵著要找夏侯武威,迫不得已,冰心去拜托夏侯武威到房裡哄哄嚴盡歡,從此夏侯武威便脫不了身,讓小小嚴盡歡給抱住就不放了。

  接連好幾天,他淪為“陪睡”角色——陪三歲小奶娃睡。

  “武威哥,抱歉了……”冰心好歉疚,遞給夏侯武威一塊牛肉夾餅。餅比飯或面都要方便食用,對於此時無法離開床榻的他來說,確定是最佳的午膳選擇——他懷裡塞了只正呼呼大睡的嚴盡歡,她把自己蜷成一團小蝦米,螓首枕在夏侯武威結實胸口上,拳心掄握著他的衣裳下擺,睡得正香沈。

  “害你被義哥取笑。”冰心指的是方才尉遲義特地上門來,嘖嘖有聲地酸夏侯武威兩句才過癮離開。冰心覺得若非她向夏侯武威求援,他也不必忍受這些調侃。

  自從冰心將夏侯武威請進嚴盡歡閨房安撫受驚過度的小娃兒後,害他讓嚴盡歡天天纏上,嘴賤的尉遲義便人前人後喊他“姑爺”,以嘲笑他為樂,三不不五時就一句“姑爺,你傷好些了嗎?”、“姑爺,你去庫房搬幾個花瓶過來”、“姑爺,來對打幾招吧”,每每都換來夏侯武威的追打痛毆。

  他與尉遲義在打打鬧鬧之間,生疏和隔閡飛快消失,尉遲義與誰都好的大剌剌個性,輕易便能跟人稱兄道弟,夏侯武威當然不例外,斗嘴的兩人,像相識大半輩子的老朋友,啥話都能說,尉遲義才會如此口無遮攔笑話他,教人時常忘了,夏侯武威來到當鋪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日子罷了。

  “並不是你的問題,是阿義的賤性使然,你不用放在心上。謝謝。”最未了那句,是冰心為他斟來一杯茶水,並送到他唇邊的道謝。

  “我擔心你介意。”介意被人喊姑爺。

  “只是玩笑話,沒有人會當真。”對,沒人會當真——只除了嚴老板。他不只當真,還很介意,介意得要死,真以為自個兒寶貝女兒愛上了他,一臉憂心忡忡,與全天下爹親乍聞女兒年紀輕輕便有了情人樣的震驚難接受,尤其是嚴盡歡遇劫返家的當夜,她一逕啜泣發抖,不給任何人抱,只討著要夏侯武威,使得嚴老板大受打擊,以為女兒不再愛爹,而哭得比嚴盡歡更慘。

  “也是,小姐還是個孩子嘛。”冰心笑道。娃兒嚴盡歡在夏侯武威眼中,應該與一只纏人撒嬌的幼貓沒有兩樣,無關情愛。

  夏侯武威兩三口便解決掉一塊夾餅,冰心又遞給他第二塊,他在接餅之前,以指腹拔掉不小心落在嚴盡歡粉頰上的幾顆芝麻,小小東西很是黏手,在她臉上像極了麻子,小娃兒肌膚無瑕如瓷,添上麻子也無損其可愛,夏侯武威一時興起,撥撥芝麻,綴在她鼻間,將她弄成一個小麻子,她滑稽逗趣的模樣,教夏侯武威唇角浮現淺淺笑靨。

  他沒想到這娃兒竟會變得這般纏他。

  就只因為他從羅阿海的綁架中救出她嗎?

  然而此事並非他一人功勞,當鋪裡所有人都有盡全力,就算不是他跑一趟去救她,也會換做其他人,她若真要感謝,他絕對排不上頭三名,再怎麼說,她此時該躺的胸懷,是公孫謙才合理吧……

  歡歡不曾遇見綁架事件,會懼怕是理所當然,在她無助恐慌時,你的出現,就像天降神人,救她逃離危險,她對你的信賴自然直接爆發,遠勝過任何一個人。這是公孫謙當時給他的說法,他本以為只會是小娃兒受驚過度的短短幾天反常,怎知,小娃兒竟就此成為他的跟屁蟲,白天如此,夜裡更是如此。

  他受傷的第一個夜裡,腦後的傷,因為麻沸散藥效退去而隱隱作痛,他無法入睡,伏在枕上,做好睜眼到天明的打算,後來冰心來敲房門,吵醒屋裡四個男孩,她滿臉歉意及手足無措,彎腰鞠躬,是致歉,也是請求:“武威哥,能不能請你去小姐房裡一趟?”

  冰心嗓音小小,夜探人靜中,仍聽得出語意裡的焦急。她生嫩喊著嚴老板叮囑眾人喚他的方式,武威哥。

  “我?”夏侯武威面露不解。

  “小姐吵著要你,她已經因為作惡夢而驚醒數回……我知道不該打擾你休息養傷,不過連當家都沒轍,才會來麻煩你。”冰心的神情確實流露無計可施的求援,否則不可自能在深更時分還來擾人清夢。

  夏侯武威不認為自己能幫上啥忙,但他沒有推拒,抱持著“睡不著,去看看也無妨。”的心態,走一趟嚴盡歡閨房。

  這一去,他整夜沒能再踏出來。

  畢竟,他無法狠狠將撲黏在身上的小娃兒給剝下來,尤其她抖成那副德行,與他從床底下拖她出來時的狼狽,如出一轍。

  粉嫩色的娃兒閨房布置精巧,許多綢緞裁制的布娃娃擺滿桌上櫃上,有動物模樣、小花隨樣、甚至連雜冊杜撰的虛幻妖靈,長有魚尾的人兒、頂著兩根長角的羊人,應有盡有。

  架子床上系有粉色綢紗,床柱掛滿珠玉串簾,夏侯武威坐在與他格格不入的女娃兒房內,神情困窘。

  “不怕,不怕,你已經回家了呀。”夏侯武威的安慰詞,難脫這幾句。

  “對呀,歡歡,爹在這裡陪你呢,你不要怕哦……”嚴老板在一旁很想介入兩人之間,但完全沒有他插手的位置,他寶貝愛女抱著另一個男人呀呀呀……

  “不要走……”她努力張開雙臂,將夏侯武威抱緊緊,小小的勁道,已經是她用罄的最後一絲氣力,她是真的怕,很怕很怕。

  “我不走,我會在這裡,等你睡了再走,好嗎?”夏侯武威放軟口氣,笨拙哄著。

  “睡了也不走……”她鼻音濃濃,眼眶蓄滿目水,卻沒有放任它們決堤。

  夏侯武威沒忘掉他抱她回嚴家時,她沿途猛哭,賞了他衣裳一堆的眼淚鼻涕,他以為她還能哭上好幾個時辰,但當嚴家大門近在眼前之際,她止住哭泣,胡亂用衣袖抹去小臉上狼藉的涕淚,他不解其意,她喃喃自語:不能哭,爹會哭。

  稚齡如她,竟也明白她的眼淚,會讓疼愛她的爹親心如刀割,所以即便她仍怕著、仍想痛哭著,她都能強忍下來,如同此時此刻,她被惡夢糾纏,但有她爹在,她不敢放聲大哭。

  這娃兒,很懂事,善解人意。

  “好,睡了也不走。”夏侯武威允諾她,一顆豆大淚珠滾出她泛紅的眼眶,沒人他的衣襟,消失無蹤。

  夏侯武威在嚴老板忍痛的首肯下,和衣抱她躺上軟榻,為她蓋妥衾被,她小拳仍糾結於他腰際。

  “你快睡吧。”

  “你的頭……還痛不痛?”她悶在他懷裡,悄聲問。

  被她關心一問,他反倒驚訝她記得他的傷。痛當然仍是痛,卻不希望小娃兒太擔心他,於是,帶著微笑,說出慌:“不痛了。”

  “流血……”她空出一只手,像怕碰壞他一般,輕輕滑過他額際纏繞的白巾。

  “不流了,大夫替我包扎好,只要休息幾天便沒事。”

  “閉上眼,睡吧。”他斟酌手勁,輕拍她纖小背脊。他沒有哄孩子睡過,只能暗暗祈禱她快些睡沈。

  顯然他的力道拿捏良好,小娃兒不一會兒就忍耐不住眼皮沈沈的壓迫,她歪著腦袋,長長濃濃的黑睫覆於眸前,小臉終於不再緊鎖著恐懼,酣呼聲緩緩傳出。

  夏侯武威松口氣,想從她身旁起身,微微一動,她便睡不安穩地蠕動著,不得已,他只好維持側躺姿勢,成為她的大抱枕。他很擔心嚴老板會介意,畢竟尉遲義的告誡,他記得恁牢。

  “皇……武威。”嚴老板站在床畔,險些要當著冰心與春兒面前喊出“皇子”。

  “老爹,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夏侯武威已經跟著眾人一塊兒改口喊嚴老板老爹。他以為嚴老板是要斥責他摟抱嚴盡歡之罪,便先開口致歉,他今天抱嚴盡歡的次數,足以讓嚴老板將他挫骨揚灰,視他為輕薄愛女的大混賬。

  嚴老板失笑:“我都還沒開口向你道謝,你道什麼歉呀?”

  “道謝?”夏侯武威困惑得忍不住翻過身去瞧嚴老板,換來小娃兒的不滿咕噥,夏侯武威已經很順手地輕拍她,哄她再睡。

  “謝謝你平安帶回歡歡,我真不敢想像,要是失去她,我該如何是好……還害你受了傷,我好過意不去。”

  “老爹,請別這麼說,你收留我的恩情,豈是區區小事所能回報呢?”

  嚴老板揮手要冰心及春兒退下去休息,直到冰心關上房門,房裡獨留兩人與睡娃一只,他才又道:“皇子言重了,哪有什麼恩情?你是故友央托我照顧的孩子,你在我嚴家也是得以勞力換取溫飽,一切都必須自食其力,這是憑你自己的努力認真。可歡歡這件事不同,你不顧自身安危,與綁匪搏斗,護著我的心肝寶貝毫發無傷……”

  “這件事無論是誰去羅阿海家,都會是同樣結果,阿義一樣,阿關一樣,謙哥亦然,他們皆會以性命去捍衛歡歡,並非只有我……”夏侯武威不敢居功,他不過是正巧成為那個踏進羅阿海屋捨的人,正巧救了嚴盡歡,著實不值得太歌功頌德,好似他做出多偉大的事。

  “然而抱著歡歡回來的人,就是你呀,不是其他人,是你。孩子,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嚴老板紅了眼眶。

  “別這麼說……”不曾被人如此誇獎過,夏侯武威不自在極了:“我只是不忍心看見一個心急如焚的爹親,承受害怕失去女兒的恐懼。我羨慕你與她之間的父女感情,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爹親也可以是這副模樣,不用威嚴、沒有距離,那般的慈愛。”

  他羨慕著。

  他沒有這樣的爹親。

  他的爹,下令賜死他娘,以及他……

  他的爹,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他好羨慕嚴老爹與嚴盡歡。

  夏侯武威和嚴老板無語凝視彼此,這話題沈重了,就此打住正好。

  嚴老板拍拍夏侯武威的肩,說道:“今晚,就麻煩你留在這兒陪歡歡,我怕她醒來沒看見你,又不安穩了。”

  “嗯。”夏侯武威輕頷。

  “早歇吧。”嚴老板沒離開娃兒的房,倒是一旁長榻早已備好軟枕與衾被,嚴老板就打算睡在那兒,不讓愛女與男人單獨共度一夜即使他家寶貝還是個奶臭娃娃,他也不允。

  燭火燃著,不滅是擔心嚴盡歡半夜醒來,見黑會怕。

  榻上小娃滾了半圈,身子就塞在他臂膀間,軟軟的、小小的、熱呼呼的,近在咫尺。

  好暖和,像個散發熱息的懷爐。

  有多久,沒有感受到身旁有這般溫暖的體溫?煨得人發燙。

  腦後的傷,似乎不那麼疼……

  應該了無睡意的這一夜,夏侯武威意外睡得比誰都沈。

  嚴老板似乎說錯了一件事。

  不是他留在這兒陪歡歡,而是她在陪他。

  他從母妃送他離開皇城的最後那個擁抱之後,不曾再被誰如此抱著,不曾真真切切感受到體溫和吐納,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她真暖,軟綿綿的,像團雲兒。

  夏侯武威思及幾日前的相處點滴,再俯首凝覷一臉芝麻的小粉娃,笑意更濃。

  冰心本以為夏侯武威會感到不耐煩,他整日被一個娃兒綁在身邊,絆手絆腳,失去許多自由,光是夜裡小姐不放他回房,非得要他陪,讓她當成抱枕緊緊偎著,尋常男孩早就吃不消,失去耐性,翻臉走人,沒想到他還能面露笑容。

  “武威哥,要不要將小姐慢慢放下,你好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否則你維持這個姿勢很辛苦。”冰心很善解人意。

  夏侯武威搖頭:“我試過了,她睡不安穩,無妨,我抱著就好。”他現在是很認命的陪睡,盡忠職守,毫無怨言,有怨言的人,只有嚴老板,他開心擔心女兒被臭男人吃盡豆腐,但,他沒有這麼饑褐,對三歲娃兒吃得下口,她不只青澀,嚴格算來,她連女孩都稱不上,好嗎?

  雖然不難想像她往後會蛻變為多美麗的女人,然而現在還太早,只有畜生才下得了手。

  “或許再過幾天,小姐不那麼害怕,便不會再纏著非要你抱吧,武威哥,只能請你稍稍忍耐。”冰心這樣說著。

  夏侯武威倒不覺得需要忍耐,畢竟不是苦差事。

  冰心備妥藥匣,取出白瓷盅,仔細舀出藥粉,和著些許溫水,拌勻,要為夏侯武威更換新藥。

  “武威哥,能不能聊聊你進當鋪前的事?為什麼你會被死當進來?是你的雙親嗎?冰心想多知道些關於他的事,一邊卸下他額上紗布,在傷處塗妥藥物,再輕手纏上干淨白布。

  這事兒,日前公孫謙也曾問過他,他初初來到嚴家,被嚴老板安排與幾個大男孩一塊兒睡在一間房,床位是分開來的,各睡一張單人榻,他的床位和尉遲義靠得近,尉遲義很健談,天南地北都能聊,通常只要房裡有人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尉遲義就可以接下去將話題做大。公孫謙亦善於應對,雖不如尉遲義心直口快,倒也風趣得緊。秦關聆聽的本領比說話來得好,偶爾才會插上幾句。

  那時他們聊了各自進到當鋪的往事,公孫謙被雙親帶進嚴家,悄悄當掉,尉遲義為治娘親的病,自願到當鋪賣身換銀子,秦關則是爹親過世後,後娘嫌他麻煩無用,硬拖他到嚴家當鋪典掉……

  窮苦人家的孩子,此類賣兒求財之事,時有所聞,公孫謙他們的故事,聽來平淡中帶了些許悲哀,為錢而賣孩子,是他想都未曾想過,以為全是書中杜撰出來的橋段,他們進當鋪時年紀都比他小許多,那樣的心路歷程,夏侯武威無法揣摩及理解,他的人生較尋常人平順太多太多,一出世便注定了他的尊貴身分。

  公孫謙當時反問了他進當鋪的原由:“很少有年過十五的少年被典當掉,畢竟去找個粗工來做所能攢得的銀兩,應該會比當金來得高許多。”公孫謙開頭便這麼說,聽進夏侯武威耳裡總有一針見血的壓迫,好似公孫謙察覺到一絲端倪,嚴老板漏洞百出的說辭不足以說服他,一般僅無力反抗的孩童及婦女被典當的機會才高,可以工作賺錢的少年,想改善家計,找些雜役職務更實際些。

  夏侯武威在熄掉燭火的房內沈默平躺著,他不能吐實,若想在嚴家展開新生,就不能背負包袱,前皇子的身分,興許會為他換來疏遠或歧視,他思索該如何轉移這個話題,未了,硬擠出聲音:“我沒得選擇……我有許多的事一竅不通,像個任人宰割的廢物,我此時只能在嚴家重新學起。”他含糊其詞,卻也提有說謊。

  公孫謙沒再問下去,現在換了一個冰心問。

  難怪他們會好奇他的來歷,嚴老板只向眾人說,他是被死當的流當品,其余就沒有多做解釋。

  夏侯武威極其緩慢地對冰心搖頭:“我不想聊這事兒,抱歉。”

  冰心體貼微笑:“我明自,是我失禮了。全鋪子裡的人,都有段不愉快的過往回憶,不回想它,才能往下繼續走……”她並不是想挖他隱私,只想兩人多些話題來閒話家常,他介懷的話,聰穎的她自然不會再多問:“鋪裡最幸福的人,就屬小姐了,無憂無慮,又倍受寵愛,真教人羨慕。”

  “幸不幸福,無法在此時論定,人的一生何其漫長,兒時的幸福,又豈能保證未來亦然呢?”夏侯武威有威而發。他的兒時,亦是人人稱羨的皇子身分,現在又如何?

  “武威哥,你在說什麼呀?小姐的未來當然樣是幸福無憂呀,當塚那麼疼她,日後定也千挑萬選為她選個寵她愛她的好夫君,不會讓小姐吃到半點苦。”冰心打從心底喜愛嚴盡歡,自然樂見嚴盡歡的人生平順美滿。

  夏侯武威自知失言,有些懊惱,抿著唇苦笑,倒是冰心笑靨甜美,仍帶童稚的漂亮臉蛋上,仿佛塗了蜜一般,夏侯武威盯著她,雙眸眨也不眨,冰心被他瞧得羞窘,嘬嚅問他:“武威哥……你怎麼……一直盯著我看?我臉上沾了髒東西嗎?”她臉紅了,以絹子擦拭芙頰。

  “你長得好像我母……我娘親。”

  “嗄?”這、這聽起來實在不像是誇獎小姑娘的好詞……

  像他娘親?

  她、她看起來很老嗎?

  “哉是指,感覺。一股很親切熟悉的感覺。”夏侯武威知道她誤會了,補充解釋:“我娘親很美,非常的美,她溫婉漂亮、知書達禮,說起話來,嗓音輕飄飄的,好似不會大聲罵人,你像她,外在清妍出塵,內蘊清靈氣質,當然,你比她年輕許多。”

  他在她身上,看見宛若母妃的嫻雅氣質,好令人懷念。

  冰心臉色羞得更加紅潤好看。

  被這般誇獎,像他娘又何妨,他說她像他家老奶奶都行!

  夏侯武威與冰心太專注於交談,忽略了在夏侯武威懷裡已經醒來的嚴盡歡。

  眸子瞠得圓圓大大,似懂非懂聽著,娃兒雖不是很明了何謂清妍出塵,什麼又叫清靈氣質,卻從他的語氣中,聽明白了溫柔。

  教娃兒吃味的溫柔。

  不知怎地,開始有蜚短流長在嚴家裡頭傳開,關於他於冰心。

  傳聞內容不外乎兩八人年紀相仿,無話不談,或是兩人拜嚴盡歡之賜,多出不少培弄感情的共處機會,看來嚴家再過不久,便會產生對小情侶等等之類……

  誰說流言傳個十天半個月就會自動消散?

  他和冰心的流言,傳了整整四年,仍有往下延燒的跡象。

  為了這件事,夏侯武威被嚴老板叫進小廳,嚴肅逼問,他到底是喜歡冰心還是喜歡他家寶貝女兒?!

  夏侯武威哭笑不得,不懂為何他好像突然變成腳踏兩條船的混帳風流男。

  他回答嚴老板,兩個女孩他都喜歡,但僅止於家人朋友的喜歡——後頭那句說得慢了些,差點換來嚴老板拎住他衣襟的激動。

  除嚴老板之外,更有三四只心儀冰心的小夥子找上他,要與他來場“男人間的比武”,他應付得很隨便,有時連打都沒開打,他就直接口頭認輸,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亂七八糟的事上。

  他萬萬提料到,連人小鬼大的嚴盡歡也揍來一腳,七歲的鬼精靈,跳上他的腿一坐,問得多不含蓄:“夏侯,你可不可以等我長大,不要現在就喜歡別人。”仰望著他的巴掌小臉,布滿認真神情,漂亮黑眸直勾勾瞅他。

  等她長大?

  這丫頭腦袋瓜子裡全裝些什麼風花雪月呀?

  果然是讀了太多雜冊野史,導致小丫頭過度早熟嗎?

  “我現在沒有喜歡誰呀。”他尚未將心思放在談情說愛上頭,更無娶妻生子的興致和心情。

  “爹說,男孩子二十歲娶親很普遍,像他十九歲就娶我娘,你已經快慢二十了……”也就是到了成親的危險年紀,而她還太小。

  “我沒打算二十歲娶親。”若在皇城,興許不得不娶,但在嚴家,沒有任何人能逼他早日成家立業,他樂得輕松。

  “你三十歲再娶好不好?那時我就十八了,我一定會像爹說的,長成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你絕不會吃虧,行不?”

  “等你十八,你看上的,說不定是其他男人,你確定真要和我訂下這種兒戲般的約定?到時你反悔怎麼辦?嫌我老怎麼辦?”他當她是在說著孩子氣的話,並不當真,笑著反問她。

  “我不會反悔的!不然,打勾勾嘛”她伸出嫩短小指。

  孩子就是孩子,淨說些稚氣的笑談。

  夏侯武威揉揉她烏亮熠熠的軟發,搖頭笑歎:“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等你十八歲,真的變得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我再考慮。”他用打趣的玩笑方式來推諉她,語意中當然純屬哄小孩的意思。人心善變,絕非勾勾手指便能約束,他不認為孩子兒時的傾心,能延續多長時間,日後興許冒出另個與她年歲相仿的俊少年,她更喜歡,那時就把他拋諸腦後了吧。

  嚴盡歡噘起粉櫻色的軟唇,聽出他的敷衍:“我現在就很漂亮呀……爹說我是全南城裡最最好看的女孩了!”

  你那位爹,就算你是麻子臉大蒜鼻肉腸嘴,他也會這樣說。

  不過,嚴老板這回沒自吹自擂,嚴盡歡確實有愈發美麗的跡象,難怪嚴老板開始要擔心寶貝女兒的人身安全。

  “一個男人,如果真心喜歡一個女人,就算那女人不是全南城最最好看的女孩,他同樣會傾心待她,無關外貌美醜,歡歡,這些話,你長大才會懂,你現在一直說服我,只代表著你仍是個小娃。”他試圖與她說道理。人,不光是看臉皮美醜來決定愛與不愛。

  “你說了這麼多,就是要告訴我,就算我變好看變漂亮,你都不會喜歡我嘛!”小娃兒嬌恣的脾氣說來就來,忿忿跳下他的腿,叉著尚未有小蠻腰成形的腹側,瞪他。

  “你的理解力真是……”莫名其妙。小娃兒的思考方式都是這麼“跳”嗎?!

  “我要跟我爹說!”她跺腳,跑了,告狀去了,看來等會兒,他又要被嚴老板叫去訓話一頓,唉。

  果然,沒到一個時辰,嚴老板真叫春兒來喚他。

  他進屋,嚴老板就先用力歎氣,低咳幾聲,以手勢示意他將門帶上,待他坐定,嚴老板口氣無奈:“我真不懂歡歡是吃了你什麼符水,我本來是打算湊合她和阿謙,結果兩人沒花火,倒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歡歡剛剛抱著她存錢的竹筒子來給我,說她要贖你,當初我告訴大家,你是流當品,流當品自然是可以買賣,我不知道該怎麼向歡歡吐實你的身分,只好允了她……”嚴老板露出一絲歉然和心虛。

  對,心虛。

  他哪可能是礙於夏侯武威的皇子身分不好啟齒?擺明就是個溺愛女兒的蠢爹完全抵抗不了愛女的撒嬌要求吧?!

  夏侯武威連點破老爹蹩腳說詞都懶。

  “你夜裡總是抱著我家歡歡睡,日後也該對她負責吧,我……我是因為考慮到這一層,才會允諾歡歡,否則她的名節怎麼辦?再說,你真是賺到了,我那個漂亮的小寶貝小心肝以後一定會美到嚇死人,你一點都不蝕本。”嚴老板很努力想說服夏侯武威接受愛女,用的說法與嚴盡歡真相似,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蝕本不蝕本,取決於嚴盡歡的美醜嗎?

  未免本末倒置了點。

  再者,他抱著嚴盡歡睡,是綁架事件之後,嚴盡歡非得要他陪,她才能安穩睡著,他不曾毛手毛腳,這對一個娃兒談論“名節”,著實有欲加之罪的嫌疑。

  “老爹,我不喜歡被人擺布,尤其是以買賣的方式得到一個人,會令我感到自己很卑賤。”夏侯武威臉色鐵青,沒有半絲笑容,皇子的威嚴,在數年的平民生活中,沒被磨損殆盡。

  “我知道呀……但是,歡歡就是喜歡你,我也沒法子呀……”他可是費了很多功夫才接受女兒迷戀夏侯武威的事實耶!身為個爹親,這是件多困難的事!

  “你不該事事順她,這樣會寵壞她。”

  “我只有這麼一個心肝寶貝,不寵她寵誰呀……”嚴老板嘬嘬嚅嚅。

  “寵到連她想買個男人,你都買給她嗎?”夏侯武威皺眉。

  “呃……”嚴老板被反問得無言以對。

  “她只是個孩子,我並不愛她,買下我,對她是好事嗎?”夏侯武威基於嚴老板的收弄恩義,並不樂意將話說絕,然而曾經是位皇子的高傲,也讓他拉不下臉來諂媚這對父女,不認為獲得他們青睞是件好事。

  “你就不能看在一點點情分,暫時……順她的意嘛。她年紀還小,性子不成熟,也許以後她長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就會反省自己做過的蠢事,然後……放你自由。”

  “會有這麼一天嗎?”夏侯武威扯唇假笑。照嚴老板這種寵法,嚴盡歡只會變本加厲吧。

  嚴老板看出夏侯武威的怒意,認為自己因為太寵愛女兒,似乎傷了這個孩子的尊嚴,心裡很是愧疚,想道歉,倒是夏侯武威搶在他之前又開口說道:“賣就賣了吧,就當是我還嚴家一份恩情。當初若非你的收留,我這條命或許早就沒有了,更不可能得到這些年來的安定踏實,現在把自己送給你們嚴家,也合情合理。”

  夏侯武威起身,直挺挺的身長已勝過嚴老板許多許多,青澀少年味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成熟的男人頎撥:“老爹,還有其他事要交代嗎?沒有的話,我出去了。”

  嚴老板愣愣搖頭,看著夏侯武威開門離開廳內,好半晌,嚴老板緩慢回過神,感覺額際隱隱作痛,眼前突地一黑,是近年來身子骨越來越差的警訊,或是……凶兆?

  “歡歡吶……爹好像做錯了一個決定,說不定是害了你……”

  鋪裡幾個少年的脾性他多少已能掌握,以“賣掉流當品”為例,公孫謙會講出長篇大論來打消你的念頭,若你堅持己見到無法溝通,他才會棄文改武,訴諸蠻力;尉遲義則是高興就點頭,不高興就搖頭,管你開價多少,他大老爺鳥也不鳥;秦關呢,靜默不言,任憑宰割;夏侯武威雖然進當鋪的時間最短,然而亦滿四年,嚴老板有時仍會在他身上看到皇子的姿態——不是高傲睨視人的驕矜,而是不容人侵犯僭越的威嚴。夏侯武威很努力學習融入平民生活,可自小習慣的本能,一朝一夕是無法輕易更改,所以,骨子裡仍流著皇家血脈的夏侯武威無法苟同此種交易,卻又點頭同意了,很明顯能看出他並非心甘情願,被強逼著低頭的他,真能善待他家寶貝嗎?

  恐怕……

  嚴老板今日的喃喃不安,確實成真了,只是,他無法親眼看見。

  三年後,嚴老板久病纏身,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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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43:42

【第四章】

  夏侯武威有著深深受辱的感覺,尤其是他這個年紀的大男孩,心思更是敏銳易感。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被人以金錢買下之後,還會感到歡快,他也不例外。

  這與買賣奴僕有何不同?

  這與上街買了只一雞、一條魚有何不同?

  他竟被視為可以援受的“東西”?!

  夏侯武威凜著神情,悶悶發怒,這份不悅,在面對始作俑者之際,更難佯裝出無謂。

  那是他第一次漠視嚴盡歡笑奔來的喜悅,掉頭走人,無論她在身後如何喊他叫他追他,他完全不理睬她,更不停下腳步等待她。

  她把他的尊嚴踐踏在地,竟然還有臉朝他笑得如此甜美?!她以為他會賞她好臉色嗎?天真!

  他在氣她,氣她不顧他的意願,向她爹開口買下他。

  她不尊重他——好吧,她只是個娃兒,不懂“尊重”兩字所代表的意義,但不表示他不能和她生氣。

  仍是個孩子時便想用錢來買人,長大了還得了?豈不蠻橫上天了!

  哼,她買下他,沒有買下他的笑容和心甘情願,他不需要附帶那些東西給她。

  夏侯武威鐵了心擺臭臉面對她,任憑小丫頭以眼淚威逼利誘,或是派出她那位對她言聽計從的爹爹當說客,也於事無補。

  嚴盡歡為此不知哭鬧多少回,夏侯武威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執著於他,本以為小孩子的心思會因為他的疏遠而漸漸移轉到別人身上,結果也並沒有,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懂夏侯武威怎麼不再對她笑、不再輕聲細語、不再夜裡陪著她睡,他對她變得好沈默,眼神又帶著責備,她明明很努力想討好他,她爹給她好吃的玩意兒,她一定會留一份給他,有好玩的,她頭一個想到他,對鋪裡其他哥哥們,她可不曾這麼熱絡……

  “夏侯,你在生我的氣嗎?”她時常迷惑地問著他。

  他的回答是不點頭,也不搖頭。

  不承認,更不否認。

  她更想問他:夏侯,你是不是討厭我?

  她不敢問,怕問了,他會毫不考慮地點頭答是。

  所以她咽下惶惑,告訴自己,爹允諾他已經是她的了,不用擔心,他永遠都會是她的,不會因為生她的氣而離她遠去……

  夏侯武威將自己當成她買下的一位奴僕,陪伴她,近乎形影不離,但他不再親匿揉弄她的黑發,不再輕著嗓、捺著性子,哄她乖。

  那段日子,他與她,靠得最近,卻離得最遠。

  本以為這種情況會延續一輩子,但它終於仍是有停止的一天——在嚴老板臨死之前,他招鋪裡幾人進入房內,交代放心不下的後事。公孫謙他們都是足以擔負當鋪重擔的大男孩,嚴老板倒不擔心,真正教他懸掛於心,遲遲無法閉上沈重眼皮的,仍是他的寶貝愛女吶……

  “武威,你留下來……”嚴老板逐一對公孫謙、秦關、尉遲義、小小歐陽虹意、春兒、冰心等等說完最後叮囑之後,他要夏侯武威單獨留著,其余人退出他的房。

  嚴老板這些年來,身體情況直不好,半年前,他發病一次,左半邊的手腳癱瘓,雖然拄著拐杖還是可以走動,興許是對身體負擔太重,他便不怎麼愛下床,只除了陪愛女到園子裡去泡茶閒聊,才會呼吸些清新氣息。

  “是。”夏侯武威順從其意,坐在床邊圓椅。

  嚴老板順著息,大口吸吐,濃重的聲音,透露著連吐納都吃力的痛苦。

  “老爹。”夏侯武威輕拍他的胸口,手背被骨瘦如柴的枯掌搭住。

  “皇子……求你件事……”

  “老爹,別說求不求的,你要我做什麼?”

  “別再和歡歡斗氣,她很難過。”

  “好。我不再與她斗氣。”夏侯武威頷首。那已是幾年前的事,有氣,早也消去泰半,只是拉不下臉來開始對她好,同時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自小娃兒變成小姑娘的她,於是便維持著淡淡距離,不知如何縮短。

  “待她好一些……”

  “嗯。”

  “多讓讓她……她是好孩子……你一定會發現,她是個好孩子……”

  “老爹,你別說太多話。”夏武威見他一口氣險些要喘不上來,想阻止他。

  “拜托你幫我照顧她……她不像她表現出來的堅強……我好擔心她會……會被人欺負……”

  她會被人欺負?夏侯武威對這句話嚴重質疑。但他清楚此刻不適宜在嚴老板面前吐實,就讓嚴老板帶著這個錯誤認知,以為他家寶貝愛女是柔弱嬌嬌女罷。

  “老爹,你盡管安心,我們所有人都會好好照顧她,不會讓她受委屈,我們都在你面前發過誓,無論發生何事,我們一定護著歡歡。”他知道嚴老板最需要的,就是他的保證。方才眾人皆允諾嚴老板,他們定會為他守護愛女、守住嚴家,以報其恩情。

  “留……留在她身邊……別走,就、就算不愛她……也留著,騙她沒關系,假裝更提關系……就是別走……我太自私……不顧你的意願,但這是一個……爹親的遺……願……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就算不愛她,也留在她身邊不走,我承諾你,我夏侯武……不,我李采祐永遠不會離開她,我會一輩子陪伴她,只有當她找到另一個她愛的男人,不再需要我時,我才會退開,否則,我絕不離開。”夏侯武威一字一字,清晰堅定,目光炯炯,定下誓約。

  嚴老板眼神中有著欣慰及歉意。他是個自私的爹,只顧及女兒的將來,卻不顧夏侯武威願或不願,也要為女兒留下這個依靠。女兒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她太死心眼,少女芳心遺留在夏侯武威身上,不肯收回,注定會吃苦頭,他這個爹親,只求女兒能少受些傷、少跌些跤、少落些淚,把她喜愛的人,留在她身旁。

  如果剝障她心中的夏侯武威,會讓她那麼疼痛,他寧願愛女被蒙蔽在甜美的謊言之中,永永遠遠別嘗到痛楚。

  “皇子……謝謝……”

  夏侯武威不讓他說下去,搖搖首,攤掌示意他別為此道謝。

  他不怪老爹以“遺願”來要求他答應他,老爹愛女心切,自始至終都為女兒打算,夏侯武威想到他母妃,也曾請求另一個人以親生兒子的生命代他送死。

  父母的心願既小又純粹,無非希望子女平安順遂,即便平平淡淡過一生,也要幸福快樂。

  “爹——”嚴盡歡不顧冰心春兒的好說歹說,硬是進到嚴老板房裡,她不要被阻隔在屋外,讓爹去向所有人交代後事,她不要!她爹才不會死!他會長命百歲!

  “老爺,我們攔不住小姐——”冰心好抱歉說著,嚴老板不以為意地扯唇笑笑,招手叫了嚴盡歡過來,嚴盡歡快步奔去,挨在他的身旁。

  嚴老板先是拍拍她的纖背,笑歎:“歡歡吶,答應爹,你要乖……要聽阿謙他們的話,明白不?”他愛憐又遺慨,氣若遊絲的叮嚀。

  嚴盡歡咬著下唇,用力點頭再點頭,螓首好半晌都不肯停下。

  “爹真希望能……親眼見你出嫁,還要幫你準備好多好多……嫁妝,抱抱我的孫子……”他不想這麼早走,再多個幾年的話,這些心願就可能達成了呀……

  嚴盡歡偎在嚴老板胸前,仿佛以往賴著爹親撒嬌的溫馴模樣,聽她爹說著話,斷斷續續,他以前說話總是很有活力,最愛笑蹭她的臉,東句寶貝西句心肝的,現在這樣有氣無力,她好不習慣

  “歡歡,爹會……保佑你,你定要過得很幸福……以後,別忘了帶著我孫子……來看看爹和娘吶……”嚴老板努力擠出笑容,不想讓離別的悲哀蓋過他對女兒的最後祝福。

  他會保佑自己女兒,未來之路毫無顛簸,任何的危機都能化險為夷,擁有真心愛她的男人,生幾個與她一樣美麗可愛的孩子……

  嚴盡歡咬住嗚咽,咬得唇兒滲血,眼淚更是抑制不住。

  越來越小,爹說話的聲音,爹胸口怦咚怦咚跳著的聲音……

  越來越小了……

  不見了,全都不見了。

  只剩誰,放聲大哭著,嗓音淒厲剌耳,宛如天崩塌下來的無助害怕。

  聲嘶力竭,號啕痛哭,不知所措,這世上唯一全心全意最疼愛她的人,從此消失無蹤——

  本該止歇的心跳,重新回到她耳內,一聲一聲,強而有力,來自於將她從爹親胸口抱進自己懷裡的男人。

  “哭吧,我在這裡陪著你。”夏侯武威薄唇抵在她發漩,幽然低歎。

  這一夜,她失去了爹,但得到她爹最後為她留下的他。

  久違的溫柔。

  “真是不值得!虧老當家如此疼歡歡小姐,結果小姐連滴眼淚也沒為他流,仍有心情挽著虹意去園子裡賞花。嘖嘖,難怪早有人在說,歡歡小姐心腸冷硬,之前聽說她會欺負下人!”

  “是呀,寵兒不孝,老當家寵歡歡小姐過了火,寵成這副嬌蠻德行,死了爹也無動於衷,我看吶,當鋪可能撐不久了,咱倆還是盡早尋找新工作才是。”

  兩位灰裳男僕,手邊工作散漫潦草,嘴上功夫比雙手來得勤快麻利許多。

  嚴家新當家,十歲,聽起來多不穩重吶!十歲是能做啥大事業?大夥的養家薪餉全得依賴這只小丫頭,樹倒猢猻散,嚴家倒,大家跟著倒,難免教人擔心不安。

  十歲小女娃,除了哭,還會做什麼?

  不不不,這只小女娃,連哭都不會。

  摯愛的爹親離世,誰不是哭得痛徹心扉?不然好歹得作作戲,在眾人面前假裝出喪父之痛,硬擠幾滴眼淚鼻涕吧?!

  偏偏她連作戲都不會,姿態淡漠,意興闌珊,好似此去的,是別人家的爹,再是狼心狗肺至極。

  嚴老板若知道自個兒愛女如此,怕是會氣憤地從墳裡爬出來吧!

  “既然有心尋找新工作,我嚴家也不強留。程伯,算妥他們兩人資遣金,一文都不許少。”公孫謙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後,一旁跟著皺眉不悅的老帳房,公孫謙俊雅面容上不慍不怒,淡淡交代。

  “呃——公、公孫鑒師……”兩人尷尬嘬嚅,口氣結巴。

  “我馬上算給他們。”哼。老帳房從鼻腔噴吐不屑。

  “我、我們只是胡亂閒聊……沒有真的想離開當鋪……”其中人想為自己辯解。

  公孫謙步伐不曾停駐,與兩人錯身而過,只留下句淺然回覆:“嚴家不留不服當家之人。”

  當鋪之中,這類抱持懷疑者,占了半數,他們不看好當鋪的後勢,認為嚴盡歡會敗掉嚴家兩代基業,公孫謙沒有太多工夫去堵悠悠之口,他情願把時間花費在好好坐下來喝一杯香茶。
  
  仍願意相信嚴家當鋪可以繼續經營下去的人,他樂於與大家一塊兒努力,讓當鋪步回正軌,然而只會暗地裡說些閒話,甚至汙蔑嚴盡歡,那麼這種人,嚴家不願浪費銀兩來養。

  待在嚴家所有人皆要有一個共識,嚴盡歡是新當家,他們必須將她視為嚴老板,當初如何尊敬老爹,現在就要同樣的尊敬她,為嚴老板守住他托孤留下的愛女。

  “哪些家夥說啥屁話,歡歡小姐欺負下人?說出這種謠言的混蛋就不要讓我知道是誰!我拿竹帚打死他!”老帳房氣呼呼處置完兩人,追上公孫謙腳步,胸口一把火氣依舊燒得很旺。

  “別再喊她歡歡小姐,改口叫她小當家。”改變稱謂的決定,由眾人日前共同做下,目的在於提醒自己,視嚴盡歡為王子,而非家裡的千金大小姐。

  “呀對,一時改不了口……”老帳房拍拍自個兒擅忘的腦袋瓜,趕忙喃念約莫十來次的“小當家”,要努力把這三字念順口,最好以後變成口頭禪,直至滿意,他又道:“真希望小當家能盡快走出沮喪,瞧她那副故做堅強的模樣,教人更難過……”

  她的強忍淚水,竟然還被人說成冷血,真教人為她不值!

  “不急,慢慢來,她看見我們對她的期待,反而會更勉強她自己站起來。在她能當家主事之前,我們先替她撐著擔子吧。”公孫謙如此對老帳房說道。

  不該逼一個十歲孩子立刻懂事、立刻跳出悲傷,未免太殘酷。

  只是嚴盡歡的個性,果真如公孫謙所預見,她看見當鋪裡每個人都在等待她恢復往昔,於是她挺直腰桿,鎖住眼淚,將悲傷藏在人後,主動要求接手她爹生前沒能做完的工作。

  “嗯……你毋須這麼早便接觸當鋪工作,你年紀尚輕,再緩個三四年無妨,這段時間,你可以慢慢學習,又或許,你想到外地四處走走看看,我請武威陪著你去?”公孫謙聽見嚴盡歡的要求時,沈吟片刻,露出淺笑,試圖改變她的想法。

  嚴盡歡搖頭,柔嫩粉顏仍帶稚氣,此時卻裝出老成,顯得有些勉強,硬撐出來的傲拗,說著:“我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

  “我沒有說你不行,只是你還太小。”

  “我記得你十一歲時,就在我爹身邊幫忙,我爺沒嫌你小過。虹意呢,她現在不也開始坐鎮櫃台招呼客人?”嚴盡歡反駁道,對公孫謙面露防備,咬著嫩櫻小唇,吐出狠話:“你不讓我接回當家工作,是因為你想自己成為嚴家的老板嗎?”

  鋪裡眾人抽息,這番話,著實傷人,尤其是對忠心恥恥的公孫謙。自嚴老板過世以來,泰半鋪裡事務都是公孫謙擔下,鋪裡就屬他最辛苦忙碌,而今換來的,竟是一句奪產指控。

  公孫謙沒變臉,只是黑眸稍稍瞇細,凝望著嚴盡歡,未了,籲口氣,聽不出是松口氣或是失望歎息:“是我疏忽了,理該避避嫌,別讓人誤會我凱覦嚴家當鋪。日後鋪裡事宜,我們都會先來問過小當家,不會擅自主,要請小當家盡快習慣當鋪許多工作,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我們。”公孫謙字字平淡,若非唇角掛有笑痕,多像冷漠疏離。

  “好。”嚴盡歡還當真應話,頷完首,仰著小臉,大步離開小廳。

  “謙哥,她是有口無心,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夏侯武威在尾隨嚴盡歡離去之前,右手搭在公孫謙的肩上,擔心他會記恨嚴盡歡而不再為嚴家盡心盡力。

  “我沒生氣,真的。”公孫謙回以笑顏:“她沒有說錯,我應該要注意這一點,別讓想幫助老爹的一份心意淪為別人眼中的侵占。別擔心我,去陪著她吧,她最近難得開始有精神想做些其他事,我怕她是故作堅強,你多留意她些。”

  “嗯。我代她向你說抱歉。”話畢,夏侯武威追去。

  “小當家方才那句實在太過分了,謙哥這些日子來辛辛苦苦幫她持家,若不是謙哥,她以為她能撐得起來嗎?她竟……”廳裡,不知誰咕噥了這句。

  “好了,不許再提這件事,各自去做各自的工作吧。”公孫謙不讓任何人碎嘴,批評嚴盡歡。

  沒過幾日,嚴盡歡的第一件當家工作上門。

  她被秦關、春兒及冰心妝點打扮得精致漂亮,以當鋪新當家身分,參加一場稀珍古宴。

  邀宴主人是嚴老板生前的老朋友,嚴盡歡五、六歲左右見過他幾回,印象並不深,只記得他嗓門兒很大,說起話來像打雷般,基於“故友之女”的這層關系,公孫謙眾人相信她可以應付自如,便放心允諾她赴約。

  本來公孫謙欲連袂前往,臨行前,鋪裡有突發事件而走不開身,只好自夏侯武威和春兒陪著嚴盡歡一塊兒赴宴。

  赴宴便是喝點酒,吃點菜,聊些古玩,順道看看能否開發新生意,能赴出什麼亂子?

  如果眾人皆是抱持這麼簡單的想法,那麼就太傻太天真了。

  嚴盡歡憤怒而歸,人還沒下馬車,便叫春兒傳達命令,要全當鋪裡的人就地下跪,不許擡頭、不許偷瞄、不許交頭接耳。

  就地下跪?

  多怪異的要求,即便是老當家在世,他也從不曾要求鋪裡任何人屈膝而跪……

  “小當家說……不跪的人,自己回房裡收擡包袱走人……”春兒絞著帕子,嘬嚅面對眾人傳達嚴盡歡的吩咐。

  “這是啥鬼命令?要我們大家跪著恭迎她回來嗎?”尉遲義濃眉往眉心一攏,聽得老大不爽,男兒膝下有黃金,不是不能跪,跪也要跪得有道理!

  “春兒,你確定小當家是這麼說的嗎?”秦關謹慎問道。

  “是。”香兒點頭。

  “今晚稀珍古宴上發生何事?”公孫謙直覺認定是酒宴上定有事情,才會讓嚴盡歡下達此種怪令。

  “呃……小當家交代我不許說……”音兒含糊嘀咕,一擡頭又露出焦急:“謙、謙哥,你們就別問了好嗎?快、快些跪下,別把頭擡起來,拜托了……”春兒只差沒自己先下跪。

  公孫謙沒再多問,袍擺一撩,單膝跪地,壓低面容,秦關尾隨其後,陸陸續續眾人見狀,只能跟著伏地而跪,尉遲義撓撓短發,雖有不甘和滿肚子嘀咕,兄弟都跪了,他不跪行嗎?

  春兒環顧四周,鋪裡每個人都跪妥了,她才又跑出府門,將馬車裡的嚴盡歡牽出來。

  嚴盡歡鞋上的銀鈴,鈴鈴悅耳地隨著踩地的步伐而輕輕震搖,鴉雀無聲的當鋪夜裡,只剩鈴兒聲響,走過嚴家圃徑。

  鈴兒聲遠去了好半晌,眾人才敢擡頭,兩主僕的身影早消失於重重雕花門後。

  “小當象是怎麼了?這,這種命令我在嚴家如此多年,聽都沒聽過……”

  “太誇張了……以後該不會每次她回家,咱們全都得玩這套恭迎當家的戲碼吧?”

  諸多抱怨,陸續傳出。

  公孫謙亦心生困惑,既然春兒害怕不敢說,就改挑個不會害怕嚴盡歡的家夥問吧,那位今晚與嚴盡歡一塊兒赴宴的夏侯武威。

  “姓詹的……在酒宴上說了老爹的不是,她頂幾句話回去,被姓詹的打了一巴掌。”好不容易安撫完嚴盡歡的夏侯武威,被幾個弟兄圍著追問,淡淡蹙眉回答。

  他說得太輕描淡寫,酒宴上,詹姓主人藉著幾分酒意,大放厥詞,說了嚴家當鋪許許多多的不是,哂笑著與旁人調侃嚴家的後繼無力,引來嚴盡歡不滿,關於這些部分,夏侯武威便不提了,省得尉遲義下一個沖出府去找人干架。

  “她挨了巴掌?”自小到大,連嚴老板都捨不得打她,外人竟如此無禮……

  “我拗斷那家夥的手。”夏侯武威見眾弟兄都拍桌起身,擺出要為嚴盡歡討公道的模樣,道出姓詹的下場。

  在那當下,他憤怒得無法抑制,嚴盡歡巴掌大的臉蛋烙有深紅色手印,看起來多觸目驚心,他氣極了自己竟無法及時阻止姓詹的出手,讓她受到傷害,那一瞬間,他幾乎想動手殺人——

  “不過她在外頭受了委屈,又為何回到家反而把氣發在下人身上?”秦關不解。

  “因為她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尉遲義撇撇嘴,做出鬼臉。

  “……”公孫謙沈思不語,一旁的夏侯武威亦安靜低首,他乍聞嚴盡歡交代春兒先下馬車回嚴家,要眾人下跪,他的錯愕與公孫謙他們一樣,完全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麼做。

  是迂怒?為她在酒宴上吃了虧,心中不快,於是要拿當鋪所有人來出氣?

  那時,他們還不懂,不懂個小女娃的心思是何等細膩,對於她的作為,誤解大過於理解。

  不只他們,鋪裡更多的人,都認為嚴盡歡掌權之後,性子開始扭曲。

  下跪事件只是開端。

  之後更有嚴盡歡杖打奴僕,任憑奴僕哀叫求饒也不心軟、當眾羞辱當鋪裡足以當她爺字輩的元長級員工、因嫌菜色不好,憤而打翻一桌飯菜,並將廚娘趕出去……這些都不算什麼,眾人在背地裡暗罵她幾句“喪盡天良的壞當家”也能消消火,真正教人錯愕震驚,是兩年後那件泯滅良心的事——

  十二歲的傲嬌小當家,以三百兩把自小陪伴她長大的溫柔冰心賣掉,賣予一位比她大五十歲的年老富豪,成為富豪第七位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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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44:12

【第五章】

  嚴家副業珠寶鋪開業的那天,店鋪外架起木台,幾名當鋪姑娘打扮絕艷,佩戴秦關精制的各式首飾,在木台上表演了一場精采的吸晴展示,為珠寶鋪招來熱鬧客源。

  首先出場的冰心,讓老富豪一眼看中,看中的並非她身上玎玎咚咚戴滿的金銀珠寶,而是她精致無瑕的美麗面容。

  二十歲的冰心,正是花期盛開的年歲,溫雅靈秀的外貌,宛若幽蘭,一顰一笑,搖曳生婆,輕易勾走老富豪的所有目光。

  於是老富豪不只一回派人上嚴家,表達想為冰心賦身的高度意願。

  前幾回,老富豪的要求被四兩撥千斤給打了回去,眾人相信嚴盡歡不可能會將冰心交給一腳已踏進棺材的老男人當小妾,再怎麼說,冰心像是嚴盡歡的姊姊,嚴盡歡尚未出世之前,她便已在嚴家住下,儼然是嚴家的一分子,更遑論嚴盡歡出生後即喪母,是冰心充當親娘,每夜搖哄著她睡、陪她吃、伴她玩,如此感情深厚的姑娘,豈容金錢買賣?

  眾人相信嚴盡歡還是存有一絲絲的天良才是……

  不,嚴盡歡沒有。

  “賣人做小妾有啥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好,說不定她在心裡感激我做的決定。”嚴盡歡嫩唇勾著,漾起一抹笑痕,肩兒輕聳,說得多麼狼心狗肺。

  聽聽,這是人話嗎?!這是身為一個人,應該說出的畜生話嗎?!

  偏偏嚴盡歡說得好順口。

  一旁冰心低垂螓首,一語不發,雖然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光用猜的也知道決計不會太好,說不定正偷偷掉淚,教眾人為她擰了心。

  “小當家,我們實在不需要為了三百兩而賣冰心,近期嚴家當鋪及其他副業的進帳金額早已遠勝過它,你又何必……”

  公孫謙正欲為冰心求情,嚴盡歡毫不客氣打斷他:“誰會嫌錢多?這種好賺的交易,不賺才是蠢蛋。誰都別想囉嗦,再多嘴我就把誰送去當冰心的陪嫁!”嚴盡歡完全不聽人勸,一意孤行,橫蠻無比。

  “冰心並不是流當品。”公孫謙加重語氣,不受嚴盡歡威脅,不怕被進去當陪嫁。

  “誰說她不是?”嚴盡歡瞟了他一眼,懶乎乎的。

  “她沒有當單。楊嬸雖然是被典當進來,當時冰心尚未出生,當單上不包含冰心,既不是流當品,就不該——”

  “流當品的孩子還是流當品呀。”於盡歡嗤地一笑:“我和我爹的想法不同,他是個老好人,但我不是,我說冰心是流當品,她就是流當品,我賣一件流當品,為鋪裡賺進三百兩,公孫鑒師有什麼意見嗎?”

  怎麼有人能笑得萬般可愛天真,卻又冷血無情至極?!

  “連冰心你都捨得賣,全鋪裡還有誰你賣不下手!?”尉遲義嗓門大,像在吼叫一般。

  “全鋪裡,沒有誰是我賣不下手的,只要有人想買,價錢也不錯,我就賣呀。義哥,你放心啦,你賣不掉,你安心留在這兒吃閒飯吧。”嚴盡歡眨眼堵目去,換來尉遲義的齜牙咧嘴。

  吃閒飯?!他每一口都是靠勞力換來的耶!不然她以為當鋪每次遇上惡人,都是誰出面打跑的?!

  屋裡除了嚴盡歡悠哉喝著熱暖的桂圓茶時,杯蓋輕碰杯緣的脆響之外,沒有半點聲音,無人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來扭轉嚴盡歡的心意。

  這一定是公報私仇!

  這幾年來,關於冰心和夏侯武威的傳言一直沒有斷過,不少人相信兩人的感情沒能開花結果,是嚴盡歡從中作梗,因為她喜歡夏侯武威,才會對冰心充滿敵意,而今更是直接一不作二不休,把冰心嫁給老富豪,就是要夏侯武威從此死心。

  最毒婦人心吶……

  可憐可愛的冰心,哪敵城府深沈的嚴盡歡?這下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被嚴盡歡給狠狠葬送掉了……

  夏侯武威,你怎麼不替冰心說些啥呀?開始有人將視線瞟往夏侯武威,希冀由他口中聽見英雄救美的對抗宣言,對抗嚴盡歡惡意打散鴛鴦的歹毒心腸。

  他理當跳出來捍衛情人,與嚴盡歡爭論,當眾表明他對冰心的情意,感動嚴盡歡這座冰山,教她成全他與冰心——

  夏侯武威冷顏緊繃,模樣駭人嚴肅,好不可怕。

  那是當然,心愛的女人受盡委屈,都快被人賣給老色鬼當小妾,他如何能眉開眼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更專注偷覷兩人間流轉的火爆氛圍,猜想著夏侯武威下一步會是什麼。

  上吧!武威哥!為了愛,對抗惡勢力!不要害怕壞當家!

  現在直接牽著冰心私奔走天涯!

  夏侯武威在眾目暌暌之下有了動作,拉住美人往外走——

  咦?

  不對不對,武威哥,你拉錯美人了啦!

  你應該要救冰心才對呀,你拉小當家做啥?

  呀,你該不會想直接動手海扁小當家,扁得她收回成命吧?

  這也不失為個解決的辦法啦,但……

  大家心裡有好多聲音響起,然而誰都沒敢讓它們脫口說出。

  “武威,別沖動。”公孫謙攔住他。

  “我不會對她做什麼。”夏侯武威額上青筋躍動時,說這句話真沒有說服力。

  “我不反對你狠狠打爛她的屁股。”尉遲義在旁鼓噪。必要時,他可以幫忙。

  “有話好好說。”秦關不贊成以暴制暴。

  “我跟他沒啥好說的,反正冰心非嫁不可!”嚴盡歡火上添油地嚷嚷,努力想掙開夏侯武威的手。

  “我不許你這麼做!”夏侯武威森然瞪她:“論輩分,你得叫冰心一聲姊姊,你不能罔顧她的意願和幸福,硬逼她當別人的妾,更何況那個男人老得沒剩幾年好活!”

  “呦,心疼了?”嚴盡歡毀瞪他,酸不溜丟笑:“也是啦,你與她的情事傳了這麼多年,是真是假你們自己心知肚明,若不是我梗在中央,你們興許早就雙宿雙飛去了。不過太遺憾,你夏侯武威老早被我買下,不可能和冰心有結果,你還是快些死心,跟她說聲恭喜、祝你幸福等等之類的廢話吧。”她雙手一攤,宣告他多說無用。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夏侯武威宛如望著妖怪地看向她,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認識的嚴盡歡,明明還是在他懷裡無助顫抖的小娃兒、明明還是暖呼呼關懷他傷勢的粉丫頭、明明懂事地藏住眼淚,不讓她爹為她擔心的貼心女兒、明明不久前還為失去爹親而崩潰痛哭……為何她變成一個他不認識的人,那麼蠻橫無理、任性無情,冷血要賣掉自小看顧她長大的冰心,而且不是賣給能帶給冰心幸福的男人,她……她究竟怎麼了?

  “我變成怎樣?我一直都是這副模樣。”嚴盡歡下顎高仰,她比他矮,不得不做出這個動作,看在眾人眼中,卻像是她高傲睨人的行徑。

  夏侯武威後退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一步,卻像千裡。

  對,她像極了一個人。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使出陰謀害人,斬草除根地趕盡殺絕,那張美麗的臉孔,教人毛骨悚然,此時竟與嚴盡歡愈發艷美的小臉交疊在一塊兒。

  不是五官的神似,而是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味道……

  “一個美冠群芳,心卻如蛇蠍歹毒的女人。”

  春妃。

  曾教他恨之入骨的春妃、謀害他母妃的春妃……當今皇太後。

  “一個美則美矣,骨子裡盡是冷血待漠、鐵石心腸的惡毒女人。”他說。

  啪。

  嚴盡歡甩了他一巴掌,娃兒的力道大不到哪裡去,打疼不了人,然而打偏夏侯武威的臉、打斷他的話,依舊打不掉他眸子凝覷她時的嫌惡。

  那時,她覺得他離她好遙遠、好遙遠……

  她沖動,幾乎想上前揪住他的衣袖,告訴他,把一切都告訴他——

  她擡起雙手,十指深揪,握住的,是一片空虛,他早已轉身,掉頭而去。

  她什麼都來不及說。

  之後,什麼也說不出口。

  她帶著全鋪裡人對她的指責眼神,露出笑容,那笑容,苦苦的,雖無損其美麗容顏,卻讓水燦秋瞳中,染上一層失望的灰暗。

  他不聽她說話。

  他不給她機會說話。

  他認定了她是個壞姑娘。

  冷血冷漠……鐵石心腸……心如蛇蠍……

  那就是他眼中所見的她。

  既然,他不聽她說話,那麼,她也不願給他機會聽。

  春兒的思緒,從數年前親眼看見小當家與夏侯武威的那場爭吵中緩緩回神,望向伺候多年的主子。

  嚴盡歡伏在浴池畔,裸背凝著水珠,氤氳的暖暖蒙煙,朦朧了視線,她恬靜閉眸的姿態,宛若出水芙蓉,一洗平時精明干練的慧黠。

  春兒記得,小當家和夏侯武威冷戰好久,當中更發生了公孫謙幾人要助冰心半夜逃出嚴家,後來被冰心所拒絕才告吹……最後,冰心仍是坐上老富豪的大紅花轎,被載離了嚴家當鋪,迄今也四年有余,關於冰心的婚後消息,陸陸續續傳回嚴家,震撼嚴家的威力同樣不減當年。

  尤其是冰心入府後不到五個月,老富豪迎入第八房妾,等同宣告冰心失寵,那回嚴家裡也吵得很嚴重……全數唾罵依舊都朝著還有心情品茗嗑瓜子的嚴盡歡而來。

  從那時起,小當家與夏侯武威的關系變得撲朔迷離,眾人眼中看來好似他們兩人很親密、形影不離,實際上又仿佛相當遙遠、冷漠如冰,連她這個貼身丫鬟也時常瞧得一頭霧水……弄不懂這兩人究竟是愛或是對抗?

  “小當家……”春兒安靜不下來,沈默片刻,又出聲吵她了。

  “又來了……說吧。”反正春兒就是不讓她好好睡。

  “冰心姊那件事,你為什麼不說?不讓謙哥他們知道,事情並不是大家說的那……”

  “事情當然是大家說的那樣。”嚴盡歡修正春兒的話,美眸笑得彎彎的,好不可愛:“我因為嫉妒冰心,瞧她礙眼,於是隨便找了個老不修,逼她下嫁,我好獨占夏侯武威,就是這樣。”

  “小當家!”她當時明明人就在場,聽見的可不是如此!為何小當家老是要把討人厭的說詞掛嘴邊吶!

  “冰心太美好,人又溫柔漂亮,夏侯曾誇過她像他娘,美得什麼清妍什麼什麼的,又內蘊什麼什麼的,而我呢,美則美矣,骨子裡盡是冷血冷漠、鐵石心腸的惡毒女人……聽了真刺耳。對,我嫉妒得要死,恨不得狠狠打散這對鴛鴦,教他們勞燕分飛,這輩子再無緣分瓜葛。”嚴盡歡真的泡得太久,暈眩襲來,才會想起以前夏侯武威說過的話時,感到額際輕微傳來疼痛。

  疼的不是他當時少年青澀沈啞的嗓音,贊揚著另個女孩的嫻雅。

  疼的是她在他的眼中,如此不堪,就是一個惡毒女人。

  “小當家才不是呢!”春兒激動得仿佛自個兒是被罵惡毒的一方,氣得努力辯駁。

  “我是呀,我覺得我好壞,以欺負人為樂,心情不好時,胡亂迂怒,誰碰上我誰倒楣。”嚴盡歡從泉裡起身,踏著石階上來。

  春兒立刻抖開大布巾,包覆她白裡透紅的婀娜嬌軀,嘴上咕噥:“明明就是小當家你自己要讓大家這樣以為……春兒跟著你最久,最了解你。”

  嚴盡歡呵呵直笑,自個兒接手扶住布巾,讓春兒拭干她的烏亮長發,溫暖的泉水泡得她雙腮紅潤,一笑傾城:“好春兒吶,為何你不是男人呢?你若是,我就嫁你算了。”這麼懂她、這麼捍衛她,將來一定是好丈夫,可惜生錯性別。

  說到“嫁”,春兒又露出嘮叨老嬤嬤的嚴肅神情:“小當家,古董商王老爺今兒個又差人來提親,希望你當他的二媳婦兒。王二公子真的很喜歡你,打從你十二歲那年與他打了照面,他的心魂全被你勾走……”長發拭得半干,春兒先為她著衣,避免她受涼,淡金色繡花綢紗,是嚴盡歡最喜愛的款式花色。

  “說得好像我是牛頭馬面似的。”嚴盡歡戲謔地拍了春兒的手背一記。勾人心魂?那是鬼差才做的事兒。

  “我又沒說錯,王二公子都不知上門求親多少回。”王二公子的耐心倒也真驚人,被拒絕不怕的呢。

  “我說過了,我不成親,我這輩子只當嚴家的女兒,不在‘嚴’上頭冠下任何人的姓氏。”所以王二公子的求親,每回皆被打了回票。頭一次兩次還能好聲好氣地婉轉拒絕,到後來嚴盡歡已經忍不住要撂狠話,叫王二公子撒泡屎自己照照,最後是公孫謙趕在嚴盡歡得罪人之前站出來緩頰,之後只要提親的事,全由公孫謙負責為她推拒,她樂得輕松。

  公孫謙半開玩笑抱怨過,說老爹留下最大的麻煩,便是一名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讓他們疲於奔命地驅趕采花蜂的追逐。

  “連武威哥也不嫁嗎?”春兒假設性地問。

  嚴盡歡倒是驚訝春兒這麼問,先是一怔,笑容凝住,搖搖螓首,唇角才再度揚高:“不嫁。我絕不嫁給一個不愛我的人。”她不會委屈自己去奢求他的愛,更不可能低聲下氣地卑微求全,她嚴盡歡不是那種小媳婦貨色。

  “不嫁你還和他……”做盡夫妻間的私密事。

  “既然不嫁,我就不必為誰守身嘛。”她雖說得開放,臉兒仍是熱熱地臊紅起來。

  “小當家,你真嘴硬。”若真如此無謂,她的入幕之賓為何自始至終只有那一位?

  “誰說的?我嘴唇可軟得呢,不信你去問夏侯。”呵呵。

  嚴盡歡見衣著打扮完整,長發雖仍濕散,她並不以為意,蓮步緩挪,拉開雲水房門扉。

  “小當家!我、我說的又不是那種軟呀硬的!等等,你鞋襪還沒——”春兒在她後頭嚷嚷,看見嚴盡歡停下,爾後才瞧到門外站著夏侯武威,不知他在外頭多久,又聽見主僕的對話多少。

  嚴盡歡甜笑,朝他伸手,夏侯武威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打橫抱起她。

  “聞聞,我香不?你喜歡這種味道嗎?是春兒替我買來的花皂呢。”她環上他的頸,精致臉蛋接近他的鼻,笑得宛若風中銀鈴。

  皂香隨著吐納竄進肺葉,和著一股清冽芬芳,那是她身上慣有的香。

  “回房擦干頭發。”夏侯武威不自覺屏息,不願意讓那股芳馥進入體內,仿佛只要多吸幾口,便會受她所影響、遭她左右。他喑啞著嗓,下顎繃緊,將她抱往閨閣方向,她軟得像塊糖飴,掛在他身上,慵懶嫵媚,每一吸氣一吐氣,氣自息都吹拂於他頸邊,溫暖,又炙熱。

  他逼自己無動於衷,漠視她既暖又軟的觸感。

  方才在雲水房外,他聽見她與春兒的對話,她坦白說出她對冰心的嫉妒,令他耿耿於懷。

  我因為嫉妒冰心,瞧她礙眼,於是隨便找了個老不修,逼她下嫁,我好獨占夏侯武威,就是這樣。

  她一定不知道就因為她醜陋的妒恨,害冰心過著何種日子。

  我嫉妒得要死,恨不得狠狠打散這對鴛鴦,教他們勞燕分飛,這輩子再無緣分瓜葛。

  自私。

  他厭惡她這種自私心態,厭惡至極。

  他已經疲於與她爭吵,每回與她的吵架,泰半都是為了冰心,從未吵出改變,冰心一樣是老富豪第七房小妾、一樣是失寵黯然、一樣是葬送幸福。

  第一次的爭吵,是她獨斷宣布要出售冰心,之後冷戰數月。

  第二次的爭吵,是五個月後,老富豪再娶一房小妾的消息傳回。

  第三次的爭吵,是兩年後,他在街上偶遇冰心,她神情憔悴,身旁伺候她的小婢氣焰高漲,對冰心說起話來一點都不客氣,催促著冰心快些回府,省得害她被罵,滿臉不耐煩,在外人面前如此,在府裡更是不可能收斂,冰心苦笑著匆匆與他道別,眸裡蓄積了淚水卻不敢滑下,他忘不了她離去時的幽恐無助,一回府,便和嚴盡歡又吵了一次,他氣她,毀掉一個姑娘的幸福人生,他更氣自己,竟無法伸出援手,明知道冰心極可能面臨這樣的下場,只能眼睜睜看冰心坐上花轎,步向黑暗無光的未來……

  那回吵得很凶,為冰心說話的他,又挨了她的摑掌,她氣紅了臉頰,朝他吼著:“你既然這麼捨不得,你就殺去粱家,挾著她逃呀!把她從老不死魔掌中救出去,你也順便從我手裡解脫,多麼皆大歡喜!去呀!”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對,我還沒心沒肝哩!你想這麼說我對不對?我是個蛇蠍女人,我心狠手辣,我禽獸不如,是不?你很後悔當初沒有拋下一切帶她遠走高飛,是不?你心疼得要死,是不?”

  當時一股怒火,令他想也不想,便點頭,賭氣回她:“是。”

  她臉上血色退去,只剩鼻頭和眼眶紅通通,她哼了聲,自春兒攙扶回房,不屑與他多吠半句,並且任性地絕食好幾頓,最後還是公孫謙出面拜托他先向嚴盡歡低頭認錯,別讓老爹在天之靈認為他們欺負了他的寶貝女兒,他們都曾於老爹病榻前立下誓,絕對要善待嚴盡歡,不能教她冷著餓著哭著。

  他記起自己對老爹的承諾,悠然歎氣,答應咽下不情願,向她道歉,哄她願意張開尊口,吃下一口飯菜。

  她就像個被寵壞的小暴君,事事皆要順她的心、如她的意,不容任何人違逆她,仗勢眾人死守著對老爹的承諾,必須縱容她、保護她,她便肆無忌憚地搾取他們的心軟。

  後來,他端了十數碟她喜愛的豐盛飯菜,去“求”她用膳,並做好了被驕恣撒潑的斥罵準備,或是再挨幾個洩憤巴掌了事。

  等在那裡的,只有淚眼汪汪的小姑娘一只,蜷曲床間,縮藏於繡衾底下,枕面上,青絲散亂,雙眼哭得又紅又腫。

  見他到來,她踢掉繡衾,以雙膝在寬敞架子床上跪著奔來,無視他手裡托著飯菜,撲了過來,若非他反應迅速,托盤一舉,只怕那些辣雞丁、炸豆腐、鮮魚湯盅會全渡到她臉上去。

  她埋在他胸前,抽抽噎噎,不知是哭了多久才能將她原本甜絲絲的嬌嫩嗓音給哭得沙啞,說話時,每個字都像被粗磨過一般:“我沒有你想得這麼壞……不要那樣看我……不要不……”

  她依然是在耍著任性,只是這回,配上了眼淚鼻涕。

  他是怎麼想她的?

  她確實很壞,甚至壞得不近人情。

  年紀尚輕的她,卻做過多少教人措手不及的事情、下達多少無理的命令,又曾說出多惡毒傷人的話語,他有時會有種錯覺,是她變了,還是他們幾個男人仍當她是兒時的小歡歡,以為她依舊該天真、該無邪、該清純可人?

  “吃些食物吧,你也該餓了。”他說不出安慰她的謊話,便想轉移她的哭泣。

  “夏侯,不要討厭我……不要仇視我……不要……”她不願從他懷裡離開,濕濡的頰,熨貼在他心窩處,小手焦急絞住他的衣。

  他對她的眼淚沒轍,自小到大都一樣,她哭,只會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兒時還能笨拙地誘哄她別哭,現在那一招早已失效,她不再是個奶娃兒,沒那麼好騙好商量。

  他正欲低歎,薄唇才動,立即被她追逐而來的軟唇捕獲。

  她的唇太嫩太香,帶著顫抖和蠻橫,又是勾引又是請求,喃喃含糊著求他別討厭她,他在她唇間嘗到淡淡鹹鹹的淚水,她則在他唇心嘗到了悠悠淺淺的歎息。

  察覺到他即將到來的推拒,她抱他抱得更緊,紗袖自藕臂上滑開,白玉色澤的嫩掌牢牢鉗疊於他頸後,十指探進他濃密發間,唇兒鎖不住他要她別胡鬧的低斥,她索性探出小舌,擠入他的牙關之中,不讓任何會使她難受的言語從他口中溢出,若他不擔心咬斷她的舌,那麼他就開口說話吧。

  她簡直是摸透了他的弱點,明知道他不可能讓她受傷,才使出這種小人招式。

  他錯了。

  錯在那天沒有用盡全力推開她。

  錯在那天被她吻得暈眩,她溫暖青澀的檀口甜美芬芳,吮啃得教他唇瓣泛癢,何止唇癢,心,更是奇癢無比。

  錯在那天,他伸手擁抱了她。

  紅顏之所以成禍水,在於男人的貪婪、私欲、獨占心,為得美人,不惜傾其重兵,去強取豪奪,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候,為求美人歡心,搜刮奇珍異寶,逼人進貢金銀珠寶……女人的美,美得傾城亡國,是男人為滿足自身的權勢地位威名或色欲,說穿了,若非被男人看上了,女人何以背上禍水妖名?

  同樣的,錯不在嚴盡歡的美,不在她梨花帶雨的嬌柔無助,而是他的理性崩潰,改被動為主動,以比她更深更激烈的鑿吻,要她敞開少女芬芳蜜香的嫩唇,接受他的探索品嘗,她甜得教他停不下來,她不阻止他,反而更加柔軟地偎進他懷裡,仿佛她所有的一切都歡迎他的染指。

  他以前一直無法理解,為何父皇會對城府深密的春妃疼寵有加,他不相信父皇未曾聽見些許關於春妃行徑的耳語蜚聲,但若聽過,又怎會全然無動於衷,仍放任、仍眷戀、仍讓她為所欲為地傷害她視為眼中釘的許許多多人?

  而今,他明白了。

  有一種女人,明知她壞,心裡惱著她、氣著她,卻仍受她吸引,耽溺在她偶爾流露出來的無辜柔情之下,不該有的心疼,油然而生,忍不住擁她人懷。

  嚴盡歡就是這種女孩,輕而易舉,將人擒服,教人又愛又恨,想遠離她,又逃不掉。

  他若為帝王,興許也會淪為昏君,成為她的繞指柔,耳裡只聽得進她的甜蜜撒嬌,而忽視掉她做過的某些惡行,放任她變成春妃第二,荼毒其他無辜人們,在後宮中掀起驚濤駭浪。

  她溫暖柔嫩的小手探進他的襟口,白玉十指或輕或重地爬行在他身上,修剪得潤圓整齊的指甲,滑過他緊繃敏感的膚,她的輕喃及吐息,不斷不斷吹拂於他耳鬢,暖熱的春風,一池心湖難以不為所動,她的嗓音甜絲可愛,重復著要他別誤會她,帶著可憐哽咽,說她沒有這麼壞,每句,都嵌在他心頭,與他早已對她的既定印象產生拉鋸,兩者對抗著。

  他沒有誤會她,他親眼見過她做的事。

  夏侯,不要誤會我……

  她就是那麼壞,鋪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嬌蠻斥罵人的聲音,仍言猶在耳,她拍桌怒喝的吼聲,仍回蕩不休,她命眾人下跪伏地的場景,清晰得像咋兒個才發生過。

  我沒有這麼壞,真的……我沒有……

  她為何又只向他解釋呢?全鋪裡認為她壞的,豈止有他一個,難不成她準備用這種方式對公孫謙、秦關甚至是是尉遲義也盡力辯解她不是個壞女人?

  一抹惱怒,鑽進他的額際,帶出莫名的不滿。

  分不清是怒火還是欲火,燒得炙熱,分不清是她模樣太甜美還是姿態太放蕩,教他抽身不得,分不清是他帶著想給她一些苦頭嘗嘗的惡意,還是有著他自己亦不明所以的念頭,他將她按在淩亂的床榻上,吻去她的淚水,然後,又害她哭得更淒慘,只是使她落淚的兩個緣由迥然不同。

  前者,是她多害怕自己的所做所為會讓他鄙視她,怕得忍不住哭了。

  後者,是他以燙得像火炭的唇,吻遍她馨香娉婷的嫩軀,翻騰她的意識,吮盡她女孩兒芳芬迷人的香息之後,他堅決貫穿她青嫩身子時,初嘗的疼痛,教她淌下淚珠……

  “在想什麼?臉上有可疑的暗紅哦。”嚴盡歡的調侃,將思緒飄遠的夏侯武威拉回現在。

  才女孩垂著淚水,哽咽喃著她不壞,在榻上妖嬌披散著黑綢長發的魅人柔弱,承歡時雙頰緋紅、無助攀緊他的手臂,害怕他會搗碎她一般的哆嗦啜泣,喊著一聲一聲夏侯的情景,只是許久前的一段記憶。

  烙得教人難忘的深刻。

  那日,他抱了她,直至今天,才有兩人糾糾纏纏的點滴。他後悔過,若當時自己更有克制力些,會不會她早就膩了他,早就願意把她的心思轉移到另一個男人身上?

  他不是沒想過要負責,一個姑娘將純潔身子給他,他豈能置身事外,假裝一切與他毫不相干?

  但她不曾提過成親的要求,不拿女孩家的貞潔來逼他娶她——若她開了口,他絕不會拒絕。然而,她仍是不避嫌地當眾親吻他、軟賴在他身上、討著要他抱,除此之外,她什麼也不多說、什麼也不要,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供她享樂歡愉的男寵,可以給她溫暖、可以陪她玩樂,想要名分,門兒都沒有。

  尉遲義已經不再戲稱他是“姑爺”,而直接沖著他叫“男妓”,不過在他狠狠揍過尉遲義一頓
之後,他才識趣道歉,並發誓以後絕不再犯,不拿這個當笑話。

  “怎麼?看我剛淋浴完粉嫩可愛,又想要了嗎?她輕咬他的耳,咯咯愉笑,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著他,一根蔥白玉指,在他胸口畫圈圈。

  “別鬧。”他除了這兩字,找不出其他能斥責她的字眼。

  “假正經。”她笑啐他,趁他雙手抱著她,沒法子阻止她的戲弄,她盡情撩撥他,指腹一會兒盤旋在他胸口,一會兒又爬到他的喉結,想就此逼出他的悶吭,像每回在床第之間,男人面臨極致歡快的邊緣,難以壓抑的激情粗喘。

  夏侯武威腳步加快起來,視她為燙手山芋,恨不得三兩步飛馳回房,直接把這作弄人的小妖女狠狠甩上床,再逃她逃得遠遠的——

  雖不是飛,亦相去不遠,他以輕功回到她的閨園,膝蓋頂開門扉,迸她進房,閨閣的小廳圓桌上,擺滿膳食,她睡醒迄今,還沒吃呢,早膳和午膳全混在一塊兒了。

  貼心的丫鬟小紗,挑選許多色美味兼具的料理,熱騰騰竄著輕煙、飄著菜香,不敢讓主子餓到。

  嚴盡歡確實餓了,先填飽肚子,才有精氣神繼續調戲他。

  她要夏侯武威將她放在紫檀圓繡墩上,小紗靈巧填滿一碗香米飯,擱於她面前。

  她舉箸先夾了最喜愛的酥炸小魚入口,也叫他坐下來一塊兒吃,他淡淡說“吃過了”,站在她身後,看她食欲不差地扒了幾口飯咀嚼。

  不經意地,他瞧見一旁小幾上的空碗,碗裡仍有些許的殘藥,他知道那是何物。

  他眸子微瞇,以近乎瞪視的目光在看它。

  每回縱欲過後,它便會出現在小幾上,被她喝得精光——用以防止懷孕的湯藥。

  她總是乖乖飲盡它,沒聽她抱怨過苦。她明明是一個最討厭苦藥味的女孩,每回生病吃藥就像兩軍交戰,她化身為最頑固的敵軍,死咬著嘴兒,不許誰將湯藥送進她口中,她可以一連打翻二十碗婢女辛苦熬來的湯藥,管他浪費多少銀兩買來的,不喝就是不喝,最後被尉遲義推出去與她捉對廝殺的他,不得不使出撒手鑭,以嘴抵嘴,強灌!

  我去幫你弄藥,萬一有孩子,你我都麻煩。

  當年,自己怎會說出這種畜生話?夏侯武威也不明了,或許是理智清醒之後,發覺自己與她生米煮成熟飯之際,氣惱自己毫無定力,於是迂怒在她身上了吧……

  他不想要孩子。

  一方面是雙方都太年輕,另一方面他怕自己是個差勁的爹親,因為,他也曾經有個親情淡薄的父皇,連妻兒都能殺的父親……他繼承著那種男人的血統,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相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像嚴老板樣,成為那般教後輩欣羨不已的好爹爹。

  他記得她聽見他說完,臉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若真要說有,原本雙頰有著女孩子家含羞帶怯的紅艷彤雲,緩緩褪去了粉色,變得白皙,然後,她點點頭,說:嗯……對,省些麻煩也好……我沒有很喜歡孩子……

  她露出無所謂的笑容,說得好似比他更不願意懷上麻煩。

  之後,他不曾需要再煩惱過孩子的問題,她告訴他,就算他想要孩子,她還不想生呢,於是,她喝藥的次數,與他們歡好的次數完全吻合,沒有漏掉半回。

  他確實松了口氣。

  男人的自私,在於懷胎十月的人,不是他們。

  “你……”夏侯武威倏地開了口,又不知自己想問什麼,薄唇抿起,起了頭,沒了尾。

  “嗯?什麼?”她銜著箸,偏頭看他,這副神情天真無邪,哪裡像是眾人暗裡稱呼的“壞當家”。

  “不,沒有。”

  他能說什麼?叫她別喝藥嗎?他完全無法想像,他與她之間再加上個孩子會變得多混亂……

  要她少喝點藥,少與她溫存才是上策。

  但……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抵抗她。

  比力量,他自是勝過她許多,不擔心她硬上,怕只怕她來軟的……

  軟著身、軟著嗓、軟著眼神、軟軟喊他夏侯、軟軟說著來嘛來嘛我想要……

  有時,他真的對她很沒轍。

  而且,他對她身體的迷戀,超乎他自己的以為。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44:44

【第六章】

  那小碗的揚藥,苦得難以下咽,干草和枯木混雜的可怕味道,總是教她頻頻作嘔,她必須在空腹之前灌完它,否則她怕自己會將吃下去的飯菜全數吐光。

  她討厭它的氣味。

  但它免除了許許多多的困擾——對於他及她的困擾。

  我去幫你弄藥,萬一有孩子,你我都麻煩。

  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得到一個溫暖深情的擁抱,她害羞得連被子底下的每寸肌膚都熱得發紅,他留在她身上的記憶,她這輩子都無法忘懷,那種焚身的火燙、那種相屬的感覺、那種疼痛與歡愉交錯的纏綿、那種讓她誤以為他也愛上了她的欣喜……

  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她差點哭了出來。

  他望向她的眼神,帶著肅穆,他的眉宇,是緊蹙的,他抿著方才吻過她的薄唇,吐出那些殘忍字句,將她甫經人事醒來的第一個清晨所要面對的怯意砍殺殆盡。

  她倔強地暗暗抽息,絞在被子底下的柔荑握得好緊好緊,若她沒有讓自己感受到指甲刺進掌心的疼痛,她一定會流露出震驚打擊的不知所措。

  她腦袋空白了好久好久好久,她一定要說些什麼……說些讓他好過一些的話……說一些不讓他介懷的話……說一些不讓兩人關系就此結束的話……

  嗯……對,省些麻煩也好……我沒有很喜歡孩子……

  謊言。

  她撒了謊,然後,看見他松了口氣,她被悲哀湮沒,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楚明自,這個男人,並不愛她,他不稀罕她為他生兒育女。

  自做多情的人,自始至終都是她。

  他離開她的房,去弄他口中說的藥,她才容許懦弱的眼淚掉下來,成串成串滑落雙腮,趕在他回來之前,要教眼淚快些流干,盡快恢復平靜。

  她平躺在床上,無聲淚水沒人枕面,被綢緞枕面吮盡,徒留一圈又一圈的深色淚漬。

  方才那樣說不好……她應該要告訴他……她最最討厭孩子,孩子礙事,愛吵又愛哭,不用他囉嗦,她也絕不會想惹上這種大麻煩,他想要,她還不願意懷呢……應該要這麼說才對,這麼說,他就會知道她不是塊當娘的料,他就不會有內疚,等會兒他回來,一定要補上這幾句,更要補上不屑至極的笑容,對……一定要。

  讓他相信,她比他更嫌惡孩子的存在……

  讓他相信,不要孩子的人,是她……

  於是,他取回來的藥,她一口灌光它,完全不遲延、不喊苦,表現出急於飲下它的模樣,實際上它的滋味為何,她無從品嘗,再如何濃烈的苦,都苦不過心頭泛湧的失落。

  的確不該有孩子,至少,她與他之間,添了個孩子,情況將會更加紊亂,所以她不曾幻想過哪天突然有了喜,腹中孕育著娃兒,他便會欣喜若狂地抱起她轉圈圈,像傻子般笑著說:“我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

  她是一個務實的姑娘,老早就看清的事情,何必去挑戰它,換來自己一身傷痕累累再來喊痛呢?

  她寧願維持現狀,一輩子如此也無妨,至少目前的情況平平穩穩,兩人雖無名無分,卻仍是朝夕相處,他是她的,就算他不甘不願,這事實亦改變不了,這樣就夠了,她沒有很貪心想要大的又想要小的,她只要有他便滿足了。

  人若貪心,兩頭落空,得不償失。

  這些年來,她堅守著這份原則,不給自己任何懷孕機會,喝下數不盡的揚藥,一碗一碗一碗,代表著他與她歡好的次數,代表著多少回她放下矜持,只求以貪圖享樂為理由,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他一定認為她是個不檢點的蕩婦吧。

  所以,他不曾提過成親的請求,而她,也不敢開口。

  唉。

  嚴盡歡賴伏榻上,真不想從暖被裡爬起來。

  最近是怎麼回事?四肢既沈又重,懶懶的不想動,睡著的時間快比醒著還要長,但不醒不行,她得去瞧瞧秦關的傷勢,日前他受了毒傷,雖然毒已解,也不知是否全解干淨,見他還能與朱朱表姊上演你追我跑的熱鬧戲碼,應該是不礙事,不過親眼確認才能更放心,她不希望失去鋪裡任何一個人。

  那只遲頓的笨表姊,空比她年長,行徑比她更幼稚,她若長至朱子夜的年紀仍和朱子夜一樣蠢,她就自己先去投湖算了!有時實在看不過去朱子夜的呆,真想買個三斤春藥強行灌進她嘴裡,再把她打包捆一捆送到關哥床上,讓關哥直接將她就地正法,省得她還愣愣不懂關哥心裡填著的姑娘姓啥名啥!

  對,叫春兒去買春藥吧,壞人自她來做,幸福給他們兩個去享,她就不信不能讓那兩只家夥親親熱熱、纏纏綿綿。

  “春兒。”叫了一聲,很久沒人應。“春兒吶。”嚴盡歡又嚷。

  繡鞋聲輕盈飛舞而來,笑得好甜的春兒拐過小廳,撩開珠簾進房。

  “小當家,你叫我呀?”

  嚴盡歡覺得春兒最近很常笑,很常露出一副青春洋溢的活力模樣,這倒很罕見,她印象中的春兒就是個老姑娘——不是指外貌老,而是性子,老愛念人和嘀咕,名副其實的小管家婆。

  “春兒,你整個人在發亮耶。”像顆金剛鑽一樣,炫目得很。

  “有嗎?”春兒笑著摸摸自個兒臉蛋。

  “心情很好哦,是因為我把那只僕役賞給你的關系嗎?”嚴盡歡螓首躺在軟枕裡沒挪動,她身子好倦,真想埋頭再睡上幾個時辰。

  “呵呵呵……”春兒沒否認,只是蜜蜜笑著。

  “想不到你遇上男人之後,也變蠢、變昏庸了。”嚴盡歡在榻上磨蹭掙扎好半晌,才終於願意離開軟枕暖被,讓春兒為她披上紗袍,攏妥長發。

  “我哪有?我很清醒的。”

  “若清醒,還得要我提醒你替我熬藥?這事兒,向來你都是麻利去做,讓我曾經不得不懷疑你根本就悄悄躲在我床底下,才準確知道哪時該為我煎藥熬湯,可最近你很反常,總得要我點醒你,你才去辦,這不是變蠢變昏庸是什麼?”嚴盡歡不是真數落人,只是戲謔莞爾的口吻,容易教人誤解她酸言酸語,實際上她刀子口豆腐心,開玩笑居多。

  “小當家,每個人都會有犯傻之時嘛,你別笑話我了。”春兒咭咭直笑。

  “是呀,你從那只僕役進府之後就犯傻到現在。”超失常,一點都不像精明干練的老春兒。
  “我這回沒忘了替你煎藥呀,它正在炭火上咕嚕咕嚕沸滾呢,等會兒我就端來給你喝。”準說她變蠢了?這回她可沒等嚴盡歡交代,就先煎好藥在等呢。

  “我今兒個不用喝藥呀。”咋夜又沒和夏侯武威做啥壞事,他沒有碰她,逕自背對著她睡,面對她在他背後磨呀蹭呀,依舊沒有朝她撲過來。

  “呀?”春兒一怔:“可是……藥差不多快煎好了耶,倒掉浪費,還是喝下去補強補強藥效?”

  這話兒,倒令嚴盡歡吃驚,春兒明明不愛她喝避妊藥,能少喝一帖她便少嘮叨一遍,哪像今天,把避妊藥當補藥喝嗎?

  果然是愛傻了,蠢姑娘上身了。

  嚴盡歡失笑搖頭,也不出言假斥春兒了,難得見她憨嫩的可愛呢。

  “倒掉吧,我可沒有愛它愛到沒與夏侯……還得逼自己喝它的地步。提到藥,最近喝的味道與之前不太一樣。”嚴盡歡之前就想問她了。

  “有嗎?嗯……大概是有幾味藥材多放了點,味道才變了吧。”春兒說得很篤定。

  “或許吧。”反正她都是屏息灌下,沒心情去細細品嘗它的滋味,一喝光,梅片得立即塞上幾片來解嘴裡苦澀,真要她說出之前之Z後的藥究竟是哪兒不同,她也說不上來。“幫我梳發,我去瞧瞧關哥。對了,春兒,下回你去抓藥時,幫我弄一些春藥回來,藥性烈些的,最好是吃下後,沒玩個三天三夜腿軟氣虛絕不下床的那種,我拿去喂喂我家笨表姊,再拿她去喂關哥——”

  說完,沒被春兒數落一頓,又教嚴盡歡小小意外了一回。

  她以為自己提出這種壞念頭,春兒立刻會叉起腰,像老母雞咕咕咕咕地叨念她呢,直到她拍桌,端出主子威嚴,才能逼春兒成為共犯,哪知春兒眉眼一揚,促狹的興味鑲在明亮小臉上,點頭如搗蒜,嘴裡笑著說:“好!好!交給我去辦!我弄來的藥,包管誰吃下去誰變禽獸,別說三天三夜,教他們十天都不想離開床!”咭咭咭咭……

  這樣的春兒真上道,她喜歡,以後壞事都算她一份。

  嚴盡歡沒有料到,這只春兒,不是與她從小到大一塊兒吃喝玩樂的那只春兒,只當春兒的反常全拜新收的當物——武林盟王聞人滄浪——影響。

  確實與聞人滄浪脫不了干系,因為她正是為了聞人滄浪而來。

  一個與聞人滄浪有私怨的小姑娘,易容成她家春兒,混進嚴家,就近”監督“聞人滄浪在當鋪裡的生活,而她家春兒被小姑娘給擄走軟禁,帶到某處農家度過不算短的禁臠生活。

  假春兒取而代之,以“春兒”的面孔,在嚴家吃喝玩樂——“吃”盡聞人滄浪的豆腐,嬌“喝”誘拐聞人滄浪拿起竹帚清掃嚴家大小庭園,戲“玩”聞人滄浪以娛“樂”自己。

  嚴盡歡是在某日真春兒哭著回來,抱著她含糊亂哭時,她才知道了“真假春兒”的實情。

  她太遲頓了,竟然沒有分辨出宛若姊妹的“春兒”是真是假。

  說打擊也沒有多大,畢竟假春兒那段日子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該吃的該喝的,不曾少她一頓,還與她一塊兒商量壞事,假春兒的性子活潑健談,很受人喜愛,嚴盡歡不小心告訴真春兒這些心底話時,換來真春兒的痛哭失聲,撲進她懷裡,泣訴她這個當家小主子太過無情無義,見異思迂,沒分辨出真假已經很不夠意思了,竟還誇獎假貨!

  說完全沒打擊嘛,並不全然。

  真春兒與假春兒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真春兒熟透了她的一切,她挑挑眉、抿抿唇,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真春兒皆能迅速領會,假春兒則不然,她是半調子的贗品,雖然觀察真春兒細微仔細,舉手投足間的小動作、味道、聲音,都仿得唯妙唯肖,怛贗品畢竟是贗品,難以完全取代真貨,某些她與真春兒才有的默契,假春兒是仿效不來的,某些她與真春兒之間的習慣,假春兒也不甚明了。

  例如,藥。

  她總是交代春兒端藥來,從不提累贅說明“藥”是什麼“藥”。

  真春兒自然明自它是指避妊藥,假春兒卻自作聰明為她煎些補身活血的湯劑……然後,隔幾天又臨時抱佛腳地跑去逼問真春兒說出“藥”是啥玩意兒,當夜煎來的,變回正牌的避妊藥……

  這幾目的差錯來回,讓嚴盡歡嘗到苦頭。

  她的肚子已經隱隱作疼了幾天,一開始不以為意,只當自己吃壞肚子,直到下腹淌出鮮血,嚇得春兒臉色發白,趕忙找來大夫為她診治。

  一診之下,驚覺嚴盡歡懷了孩子,一個脆弱稚幼的小小生命。

  得知他存在的同天,也失去了他。

  “怎麼會這般胡塗!有孕之人竟然還讓她飲避妊藥,你不知道那等同於喝下打胎藥嗎……?”大夫不忍責備躺在榻上,一臉慘白而眼光迷惘的病人,只能叨叨向婢女春兒喃念,春兒眼兒被淚水浸得通紅,無法答腔,低著頭直道歉。

  嚴盡歡瞠眸盯著架子床頂,體力透支,腦袋沈重,像有著一根搗木在裡頭攪和,弄亂她的思緒和感官,一切都渾渾噩噩,耳朵聽不進大夫還說了什麼,依日停留在最震撼她的那兩個字。

  孩子。

  她竟然有了孩子……

  她明明都有乖乖喝藥,不敢使得意外成真,鬧出人命呀……

  孩子是麻煩,不能有,不要有,他沒有爹會疼,沒有人期待他,不可以有……

  孩子也知道,所以他決定要走了,從她身體之中,狠狠剝離,他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他不吵不鬧不哭,安安靜靜,結束他自己的生命,化為一攤腥紅血肉流出,不讓誰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苦惱掙扎。

  他走了,沒了,不像其他娃兒,響亮大哭地來到人世間。

  他的眼還沒睜開,他的耳還沒生,他的四肢還小小短短的,瞧不清楚手掌腳趾……

  沒有了。

  沒有了……

  她蜷起身,將自己縮成一圈,腹間的痛楚明明仍在,孩子卻沒有了。

  這樣也好,她不用當面告訴夏侯武威懷孕之事,不用看見他露出皺眉神情,不用聽見他埋怨麻煩,不用等他再替她弄藥來打掉孩子,這孩子真識相,沒讓當娘的人面對那些教她害怕的窘境……

  不、不……她怎麼可以這樣想!

  她怎麼可以這樣冷血無情,竟然有松了一口氣的醜陋念頭?

  太可恨了……

  她太可恨了……

  失敗的娘,難怪孩子不要她,她不配擁有他。

  他離她而去,是因為他不要她當他的娘親。

  眼淚奔騰而出,占據所有視線,蒙蒙霧霧,教她看不清一切。

  她不停發抖,是冷,也是抽泣,更是恨極了自己的氣顫。

  她的孩子……她想要他她想要他呀——不曾擁有過,與明明擁有了卻再度失去的疼痛天差地別,前者是死心的沮喪,後者是心被擰碎絞爛的劇痛,她痛到無法呼吸,哭聲淒厲,她必須要放聲大哭才得以吸到活命氣息,春兒靠過來抱緊她也驅散不了從骨髓深處迸裂出來的寒意。

  “小當家……小當家……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察覺到你的身子狀況,是春兒不好……”春兒在她耳邊哭著道歉。

  不是春兒的錯,春兒一直很盡心照顧她,怕她冷、怕她餓、怕她吃得不夠多不夠飽,真的,春兒很好。

  她想拍拍春兒的肩,叫她別哭了,可她的手腳不聽使喚,只是懦弱地癱軟在身側,失血過多導致她氣虛無力,哭泣教她暈眩加劇,她想攀住春兒,想得到支撐的力量,但她做不到,是春兒身上太燙,還是她身子太冷,否則為何她直覺得森然氣息包圍著她,她仿佛赤裸了身軀,置身冰天雪地之間?

  “你讓她好好休息,她現在很虛弱。”大夫要春兒別擾她,她此刻最需要的是閉眸睡上一覺,醒來之後再為她補回失去的元氣。

  “好……”春兒胡亂抹抹臉,管他一臉狼藉,為嚴盡歡攏妥被衾,將她密密包住。

  “不許……說出去……”嚴盡歡冷汗及淚水交濡的小臉沾黏著淩亂發絲,她籲喘說著,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誰都不許……說……就說……風寒而已……聽見沒……風寒而已……”

  孩子走得安靜,那麼,誰也不驚批,就讓他像不曾存在過一般……

  消抹掉他來過的痕跡,瞞下這件事,誰都別說。

  春兒與大夫面面相覷,聽見嚴盡歡用力吸氣,還要再說幾回“風寒而已”,春兒迅速握住她冷似冰棍的柔荑,連忙點頭答應:“好!春兒!不說大夫也不說,有人問發生何事,我們就說你是風寒!風寒而已……”

  嚴盡歡連哭泣的氣力都在流失中,密密閉合的長睫,在眼窩下形成兩道陰影,晶瑩淚珠從眼縫間凝結滑下。

  “關哥做的……飾品匣,嵌了……紅玉牡丹那個……清空裡頭……給孩子睡……我要葬他……聲音逐漸飄浮,終至無聲,她已經倦昏了過去,暫時拋掉所有痛苦的知覺,無論是身體或心裡的。

  春兒蕙質蘭心,嚴盡歡細碎含糊的囈語,她舉一反三,即便嚴盡歡已睡沈,她也要認真按照嚴盡歡的交代去辦。“春兒明白,你是要我拿紅玉牡丹的飾品匣給孩子當棺木,我在裡頭擺些軟綢,再縫個小枕,我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等你養好身子,春兒再陪你一塊兒去埋葬他,你別擔心,我會弄得妥妥當當。”

  她聽見春兒在耳邊輕喃了什麼,她無法回應,身體和思緒都像不被她所控制,身體好沈,沈得無法動彈,思緒好輕,飄飄飛遠,兩者拉扯斷裂,各自分離,她也逐漸失去意識。

  春兒小心翼翼為主子撥開散亂發絲,打濕溫熱毛巾,為她拭汗拭淚,多為自個兒伺候到大的小姐感到心疼,平時倔強強勢的她,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年輕姑娘……

  “春兒,等會兒我叫人把藥送過來,你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太轍動、太傷心了。”大夫收擡藥箱,背回肩上,想起什麼,又停下動作,叮嚀春兒:“關於避妊藥,能不喝就別讓她喝,她的身體太寒,並不合適,若喝太多,我怕她這輩子想再有孩子都難。”

  春兒一怔,不知該如何答話,只能為難點頭,送大夫出去時,見到夏侯武威守在外頭,他神色肅然,一箭步上前,問著大夫:“她怎麼了?”他方才聽見小紗說,嚴盡歡身子好似不太舒坦,春兒急急請來大夫進房為她診治,他趕至房外,隱約聽見哭聲,門卻閂緊著,他難免有些急躁。這幾天,嚴盡歡懶洋洋的,臉色確實不好,要為她找大夫來看病,她嘴硬說自己沒啥毛病,寧願只待在床上呼呼大睡,看吧!果然拖久了,病給養大了。

  “……風寒,多休養幾日便沒事了。”大夫遵照剛才允諾嚴盡歡的說法,對夏侯武威撒了小謊,並擔心被他識破,匆匆告退。

  “風寒?”夏侯武威轉向春兒。只是風寒的話,春兒何以哭得雙眼浮腫,鼻眼紅通通?

  “嗯……”春兒頷首,低頭逃避他的目光,哭過的嗓音卻騙不過人:“小當家受了風寒,剛剛才睡下……今晚可能要麻煩武威哥去和義哥或關哥擠一擠,由我來照顧小當家,若她夜裡想喝水或是有其他突發情況,我也好就近伺候……”

  夏侯武威鎖眉。

  嚴盡歡不是沒有受過風寒,沒有哪一回將他趕去別人房裡住,她總是很惡質地在他唇上深啄,說要把風寒也染給他。

  他直接越過春兒,要親眼進屋看看嚴盡歡的情況。

  他不承認自己在擔心,只是討厭心裡懸著不安的感覺。

  總飄散著淡淡女孩香氣的房,讓他也沾染一身粉香,得到尉遲義毫不手軟的挖苦嘲笑,現在,屋內混雜另一股味兒,不該出現在嚴盡歡閨房裡的味道。

  血的味道。

  腥膩彌漫,雖試圖被香粉遮蓋,仍是淺淺飄進鼻腔,他不顧春兒在後頭追趕,扯著他的衣袖,拜托他別去吵醒嚴盡歡的央求,直直步過小廳,來到後堂內室,佇足在架子床畔。

  嚴盡歡睡著。

  眉、眼、唇完全沒有放松,仿佛身體仍有哪兒正在疼著,而那股疼痛折磨著她,教她無法安眠。

  她的臉,像張白紙,不見半絲血色,黑眸與鼻粱的陰影,占據小巧鵝蛋臉絕大部分,此
時看去,竟有幾分死氣沈沈,若非她不時發出吸鼻聲,他險些以為她斷了呼吸。

  心,為此重重一震,揪得刺痛。

  他伸手去摸她的臉,沒摸到高熱,只有冰冷,像霜雪一樣。

  還有眼淚。

  “不是說是風寒嗎?她這副模樣哪裡像是風寒?!”夏侯武威忘了壓低聲音,忘了方才自己正在心裡否認掉擔心這個字眼,可此時出現在他臉上的神情,也找不到其他詞兒代替。“春兒,你說實話!她怎麼了?受傷了嗎?!為什麼房裡有股血腥味?”

  春兒被他的威嚴所震懾,不懂相處了十幾年的武威哥身上怎會充滿一種尊貴且不容違逆的霸氣,她縮了縮肩,差點全盤托出實話,幸好她立即回過神來,連忙用力搖頭:“是風寒——小當家是染了嚴重風寒……大夫診過了,我、我提有必要說謊,大夫說……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哪有血腥味,我什麼也沒聞到呀……”若非小當家昏睡之前再三交代,她真的好想把一切說出來,求夏侯武威放過小當家,明明不愛她,就不要用這種折磨人的方式囚著她,不如狠狠拋下小當家,讓她疼、讓她痛、讓她瘋狂大哭、讓她死心,別讓小當家拿生命開玩笑,盡做些不善待自己的事……

  “我來照顧她就好,你回房去睡。”夏侯武威沒再追問下去,春兒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被他的話給嚇一跳。

  “武威哥,可……風寒會傳染,還是我來吧……”

  “會傳染的話,你來我來不是樣?放心吧,喂她喝水喝藥這類的事,我也會做。”夏侯武威不願意被驅逐出房,至少今夜不想,嚴盡歡的模樣,教他怎麼走得開?

  “可……”春兒還想說,被夏侯武威阻止。

  “交給我。”

  夏侯武威一臉堅持,春兒無法改變他的心意,也擔心自己再說服下去,反而弄巧成拙,使夏侯武威懷疑她的反對理由,於是她只能順從:“……嗯,好吧,我就在隔壁小房,有事喚我一聲……請武威哥對小當家好一些,她身子不舒服,情緒被動很大,你多讓著她點,好嗎?”走前,春兒忍不住這麼對夏侯武威說道。

  “嗯。”夏侯武威並未深思春兒何以有此突兀的要求,他的心思泰半落在嚴盡歡身上,掌心輕貼著白瓷般的嫩腮,指腹緩慢磨搓著沁冷的肌膚,想煨暖她,不及他巴掌大的臉蛋,此時看來更小更柔弱。

  醒著時的盛氣淩人,在睡沈時全然消失無蹤,之前,他不是不曾在失眠的夜裡睜著雙眼,直勾勾凝覷她的睡顏,迷惑於一個嬌恣妄為的傲女孩,怎能在睡時變得這樣恬靜無害,無邪得像個孩子?

  現在她的睡顏多了分痛楚,竟教他跟著胸悶起來。

  他脫鞋上榻,攬她進懷,她似乎不安地顫了個哆嗦,他收緊五指,握住她纖細膀子,薄唇抵著她的發際,熱息籲在烏黑青絲間,暖得教她落淚。

  她揮沌醒來,迷蒙瞧見是他,好想告訴他,曾經有個孩子到來,可說了又如何?

  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

  她閉上眼,也閉上欲言又止的顫唇。

  鎖上秘密。

  夏侯武威將不會知道,他有過一個孩子,升格當過爹。

  不知道的話,就不會感到悲傷。

  這種椎心之痛,一個人嘗就好。


  嚴盡歡纖掌朝小幾上拍,多說無益,誰都不容違逆她做下的決定。

  無理的命令,下達得理直氣壯,要公孫謙領著尉遲義,去把典當人托當的田地給沒收,田地上種植的稻,每一粒禾,都歸嚴家當鋪所有。

  前幾天還病奄奄的家夥,恢復了一些些血色之後,也恢復了教眾人老是歎自搖頭的惡霸本領。

  瞪人瞪得晶亮水燦,吼人吼得中氣十足,看來那場風寒已經痊愈,要開始荼毒無辜老百姓。

  “阿義,走吧。”公孫謙帶著當單,催促尉遲義隨他一塊兒去辦正事。

  “這種討債似的工作,我最提轍了……”別看尉遲義一副虎背熊腰的魯漢子模樣,他的惻隱之心比誰都來得大顆,看見典當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他便於心不忍。

  “別說了。”公孫謙率先先走,尉遲義在後頭對夏侯武威擠眉弄眼,做出鬼臉,無聲蠕唇抱怨:真該讓那丫頭再多病幾天,大家才能多過幾天好日子。

  夏侯武威瞧明白了,卻不同意。

  與數日前的嚴盡歡相較,他寧願聽她蠻橫數落那個斥責這個的,至少,看起來健康活潑許多,雖然氣色仍嫌蒼自,起碼會笑會嬌嗔會叉腰,而非倦怠懶懶地躺在床上不動。

  她身上披了襲滾毛軟裘,半張臉幾乎要被滾邊的雪白狐毛給淹沒,外頭氣候偏熱,她連半滴汗也沒淌,看來身子應該仍未痊愈,此時的活力,像是強撐起來的倔強。

  “小當家,我都準備妥當了,可以出發。”春兒自屋外人內,伏低身,在嚴盡歡耳邊小聲道,夏侯武威站得近,沒有漏聽。

  “你要出門口?”在她剛剛病後的甫恢復時?

  “嗯哼。”嚴盡歡勾唇笑著應了他淡淡兩字,沒有多談的欲望。

  “你身子尚未好全,是有何要事待辦,不能再緩幾日?夏侯武威不是個嘮叨之人,鮮少干涉她的行動,她亦非聽得進別人意見的固執姑娘,有時誰對她多嘴問幾句,還會換來她拍桌嬌斥:你是當家或我是當家?

  但現在,他不得不多嘴。

  她的病才剛剛好些!又要出門去吹風嗎?

  “心情來了,想去看看我爹娘,陪他們說話。”掃墓去。

  “我一塊兒去。”夏侯武威也許久沒上香祭拜老爹。

  “你別去。”嚴盡歡不打算讓他跟:“我與春兒兩人去就好。走吧,春兒,我吩咐的東西全帶齊了?”

  “是,都擱在馬車上了。”吃的、用的、孩子玩的玩意兒、給孩子帶上黃泉路的許多紙錢,她都仔仔細細準備齊全。

  “好。”嚴盡歡讓春兒攙扶起身,走往府外馬車。

  “為何我不能去?”你與春兒兩個姑娘只身要到山裡墓園,萬一遇上匪徒——“夏侯武威怎可能放任她們兩人上山,而沒有人護衛!

  “墓園那種地方,哪會有匪徒?”嚴盡歡笑他多心,墓園陰森森,鬼比人多,她下顎一揚,哼聲挑釁道:“我不讓你跟,是因為我要向我爹告狀,說你的壞話,說你對我不好,說你欺負我,你若在場,我會說得不痛快,這樣你也要去嗎?”

  “無。”他毫不考慮點頭:“你向老爹告狀時,我可以站遠遠的,任由你去說個夠。”他不在意她對嚴老板說他什麼壞話,墓園附近或許沒有匪徒,誰能擔保漫長山路裡不會發生任何意外?他寧可親自將她平安送到嚴老板墓園旁,讓她告狀,愛怎麼說都隨便她。

  “你……”

  嚴盡歡一點都不希望夏侯武威在場。

  她要去爹的墓園旁,埋葬她的孩子,她知道她爹最疼娃兒了,他的孫子交付予他,定會倍受細細呵護,教她安心,不用擔心沒爹沒娘的孩子會受人欺負。

  她不想被夏侯武威看出任何端倪,連一絲絲的困惑都不希望他產生。

  轉念想想,也許,這是孩子最後一點小小要求,他希望娘與爹都能同時送他上路,於是才會讓夏侯武威堅持要來。

  嚴盡歡不再反對,細聲嘀咕了句“要去就去吧”,上了馬車。

  車廂裡滿滿的。

  這句話一點都不誇張。

  夏侯武威是撥開許多東西才勉強找到位置盤腿坐下,紙錢多到像是要燒給全山頭的孤鬼野鬼一只一疊,除此之外,城裡著名的糕點、食物、甜美水果應有盡有,要給老爹嘗些人間食物的味道很尋常,但……他看到七彩彩球、博浪鼓、竹馬、紙鳶這類小玩意兒,老爹愛玩娃兒的玩具嗎?

  老爹在世時確實頗具玩心,可玩這些也稍嫌幼稚了。

  他注意到另一頂東西,突兀地捧在嚴盡歡手上。

  珠寶匣,秦關為她特別制作,她用來裝她最喜愛的首飾發鈿,匣蓋上的紅玉牡丹,秦關按照玉的自然色澤變化,渾然天成地仿效花瓣濃淺,她非常鍾情於此一飾匣,今天把它帶出來……是要給老爹看看她的珠珠玉玉收藏品?

  嚴盡歡小心翼翼將珠寶匣托於掌心,貼進懷裡,自上了馬車之後,她不發一語,但表情溫柔,收斂起渾身嬌氣,平時張牙舞爪的高傲蕩然無存,此時此刻,她柔美得宛如一幅仙子墨畫,眸光燦燦若星,似有波瀾瀲灩,只是那璀璨,像極了淚光堆砌而成。

  “你怎麼了?身子還不舒服嗎?”意外地,他開口關心她,這種貼心次數稀罕得可悲,所以她才會露出一臉微愕的神情,好似他問了什麼古怪問題。

  直至她確定他是在體貼詢問,她咯咯笑了,嬌軀挪移,朝他腿上坐,懷裡珠寶匣一並隨她過來,背脊軟綿綿貼偎在他胸口,甜嗓綿密密:“我暈車。”

  嚴盡歡以此為借口,討著要他抱——幫孩子討得爹爹的擁抱,在身入黃土之前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算是她這個無能娘親送給孩子的唯一補償。

  馬車才剛剛喀噠喀噠走沒幾尺就暈車?未免太嬌弱了吧?

  夏侯武威失笑,卻也不點破她,任自她拿他當成椅墊子坐,她抱起來好輕,這陣子瘦了不少,回頭得請春兒替她好好補補。

  嚴盡歡扶住他的手,一塊兒按在珠寶匣上,心裡默默說著:孩子,爹和娘陪你走這一程,你開心嗎?

  微揚的唇畔,綴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笑中帶淚,她沒有發出任何嗚咽聲響,默默地,枕於他懷中,外頭馬蹄車輪喀噠前行,每一步、每一聲,都在縮短他們與孩子的相處時間,她把珠寶匣抱得更緊更緊。

  這段路,近得像是眨眼即至。

  再長一點……

  再久一點……

  別這麼快就到達了墓園。

  別這麼快。

  夏侯武威與車夫被趕得遠遠的,遠到只能背靠在百尺外的大樹下,雙耳注意聆聽在墓園裡焚香祭拜的兩個姑娘是否有大聲呼救,才準許靠近前去。

  他在心裡猜想著她會如何地向她爹數落他的不是。

  九成九是埋怨他待她不夠好、不愛她、不順著她,為了冰心與她冷戰……

  無法反駁。

  捫心自問,他待她確實不好。

  他給予她的溫柔,少之又少,連他都分不清楚,留在她身邊,是為了守諾,還是離不開她對他的依賴,又興許,是習慣,習慣多年來兩人共處共存。

  罵吧,有何不滿,全部都罵出來吧,只要她心情能因而轉好的話。

  焚燒紙錢的焦味緩緩彌漫天際,白濃的煙,朦朧了視線。

  嚴盡歡以小鏟子在親爹墓穴旁挖開一個小洞,紅玉珠寶匣安置其中,纖手捧著黃土,一壞一壞蓋回去。

  嚴老板及其愛妻的墳地相鄰相並,夫妻長眠於此,現在再添一個她最至親的親人。

  本想幫忙的春兒讓嚴盡歡派去燒紙錢,所有埋葬工作她不假他人之手,全要由自己來。

  蓋住了珠寶匣,薄木片編制的小小風車插在那小一堆黃土前方,山上風兒吹來,風車啪啪轉動,色彩鮮艷,好不美麗。

  “小當家,先淨個手把。”春兒提著一小桶山泉水,為嚴盡歡仔細清洗柔荑,指甲縫裡的泥,小心剔去。

  “這樣會不會太寒酸了?連個墓碑也沒有……”嚴盡歡恍隱低語。

  “不會的,有老當家及夫人照顧著,孩子就不會被人給欺負了,老當家一定會很疼很疼他,像在世時,疼愛你一樣。”春兒安慰她。

  “嗯……”我那個傻爹爹,寵孩子寵得總沒分寸,我倒希望孩子不乖時,我爹能罵罵他,千萬別將他給寵成壞蛋。“嚴盡歡笑著頷首,淚水滴滴答答流不停,她雙手濕轆轆的,顧不得拭干,誠心合掌,在她爹墳前跪下,說著:“爹,你別嚇得跳起來,你跳起來就換我和春兒嚇破膽了……抱歉,挖開你一小角的墳土,放在裡頭的,是你的寶貝孫子,是我不好,我沒能保護好他,他還很小,你幫我照顧他,我燒很多紙錢、衣裳和玩具,不夠的話,你夢裡再來告訴我。孩子名兒還沒取,先叫他寶寶吧……”

  她停頓,深吸口氣,止不住淚,她輕輕顫抖,好半晌才得以再繼續,面向正在轉動的彩色風車:“寶寶,不準爬到外公頭頂上,不許因為外公疼你就無法無天,娘燒了一根竹籐給外公,你不乖我就叫外公打你掌心,知道嗎?要聽話,別讓外公外婆來向娘告狀……”嚴盡歡眉目溫柔,輕聲細語:“全是娘的錯,娘沒有察覺到你的存在,否則娘定定會保護好你,雖然無法給你一個媲美外公的好爹爹,但娘會加倍疼愛你……你別怨你爹,你爹並非不要你,他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只是他不希望孩子的娘是我,是娘不好,你怨娘吧,有什麼氣什麼不滿,對著娘來就好……

  都這種時候了,她仍在替夏侯武威說話。春兒聽得好心酸。

  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強打起精神裝出健康活力的模樣讓眾人放心,明明最痛最累最難過的人是她呀!

  人人都說小當家任性驕縱,她卻覺得小當家用著她自己的溫柔體貼,對待每一個人。

  她的溫柔體貼,有時很尖銳,有時很直接,有時乍聽之下很傷人,藏在背後的真意,何其細膩。

  “真要怪,怪那個冒充春兒的混蛋姑娘好了,她就不要讓娘遇到,否則我一定向她討回公道,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就算她先前挺喜歡那只“春兒”,可她的無知害死了孩子,教她如何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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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兒直等到嚴盡歡合掌說完,在小小黃土坯前添上小一杯牛乳,她才開口與嚴盡歡說話:“小當家,你真的不打算跟武威哥提嗎?”

  “不打算。”嚴盡歡接手一疊紙錢,蹲在火堆前焚燒,這般多的數量,燒半個時辰也不知道能不能燒完。

  “為什麼?”

  “沒有必要,說了又改變不了什麼,不說仍是維持現狀,何必說呢?”她反問春兒,火光照映在她絕美臉龐,增添幾分堅決。

  “他有知道的權利呀。”再怎麼說,他都是孩子的爹。

  “他沒有。他自始至終就沒有打算要孩子,他說得很清楚明自,這是我們兩人之間謹守的不成文契約,孩子沒了,才是理所當然。”她何必自討沒趣去跟他說,然後換來他皺眉的一聲“哦”,或是“沒了也好”這一類言辭呢。

  “武威哥不是那麼無情的人吧……”

  “不無情更糟糕,告訴他孩子的事,讓他難過自責,有何益處呢?我和他抱頭痛哭,發願要將孩子重新生回來嗎?”正因為明白他不是無情之人,才更不能說。

  “至少,你該讓他留神注意,懷孕這種事兒,又不是女人一個人就能決定!既然不想要孩子,就、就要他別碰你嘛!你知道嗎?大夫說,避妊藥喝多了,很傷你的身體,最糟的情況,也許以後你都無法再懷胎生子!”春兒激動道,她知道小當家是喜愛孩子的,她不像她外表呈現出來的無所謂,她不希望小當家未來產生遺憾。

  “大夫說的?”嚴盡歡淡淡挑眉。

  “對!”

  嚴盡歡沈默良久,只有燒冥錢的焚燃聲啪啪傳來。

  “也就是說,我有可能以後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求得到。”

  “……如果,你繼續喝那種藥的話。”

  嚴盡歡沒有再說話,春兒讀不出她臉上表情所代表的涵義,那太淺太淡,幾乎沒有多余的情緒浮現。

  墓園裡,風車旋轉、旋轉再旋轉,嚴盡歡像那個未曾啼哭便離開世間的孩子,始終安靜無聲。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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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45:13

【第七章】

  今年的嚴家很春天。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並不是虛空度過,光陰沒有為某一個人停留下腳步,嚴盡歡與夏侯武威的維持現況,不代表其余人亦原地踏步。

  一對對刺眼的小鴛鴦們,在嚴家當鋪裡處處可見。

  有時是公孫謙牽著李梅秀,悠哉散步於大池長橋上,公孫謙輕笑,總是稍嫌淡漠的眸子,會在瞳心進駐了真實的溫暖,共伴的身影倒映池面,羨煞悠遊而過的交頸自鵝。

  有時是歐陽虹意頂著揮圓大肚,讓夫婿古初歲小心呵護地托著妊娠的笨重嬌軀,雖說“懷孕的女人最美”這句話,仔細深思根本是用來哄騙女人的善意謊言,不過每個女人都吃這一套,瞧,即便歐陽虹意頭小身體大,與跳進池畔的大水蛙有幾成相似度,依舊笑得燦爛如花。

  有時是秦關為朱子夜梳理長發,再將青絲逐步盤起,粗魯小丫頭被打扮成清秀小佳人,兩人鬢面相貼,銅鏡裡,照出心心相印的滿足笑顏。

  最不可思議的是隔沒幾月,尉遲義也開花了,整個人仿佛浸到粉色染缸裡染出了一身的惡心粉嫩,遇上小冤家沈瓔珞,人變得更蠢,常常露出傻笑,好似就算突然嗝屁,他也能暝目去死——沈瓔珞是嚴家新收的流當品,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連同沈家祖業一塊兒當進嚴家當鋪,目前淪為小女婢一只,才進嚴家,就勾走了尉遲義的心魂,手腳很快的尉遲義,不但拐到了妻子,連孩子都懷上了。

  自願委身為僕的武林盟王聞人滄浪,掃個地也能和“假春兒”調情接喲,甜蜜得難分難捨——對,假春兒不只回到嚴家,還直接住了下來。

  曾在孩子墓前發誓,說好絕不放過假春兒的嚴盡歡,最後並沒有太為難她,嚴盡歡仍是沒有嘴上說得冷漠無情,做不來見死不救的狠事。

  假春兒瀕臨死亡,被拚命護住她生息的聞人滄浪帶回嚴家,向古初歲求藥血救命,一開始嚴盡歡想到自己孩子的麼折,便氣得不許古初歲救人,一瞬間的暴怒,教人連理智都沒有,之後幾天冷靜下來,她多慶幸當初鋪裡眾人沒人聽從她的命令,強行救人為先。

  假春兒無心害她流掉孩子,怛她若狠逼古初歲不準貢獻藥血,她反倒變成了殺人凶手。

  於是,她順著公孫謙搭起的話當台階下,賣個人情給聞人滄浪,得到一個心甘情願賣命二十年的武皇僕役,附加一只自願陪他留下來當婢女的“假春兒”夢,算算還賺到了。

  彌漫在府裡的那股春風,吹過嚴家處處角落,獨獨吹不進嚴盡歡與夏侯武威的房裡。

  即便兩個人親吻著。

  即便兩個人擁抱著。

  即便兩個人歡好著。

  卻無法加入“鴛鴦”行列中,因為缺少了“愛”為基礎。

  以前,她會在意著他為何不愛她,現在,她只在意著自己深愛他便足夠,起碼,他仍給她愛他的機會。

  雖然偶爾她會被他忽待忽熱的態度激怒,討厭他有求於她時的展臂擁抱——之前尉遲義想娶沈瓔珞,被她阻礙,她覺得義哥不專情,至少以秦關為標準來看,尉遲義應該要再受觀望一陣子,畢竟他與沈瓔珞的相識日子算算,短到不足以讓一個姑娘傾盡一生就栽進情網,萬一想後悔,再來離緣多麻煩呀。

  她怕沈瓔珞吃了尉遲義的虧,她完全站在女人互場,為女人著想。

  有孩子又怎樣?嚴家可以幫她養呀,不需要為了孩子,急急嫁掉自己,萬一嫁不好怎麼辦?

  若是秦關弄大了朱朱表姊的肚子,不用秦關開口,她定馬上替那兩只辦妥婚事,但輪到尉遲義,處置方式自然又不同了。

  尉遲義央求她答應婚事數回,皆被她打了回票,夏侯武威為兄弟請命,那日下午,他在她耳畔放輕沈嗓,希望她別拿別人的幸福當兒戲,他以自身當誘餌,換取她開金口同意尉遲義的婚事——這樣的擁抱,與情愛無關,無論他的體溫多燙人,卻掩蓋不了心靈的冰冷。

  女人是很敏銳的動物,摟抱著自己身軀的雙手是暖是冷,騙不過她們,唯一讓她們受騙,是她們自己選擇閉眼捂耳,遮蔽掉顯而易見的現實。

  “別戲弄阿義了,成全他吧。”

  耳鬢廝磨之際,不是甜言,沒有蜜語,只有他提出了“伺候”她之後的討賞。

  她想笑,也想歎氣,更想哭。

  方才溫柔的纏綿,目的很單純,就是要替尉遲義求情。

  她毫不懷疑,如果她搖頭拒絕,他會勉強他自己再出手摟抱她一回。

  “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豈不是美事一件?”他又說,薄唇輕刷著她柔軟發鬢,她閉上眼,知道不立刻回覆他的話,這樣親匿的碰觸便能再延續好半晌。

  長指撩開她頰畔柔軟發絲,他的氣息,暖呼呼拂過她膚上寒毛,教她哆嗦。

  別任性了。

  任性?

  在他眼中,她只值這兩字嗎?

  應該是。

  他以為她倦得睡著了,因為她遲遲沒有應聲,雙眸輕合,身子嵌在他懷中,像正酣憩的貓兒,軟綿綿、慵懶懶,天塌下來也沒有她的事兒一般,於是,他不再出聲吵她,拉高被衾,蓋住她雪自赤裸的玉肩,她身軀色澤粉淡似櫻,在歡好過後,粉櫻色會顯得更加誘人漂亮。

  他忍不住,低首將唇印在她的肩頸。反正她睡沈了,不會知道他有多眷戀她迷人甜美的嬌軀。

  她是名副其實的美人胚子,自兒時便如此,隨著年紀增長,小花蕾成熟了,伸展嫩瓣,散發幽香,綻得無比嬌艷,這等姿色,在後宮裡少說會是個貴妃,受盡寵愛。男人貪色,說不愛賞心悅目的美人兒絕對是自欺欺人,至少,第一眼受吸引的,都是皮相,之後才從相處中慢慢挖掘內在,來決定是越愛越多,抑或越愛越少。

  她在第一眼,幾乎絕對足以得到男人的驚艷目光。

  沈啟業便是其中一個。

  沈啟業是沈瓔珞的親兄長,以一己之力,搞垮沈家偌大家業,玩掉沈家祖傳酒肆不說,活活氣死自己親爹,還連累妹子自嬌嬌女淪為女婢,當初沈家老爺以祖業向嚴家求當,希望拚得一線生機,搶救沈家酒肆,未了仍是敗在沈啟業揮霍無度之下,典當期限一到,沈家祖業自然歸嚴家所有,其中“沈家祖業”亦包含了沈姓兄妹倆。

  沈瓔珞在嚴家有尉遲義捍衛著,一開始由於誤會,她吃了些苦,代替她不成材的兄長被鋪裡眾人排擠,沈啟業是後來才由尉遲義架回嚴家當長工,全鋪裡沒有人喜歡他,自然不給他好臉色,嚴盡歡更是痛恨花天酒地的不孝子,命令尉遲義帶沈啟業回府,擺明就是要幫沈家老爺教訓教訓賊家逆兒,當天立刻將沈啟業打進冷冰冰的酒窖裡,先賞他一頓排頭吃吃。

  夏侯武威忘不掉沈啟業乍見嚴盡歡的美貌時,眼眥瞠得多大多圓,嘴更是完全閉合不起來,失神了足足一盞茶時間,沈啟業的放肆眼神,引起了他的不快。

  他討厭男人用剝衣裳似的無禮目光打量她,他有想挖出沈啟業雙眼的沖動、他想將嚴盡歡藏起來,不許任何人分享她的美麗、他想……

  他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念頭?

  他被自己嚇到了,試圖冷靜下來,說服自己一定是沈啟業太猥瑣,才導致他產生想揍人的憤怒人是冷靜了沒錯,身體卻沒有,他迅速阻擋在嚴盡歡身前,不允許沈啟業褻瀆了她。

  沈啟業在嚴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嚴盡歡下令全鋪裡每個人皆可以惡整他,別玩死他就好,一個連親情都不懂珍惜的畜生,不用讓他吃香喝辣。

  沈啟業對嚴盡歡恨得牙癢又禁不住受她的嬌美所吸引,許多回他的咒罵響亮到足以教全嚴家聽得清二楚,公孫謙事先告知過嚴盡歡,別留沈啟業在嚴家,他是個不安穩的禍害,就像只瘋狗,何時會張嘴咬人,誰也料不準,嚴盡歡卻說還沒整夠沈啟業,幾個月後再說吧。

  結果,公孫謙料中了,沈啟業很快就惹出麻煩。

  他拿酒,砸破親妹妹沈瓔珞的後腦,放火燒掉嚴家一座藏酒地窖,趁亂偷走一些值錢的珠寶首飾,逃得無影無蹤,險些燒死尉遲義心愛的妻兒,所幸尉遲義及時發現沈瓔珞人在火場中,沖入搶救,否則便是一屍兩命。

  嚴盡歡沒派任何人去追沈啟業,那家夥有多遠就滾多遠,她不想浪費時間去逮沈啟業回來,逮回來還要花米糧養他,啐,她情願把米糧全倒進大池去喂魚蝦,也不想喂沈啟業!

  沈啟業從嚴家離開,最開心的人,莫過於他夏侯武威。

  終於不用再因為沈啟業看她的眼神而悶悶不樂,終於不用再時時閃身擋在嬌小的嚴盡歡面前,隔開令人作嘔的炙熱目光。

  搖首甩掉腦中沈啟業那張討厭的嘴臉,夏侯武威專注於懷中溫香暖玉。

  他的唇,輕柔如蝶,舞過纖自優美的弧線,停歇在鵝蛋般光潔圓潤的小巧下顎,密密啄吻,細致的肌膚無瑕似玉,白裡透紅,他盤旋片刻,落回她的唇心。

  嚴盡歡自頭到尾都是清醒沒睡,當他的舌探鑿進入她的檀口,她再也無法裝睡。

  他就這麼努力想為尉遲義求得人情,要她頷首同意小倆口的婚事,努力到遲遲等不及她的應諾,便展開第二回“色誘”嗎?

  嚴盡歡睜開眼,伸手推拒他,避開他的索吻,她不喜歡有目的親吻,會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悲,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逼他王動擁抱她、親近她。

  “好好好,我會答應義哥,讓他和沈瓔瞎成親,你別再來了,我好累,想唾……”她制止他二度“捐軀犧牲”。只要她允諾了,他就會停手了吧。目的已經達到,不用再佯裝與她濃情密意。

  夏侯武威如她所願地停下所有動作,她喊累了,他當然不可能不顧她的情況而莽撞沖動,即使下腹有股火燙仍隱隱燃燒,方才紓解過的欲望貪婪的仍叫囂脹痛,他深深吸氣,逼自己退離她柔軟芳馥的身軀,否則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一碰到她,什麼理智什麼待靜,全都化為烏有。

  果然……擁抱只是為了得到她的首肯。嚴盡歡眉頭一蹙,方才暖熱的身軀,變得冰冷。

  不然呢?嚴盡歡,你以為除此之外,他哪還會委屈自己抱你呢?瞧,一得到你的答案,他便退開了身體,不只是唇,連環抱著她的手臂,都避之唯恐不及地松放開來。

  有時,她真恨他這麼殘忍,恨到想大聲喝令他滾出去。

  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鴕鳥般藏住腦袋,不聽不看早該放棄的感情。

  “……夏侯,你跟義哥說,有任何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去找帳房拿,沈瓔珞是孤女,卻不能隨便嫁,畢竟是嫁進嚴家,不一定能辦得多風光,至少也得熱熱鬧鬧。義哥那人,沖動粗心,這幾天你多幫他些,陪他去采買東西,否則他一心急,誰知道會出啥亂子,到時婚宴所需之物沒買,全買些娃兒玩具、衣裳,到時不知道婚宴上要鬧出什麼笑話。”嚴盡歡已經很習慣壓下自個兒心底的沮喪,用著無事一般的口吻交代正事,她可以做到不讓人聽出她語氣中淡淡的哽咽。

  “好。”

  “有妻有子,義哥一定好樂。”嚴盡歡以笑歎的調侃方式,將肺葉間那股無奈抑郁結給籲出。

  “看得出來。”尉遲義的喜怒哀樂,向來都藏不住。

  “你羨慕他嗎?”能成親,能生子,能與愛人琴瑟和鳴。

  嚴盡歡問得試探。嚴家幾個流當品都找到此生的相屬伴侶,獨獨他,被她囚在身旁,他一定有諸多抱怨吧?

  “不羨慕。”

  夏侯武威回得淡然,也回得迅速。

  他毋須羨慕尉遲義,為什麼不羨慕,他不清楚,他只確定自己心中並沒有遺憾,既然沒有,又怎會欣羨他人呢。

  現在這樣很好。

  以後如果也維持這樣,他無所謂。

  一輩子這樣……

  嚴盡歡聽著他的答案,苦澀一笑。

  想想自己真是無比自私,若沒有她梗在中間,或許他比鋪裡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早成家立業,與冰心一塊兒……兒女成群了吧。

  大家都沒有說錯,她真壞,名副其實的壞當家。

  他倒楣,被她愛上,無法像謙哥他們一樣,自主地尋覓愛人。

  若方才,他誠實告訴她,他羨慕尉遲義,羨慕極了,她也許會成全他,放他自自。

  他的“不羞慕”,讓她幻想著他與她,都滿足於現況,不奢求改變,如此一來,她怎能捨得放開手?

  夏侯武威拍掉尉遲義的手,阻止他付錢買下一架木馬搖搖。

  “今天是來辦婚宴用品,那種東西,婚宴上用不到。”怎麼,他是打算騎著木馬搖搖迎娶新嫁娘嗎?那會很蠢哦。

  尉遲義支支吾吾,卻把滿口歪理當正道在說:“以後就用得到了嘛,你看你看,那架木馬搖搖多可愛,漆成彩色的耶,脖上掛鈴鐺會叮叮響……反正小當家出錢,買回去再說嘛。”

  還跟他撒嬌哩,啐,不許買,要買,等孩子出世再說。

  “老板,幫我包起來…”——尉遲義被直接拖走,與可愛的木馬搖搖生離死別。

  “先去買紅綠彩錦,還有棗子栗子花生李子。”夏侯武威很清楚今天采買的重點。

  “那幾種子兒的,都用不著了吧,我們已經有孩子。”所以不用祝賀他們早生貴子啦,把錢省下來去買木馬搖搖比較實際。

  “鳳冠霞帔,鴛鴦蓋頭……”直侯武威手執小抄,復誦嚴盡歡交代之物。

  “瓔珞說不要奢華,她也不穿嫁衣,還在喪期,一切簡單就好。”

  “那麼,也該為她采買新衣裳,紅的不合,粉的總行了吧。”夏侯武威意外嚴盡歡的細心,她在紙條一角注明了這小一行話。

  “瓔珞穿粉嫩色的衣裳一定很好看!”尉遲義終於找到此木馬搖搖更要緊的東西。沈瓔珞懷著孩子,不方便久逛,才讓尉遲義全權處置婚事,她被尉遲義逼著臥床休養,賴在床上當米蟲。

  “時間來不及,無法買布匹回去做,直接去師傅那兒挑成品。”

  兩個男人邊逛邊買,就算有夏侯武威在旁阻止,尉遲義仍是成功買下許多與婚宴不相干的東西,像是軟綿綿的紅豆泥糕——沈瓔珞喜愛這類小點心,買回去孝敬愛妻。烤得油滋滋的鴨腿——不可能放到婚宴才吃,一定是晚上小夫妻倆你一口我一口甜蜜蜜啃掉它。甜酸蜜漬的開胃釀梅幾罐。到了裁縫師傅那兒,不僅挑了幾襲女子衣裳,還有娃娃衣、娃娃鞋、娃娃帽。

  尉遲義公私不分,一點也不教人意外,連夏侯武威都這樣就屬稀罕了。

  他買下一盒姑娘家都抵抗不了的軟甜糕,糕上以鮮紅果液繪出一朵小小牡丹,光以雙眼看便相當賞心悅目。

  “買回去巴結小當家呀?”尉遲義取笑他。用小當家的錢買小當家的禮物,雖然誠意不足,但誰教流當品不支薪,想花自個兒的銀子,也搾不出半滴油水。

  夏侯武威抿著唇,懶得理他,愛笑就去笑好了。

  “也是啦,討好她的話,對大家都有益處,她心情好,大家日子都好過,還是武威你心思細膩。辛苦你了,武威!”尉遲義支持夏侯武威這般懂事。

  “事實上,她很害易討好。”一點也不辛苦,幾塊甜糕,就能讓她很開心。這句為嚴盡歡辯解的話,自然而然脫口。

  至於買甜糕是為了討嚴盡歡高興,進而得到好日子過嗎?他壓根沒想到這種利益關系,只單純認為,她會愛吃這類小東西。

  “是嗎?”尉遲義挑眉,認為夏侯武威在逞強。

  “……有時候非常無理取鬧,教人弄不懂她發什麼脾氣。”這句話也是實話。

  “這句話聽起來才像我認識的嚴盡歡嘛,不然我以為你在說別人哩。”哈哈。“對了對了,我要買水果回去給瓔珞吃,她胃口不太好,飯吃得好少。”疼死他了。

  兩人往叫賣鮮果的攤子去,七、八種當令水果偌大而鮮美,擺在眼前任君挑選,尉遲義立刻挑了好幾顆入手,在小販舌粲蓮花下,能養顏美容的不能放過,能健月整腸的也來一些,能補血活氣的全包了,能頭好壯壯的不用廢話,大爺全要了!

  小販眉開眼笑送走財神,今個兒能提早收攤?

  夏侯武威賞給尉遲義一記白眼,仍是乖乖接手拎過尉遲義遞來的一半沈重水果,正欲邁步要走,視線瞟見街邊一位提著竹籃賣玉蘭花的纖細身影,因為對方姿勢動作相當眼熟,他本能定晴一看。

  “冰心?!”

  夏侯武威迅速奔上前去,尉遲義同時反應過來,尾隨其後。

  冰心聽見有人喚她,緩緩仰首,瞧見兩人馳來,秀致容顏浮現羞窘,想躲避,已來不及。

  “冰心,你怎麼會在這裡……叫賣玉蘭花?”夏侯武威很吃驚,冰心好歹是富家小妾,即便失寵,物質生活上也勉強還能錦衣玉食吧?哪可能拋頭露面,沿街叫賣花束為生?

  “呃……”冰心蒼白芙蓉染上暗紅,幾乎想就地挖個洞將自己藏進去。

  “你發生什麼事了?”他話還沒問完,成串淚珠紛紛滾落冰心的雙腮,她微微顫抖,努力搖搖頭,想佯裝她一切都好,卻泣不成聲。

  夏侯武威與尉遲義相視一眼,兩人一邊一手攙扶冰心到街邊石階上落坐,等待她平復激動的情緒。

  冰心哭濕了帕子,螓首低垂,荏弱哭顫的枯瘠模樣,與數年前的清麗溫嫻相去甚遠,是怎生的折騰,讓她變得如此憔悴?

  “……我被梁家休離,現在靠著賣些玉蘭,圖個溫飽……”平靜之後的好半響,冰心終於能說出話來,第一句,道盡這些日子的巨變。

  粱老爺一共娶進十三房小妾,數月前,高齡的粱老爺壽終正寢,除了正妻及四位為粱家添子添女的小妾得能續留粱家外,其余幾人都被休書打發驅離,當中包括了她。

  “你怎麼不回嚴家來?嚴家就是你的娘家呀。!”尉遲義與冰心自小一塊兒在嚴家長大,情分不可能說斷就斷,冰心孤獨無依,理當回嚴家尋求幫助,他們也能上老富豪家為她討個公道——當初乍聞冰心倍受冷落,他們就想去找老富豪好好“聊聊”,是嚴盡歡說那是別人夫妻間的家務事,不準他們去惹是生非。

  “我……可是小當家她……”冰心神情為難。

  “她沒人性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回來的話我,我們大家都站在你這邊,嚴盡歡又能拿你怎麼樣?再不然,你來嚴家典賣自己呀!謙哥定會收當,屆時你成為名正言順的流當品,嚴盡歡那只勢利鬼就捨不得放你走了。”尉遲義心直口快嚷道。

  “多久前的事了?”夏侯武威問的是她被梁家休離迄今,她在外頭獨自吃苦了多長時間。

  “一個多月……”

  “回嚴家來吧。”夏侯武威不忍見她孤苦伶仃。

  “小當家不會答應的……”冰心欲言又止,只能顫著唇,擠出這句。

  “武威幫你求情,包準小當家點頭同意你回去。”尉遲義重重拍著夏侯武威的胸口,幫他掛保證。全嚴家中還有誰能治服嚴盡歡?除夏侯武威,沒有第二人選!

  “你現在住哪裡?”夏侯武威沒像尉遲義將話說死,這幾年來,他與嚴盡歡一提及冰心便吵架,他不認為嚴盡歡如此好商量。

  “……七巷巷尾。”

  “我向小當家開口,請她答應讓你回嚴家,不過可能要你稍等幾日,我會盡快捎來消息。這些銀兩你留著用,玉蘭別再賣了。”夏侯武威遞給她為數不少的銀兩,采買婚宴物品剩下的,全在裡頭,足以教冰心過大半月生活。

  “武威哥……這個不好吧……”冰心為難婉拒,銀兩沈甸甸,壓得她心情更凝重。

  “別堆辭。”夏侯武威目光堅定。他無法眼睜睜看見多年前由於嚴盡歡的妒意而摧毀冰心一生幸福,是該彌補這個錯誤,嚴盡歡不做,由他來做,助冰心重回嚴家,得到庇護之所,不用過著顛連困苦的生活。

  這是嚴盡歡欠她的。

  “為什麼不馬上帶冰心回家?”尉遲義以為先斬後奏,殺個嚴盡歡措手不及才是最好辦法。

  “你不想成親了?”夏侯武威反問他。

  “這跟我成不成親有啥干系?”尉遲義一臉癡呆。

  “是沒有干系,但我可以想象暴怒中的她會說些什麼話。”

  “想成親,門兒都沒有!你去娶王二麻子的女兒好了!沈瓔珞的孩子可以掛上“嚴”這個姓
氏,就這麼決定了!婚事取消,大夥可以回去睡午覺,甭忙了!

  尉遲義機伶伶打了寒顫。

  他也可以想像,而且,嚴盡歡一定會這麼說!她遷怒的本領,無人能出其右。

  嗯……還是先回去讓夏侯武威搞定嚴盡歡再來帶人好了。

  尉遲義再三回頭交代冰心一定要等他們來接她,才與夏侯武威連袂返回嚴家。

  身後,冰心淒然的蒼白容顏鑲上苦笑,幽幽低歎:“你們會這樣說,是因為你們不知道當年事情的始末吧……”

  那聲籲歎,淺淺的,淡淡的,消失風中。

  當年,那一步,若不踏出去,興許現在的自己不會如此狼狽。

  後悔嗎?

  非常的……後悔。


  漂亮的軟甜糕,不只好看,滋味更是出奇的好。

  光是糕面上精繪的紅牡丹,就教人捨不得吃,忍不住再三細瞧。

  一口咬下,糕裡流出酸甜汁液,一樣是美麗的鮮紅色,莓果香味瞬間撲鼻而來,它的味道,配上糕餅的微甜,搭配得天衣無縫。

  嚴盡歡被這幾個小東西取悅了,笑得好不可愛。

  對於吃過無數山珍海味的她,當然不覺得甜糕稀罕,稀罕的是,它是夏侯武威為她帶回來的。

  去陪著尉遲義采買婚宴用品,還能想到她,這比甜糕好不好吃更教她歡喜,答應讓義哥成親真是天底下最對的決定了,嘻。

  春兒少見小當家如此高興,為她泡來暖茶,好配著甜糕一塊兒吃。

  嚴盡歡一小口一小口品嘗著,不想太快吃光甜蜜酸香的小玩意兒,她品味著它,要將舌尖上的味道緊緊記住,它美味得教她的心都快化了。

  她笑得比甜糕更甜。

  夏侯武威不由得放柔目光,一盒小甜糕,帶來的成效驚人。

  她唇上沾了紅莓果液,襯托唇色的灩瀲晶耀,無比誘人,他盯著瞧,無法挪動眼,她好似一眼便明白他的心思,唇兒媚笑,湊過來吻他,要他一塊兒嘗嘗甜糕的美味。

  他嘗到大量莓果香,以及她的柔軟,然而礙於臉兒緋紅的春兒在場,他並未深探,薄唇擦過她的,逼自己退離。

  她不以為意,喜孜孜地舔舔唇,像挑釁、像勾引,才又慢慢吃著手裡甜糕。

  她心情看起來很好,此刻應該是開口向她商討冰心之事的好時機。

  “我今天遇見冰心了。”

  香閨裡的氣氛,一瞬間凝住。

  吃糕的嚴盡歡,斟茶的春兒,全都停住動作。

  “市街上,她在叫賣玉蘭花,梁老節過世後,她被逐出家們,此時孤孤單單在外頭謀生,你願意看在以往她照顧你許多年的份上,重新收留她嗎?”夏侯武威粗心,沒察覺她唇邊笑容的怔忡,以及拿糕的柔荑明顯僵硬。

  還剩一半的甜糕,擱回桌上,她撣掉指腹上的糕屑,扯出笑容,與方才的蜜笑全然不同:”難怪你會買這些東西回來討好我,原來是有求於我吶。”只有笨蛋,才會開懷喜悅,以為自己曾被記掛在他心上……

  笨蛋,笑得多高興,以為這甜糕不帶任何目的,就只是……想買給她甜甜嘴。

  滿嘴的酸甜味明明還在,舌尖卻苦得發麻。

  幸福,竟然只有短短一瞬間。

  她好恨他,沒讓她吃完一整塊甜糕再開口要求,好恨他,給了她太短暫的幻想,更恨自己,仍是疼痛得那麼想哭。

  嚴盡歡挺直腰桿,花顏冷冰冰:“我今天不想談這事兒。春兒,鋪床,我要午睡。你,去外頭,提桶水,把長廊玉瓦擦得干干掙掙。”

  嚴盡歡冷淡交代,聽見夏侯武威陳述冰心的現況,完全不為所動,沒有心軟地應允將冰心接回嚴家。

  “不要這樣仇視冰心,我與她根本沒有什麼,你這飛醋吃得莫名其妙!”夏侯武威竟然沒有看出來嚴盡歡眸子裡的黯淡,當她在耍脾氣,他沒立即解釋買甜糕回來僅是單純知道她會喜歡,那是在遇見冰心之前便買下,與冰心何干,更不是有求於她的討好。

  她的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笑得眉眼彎彎,下一刻態度冷傲,教他咋舌。

  “滾出去!”嚴盡歡背對著他吼。

  夏侯武威知道關於冰心的一切,都無法輕松與她溝通,但他提料到,她連談的機會都不給他。

  夏侯武威看著她繃硬的雙肩,不難想像此時她的面容定是堆積著滿滿怒火,他也跟著生起氣來,氣她無情無義:“不要欺人太甚,冰心今天變得這般落魄,你難辭其咎,你欠她一個道歉,也欠她一個補償。”短暫停頓,低歎:“你別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別讓我覺得你很可怕……”說完,夏侯武威大步而出,門扉砰地關上。

  “武威哥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去找他理論……”春兒好氣,要為嚴盡歡抱不平。

  “站住。”嚴盡歡阻止她。

  春兒回過首,本以為會看見滿臉淚痕的哭泣芙顏,但沒有,嚴盡歡雙眼干澀,沒有水霧,沒有淚花,她遠遠望向窗外,神情像是剛剛挨了重重一巴掌的茫然。她緩緩開口,問著:“春兒,你說,我是不是很鐵石心腸?”

  “不,你才沒有!”

  “我是不是很可怕?”

  “小當家,你別聽武威哥胡說八道,他一心向著冰心姐,才會,才會替冰心姊講話……”

  “一心向著冰心——對,我早就知道他一心向著冰心,為何還會蠢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什麼呢?他說,我欠冰心道歉、欠冰心補償……他真正想說的,是我欠冰心一個夏侯武威吧……”

  嚴盡歡低低笑了。

  笑聲,幽幽淺淺,若有似無,帶著喟歎、帶著沮喪,也帶著多年多年以來,一個傻姑娘愛得疲勞無力的醒悟。

  她醒了。

  從一場支離破碎的夢境中醒了過來。

  算計了幾年,努力了幾年,糾纏了幾年,付出了幾年,教他懸掛在心上的,仍是冰心;讓他心疼的,仍是冰心。

  好累。

  真的,好累。

  她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支撐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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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45:57

【第八章】

  辦完尉遲義的婚宴隔三天,不願談及冰心之事的嚴盡歡,出乎眾人意外地主動叫夏侯武威去將冰心帶回嚴家。

  從尉遲義與夏侯武威在街市偶遇冰心那日回府,冰心的可憐際遇早已傳遍嚴家上下,無人不同情冰心紅顏薄命,不過在嚴府裡不能大聲談論,怕傳進小當家耳裡,淪為被遷怒的對象,步上冰心後塵,然而,那些蜚短流長,嚴盡歡多少聽聞一些。

  反正不會是誇她豐功偉業,十句有九句都數落她狼心狗肺。

  眾人猜測著小當家帶冰心回來的目的,是良心突然發現,要放下身段接冰心重回嚴家,抑或準備和冰心攤牌,把狠話撂得明明白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出去的流當品比水更不如?

  後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被夏侯武威帶回的冰心,踏入久違的環境,裡頭站的每張臉孔皆熟悉無比,勾起淡淡愁緒及懷念,只是當年她屬於這裡,現在卻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冰心腳步遲疑,緩緩走著,廳裡眾人對她溫柔微笑,眸中滿是憐憫。

  嚴盡歡坐在主廳大位,比冰心記憶中的嬌美小女孩變得還要更加倍的驚艷美麗,反觀自己,在現實殘酷的折磨下,黯然失色太多……

  “小當家……”冰心嗓音微哽,光是喊出這三字,她的淚珠滑下。

  “你瘦好多,好憔悴。”嚴盡歡很意外冰心此刻的滄桑,宛如離水花兒,面臨枯萎,曾經清妍秀麗的標致美人,只剩隱隱約約的輪廓可尋:“坐。春兒,上茶。”

  冰心被歐陽虹意按肩坐下,暖熱香茗送到她手邊。

  “你想回嚴家嗎?”嚴盡歡開門見山,直接問。

  “我……”冰心擡眸,又垂下,無法回答。

  她想,很想,但她不敢開口央求。

  嚴家大門,是她邁步跨了出去,要再回頭,可能嗎?

  ……可以嗎?

  “我不能收你。”嚴盡歡此言一出,眾人抽息。

  夠冷血!

  親眼看見自小看顧她長大的冰心如此無助無依,竟還落井下石?!

  不能收留她,還叫夏侯武威帶她回嚴家,擺明就是要羞辱人呀!

  連公孫謙和秦關都看不過去,站出來要阻止嚴盡歡在這種時候耍任性。

  “小當家,冰心曾與嚴家同甘共苦,這份感情如何割捨?!她代替難產過世的夫人照顧你,無微不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

  “先別急著罵我,我話還沒說完。”嚴盡歡不似以往會拍桌喝止任何人多嘴,她從頭到尾都維持同一動作,懶懶地背靠著厚墊,雙手擱在腿上,面容平靜望向冰心,像尊絕美的玉雕娃娃,嗓,輕柔如絮,不是溫柔,倒像有氣無力:“我不能收你,因為我的心胸不夠寬大,我無法時時刻刻都能看見你而無動於衷。夏侯說,我欠你一個道歉,更欠你一個補償,我是不可能道歉,補償的話……光是你照顧我長大這條恩情,壓都能壓死我,我不補償,倒變成我萬惡不赫。”語罷,她自己嘲弄一笑。

  冰心急急起身,要開口,被嚴盡歡攤掌制止,在嚴家,她最大,她沒說完話之前,誰都給她乖乖閉上嘴。

  “我知道,你與夏侯本來有機會發展感情,如果沒有我介入其中,你們兩個應該會理所當然成為一對吧。緣分真是很神奇的事兒,該你的,繞了一大圈,還是你的,不該是我的,我怎麼強扭強奪,依然不屬於我。這麼多年來,夏侯很掛心你,我想至今對你的好感仍在,我知道你也是將對他的情意藏在心底吧,要重新回到當年的情愫不是難事。既然夏侯都開了口,我就成全你們,我把夏侯還給你,但嚴家不能容你們,我給你們一筆錢,當作是這些年來,你們在嚴家賺的,你們去外頭做些小生意什麼的,應該足以養活自己。”

  一陣沈默之後,由尉遲義率先爆出驚嚇的嚷嚷:“你要把武威趕出嚴家?”怎麼可能?!就算是全嚴家的人都被轟光光,夏侯武威也一定是最後一個離開——大家都是這麼認為呀!

  “恐怕只有你一個人覺得那叫‘趕’。這般地置,我自認為仁至義盡,能做的,都做了,你們若再有不滿,我也懶得理睬。”嚴盡歡緩緩起身,背脊直挺挺,目光不與誰交集,包括此時震驚得無法反應的夏侯武威。

  “……我放過你了,你不用再守著與我爹的承諾,放寬心去吧。”經過他身畔,她低聲說了這幾句,身影慢慢消失於珠簾之後,留下一群人愣在廳裡面面相覷。

  嚴盡歡的步伐,沈得幾乎快要走不動,雙足仿佛受縛了巨石,每擡一步,都得費力呼吸。

  原來這就是放手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一無所有的感覺。

  本來握在手心裡的東西,十指緊緊捉著,怕它掉了、怕它不見了,那東西明明好燙手,灼得十指盡爛,她還是不肯松放……

  更像手握著一只雀兒,抓太緊,它疼得不斷啄咬她,握太牢,會不小心殺死它,雀兒想飛,不甘願在她掌心停留,它尖銳的喙,每一口都啄傷了她……

  放開手,讓它飛,飛向它希冀的藍天白雲,她也就不會再疼痛。

  所以,她放手了。

  只是十指松開的這個動作,她遲疑了好久好久,這幾天來,不斷思索著,放,與不放。

  她捨不得放,她知道,一放開手,自己便什麼都沒有了。

  但握著,好疼,她疼,他也疼,她害三個人都痛苦著,若放手,便能有兩個人從翻騰苦海中跳脫出來,善於算計的她,怎會不知哪一個才是最合乎利益呢?

  想了數日,失眠了數夜,輾轉良久,曾經惡質地想繼續與他糾纏,不要放掉他,一輩子留他在身邊,不允許其他女人得到他,也曾經佯裝出豁達的樂觀,不稀罕有沒有他,相信自己一個人仍能過得很好。

  最終,她做決定,完全放開雙手十指,任由掌心裡的東西,離她而去。

  她不是他的藍天,無法任他翺翔,她只是他的牢籠,固了他的羽翼、他的自由,他恨不得快快逃離她……

  他要走,就走吧,走得遠遠的,遠到她再也見不著他。

  她成全他了。

  成全他與他懸念多年的冰心。

  嚴盡歡踏上大池的長橋,腳步加快,近乎以奔逃的速度跑著,一心只想迅速躲回房裡,她端出來的架子只足以支撐到剛才,接下來便會被人看見她的狼狽痛哭——

  一條黑影,擋住她的去路,她低著螓首,險些狠撞上去。

  她正心驚來人會不會是夏侯武威,她臉頰上兩行淚水,已經無法來得及收回去——

  “嚴家裡最美麗的那一個,指的就是你沒錯吧?”

  黑影這麼說罷,手刀強勁落下,襲向嚴盡歡頸後,她尚未瞧清來人,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她剛剛說了什麼?

  我就成全你們,我把夏侯還給你。

  夏侯武威這輩子就屬此時最憨茫,神情淨是一片空白迷惑。

  他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但全廳裡每個人的表情不比他來得自若,公孫謙手裡紙扇甚至從手裡滑掉,看來同樣震驚不已。

  我放過你了,你不用再守著與我爹的承諾,放寬心去吧。

  她說得好輕柔,不像賭氣,不像任性,只像是撫慰人的清風,要他寬心離開她,不用被任何人事物所束縛,包括他曾允諾她爹,要留在她身邊陪伴她的諾言。

  我放過你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從不認為自己被她所囚禁,又何來放過之言?

  去吧……

  去哪?去冰心那兒?

  他與冰心並無私情,她到底胡亂在替他扣啥罪名,又在亂點什麼鴛鴦譜?

  請她點頭收留冰心,不過是不忍見冰心在外頭吃苦,惻隱之心,單純無比,硬要扣上好感或情愫這類東西,豈不變成欲加之罪?

  夏侯武威回神之後,急於解釋,他被嚴盡歡誤解了,而這個認知,竟讓他驚慌失措。

  春兒此時卻站出來,擋在他面前,小臉怒氣騰騰,憤慨得連拳兒都在發顫,她呼吸聲又濃又重,眼眶裡淚水打轉,出手就是一拳一拳打在夏侯武威身上,化身為捍衛主子的忠犬,吠吼欺負主子的惡徒:“你真的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人?!小當家是哪裡對你不好哪裡又虧待了你?你說小當家鐵石心腸,真正鐵石心腸的人是你才對吧?小當家不值!真的不值!”春兒顧不得嚴盡歡三令五申要她關上小嘴,不許洩漏太多事的交代,她看不過去了,嚴盡歡能忍,她卻忍不下來,這些年來,她瞧得比誰都清楚——

  嚴盡歡所受到的誤解,嚴盡歡默默隱藏住淚顏的故作堅強,嚴盡歡笑歎的沮喪,只有她瞧得最明白!

  怒顏一撇,轉向冰心。

  “小當家為什麼要補償你?她做錯了什麼?是她逼你嫁的嗎?你當著眾人的面說清楚呀。是誰從頭到尾拒絕粱老頭的提親?是誰喝斥粱老頭派來的媒婆,叫他自個兒回去朋朋鏡子,憑哪一點配得上你?是誰說‘我家冰心要嫁個青年才俊易如反掌,不用委屈下嫁,嫁個老色鬼’?又是誰不斷告訴你,嫁粱老頭的下場決計不會太好,你一定會後悔?小當家自始至終都反對將你送給粱老頭當填房小妾,是你不聽勸,是你說你怕了一輩子當婢女,是你說你願意賭這一把,是你求小當家成全你、別阻止你,是你說後果你自己承擔,現在,你吃了苦,受了罪,想回來嚴家,大家反而替你出氣,指責小當家不是,指責她對不住你,小當家從不在誰面前吭聲,因為她不想破壞你在眾人心目中原有的模樣……”

  春兒激動哭了,又惱又氣又捨不得主子受的委屈,她身子哭顫,雙肩一抖一抖,啜泣聲響徹滿廳,冰心窘然無語,無從反駁,眾人吃驚錯愕,不知當年冰心被賣的實情竟是如此。

  “……因為她什麼都不說,你們就這樣欺負人,你們真的以為小當家都不會難過,不會哭嗎……”

  春兒抽噎說著,當年嚴盡歡看見公孫謙熬夜處理老爺留下的混亂擔子,心裡過意不去,才會假裝指控公孫謙想侵占當家一職,她就是不要謙哥真的將所有責任都攬在身上,壓垮他自己。

  逼全鋪裡人下跪那回也一樣,嚴盡歡臉上的巴掌印子多嚇人,她不要眾人擔心,不要他們看見她被打紅的臉頰,不要他們沖動去找詹老爺理論,她認定大家只要伏地跪著,就不會瞧見火紅色的摑掌手印,不會招惹事端,與詹老爺交惡。

  還有嚴盡歡杖打欺負良家婦女的阿超、與自詡是元老長輩就無視鋪規的趙伯伯頂嘴、察覺廚娘居心叵測,想在飯菜裡下毒而打翻一桌子菜……

  就連嚴盡歡與春兒開玩笑說要“縫密你這個長舌丫頭的嘴”,都能被人視為她欺淩小婢的惡形惡狀!

  每一件至今仍偶爾被鋪裡某些人拿出來說嘴,數落嚴盡歡行事蠻橫的往事,春兒全都說了,說出眾人沒能看清的另外一面——

  “明知大家都誤解她,她不說,任由你們視她嬌蠻……”春兒哭得滿臉狼藉,轉向夏侯武威又是重重一捶:“尤其是你。你最傷人!你只看見小當家的任性,卻從來沒想過她為何如此?你不曾試圖去懂她!她很愛迂怒嗎?你們希望她用什麼態度去面對一個害她流掉孩子的假春兒?你們只會說她見死不救,只會說她心狠手辣,她也很疼呀!但最後她還不是心軟,讓古初歲救人,她根本不是這麼壞的人……”

  假春兒“夢”訝然驚呼,一時結巴:“我……我害小當家流掉孩子?這,這事兒我-點不知道……”

  “你冒充我進到嚴家,胡亂弄那些藥給小當家喝,害得小當家……”春兒壓很忘了自己曾經多害怕夢,畢竟夢讓她嘗過很多苦頭,此時她什麼都顧不得了,氣憤朝著夢控訴。

  那時,夢被聞人滄浪護住最後一絲氣息,闖進嚴家要叫藥人古初歲救治她,嚴盡歡喝斥著不許任何人救,眾人以為是嚴盡歡不近人情,要眼睜睜看夢死去,原來她的激動反應及冷漠無情,其來有自……

  “她流掉過孩子?!”夏侯武威揪住春兒的膀子,虎眸大瞠:“何時的事,為何一點征兆都沒有?!”

  天,他試圖回想,不曾覺得哪時見她面露小產的疲倦。

  “……有一回風寒,不,是小當家要我和大夫只能以風寒帶過,不許告訴你們。我門去葬孩子那天,你也有去,在老爺的墓上,木風車底下,孩子就葬在那裡,關哥做給小當家的珠寶匣,是孩子的棺木,小當家哪是去向老爺告你的狀,她是去求老爺照顧孩子,怕他被其他惡鬼給欺負了……”

  夏侯武威記起來了。

  她告訴他,她要去老爹墓前說他壞話。

  那次,她的“風寒”讓她臥床好幾日,倦得幾乎無法下榻,偶爾幾次被他瞧見她掉淚,她卻推說是頭好疼,疼得受不住才哭的。

  嚴老爹墓上的小小風車,鋪裡眾人都見過,今年掃墓時,它存在得多突兀,尉遲義還以為是哪家孩子的惡作劇,敢在別人祖墳上插起童玩,沒想到,它代表著一個孩子的無名墓碑……

  “……小當家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所以她沒有跟你提,將孩子存在過的事,粉飾得像不曾發生過……就為了你不想要孩子,她一直喝那些藥,將她自己的身子都弄壞了,大夫說,以後就算她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有……孩子沒了,她又成全你和冰心,到最後,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夏侯武威再也聽不下去,他臉上的震驚褪去,只剩下滿滿懊喪。

  春兒的話,字字如針,刺在心上,一顆心,鮮血淋漓,由骨髓深處,漫開極致的痛楚。

  一個他不知道曾經存在的孩子,來過,又離開。

  她瞞著他沒說,自己一個人面對,騙他只是風寒、騙他只是最近比較累、騙他她無恙,臉色白純粹是水粉塗厚了些、騙他說是胃口不好,不想吃東西、騙他抱病外出不過是準備去老爹墳上燒香告狀——

  她還騙了他什麼?!

  沒有很喜歡孩子。

  不希望惹上麻煩。

  比他更不想要擁有孩子。

  避妊藥一點都不苦。

  嫉妒冰心,所以將她賣掉。

  絕不嫁給一個不愛她的人。

  不為任何人守身,床第之間只在乎歡快。

  不嫁他。

  放過他,要他不用再守著與老爹承諾,放寬心與冰心去吧。

  成全了他們。

  全是謊言!全是欺騙!全是為了讓周遭的人——包括他——心裡好過,所做出來的欺騙!

  掃墓時看見的風車,祭祖時突兀斟人酒杯的牛乳,那日她的特別沈默寡言她是用怎樣的心情,壓抑悲傷,表現出沒事人一般,不讓任何人看出她的愁緒?當地雙手合十,靜靜面向墓碑時,又是在心裡說了些什麼?

  告訴孩子,她來看他了?

  告訴孩子,娘很想他?

  告訴孩子,站在她身旁的他,正是他的親爹?

  而他又做了什麼?

  認為她使性子、以為她為難人、認定她所作所為全出自於陰晴不定的壞脾氣,與她冷戰、與她互不相讓,甚至口出冷言刺傷著她。

  夏侯武威恨極了自己,他真是個混帳!

  是誰冷血無情?是誰鐵石心腸?

  春兒說得沒錯。

  是他。

  是他!

  她如此深愛他,好傻好憨地愛著他呀!他明明就知道,也看得一清二楚,為什麼他還會傷害她?為什麼他給予她的回應,是一次一次又一次的無形刀刃,劃在她心口上,讓她疼、讓她痛、讓她難受哭泣!

  夏侯武威急奔回她的閨園,卻不見她身影,裡裡外外找了幾趟,都沒尋到她,他覓至廊道水榭附近,公孫謙與其他人也來了,春兒一席話,猶若當頭棒喝,敲醒眾人,他們絕對都欠她一聲道歉。

  “她不在房裡。”夏侯武威心裡湧起不安。

  “立刻去找小當家!”公孫謙交代眾人。夜如此深沈,小當家是去哪裡了?

  男人燃起火把,女人提著燈籠,滿府裡尋找嚴盡歡,就算小當家只是想獨自找個地方躲起來冷靜情緒,眾人也希望至少能遠遠陪在她身後,知道她平安無事,誰都不去驚擾她也好。

  半個時辰過去,有人在大池長橋上,找到一只繡鞋,鞋上綴滿小小金剛鑽,放眼府裡上下,能穿著如此奢華繡鞋之人,除嚴盡歡之外,再沒其他。

  “繡鞋……橋邊找到的?”公孫謙得到消息,與眾人在長橋上會合,發現繡鞋的是小紗,拿著鞋的那只右手正在發抖。

  “是……只找到一只,周遭都看過了,沒,沒見到其余的……謙,謙哥,鞋留在橋上,小當家會不會是一氣之下——”小紗後頭沒說的字眼,瞬間在眾人腦海中響起。

  跳湖!

  嚴盡歡性子烈,被眾人如此誤解之後,還忍痛把愛人拱手讓人,途經大池長橋時,心裡越想越嘔、越想越不甘,索性跨過橋欄,蹤身躍下——

  此一猜測,教眾人心涼骨寒。

  夏侯武威自人群中竄出,暗夜火光,在輪廓極深的臉龐上,堆疊成猙獰陰影,他二話不說,跳進冰冷湖裡,在寬若深海的池中尋探嚴盡歡下落,接著秦關、尉遲義、公孫謙一個一個飛躍而下,爾後幾十名會泅水的奴僕亦下水找人,不擅水性的,駕起小舟,在池面上穿梭。

  “找更多火把來!把湖面照亮!快!”橋上眾人不敢遲延,紛紛動作。

  “小當家-小當家——”心急的女婢們沿著橋欄喊人,期吩得到回應。

  向來平靜無被的池,這一夜,浪濤澎湃,火光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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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9 18:46:35

【第九章】

  頸後的剌痛,在意識清醒之後,變得清晰明白。

  知覺恢復的同時,有道聲音傳人耳內,隱約聽過的語調,使嚴盡歡秀眉一攏。

  好熟悉。

  熟悉得好讓人討厭的聲調。

  “……可惡,這樣也要一百兩?!搶劫嗎?!”

  “要進嚴家去綁人,還能成功將人帶出來,不值一百兩嗎?若你覺不值,人我帶走好了,她長這麼美,我隨便脫手都能賺到不只這個價碼。”

  “好好好,我付!我付!一百兩是吧,拿去拿去!幸好當初逃出來,有搜括了一些東西……”

  “貪財。”嘿嘿。

  第二道聲音消失不見,開始有腳步聲走下石階,伴隨著咒罵啐聲,朝她靠近。

  讓嚴盡歡完全清醒的主困,是有一只大掌正撫摸她的臉頰,指腹不規矩地在軟嫩粉腮上暖昧畫圈圈。

  她驀然瞠眸,對上一雙笑得瞇成細縫的男人眼睛。

  沈啟業?!

  嚴盡歡愣住,意外自己竟然還會再度看見這只家夥。他不是逃了嗎?怎麼敢回到嚴家……

  不,這裡不是嚴家,這是哪兒?陰陰暗暗的,彌漫著教人難以呼吸順暢的悶腐味,嚴家沒有這種地方。

  “醒來啦?”他的手指,仿佛被她無瑕膩人的肌膚觸感所吸引,遲遲沒她臉上收回。

  “拿開你的手!”誰給他資格碰她了?

  嚴盡歡想出手拍掉令人作嘔的指腹,才發覺雙腕被反折腰後,牢牢束綁住,動彈不得。

  “還在耍小姐脾氣?這裡可不是你嚴家,女人使使小性子無妨,但太張牙舞爪就可惜了你這張花容月貌。”沈啟業不受她恫嚇。貓兒在嚴家有靠山撐腰,身邊時時有人保護,他自然只能遠觀,如今貓兒落在他手裡,模樣嬌嗔,爪子卻被剪掉,任人宰割的荏弱,讓人恨不得狠狠褻玩一番。沈啟業低沈一笑:“別生氣,你眸子在噴火呢……真美,你真漂亮,怎麼會有人生得如此之好,我從沒遇見像你這樣的姑娘,雖然凶了一點、驕縱了一點、狗眼看人低了一點,可你斥喝人時,容貌美極艷極,教我又愛又恨。我想想你是怎麼說的……‘把姓沈的那只整死沒關系’或是‘姓沈的想睡床,下輩子吧,趕他去睡酒窖’?”

  嚴盡歡警戒瞪他,不讓臉上流露太多惶恐。

  她只記得咋夜走上大池長橋,要逃回房裡,半途竟被人打昏,醒來之後,看見的嘴臉便是沈啟業,連貫回想,也知道是這家夥搞的鬼。

  “廢話少說,你叫人進嚴家綁架我,到底想做什麼?”嚴盡歡不讓氣勢削鹼,仍是揚著顎說話。

  “做什麼?”當然是向你討回公道。“沈啟業輕捏她潤圓精致的下巴。

  討公道討公道……怎麼最近每個人都要向她討公道?

  她究竟是占了多少人的便宜,為何自己毫無所覺?

  “你從我沈家拿走的東西,一分一毫全都要還給我。”長指收緊,他面容逼近她,氣息噴吐來,她偏頭避開。

  她從沈家拿走的東西?哼,他怎麼不說說沈家從嚴家取得的十萬兩當金先吐出來還她啊!

  典當本是你情我願之事。

  沈啟業父親沈承祖以沈府大宅為當物,當得十萬兩,三個月取贖時期,她可沒有少算半日,時限已至,沈家還不出當金,嚴家沒收沈府大宅,天公地道,誰也沒坑誰,他不反省是誰逼沈承祖當宅換錢,指控別人的氣焰倒很囂張!

  嚴盡歡滿腹不屑,卻明白此時此刻不是爽快反駁的時機,她被綁著,情勢不利於她,就算逞了口舌之快,激怒了沈啟業,倒楣的人仍是她,她暫且忍下牙尖嘴利。

  “你是指沈家大宅嗎?可以呀,你要就還你。”她隨口應允。等你哪天掛掉,我折合成紙錢給你啦!

  “不只是沈家大宅!還有!”

  “還有……沈瓔珞嗎?”沈瓔珞也是從沈家帶來的典當物之一。不過她頗驚訝沈啟業會突然這麼有兄妹愛嗎?

  “不,是你由我沈家拿走的金銀珠寶。”

  金銀珠寶?啥鬼東西呀?

  沈家大宅空空如也,要銀票沒銀票,要碎銀屑沒碎銀屑,哪來的金銀珠寶?
I
  “我沈家的金銀珠寶,造就你嚴家的富裕,所以嚴家算算也是我沈家的。”

  “……”無言以對,她對沈啟業的胡說八道無言以對!

  按照這種算法,全天下都是你沈家的嘛!太會扯了吧?!
I
  “對,嚴家的所有,都是我沈啟業的東西,你全都要還給我。”沈啟業的眼神不對勁,嚴盡歡在裡頭看見了深深的瘋狂,渾身寒毛直聳,想起沈啟業在沈瓔珞腦後留下的大傷口,早該猜想沈啟業瀕臨理智喪失的邊緣,她試圖穩住呼吸,制止顫抖,任自沈啟業摸透她標致玉凝的臉。

  “說‘還’也太見外,應該說,你的就是我的。”沈啟業呵呵笑了:“只要我們成親,沈嚴兩家一家,既是一家子,又怎分你我呢?”

  “你想都別想!”嚴盡歡再也忍不住回嘴:“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男不女不稂不莠不良不軌不共戴天的畜生!憑你也想娶我?我情願嫁只豬嫁只狗都不嫁你!你想要染指我嚴家財產,下輩子吧你!”

  淋漓暢快吼完,她馬上後悔。

  刺激匪徒的下場,換來匪徒冷笑扣住她軟若豆腐的嫩芙臉頰。

  “你不嫁也不行,我娶定你了。得到你,得到嚴家,更得到個美如天仙的漂亮娘子,真是劃算的生意……我明天就去買套嫁衣,我們兩人拜堂成親,你乖乖的,我一定會善待你,等成完親,我們就回去嚴家,一塊兒回去。”哼哼,他會以嚴府新當家的身分,要欺負過他的那些家夥,跪下來替他舔鞋!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管不住想頂嘴的沖動。

  “對,我就是想吃天鵝肉,想了很久很久,從第一眼見到你時,就非常的想……”沈啟業湊近她,毫不掩飾對她的凱覦,深吸口氣,嗅進滿肺葉芬芳味兒:“你真香,身上淡淡的花兒氣味,不隗是嚴家上下皆視為珍寶的小當家,這麼美的女人,將會是我沈啟業的人,馬上就是我的……”

  “放開!”嚴盡歡不準他碰她半根寒毛,他讓她覺得想吐!

  “放開?”他微微獰笑,反倒更故意鉗緊她,濃熱氣自就噴吐在她柔軟鬢發間:“我恨不得將你揉進身子裡,定是無比銷魂……軟綿綿的身子,婀娜纖細的腰線,精雕細琢的五官……”越是端詳,越是心癢難耐,越是被撩勾得渾身熱辣辣,逼他不得不以唇抵在她的臉頰上,好嫩的肌膚,像水凝的一般,他喘籲哆嗦,激奮吐納:“成親是明兒個的事,不過洞房花燭倒可以提前,只要你成為我的人,你就會更乖巧聽話了吧……”

  嚴盡歡偽裝的冷靜高傲此時再也強撐不住,她嚇壞了,這家夥的眼眸裡全是欲望,她不是不曾在男人眼中看見這些,但那時深濃的色澤鑲在夏侯武威瞳仁間,顯得火燙而教人亢奮,同為男人欲望,在女人心裡卻因為愛與不愛而產生落差。

  她掙扎著,沈啟業一把擒住她,她尖叫,沒了爪子,還有牙齒,她使勁咬破在她唇上肆虐蹂躪的臭嘴,他看起來更加興奮,宛如一只戲玩獵物的豺狼,欣賞她的拚死反抗。

  金紗繡裳嘶地被蠻力扯裂,寒意襲上裸露出來的一片香肩,點燃了他眸裡兩簇驚艷火光。

  “你乖一點,才不會吃苦頭。”沈啟業喘息笑著,故意看她扭動曼妙蠻腰,在他身下想逃又不掉的淫靡美景,他的手,滑上她的腰,微微拉扯,嵌有珠玉的腰帶輕易被卸下,殘破的繡裳散敞開來,裡頭薄亮的絲兜及其包裹的嫩白嬌軀展露在男人眼前,她倍覺羞辱地淌下眼淚,憤怒咬牙。

  “歡歡……”沈啟業親匿在她耳畔喊著她的小名,雙手遊移於輕軟兜兒上頭,掌握一方柔軟他正不滿足隔著布料阻礙,打算更進一步探進兜兒之中,突地,劇烈的疼痛從他胯下傳來——不是欲望的脹痛,而是被人以吃奶力量惡狠狠送上一擊的炸裂痛楚!

  “呀呀呀呀呀——”

  沈啟業從她身上翻滾下去,姿勢不雅地捂住下體狂飆淚。

  嚴盡歡挪退到牆角,雙手受縛,雙腿卻是自由的,所以,她采用了兒時尉遲義教她的防身招式,第一招是以手指戳進惡徒眼睛,但她的手被綁緊,不能用,第二招則是以膝蓋頂撞男人胯下弱點,要快、要狠、要準、要一擊斃命,套句尉遲義的話叫做“踢爆他的蛋蛋,教他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生平第一次使用,成效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沈啟業哀嚎連連的咒罵,在這陰暗的地窖裡不斷回蕩,並且巨大得嚇人,他完全挺不直身,她看見兩行眼淚從他眼角落下,應該是相當相當的疼痛……

  沈啟業仍在痛吟之際,企圖朝光源處跑去。

  要逃!

  她要快些逃走!

  披散的長發被使勁揪住,朝後方扯,疼得像頭皮要被掀起,她跌坐在地,沈啟業齜牙咧嘴壓制在她身上。

  “賤女人!”一巴掌摑來,打得她眼冒金星,第二巴掌迅速甩向左邊臉頰,第三掌又狠狠掃來,響亮肉擊聲,啪啪回響。

  她嘴裡全是血腥味,雙頰又辣又痛,腦袋裡全是剌痛,而造成疼痛的大掌並不輕易放過她,仍是一巴掌一巴掌朝細致的嫩腮招呼。

  她數不清楚承受沈啟業幾回摑掌,強烈的暈瞎和作嘔感從頭顱深處竄出,尖銳鑽剌著她,她吞咽不下嘴裡又腥又多的稠液,泛白的唇微張,血泉自唇畔淌出,混著鼻血,弄汙了紅腫不堪的臉蛋。

  她幾乎被打昏了過去,自小到大被珍愛呵護的她,何時嘗過這等折騰,別說是摑掌,她爹連罵她聲都捨不得。

  螓首軟軟垂著,溢出唇角的血,蜿蜒而下,濡濕她頸肩,再匯聚於散敞冰冷地板間的發間。

  耳朵也好生疼痛,什麼聲音都沒有,靜闃得教人害怕,實際上當時沈啟業正在她身邊重新抱蛋痛呼、斥罵連番粗話,她卻聽不見,兩頰仿佛被燒紅的鐵片熨著,好燙、好燙……

  她以為沈啟業會沖上來剝障她的衣物,毫不留情地強暴她,但他沒有——她不知道他為何沒有,興許是尉遲義教她的招式奏效。她無法做出思考,黑幕逐步朝她籠罩襲來。

  這一睡,還有沒有機會醒來?醒來之後,會不會仍是身處於這某狹隘地窖,會不會身邊仍只有可憎的沈啟業?

  若是如此,她情願不要醒,就這樣睡著,別醒來。

  當年她被羅阿海兄弟綁架,他們寫了勒贖信去嚴府,等同留下線索,可這一回,有人會發現她嗎?或是要等沈啟業得逞之後,才會奸笑地以她夫婿之姿,帶她回嚴家?

  那年在床底下,瑟縮害怕的時候、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以為再也見不著爹爹的時候,夏侯武威出現在她面前,將她帶離狹窄黑暗的地方,抱她在懷裡,即使被惡人打破頭,亦堅持要保護她回家……

  這次,沒辦法了吧?

  這次,她不敢想像,自己將會遭遇到什麼,也不認為自己能活著回去嚴家……至少她很肯定,自己不會順從沈啟業,他作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還好……成全了冰心和夏侯,臨死之前,做了一件對的事,否則,就要抱著遺憾走了……

  嚴盡歡最後閃過這念頭,放棄所有知覺,讓自己被黑幕擁抱。

  在黑暗中,至少,感覺不到疼痛。



  夏侯武威快要瘋掉了。

  大池已經來來回回泅過無數次,始終沒有嚴盡歡的蹤影。

  他怕找不到她。

  他更怕找到的,會是她浮上水面的屍身。

  他真的好怕,怕到掄握起職拳,仍阻止不了渾身的微微顫抖。

  池水冰冷,不及骨子裡竄上的懼意。

  在哪裡?你究竟在哪裡?歡歡……歡歡!

  我知道我傷了你,你沒解釋過的那些,讓我震撼無比、錯愕難當、恍然大悟、進而感到錐心之痛。

  是我逼你藏起了言語,許多話,你不想也不能告訴我,你認為那樣一來便會破壞掉什麼……我比任何人靠近你,卻與他們樣不懂你,甚至比他們更誤解你。

  是我昏庸,是我固執,是我愚昧無知,你要給我機會改,要給我機會認錯。

  歡歡……

  不要帶著遺憾走。

  不要讓我帶著遺憾看你走。

  不要帶著對我的誤會走。

  不要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不要。

  “武威!你先上來,你已經在水裡一整夜了!至少你得休自片刻!”秦關在橋上喊他,夏候武威的回應是一記鷂子翻身,潛進池底,只剩幾圈漣荷及泡泡。

  “怎麼會這樣?!”尉遲義一身水濕,以布巾胡亂抹臉之後,惱怒地握緊泅水一夜而發麻的拳使勁捶地:“老爹把歡歡托付給我們,我們卻照顧成這樣,教我們拿什麼臉面對老爹?!”

  “別說喪氣話,還沒找到人……無論如何,尋回小當家是當務之急。”秦關拍拍尉遲義的肩,尋找整整一夜,倦累在所難免,但絕不可以喪失希望。

  聞人滄浪一身黑衣,施展上乘輕功,蜻蜒點水般地在寬闊大池搜尋她的身影,如鷹盤旋,若有任何……浮出池面的動靜,都逃不過銳利眼眸,只可惜至今仍無所獲。

  公孫謙帶領數十位奴僕,想辦法將大池驚人的水量洩盡、

  歐陽虹意、夢、春兒及一干婢女滿府邸尋找嚴盡歡,只差沒把嚴家每磚每瓦翻過來再找一遍。小紗、冰心往府外去找,她們抱著一絲絲希冀,也許嚴盡歡藏在哪處,覷看他們一窩蜂的慌張奔走,也許嚴盡歡氣未消,窩在桌下埋頭大睡,不想理睬任何人,也許嚴盡歡溜出嚴府散心,存心要讓人擔憂緊張——這當然是最樂觀的情況,眾人情願一切都是嚴盡歡心情不好而故意戲弄他們,以失蹤來嚇唬人,倘若此時嚴盡歡端著一碗冰糖蓮子揚,悠哉踱來,眉目莞爾,風涼說著“喲,大家在瞎忙什麼?一早就這麼有精神吶?”,也不會有任何人口出怨言,反而大夥定會欣喜若狂地舉手歡呼!

  但,沒有。

  聞人滄浪沒有看見浮屍,沒有看見誰探出水面求救。

  池面上來回的小舟,沒有停下焦急的尋覓,沒有歡欣鼓舞地營救誰上來。

  歐陽虹意沒有在桌下、櫃裡、樹叢間找到躲在哪兒酣睡的頑皮人兒。

  小紗問遍路人、商家,沒有得到任何教人眼睛為之亮的希望重燃。

  夏侯武威更沒有從池裡抱出昏迷溺水的嚴盡歡,他出水面,吸口氣,又下潛,他潛得很深,往池底泥裡探尋、往水草蔓生之處摸索,怕她被困在泥裡、縛在水草糾纏間,求救無門。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夏侯武威整夜下來,只說了這八個字,無論是誰勸他稍事休息,便會聽見他喃喃如此說道,自他臉龐滑下的水珠,分不清是池水,抑或是眼淚。

  沒見到她之前,他不可能休息,誰知道當他停下來喘口氣之際,她最後的那口氣,有沒有辦法留得住?

  他雙腿繃直,疼痛瞬間捕獲他,他的腳抽筋了——

  聞人滄浪從半空看見他的不對勁,飛馳過去,一手撈起他,將他往池畔拖。

  “量力而為。”聞人滄浪說完,重回池上尋找蛛絲馬跡——讓他與嚴家眾人站在同一陣線,全力找人,原因無他,還不是他家那口子淚眼迷蒙,哭得難以自己,自責自己的自作聰明,胡亂熬藥給小當家喝,害她失去一個孩子,夢好難過,一直痛罵自己笨,她拜托他一定要幫忙找回嚴盡歡,給她一個補償嚴盡歡的機會,否則這輩子她都不能原諒自己。愛妻如此難過,他感同身受,心裡狠狠默念:姓嚴的,你最好別死,害夢哭得更慘你給我試試看!

  夏侯武威懊惱捶打自己痛得抽緊的腿,對於自己的不濟事恨得咬牙切齒,他幾乎是在疼痛稍稍麻木之後,再度下水找人。

  時間,不可以浪費在痛楚上頭。

  只是誰都不敢言明,溺水之八,過了一夜的存活機會,渺渺茫茫。

  誰都不敢說……因為夏侯武威的模樣,教誰都不忍心說。

  一夜白首本只是耳聞,未曾有誰親眼目睹,而今,他們確實在夏侯武威身上見到,原先烏墨黑發,渲染了白,本以為是濕發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來的銀亮,直到定睛去看,才知道那抹白,是心急如焚的極致,若真的傳來嚴盡歡死訊,他們擔心下一個要撈的屍體,會是夏侯武威。

  以往撲朔迷離的兩人,看似你追我跑,看似我愛你你不愛我,看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至今才知道,夏侯武威從來就不曾置身事外,從來就不像他外在所呈現出來的疏離。

  如果只是遵守與嚴老爹的約定,他應該只會有傲惱及擔憂,不會用著豁出生命的拚勁,不會流露出痛苦難當的驚慌失措。

  一天過去。

  第二天過去。

  第三天……

  漫長的淩遲,仿佛無止無盡。

  大池的池水導流了兩日夜,幾欲見底,池裡魚兒在不到膝蓋水面中翻躍掙動,一群人在泥池裡仔細尋人,眾人渾身泥汙,卻失去玩心,誰都沒心情取笑誰。

  “尉遲!尉遲——”

  沈瓔珞扶著橋欄,呼喊尉遲義,她聲音盡可能放到最大,讓尉遲義聽得更清楚,果不其然,遠在池心的尉遲義幾個墊步,自泥池裡躍上橋柵,來到她身邊。

  他皺眉:“怎麼了?我不是叫你回去休息嗎?你已經跟著虹意她們跑遍了嚴家,身體怎麼受得住……”

  “尉遲,小當家不在大池裡!”沈瓔珞不顧他雙臂全是汙泥,纖手攀上。

  “你是說……你夢到……”

  尉遲義看見她眼中的焦急及篤定,他立刻明了,以響亮口哨聲召回眾人。

  “我知道很不可思議,但是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家瓔珞所擁有的本領。”尉遲義開宗明義先了,語畢,壯軀挪開,換愛妻上場。

  沈瓔珞不敢拖延,直言道:“我夢見小當家……”

  “夢見?夢見小當家有啥好講的,快快讓我們回池裡去找人才實際哎喲——”奴僕阿弓才嗤笑說完,馬上被尉遲義飽以老拳教訓。

  “這很難解釋……但,不單純只是個夢境——”沈瓔珞口氣顯得急促:“我看見,小當家被困在一處地窖……她、她臉上身上都是血,我們在這裡尋她是沒有用的……”

  所有人皆聽得一愣一愣,她所言之事,出乎眾人意料,誰都不曾往這方面去思索,幾天來,他們堅信嚴盡歡墜池,沒想過第二種可能性。

  “你們不要懷疑瓔珞!她作的夢是預知夢!很準的!她說小當家不在池裡,就一定不在池裡!難怪咱們再怎麼撈也撈不著半點蹤跡!”尉遲義自然護妻心切,直挺挺站在她身後,成為她的靠山。

  “誰綁走她?”夏侯武威聲音粗得比古初歲更嘶啞。

  “我大哥……請相信我,快些去救她,我大哥想傷害她,她一動也不動躺在那兒,我們卻耗時間在這裡……”沈瓔珞亦不願夢境成真,不敢置信自己兄長竟然如此欺陵一個女孩……

  “她在哪裡?”

  夏侯武威信了!

  又或者該說,夏侯武威死馬當活馬醫,任何關於嚴盡歡存活的可能性,他都不願意放過。

  沈瓔珞寬心一籲,感謝他的信任,她眸光認真,堅決道出夢境中她看見的熟悉場景:“我家。沈府舊宅的藏酒地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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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47:47

【第十章】

  嚴盡歡蜷得像條小蟲,縮在牆角。

  真討厭自己必須清醒過來,看見討厭的暗地窖、討厭的沈啟業。

  臉上猙獰的血跡早已干涸,蜿蜒凝固在本該精致無瑕的俏顏上——對,“本該”,只是她的精致無瑕被打腫的雙腮破壞殆盡,男人使出最大手勁在女孩柔嫩臉頰上狠摑,造成的紅腫淤傷,幾天過去也沒有消失,青青紫紫的顏色反倒濃得嚇人。

  它們讓她看起來一點都不秀色可餐。

  這是好事,至少,對目前而言。

  沈啟業是一個玩遍環肥燕瘦、各式美人兒的家夥,目光自然高過於頂,女人不美,入不了他的眼——這種敗類,老天爺應該讓他爛光光才有天理!

  不過,這是好事第二件,至少,沈啟業對她的欲望,沒有首日綁架她來時強烈,他無法容忍她不如原先的美麗。

  第三件好事,是她的月事來了。

  雖然每回月事都會折騰得她下腹疼痛,但她,沒有哪一回像現在,這麼感謝它的到來,並且巴不得求它別走。

  男人認為碰到女人癸水是汙穢的、是不潔的、是會沾黴運的,高傲如沈啟業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原先打算硬逼她成親的準備當然順延下去,他要等她干干掙掙之後才來成婚、才來洞房。

  這也是為何她孤孤單單一人縮在地害裡的主因,而身邊沒有沈啟業囉嗦打轉。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多少天了,地窖看不見日出日落,無法判定天數,每一刻對她都像度日如年般難熬。

  果然……,沒有人來救她。

  該不會全嚴家都還沒察覺她的失蹤吧?

  有可能,畢竟她是被打昏帶走,說不定他們以為她又在耍當家脾氣、以為她躲起來嚇唬他們……誰教她惡名昭彰,做過的壞事太多。

  她現在不能求人,只能求己,要靠自己想辦法進出去,唯一的機會,就是沈啟業要她換上紅嫁裳時,為她解開雙腕腑束縛,她再措手不及地偷襲他,在那之前,她只能靜靜躺著,不讓懦弱的哭泣或無謂掙扎浪費太多體力。

  但如果沈啟業決定將洞房挪到成親之前履行,那麼一切計畫就被打亂,她死都不會容許他碰她,她會吐!她會瘋掉。

  到那時……她走投無路,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說著不為誰守身的豪語,不過是個謊言、是個賭氣,哪個姑娘家會不希望自己的身心完全只屬於一個人,那人要愛著自己、疼著自己,兩情相悅,才是真正的幸福,單獨一方的傾心,在愛與被愛之間,都是負擔。
  
  她八成是壞事做太多,才會落得如此待遇……

  地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沈啟業吧,那家夥,這幾天視她如瘟疫,除了送些水及冷饅頭來給她果腹,其余時間,多怕被她沾到晦氣……無知!

  女人沒有月信,哪生的出他這種兔崽子!還嫌她髒!

  嚴盡歡不想睜開眼,多看沈啟業一次就傷眼一次,哼,反正他很快就會閃人了,現在的她,在他眼中,可是汙穢得很。

  噠噠噠……跑的這麼急,不怕跌死你!她在心裡冷哼。

  “歡歡!”

  這道聲音,如雷劈下,轟得她重重一震。

  夏侯武威的嗓音?

  他……還喊她歡歡?有多久沒聽見他這麼喊她了呢?

  呀,她知道了,她在作夢,她以為自己還是三歲時被綁架的稚娃,以為夏侯武威來救她,以為自己張開眼,就能見到他……

  不要喊她……拜托,不要讓她聽見幻聽……她會哭的,她會很無助地哭出來……

  她會渴望他來救她,像兒時那回一樣,把她從恐懼中救出去,在她耳邊笨拙哄著她別哭,說著沒事了,說著他在她身邊……

  她把自己蜷得更小,眸子閉得更緊,恨不得以手抱頭,逃避一切。

  “歡歡!”

  這道聽起來虛幻難分的呼喚,不再只回蕩於地窖內,更強大的力量一把擒抱住她,手勁之大,將她按在懷裡,仿佛要把她揉進更探處,她揮噩之間,直覺認為是沈啟業,反射性地張嘴朝來人的肩頸狠狠咬一口,逼他放手。

  不要碰她!

  滾開!

  背脊上鉗制的粗臂非但沒放松半點力,更加按緊她的後腦勺,任自她咬。

  “歡歡!”

  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那低吐著氣息的唇,近得貼在她鬢邊,她緩緩顫開長睫,不是她這幾日詛咒了千次萬次的沈啟業,而是她不敢奢想著還能再見到的夏侯武威……

  她松開了咬傷他頸子的牙,小嘴憨然張著,不太敢置信自己是不是被沈啟業給打壞了頭、打傷了腦。

  她的模樣,幾乎要擰碎夏侯武威的心。

  她好狼狽。發髻散了亂了,雪自的頰,有清晰掌印,有紫色淤傷,甚至爬滿血跡,自唇角、鼻下淌過的痕跡,織金紗裳被蠻力扯破,肩膀上殘留著施暴者的抓痕,烙在白皙膚上,清晰可見。

  月牙白的長裙,被地窖灰塵染成髒灰,更有驚心動魄的鮮紅血汙,大片渲染了白裙。

  她被該死的沈啟業折磨成什麼樣子?他們捧在手心裡的她,竟讓人如此對待——他應該轉身折回上頭,去將輕易被尉遲義壓制住的沈啟業一掌擊斃才對!

  “……夏侯?”'她喃喃問著。

  “對,是我。”夏侯武威扯斷她腕上、踝上的麻繩,讓她自自,腕上一圈紅痕,猙獰了他的表情。

  “……我安全了?”

  “對,你安全了。”

  嚴盡歡芙顏上強撐的堅強瞬間瓦解,未語淚先流……實際上沒有這麼美感,她像個剛挨了爹娘打臀兒的娃兒,哇的一聲,涕淚縱橫,與兒時的她毫無差異,都是哭得肆無忌憚、哭得暢快淋漓哭得恁般無助。

  唯的不同,她沒有撲進他懷裡,沒有把他當成浮木般緊緊攀附,她自己縮著肩,淚水大把大把潑酒,水痕濕濡她臉上的血汙,將她弄得更加狼狽。

  這一次,夏侯武威把她攬進臂彎裡,護住哭顫不已的嬌小身軀,連日來的不安和惶恐,終於在此時獲得治愈。

  以為她死去,以為她永遠離開他,在茫茫大池裡的擔憂欲狂,在池面下淚水與池水交融的絕望尋覓,都不及此時此刻教人更激動難當。

  她在抽泣、在哆嗦,甚至哭到打嗝,但至少,她的眼淚是燙的,她淩亂的氣息是燙的,她在他胸口的體溫是燙的!

  她活著。

  她沒死。

  謝天謝地,真的,謝天謝地……

  “我帶你回去。”他要抱起她,她卻扭捏避開他。

  “……不要,我……我的月信來了,裙上都是血,你別碰……”她窘得想躲,更想假裝自己有站起來的力量,扶著牆,垂著頸,不讓他看見她現在的醜模醜樣,可她的手腳被柬綁太久,四肢僵疼,光是要站直都很困難。

  原來她裙上的血是癸水,而非身體受傷所致,他稍稍安心了些。但她被摑得全臉是傷,要快些回府請大夫來為她診治。

  “不要在意這種小事。”夏侯武威不顧她反對,打橫抱起她。他百無禁忌,什麼女子月事男子不該碰觸,眼下誰管呀?
I
  對,那是小事,她腦子裡好多混亂的疑惑才是大事——

  為什麼他知道她在這裡?

  為什麼他會來?

  他沒跟冰心走嗎?

  她哭得頭疼,無法思索,夏侯武威抱她離開悶臭地窖與其他人會合,她終於呼吸到清新空氣,使脹疼的肺葉稍稍感到暢快,忍不住貪婪用力吐納。

  公孫謙要靠過來,遠遠就被夏侯武威無聲阻止,他知道,她不會希望被誰看見她的慘況,她是個愛面子的倔姑娘,總是端出堅強的假面具,以為如此一來就能使她看起來勇敢無懼,實際上她不過是個年輕女娃,雙肩纖細、膀子仿佛一折就斷,也會有害怕想哭的時候。

  公孫謙會意頷首,不急著上前,只要確定人平安,其余安慰人的重責大任,交給夏侯武威便可。

  一旁將沈啟業五花大綁的秦關與尉遲義,看見活生生的嚴盡歡正伏在夏侯武威懷裡啜泣,幾日來的擔憂亦隨之放下,皆露出笑容,腳下不忘補上幾記,踹得沈啟業不住哀嚎。

  “幸好有我家瓔珞在,是吧。”尉遲義不忘邀邀愛妻的功勞。若沒有沈瓔珞的“夢”,不知大家還得在池裡攪和多久。

  “請轉達妹子,這恩情,我誓當銜環結草以報,倘若日後你辜負她,我夏侯武威第一個站出來替她宰掉你。”夏侯武威有恩必報,沈瓔珞這筆恩德,他會牢記在心,願為她赴湯蹈火。

  尉遲義嘴角抽搐,回嘴道:“會說笑,?都不知道幾天前急得狂冒白發的人是誰?”

  夏侯武威賞他白眼,看在沈瓔珞的面子上,不與他一般見識。

  現在帶她回家洗個干淨舒適的熱水澡,換襲暖香的衣裳,吃些清粥小菜,比與尉遲義逞口舌之快來得重要數百倍。

  尉遲義算什麼?在她面前,連個屁都不如!

  嚴盡歡睡了非常之久,整個人深陷軟呼呼的被衾裡,睡得像只正被陽光曬得好舒服的貓兒,雙臂大大舒展,腿肚上墊著圓圓軟枕,姿勢慵懶無比。

  雙腮左右貼上了冰冰涼涼的消腫藥膏片,遮去泰半淤傷。

  幾上小香爐燃著放松心神的幽香,細若竹筷的白煙冉冉飄散,清芳的味兒,淡淡地繚繞閨室,繡窗半開,迎入風兒,以及燦亮溫暖的日光。

  房裡誰來了,誰又出去了,她毫無知覺,好幾天來的恐懼,使她夜裡繃緊精神,無法入睡,直至現在回到熟悉的地方,確定自己平安無事,所有疲倦傾倒而來,徹底釋放。

  她睡得安穩,連個惡夢都沒作。

  不安穩的人變成了夏侯武威,他寸步不離,生怕她又從他眼前消失不見,那時失去她的懼怕,讓他重新正視自己的心,不再去逃避面對她時,內心產生的悸動,不再拒抗那股暖流包圍住自己時,他渴望耽溺的沈淪,他以為只是肉體上的欲望,男歡女愛的頸頂纏綿。

  原來,擺在欲望的前頭,是深濃的愛。

  他愛她嚶嚀撒嬌似的甜嗓。

  他愛她柔若無骨的身段,溫暖地展臂摟抱他。

  他愛她攀附在他身上時無助而使壞、天真而妖嬌的密密擁吻。

  他愛她在他耳邊急急喘息、愛她不由自主泣吟著他的名、愛她以香軟的唇,吻著他,在他的唇上、額上、心上,烙下吻痕。

  他以為只是迷戀,迷戀她絕艷無比的容貌。

  錯了,他弄錯了。

  讓他癡迷的,從來就不僅只是肉體。

  他若真嫌惡她,在擁抱她無數目之後,便該覺得無趣、覺得痛苦、覺得膩了,不該如同此時,一股珍惜、一抹心痛,揪結於胸口,拽著她纖細的手腕,一遍遍深吻著她腕上勒淤,恨不得那勒痕是在自己身上。

  這是件多簡單易懂的事。

  被她出讓給冰心時的驚慌失措。

  聽見她說放過他時的毫無喜悅,他非但沒松口氣,反而感覺心,重重一震。

  發覺她誤解了他與冰心之間單純關系的急欲解釋。

  聽聞她困他所受到的辛苦、不曾告知予他的秘密,讓他恨極自己,更憐她的癡傻。

  失去她的痛徹心肺。

  失而復得的欣喜若狂。

  承認吧,夏侯武威,你不能沒有她,你根本就愛著她!

  “嗯……”床上睡娃翻身,暖被與身子攪和在一塊兒,軟綿綿的甜籲聲,從心滿意足的紅唇溢出,她揉眼的模樣嬌憨可愛,長發披散枕面,柔柔亮亮,閃閃動人,螓首一偏,看見他就坐在床沿俯覷她。

  “咦?你好像不太一樣……”在地窖裡,情況混亂,窖裡昏暗,被抱回嚴家的半途她已睡了,連被人刷洗干掙、上藥抹膏、喂食得飽飽都沒有醒來,她沒機會看清楚他,才會忽略掉他墨黑的長發變得……

  她以為是錯覺,揉揉眼,定睛再看,發間明顯的亮自色澤,一絲、一絲、又一絲……白發。

  她沒看錯,他黑發中夾雜了許多白發。

  他只是淺笑。

  她突然驚覺不對勁,眉宇浮現防禦,彈坐起來:“我不是將你和冰心趕出去了嗎?你在這裡做什麼?把你的東西收擡干掙,櫃子裡的衣裳桌子邊的長劍床底下的皮靴還有這個這個跟那個那個,全都拿走,我不要看見它們,你走!”

  對,就是這裡怪怪的!

  他不應該出現在她房裡,不應該笑得眸子彎彎、唇兒彎彎,不應該用那種眼神看她。

  那種好似心滿意足般的眼神。

  他去地窖救她就已經夠奇怪了,此刻還留在這兒,她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救她或許是嚴家人手不夠,特別去商請夏侯武威撥冗幫忙,幫完了忙,他就該回冰心身邊去,坐在床沿看顧她的人,該是春兒、是小紗、是夢、是公孫謙、是亂七八糟的任何人,獨獨不會是他。

  夏侯武威深啾她一眼,高大身軀站起來,順從她的命令,收擡這屋子裡,屬於他的東西。

  大布巾中央擱進了幾件折疊整齊的衣裳,長劍擺桌上,幾本他熟讀的書冊,以及她方才胡亂東指西指的這個那個,全數收擡打包,房裡屬於他的東西並不算少,這間房,不單單是她的,他也已經住了好些年,純姑娘味的粉色閨閣,有了男人的刀劍武器,女孩家喜愛的珠玉小掛飾旁,添上了一幅陽剛十足的駿馬圖,雕花大木櫃打開,有她與他的衣裳褲鞋,書架上,她愛讀的雜冊旁,伴隨男人才愛的沈悶兵書或戰史……

  房裡處處充滿回憶,而那些回憶大多數都是兩人共有。

  她每見他收擡一樣東西,唇兒便扁抿一回。

  “那個是我的,你不可以拿走。”她阻止他拿取鏡台上幾條褐皮發帶。發帶是她買給他的,他束綁長發時用,是她一條一條認真挑選,是她的。

  他放回發帶,又動手去取一襲披風。

  “等等!那個也不可以!”披風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親手縫制的東西,披風的素雅陽春,代表她女紅有多生澀,別說是鷹,連只雀兒都繡不出來。

  是她某一年送給他的生辰禮物……

  “披風是我的。”他說。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她蠻橫道。

  夏侯武威不收擡了,旋身朝她走來。

  他不會是連枕頭都要帶一個走吧-嚴盡歡瞠圓眸,搶在他過來之前,把他睡的半邊對枕藏往背後:“這個更不可以——”枕頭是一對的,缺了哪一邊,枕面圖案便不完整,那對戲水鴛鴦圖,就會缺了伴……

  她連人帶枕被他抱起,直接送上桌,與那堆他將要帶離嚴家的東西擺在一塊兒。

  “你、你做什麼?”她呆住。

  “帶走屬於我的東西。”

  “屬於你的東西……咦?包括我?”好……好老套的招式,對門老王夫婦早就做過了,擡人牙慧太了無新意!當初老王將王嫂扛在肩上,說著“你就是我唯一想帶走的包袱。”羨煞多少圍觀婦女,騙到無數眼淚,獨獨她嗤之以鼻,笑啐王嫂真好拐。

  也難怪了……

  哪個女人不會被騙?

  哪個女人被自己的男人這麼一哄,不會連心都給化掉了?

  “我、我才不是屬於你的東西!”她鼓著雙腮,將枕頭丟向他,再從桌上跳下來。別、別以為這種別人玩過的老招就想拐騙她……不對呀,他拐騙她干什麼?她不是已經識相退開,讓他與冰心雙宿雙飛了嗎?

  難道……又是有求於她?

  這次要的是什麼?希望她給予他們小倆口的立業金能多個幾百兩?

  夏侯武威輕輕松松將她抱回桌上,壯臂像兩根鐵條,一左一右鉗制在她身畔,與她鼻眼相對,她防備的神情,仿佛在控訴著他總是無意之間傷害了她,她必須要架起倔強氣勢來捍衛她自己。

  他低歎,輕道:“你是我孩子的親娘,當然也是屬於我的。”

  此話一出,嚴盡歡臉上表情說有多癡呆就有多癡呆。

  他、他、他知道了?

  定、定是春兒大嘴巴!連這事兒都說給他聽!她明明千交代萬交代要春兒保守秘密!

  這筆帳,晚些找春兒算去!

  嚴盡歡高仰小臉,故作冷淡,藏住眸裡淚光:“孩子已經沒有了,我和你當然也就沒有這層關系。”她不要他為了孩子、為了歉疚,才會委屈自己向她示好。不需要這樣做,她並沒有怨過他,更不要拿孩子的死亡來換取他的補償,孩子不是籌碼,不能拿來取代愛情。

  她掄著拳,要自己平淡續道:“事情過去很久,我都忘了……你也不用記得,不用覺得遺憾,以後你和冰心想生幾個都可以。”她撇開臉,不看他。

  她已經做不到了……她這輩子唯一可能擁有的孩子,沒有了……

  她的臉龐被他以大掌固定,挪都挪不開。

  “聽著,我與冰心,阿迷有任何情愛滋長,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你誤會了。”

  “說謊。你明明就常常為了她和我生氣。”芙顏撇不開,稚嫩憤憤瞪他。

  “我以為你是嫉妒她,才惡意把她賣給粱老頭,我氣你這種任性蠻橫,認為你犯下的過錯責無旁貸……你卻沒有告訴我們,是冰心自己要求要成為粱老頭的小妾,她想擺脫婢女人生。你為何不說?”
  
  這件事春兒也說了?真是……

  “寧可讓人誤解,也不願說的理由是什麼?”他不放過她。

  “因為你喜歡她,我不想……破壞她在你心裡那麼美好的形象。”末了幾字,她含糊吐出。當時,她確實是抱著這個心態,一方面,她喜歡冰心,不願冰心承受鋪裡人給予的異眼看待,她勸過冰心,亦分析冰心可能在粱家遇見的情況,但冰心仍求她成全。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夏侯武威覺得心愛的姑娘在感情與物質上,寧願選擇富裕的物質,她怕夏侯武威會失望,會難過。

  她寧可維持冰心在夏侯武威心中仍是清妍出塵的優美模樣。

  “我再說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對冰心,沒有男女之情,她與鋪裡其他人在我心中地位一樣的,就是家人,如此而已,你若不信,我無話可說,你要我走,我就走,不過不是與冰心,而是獨自一個人走。”夏侯武威要她直視著他,更要她聽得仔仔細細,一字不漏:”至於冰心,謙哥雇請她在阿關的珠寶鋪裡幫忙招呼客人,那是冰心熟悉的工作,她定能做得極好,她本來搖頭拒絕,是眾人強力留她,但冰心不願意搬回嚴家,仍堅持住在她租賃的小屋裡,她要我轉達歉意給你,她說,你不欠她任何東西,一切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後悔沒聽你的勸,一意孤行,才會摔得渾身是傷,她還說,過去就算曾經芳心暗動,也早已歸於平靜,她對我,不存私情,請你相信她。”

  嚴盡歡每個字都沒有漏聽,她凝覷著他,在他眼中看見篤定,對於冰心的感情,他沒有閃爍其詞,沒有心虛忐忑,光明磊落說著。

  這番話,他為何當初不說呢?為何每次與她冷戰時不說呢?

  他讓她誤會他深愛著冰心,因為只愛冰心,便無處可容她,在在漠視她的感情。

  她總是藏著話,他也一樣。

  她伶牙俐齒,卻老愛說反話,他拙於言辭,聽比說來得更加麻利,言語對兩個人而言沒能加成,反倒累積了誤解。

  他現在敞開了心,盡數坦白,給了兩人溝通的機會,她可以選擇繼續賭氣,也可以選擇不信他的說詞,將他往外頭推,可……這不是她要的。

  她要什麼?

  她問自己。

  她要什麼?

  她要他。心裡的聲音,毫不遲疑地回答了自己。

  她要他留在她身邊,不是因為爹當年的要求,不是因為嚴家收留他的恩情,不是心不甘情不願,而是發自於真心,留在她身邊。

  “夏侯,我不要你走……我剛才說的,全都只是氣話……”嚴盡歡絞緊他的衣袖,五指握得泛白,先前要趕他出去的氣勢哪裡還在?她嘬嚅說著,嗓音半點也不像是強逼,反而帶了一些可憐兮兮的請求,“但是我……我的身體壞掉了……我恐怕沒有辦法孕育孩子……這樣你也不在意嗎?我再也不可能為你生娃娃……這樣你要嗎?你還要我嗎?”

  她已經好久沒再喝過避妊藥,大夫的告誡仿佛已經成真,她無法受孕,這輩子都無法受孕……

  “傻丫頭。”夏侯武威輕籲,把她抱嵌在懷裡,熱呼呼的氣息拂在她發漩之間:“我要。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吧,那是給我的懲罰,是我不配擁有孩子,老天沒有將你帶走,對我已經夠寬容了,我不再貪心奢求。還能這樣抱著你,聽見你的聲音,我真的很滿足,比起之前以為你憤而跳湖,在大池裡遍尋不著你,怕找不到你、怕找到你的屍體,我幾乎快要瘋掉——”

  環在她腰後的手勁不由自主加重,宛如怕極了她從他臂膀間消失一般。

  “我才不會去跳湖哩……”

  她唇畔飄上一朵笑花。

  他不會舌粲蓮花地說些蜜語甜言,那番話,已經足以代替挖心掏肺了。

  她不自禁地撫摸他黑中夾白的發絲,它們怎會變成這般,她不用再多問,全然明白,每一根銀白發絲,都在替他說話。

  它說,他說的全是實話,你失蹤那幾天,他急瘋了,不能吃不能睡不能放松精神,滿腦子填滿著她,擔憂她的生死,短短幾日,黑發染白,為她而增添千縷煩惱絲。

  他顎緣的青髭也說了。

  它說,他邋遢至極,管自己看起來多落魄,他什麼都不顧,只顧她平安歸來。

  他眸裡布滿的血絲也正滔滔不絕在出賣它的王子,告訴她,他多少夜沒有合過眼,沒有她在身邊,他無法好好睡。

  而他的凝覷,更是誠實。

  它說,歡歡,這個男人愛你,他終於察覺到他愛著你,愛著你吶……

  嚴盡歡填在他心窩口,從沒有一刻感到彼此如此靠近,就連肉體交纏時也沒有。

  好甜。他的吐納,他的擁抱,他的眼神,都使她覺得好甜。

  “你……還不趕快把收擡好的包袱重新擺回原位!衣裳長劍書冊皮靴以及那個那個這個這個,一件件放回去……”她胡亂抹掉淚,不許他走出這房間,連根頭發都不許帶走。

  “是。”原來她的差遣,不過是另一種撒嬌,以往怎麼會輕易忽視,甚至是誤解她呢?

  “還有我,要擺回原位。”她可不想一直坐在桌上。

  她伸手,要他抱她回床上。

  他照辦,幾個跨步,將她妥妥當當安置在軟榻間,然後俯身在她唇上輕啄一記。

  她臉兒緋紅,一時之間傻住了。

  向來總是她自個兒采取主動,捧著他的臉就是一陣亂親,怎知這一回,他會……

  臉紅過後,艷色逼人的小嬌娃開口,討著他再吻一次。

  一次又一次。

  兩次三次四次……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48:51

【第十一章】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以下咬文嚼字的哇啦哇啦長篇大論,省略。

  但這聖旨,在嚴家當鋪裡,投下無比驚人的巨大震撼,狠狠打碎鋪裡數月以來的和平日子。

  “把聖旨卷好,標價五兩,有誰要買就賣掉好了。”從皇城裡出來的東西,應該值錢吧?上面繡雲繡龍的,拿來當抹布也很高雅。

  嚴盡歡喝完暖湯,同時下達處理辦法,胃口挺不錯地吃掉好幾顆餃子,無事人的態度好似聖旨上謄寫的東西全然與她無關。

  “小當家,這事不是開玩笑,聖旨己下,,情況棘手……”就連鋪子裡以冷靜著稱的公孫謙,都不由得面露擔憂。

  當鋪是小蝦米,如何對抗皇城中的大鯨?

  她的美貌,惹來了最大的麻煩家夥。

  “對呀,皇城那只色鬼打算硬召你入宮,你還有心情吃餃子?”尉遲義雙臂抱胸,被一屋子悶悶的氰圍給搞得連他都緊張起來。瞧,夏侯武威的神情多肅殺駭人,大概是全嚴家上下最介懷那道聖旨的人。

  話說上門求親無數次的王二公子,終於在某次被嚴盡歡嚴詞拒絕之後惱羞成怒,心想他得不到的,也絕不容許她好過,於是趁著某次宴席,向與會的官吏透露南城第一美人嚴盡歡這號人物存在,當今皇上年輕氣盛,正值貪情縱欲的年紀,後宮美人三千哪裡嫌多,官吏一聽見南城有個漏網美人,自然動念想拿美人換取龍心大悅,果真消息傳入天子耳裡,興起對於南城第一美人的高度興致,於是,聖旨到。

  “真不明白姓王的是傻了還是瘋了,想陷害我進入深宮內院,他就不怕我在後宮受盡寵愛,頭一個便找他們王家麻煩嗎?”嚴盡歡嗤之以鼻,不齒王二公子的雞腸鳥肚小鼻子小眼睛,用這種下流手段,進獻別人家的女兒去送死。

  不,王二公子抱持的打算應該是你很快就會激怒皇上,落得打入冷宮的下場。眾人心裡默默想道。

  “反正我不去。他以為他是什麼東西啊?”嚴盡歡嬌哼,順便拿聖旨抹抹桌上的油膩先。

  嚴盡歡嘴裡的“他”不是東西,“他”是一道命令下來就可以抄嚴家九族的當今皇上!

  “眾人有何意見,直說無妨。”公孫謙放棄將嚴盡歡列入共同思考難題的夥伴,請她繼續吃餃子吧,難題由他們自己來苦思。

  “……找個人頂替小當家。”有人提議。

  “怕是有人見過小當家的容貌,冒充之事被揭穿,恐怕嚴家難逃一死。”有人反對。

  “還是我去拜托赫連瑤華動用他官場關系,轉告皇上,小當家早就名花有王,請他收回成命?”歐陽虹意正巧也認識一個“官”,這個官。雖然聲名狼藉,但官場的朋友應該不少,興許能使得上力。

  “你們都不用煩惱這事兒,我去處理就好。”夏侯武威站出來,沈穩環視眾人,目光炯炯。

  “兄弟,你不會是打算溜進皇城,做掉龍倚上那只家夥,教他下地府去做鬼吧?”尉遲義驚呼,感覺夏侯武威口中的“處理”,應該就是這種“處理”,干淨俐落,別忘了算他尉遲義一份!

  “我不準哦,不準去冒險。”嚴盡歡顧不得嘴裡餃子滿滿,噴出菜末肉末也要反對到底!

  “我有我的辦法。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夏侯武威以指腹抹去她唇邊油膩,眸心鑲嵌淺笑。

  “是什麼辦法,說出來聽聽呀。”她可沒有傻到被他一抹笑容給哄得忘了天南地北。

  “……”夏侯武威被蚌殼附身,嘴又閉上不開了。

  她睨他一眼,擺下筷子:“我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殺去皇城,叫那只色鬼斷絕了想召我進宮的蠢念頭,我嚴盡歡可不是他能擺得進後宮的女人,叫他最好識相點!”

  不識相的人是你吧?

  你以為皇城是說來就來,說走說走,皇帝老子可以讓你勾肩搭背,商量不要進宮就不用進宮的哥兒倆好嗎?

  嚴盡歡從某些人眼中讀到了這些哂笑,她哼哼兩聲:“聞人,皇城你闖不闖得進去?”別忘了,鋪裡有“前”武林盟主一只。

  聞人滄浪點頭沒吭聲。

  “有沒有自信帶我進去,再平安帶我出來?把宮裡那群禁衛軍全當成螞蟻,不放進眼裡?”嚴盡歡挑釁問。

  仍是點頭沒吭聲。

  因為太容易了,容易到他不屑回答這個侮辱人的提問。

  “那好,我們進皇城,叫那家夥把聖旨吞回去!”嚴盡歡端出當家氣勢,為當鋪解決最大難題。瞧,多容易,好了好了,大家快快樂樂吃餃子吧!她最近食欲很好,一天可以吃很多頓,在晚膳之前,餃子只是塞牙縫的零嘴。

  但是,在場所有人不認為這是解決的好辦法,弄個不好,皇帝大怒,大家死得更快更慘。

  偏偏嚴盡歡說風是風的性子,一旦決定,誰亦說服不來,夏侯武威想勸退她,也被她反問“哪你說說看你的方法是什麼?讓我聽聽你想怎麼處理。”這一句話給堵了回來。

  當夜。

  嚴盡歡與聞人滄浪相約嚴府門口,準備夜闖皇城,聞人滄浪一身黑是習慣,嚴盡歡一身金軟雲紡紗裹珍稀白孤毛裘,是怕皇城裡沒人發現她嗎?

  “你應該換暗色些的衣裳。”聞人滄浪皺眉。

  “我穿金戴銀,你就闖不進皇城了嗎?”嚴盡歡挑眉。她才不想委屈自己,打扮得像賊一樣,她美麗慣了,絕不裝平庸。

  “……”這女人,說話真的很教人咬牙切齒。

  “走吧。”聞人滄穩轉身便躍上屋頂,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慢著!你不背我,我怎麼走?”嚴盡歡在下頭跳腳。他以為她像他一樣,腳一蹬,人就飛上半天高嗎?

  “你後頭不是還帶著一個?”月色下的聞人滄浪,居高臨下,下顎一努。全嚴家裡的僕役,只有他膽敢如此放肆,不將嚴盡歡捧得高高。

  嚴盡歡轟然回首,驚見夏侯武威站在她身後。

  “你怎麼來了?”

  “我和聞人去,你留下來。”夏侯武威也不打算抱起她,徑自飛騰上屋。

  “你敢?這是我自己的事兒!那家夥看中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們。況且你和聞人一個是蚌殼一個是啞巴,我就不信你們兩人能說服皇帝!臭夏侯!下來抱我!我要一塊兒去!你敢拋下我,以後你就別想進我房裡!”她在下頭哇哇叫,直跺腳。

  “蚌殼”夏侯武威及“啞巴”聞人滄浪相視一眼,前者眼神默默說著:“她心直口快,請別放在心上,海涵海涵。

  後者則是眸光猙獰,怒意迸現。

  如果不是夢對她有虧欠,我老早就扭斷她的頸子!

  夏侯武威乖乖躍下,她的威恫太嚇人,別想再進她的房?這對個嘗盡甜頭而被喂養得無比貪婪的男人而言,確實是最嚴厲的處罰。

  她攀上他的頸,在他懷裡窩定,他為她攏妥毛裘,不讓她受涼。兩人身影躍入夜幕之中,追上前方的聞人滄浪。

  “等一會見到那只家夥,你們兩個都不要開口,躲到後頭去,交給我來處理他,聽見沒?”嚴盡歡早已擬好一肚子教訓人的狠話要去罵皇帝。

  她非得要指著那家夥的鼻頭,告訴他,不是全天下的花兒都歸他所有,有些花兒,別說是采,連香味都不許他聞!

  以為用一道聖旨下來,就想強搶民女嗎?!

  門兒……不,門縫都沒有!

  她要他們安靜站一旁的要求正如聞人滄浪之意,他本來就只負責送她進宮,再毫發無傷帶她出來,其余的事,他不管。

  夏侯武威沒有應諾,畢竟這一趟去的目的,並非讓嚴盡歡把小事化大,如果全權由她處理,拿她在嚴家使喚命令人的本領去面對一國之尊,恐怕嚴家將被夷為平地。

  奔馳約莫一盞茶工夫,奢華皇城聳立眼前,燈火依舊通明,在闃靜城鎮中,明顯醒目。

  三人繞到城側,由護城河上馳過,攀上角樓,身影消失於高聳宮牆之中。

  皇城大得教人咋舌,仿佛城中城,琉璃玉瓦金漆柱,棟棟氣勢雄偉宮殿座落,每一棟皆金碧輝煌,看起來都像極了天子之居,若要每一棟去找人,兩天兩夜也找不完吧?

  “往那邊。”夏侯武威遙指北面。

  “你怎麼知道?”他懷裡的嚴盡歡擡起被夜風凍得泛紅的嬌俏臉蛋,挑眉問。

  “猜的。”這回改夏侯武威領路,聞人滄浪墊後,沒有探索,沒有遲疑,更沒有迷途,夏侯武威帶他們準確踏入天子之居,在脫得只剩一條褲子的當今皇上面前站定。

  皇上出乎嚴盡歡意料的年輕,她心裡想像出來的“皇上”,就是個目光混濁、見到美女便想把人帶上龍床的淌唾老色鬼。

  嚴盡歡要夏侯武威與聞人滄浪留在外頭守著,一方面是把風,另一方面,得罪皇帝這種事,她一個人擔就好,不用拖他們下水。

  “你是誰?刺客嗎?來人呀!——”當今皇上一見到房裡多出一條身影,顧不得細瞧,直覺喝斥。

  “你見過哪個刺客會穿這樣來刺殺人?”沒瞧見她穿得多漂亮,哪像刺客低調?

  “……是沒有。”聽見嬌嫩嫩的嗓,戒心下降泰半,再定晴瞧見來人的精致花容,當今皇上露出驚艷眼神,眼前女子靈秀俏麗,皓齒蛾眉,目如秋水,五官精雕細琢,挺鼻、粉唇、瓜子臉,拼揍出脫塵絕俗的妍麗。“你是哪宮的妃子?朕沒見過你……這等美人,勝寵幸過的話決計不會忘了才是。”

  “誰是你的妃子?”她冷睨他。手裡聖旨拋回去給他:“我是來退這個的。”

  聖旨?

  皇上不解地接過聖旨,攤開一看,恍然大悟:“你就是南城第一美人?”他欣喜上前,想進一步欣賞她的容貌,無論遠觀或近瞧,她的美,毫無可以挑剔之處。“果然名不虛傳,真美。前幾年的選秀怎會漏掉你?那些宮人真該死——你是領了聖旨,迫不及待前來覆命嗎?”他的手,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往前探,想摸摸那薄瓷般的雪自肌膚,是否如它此時呈現的精膩順手。

  她一掌拍掉龍爪:“你耳垢積太深,聽不清楚人說話是不?我說,我是來退還你的聖旨。”嚴盡歡氣焰囂張。前方站著皇帝,她卻更像女王。

  退聖旨?

  從古至今,沒聽過聖旨還能退回來,抗旨就要有必死的覺悟,退聖旨與抗旨同樣大不敬!這女人好大的膽子!

  嚴盡歡叉腰,先冷笑三聲,揚顎瞇眸:“把聖旨收回去,我嚴盡歡不會進你的後宮,省省吧你。”

  “你竟敢這般對朕說話?!”

  “你都不顧我的意願了,我還管你悅不悅耳咧?”她頂回去。

  好,好傲……

  傲,傲得好美呀。

  後宮美人百百種,有楚楚可憐、有冷妍高雅、有活潑俏皮……每一位都各有各的美,但她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待他必恭必敬,生怕不能取悅他,無不施展撒嬌媚功,有哪一個美人膽敢拉高嗓門回嘴,還瞪他?

  不曾吶……

  這感覺,好新鮮。

  “為何你要抗旨?你不願進宮享福嗎?我可以封你為貴屺,對你萬艘寵愛,你要什麼,我都為你找來,給你最美的首飾、最輕軟的綾羅絲綢、金饈美售、為你家人加官晉爵、為你嚴府榮耀加身——”他不解,能進宮得寵,應該是女人求之不得的幸運,集百般恩寵於一身,只要產下皇子,此生尊貴地位便牢牢篤定,日後孩子爭氣,更能貴為皇太後,她卻不要?

  “因為我不喜歡你,不喜歡和其他女人分享男人,髒透了,我更討厭必須要用手段心機來綁住男人的專寵,那太累人,最最重要的是,我有愛人了。”所以他這輩子來不及了,下輩子要排隊請提早。

  “就算你有丈夫又如何?朕若想要你,你不得不從”。他端出皇上架子嚇她。她要弄清楚,他是萬人之上的天子,他擁有的權勢,大得她無法想像,即便是現在,他一句話,便能教她人頭落地。

  “我若沒有準備,我會闖皇城來跟你對峙嗎?聞人。”她將外頭的聞人滄浪喊進來。她低聲交代:“嚇嚇他。”

  聞人滄浪面容冰冷,徒手劈爛一堵實牆,輕松得像是拍垮一座孩子堆造出來的沙堡。

  皇上下巴掉下來,仿佛可以預見那只手的手勁落到他身上時,渾身骨頭辟哩叭啦垮光光的慘況……

  “武林盟主。”她簡單介紹完聞人滄浪,笑容甜孜孜地賞給當今聖上,毫不吝嗇。你想吞回聖旨,還是想和他對打?”歡迎任選其一,又或者,他兩者都想要——被聞人打趴之後,砸生生將聖旨揉揉,塞進他的嘴裡?這點小忙,她也可以吩咐聞人滄浪出手相助。

  “你竟然威脅朕……你以為你可以這般無法無天嗎?我,不……朕豈容你放肆……”嚇到“朕”“我”不分。

  “唉。”外頭,幽幽輕歎:“果然變成這種情況……笨歡歡,就算他此刻應你,明兒個還是能派兵遣將嚴家踩平,你與他撕破臉,占得了多少便宜?”話氣中帶著寵溺的笑籲。

  她、她還帶了其他幫手?

  一個徒手破牆的武林盟主就夠嚇人了,再來一個又是啥妖魔鬼怪?

  外頭的侍衛都死光光了是不,發生這麼大的騷動,怎麼沒人沖進來護衛他?

  皇上看著第三道身影步人他的寢室,心想這次死定了。

  美人雖美,但拿寶貴性命相搏太不值得。

  收、收回成命根簡單嘛,犯不著拳腳相向,是不……

  “若收她入後宮,我保證,你的後宮會天翻地覆。”夏侯武威緩步入內,室裡燈火搖曳,蕩漾光
與影交錯,在他面容上形成暗影,模樣未能識明,聲音先傳進皇帝耳裡:“她是我的妻,雖然她一直不肯點頭下嫁,但我已經認定今生今世的配偶僅止有她一人。”

  語未完,他站定於皇上面前。

  “你……你……”皇上幾乎是立刻識得他。

  多年前的青澀模樣,已然褪去,五官聲音及身長都有所改變,但相仿的輪廓仍在、相處的記憶仍存,不回遺忘,以為此生不可能再見面,以為陰陽兩相隔,只有下輩子才能再續兄弟情緣。

  “皇,皇……”皇兄。這兩字,太久沒喊,生疏了,梗在喉間。

  不能喊,因為悲痛於失去一位同父異母的兄長,有太長一段時日不曾再從口中傾出兩字。

  不敢喊,因為知道自己母妃做過的醜陋事,逼殺手足至親。

  沒想到,皇兄沒死……活生生的,與他互視。

  “請求聖上不奪人所愛,撤收旨意,成人之美。”夏侯武威淡淡抱拳,唇畔浮笑。

  “皇兄。!”皇上驚喜一呼,神色激動地攀住夏侯武威雙臂,不若夏侯武威疏遠,直接給他一記熊抱,緊緊的,抱了好半晌,才拉開些微距離,雙手仍牢牢握緊夏侯武威的膀子:“皇兄你沒死?那這些年來,你……你上哪兒去了?怎麼半點消息也沒聽說過?我以為你在那時已與夏太妃……我追封她為太妃,與父皇合葬祖陵。”他有些語無倫次,太開心了。

  兩兄弟之母雖然明爭暗斗,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兩兄弟並不若其母水火不容。

  兩熱播年歲相仿,一塊兒讀書,一塊兒習武,一塊兒玩,一塊兒笑,兒時未曾將權力地位掛在心上,當時的世界好單純,你是兄我是弟,都是一家人,何來冤仇?

  乍聞自己母妃竟對兄弟痛下殺手,他與母妃冷戰,氣極了她的心狠手辣,更歉疚於夏妃及皇兄,他登上皇位那一年,大肆為夏妃母子重新移靈,慎重追封入祠。

  萬萬想不到早已化為一塊冰冷牌位的皇兄,竟還能平安無事出現在他眼前!

  那聲皇兄,喊得嚴盡歡怔怔呆住。

  黃兄?不對不對,夏侯不姓黃,這個可能性直接剔除。

  瞧眼前兩人熟稔的模樣……皇……皇兄?

  “聖上為我母妃做的事,我知道,謝謝你。”夏侯武威並未仇視親弟,他與他,生於皇家,皆有身不由己之處。當年恩恩怨怨,淡得猶如清風,他母妃是對的,平平順順的人生,使他沒受仇恨而扭曲心靈,今日再見親人,仍能滿心欣慰。

  “我母妃這些年已潛心向佛,她總說夢見夏太妃來向她索命……她被罪惡所折磨,希望皇兄你……”

  “過去之事,別說了。”夏侯武威輕輕搖首,阻止他說下去。他的母妃即便死得冤,也不會去向春妃索命,她若如此怨懟,便不會不求他重返皇城,寧願他只為平民百姓,他的母妃,在咽氣同時,放下一切嗔癡怨,春妃夢見的,不過是潛在於她內心中的良知,關於那些恩怨,他並不想深究。“我現在很好,只有一個請求,收回成命,放過歡歡。”

  “這是當然!她是你的妻子,不就是我皇嫂嗎?我怎可能奪皇兄所愛!”

  “多謝。”

  這便是夏侯武威的解決之道。一開始他就打算獨自潛入皇城,與皇弟私下相商,他仍希望對嚴家眾人瞞下他的皇子身分,不是不願言明,只是多說無益,他早已與皇族無關。

  怎知,還是被嚴盡歡鬧開了。

  “請問,我可以發問嗎?”一旁的嚴盡歡終於回神,聽夠兩人間的對話,驚訝大過於疑惑,兩人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開始聽見夏侯武威視她如妻,說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人,心裡感動得亂七八糟,險些要撲上夏侯武威的身,親他親個夠本,但他與皇帝後面交談的那些,又將她的感動撲殺光光。

  “皇嫂請。”皇上嘴臉瞬間恭敬起來。

  她指指夏侯武威,又指指皇上:“兄弟?”

  “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皇上用力頷首。

  “假名?”她直視夏侯武威。

  “假名。”他坦誠。

  “真名是?”繼續瞪他。

  “李采祐。”很久沒用的名和姓,自己說來都陌生無此。

  “很好。”她笑了,咬牙:“李采祐,你死定了。”

  騙她!

  竟然連名字都騙她!

  夏侯武威這四個字,前頭數過來,再從後頭數回去,沒有一個是真的!

  “聞人,我們走。”‘甩頭走人的怒娃,拽住聞人滄浪往外頭走。

  “皇兄,皇嫂她……”看起來挺生氣的。

  “哄哄就沒事了。”

  哄?他那位自小就老成肅穆的兄長也會哄人?

  “我走了。當個好皇帝。”夏侯武威拍拍他的肩。

  “皇兄!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上嚴家當鋪,我們一塊兒喝茶。記得微服出巡。”

  夏侯武威回以淺笑,嘴裡雖說“哄哄就沒事。”一心仍惦記嚴盡歡的怒火,恨不得飛馳到她身邊,把關於他過往的故事全盤托出。

  她會原諒他,他知道,因為她的心太軟,他的故事,或許還會換得她晶瑩淚珠數顆,然後,她會抱著他,跟他說,皇城那種鬼地方,死都不讓你再回去。

  現在真的覺得她好單純,單純愛著他、單純表達著喜與怒。

  對待她時,不用太費心思去討好她,更別玩啥迂回,她做得對,直誇她便行,她會好樂好樂,像個娃兒一樣咯咯發笑,她做得不對,房門關起來,直言糾正,也會換來她低頭認錯——前提是,在眾人面前,定要維護她的當家面子,否則她惱羞成怒,他的日子就難過了。

  皇帝沒有留他,含笑目送他離去。人活著,以後還怕見不著面嗎?

  活著,就有希望呀。

  能親眼見到兄長安好,更能見到他心有所屬,數年來的內疚總算稍稍淡化,真心誠意祝福著兩人。

  夏侯武威並不需要奮力奔馳才能追上聞人滄浪。

  論輕功,聞人滄浪勝出他許多,他與弟弟幾句話的時間,足以讓聞人滄浪馳過幾裡,然而他剛離開皇城,便在某一戶人家的屋頂上看見聞人滄浪及嚴盡歡。

  聞人滄浪僵直站著,嚴盡歡抱肚蹲著,吐得淅瀝嘩啦。

  “怎麼了?”夏侯武威急急而至,對聞人滄浪怒目相向:“你對她做了什麼?”

  “你應該問她對我做了什麼?!”一字一字,從聞人滄浪牙縫硬擠而出:“她吐了我一身!”

  “你背著她使出輕功時應該更注意一些!”當她是麻布袋,將她甩過來又晃過去的嗎?

  聞人滄浪被指控得一把火也跟著燒上來:“我不曾聽過有人因為輕功奔馳而暈眩想吐。”騎馬會暈,正常坐轎子會暈、正常!被人背在背上會暈,見鬼了!

  “有些人是要細心呵護的,你不知道嗎?”他抱嚴盡歡來時就不會害她嘔吐,怎麼聞人滄浪背地回去時她就吐成這樣?結論,是技術問題!是有心無心的問題!

  夏侯武威啐聲,不再理他,連忙探視嚴盡歡的情況,聞人滄浪心高氣傲,也老大不爽先掉頭走人。吃力不討好就是在說他!被嚴盡歡吆喝支使來辦事,最後又沾染一身腥和嘔吐物,倒楣透頂!

  “歡歡。”

  “走開—走開惡惡惡……。”她干嘔不已,不瞳為何腹間翻騰難耐。夏侯武威貼心蹲下,為她輕輕拍背,她本欲掙扎,可他手勁拿捏溫柔,確實舒緩不少作嘔感,她也就不再扭捏使性。

  “好些了嗎?”他關心問。

  她顧不得嘔吐完的狼狽樣,指控他:“可惡!你竟然不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你不老實!”她不是生氣,而是不滿,她沒有要求他全數坦誠,偶爾有些小秘密無妨,但這個秘密也太大了吧?

  夏侯武威根本就不是夏侯武威。

  她一直喊著的“夏侯”根本就不是他的姓!

  不能怪她反應激烈,換成是尉遲義聽見夏侯武威的秘密,他一定會直接出拳揍夏侯武威!兄弟當這麼多年還被騙,不把他打成殘廢不能洩憤!

  夏侯武威只能輕歎:“不是不老實,是那些沒說的事,對我也縹緲得像不曾存在。若非那道聖旨,我這輩子都沒再想過踏進皇城、再與皇弟見面。以前的我,是李采祐,是皇子,更是太子人選,而皇家奪權斗爭,斗掉我一身榮華富貴、斗掉我母妃性命,更斗掉許多無辜人的族親血脈,我母妃拚死護我逃出深宮牢籠,是嚴老爹收留我,否則一無是處的我,走投無路之際,又能何去何從?皇家學的那些,在平常百姓生活中毫無用武之地,我就像個廢人,被藏在嚴家,苟且偷安……”

  他學習治國、學習用人、學習先祖傳承下來的帝王經驗,百姓只在乎如何溫飽如何養家,如何儲蓄如何安穩度日的實際問題。

  倘若沒有嚴老爹出手相助,他興許早已無法適應由皇家子孫淪落庶民的生活,帶著滿心仇恨,想著復仇,想著如何取回自己的東西……

  嚴老爹賞給他一個全新人生,更留下一個珍貴無比的寶貝女兒陪伴他,此生他最感謝的人,便是嚴老爹,以及……

  “‘武威’是一位犧牲自己性命換取我生機的男孩,他冒名頂替我,代李采祐一死。他的生命,終止於十五歲那年,他沒能繼續走下去的路,由我替他走。我並不遺憾捨棄掉李采祐的一切,因為,我得到更多更多。”

  她明白了,一直覺得他聽見人家喊他“武威”時,眼眸裡的復雜神色,原來那並不是討厭,而是……淡淡的愁緒。

  “武威”兩字提醒著他,他的性命是拜別人所賜,一個與他同齡的男孩。

  他內疚吧,也許在心裡更曾經想過:如果死去的人,是我就好。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活著的人,背負得更多。

  “你說不累呀你?”嚴盡歡突然板起臉來,嘟嘴攀著他站起身子,他立刻輕扶住她的腰後,給她支撐,她順勢賴在他身上,口氣凶巴巴:“這麼囉嗦又累贅的故事,聽一遍我都嫌煩了——下回不許說了。”

  佯怒的小臉,有一抹溫柔浮現眉宇,很淡很淡,仿佛早已習慣不被人發現,但夏侯武威捕捉到了。

  她阻止他回憶那一段不愉快的記憶,用屬於她的方式。

  不是輕柔地軟語擁抱他,為他淌下幾滴眼淚。

  不是同情可憐他的口吻,說著“你那時一定很難過、一定很痛吧”雲雲之類的廢話。

  他當然難過,當然痛!

  他的父皇縱容愛妃殺害他的母妃,兩個至親,自相殘殺,人間慘事莫過於此,他也曾擺蕩於恨與不恨之間,翁忠賢大人帶他奔走逃忘那段時日,他幾乎無法合眼睡下,皇城裡一幕一幕,母妃噙淚的叮嚀,父皇決絕的賜死,春妃得志小人的臉孔,閉上眼之際,在在環繞。

  孩子,別怨別恨,好好活著,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夏妃與皇子圖謀不軌,奉朕旨意,明日處死!

  呵呵呵……你也有這麼一天吶?夏妃,想同我斗,你還早了點。

  他心情復雜紊亂,即使進到嚴家頭幾日亦然。

  救回稚齡嚴盡歡時,被羅阿海打破腦袋的昏迷,稱得上是離開皇城以來,第一次,他睡得如此之沈,但,畢竟那是拜外力所賜。

  真正使他開始睡得安穩,是有個軟呼呼的娃兒,總愛緊緊黏著他,在他耳邊說著她一日趣聞、說著單純而快樂的小事,她讓他沒有時間沈浸苦痛中,沒被恨意侵襲天良。

  那個軟呼呼的娃兒,長大了,漂亮了,變得牙尖嘴利,不變的是,她特有的體貼。

  “還有,皇城那種鬼地方,死都不讓你再回去第二次!”

  她果然說了,他完全預料中,一點都不意外。

  這種口氣,真教他不得不愛她。

  “好,不回去皇城,這輩子,都不回去了。”他頷首。

  他出生的那個家,容不得他,在那裡的他已是個死去多年的故人。

  他重生的家,在嚴府,有著她的嚴府,他有了新的家人,一群各自擁有屬於自己故事的家人們。

  嚴盡歡在他抱起她時,喃喃說道:“真不敢相信嚴家典了個皇子進來。”

  “嚴家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他又不是最特殊的一只。嚴豪有武林盟王,有百毒不侵的藥人,以後,說不定會有更詭異的東西……

  “也是。”她早該見怪不怪了。拍拍胸口,順順方才嘔吐得有些疼痛的胸坎。

  “身體還好嗎?”夏侯武威以為她又想吐了。

  “還可以啦,不礙事。一定是聞人輕功太糟,害我搖晃得太嚴重,才會反胃想吐。”

  “我也這麼覺得。”他完全同意。就是聞人滄浪的太糟,害背在背後的人感覺到不適。武林盟王又如何,輕功不過爾爾,哼。

  這兩只完全忽略掉另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教兩人欣喜若狂的可能性。

  因為,那是彼此都不敢再多作奢求的美夢。

  三個月過後,遲頓的兩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仍是有作美夢的權利。

  倒楣的聞人滄浪被白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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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9 18:49:48

【尾聲】

  於是,在很多年以後,嚴家開枝散葉的某一年。

  聞人滄浪的獨生子喜孜孜牽著個粉嫩嫩的精致小娃,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十指交扣,搖晃雙臂,奔至爹親面前,說著:”爹,我以後可以娶妹妹嗎?“妹妹只是小名,不是親妹妹,她是全嚴家最最最最可愛的小小姑娘呢。雖然她有爹,爹不姓嚴,但她跟著娘親姓,幾個孩子對此都不甚明白,只約略知道妹妹的爹娘沒有成親,曾經當今皇上下達賜婚令,要兩人盡速奉旨完婚,但那道聖旨目前被揉濕成抹布,就在廚房的砧板旁,供人抹抹擦擦。

  她娘親是全嚴家最惡霸的人,妹妹和她娘親不一樣,妹妹善良天真,總是笑得好甜,像塊糖一樣,寶哥哥長寶哥哥短的,喊得他都快融化開來。

  他要和妹妹私訂終身,嘻嘻,搶在鋪裡其他幾個臭男生面前,尤其是義叔的兒子,哼。

  聞人滄浪以一種面對死敵的目光冷瞪自己的獨生子,森待回他:“姓聞人與姓嚴的,不得通婚,你沒聽過嗎?”

  “咦?咦?咦?有,有這麼一回事嗎?”小男孩瞠目結舌。

  “有。”

  就在剛剛,他聞人滄浪才決定新立下的家規。

  “想娶姓嚴那女人的孩子,打贏我這個爹再說!”

  聞人滄浪拂袖而去。

  兩個孩子哇哇哭著去找妹妹她娘,要全嚴家最有地位的當家替兩人出氣,只要當家點頭,就算不受他爹祝福,他爹也只能乖乖低頭!

  當家對抗僕役,當家必勝!

  “聞人與嚴這兩姓,確實不能通婚哦,大寶乖,早點死心,離我家妹妹遠一點。”妹妹她娘捏捏男孩的臉頰,左右晃著。

  “娘,妹妹喜歡寶哥哥。”妹妹嗓音軟綿綿,暖暖小掌握著她娘親的柔荑,輕輕搖晃,教她娘的骨頭都被她給喊酥了。

  “你也喜歡勇哥哥,霖哥哥,謹哥哥和霄哥哥,不是嗎?”妹妹她娘朝著女兒笑得慈祥可親,漂亮眸子彎了起來。

  “嗯!”妹妹用力頷首。

  “所以不要被壞家夥拐走,我們要多看多聽多選擇,一定要挑一個最——好的男人,知不知道?小寶貝。”妹妹她娘故意拉開長音,強調“最好”的那兩字。

  “哦。妹妹似懂非懂,但知道聽娘的話準沒錯,娘待她好,不會害她。”寶哥哥,妹妹現在不能嫁你了,對不起哦。”

  甜蜜蜜的嫩嗓在道歉,就算有再大的鳥氣也會隨之煙消雲散。

  “厚——偷跑!”

  “太無恥了!偷跑!”

  “小人。”

  “哼。”

  四個男孩,從草叢裡探出頭來,狠狠指控大寶的行徑。

  明明大家說好了,誰都不許用賤招,拐妹妹年幼不懂事而點頭答應長大後嫁給自己,一切要公平競爭!

  “我——我——我哪有?”大寶結結巴巴替自己狡辯:“我和妹妹兩情相悅!她選擇我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不管是現在或以後,她一定只會喜歡我。”

  “歪理!”

  “放屁。”

  “無稽之談。”

  “哼。”

  突地,四個男孩,被人拎著衣領提起來。

  “你們一個一個像只蜜蜂,成天圍繞在我女兒身邊,告訴過你們多少次了,少動我家寶貝歪腦筋!”將他們拎高的男人,面容冰冷,環視過一只又一只毛小子,看得他們唯唯諾諾、額冒冷汗。他鷹眸一轉:“大寶!馬上把牽著妹妹的那只手放開!”

  一二三四五,五只小兔崽子,乖乖被人趕離甜美小花身旁,只許遠觀,不許褻瀆。

  帶把的家夥,無論是一歲到百歲,全都不準靠近他的女兒!

  “你越來越像爹耶。”妹妹她娘好笑地露出白牙。打從女兒出生之後,這種感觸愈發強烈呢,好似老爹死而復生,無比親切。

  “像老爹有什麼不好?”妹妹她爹抱起愛女,讓她坐在他腿上。這個寶貝女兒,是天賜的奇跡,讓已經斷絕了子嗣傳承念頭的他,突獲至寶。

  避妊藥對愛妻身體的傷害仍在,本該如大夫所言,她這輩子恐怕極難受孕,豈料,老天依舊賜予他們希望,於是女兒的閨名兒便真的叫“天賜”。

  他比老爹幸運之處在於,他的愛妻在產子時,平安順遂,沒像嶽母挨不過這一生死關卡,他有妻有女,滿足得不得了。

  “倒是妹妹越大越像你,越來越漂亮,我覺得將來光是保護她,一定很吃力。”光是鋪裡就有五只毛小子在愛慕她——若他們並非兄弟們的兒子,他決計會出手教訓人——更遑論日後他家寶貝豆蔻年華,會引來多少追逐的男人……

  他完全能明了當年老爹對待愛女的心境和偏執。

  有女如斯,做爹的,心臟得強壯些。

  他步上了老爹的後塵,淪為“兒奴”第二。

  “別擔心,保護這種事兒,交給鋪裡那幾只小家夥吧,他們會替咱們顧好妹妹的。”

  “這我相信,但未來的情況豈不是更麻煩?五男一女,怎麼配都只能一對一……”做爹之人,在女兒還是嫩娃娃時,就開始憂惱將來的事。

  “孩子的事,讓孩子去煩惱吧,誰知道妹妹最後是不是真的會挑那五人之中的任何一個?說不定她的緣分,在嚴家當鋪外頭呢。”

  “哪可能不煩惱。”誰教他家寶貝這麼可愛,這麼漂亮,這麼討人喜歡……忍不住,拿剛刮完胡的臉龐去磨蹭愛女,將妹妹逗得怕癢直笑,問她:“妹妹喜歡寶哥哥他們哪一只。”

  “妹妹喜歡爹。最最喜歡爹!”女娃兒好天真好無邪回道。

  有個男人,在甜言蜜語中,化為口裡含著的軟糖,渾身發軟,心中的喜悅和滿足瀕臨極致,簡直是想要抱起女兒轉圈圈轉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妹妹她娘不點破那句話的有效時限僅止於女兒十歲之前,日後若女兒愛上了哪個男人,爹算什麼鬼東西?
早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見色忘親,不是男人的權利。

  但……算了,瞧他開心成這樣,還是讓他作作美夢吧。

  今天天好藍,風好暖,身邊有他,有女兒,鋪裡無大事,日子平靜,生意興隆,大家身體健康,沒病沒痛,她實在想不出來還有啥不滿足的。她噙著微笑,枕靠在他肩上,感受到他騰出右手,將她輕輕攬住。

  嚴家當鋪裡,上一代的故事傳承,這一代的故事延續,下一代的故事,才正要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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