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25:41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一)

城南驛中,一隊車馬已經整裝待發。王厚、趙隆站在車馬邊,正與來送行的友人暢敘別情。

跟他們一起來的張守約因為早一步被任命為秦鳳路鈐轄,已經與兩天前帶隊先走了。王厚之所以多留了兩天,卻是因為前日又被召入宮中,跟天子在新制的沙盤上又演練了一個多時辰——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可見天子對於軍棋的癡迷程度,不下於當初的王厚他們。

京中近月,三次被召入宮中面聖。這樣的恩典和際遇,除了一些個侍制以上的重臣外,也就是擔任邊地要郡守臣的臣子才有可能有這個榮幸。而王厚以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官,卻得天子垂青,在外人看來絕對是一個異數。在城南驛中,他一下變成了眾星捧月的大人物,前來與他結交的官員也是絡繹不絕。

“王官人,王官人。”清脆的聲音從驛站的門外傳來。

聽到喚聲,王厚欣然回頭。

沒錯,他已經不再是王衙內,而是變成了王官人。雖然現在仍稱呼王衙內也還可以,但終究沒有官人中聽。因為在托碩部之事,以及沙盤和軍棋上的功勞,王厚恩受三班奉職,儘管並沒有給差遣,可已經在三班院掛名了。

王厚整了整穿在身上的簇新的青色官袍,抬頭挺胸,一副少年得志的模樣。平定托碩部的功勞實在不小,幾百級斬首擺在那裡,托碩部的族長首酋又被送到京中,是當今天子登基以來,排在前三的大勝。

同時又因為沒有動用官軍,少費了國中錢糧,天子對這樣以夷制夷的做法讚賞有加,在官職上並不吝嗇。

不僅是王厚,跟隨王韶參與此戰的楊英、王舜臣、趙隆都因為此事而得了官身。王韶本人的本官也一下晉了兩階,是為從七品的左正言。而且散官和勳位都晉升了,一個是正七品上的朝請郎,一個是六轉的上騎都尉,不過這兩個名號全都是虛的,沒職司沒俸祿,僅僅是空名,只是讓官員的頭銜變長,聽起來順耳而已。

也就李信,因為先一步跟了張守約,沒能沾上光。不過張守約如今已經是一路鈐轄,他身邊的人,說不得也會跟著水漲船高。李信現在還沒個官人,不代表以後沒有,也只是一兩年之間的事。

喚著王厚的人從門外進來,跑得氣喘籲籲,汗水順著髮絲不停地流下來,如初雪般白淨的小臉上一片氣促的暈紅。是個才十來歲、嬌俏的小女孩子。她身後跟著個面容樸實的漢子,手上提了三個包裹。

“是周小娘子身邊的女使。好像叫墨文。”趙隆對王厚說著。

王厚點了點頭,心中知道也該來了。他對身邊的人告了聲罪,和趙隆一起走上前:“小大姐,不知是否是周小娘子有書信要讓王厚帶給玉昆?”

“官人說得是。”墨文喘著氣點頭應了,又道了聲萬福,才從跟在後面的漢子手上拿過兩個包裹,分別遞給王厚和趙隆,“這是我家娘子讓奴婢給王官人、趙官人送的餞行禮,且祝兩位官人一路順遂,無有滯礙。”

王厚並不推辭,這是沾了韓岡的光,當然不需推讓,“周小娘子有心,王厚卻之不恭,便厚顏收下了。請轉告周小娘子王厚的謝意。”

墨文點了點頭,“奴婢會轉告我家娘子。”轉身又接過一個包裹,“這是我家娘子請二位官人捎給韓官人的。”

王厚伸手接過,猜裡面肯定放了信,點頭道:“王厚必不負所托,回去請周小娘子放心就是。”

把要轉達的話說了,要送得禮物送到,墨文又說了幾句一路平安、一帆風順的祝福,便告辭回去了。

趙隆掂著手上的包裹,對王厚笑道:“韓官人真是本事,在京中也就一個多月,什麼人都認識了,連教坊裡的花魁都倒貼了上來。”

王厚點了點頭,看看周南巴巴地遣女使送到手上的包裹,笑道:“玉昆向為風流中人,氣質出眾,受到歡迎也不讓人驚訝。”

“俺卻是嚇了一跳。今次上京為韓官人帶信,幾個官人都沒什麼,就是沒想到最後一封是個花魁……不過韓官人讓俺帶了五封信,如今就送到了兩封,給橫渠先生,還有張官人、程官人的信都沒人收。”

“辭官的辭官,出外的出外,你送不到也沒辦法。”

今次上京,韓岡讓趙隆帶了五封信。有給章惇的,也有給張載、張戩和程顥的,另外就是給周南。韓岡在京中有私誼的幾人,他一個不漏地都寫了書信。

給章惇的信,趙隆送到了。也見到了韓岡救過的老章俞,在章家還受了不少賞錢——不,不能叫賞錢,而是以壯行色的川資——因為趙隆此時已經是個官人了。

但張戩和程顥這兩個禦史卻在三月、四月時,與整個禦史台一起,跟變法派大戰了一場。最後兩人都離京出外,而且不僅是他們被貶官,另外還有好幾個禦史都被貶了官,整個禦史台都空了一半。

而張載從明州查案回來,看到自己弟弟和侄兒都被趕出京去,也跟著辭了官,回鄉去了。這三封信,趙隆一個也沒送到。他倒是順路在小甜水巷好生享受了一番,把從章家拿到的銀錢花了個一乾二淨。

以上四家,都僅是個官人而已,趙隆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不過,當他去給周南送信時,一打聽人家,卻嚇了一跳,收信人竟然是教坊中有名的花中魁首。

王厚當時在旁聽了,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跟著趙隆一起去給周南送信,他同時更擔心沒經歷過多少風花雪月的韓岡,在京中被個青樓女子迷得五迷三道,最後壞了事。

不過當王厚看到周南把韓岡的信貼在心口,笑得一臉幸福的樣兒,卻發現事情跟他想得截然相反,反倒是這位絕色佳麗對韓岡是情根深種。

周南接到信後,就張羅著要請王厚趙隆會宴。但王厚卻不敢留下,連忙拉著趙隆告辭。日後周南說不得會是韓岡的房內人,她這樣的身份,王厚多說兩句話都是失禮的,哪能留下來吃飯。

王厚這時幸災樂禍地壞笑著,對趙隆道:“秦州家裡兩個,這邊還有一個,家嚴在鄉中又在為玉昆尋著個正室,日後韓家後院中事,有得他頭痛的時候。”

……

趙頊此時身在武英殿的偏殿中。雖是偏殿,但一樣面積廣大,跟平常人家的兩三進宅院也差不多大小。不過如今武英殿偏殿中,有了十幾塊沙盤七零八落地放著,倒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面。

趙頊在殿中漫步著,看著這些把天下山川濃縮進咫尺方圓的沙盤,心中有著一股掌控萬里江山,身為天下之主的滿足感。

而跟在天子身後的,卻不是平常的李舜舉,或是其他小黃門,而是跟著王厚一起進京的田計。他低著頭,只看著趙頊的腳跟,輕手輕腳地跟在後面,神色間卻沒有多少緊張——說起這段時間面聖的次數,他比王厚還多得多。

“這就是河東?”趙頊在一幅新做好的沙盤前停下腳步,指了一指問道。

田計聽問,抬頭看了一眼。那塊沙盤上,在崇山峻嶺之中,從北到南,圍起了幾個盆地。道:“回官家的話,正是河東,另外還包括了雲中。西側的是黃河,東側的是太行,中間的幾片平原是太原等處,而北面的一片,便是契丹的西京大同。”

田計這月來奉旨製作全國各地的沙盤模型,在樞密院跟著翻看地圖。他本人知道這是個難得機會,遂拼死拼活地去記憶,並不辭辛苦向來自當地的官員請教,才一個月不到的工夫,河東和陝西緣邊各路的沙盤製作完畢,而田計也成了對北地山川深有瞭解的專家——至少可以蒙一蒙外行人了。

趙頊見著田計把大同也包括了進來,滿意地點著頭。回頭看了看因為日夜辛苦、臉頰都凹下去的田計,對王命如此用心,趙頊心裡想著是不是該給他加個官身。

李舜舉這時卻走了進來:“官家,東西二府的相公們已經在崇政殿等著了。”

“他們都到了?”趙頊微感驚訝,他只覺得自己在武英殿偏殿中走了兩圈,沒想到一個時辰這麼快就過去了。

“田計,你先回去歇息兩日,在月底前把河北的沙盤做出來就行了,也不用太著急。”趙頊說著,關心田計的健康。對於身邊的臣子,從真宗下來的幾個皇帝,其實都是很寬和的。

田計感動得跪了下來謝恩,趙頊則帶著李舜舉,往崇政殿去了。

雖然近一段時間,趙頊多往武英殿而來,擺弄沙盤軍棋,但他還是能說抽身就抽身,不是真正的沈迷進去。

從內門進了崇政殿,趙頊的宰執們已經在等了,不僅僅是兩府,連呂惠卿、章惇這些小臣也在場。今天要討論的政事有關新法,他們也得以上殿。

不過樞密使文彥博卻不管今天的議題如何,當行禮平身之後,他便給趙頊當頭一棒:“陛下身負天下之重,如何能耽于遊樂?!”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26:18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二)

“陛下不理國政,沈湎於遊戲之間,通宵達旦,不知晝夜,長此以往,將如天下何?!將如百姓何?!”

文彥博說得痛心疾首,在他看來趙頊在軍棋上浪費的時間實在太多,武英殿裡的那種玩意兒,實在應該放把火燒掉。

趙頊沈默地聽著,越聽越不是滋味,肚子裡咕噥著地滿是腹誹:

“朕一文百姓膏脂也沒亂花,也沒有縱情恣意地遊宴享樂,只不過擺弄一下沙盤而已,就算通宵達旦也只不過就一天而已。你文相公沒少遊宴,看到大雪就坐在亭子裡連喝三四夜賞雪酒,喝到守衛的士卒氣起來燒亭子。一場兵變僥倖被你壓下去,就稱為是名臣手段,但你不喝酒不就沒這回事了?”

文彥博說完,又罵起韓岡:“韓岡不過是灌園之後,素無才學,又性剛好殺。王韶愛其奸狡,薦他為官。天子不以其卑鄙,為他親下特旨,擢其於布衣。可韓岡不思殫精竭慮以報君恩,卻心懷詭譎,示人以詐術。都鈐轄向寶為王韶所欺,以中風疾。王韶事後奏功,便道韓岡為之贊畫。今韓岡又獻遊戲之物以誘天子疏離朝政,如此奸佞之輩,如何可用之為官!?”

文彥博把韓岡說成是混入官員之中的奸佞小人,要逐之而後快,趙頊根本不去理會。韓岡的才能、人品明明白白地擺著,他對此清楚得很。救人之後,不留姓名便灑然而去,如此任俠之輩,豈是小人?

韓岡幫王韶出謀劃策,為的是國事,又不是私利。而他獻上的沙盤軍棋,一開始就說是給將帥所用,並不是給天子的玩具。

趙頊知道,他的這位樞密使只是莫名其妙地討厭韓岡。

托碩之捷,王韶在奏報中稱韓岡有贊畫之功,但樞密院卻棄之不錄,反而要定他欺瞞主帥的罪名,而韓岡也的確沒有參與戰鬥,而是跟在向寶身邊,最後他的功勞便不了了之。

趙頊對此心中有些不滿,但樞密院已經定下功賞,中書那邊也沒有反對,他也不好為一個從九品出頭——那樣太駭人聽聞——所以他把韓岡的名字寫在屏風上,想等著有機會把封賞補給他。

等到王厚入京,獻上了韓岡首創的沙盤和軍棋。趙頊一覽之下,便為之大喜。他知道兩者都是軍國之器,韓岡編訂的軍棋規則雖然簡陋到可笑,但修改後,卻也是培養將帥武臣的好道具。

趙頊要為此提拔韓岡,甚至想把他調進京來。因為這幅秦州山川的沙盤,同時也讓他明瞭了,在荒田之事上究竟是誰在騙他——支持竇舜卿的,到現在都沒能拿出一個可信的證據來。而三百里河道,怎麼看都有一萬頃田——讓天子不受臣子所欺,這是韓岡的功勞。

但文彥博又是橫加反對。趙頊在剛拿到沙盤和軍棋的那兩天,通宵進行軍棋推演的事,便被他當作證據來攻擊韓岡的發明實是一樁禍害。

趙頊都有些奇怪,為什麼王韶的兒子王厚同樣是因攻滅托碩和沙盤軍棋之功授官,文彥博卻只提了幾句,卻對韓岡窮追猛打,硬是壓著他,不給他出頭。文彥博可是連張守約升任秦鳳路鈐轄的事也沒這般激烈地反對過。

堂堂樞密使跟一個從九品過不去,趙頊都覺得有些丟人。而跟著文彥博一樣,對趙頊玩通宵看不慣的幾個禦史,也一起上奏。不過他們的諫章中,卻是罵趙頊的居多,而對韓岡只是提了寥寥兩句——罵一個從九品,他們也覺得丟人。

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趙頊納悶得緊。只是有文彥博反對,韓岡的功勞就始終沒有被確認下來。到了今天,王厚得了官都要出京回秦州了,但韓岡仍是做著他的從九品。

文彥博還在罵著,目標已經從韓岡又轉到了王韶身上,又罵起王韶對同僚使計,故意害了向寶。

趙頊聽了幾句,心中越發地不痛快。河湟之事可是他親自批準的,王韶也是他當先提拔的。他看了看王安石,但他的這位參政到現在還是保持著沈默。趙頊不耐煩了,親自下場,道:“向寶與王韶素不相能,對河湟之事多有阻礙。王韶能以蕃部平蕃部,他身為管勾蕃部,卻要統領官軍去進剿……”

文彥博眉毛一挑,他等得就是趙頊的這一句,音量陡然拔高:“就是王韶以蕃部平蕃部才鬧出今日的事來!”

“王韶身為秦州西路蕃部提舉,不能安定蕃部,卻好大喜功,致使木征、董裕攻打古渭。親附朝廷的各家熟蕃前日為王韶所誘,齊攻托碩,而今日便遭木征、董裕報復,各部無不殘破。試想日後,看到七部的結局,秦州蕃部又有哪家再會來投效朝廷?!”

文彥博得意地攻擊著王韶,前兩日收到的緊急軍報成了他手上最好的武器。朝臣都在沈默著,殿中除了王安石,呂惠卿和章惇三人,其他人都無心為王韶辯解半句。

章惇看著文彥博唇槍舌劍地罵著王韶,連帶著敲打王安石和天子。又看著王安石的眉頭越皺越深,心道王相公應該快忍不住了,就跟自己一樣。

呂惠卿則是心平氣和地聽著,文樞密最近的調門很高,抓著一件事,就扯起來大罵,他是不得不如此。要不再鬧出一點事來,把人心聚起,樞密院的權力可就要在他手上被割走一大塊。

王安石最近做了個釜底抽薪的事。他上奏請求設立審官西院,將原屬樞密院的高階武臣的任免權和管轄權,轉給審官西院負責。而原來負責文臣京朝官的審官院,則改名為審官東院。

按照王安石的說法是“樞輔不當親有司之事”,言下之意,就是既然政事堂並不直接管理京朝官,而是要審官院從中過一道手,憑什麼樞密院可以直接任免七八品高階武臣?——六品以上官員,無論文武都必須由天子過目點頭,這是哪一邊都插不上手的。

一旦天子同意王安石的提議。自此之後,官員的銓選之職將分為四個機構:主管京朝官的審官東院和主管選人的流內銓,負責高低兩級文臣;主管內殿崇班至諸司使的審官西院以及主管大小使臣的三班院,負責高低兩階武臣。

樞密院對武臣的人事管轄之權,現在是文彥博壓制在邊境軍州任官的武臣,不讓他們跟著天子一起鬧著開邊拓土的重要武器。而一旦設立審官西院,他就再無法讓那些武夫聽他的話,上書反對一動刀兵。同時,樞密院一直控制了上百年的權柄在文彥博手上被劃走,對他的聲望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所以文彥博現在要拼命,行事說話毫無顧忌。

王安石這是為了回敬文彥博他們對三司制置條例司的攻擊。三司制置條例司這個新生機構,從一開始就主管著變法大局,被反變法派著力攻擊,言其無故事無先例,應當將其撤銷。

在禦史們的攻擊下,王安石也不得不同意撤銷三司制置條例司,將其人員歸入中書。但他們卻乘勢改以六部九寺中的司農寺來主持變法政令,實質上卻更加名正言順。

但反擊是少不了的,樞密院就此成了目標。

朝堂上的事務沒有一件不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呂惠卿看得很清楚,河湟之事不是光憑殿中兩方扯一通就可以處理的,糾葛實在太多了。除非王韶那裡出大婁子,不然,文彥博怎麼攻擊都沒有用。所以他很平靜,根本就懶得插話。

但趙頊難以平靜,而王安石也難以平靜,當文彥博的調門越來越高,王安石背一挺,就要站出來。

但這時,一名內侍雙手托著一份奏報,跨進外殿的大門,高聲道,“陛下,秦州急報!”

各地的奏章、文字一律是發往通進銀台司,然後由通進銀台司按不同類別分發到政事堂、樞密院或是直接呈于天子。不過一般來說,只有動用了急腳遞或是馬遞的緊急信報,才會直接放到天子案頭上。普通的文字,都是由兩府自行處理,該轉發到轉發,該批奏的批奏,等到處理完畢,再把其中重要的分揀出來,奏于天子。

而秦州、綏德等緣邊四路的軍情,是趙頊欽點,一旦發進銀台司就直接送入宮中。如果是西賊主力入寇的消息,就算他已就寢,也必須把他叫醒。

趙頊正被文彥博劈頭蓋臉的訓著,雖然唾沫星子沒濺上臉來,也不像仁宗皇帝那樣“差點被臭漢熏殺”,但也是夠讓他憋悶的。一聽到秦州急報,他便連聲說道:“還不快呈上來!”

天子要看急報,臣子也不能耽擱。趙頊低頭看著軍情,方才幾乎要把崇政殿的琉璃瓦都要震下來的聲音也靜了。

文彥博躬身退回班中,四平八穩地站定。以他的身份可不怕趙頊能把他怎麼樣。再怎麼說,他所經歷過的幾個天子,都是怕在青史上留下拒諫的壞名聲,而不會對臣子言語上的冒犯而當庭動怒。

就是不知這封秦州來的新奏報究竟說得什麼,是不是古渭出了事情。文彥博暗自冷笑了一下,若真的如此,他這個樞密使可是要說話的。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26:53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三)

站在西班中的首位,瞥眼上望。文彥博就看見趙頊將這份秦州來的緊急軍情看了一遍、兩遍、三遍,而他的臉色也是一變再變,最後凝固在臉上的是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很是怪異的神情。

也不知看了幾遍後,趙頊將奏報放下來了,往文彥博看過去。文彥博連忙收斂自己的視線,垂眼看著手中的笏板。

趙頊的嘴角綻出了一絲莫測笑意,他將身邊的小黃門招過來,低聲地說了兩句。見小黃門聽明白了,便把軍情奏報著他傳下去。

小黃門手托軍報,走下陛階。文彥博抬起頭,他是樞密使,當是能先看到。只是小黃門並沒有向他這邊轉過來,而是走到對面給了首相曾公亮。

曾公亮拿著奏報只看了一眼,表情頓時也變得跟趙頊一樣怪異。立刻緊抿起嘴,不知在忍著什麼。他抬頭看了看文彥博,又瞥了瞥趙頊,低下頭又細看了奏報一通。最後神色莊重起來,抿著嘴地將奏報遞還給小黃門,跟著趙頊一樣,沈默了下去。

小黃門托著奏報,依然沒有回頭往文彥博那裡去,而是走到曾公亮下首的副相陳升之處,將奏報遞給了他。

陳升之接過來一目十行,猛地把頭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顫著。過了一陣,他平靜下來,也是神色詭異地看了文彥博一眼,將奏報還給小黃門。

文彥博手中笏板一緊,盯著小黃門,下麵該輪到他了。趙頊和兩位宰相的神色讓他覺得很不對勁,現在心急著要看一看這份奏報上到底寫了些什麼。

可是事情出乎文彥博意料,小黃門依然沒有走過來,而是把奏報交給了再下面的王安石。

文彥博呼吸一促,臉頓時就陰了下去。朝中論班次順位,他這個樞密使,只在兩位宰相之下,卻在王安石之上。軍情奏報不先給自己,而給了曾公亮、陳升之,此事還說得過去,但接下來卻傳給王安石,而不給他文彥博,這事怎麼也不對。

文彥博用眼角瞥了一下趙頊,當是這位年輕的皇帝讓小黃門將奏報送下來時說了些什麼。

王安石拿到奏報在手,很性急著展開來細看。一看之下,他先是喜色上臉,但很快就被怒意替代。他抬起頭狠狠地瞪了趙頊一眼,又轉頭用力盯了兩位宰相一下,抬手把奏報遞還小黃門,冷聲說道:“把奏報給文樞密!”

文彥博板著臉,心中猶疑不定地接下了奏報。正待要看,那邊趙頊因被王安石瞪了,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他見著玩不下去,也不等文彥博自己看奏報,便公開了其中的內容:

“方才秦州急報,古渭已定,王師大捷。今次為複日前托碩之仇,董裕統領五萬大軍來犯。王韶、高遵裕率部堅守于古渭,並遣勾當公事韓岡夜出城寨。韓岡領命一夜賓士百里,調集蕃部部眾。青唐部族長俞龍珂並其弟瞎藥奉其命,統領七千部中精銳抄截董裕後路。五月初七午後時分,于渭水之濱的荒石谷西突襲董裕大軍。血戰半日,五萬賊軍皆盡潰散。此役共斬首一千一百餘級,沒于渭水中者不計其數,賊軍主帥董裕、軍師結吳叱臘二人並授首,其下大小將佐、族酋授首者百餘,被擒者亦有百人。”

崇政殿中只聽見趙頊強忍著興奮的聲音在迴響。他不懷疑王韶和高遵裕聯名發出的這份捷報的真實性,相對於平常聽到的擊退幾萬幾十萬敵軍的吹噓,只有斬首和繳獲才是最能體現戰果的實績。

一千一百餘級,還附帶兩個賊軍主帥的首級!

這是個多麼輝煌的勝利!

連著托碩大捷一起,依靠這兩次勝利,趙頊也向天下臣民證明了一直支持著河湟開邊策略的他,是多麼的英明!

除了提前看到奏報的三人,其餘大臣們先是一陣驚訝,五萬賊軍來攻,竟然給王韶他們贏了,而且還斬首一千一。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只從斬首數目上看,王韶最近的兩戰,已經徹底壓倒綏德城此前的戰果。但很快,他們又都想起此前文彥博說得幾段話。

幾十隻眼睛齊刷刷看向文彥博,有幸災樂禍的眼神,有站岸上看好戲的冷眼,當然也有把同情投向文彥博的視線。

“怎麼會?!怎麼可能!?”

文彥博緊緊捏著奏報,臉色漲得血紅,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來。一陣天旋地轉,他高大壯碩的身子搖搖晃晃,眼珠子直轉著不聽使喚,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

趙頊急了,氣一下文彥博可以,但氣死了可就麻煩了,他指著文彥博急叫著:“還不快扶著文卿家!”自己也是嘩地一下站了起來。

剛剛遞過奏文,就站在文彥博身前的小黃門連忙伸手把他扶住,文武兩班的宰臣們也亂了陣腳,一齊湧上前。拍背的拍背,舒胸口的舒胸口,圍著文彥博一通忙活。

章惇站在班次最後,看著文彥博身邊亂作一團的樣子。他心中樂得很,幾乎要笑出聲來。前些日子,王韶把向寶氣得中了風,當著幾千人的面昏倒在地。眼下看著文樞密的模樣,好像也是要不成了,若是他今次也昏倒在朝堂上。日後若再有人想跟王韶過不去,比如那些禦史,怕是都要先把開竅行氣的蘇合香丸隨身帶著,才敢披掛上陣了。

可惜文彥博讓章惇失望了,殿中唯一的三朝宰輔終於還是平靜了下來。畢竟在朝中起起落落幾十年,心思城府不是向寶可比。

被禦史指著鼻子罵過,被天子當面斥責過,還從宰相的位置上掉下來被趕出京城過,經歷了這麼多事後,文彥博這個歷經三朝的元老重臣,豈是這麼容易就被打垮,氣倒?

用力推開天下官品最高的一群急救醫生,文彥博重新站定,與站在身前關切地看著他的王安石對上眼,從牙縫中迸出話來:“老夫可不是唐介!”

王安石沈默地走回自己的位置,連帶著其他宰執,還有重臣們都站回了原位。章惇退了兩步,也站回去了。

章惇歸班,就見著他上首的呂惠卿正正的雙手持著笏板,紋絲不動,他的姿態就跟崇政殿廷對剛剛開始時那樣,一點變化都沒有。章惇看了呂惠卿一眼,他清楚地記得,方才的那一陣亂,呂吉甫可是連根腳趾都沒動彈。

“養氣功夫還真夠好的……”章惇冷笑著想著。

等東西兩班再次站定,趙頊關切地問著文彥博:“文卿,可有何處不適。”

“臣無事。”文彥博硬邦邦地回答,竭力讓自己站穩腳跟。

“哪裡無事了!”趙頊看著文彥博還是站不穩的樣子,連聲說道:“來人,給文卿家一個繡墩坐著!李舜舉,你速去禦藥院把御用的至寶丹、靈寶丹、蘇合香丸、如聖餅子、八風散,還有……還有……”

趙頊一口氣把他所記得的治療風邪的成藥都報了出來,剩下的一些他記不得了,“還有”了半天,最後不耐煩地說道:“把該拿的都給拿來!”

李舜舉小跑著從殿后小門出去了,一名內侍也奉旨為文彥博端來一個繡墩。

“臣無事。”文彥博堅持說著。他挺直了腰背,連賜坐都不要,就硬是這麼站著。他知道自己若是坐下來,露出一點病態,尚留在朝中反變法一派,土崩瓦解雖不至於,卻必然大受挫折。

一雙雖已渾濁卻仍銳利的眼睛狠狠地盯住王安石,“老夫可不會就這麼認輸!”

照理說看到捷報後,群臣都會贊禮拜賀,向天子恭賀戰事的勝利。趙頊在看到這份捷報時,腦中就在想著文彥博究竟會是用著什麼樣的表情來向他恭喜。

他對此很期待,但文彥博眼下這副模樣,趙頊真的不敢玩了。氣死了三朝宰輔重臣,他的名聲可就要打著滾地往下跌了。就算他趙頊是天子,也堵不上天下悠悠眾口。

等李舜舉帶著個兩個小內侍大包小包地抱著一堆急救風疾用的成藥過來,趙頊便一股腦兒地全數賜給了文彥博,最後他對群臣說道,“今日已是無事,各位卿家還是各歸本司去。”

本來今天還是有不少議題要討論的,否則呂惠卿和章惇也不會站在殿中,他們就是為了要與文彥博打嘴仗而來的。但趙頊現在沒了心思,他接著又喚來方才的小黃門,對他尊尊囑咐:“去找張肩輿過來,好生送文卿家歸宅。”

再次拜過天子,宰相們領班而出。文彥博緊緊地跟著他們,腿腳上看不出有什麼問題。等到走出崇政殿外的廊道,品級從高到低排出的隊形終於散開,大臣們各自向文彥博問過身體安適與否,見他似是無事,也就各自散著走了。但不知不覺間,文彥博已經走得慢了些去,落在了後面。

文彥博一步步地向前走著,他身後是兩個抱著大堆御賜藥物的內侍,而領了趙頊旨意的小黃門則是緊緊地跟在一邊。

臺階出現在眼前。文彥博舉步走下去,走了兩級,他腦中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腳下一軟,一個踉蹌,就要栽倒下臺階。小黃門連忙沖過去扶著他。但文彥博身高體胖,壯牛一般,他的重量卻連著把小黃門都帶了下去。正當他們就要滾下臺階的時候,一雙堅實的手臂伸了過來,穩穩地將文彥博扶住。

文彥博腦中暈眩稍定,抬起頭,卻見救了他的,竟然是章惇這個王安石的手下幹將。

抓著文彥博的肩膀,章惇柔聲說著:“文樞密,要小心腳下啊……”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27:58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四)

當天子和宰臣們在崇政殿中為文彥博的健康擔心的時候,另一個人則已經不再需要被人擔心健康問題了。

“竇副總管下手還真夠狠的。”秦州州衙的後門處,王舜臣看著眼前被兩名差役抬著的一卷蘆席,嘖嘖著嘴,發著事不關己的感歎。

卷起的蘆席合抱粗,五尺長。上面給遮得嚴嚴實實,下面卻露出了兩隻腳。一隻腳尚穿著黑色靴子,另一隻腳卻是光著,連襪子也不在了。

韓岡探手將席子的一角掀起,一張扭曲的臉露了出來。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散了,渙然無神,嘴巴和鼻子都因痛楚而歪斜著,看上去已經與生前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區別,這是在劇痛中被杖子打掉了小命的緣故。不過屍體只是口鼻處有血漬,但臉還是乾淨的,竇舜卿沒打臉。

“抬出去吧。”

韓岡放下席子,直起腰退到一邊。站在州衙後門口,把抬屍的攔住,也不是樁吉利的事。屍體堵著門,守門的門房都急著搓手。

王舜臣目送著一卷蘆席被抬遠,回頭對韓岡說著:“王啟年的運氣還真是不好。”

“這不是運氣。”韓岡搖搖頭,“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本官與他宿無舊怨,他為竇舜卿設計害我,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王啟年被杖死了,這也是意料中事。竇舜卿怎麼可能不殺他滅口?先是出了個餿主意,卻又被要謀算的對象看破,被硬逼著上門送信。奸謀被看破沒什麼,但鬧出來就不好了。竇舜卿想把此事一推三五六,當然要把王啟年滅口。

今天早間,竇副總管就是隨便找了個藉口,比如天氣太熱,早飯沒吃好,樹上的知了為何還在叫之類的罪名,把王啟年叫到官廳去,撲翻了拿大杖敲了一頓。下手的都是竇舜卿身邊那幾個身強力壯的護衛,一個比一個手重,一二十棒下去就收了王啟年的小命。

抬著王啟年屍體的差役已經轉過來街角,韓岡收回視線,又歎了口氣。雖然王啟年的死早有預料,亦有腹案,但看著已經投靠自己的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心中當真是很不痛快。想來王韶眼睜睜地看著納芝臨占等七部被董裕打得族帳盡毀,也是這樣的心情。

回過身,韓岡往衙門裡走,不過不是回他的官廳,也不是去找王韶。王舜臣看韓岡走的路,卻是徑直往副總管和鈐轄兩家官廳所在的三進東院去的。

“三哥,你去哪裡?!”王舜臣追在後面驚道。

“竇副總管那裡啊。”韓岡輕飄飄地說著,像是吃過晚飯跟家裡打個招呼,說要去鄰居家串門一般,“王啟年怎麼說都是我勾當公事廳裡的人,他被杖死了,總得跟竇副總管辯上幾句,討個說法。省得有人說我們不顧手下人死活。”

“三哥!你……”王舜臣先是急了一下,但立刻又反應過來,前面的是誰?那可是他的韓三哥啊,一肚子計謀的韓玉昆!別看他一直鯁著脖子大步往前走,但任是哪位高官顯貴撞上他,可都是無一例外地跌得灰頭土臉。王舜臣湊上前,壓低聲音問道:“三哥,你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

“你說呢?”韓岡笑著反問他,毫不猶豫地跨進了竇舜卿官廳所在地院落。

剛剛親眼監督著把背主作竊的王啟年杖死,看著他被打得血肉橫飛,從厲聲慘叫到無聲無息,竇舜卿的心情終於好上了那麼一點。

但他根本沒有想到,轉眼間,韓岡竟然直接殺上門來。而韓岡跨進院門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也頓時引來一群人在外面探頭探腦。

韓岡向著竇舜卿行過禮,指著腳邊還殘留著的血漬,毫不客氣地質問著:“敢問觀察,不知鄙廳吏員王啟年究竟犯了哪條律法,為何要將其杖責致死?!”

竇舜卿閉目不理韓岡,仿佛開口說句話就會丟了他的身份。他的一個幕僚代竇舜卿回答:“辦事不利,欺瞞上官。”

韓岡看了那幕僚一眼,也是竇舜卿身邊的有名人物。名叫林文景,經常為竇舜卿做些私下裡的買賣,仗著副都總管的威勢,跟竇七衙內一樣,在秦州城中橫著走,平素裡最是趾高氣揚。

聽到他代竇舜卿回話,韓岡便追問著:“不知所謂的辦事,究竟是辦得什麼事?”

林文景哼哼冷笑了兩聲,揚起下巴,陰陽怪氣地說著:“這也是你這個勾當公事夠資格問的?!”

“難道我不夠資格問?王啟年可是勾當公事廳中的人!”韓岡抬手一指林文景,提聲喝道:“還有!本官向觀察請教事務,要說話也是觀察來說,輪不到你這個白身插嘴!你給我閉嘴,站一邊去!”

韓岡毫不客氣地指著林文景的鼻子訓斥,官廳外,又一下傳來壓得很低的哄笑。林文景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在秦州城中還沒受過如此羞辱,自來到秦州的這段時間裡,哪個不是對他畢恭畢敬,就算是李師中、向寶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林文景緊緊地咬著牙齒,格格作響,恨不得沖上前,一刀劈了面前這個倡狂的灌園小兒。

竇舜卿這時終於睜開眼,抬手拍了下交椅的扶手,聲音沈沈,“韓岡!你敢亂我公堂!”

兵馬副總管的威勢不是等閒,外面的竊笑聲沒了,廳內廳外都在等著韓岡的反應。

“不敢!”韓岡拱了一下手,腰背挺得更直,“下官只是來請教觀察為何將鄙廳公人杖死之事。王啟年自有家人,他被觀察下令杖死,究竟是個什麼罪名,又是因何事而死,本官總得跟他的家人交代一番。”

韓岡的口氣稍稍軟了一點,後面解釋了幾句像是在給竇舜卿臺階下。

“王啟年辦事不利,所以杖責於他,也是給人一個提醒。至於什麼事,事關機密,不是你該問的。”竇舜卿沒有說出杖責王啟年的理由,但這也算是個回答了。他堂堂兵馬副總管向個勾當公事開口解釋,給足了面子,在竇舜卿想來,韓岡也該知趣的退了。

韓岡卻正等著竇舜卿如此說話,立刻又追問道:“既如此,觀察何不將王啟年械送正廳,交由都總管處置。機密之事下官不得與聞,但都總管總該是能聽的吧?王啟年是經略安撫司中公人,觀察代都總管定罪,未免是越俎代庖了。”

竇舜卿臉色木然起來,右手緊緊地捏著交椅扶手。李師中是秦州知州,秦鳳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這三個差遣,韓岡卻只把都總管這個身份提出來說,一句句的不就是在說自己只是副都總管嗎?!

他看了看左右,恨不得立刻下令將韓岡一樣杖死在廳中。只是他能這麼做嗎?外面有這麼多旁證,以下犯上的罪名也栽不到韓岡頭上,何況韓岡還是文官!該死的文官,竇舜卿心中發恨,“這武夫真的不能做!”

“韓岡……”竇舜卿慢慢地念著韓岡的名字。

韓岡拱了下手,作出靜候上命的樣子來:“下官在!”

“你且下去,此事我自會跟李右司說。”被韓岡拉出李師中這張虎皮,竇舜卿其實也難再說什麼。殺也不能殺,打也不能打,只能暫且退讓,日後再前賬後賬一起算。但他卻還是在話中爭上了一口氣。

韓岡一聽,就在心中暗笑。雖然差遣不如人,但竇舜卿的本官觀察使是正五品,而李師中的本官右司郎中則是正六品,論官品,卻是竇舜卿在上。竇舜卿拿著本官稱呼李師中,這是爭著個名分高下,也不知李師中聽了會不會高興。

“此事下官也會稟報個都總管,請他給個公道!人命關天,不是想殺就殺的。”韓岡依然板著臉,義正辭嚴地說了最後一句。他行禮後告辭離開,丟下身後被他氣得直抖的竇舜卿。

韓岡走出副總管官廳所在的院落,卻見王韶和高遵裕就站在了院外,等著他出來。

韓岡向兩位頂頭上司拱手行禮,卻沒有半點訝異。州衙就這麼大,他在竇舜卿這裡大鬧一通,兩人怎麼可能收不到消息。若是方才竇舜卿真的敢發作,王韶和高遵裕肯定會進來救人。

三人一路走回高遵裕的公廳,在房中分賓主坐下,高遵裕便問道:“玉昆,怎麼今天發了這麼一通邪火?只為了個王啟年?”

“前幾天王啟年被下官逼著投了過來。本意是想讓他送個投名狀的,但沒想到竇舜卿如此手辣。”韓岡搖頭歎著,“今天看到王啟年被抬出去,心情有些不好,乾脆找著藉口去鬧上一通。”

“氣出了沒?”高遵裕笑問著,心道這韓玉昆真是年輕氣盛,平日裡精明厲害,但火氣起來當真是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當然沒有。竇舜卿不走,下官日夜都睡不好覺,就感覺有條毒蛇在背後。”韓岡神色深沈起來,“竇副總管早早就把下官視為眼中釘,陰謀詭計一樁接著一樁,下官總得想個辦法自保才是。”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28:38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五)

韓岡明說要跟竇舜卿過不去,給他找些麻煩。高遵裕和王韶想了一想,各自都默許了,但他們卻沒問韓岡到底要怎麼做。

高遵裕是不想摻和,韓岡成功那是最好,竇舜卿也的確讓他很是心煩;若是韓岡失敗了,自己事先不知,也可以撇清干係。但要是多問了一句,說不定會就被韓岡趁機拖下水。

王韶則是對韓岡深有瞭解,知道他行事看似大膽無忌,實則穩重得很,若無把握,絕不冒險。而且高遵裕在這邊,就算問了,他也不可能會和盤托出。

辭了高、王二人,韓岡回到勾當公事的官廳。他的四個同僚都不在,有兩個是因為暑熱故而告假在家,剩下兩個今早韓岡還見著,現在卻不知去哪裡了。

而看到韓岡回來,官廳中的胥吏們紛紛上來行禮,態度明顯恭敬了許多,不是過去的畏懼,而是真心誠意的敬服。

王啟年曾經領著廳中公人跟韓岡過不去,而他在其他幾個勾當公事面前則是曲意奉承。但今次王啟年被竇舜卿杖死,他所奉承過的官人們連個屁都沒放,就只有韓岡一個人沖到兵馬副總管那裡鬧了一通,為王啟年出頭。跟著誰人比較讓人安心,那是不言而喻的。

韓岡剛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一名小吏就趕著上來,為他端上一盞用井水鎮過的冷香飲子,賠著笑道:“撫勾在外被太陽曬得熱了,這等飲子最能消暑解渴,撫勾喝兩口消消暑。”

韓岡點了點頭,接過茶盞。突覺身後又是一陣涼風送來,回頭一看,另外一人正拿扇子給自己扇著風,也是堆出一副笑臉。

這兩位都是王啟年的跟班,過去是盡拍著另外一位跟著李師中的勾當公事的馬屁,卻很少搭理自己。今日韓岡倒是第一次受到這等待遇。

享受著習習涼風,韓岡喝了兩口冷香飲。這等用草果、橘皮等藥材烹煮出來的解暑湯味道的確不壞。放下茶盞,他問道:“今天廳中可有何公事急等處置?”

管理廳中文牘的文書走過來,半躬著腰,恭謹地說著,“撫勾你且安坐,小的們把事情理個頭緒出來,就拿來給撫勾你批閱。”

韓岡還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就是這位文書,把厚厚幾疊公文堆滿了他的桌案,讓韓岡他連個放手的地方都沒有。擺在他面前的全都是繁蕪瑣碎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又不能不處理,韓岡費盡了心力,又從架閣庫中查閱先例故事,對照著批奏,到了夜中方才處理完畢。現在倒是一反前態,幫自己進行預處理。

韓岡輕頷首,道了一句:“勞煩了。”

這位文書便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聲說著“不敢,不敢”,轉回去忙起了公務。

低頭又啜了口澀中微甜的冷香飲子,韓岡微微淺笑。廳中胥吏對他改變態度也是意料中事,這也是他事先的計畫。他今次刷了竇舜卿的顏面,也算是賣力了,不弄個一石數鳥、一舉多得的收穫怎麼行?

經過今天一事,韓岡至少在勾當公事廳的胥吏中,有了說一不二的分量,而在整個州衙數百吏員中,他也是結下了個善緣。好歹是為了屬下公吏跟副都總管頂牛的人物,秦州的官員中,沒一個有他這等膽量,也沒一個會有他這樣的做法。

正在給韓岡打扇的姓蔡,給他端茶遞水的姓武。

韓岡閑得無事,便隨口問著他們,“蔡三,武大,爾等可知王啟年家中境況如何?”

個頭長得很正常,就稱呼讓韓岡覺得很好笑的武大立刻回道:“回撫勾的話。王八哥家中境況算是不錯,也沒二老要養,養活婆娘孩子就夠了。他老子早死,他娘給他二哥養著。舊年跟兩個哥哥分家產時分到了不少東西。家中現有一個結縭五年的渾家。生了一兒一女,大的是女兒,三歲。小的才半年。”

對於王啟年家中的情況,韓岡已經事先瞭解過了,知道武大沒說謊。他歎了一口氣,道:“家裡的頂樑柱走了,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也艱難。你們以前與王啟年走得近,能幫襯便幫襯一下。而且他就剩個才半歲的兒子,打主意的不會少,小心不要讓人蒙了他的家產去。”

“撫勾放心,小人理會得,小人理會得。”蔡三、武大連連點頭。又笑起拍著韓岡的馬屁:“撫勾當真是仁厚絕倫,不愧是孫真人……”

說到這裡,話聲就停了。兩人惶惶不安,他們都知道韓岡不喜歡提這碼事,從來都是絕口不認的。

“算了,下次注意。”韓岡寬厚地笑了一下,把手上的空茶盞推過去,“冷香飲子還有嗎,再給我倒一杯來。”

……

入夜後,普修寺中後院中,一株枝葉蒼勁的老松正散發著一陣陣松脂的清香。韓岡坐在樹下的一張石桌邊,身邊王舜臣打橫陪著,下首處卻是又黑又矮的王九坐著。

普修寺近著縣衙,也近著韓家,主持也跟韓家關係匪淺,而且在夏天,這裡十分清涼而又清淨,韓岡是特意選了這個地方,來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石桌上擺著一些酒菜,香味隨風飄散開來,但韓岡沒動筷子的意思。

“消息都散出去了嗎?”他拿著酒杯輕輕搖晃,漫不經心地問著。篩過的佳釀清澈如水,一輪皎潔的明月在酒杯中隨著晃動聚來散去。

“官人放心,已經都散出去了。”

在韓岡面前,王九向來恭謹得很,一面石墩,他只斜簽著坐了小半邊。聽到韓岡問話,就立刻站起來躬身回答。

王九和王五是親眼見著韓岡是怎麼從一個被逼著來服衙前役的窮酸措大,變成如今的韓官人的。韓岡翻雲覆雨的手段,讓兩人從心底裡感到畏懼。

吃喝起來向來不讓人的王舜臣也沒有碰菜,韓岡不喜壞人法度,他來寺中吃飯,不論酒菜都是素的。但王舜臣是喜歡大魚大肉,根本吃不慣眼前一桌的清淡口味。

他現在反倒是對韓岡和王九的話感到興趣,“三哥,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我這是因勢利導,順水推舟。”韓岡不明不白地說了一句,算不上是回答。但他無意再多解釋,“王啟年為竇舜卿出謀劃策,陷害與我,他是死不足惜。但他畢竟最後投了我,他的家人我卻一定要保住。”

王舜臣聞言驚道:“竇舜卿難道要……”

韓岡搖頭道:“不能是竇舜卿,要竇解才行。”他拿起酒壺,給自己斟滿酒,“一定要竇解才行。”

韓岡說得沒頭沒腦,王舜臣茫然起來,而王九心領神會:“官人放心。竇副總管位元高權重,消息不容易傳入他的耳中,但竇七衙內就不同了,他的幾個親近伴當都是能帶上話的。”

韓岡滿意地點頭,又提醒了一句:“該怎麼把事情傳到竇七的伴當耳中,不需要本官多說吧?”

王九嘿嘿笑道:“官人你放一百個心,俺當然不會當面明說。”

王舜臣越聽越迷糊,聽起來像是針對竇舜卿孫子的一樁陰謀,但他卻想不通韓岡將會怎麼做,他現在讓王九做得事又是什麼意思。

“三哥,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王舜臣又一次問道。

“在說怎麼對付竇舜卿……他的孫子。”韓岡開了個小玩笑,接著他就正經起來,“雖然今次一戰之後,王機宜的地位穩固,再無人能動搖,而且竇舜卿和李師中肯定要被調任。但竇舜卿總是跟本官過不去,不能就這麼放著他大搖大擺地走,總得讓他吃點苦頭。當然……”韓岡笑了一聲,“竇舜卿地位太高,本官頂撞他一下不難,但真的要跟他撕拼起來,還是有些難度。”

“所以三哥你就找竇七衙內的不是?”

“沒錯。”韓岡很乾脆地承認道,“如果給我半年時間,就算是竇舜卿我也能讓它變成向寶那個模樣。但竇副總管很快就要走了,以他的年紀,日後也回不了秦州。一時之間,也只能拿他的孫子出點氣了……”韓岡轉過來對王九道,“一切我都安排妥當,現在就擔心王九你那裡出婁子。”

“官人安心等著看就好,左右小人也只是暗地裡在市井中傳兩句謠言,怎麼都不會有事的。”

韓岡聽得滿意,隨即點了點頭。王九是地頭蛇,在市井中聯繫又多,酒桌上裝作不經意地說上兩句,很快就能把消息傳開,到最後,也不會有人能查出究竟是誰起的頭。

這麼簡單的事,王九自然不會推脫。但他並不知道,韓岡方才說的話其實是半真半假。

比如說竇舜卿快要離開秦州這件事,就是為了安王九的心才說出來的。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王九會不會起異心,韓岡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怎麼說,王九他們就會怎麼做。

韓岡心裡明白,王九他們聽話受教,是因為這麼做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同時也是因為畏懼自己的手段。憑藉著兩點,韓岡一聲令下,他們就把王啟年給查了個通透。但要讓他們跟著自己去與竇舜卿面對面的死鬥,韓岡就不能保證王九等人不會轉頭去向竇舜卿告密。

“好了。”韓岡笑著勸過王九幾杯酒,對他道:“你就先回去吧。把此事辦妥當,日後我少不得保你個好位置。”

韓岡的保證現在就是金字招牌,他說過的話幾乎都已經實現,王九千恩萬謝地從後門離開了。

一等王九出門,王舜臣立刻問道:“三哥,你真正要對付的是竇舜卿吧?”

韓岡哈哈一笑,臉色陰冷下來:“還用說嗎,這不是理所當然的!”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29:10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六)

在落日之後,秦州城終於清涼了下來。夏日的夜色中,有明月,星光,還有陣陣涼爽的山風。而不似前段時間,就算是子夜,還是讓人煩悶不已的燥熱。

這兩天,緊跟著古渭大捷,黨項人也在甘穀城下被劉昌祚擊退,李師中率軍回鎮,秦州城內的緊張氣氛緩和了許多。同時因為入夜後氣溫更為涼爽,白天門可羅雀的店鋪,日落後卻是顧客盈門,城中幾家行會遂聯名向李師中請命,希望能在入夜後也照常開門,他們暗中給又幾個能說得上話的關鍵人物送了些禮。故而前日李師中回城後,就照著舊年的故事,順勢下令將初更就開始的宵禁推遲了一個時辰。

這一日,正好韓雲娘跟嚴素心商量著要扯幾匹布給家中做幾件秋衣,韓岡也是閑來無事,不想成天埋在書堆或是陰謀詭計之中,就帶上李小六跟她們一起出門逛街。嚴素心拉著招兒,一行五人在吃完晚飯後,慢悠悠地散著步,到了秦州城中最繁華的河西大街上。

大街之上,行人如織。

為了招攬顧客,兩邊的店鋪都是在門頭上高高的掛起一串燈籠,映得街面燈火通明。不僅店鋪,就來拿街邊攤販,也在攤頭上刮著各色有趣的彩燈,唱著成調成套的吆喝,來吸引遊人的耳目。

韓岡在路邊緩緩走著,他沒興趣逛鋪子街攤,可見到幾個出色的美人,也不介意多看兩眼。但他看來看去,最出色的還是前面拉著嚴招兒的雲娘,還有跟在他身後一步,亦步亦趨的嚴素心。韓岡長得高大,器宇軒昂。相貌雖只算得上不錯,但神采自蘊的氣質卻是難得一見。

他穿著文士襴衫,以方領矩步,行於街市之上。澹泊閒雅的氣度如同鶴立雞群,引得街上的不少女子都看了過來,有幾個貴家的閨秀,用小團扇遮了臉,偷眼看著韓岡。當然也有大膽的,李小六這個伴當就被人拉住了好幾次,向他問著韓岡的身份。不過李小六伶俐得很,全都給打發掉了。

可李小六追上來後,卻嘟嘟囔囔地向韓岡抱怨著:“官人,你以後還是別出來了。要出來也該穿著官袍,也好把人給鎮著。你現在這樣子,多少人家要搶你做女婿。你看看,俺的袖子都給扯破了。”

對於李小六的抱怨,韓雲娘和嚴素心覺得很有趣,用手捂著嘴,呼呼地暗笑著。韓岡對此也有些無奈,誰能想到天氣熱人,這人也變熱了。北宋風氣比唐時當然是嚴謹了許多,但比起明清還是很開放的。

在此時寡婦改嫁是常見的事,反倒是守節守上幾十年的情況卻很少。就算是官宦人家,也是守滿三年便自離去,而平常百姓,多是守個一年半載就改嫁。甚至像韓岡的大嫂,自他大哥戰死之後,才兩個月工夫就帶著嫁妝回了娘家,很快就另嫁了人家。

而出門上街的良家女子也很多。就如嚴素心她這個做廚娘的,不可能在家裡等著賣菜的上門兜售,肯定是要出門,有時還要到河西大街的蕃商開的貨棧去買些孜然、胡椒之類的調味料,像鍋碗瓢盆,針頭線腦之類的日用雜物也是一樣要出門採辦,要操持家務的小家碧玉大率皆是如此。

而大家閨秀們也並不是二門不邁、大門不出。踏青賞花,探親訪友,或是姐妹淘在一起組織詩會的事情,韓岡就聽過不少。而且就在秦州城中,便有幾家閨秀組織了這麼一個詩社,一個月、半個月就聚上一次。聽說其中有李師中的女兒,也有幾個土著豪門家的閨秀,最近還加入了竇舜卿的女兒和孫女——據稱老當益壯的竇副總管的女兒比孫女還要小上一歲。

幾次詩會一開,閨秀們的詩作也陸續流傳了出來,被好事之徒拿著四處宣傳。前些天就有人拿著詠荷花的一卷詩集,到了衙門中來讓韓岡和他的幾個同僚品評。韓岡一覽之下是讚不絕口:“墨黑、紙白,裝訂的功夫也是一等一。還有這是誰人謄抄,字寫得當真不錯,難得!難得!”

官廳中的眾人聞言無不掩口而笑,而把詩集帶來的好事之徒則是悻悻而去。韓岡他在這件事上雖是不留口德,但那些個名門閨秀的作品也的確是難以入目。除了李師中家的女兒寫的兩首還算通順,其他的甚至有些連平仄都沒對上,完全是拿著華麗的辭藻堆砌,削足適履式地求著對仗工整,風格學著西昆體,卻不及楊億、劉筠等人之萬一,真還不如韓岡自己寫的水準。

不過相對於天天要出門買菜的嚴素心,韓雲娘就很少出門。走在街市她就變得很活潑,牽著招兒的手,在各家的攤子上好奇地看著。

韓岡掏錢給她們買了不少零嘴,韓雲娘跟著招兒一人拿著一串用糖水煮過的林檎果,另一隻手還拎著幾個荷葉包,裡面是水鵝梨、小瑤李子、閔水荔枝膏什麼的,說是要帶回去給韓阿李。

看在兩個小女孩兒在前面腳步輕快地從一個鋪子轉到另一個攤子,跟在後面慢慢踱步的韓岡的心情也輕鬆了起來。雖然正準備對竇舜卿動手,但也不妨礙他出來逛一逛街市。

不過今天的正事還是買做秋衣的布匹,在大街上逛了一陣子,韓岡五人隨便找了一家綢緞鋪走了進去。

“韓官人?!”

剛進門,迎面便被人叫破了身份。抬眼看過去,卻見著一個胖子站在店鋪中的櫃檯後。圓滾滾的身子,圓滾滾的臉,鼻頭都是圓圓的。腮幫子都被肥油充滿,把五官擠得嘟在了一起。但職業性的笑容十分的很和氣,還有著一份恰到好處的謙卑。韓岡看到這份笑容便心道,能得迎賓待客之三昧,這胖子至少也該是個掌櫃。

“真的是韓官人!”胖子很輕巧地繞過擺滿綢緞布匹的櫃檯,驚喜地走到韓岡面前打躬作揖。

綢緞鋪的掌櫃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韓岡挺驚訝的,問道:“你認識本官?”

“哪能不認識呢?”綢緞鋪的胖掌櫃直起腰來諂笑著,“韓官人的名字在秦州早就傳遍了,又有誰人不知?小人也是前日有幸一睹豐顏。”

大概是好說話的性子,胖掌櫃在韓岡這個官人面前也不露怯,嘴皮子飛快地動著:“韓官人今日帶著家眷來,是不是要買些什麼?小人這店鋪雖不算大,但裡面的貨色卻都是頂尖上好的料子,蜀地的錦,揚州的絹,定州的絲,和州的麻,天南海北的織物小店都有,秦州城中的其他鋪子可都沒小店這般齊全。”

韓岡點了點頭,卻沒答話。胖掌櫃很乖覺的跟在後面,也閉上了嘴。

嚴素心和韓雲娘這時已經走到店鋪裡面,由個學徒陪著,在翻著幾疋素色隱蓮紋的綢緞。關西的絲絹率是黃絲,就算染過後,做出來的衣服顏色都不正。

兩女在綢緞中挑三揀四,一匹匹地對比著看過,爭論著花色和顏色的好壞。女兒家買東西向來是慢,韓岡也是有經驗和體會,耐下性子等著她們。只是閑著無事,順便也在鋪子裡左右看著。

雖然胖掌櫃自謙地說著店鋪不大,但這間綢緞鋪的門面其實不算小,而且還是位於城中最繁華的河西大街上,單是這鋪面本身就值上不少,何況店中的這些綾羅綢緞,也是價值高昂。

韓岡轉了一圈,卻停步在單獨的一座櫃檯前。櫃檯上,也堆著十幾匹各色花樣的布匹,但跟店中的其他布料卻完全兩樣。

“這可不是綢子吧?”韓岡捏著一角提起來,指尖搓揉了一下,厚實柔軟。沒有絲綢的細滑,也不似麻布的粗糙,分明是棉布的感覺。

胖掌櫃瞧著韓岡看貨,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走過來大贊道:“韓官人好眼光,當然不是綢子。這可是瓊州黎人所織的吉貝布!”

“吉貝?是木棉吧?”

“對!對!就是木棉布。”見韓岡識貨,胖掌櫃猛點頭,“不過叫吉貝布不是討個好口彩嘛?想著這吉貝布,從瓊州漂洋過海,再運來秦州,可是萬里迢迢,一路險阻……”胖掌櫃搖頭晃腦,背著不知是誰人寫得廣告詞,說得是一套一套。

韓岡聽得好笑:“吉貝是瓊州黎人口中的木棉,可不是什麼好口彩。”

北宋的棉花,還被稱為木棉,主要的種植地是兩廣和海南,還有蜀中和大理,據說西域和甘涼一帶也有。此時黃道婆還沒有出生,漢家的織物向以絲麻為主,棉花種植稀少,使得黎人織布的技藝反在漢人之上,弄得棉布的名字都學著黎人。

韓岡指著這匹布問著胖掌櫃:“這木棉布多少錢?”

胖掌櫃作出很大方爽快的樣子,“官人若是真心想要,俺就直接給官人送到府上去,至於價錢,看著給就是了。”

“到底多少?”韓岡不為胖掌櫃這樣的推銷手法所動,問著他實在的價格。

胖掌櫃低頭做個謝罪的模樣,然後伸出雙手比出了五和三的手勢,“慣常報的是七千文足,實價則是五千三百一匹。”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29:45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七)

“尋常的絲絹可就只有一千三五百一匹!”李小六在後面聽著咋舌。

而韓岡知道,這並不是胖掌櫃亂報價。由於原材料產量的稀少,棉布可不便宜,跟蜀錦差不多。但這個價格還是不對。

他抬眼看了看胖掌櫃,露出了一個看透了一切的笑容,“你這怕是西川的貨吧?”

胖掌櫃臉色一變,急道:“官人這話怎麼說的,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黎貨。”

“本官前月去京城,真正出自黎人之手的吉貝布都是十貫起跳,最好的折枝鳳團廣幅布能賣到三十貫一匹。而西川和廣南的貨色,就要便宜一些。但凡吉貝布,若是只賣七八貫,那都是轉運路上不慎浸了水,壞了品相,只能打折賣。”

韓岡對棉花很感興趣,特意打聽過行情,對此是一概門清。他見胖掌櫃還要辯,給出了最有力的一擊,“以瓊州往秦州的路途,一匹吉貝布的運費都不止這個數目。在秦州能把價錢壓得這麼低,只會是西川的貨,要麼就是從河西過來。還是說,你這是浸了水要打折的貨色?”

胖掌櫃被韓岡砸得一時說不出話了,誰能想到一個官員會對布匹的事都瞭若指掌?

韓岡不為已甚,搖頭笑了笑:“算了,我等小官,官俸微薄,不論是真吉貝,還是假吉貝,都是穿不起。還是挑絲麻的好。”

韓岡不再追究,放了一馬。胖掌櫃又愣一下,便很乖覺地承認了下來:“官人心明眼亮,說得正是。小人這也是生意上的聲口,不這麼說就難賣出去。但這布是實實在在的好,小人也沒有高開價騙人。既然官人能看出這匹木棉布來自西川,想必對此也是深有瞭解,小人卻是對這木棉布一竅不通,實是明珠投暗,待會兒小人把這匹布給官人送到府上去,也算是有德者居之。若是順便,小人還想請官人在其他官人面前品評兩句,日後小人也好多得幾個官人照顧生意。”

韓岡搖頭失笑,瞟了一眼諂笑著的綢緞鋪掌櫃,心道這賄賂的手法還真是千年如一。而且這胖掌櫃說話盡帶著些文酸氣,但遣詞用句卻是有些可笑。他不置可否,卻問到:“你既然認識本官,那你可知本官在安撫司中執掌得是何事?”

胖掌櫃精神一振,“官人執掌的是軍中醫藥,辦的是療養院,救人無數。這小人怎麼會不知?秦州城也不會有人不知道的!”

“那你可知安撫司裡的王機宜是做什麼的?”韓岡繼續問道。

“小人當然知曉!”王韶跟李師中、竇舜卿還有向寶之間的爭鬥,可是秦州城裡有名的八卦,也一樣是口耳相傳,盡人皆知。

“王機宜可是難得的英雄好漢,把秦州西面的蕃人管得跟自己兒孫一般聽話!”胖掌櫃比出個大拇指,贊道:“這幾個月兩次大捷,殺得蕃賊幾萬人屁滾尿流。聽說前日大戰,渭水都給蕃賊的屍首堵上了。憑著王機宜的功勞,日後定能跟韓相公一樣當上宰相。”

“蕃部只是其中一件,還有呢?”韓岡像是在考試,一句接一句地追問著。他又回頭看韓雲娘和嚴素心,見著她們還在那裡比著兩匹綢緞的好壞,看樣子也不是短時間內能作出結論。韓岡並不介意趁機多說幾句。

“還有的就是屯田吧?”胖掌櫃這回想了半天才想起答案。王韶與竇舜卿的荒田之爭,同樣是在秦州城中傳言,但傳得不是那麼廣,由於時間久了,對此還有興趣的人也不多了。

“屯田是一項,還有就是市易。”韓岡為之補充。

胖掌櫃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眼前的這一位怎麼對他一個做小買賣的說這些話?

“官人,是不是有事要差遣小人?”他小心翼翼地看著韓岡臉色。

韓岡笑了。他抬起手,在空中一劃,掠過堆滿店中的絲綢,“秦州種桑麻的少,這是水土不宜的緣故,故而絲麻皆要外運。但甘州、涼州卻早在唐代能種木棉,秦州的水土與河西相仿,想必也能讓木棉生長。而且秦州閑地也不少,分出兩三千頃來種木棉卻也不難。”韓岡回過頭來,對胖掌櫃說著,“本官說的話,還請原樣轉告貴店東家。”

胖掌櫃渾渾噩噩地點頭答應了下來,沒弄清韓岡究竟是什麼用意,只知道韓岡想著在秦州種棉花。突然間腦中靈光一閃,他頓時醒悟過來。難道韓官人他是要邀請東家一起參與此事?

他再看一眼韓岡,難道今天這位年紀輕輕就以才智聞名秦州的韓三官人,是為了邀請東家,而特意走進這家鋪子的?此事可真的要與東家好好說道說道了。

韓岡卻沒有那麼多想法。今天的事是他看到綢緞鋪中的棉布臨時起意,不過聯絡秦州商戶卻是他籌畫已久。而推廣種植棉花他也早有考量。明清時棉布取代了如今慣常所見的絲麻,成為民間最常用的織物。既然歷史潮流如此,韓岡理所當然的要順流而行。

在秦州種棉比種桑要簡單,桑樹要能大量取葉,少說也要三五年。但種棉只要栽培得好,卻是當年就能收穫。同時比起絲綢麻布,厚實的棉布當然在冬日深寒的秦州更有用處。

用減免賦稅的口分田來吸引民戶,而用高利潤的棉田來拉攏秦州大戶。如果能得到貧富兩個階層的支持,王韶開拓河湟的根基也會變得堅實起來——這是韓岡準備要在王韶面前說的話。

——冠冕堂皇,卻非真意。

棉田推廣,不是短期內就能建功。這不像糧食,該怎麼種才能有收穫,種過田的農民們心中都有個數。但棉花在秦州可是個稀罕貨。

第一年,只能先開個幾十畝的試驗田。如果成績不錯,那第二年就會擴大到三四頃。兩年時間,勉強可以讓人初步摸索出在秦州這片土地上種植棉花的技術來,而收穫也讓旁觀者看到好處。接下來的幾年是大舉推廣的時間,但想要到大量收穫利潤的時候,卻是要等到五六年後了。

五六年的時間,天子等不及,王韶等不及,韓岡更不可能等得及。開闢棉田,其實是拿未來的收益跟豪門富商做利益交換。王韶希望能得到他們的支持,而韓岡本人也是想著能與他們聯手在市易之事上插上一腳。

當然不是為趙官家,而是為自家考慮。

北宋的商業發達,所以銅臭之物便分外受人喜歡。別看士大夫們各個擺出富貴不能淫的態度,自命清高,不屑俗物,但他們中的絕大部分聽到叮噹作響的聲音,耳朵就會立刻豎起來。

這世上沒錢可不行。韓岡的品級是官員中最低的一級,俸祿一月也不過五貫不到,加上一點慣例的灰色收入,也就勉強十貫。韓岡前面說自己買不起吉貝布,並不是哭窮的虛言。

艱苦樸素,讓家裡天天吃素,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清官能做到,韓岡做不來。他要讓自己的家人過上富足的生活,充裕的金錢是少不了的。韓岡不想貪汙受賄,家裡也沒個田產,剩下的道路就只能做點小買賣了。

只是韓岡要插手市易之事,不能明著來。王韶把這一塊都劃給了元瓘那個還俗和尚,韓岡不好明著摻和進去。據他所知,元瓘在對此很上心,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已經先一步聯絡起足夠的人脈來。韓岡如果在明面上跟他競爭,要費大力氣不說,還會開罪王韶。

所以要採取迂回戰術。韓岡想著過幾日給邠州去一封信,看看路明能不能來秦州。自家支援他開一間商鋪,聯絡秦州的幾家商行,往即將開在古渭的榷場做些買賣,只要他不去與元瓘爭奪事權,韓岡確信王韶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韓雲娘和嚴素心終於選定了兩匹綢緞,一匹素色隱紋,一匹則是帶著龜背花紋的赭色緞子。韓岡看著,這兩匹好像就是兩女一進門時當先拿起來看過的。

胖掌櫃不肯收錢,直說要送給韓岡,但負責拿錢袋付帳的嚴素心知道韓岡不會貪這個便宜。最後一番退讓,胖掌櫃給韓岡打了七折。最後胖掌櫃對韓岡他們笑道:“官人可以陪兩位小娘子去逛逛街市,小人現在就遣人把緞子送到府上去,不勞官人煩心。”

韓岡道了聲謝,在點頭哈腰的胖掌櫃相送下,出了店門。他回頭跟胖掌櫃說了兩句告辭的話,而韓雲娘和嚴素心已經先走在街上。

一陣蹄聲不知從何處傳來,聲音由遠及近,來得飛快。

竟然入夜後在城中奔馬,難道出了什麼大事?

韓岡驚訝得循聲望過去,數息之後,一群騎手便帶著隆隆蹄聲,猛然從十幾步外的十字路口處沖了出來。他們一行有四五騎之多,轉過街角,他們用力扯過韁繩,幾聲馬嘶之後,便毫不猶豫地沖上了人流熙熙攘攘的河西大街。

街面上頓時慌亂起來,街中的行人車馬忙不叠地躲避這幾個瘋狂的騎手。嚴素心先急著去抱招兒,而韓雲娘卻怔住了還沒反應過來。

韓岡看著心中大急,連忙搶前一步,左手將小丫頭扯到懷中,右手又用力拉過抱著招兒的嚴素心,四人一起向後疾退。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0:17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八)

韓岡剛退了兩步,一匹河西駿馬就一陣風似的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尖掠過。他不由自主地身子後仰,抬起了頭。視線卻與一對一晃而過居高臨下的眼睛對上,韓岡瞳孔隨之猛然一縮。

竇解!

竇七衙內騎著馬一掠而過,卷起的狂風吹亂了韓岡的衣袍。只對上了一眼,兩人的視線便交錯過去。竇解好像在馬上有回頭,向韓岡這邊看過來,可跟著他卻給坐騎連甩了兩鞭,用著更快的速度跑了。

韓岡冷眼看著他跑遠,積鬱在心底的怒意越來越盛。

嚴素心蹲下身子緊緊抱著招兒,花容失色,被嚇得不輕。韓雲娘臉色更是煞白如紙,躲在韓岡懷中,身子仍止不住地顫抖著。她方才在看到一群烈馬當面奔來的時候,被嚇得怔住了,雖然知道該逃,腳卻動不了,若不是韓岡用力扯了她過來,肯定就會被撞上。她在韓岡懷中仰起頭,眼中帶著淚花,帶著濃重鼻音,“三哥哥,你沒事吧?”

“韓官人,你沒事吧?!”胖掌櫃急著跑了過來,問著同樣的話。方才他看到韓岡差點被奔馬撞上,心差點跳出嗓子眼,若是韓岡在店前被撞了,不論死活,他都要被提溜進衙門裡去熬上一次油。

韓岡臉色冷得如極北寒冰,眼神直如冰刀一般,瞪著竇解的背影。怒火熊熊,把心底的殺意鍛煉得更加狠厲。

就讓你再倡狂兩天!

韓岡看了遠處的竇解最後一眼,收回了目光,“我沒事!”他沈聲說著。

“那是竇七衙內吧?”胖掌櫃也望著幾騎遠去的背影,恨恨有聲:“竇副總管也不管著他這個孫子!整日在秦州城中弄得雞飛狗跳。這兩天他又迷上射獵,日日天黑後才從城外回來,在街上快馬趕著回府去。”

韓岡哼了一聲,不點名的說著竇舜卿:“自古道修身齊家。前一項都做不好,後一項如何能成?”

“這竇七衙內就該挨上幾刀子!聽說城北有家小娘子被他看上了。那小娘子因不肯相從,就被竇七硬是強上了。可憐那小娘子性子貞烈,受了辱,當夜便投了井。這個叫慘呐……”

胖掌櫃聲音突然壓低了,神神秘秘地說著,“小人聽說竇七衙內半年來在秦州作惡不止一樁,王押衙一直跟著他,全都看到了。前日他被竇副總管杖死,就是因為摻和進了這些事中,才被滅得口!不過王啟年雖然死了,可據說他事先就知道會出事,留下了竇七衙內的罪證,現在還藏在他家裡。”

胖掌櫃說完,很得意地抬頭看著韓岡,想看看他的一番話能給韓三官人帶來什麼反應。但韓岡神色淡然,卻是毫不在意。

“啊,對了!”胖掌櫃一拍腦門,恍然大悟的模樣,“韓官人你前日還為著王押衙跟竇副總管吵了一架,肯定都知道了。”

韓岡輕輕地點了點頭,眼底的陰寒在面上暈開,最後在唇角處凝出了若有若無的一絲冷笑:

“王九果然辦事得力。”

……

竇解一路縱馬狂奔,毫不將息馬力。他從南門進城,取道河西大街趕回城中心偏東的竇府,只用了不到半刻鐘的時間。不過竇七衙內一行沒有往竇府大門過去,而是繞道偏巷,在竇府的側門處勒馬停下。

竇解跳下馬,將韁繩一丟,讓伴當處理坐騎,甩著手就從捱著一條縫的側門溜進了家中。他在偌大的府邸裡小心翼翼地走著,看他前瞻後顧的樣兒,全然沒有在外面的橫行跋扈。

竇解的禁足雖然已經解除,但最近竇舜卿心情很糟糕,若是讓自己祖父知道自己鎮日往城外去遊獵,少不得一頓排頭要吃。竇解不想觸他的黴頭,一回到家中便變得小心謹慎起來。

安全地回到自己的院中,竇解終於松了一口氣。一路上碰見了幾個僕役,不過他們都是視而不見,全當沒看到竇解這個人——在官宦人家做事,少不得有幾分眼色。

換去了外出射獵的短打武服,竇解在房中坐下,喝著侍婢端上來的解暑涼湯,他終於放下心來。就算被叫去前院,也不會暴露自己今天出城去射獵過的情況。

不用再擔心祖父,竇解很快就想起了方才匆匆一面的韓岡。

前日竇解親眼見著自家祖父被灌園小兒氣得發昏,從衙門裡回到家中後,抬手就砸了十幾件名貴的器物,又連杖了七八個不開眼的僕役,恨恨地念叨了一夜要把韓岡碎屍萬段。聽說自家祖父已經上書朝中,向天子彈劾韓岡。

以正五品的觀察使之尊,去彈劾一個從九品的選人,竇解確信韓岡也沒幾天好蹦躂了。雖然眼下灌園小兒依然活蹦亂跳著,還能帶著女眷出來逛街。但竇解已經可以去想像他被奪官去職,失魂落魄的樣子。

一想到今天差點撞上了韓岡,竇解的心中便是自歎著好運。若是當時馬頭偏了一下,將他撞死,日後就看不到好戲了。

跟在韓岡身邊的兩個小娘子真是好貨色,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們的相貌身形已經讓竇解一回想起來,就驚豔不已。

這灌園小兒哪裡來的這般運氣?!

不過等到韓岡落馬,那兩名小娘子肯定逃不出自己的手中。竇七衙內想到這裡,就嘿嘿地笑出連聲來。

“七衙內!”竇解的一個伴當這時在門外通報了一聲,疾步走進院中。

這伴當今天並沒有陪著竇解出城射獵,竇解一看到他,便向他炫耀起來,“李鐵臂,今天你沒去城外真是虧大了。我們今日可是滿載而歸,錢五還射到了一頭……”

“七衙內,你現在還說這些?!”李鐵臂臉色惶急地走到竇解身邊,貼著他耳朵咕噥了一番。

竇解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驚聲就叫了起來。“什麼!這事怎麼給傳出來了?!”

李鐵臂噓了一聲,緊張地回頭張望了一下,見沒有他人聽著,他又貼在竇解的耳邊,“七衙內,還是快點把王啟年藏在家裡的那些東西給拿回來處置掉,不然給跟竇副總管過不去的那些人先下手,可就麻煩了。”

“好你個王啟年,竟然還敢給我留下這一手,活該你被打死。”竇解陰著臉發了一陣狠,站起來,“我去找爺爺去……”

“萬萬不可!”李鐵臂連忙阻止,“讓副總管知道了此事,七衙內你今年還能出門嗎?!”

李鐵臂可不能讓竇解去找竇舜卿,甚至連跟在竇舜卿身邊的人都不能找。只要這事傳到竇副總管的耳中,眼前的這位亂了陣腳的廢物七衙內最多被訓上幾句加上禁足半年也就沒事了,但自己這幫幫閒,少不得要被憤怒的竇副總管找個由頭刺配遠惡軍州,省得再勾引竇七衙內在外做混事。

竇解被李鐵臂唬住了,當真不去找自家的祖父。不過一時之間他能找到的人手也不多,想了一想,竇解道:“你去把錢五他們幾個找來,讓他們跟我一起去王家,掘地三尺,也要把王啟年藏起來的東西給翻出來。”

……

傅勍覺得自己的運氣糟透了。他堂堂一個正九品的武臣,竟然淪落到要在夜裡領兵巡視秦州城,而且還不是管理者全城的巡城甲騎,而僅僅是北城一地。

騎在馬上,傅勍仰著脖子又灌了幾口酒,放下半空的酒罈,他仰天罵著:“爺爺不過是多喝了兩口酒,至於把爺爺弄來巡城嗎?哪家的正九品官人要巡城?!就是天子腳下,巡夜的也不過是個大將【注1】罷了!”

一口口冷酒灌下肚中,微涼的夜風卻吹得傅勍心中更為燥熱。也不知哪裡來的夜梟在叫,時不時地就是一聲尖嘯,更是讓他心煩意躁。

傅勍從三陽寨寨主的位置上被捋下來也沒幾天,卻已經看透了人情冷暖。過去還奉承著自己的人,現在已經對他不屑一顧。曾跟自己稱兄道弟的,也是關緊了大門。使得他只能日日買醉。

就在傅勍醉暈暈的時候,卻不曾想竟然碰上了剛剛自衙中出來,準備回家睡覺的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這其實是件好事——巡城甲騎碰上官員夜歸,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護送他們回府。

如果傅勍此時還清醒,肯定會去在劉希奭面前卑躬屈膝地說上兩句奉承話,運氣好些,把這位閹宦捧得開心了,請他在天子面前說些自己忠勤於事的評價也不是難事。

可傅勍偏偏醉了酒,渾身上下都散著濃濃的酒氣。帶著連累了胯下的一匹烏雲馬也是一副醉態,走上三五步,馬蹄子就要打上兩個晃。

劉希奭看著心中不快,一夾馬腹,就要加速離開。

傅勍酒意還未清醒,不顧尊卑地追上去與劉希奭並轡而行,“劉走馬!怎麼走得這麼快?!夜深了,還是讓下官送你回去!”

一股酒臭直沖鼻子,劉希奭的心情由不快變成了惱火,他眼一瞪正要發作,這時卻見前面突然跑來一人。

“傅官人!”是一個潛火鋪的鋪兵沖了過來,他跪在傅勍馬前,心急如焚的稟報道:“前面的淨慧庵起火了!還請傅官人帶兵去救火!”

注1:這裡的大將是無品級的武官官階中的一級,並非統領大軍的大將。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0:55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九)

位於城西北的魏樓,市口不及惠豐樓,清幽不及晚晴樓,酒菜水準則比不上郝家園子,就連建築,也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兩層樓閣,在秦州城中的幾家大酒樓中,只能敬陪末座。

但魏樓有一樁好處,就是地基是建在一處四丈多高的臺地,使得樓閣憑空高了三四層去。在樓上憑欄而坐,只要有著一對好眼力,便能將城北數裡之內的動靜一覽無餘。

韓岡和楊英此時正坐在魏樓二樓的雅座中。桌上擺著七八盤下酒菜,兩副碗筷對放著。不過只有韓岡安坐在桌旁吃菜喝酒,而楊英卻沒怎麼動過筷子,除非韓岡舉杯相邀,否則他連酒杯也不碰。總是跟在王韶身邊的這位親信,自坐進來後就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模樣,時不時地站起身,透過敞開的窗戶向外張望。

見著楊英又一次站起身,韓岡終於放下筷子,笑道:“楊兄弟,不用這般心急。一切謀劃抵定,竇解也已毫無所覺地跳入陷阱,事情順利得很,楊兄弟你何必憂心。”

“啊……是,撫勾說的是。”楊英憑欄望遠,心不在焉地答著韓岡的話,心神依舊放在樓外的夜色中。

韓岡無奈地搖搖頭,拿起酒壺,給自己的酒杯斟滿。

楊英在瞪大眼睛觀察著秦州北城動靜之餘,也偶爾回首房中。不是見著韓岡自斟自飲,就看看到他拿著筷子大快朵頤。

在針對竇舜卿的謀劃逐漸推進,正進行到最緊張的時候,連機宜都忍不住派了自己過來打探消息,但韓岡這個主事者卻依然能安坐如山,悠閒自在。長時間地緊盯著樓外夜幕下的城市,兩隻眼睛都已經開始發脹發痛的楊英,不知自己是該敬佩還是該生氣。

但韓岡的心中並不似他外露出來的那般鎮靜自若,看似自得其樂地喝酒吃菜,實際上卻是食不知味,擔心著局勢的發展偏離他所希望的方向。他與楊英一樣都在焦急地等待著……等待著代表計畫順利進行的那一個標誌的出現。

任何計畫在施行從來都不會一點錯也不出,事先規劃得越複雜越完美,最後在施行的過程中就會扭曲得越厲害。韓岡已經將他制定的計畫簡化而又再簡化,儘量能做到一切順勢而為,只在聊聊幾處關鍵的地方讓人推動一下,讓時局發展的方向轉到他所想看到的地方。

就如韓岡讓王九在城中傳播的流言,除了最後說王啟年在家裡留下了證據這一點外,其他幾條都是實際發生過的,沒一句虛言。秦州城的百姓都知道竇七衙內這半年來造過的孽實在罄竹難書,但因為他祖父的關係,卻沒人敢將之曝光出來。而現在關於竇解做過的好事的流言傳出,吃過他苦頭的受害者或是親眼見證過他囂張跋扈的旁觀者卻都會暗地裡為之作證,並將之推波助瀾。

所以王九等人所要做的,僅僅是在喝酒和閒聊時隨口說上這麼一句——“喂!竇副總管家的七衙內的事,你聽說沒有……”完全不必要擔心有人能查出源頭。

而計畫中剩下的幾項也都是這樣,用不著手下的人去冒什麼風險,僅僅是舉手之勞,但韓岡依然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肯定一切都會照著他預定的方向發展。

幸好竇解已如他所願,終於到了王啟年家。現在,最初制定的計畫已經進行到最關鍵的一步。為了親眼確認計畫的成功,韓岡便來到了魏樓之上。

這個計畫,韓岡沒有並瞞著王韶,高遵裕那裡他也是隱隱約約地透露了一點。為了表示對他的支持,王韶在兒子去了京城的情況下,便派了楊英過來壓陣。高遵裕雖無心插手,但等到韓岡的計畫成功,他自會出手給搖搖欲墜的竇舜卿全力一擊。

“撫勾!”楊英突然猛地回轉身來,方才焦急難耐的煩躁已經全然不見,變得眉飛色舞,喜上眉梢。他竭力壓低了自己興奮的聲音,“淨慧庵火起了!”

“哦,是嗎?”韓岡淡然地一問,透出了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自信,卻將內心的真實感受完全掩藏。享受著楊英崇拜的目光,他站起身,走到窗邊,遠眺兩裡之外那一朵如夏花般絢爛的火焰,“就不知傅勍什麼時候到了……”

……

“前面轉過去就是淨慧庵!”

一聲興致勃勃的吼叫,伴隨著暴雨驟雨一般的蹄聲,響徹夏夜的街巷。一隊二十多人的騎兵,掠過猶有行人的街道,在街角卷起一陣狂風。

而隊伍中,劉希奭一手緊緊攥著馬韁,一手按著被風吹得要飛掉的官帽,在心底破口大駡:“尼姑庵燒了關我屁事?”

對於淨慧庵的災情,劉希奭該做的是回家睡覺,等明天起來後再打探消息。如果救火及時,那就當什麼事都沒有,如果城中值守官員救火不及時,牽連民宅過多,傷亡太大,他就要將之上報給天子。可不論怎麼會說,救火之事都跟他毫無瓜葛。

可方才傅勍一聽到潛火鋪鋪兵通報淨慧庵起火,就急叫起來:“這可是不妙了,燒死和尚沒什麼,庵裡的尼姑怎麼能燒了?”就轉過頭大著舌頭對劉希奭道,“劉官人,俺這就要去救火,不能奉陪!改天再請你喝……喝酒!”

傅勍雖是跟自己告辭,但劉希奭卻不能立刻點頭答應,必須先表示一下自己對災情的關心,然後再表明要同去救火的態度。下面,傅勍就要打包票說自己肯定能成功救災,不用勞煩劉走馬;劉希奭接下來再退讓一番,就算是將事做圓滿了,可以轉身回家睡覺——這就是官場上的慣常做法。

所以秦鳳路的走馬承受剛才便照規矩對傅勍道,“淨慧庵竟遭祝融之災,此非小事,本官還是與你同去。”

下面該輪到傅勍拍胸脯,可傅勍這位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武官,卻渾然忘了官場上的慣例,哈哈地笑著,“劉走馬果然是豪傑!”

緊接著,不等劉希奭反應過來,傅勍便刷的一聲抽出腰刀,踩著馬鐙站直了身子。將刀高高舉起,高呼著:“兒郎們,跟本官一起殺過去!”

聽著莫名其妙的話,劉希奭大驚失色。但身邊悠閒的蹄聲已然一下轉急,一隊巡城甲騎就在傅勍的帶領下往淨慧庵趕去。

劉希奭勒馬不及,只能任憑坐騎夾在馬群中,跟著一起很興奮地在跑。他還聽見一隻不知身在何處的夜梟,大概被馬蹄聲驚到,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號,在夜空中遠遠傳開。

那聲被驚擾後氣急敗壞的尖號,幾乎就是劉希奭的心聲。現在好了,被一起卷去淨慧庵,自己再也脫身不得。在火場前面不等火滅就離開,一旦傳揚出去,保不準就是一個臨陣脫逃的罪名。給李師中、竇舜卿兩人捅上去,天子豈能饒他?!

劉希奭盯住前面得意得揮舞著腰刀的傅勍,心中發狠,“等到明天,就調你去守城門!”

……

位於城北的王啟年家的宅院中,王家寡婦綁在一株歪脖子樹上,嘴中塞了麻布,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馬鞭抽得破破爛爛。她從被麻布塞住的嘴中發出嗚嗚的聲音,眼眶裡全是淚水,一直都在死命地搖著頭。

竇解坐在一張交椅上,臉上滿是不耐。他們已經問了快半個時辰了,但這寡婦卻始終不肯承認王啟年留下了證明竇解罪行的罪證。拖了時間久了,竇七衙內已經等不下去,他回頭對站在身後的一名隨從道,“錢五,你去把她的嘴撬開。明天還要出城射獵,不能再耽擱了。”

錢五長得斯斯文文,三十歲不到的年紀,但在秦中市井中,卻是有名的陰毒。他現在一手托著王家麽兒的繈褓,伸到井口上:“想不到你家竟然還有口井?還真是方便。”他看著頭搖得更急的王啟年的遺孀,斯斯文文地笑著:“王家大嫂,不要再搖頭了,只要你點一下頭,說明白王老哥留下的東西在哪裡,在下就把手收回來,放你們母子三人一馬。不然在下的手懸久了,說不定會抖上一下。”

錢五等人正在逼問著,一片紅光突然間灑滿了庭院,外面緊跟著一片亂聲大噪,一聲聲“走水了”的叫喊伴著鑼鼓響,不停的傳入院中。

竇解聽著心中驚疑不定,站起身回頭看著紅光照來的地方,那的確是一片火海所投射出來的光芒。他連忙點起一人:“快出去打探一下!”

“等等!現在不能出去!”竇解身後的李鐵臂驚叫了一聲,連忙攔住不讓人把門打開。

“七衙內,現在出去被人撞上可就有些尷尬了。”錢五把王家麽兒丟給同伴,也跑過來提醒著竇解貿然出去的後果。

他們兩人聽到竇七衙內的命令,心臟都差點被嚇得抽起來。門外腳步一陣接著一陣,一出門肯定就會被人看到。今夜他們來王家是為了湮滅證據,不是為了抛頭露面。如果這時候遭人撞上,看破了身份,那可就是不打自招了。

竇解心中本是急躁,被兩人阻止後更是大怒,厲聲問道:“那誰告訴我到底是哪裡走水了?會不會燒過來?!”

一名從人顯是熟悉秦州城內道路,看了兩眼紅得發亮的火光,道:“那是淨慧庵的方向。”

貼著門縫,聽著外面動靜的另一人也回頭過來,點頭道:“的確是淨慧庵走了水,外面的人都在說。”

“那就沒事了。”李鐵臂放下心來,對竇解解釋道,“淨慧庵雖然跟這裡在同一個坊中,離得也不算遠,不過我們是在上風,又隔了一條路,火過不來。七衙內還是安心等一陣,等外面人少一點,再悄悄地出去不遲。”

“火燒不過來?”竇解問道。

“肯定燒不過來!”李鐵臂肯定地點頭。

“很好!”竇七衙內安下心來重新坐下,獰笑著,“那我們就繼續問!”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1:51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一)

烈火熊熊。

劉希奭跟著傅勍急急趕到火災現場,迎面就是一陣灼熱的氣浪。就在他們眼前,淨慧庵兩丈多高的主殿在火海中轟然崩塌,卷起了一片連著火星一起飛出的煙塵,淹沒了小小尼庵所在的崇福坊。

煙與火沖散了救火的人群,沿著狹窄的巷道滾滾湧出。二十多匹馬一起嘶叫起來,被嚇得狂奔亂跳。傅勍和他手下的甲騎不費什麼氣力將坐騎安撫下來,但劉希奭對馬性不熟,控制不了胯下的馬匹,不得不俯下身子,緊緊扯住韁繩,可在顛簸的馬背上他依然搖搖欲墜。

劉希奭嚇白了臉,手上的氣力越來越小,韁繩漸漸地就在手中打滑,眼看著就要落馬的時候。只見傅勍在旁一手伸過來,將籠頭一扯,硬生生地將這匹馬給扯定了。劉希奭的坐騎搖頭晃腦,四隻蹄子蹬著地,可不知傅勍用了什麼手法,硬是將其按住動彈不得。

傅勍得意地哈哈笑著,對驚魂甫定的劉希奭噴著酒氣:“走馬,你騎的這畜生只是看上去膘肥體壯而已,膽子這麼小,又沒有好好訓過,上了陣就會拉稀,明天還是換一匹膽子大的。若是走馬不嫌棄,俺幫你挑!”

這邊馬匹受了驚,而淨慧庵旁的救火人群卻還要驚慌失措許多。方才淨慧庵主殿被燒得坍塌下來,圍著火場的不少人猝不及防,被滾燙的熱灰傷了眼睛,大聲地哭叫著,任由火勢越燒越大。

傅勍縱馬上前,一聲大喝:“亂個什麼!?全都站好了聽本官發落!”他的口齒依然因為醉酒而吐詞不清,但音量足夠大,頓時便鎮住了全場。

傅勍環目一掃刹那間就安靜下來的人群,更加得意非凡,抬手一指眾人,便點派起人手來。

雖然仍在醉中,但傅勍指揮起來卻是條理分明,絲毫不亂。他把帶來的二十多名騎兵分作數隊,在火場外維持秩序,防著地痞無賴趁火打劫。潛火鋪的鋪兵救火經驗豐富,被他派去防止火勢蔓延,而剩下的百姓,傅勍則是讓他們形成幾條人龍,傳遞著滅火用的井水。

一番得力的舉措,讓火場周圍本來混亂不堪的救火場面頓時井井有條起來。劉希奭在旁看著,嘖嘖稱奇,暗歎傅勍這只醉貓能混個官身確非幸致,如果他不是老酗酒,說不定已經跟劉昌祚一樣出頭了。

傅勍指揮著撲救,劉希奭下馬走到人群邊,趁著他們傳遞水桶的間隙,問道:“火起後,在庵中修行的比丘尼可有傷亡,有沒有沒出來的?”

一個老頭子回話道:“回官人,火頭起的地方是淨慧庵廚房邊的柴草蓬子,離著庵堂遠,庵裡的八個師太該是都跑出來了。”

“何止八人?”另一個年輕人在旁邊怪笑著,“俺先到的場,親眼看到從庵裡跑出來十幾個!”

即便火勢仍然洶洶,但周圍眾人還是忍不住哄堂大笑。淨慧庵的女尼,除了一個做庵主的老尼姑,個個都是帶發修行,做著惠民橋後的營生,各自的身價還都不低。

笑聲中,夜風乍起,連帶著一陣熱浪和風卷來,火星四濺,煙灰撲面。而隨著風起,幾條火舌也乘勢沖出了淨慧庵,舔上隔鄰的房屋,雖然立刻就被傅勍指揮人手給撲滅,但已經再沒人能笑得出來。

劉希奭呸呸呸地把灌進嘴裡的煙灰吐掉,當即尖起嗓子喊道,“拆屋子!快把離火近的房子拆出一條道來!”

劉希奭想造出一條防火帶來,以防火勢蔓延,這是個正確的做法。可在場眾人都是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先肯動手。現在在火場中救火的,巡城甲騎和潛火鋪鋪兵加起來才三四十個,而附近百姓趕來參與救火的卻多達數百。雖然明知火勢蔓延下來,會把周圍的房子都給燒個精光,但不先看著房子被火點起,誰肯出手拆屋,得罪這幾戶鄰居——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現在動了手,日後可就不好相見了。

劉希奭見沒人搭理他的話,臉色頓時就難看下來。

人群中這時有人喊了一聲,“先給周圍房子澆水!水澆濕了就燒不起來了。”

這個主意立刻得到了所有人都贊同,劉希奭向人群中張望了兩眼,卻沒看到究竟是誰的提議。

“水不夠用!”另一邊又有人接著喊道:“現在就三口井出水!”

“除了現在用的這三口井,還有哪裡有水?!”劉希奭急問著,從三口井提起的一桶桶水,光是壓制眼前的火勢以是勉強,再想給周圍房屋都潑上水,那是名副其實的杯水車薪。“裡正呢,裡正在哪裡!?”他大喊著,“崇福坊還有哪處有水井?”

崇福坊的裡正連忙排眾而出,他在傅勍劉希奭他們趕來之前,就領頭救火,臉上被煙熏的黑一道白一道,鬍鬚也被燒了半拉。他在劉希奭面前躬身回話:“回官人的話,整個崇福坊就六口井。三口是路邊公井,現在都用上了。剩下的三口都是私井,一口就在淨慧庵中,一口是坊東角劉老赫家的,最後一口則是在剛剛死了的王啟年家。”

“就六口?!”劉希奭驚問道。

“回官人的話,的確就六口。秦州大戶人家的不是住在城東,就是住在州衙附近,城北這一片都是小門小戶的人家。整個崇福坊有兩百一十四戶,可連一間前後三進的大宅子都沒有。”

傅勍剛把前面的事重新分派好,轉過來就聽見劉希奭跟裡正在扯著。他很不耐煩地說道:“別說這麼多廢話了,有幾口井就用幾口井。讓那三家快把門打開!讓人進去提水!”

淨慧庵燒得跟爐膛似的,怎麼進去提水。劉希奭看得出傅勍腦袋還有些醉意。只不過淨慧庵的水井現在是用不上了,但劉家、王家的兩口井卻是能派上用場的。

傅勍一聲令下,從人群中當即點出了三十多號人,跟在幾名巡城甲騎之後,分頭趕去有水井的劉家和王家。

……

王啟年的未亡人已經被鞭打得奄奄一息,她的一對兒女也被吊在水桶中,降到了井底。聽著井中傳來的淒厲哭喊,相信只要再逼問一下,王家寡婦就會鬆口吐實。

不過竇解他們已經沒時間等下去了。

聽著外面砰砰砰的拍門聲,喊著“王家大嫂,借水井一用。”錢五欲哭無淚,他剛剛把王啟年的兒女丟進水井中,但現在他卻都有跳井的心了。

被人堵在王啟年家,這等於是不打自招,就算竇解能靠著他祖父脫罪,但他們這些從人肯定沒有好下場。

要逃!要立刻逃!

可王家就是一個小院子,四間房,連個後門都沒有,就是有口水井!

錢五的視線轉到了院牆上,李鐵臂這時已經當機立斷,指著院牆連聲道:“翻牆!翻牆!”

竇解猶豫了一下。王家與鄰居的圍牆也就六七尺高的樣子,只要身手還算靈活,跳起來手一撐就過去了。竇解帶來的五六個伴當,哪一個都能輕輕鬆松翻過去,但他本人肯定例外,翻牆入戶偷雞摸狗的營生他半點經驗都沒有。

李鐵臂急得跺腳,一把拉起竇解:“七衙內,耽擱不得,俺們會托你翻過去!”

竇解被扯著走到牆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頭指了指王啟年的遺孀,“她們呢?”

李鐵臂會意點頭,命令道:“把她們都殺了!”

“殺不得!”錢五連忙攔住,“王家真要被滅了門,七衙內肯定脫不了干係。”

但李鐵臂卻堅持道:“還是殺了乾淨,外人懷疑就懷疑。只要沒證據,誰能硬指著說是我們幹的?”

“找死啊你!”錢五又急又怒,已是驚得面無人色,“事後想被滅口嗎?!”

“只不過是綁著一陣,又沒傷了她家的性命。嚇唬她一下,諒她也不敢亂說。就是說出去,這點小事不用驚動副都總管,就會有人幫七衙內壓下去。”錢五已經急得滿口胡言,現在這種情況,秦州已經待不得了。若是殺了人,海捕文書肯定要落到頭上,如果不殺,至少不用擔心被緝捕。

李鐵臂還待要辯。這時砰砰的拍門聲更加急促,重得像是在撞門,外面的喊聲也大了,不論錢五還是李鐵臂都沒心情爭論了,一齊回頭怒聲道:“還不快把七衙內推上去!”

幾個伴當也慌了,一齊動手,七手八腳把竇解吃力地推上去,卻忘了先翻一個人過去,查探一下。

竇解搭著牆頂,被人推著扶著,終於在圍牆上撐起身子。他正要翻身過牆,這時院牆對面,卻突然冒出一個腦袋來。與竇解面對著面,臉貼著臉,鼻尖幾乎撞在一起,兩對眼睛就隔了幾寸的距離相互對視著。

“啊!~~”竇七衙內被驚得尖叫起來,雙手不由一松,身子往後一仰。整個人就失去了平衡,砰的一聲,重重地落在地上。

李鐵臂和錢五忙奔過去扶起竇解。

而那個探頭出來的人,向院中一張望,當即就把頭縮了回去。很快就一連聲地喊了起來,“王家有賊!王家有賊!”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2:22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二)

“王家有賊?!”傅勍聞言便咧開嘴笑了,猩紅的舌頭舔著上唇,如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餓狼,毫不掩飾地把內心的饑渴展露出來,“今天倒真是事多。想不到還真有這等趁火打劫、趁亂行竊的賊人!”

照空甩了一記響鞭,馭馬轉向,渾忘了跟劉希奭打聲招呼,傅勍就帶著一隊跟在身邊押陣的巡城直奔王家而去。

到了王家門前,他收韁止步,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大聲吼道,“院裡的賊人聽著,本官領兵在此,爾等插翅難飛。還不快快開門,自縛出降!”

王家的院門沒有絲毫動靜,傅勍怒氣勃發,抬手便是一指:“來人!去把門給本官撞開!”

三五條壯漢領命上前,哐哐的撞門聲隨即響起,傅勍再伸手指了指王家的鄰院,“來人,把院牆給本官封上,裡面的賊人一個也不得放過!”

跟著傅勍的巡城甲騎中,又是奔出了幾個手提弓箭的漢子,徑直進了王家的鄰院中,替換了守在裡面的百姓,不讓賊人逾牆出逃。

院門一下接著一下的被猛撞,而細長的門閂看起來隨時都會在下一次撞擊中折斷,錢五忙叫了幾人頂在門後,卻也不知能守著多久。

咣咣的撞門聲讓竇解心驚肉跳,每一聲入耳,他身子就要抖上一下。

“李鐵臂!錢五!現在怎麼辦!?”竇解在院中急得發昏。前面他又換了兩面牆想翻出去,都看到一群人守在牆底下,現如今幾面都給圍定了,當真是插翅難飛。

“不管了!”李鐵臂一咬牙,等門外的人沖進來再想走可就來不及了,只能拼上一下了,“快,護著七衙內翻牆出去!拼一拼,牆對面的那些鳥貨擋不住我們!”

一個伴當打頭陣跳上了院牆,但他還沒翻過去,就啊的一聲慘叫,重重地摔了下來。看著插在他肩頭處,搖搖晃晃如同風中蓑草的長箭,院中眾人自竇解以下,臉色全都跟死了爹娘一般,這真是把他們當作賊來看了。

外面的傅勍看著院門始終撞不開,心頭火氣則是噌噌而起,大罵出聲:“一群廢物,還不拿斧子過來!”

潛火鋪的鋪兵手上就有斧子,繩、鋸、斧這些都是防止火勢蔓延的必備工具。幾名巡城被傅勍一句喝罵,忙從潛火鋪借來斧子,呵斥連聲,用力砍起王家的大門。

雪亮的利斧破風而下,重重地劈在門扇上,轟然一聲,木屑橫飛,頓時就在門上開了個半尺長的口子,而門後也傳來一聲尖叫。

“好!別停手,把這門給我劈成柴禾!”

傅勍興奮地等著大門被砍開,卻聽到後面一片喊聲。回頭一看,只見著淨慧庵火勢突然轉急,火焰又騰起了有半天高。他權衡了一番,覺得還是救火要緊。

“都小心一點,進去後賊人若有反抗,一律格殺勿論。”說罷他就撥轉馬頭,趕回去指揮救火。

就算沒了傅勍壓陣,劈在王家院門上的斧頭,依然一下快過一下。一塊塊木材碎片紛紛從門上被砍了下來,門板上的缺口也是越來越大,漸漸將門閂露了出來。

門前,一個身材粗壯的大漢將手上的利斧對準了暴露出來的門閂,使足氣力向下一揮,就聽到一聲脆響,細長的門閂被一分為二。大漢收回斧頭,猛力一腳,院門晃了一晃卻沒有開,被裡面的什麼東西給擋住來。但再一腳之後,已是傷痕累累的半扇木門竟被他踢崩了下來。

木門支離破碎地倒在地上,堵在門後的一個竇七衙內的伴當連滾帶爬地退了老遠。那大漢隨即提著斧頭當先而入。跨過門檻,轉頭一看,剩下半扇木門後,也靠著一個賊人。大漢也不多話,抬手一斧,照腦門來了一下。半邊天靈蓋被削飛,紅的白的頓時嘩啦啦地淌了滿地。

提著刃口上不斷滴著腦漿和血液的板斧,大漢如同餓虎的雙眼一掃院中,再沒一個人敢動彈一下。緊跟著他,後面一隊巡城也手持刀斧帶著繩索一擁而上,將院內眾人一個個捆綁起來,而後又踢門進屋去搜查。

前面有大漢殺雞儆猴,又見到巡城們手中明晃晃的利刃,錢五、李鐵臂都聰明地沒有反抗,他們的希望最終還是放在了竇解的身上。

“我爺爺是竇觀察!我爺爺是竇觀察!”竇解在被綁起來的時候,還連聲喊著。

只是領頭的巡城大漢抬手就給了竇解一巴掌,打得他滿口是血,半邊牙都松了,讓他就此沒了聲息:“你這賊人是竇副總管的孫子,爺爺還是韓相公的兒子呢!”

他再一聲吼:“把他們都給綁牢了,押到劉、傅兩位官人面前請功。”

立馬於熊熊烈火之前,傅勍意氣風發。今夜即已救火,又將擒賊,被酒精攪得昏昏沈沈的腦中,只剩下功後受賞這一事。而從劉希奭的角度看過去,傅勍映在火光中的剪影,從裡到外,都透著志得意滿四個字。

由於傅勍的有效指揮,火勢漸漸小了下去。這時候,王家的賊人也被押了過來。傅勍得意洋洋地居高臨下,俯視起被押解到他腳邊的俘虜。

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被捆成了一枚粽子,半邊臉腫得跟饅頭似的竇解。傅勍渾身的酒意頓時化作冷汗涔涔地冒了出來,竇家的七衙內他認得。

雖然傅勍才回到秦州沒有幾天,但竇七衙內的赫赫威名早已是如雷貫耳,也親眼見證過竇解在城中橫行霸道的樣子。竇舜卿的權勢,哪裡是他一個小使臣抗得下來。

傅勍心底叫苦不叠,“今天是犯了哪路太歲,怎麼給撞上了這一位?!”

該怎麼辦?是押回去還是就地釋放,他心中糾結著,但對上竇解充滿恨意的雙眼,傅勍猛然醒悟過來,“不,不能讓竇七衙內的身份暴露。”

可這時不知是誰在人叢中冒出了一句,“這不是竇七衙內嗎?”

被叫出了身份,竇解頓時爆發出來,面容猙獰的大吼著:“我爺爺就是竇觀察!我也有官誥在身,爾等將我這朝廷命官綁起,是想造反不成?!”

“完了!”傅勍悲歎著,“怎麼攤了這蠢貨。”他將求援的眼神投向劉希奭,卻見秦鳳路走馬承受卻也是目瞪口呆地愣在當場。

“啊!這不是王家大嫂嗎?!”

“快來人呐,王家大嫂被打得快不行了!”

“啊也!那些賊人把王押衙的兒子女兒都丟到井裡去了!”

一連串吊高嗓門的喊聲適時地從王啟年家的院中傳了出來,將竇解的罪行當眾叫破。一傳十,十傳百,在場幾百人都聽到了,火場中的空氣仿佛凝固,連救火的人也停了手。不用眼看,直接就能感知到,燃燒在周圍百姓心中的怒焰,甚至比淨慧庵的還要熾烈。

劉希奭終於從極度的震驚中警醒過來,環視著怒意沸騰的人群,他乾咽了口唾沫,怕是不用等到明天天亮,竇解今夜做的事就能傳遍整個秦州。

傅勍這時靠過來,臉上的神色比哭還難看,“走馬,你說該怎麼辦?竇七衙內還有官身啊……”

“還能怎麼辦?!”劉希奭在肚子裡從傅勍開始一直罵到傅家的祖宗十八代,若不是這個醉鬼,他如何會落到眼下這般進退兩難的境地。

“傅勍!你領兵巡檢城中,難道不是為了捕盜?今夜你既然捉到了賊人,不送去衙門見官,難道還想放了他們不成?!”劉希奭從牙縫裡擠出聲來,卻是破釜沈舟。眼下的情況與竇舜卿結下死仇已是板上釘釘,既然如此,不如在竇舜卿的身上再踩幾腳,踩得他不能翻身,這樣才能保全下自己。

在數百圍觀百姓面前,秦鳳走馬展示著自己錚錚鐵骨,“不管是不是竇觀察家的衙內,也不管他是不是有官身,即犯律條,傷人害命,決沒有輕饒的道理!傅勍,將這些賊人押去州衙,請李大府給個公道!”

他再指著仍在燃燒著的火場,對著歡呼出聲的數百人眾,放聲喝道:“火勢尚未熄滅,爾等如何能放手,還不快去救火!”

方才一番話,劉希奭已經樹立起了些許威望,他如此一說,眾人便紛紛應是,滅火的工作重又緊張地展開。留下傅勍繼續指揮救火,劉希奭便親自押了竇解一眾回衙,跟在後面百姓又有五六十人,都是些老弱婦孺,不用參與救火,卻能去跟著看熱鬧。

竇解雙手被一根繩子綁了,繩頭則扯在劉希奭的隨從手中,走得踉踉蹌蹌。劉希奭絲毫不顧忌他的身份,讓竇七衙內恨不得把這名閹人身上的肉一口口地咬下來。他瞪著劉希奭的背影,嘴裡不停地念叨,“等我爺爺來了,就把你千刀萬剮。”

聽著後面傳來的聲音,劉希奭心中愈發的堅定。既然已經得罪竇舜卿,那就得罪到底好了。他是中官,是天子近臣,在天子心中留下一個剛正不阿的名聲,比拍好竇舜卿的馬屁對他更有利。

“走快一點!”劉希奭沈聲喝道,“早點讓竇副總管看看他孫子做得好事!”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2:51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三)

一刻鐘後,魏樓上的韓岡和楊英,已經從由淨慧庵火場趕來稟報的王九口中,聽到了竇解在王家被擒,又被走馬承受劉希奭親自押往州衙的消息。

“這麼說,竇解現在應該已經在州衙裡面了?”一聽完,楊英就緊張地追問。

“不出意外的話,當是快到州衙了。”王九肯定地點點頭:“為防萬一,劉走馬押著竇七衙內走後,老五就在後面跟著去了衙門查探,還招起了幾十個男女在後面跟著。周家兩兄弟則還在淨慧庵那裡救火,等火滅了就會脫身回來。”

楊英回過頭來,已是喜上眉梢:“韓官人,這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韓岡抿著嘴,想了一陣,最後偏偏頭,對楊英笑道:“本以為傅勍不敢把竇七綁回衙門,沒想到劉走馬會橫插一杠。唉……”他歎了一口氣,“這才叫人算不如天算,後面的計畫全都得變了。”

楊英和王九頓時緊張起來。楊英遲疑地問著:“韓官人,難道竇解被押到衙門裡,反而是壞了事?”

“不,結果只會更好!”韓岡笑道,“比預計得好得多!我在定計時,從來都是做著最壞的打算,不成想今天突然冒出個劉走馬,這丟銅板還能丟出個渾純來!”

賭博擲銅錢,擲成全字或全背便喚作渾純,即是贏家通吃,可幾率如此之小,很少有人能成功。韓岡事先也絕不敢去幻想著會有這麼好的結果。

在他想來,傅勍肯定不敢把竇解械送有司,只能拿著竇解身邊的跟班作數。可如此徇私枉法,秦州城內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高遵裕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面上書天子,順便再明著送王啟年的寡婦去京中告禦狀。那時無論竇舜卿會不會派人來阻截,韓岡都是贏定了——他只怕事情鬧不大!

而現在,橫地裡冒出來的劉希奭把竇解押去州衙,不必請動高遵裕出頭,事情便已經鬧大,卻正如了韓岡之願。

“今次之事,你們做得很好,比我想得還要好。”韓岡誇著王九,並不吝嗇贊許之詞。整個行動中,除了王啟年遺孀遭了罪,一對兒女受了點驚嚇,再沒有其他傷亡。為了讓淨慧庵中人能及時逃出,王九可是親自花錢在裡面睡了半晚。

“不過你們在中間摻和了這麼久,下面就該站到旁邊看熱鬧了,也防著竇舜卿狗急跳牆被誤傷掉。”韓岡拿起酒壺,找了個乾淨的酒杯斟滿了,鄭重地遞給王九:“王九,這一次多虧了你們,事情才如此順利,且滿飲此杯,權且代表本官的謝意。”

韓岡看著受寵若驚的王九接過酒杯,臉上泛起了微笑。一直懸在心頭上的巨石,終於被放了下來。他提心吊膽了多日,總算是安全了——竇舜卿無法再在秦州為官,而焦頭爛額的竇副總管在秦州剩下的短暫時間裡,也不會再有精力來跟他過不去了。

……

此時,竇舜卿結束了一場宴會,剛剛回到家中。

換了衣服,在房中坐下。喝著端上來的滋補藥湯,他問道:“七哥兒人呢,怎麼我都回來了,他還不來請安?去找他過來。”

一個僕人領命去竇解院子轉了一圈,回來稟報道:“七衙內好像出去了,不在房中。”

聽著僕人回來說竇解不在自己的房中,竇舜卿就把手上茶盞在桌案上重重一頓,怒道:“這個小畜生!又不知逛哪家青樓去了!”

前些日子,竇舜卿一直都將竇解禁足,禁止他出外。不過在關了他幾天後,竇舜卿還是放了孫子出來。竇家的這個長門嫡孫,至少在竇舜卿面前,一直都是擺出聽話受教的模樣,故而也最受他寵縱。當竇舜卿的幾個兒子受了蔭補後在外為官,他唯獨把竇解這個塚孫留在身邊。只是竇舜卿沒想到,他的這個長孫,越來越不成樣。

“回來後要好好治治他。”竇舜卿發著狠,“他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刺配了事。”

“出事了!七衙內出事了!”林文景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打斷了竇舜卿的盤算。

竇舜卿悚然一驚,他的這位幕賓不是還大驚小怪的性格。“七哥出了何事?!”他急問道。

“七衙內犯了事,被押到州衙裡去了!”

“押?!”竇舜卿花白的眉毛一挑,陰聲道:“是誰押了老夫的孫子!?”

“是劉走馬!”

“劉希奭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動老夫孫子!”竇舜卿狠狠一拍桌子,大發雷霆,“這閹貨倒是有膽,前面跟王韶勾勾搭搭,老夫都不理會了,現在竟然為個灌園小兒出頭,跟老夫過不去!說,他栽的七哥是什麼罪名?”

林文景也是聽到風聲就匆匆而來,說不出個所以然:“小人聽到七衙內出了事,就急著趕過來稟報,沒來得及細問。”他突見竇舜卿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忙為其出謀劃策作為補救:“不過不管什麼事,都是跟在七衙內身邊的那群狐朋狗友給攛掇的,與七衙內本心無關。”

竇舜卿滿意地點頭,林文景的意思就是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栽給竇解的那幫子狐朋狗友。他對林文景道,“你給我帶話給李師中,老夫那孫兒一向被管得嚴,作奸犯科的事是不敢做的,只怕是有人打著他的名號作惡。他又有官身,還望不要失了朝廷體面。”

林文景點著頭:“小人明白!”

……

目送著林文景怒氣衝衝出了庭院,李師中冷笑著對坐在一側的姚飛說道:“竇舜卿是老糊塗了,竟然以為讓人說上兩句就能把這事給瞞下來,也不打聽一下這案子鬧得有多大!就讓竇解在大獄中住上一晚。等明早再好好審一審他。”

姚飛也是冷笑:“殺其夫於前,欲滅其滿門於後。前面竇舜卿杖死王啟年的案子都要翻了,竇解的官身肯定保不住。連竇舜卿自己都脫不了干係。”

兩人都在冷笑著,並沒有半點同情竇舜卿的意思。雖然對付王韶時,李竇二人是同仇敵愾,但現在竇舜卿翻了船,李師中卻不會為他趟渾水,“劉希奭既然插了手,那這案子就是通了天,竇舜卿手再長也都挽回不了。”

“這一下,竇舜卿也不可能留在秦州了。”姚飛陰陰笑著。

“王韶屢立新功,這些天子都看在眼裡,免不了要大加封賞。既然王韶用功無過,那我是不可能再在秦州待了。而不出意外的話,張守約從京中回來,也會頂替向寶的鈐轄一職。至於竇舜卿,若不是有今日之事,他肯定會被留任的。”

自從古渭大捷之後,李師中除了沒有去迎接王、高二人帶回來的凱旋大軍,以表明自己的立場,並沒有再與王韶他們為難半分。現任的秦州知州很清楚,他在秦州的時間已經寥寥無幾,很快即將外任,說不定還會被挑出個罪名被降官處置。

王韶在一片反對聲中連續兩次大捷,斬首數百上千。換做他是趙頊,也不免會想,如果王韶能得到秦州上下的全力支持,立下的功勞定然十倍百倍於前。既然如此,但凡之前明著跟王韶過不去的官吏,都別想再在秦州待了。比如竇舜卿、比如向寶……再比如他李師中。

當然,秦州是邊地要郡,直面黨項、吐蕃,天子和政事堂為了秦州軍政兩方面的穩定,絕不可能同時調換這麼多官員。他李師中算是罪魁禍首,肯定要走第一個;向寶重病在身,無法執掌軍務,又擋了張守約的路,同樣會被盡速調走。那麼,秦州軍方排在前三的最後一人竇舜卿,京中就不會再輕易動他,相反的,他說不定還可以再進上一步——

“竇舜卿、向寶還有經略你,都是反對王韶的拓邊之策。如今經略和向寶若是被調職,為了穩定秦州軍務,竇舜卿甚至可能會進上一步——頂替經略你的職位,來權知秦州!”

若是在前兩日,說起此事時,姚飛的聲音中肯定會帶著幾許不忿,連帶著李師中的臉也會板起來。

秦州局勢變化的方向,無論是李師中,還是姚飛,他們都是有著同樣的判斷,最佔便宜的不是王韶和高遵裕,而是竇舜卿。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倒也罷了,只能說人家眼光好、手段高。但竇舜卿明明是與王韶為敵的急先鋒,其他人都倒了黴,偏偏就是他把最大的桃子摘到手中,這當然會讓李師中和姚飛憤憤不平。

但現在不同了,姚飛是笑著說的,“不過現在是不可能了。”

“相信這一事,王韶和高遵裕能看得出來,韓岡……應該也能看得出。”李師中讚歎著,“韓岡他們挖下了這個陷阱,讓竇解那傻子自己跳了進去,順便把竇舜卿一起扯落下去。這灌園小兒,倒是越來越會用計了。”

姚飛點點頭,猶疑了一下,卻又皺著眉搖起了頭:“總覺得不像韓岡的手筆。”

因為吃過韓岡幾次大虧的緣故,姚飛承李師中的命令,曾仔細研究過韓岡的過往行事,發現他的性格向來是寧從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遇上艱難險阻,往往都是直截了當地一劍斬過去,雖然劈下去的角度通常出人意表,但無一例外都是正面的對決。而今次挖陷阱誘竇解上鉤,雖然大獲成功,但姚飛卻覺得這個計策太過於陰險,不似韓岡的本性。

李師中灑然笑道:“不管是誰的手筆,都是針對著竇舜卿。他來秦州時,私下裡應是奉了韓稚圭的意思與王韶為難,現在又因王啟年之事,跟韓岡是水火不容。王韶他們當然要把竇舜卿趕走,省得他任了知州後,會變本加厲。”

無論是李師中,還是姚飛,兩人的對話中都是透著濃濃的幸災樂禍的味道。

竇舜卿完蛋了!竇解也完蛋了!

若是秦州處斷不公,莫說當事的劉希奭要利用他身為走馬承受能動用馬遞的權利,直接奏報天子,高遵裕說不得也會將此事捅到天上去。而且以王韶和韓岡的行事手段,他們說不定會把王啟年的遺孀直接送到京裡去,去敲那登聞鼓,竇舜卿如何遮攔得住?!

李師中長身而起:“不管怎麼說,這一案,我會秉公而斷!”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3:21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四)

已是五月末,真正的盛夏已經降臨這片大地。熱浪鋪天蓋地,稍遠一點的景物都在晃動的空氣中變得扭曲起來。樹上的蟬鳴也聽不到了,這般熱的天氣,就算蟬蟲都受不了。連黃土夯築而成的路面也變得白得發亮,反射著熱辣辣的陽光。路邊乾燥的草木,大概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燃燒起來。

秦州已經多日沒有下雨,藉水河面比他們上京的時候,低了有兩尺還多。王厚側頭看著河水,旁邊的趙隆湊過來,一起望著再低一點就能看到河底的水面,就聽王厚歎道:“若是江南的河水如藉水一般,那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王官人說的是。幸好關西這一片種得都是冬麥,現在地裡只有草,沒有糧,也不怕不下雨。”

“王官人?”王厚轉回頭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喚趙子漸你作趙官人?”

“不敢,不敢。”趙隆連聲自謙,但看他一臉滿足的表情,卻是明顯地在說著“多叫俺幾聲”。

王厚、趙隆,現在都已得了官身,理所當然的是王官人和趙官人。而且在回程的時候,又聽說了古渭大捷的消息,兩人現在的心情,比任何時候都要輕鬆。

王厚、趙隆今天都換上了青色的官服,雖然已經被汗水濕透,但他們都是毫無覺察到樣子。早點回到秦州,好好炫耀一番的想法,充斥在他們的腦中,全然忽略了外界的炎熱。

“會不會有人來接?張鈐轄和王都知都一起回來了,李經略也該出城相迎吧?”離著秦州越來越近,趙隆又憧憬起空城相迎的場景。

王厚當即潑了盆冷水:“不可能的,王都知和張老鈐轄都沒派人通知秦州。怎麼會有人出迎?”

趙隆回頭望瞭望跟在他們身後的車隊,一輛馬車被護在隊伍中央,李信和一眾護衛圍在馬車周圍。安坐在車內的,就是兩人所說的張老鈐轄和王都知——新任的秦鳳路鈐轄張守約,以及奉旨往秦州宣召的入內副都知王中正。

張守約確實老了,一趟長程的旅行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沒有在夏天烤火的心情。躲在馬車裡,跟著細眉小眼的王中正對坐,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

張守約自京中走得比王厚要早,但他經過京兆府時,被陝西宣撫使韓絳強留了兩天,向他詢問秦鳳軍情。這一耽擱,便被王厚和趙隆從後面趕了上來。

而王中正奉旨出京,走得比王厚還要遲上兩天,但他一路快馬加鞭,也是在過了京兆府一日路程後,與張守約、王厚碰上了面。

追上了張守約和王厚,王中正便不再緊趕慢趕。他的心中也有計較,剛出京,人還在京畿的時候,走快點代表自己忠於王事。但入了關中後,急著往秦州趕,卻會給人一種他迫不及待要把人逐出秦州的感覺,這樣太得罪人,當然要走慢一點。

各自有著各自的心思,三撥人馬便合作一路,一起向秦州進發。

昨日一行人在隴城縣歇息,王中正並沒有讓人先一步通知秦州。還是那句話,這麼做太得罪人。如果宣召使臣手上拿的是擢升的詔書,當然會早早地遣人通知過去,但如果是降罪、免官的詔書,卻不會事先通知當事人,有怕罪臣畏罪潛逃的用意,也有怕強迫遭貶官員出迎會留下怨恨的想法,這也是多少年來不成文的慣例。

王中正今次來秦中,手上的幾份詔書並不是發給一個人的,有人會喜,有人會悲,所以乾脆都不知會。而張守約老於世故,對朝中慣例也是極熟悉,當然不會讓王中正為難。

就這麼平平靜靜地一路進了秦州城,一行隊伍往秦州州衙行去。可是到了城中心的州衙前面,卻見著數百名百姓不顧暑熱的圍在州衙大門口。

王中正聽到通報,掀開車簾一看,便大吃一驚,“出了何事?!”他急問道。

張守約下了車,花白的雙眉蹙著,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見那群百姓安安分分,不像是來鬧事的樣子。

李信受命去打探消息,轉眼就回來了,“回稟鈐轄、都知,是竇副總管的孫子竇解犯了事,李大府正在衙中審問。外面的都是苦主,來聽消息的。”

“竇解……”王中正的聲音一下小了起來。

李師中和竇舜卿的關係,王中正是知道的。李、竇二人在秦州是聯起手來跟王韶為敵,一頃和萬頃之爭也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兩人可以算是盟友。可今次竇解都押上公堂,被李師中親審了。

如果不是李師中跟竇舜卿翻臉,那麼竇解的罪名絕對小不了,罪證也肯定是明明白白,使得以秦州知州的權力都壓不下去。

“都知,你看如何是好?”張守約隨口問著。

王中正宣旨之事與他無關,職位已定,賞賜已收,用不著旁聽、旁觀。他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回他在秦州城中的私宅休息,順便等人上門拜訪恭賀。等向寶要走了,他再出來做個交接。張守約也準備這麼做,只是他與王中正一路同行而來,在告辭前,還要先問上一句比較有禮。

“鈐轄請自便。”王中正知情識趣地回了一句,又抬眼看著衙門前擁擠的人群。

他代表天子而來,自是要在州衙大堂上宣詔。就算李師中在大堂中審案,也要給他騰出地方來,何況是在二堂。

王中正命人托著用明黃綢緞蓋起的聖旨,隨即便舉步前行。他手下的從人連忙上前驅趕人群,為他開路,直奔州衙而去。

……

楊英快步走進王韶的官廳中。廳中王韶和高遵裕對坐著,在他們中間擺了一張棋盤,黑子白子占滿了棋盤,已經終局的模樣。而韓岡同樣也在廳中,就坐在棋盤橫頭,正在為他們數子。

聽到楊英進門的動靜,高遵裕低頭看著棋盤,口中則問道:“二堂那邊的情況如何?”

由於竇解是官身,又牽涉到竇舜卿這位高官,故而此案並沒有大堂上公審,而是改在在二堂審訊。

王韶和高遵裕他們都不是秦州的官員,而是秦鳳路經略司的屬官。李師中審案,是以秦州知州的身份去審,而不是以經略安撫使的身份去審。王、高二位,以及韓岡都沒有插話的餘地,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派著手下人去二堂打聽。

楊英站定打躬,而後說道:“竇七衙內倒是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手下的錢五和李鐵臂等人身上,但被傳上堂的錢五等人都說一切皆是竇七衙內親手做得,包括奸殺案,都是竇解一人所為。”

高遵裕聽著奇怪,跟著竇解的那些地痞無賴怎麼有這等膽量指控竇解,竇舜卿還好好地做著他的兵馬副總管呢。他疑惑地問韓岡:“玉昆,你昨夜是不是去大獄裡跟他們說了什麼?”

韓岡搖搖頭:“沒有,下官如何瞞著李經略和竇觀察的耳目進大獄裡去?!”

但高遵裕還有幾分不信的樣子,韓岡看得苦笑不已。心道日後陰謀詭計還是少用為妙,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形象要好好保持才行。

王韶在旁幫韓岡說了兩句,“這世上還是聰明人居多,誰都能能看得出,眼下的情況幫竇解說話,就是在自己脖子上套繩結。無論錢五還是李鐵臂,他們只是一群狐朋狗友,不會為竇解兩肋插刀。”他說著又對楊英道,“你再去二堂打探,有什麼新的進展,就回來報告。”

“諾。”楊英唱了喏,便轉身出去了。

“玉昆……”王韶將棋子一個個收回棋盒,同時問道:“王啟年的遺孀現在如何了?”

“機宜放心。王阿柳看似甚重,其實只是皮肉傷,有仇老關照,當不日即可痊癒,王家的一對兒女也沒有大礙。”

韓岡說得欣慰,他的這番計畫並沒有傷害到人命,讓他心中感到很輕鬆。韓岡不介意殺人,他殺得人也多了,但用無辜者的性命卻陷害敵人,他卻是不願去做的。

雖然王阿柳未死,她的兒女也安然無恙,但竇解夜入人家的罪名洗不脫的。而他逼問王阿柳,等於是對流言不打自招,將他過去罪行全都帶出來了。當竇解被拘押到衙門消息在秦州城中傳播開,第二天一早,就擁了幾百人來州衙遞冤狀,現在州衙外面圍著數百百姓,都是他的苦主。

“不知竇舜卿會怎麼做?”高遵裕跟著王韶一起收拾起棋子,同樣隨口問著,“他總不會眼睜睜看著孫子去死,自家還要被牽連進去。”

“今早城門剛開,就有人看見有兩個竇舜卿的門客帶著三四匹馬趕出城去了,大概是想找韓琦幫忙。”王韶說道。

“恐怕是遠水救不了近渴。”韓岡笑得譏諷,“王啟年被杖死的這一樁公案肯定會把竇舜卿拖下水,天子那一關他不好過。”

王韶和高遵裕正要重開棋局,楊英這時又急匆匆地走了回來,向著韓岡三人稟報道:“機宜、提舉、撫勾,天使來了,要三位去接旨。”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3:49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五)

韓岡跟在王韶、高遵裕疾步走進州衙大堂。

無論是州衙大堂,還是縣衙大堂,除非節慶大典,或是中使持聖旨駕臨,否則都是將正門緊閉,只開兩側的旁門供人同行。東側旁門號為生門,尋常人等皆由此進出,而西側號為死門,只有待決死囚才從此門拖走。

今日來得是宣詔使臣,秦州州衙大堂正門自然中開。炎炎夏日熾熱的陽光從敞開的大門處照了進來,一名頭戴軟腳襆頭,身著緋羅袍的宦官就站在大堂正中央,在他旁邊是一名小黃門用朱漆託盤托著明黃綢緞蓋起的幾卷聖旨。

而在大堂門外的圍觀者中,韓岡驚訝地發現了穿著官服的王厚和趙隆的身影。視線對上,他們兩人便微笑著不出聲地打了個招呼。

高遵裕明顯認識今次來宣詔的天使,他進堂後,就上前拱手行禮:“原來是王都知。”

王中正慌忙回禮,臉上堆起的笑容甚至帶著諂媚,“高提舉今次為朝廷立了大功,聽到古渭大捷的消息,連天子都驚呆了。直說高提舉和王機宜辦事得力。”

高遵裕笑著與王中正一通寒暄,宣詔使臣在天子舅公面前,也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同于士大夫可以不把高遵裕的外戚身份放在眼裡,甚至還可以時不時地拿著這個身份敲打一下高遵裕,在宮中做事的宦官,對太后的叔叔是畏之如虎。

韓岡隨著王韶上前跟王中正見了禮,從這個閹宦的嘴裡得到了“年少有為”的四字評價。他隨口謝過,與王韶、高遵裕一起等著王中正宣詔。

王中正卻還在等人,可並不是韓岡預料中的李師中。秦州知州現在正在二堂那邊繼續審訊,雖然可以肯定他必然得到了消息,但既然王中正沒有通知他,李師中也不會放下案件,自己貿然走出來。等王中正宣詔完畢,他才會出來迎接,為王都知洗塵。現在替代李師中出現的,是竇舜卿和向寶兩人。

向寶跟王韶、韓岡之間仇深似海,到現在他中風的後遺症依然存在。他步履維艱地走進大堂,正眼也不瞧王韶和韓岡,走過去跟王中正不冷不熱地行了禮,便沈默地站到了一旁。原本是意氣風發的軍中少壯派的領銜人物,現在已經是暮氣沈沈。只有在視線掠過王韶和韓岡時,才會在眼底出現一閃而逝的殺機。

韓岡看了看形容憔悴的向寶,中過風的他在官場上已經是死老虎一隻,就算對自己恨之入骨,他也是什麼都做不了了。

收回視線,卻又瞥見大堂外的王厚,用手正指著向寶,嘴唇無聲地念著,看上去像是在念著張守約三個字。韓岡會意地輕輕點頭。果然是張守約頂替了向寶,看來今次向鈐轄調離秦州的消息已是板上釘釘了。

在向寶進來後不久,竇舜卿也走進了大廳。老邁的都副總管容色同樣有些憔悴,而看向韓岡這邊時,眼中的殺意也是不禁流露出來。雖然韓岡並沒有留下什麼破綻,但並不影響竇舜卿懷疑到王韶和韓岡頭上。

竇舜卿帶著恨意的眼神,韓岡若無所覺,眉頭擠出的紋路也不是因為已是焦頭爛額的竇副總管,而是為了李師中。

秦州知州沒有被宣詔使臣請出來,而是請了竇舜卿,這讓韓岡大惑不解。天子和王安石不可能不調走李師中。王李兩家打的筆墨官司在崇政殿的案頭能疊起兩尺高,幾乎是水火不容。李師中在秦州一日,王韶的手腳就要被枷上一日。有兩場大捷為王韶的才能作證,趙頊怎麼還會留著李師中在秦州做河湟拓邊的絆腳石?

今次張守約詣闕回來直接頂替向寶,是韓岡意料中事。在他的預計中,竇舜卿應該會被留任做個過渡,而李師中則是肯定要先被調出秦州——這也是王韶和高遵裕共有的看法。而且在官場上資歷比王韶、高遵裕和韓岡加起來都多,兩場大捷會給秦州官場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想必李師中自己都清楚。

韓岡這些日子費盡心力地設計將竇解弄進大獄受審,就是想著先下手為強,不然竇舜卿順順利利地接替李師中當上了秦州知州,即便是個過渡,他韓岡也少不了被扒層皮。

韓岡頭痛著,而王中正已經開始宣讀詔書,第一份詔書的內容就解釋他的疑惑。

宣詔的順序由官階高低決定。等他請來的官員都到齊,王中正回頭掀開漆盤上的明黃綢緞,取下擺在最上面的一卷詔書,“竇舜卿聽詔。”

竇舜卿上前跪倒。

王中正用著尖細的嗓音念著詔書。這份詔書中並沒有提到半點竇舜卿將萬頃荒地說成一頃的欺君之言,而是贊許了他在秦州的苦勞,並讓他回京城詣闕。

“果然還是要調走李師中。”韓岡聽著聽著,便恍然大悟。

邊地要郡守臣在上任前,一般來說都要面聖陛見,述說自己對即將擔任的職位的看法,以及上任後要施行何種。竇舜卿被召去京中,便是為了接替李師中而做準備。

但現在可不是一般情況,離秋季只剩兩個月了,屆時關西緣邊各路就會迎來一年中規模最大的西賊攻勢。防秋的一樁樁繁瑣的事務如今已經要開始進行準備,在韓岡王韶他們的預想中,將是竇舜卿直接替代李師中,以防耽擱了防秋。可沒想到,天子還要讓竇舜卿去京中走個過場。

“還真是穩重……”王韶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聽口氣卻是在抱怨。

朝廷的這種穩重之舉不僅讓王韶抱怨,也讓韓岡覺得不痛快。如今他的孫子犯了事,竇舜卿少不了干係。他入京詣闕的同時。竇解的罪行也會遞到天子案頭。他也不可能再接任秦州知州一職,甚至不可能留在秦州。既然向寶走了,竇舜卿也走了,為了秦州內部的穩定,有極大的幾率到最後是李師中被留任下來。

這算是弄巧成拙吧?看著側前方王韶變冷的表情,韓岡能猜出他的想法。

“算了,還是有辦法的。”見過了李師中最近的表現,韓岡卻還是有些把握。

緊接著竇舜卿,接旨的是向寶。一番撫慰之詞之後,向寶被免去了他的都鈐轄之職,調入京中。因為阻撓河湟開邊之事,他本是要被降罪,但一場中風讓他博得了不少同情,升了半級,改去養老了。

竇舜卿入京詣闕,向寶職位被免,秦州官場的一場大震動,就在一盞茶的工夫中,被王中正畫上了句號。

接下來,王中正一改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變得笑容可掬起來——輪到王韶、高遵裕和韓岡領旨受賞。

王中正並不是一開始就被派來秦州宣詔的。因為托碩大捷,給王韶等人的封賞其實早早地就跟張守約一起出發。但當古渭大捷的捷報傳到京城後,與張守約同行的宣詔使臣便被金牌加急召回京中,改由地位更高的入內內侍省副都知王中正帶著改動後聖旨來秦州。

雖然王中正帶來聖旨中,並沒有將尚未經過驗功這道手續的古渭大捷之功一起計入,但給王韶等人的新封賞,卻比一開始時優厚了不少。

沖著跪在地上的王韶,將前面一段獎譽其屢立功勳的開場白念完,王中正說到了關鍵。

王韶本官升任從七品左正言,散官恩受正七品上的朝請郎,勳職為六轉的上騎都尉。這三項與早前的封賞並無區別。但天子還另賜了他五品服加銀魚袋,讓王韶可以提前穿上象徵五品以上官位的緋紅色官袍,佩上侍制以上重臣才有的銀魚袋,而作為文學備選的貼職,也換做了直集賢院這個職位。

換上緋紅官袍,佩上銀魚袋,在王中正面前再一次跪倒謝恩,此時的王韶終於有了個邊疆重臣的模樣。

高太后的叔叔雖然在古渭大捷中什麼都沒做,只是湊數而已,但功勞本就是見者有份。不過他這個功勞要等到幾個月後,現在給他的詔書,只是說他忠勤有加,謹事王命。靠著外戚的身份而得到開國男這個爵位的高遵裕,他的食邑就因為這八個字而被加封了兩百戶。

過了王韶、過了高遵裕,接下來便是韓岡,比起給王韶長篇累牘的贊許,韓岡得到的只有寥寥數句。

韓岡跪在地上,聽著頭頂上傳下來的聲音,“褒功錄善,邦有常法。爾以才行,自昭于時。比見推稱,當增位序。當遷一等,其往懋哉。”

一段廢話,韓岡只注意到了“當遷一等”四個字。他的本官要升官了,才四個月本官就晉升一級,即所謂的未成考而遷官,這在官場上算是很難得了,更難得的是韓岡還沒有進士出身。而且這還沒有將古渭大捷的功勞算進來的結果。

選人沒有正九品,自從九品的判司簿尉上加升一級,便是從八品的試銜令錄。王中正讀著制書後面的段落,韓岡的本官由原來的密縣縣尉,敘遷為試銜知萊州錄事參軍事。

韓岡領旨謝恩,淡然的表情上看不出多少欣喜。遷官一等的這個獎賞,對他的功勞來說實在太微薄了。而他心中還在算著,到底還要積累多少功勞才能從選人轉為京官。品級對寄祿官並無意義,選人七階,除了最底層的判司簿尉,其他六階都是從八品。而京官還有從九品,但從八品的選人卻遠遠不及從九品的京官。

不過好歹是升官了,凡事都得一步步來,不用著急。韓岡這麼想著。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4:21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六)

將聖旨一一宣讀完畢,王中正剩下的工作是去驗證古渭大捷的真偽,不過這事並不用著急,也急不來。俞龍珂和瞎藥在秦州住過幾日後,將臣服大宋的姿態做足,就已經回到他們的老巢靜等封賞了。

王中正要數人頭很容易,都用鹽醃過後堆在庫房裡,就等著朝廷來點驗斬首數真實與否。但要跟俞龍珂和瞎藥面對面地做個確認,卻是要費上十幾天的工夫。

竇舜卿、向寶接了聖旨後,都是面無表情站到一邊去。王中正不去觸他們的黴頭,上前向王韶、高遵裕和韓岡一一道喜。兩邊一冷一熱,一憂一喜,正是對比分明。

但大堂中最得意的並不是王韶他們,秦州知州李師中這時笑眯眯地從堂後小門走了進來。

王中正一見一名身穿紫袍的官員走出來,連忙丟下王韶過去行禮。大堂中的所有文官武官,也都一起向著一府之尊躬身示意。

李師中回了半禮,笑道:“都知奉旨西來秦州,師中有失迎迓,多有怠慢,還望都知恕罪則個。”

“大府所言,中正絕不敢當,何有恕罪一說。”王中正隨口敷衍了幾句,心中疑惑叢生。他進州衙宣詔,卻不通知秦州州衙的現任主人,他的這番舉動其實就是表明了天子對李師中的態度。如果正常情況下,李師中該是惶惶不安才是,但眼前的這張深深透著得意的笑臉,卻哪有半分惶恐。

為了給王中正這位天使接風洗塵,李師中就在大堂處傳下宴席,並邀請秦州所有官員一齊參加。正日的宮宴能擺上大慶殿,在衙門大堂上擺宴也是一年都要有上幾次。

宴席籌備要有一段時間,主賓王中正去他剛剛被安排下來的住所去沐浴更衣,順便休息一下。而大堂中的竇、向、王、高等人也四散而去,等著宴會的開始。

王厚和趙隆跟著王韶和韓岡一起回官廳,高遵裕則另有事,並沒有跟過去。

一別經月,再見面時,兩人都穿上了官袍,這讓王舜臣看得眼熱不已,一路都直勾勾地盯著趙隆身上的一片青色。

不過他和楊英也得了官身,前幾天,擢兩人為官的公文已經發到了秦州——他們還不夠資格收一道聖旨——但他們的官誥,要上京去三班院報導才能拿到,不比王厚、趙隆直接在京中就收到手那麼簡單。

王韶在前走著,王厚在後面跟韓岡說著入覲天子時的見聞:“今次愚兄越次入覲,僥倖得睹天顏。不意在崇政殿的屏風上,看到玉昆你的名諱!”

韓岡笑道:“確定是韓岡兩個字嗎?還是說天下就小弟一人叫這個名字的?”

“玉昆別自謙了,天子可是幾次提到你。”天子對韓岡的關注讓王厚羨慕不已,即便時隔近月,也是一樣的心情。

回到官廳中,王韶也不問自家兒子在京裡的經歷,也不看他帶回來的私信,坐下來便劈頭問道:“玉昆,這次算不算作繭自縛?”

韓岡略感無奈地點了點頭,“李經略今次可能是要代替竇副總管留在秦州了。”

韓岡回答得直接,讓王韶歎了一口氣:“早知如此,就留下竇舜卿了。等李師中走後再對付他,也是一樣。”

在魚和熊掌之間挑一個出來,已經是讓人大費思量。而要在臭肉和爛蝦之間挑一個,更是讓人頭疼,韓岡兩個都不想要。可回想起方才李師中臉上得意的笑意,就能知道他對代替竇舜卿被留任秦州充滿了信心。

方才在大堂上,王韶跟李師中一樣都在笑著,但他笑得有些發僵,儘管外人看不出來,但韓岡跟他處得久了,卻是一眼就看了個透底。李師中得意了,王韶要能開心地笑著那才叫有鬼。

韓岡輕輕咳嗽了一聲,雙眉緊鎖的王韶又看了過來。韓岡說正事先清嗓子的毛病,他們也習慣了。而王厚雖然聽得不明不白,但見到父親神色嚴肅,知道說得是見大事,也不插嘴,在旁靜靜地聽著。

就聽見韓岡說道:“記得在下前次去京城,正是二月初的時候。那時正巧碰上韓相公上書天子,反對青苗法,備言新法擾民亂國……”

韓岡說到這裡,便是一頓。他的話自是有的放矢,讓王韶腦筋飛速轉了起來,嘴裡問道:“就是讓王相公告病求去的那一次?”

韓岡點了點頭:“王相公此舉,當然不是真的要求去。其實就是在跟天子說有我沒他,逼著官家在變法和不變法中間二選一。”

王韶聞言心中一動,這番話韓岡從京城回來後就跟他說過,但現在這種情況下提起,當然另有深意。王韶的眼睛眯了起來:“玉昆,你是要我學著王相公?”

韓岡微微一笑:“王相公的招數學不來,但將其本意學來也就夠了。”

“有我沒他嗎?”王韶雙眼眯縫得更厲害,將目光壓縮得更為銳利。

韓岡又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竇舜卿今次赴闕必然是一去不回。天子要維護秦州內部穩定,不可能讓一個在秦州聲名狼藉的官員坐上知州兼一路安撫使的位置。而向寶的座位也給張守約頂了。當竇、向二人盡去,秦州軍內地位最高的三人中,碩果僅存的李師中,自然能穩守他的位置。看透了天子心思的秦州知州,所以才能笑得那麼得意。

李師中、竇舜卿還有向寶這三人,就是河湟開邊一事上的三塊絆腳石。王韶在秦州枯守兩年,費盡心力,抓住了時機,才有了托碩、古渭兩次大捷。而平戎策中用屯田、市易二策,以根本隴右的計畫,至今未能施行。

韓岡早已下定決心要助王韶早日功成凱旋,就絕不會容許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還留在秦州。今次是難得的機會,連續兩次大捷讓王韶和河湟拓邊之事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直線攀升,如果不趁此良機儘快逐走李師中三人,誰也說不準日後局勢還會有什麼樣的變化——說不定過幾日王韶連續慘敗個幾場,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原定的計畫是將留任機率最大的竇舜卿跟著李師中和向寶一起趕走,現在雖然算是有點弄巧成拙的味道,但也不過是把目標由竇舜卿改為李師中罷了。

韓岡的提議,就是要讓天子明白,最後留在秦州的李師中與王韶水火不容,逼得天子在兩人中選擇一個。而最後究竟會選擇誰,他有著足夠的把握。王韶也同樣有把握,不再向韓岡做確認,而是問起兒子這一趟去京中有何見聞。

官宴準備得很快,王韶只問了兒子幾句話,來通知赴宴的小吏已經走到了門口。

大堂中,李師中和王中正在上首分賓主坐下。坐在左右兩排席位上的,則是秦州城中的所有官員,皆是分著官位高低坐下。韓岡剛剛晉了一階,位置則向上提升了幾位。而王厚和趙隆兩人,也夠資格參加,只是坐在了最後面。

秦州城的官員陸陸續續都來了。竇舜卿和向寶也坐到了他們的位置上。很快,張守約也到了。在通傳聲中,新任的秦鳳路兵馬鈐轄大步走進廳內。先與已經坐定的向寶對視一眼,各自把視線挪開,然後跟迎上來的李師中互相見禮。

張守約鬚髮皆是花白,是關西軍中有名的宿將。他從軍四十載,在軍中打滾的時間跟向寶的年紀差不多大。可他卻直到今天,才能與向寶平起平坐。而且若不是向寶中風,他要等著接班恐怕還要熬上幾年。想到這裡,他望向王韶和韓岡的眼神中,便多了一分感激。

各自坐定,李師中起身祝酒。一番正式宴會前的繁瑣禮儀之後,這時,宴會才真正開始。飲酒行令,互相敬酒,也有歌妓被找來表演陪酒,氣氛逐漸熱鬧了起來。

一直喝著悶酒的竇舜卿,在敬過王中正之後,又向李師中舉杯,歎道:“家門不幸,下官治家無方,管束不嚴,才讓那些地痞無賴蠱惑了下官那不成器的孫子。事已至此,下官也不敢求大府徇情枉法,只求大府能根究那些個誘良作惡的賊人之罪,讓他們不能再害了其他家良家子弟。”說著,老眼裡就流下了兩行濁淚。

終於來了!一直暗中觀察著的韓岡隨之眼神一凜。李師中堅持將竇解下獄,並主持審理此案。是因為猜到竇舜卿將頂替他的職位,為了要在天子心中博一個直名,以便早日起複,才如此不留情面。但眼下前提已經不成立了,竇舜卿求上門來,以李師中的為人應該做不到鐵面無私。

竇舜卿低聲下氣地求著李師中,請他把罪名都推到竇解的狐朋狗友身上。而他當著王中正的面把話說出來,也有著讓王中正將他這番話傳到天子耳中的意思。希望能讓天子看在他的一張老臉上,放他孫子一條性命。

竇舜卿自稱下官,給足了李師中臉面。秦州知州扶著竇舜卿坐回座位,搖頭歎道:“師中已是五日京兆,當謹守本分,卻無暇他顧。”說的冠冕堂皇,實際上卻是在向竇舜卿承諾不會在任上追究竇解之罪,早前的芥蒂,似是一掃而空。

見著李師中眼中難以隱藏的得意,韓岡轉眼望了一下上首處的王韶。卻見他正轉著酒杯,有點猶豫不決的模樣。

韓岡心中微怒,如果王韶不肯上,他可就要上了。王厚方才都說了,他的名字已經被天子記在心中,既然如此,韓岡就沒什麼好顧忌的。官位高低的差距是可以被皇帝的關注所抹去,現在在天子心中,他對李師中的看重,並不一定能高過自己。

韓岡腰杆一挺,正待說話,王韶終於有了動靜。他放下酒杯,對李師中正色道:“大府卻是說錯了。雖為五日京兆,仍是一府之尊。既有待審之案,卻無不斷之理。是非自在人心,想來以大府之明睿,當能還秦州百姓一個公道!”

王韶還算有擔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李師中壓制久了,心中積蓄的舊怨讓他毫不避諱。

王韶此言一出,全場酒酣耳熱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靜得一根針落下都聽見。竇舜卿咬牙切齒,李師中臉上烏雲密佈,而王中正的眼神也深沈了下去,兩眼轉動,在三人身上來回跳著。

韓岡微微一笑,當著王中正的面與李師中過不去,這就叫“有我沒他”。就讓天子衡量一下,秦州城中該留下誰為好?究竟是李師中還是王韶。

李師中抿著嘴盯著王韶一陣,視線便向下首移去。他的幕僚姚飛說得不錯,每個人的行事習慣都是不一樣的,王韶的性子從來不是這般直接,反倒跟坐在下首處的某人很像。李師中揣摩著王韶的這幾句話,分明就寫著韓記出品。

瞪著韓岡唇角邊似有似無的微笑,李師中的眼睛被紮得生疼,臉色猶如九月重霜,狠狠低聲罵著,“灌園小兒!”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19:48

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上)

雖然李師中對韓岡瞪眼暗罵,但終究改變不了結果。他挨了王韶當頭一棒,卻不能就此事發作。王韶說的本就是正論,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既然案子在手上,就必須將之審下去。

當著王中正的面,李師中也只能哈哈乾笑了幾聲,道一句王子純說得有理,自當如此,舉起杯來,敬王韶的酒。而酒宴上的氣氛,被一桶冷水澆過,就再也沒熱起來。過了一陣,秦州知州推說頭疼,向王中正告罪後,當先退場。

王韶的用心,李師中先前已經看破。他本奢望著眼前的局勢可以讓他留任秦州,他能對王中正這個閹宦笑臉相迎,也是因為有了一點自信。但王韶當面表明了他的態度,最終天子會怎麼選擇,結果又是為何,其實已經有了分曉。

一場宴席便隨著李師中的離開不歡而散,而王韶的這次圖窮匕見,已經在秦州官場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知內情的外人,並不清楚王韶的本意是想著讓王中正把他與李師中水火不容的情況報給天子。在他們眼中,王韶這是挾著因兩次大捷而來的聲勢,明著要在官宴上與李師中分出個一二三來。

在外人看來,王韶發難的時機選得讓人拍案叫絕。竇舜卿被他孫子連累,李師中也不受天子使臣待見,向寶的鈐轄之位更是被王韶的盟友張守約所替代,秦鳳路主管蕃部事務的機宜文字如今氣勢正盛,眼下正是重新劃分秦州官場派別的良機。

要不是王韶的資歷實在太淺,連個通判都沒做過,而擔任秦州這個節度要郡的知州,至少是得有侍制以上頭銜,秦州知州的位置落不到他人頭上去。而現在,如果李師中、竇舜卿盡去,現任的秦州通判也不夠資格接任,只有從京中另外派人來。

以如今王韶的功績,以及天子因兩次大捷而被吊起來的胃口,派來的新任知州必然會全力支持河湟開邊。在其他官員看來,王韶的底氣就在這裡。

對於外人的誤會,王韶倒沒管這麼多,韓岡聽了一點傳聞,同樣沒放在心上,現在他們最重要的工作是把王中正給陪好。

儘管天子那邊做出選擇至少要到一個月之後,但王中正的選擇已經出來了。在秦州點驗過一千多顆首級,他就跟著王韶往邊境上去。

在永寧寨見識過了馬市榷場,在古渭接見了來前來拜見的俞龍珂和瞎藥,最後王中正又隨著王韶一起到了渭源堡。王中正對渭水之源很有興趣,不過王韶要在堡中處理一些瑣事,就安排了韓岡和王厚陪著他去渭水的發源地去走一走。

低頭看著腳下的清澈見底的涓涓溪流,王中正怎麼也看不出這跟渾濁洶湧的渭水有何關聯。即便是因伏旱而水位低落,他所見到的渭水,依然濤聲如雷。王中正抱著深深的疑問:“這就是渭源?”

“這正是渭源。”王厚點頭答道,他指著不遠處,流淌出眼前這條溪流的那座林木森森的山巒,“那裡就是《書》中所載的鳥鼠同穴山。”

“‘導渭自鳥鼠同穴?’”王中正隨口就將《尚書·禹貢》中的詞句引用了出來,顯然對儒家經典是了若指掌。

“正是這一句。《山海經》亦有載,‘渭水出鳥鼠同穴山,東注河,入華陰北。’不過鳥鼠同穴念著冗長,現在都喚作鳥鼠山。鳥鼠之名,可是有著幾千年的歷史了。”

韓岡點頭說著,心中卻在驚歎王中正竟然能把尚書中的文字信手拈來。暗歎著,能在宮廷中混出頭來,果然不可能是個簡單的人物。

從方才王中正露的一手來看,他對儒家九經的瞭解,也許比王厚還要強一點。而他的書法,韓岡這些天沒少見識過,的確是上品無疑。

韓岡曾聽說,宮中的那些個內侍高品,基本上都是自幼入宮,在宮中就學。經過多年教育薰陶,無論文才武藝,皆有可觀之處。出外任官,往往勝過一些隻會吟詩作對的士大夫。

想起真宗朝的宦官名將秦翰,再看看眼前的王中正,韓岡不禁感慨,所謂傳聞流言,確是其來有自。

秦翰一生領兵南征北戰,前後負傷幾近五十次,北抗契丹入侵,南平益州叛亂,在關西又與李元昊的祖父李繼遷對抗,死時三軍慟哭,是開國以來有數的良將。

而王中正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來的學問,已經可以讓普通儒生自愧不如。而他現在身穿著青布襴衫,打扮得就像個文人,細長的眼眉也讓他有著些斯文氣。

不過王中正卻有著貪財的毛病。前幾日在秦州時,各家給他送的禮,他可都是毫不推辭地一股腦兒都笑納了。王韶和高遵裕聽說了此事,都皺眉不已。比起家無餘財的秦翰,王中正的德行可是差了許多。

“時候已經不早,要到渭源的品字泉處,現在得走快一些了。”王厚在前催促著。

韓岡抬頭看了看天色,的確已經近午。山中可沒有後世那樣正經的水泥路,走得慢了,黃昏時就來不及出山了。

“處道說得也是。”韓岡回頭向王中正問詢,“都知,我們是不是走快一點?”

“那就快一點好了。吾亦是想早一點見見,渭水源頭究竟是什麼模樣。若是能再見識一下何為鳥鼠同穴那就更好了。”

“同居一穴的鳥鼠卻是難見。”王厚笑道:“去歲在下隨家嚴來過,只是見到蝙蝠亂飛。”

“原來已經來過了,難怪如此道熟。”王中正轉過來問韓岡,“韓撫勾你呢?”

韓岡道:“在下尚是第一次來此。”

一行人快馬加鞭,很快就進入了鳥鼠山中。從被烈日炙曬的野地裡,走進草木蔥郁的樹林,一陣沁人心脾的清涼便降臨到眾人身上,讓人神清氣爽。

而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這時從林木深處傳來。王中正還沒來得及詢問,就看到前方道路轉彎處,閃出一隊蕃人馬幫。二十多匹馬背上都有兩個大包裹,而趕著馬隊的則是六七個蕃人。

這幾個蕃人一見到迎面過來四五十名騎兵,立刻緊張起來,用力勒停坐騎,手上也握住了刀柄弓臂。不過當他們看清了韓岡這一彪人馬的裝束,卻放鬆了下來,驅趕馬匹避讓到路邊。

韓岡等人騎著馬昂然而過,不理會這些蕃人。經過老遠,王中正卻回頭望著,問道:“此處為何有蕃商?”

韓岡向他解釋:“鼠鳥山南,支流盡入渭水,鼠鳥山北,水脈盡入洮河。這座山實是渭水和洮水的分水嶺,從河湟往秦州的要道便自山中過,故而商旅眾多。此時還算少的,等到秋時馬膘長上來,這條路上哪一天都能看到十幾家馬隊經過。”

王中正看看腳下越來越狹窄曲折的道路,皺眉道:“難道去河湟,就沒有其他路了?”

“當然有!”韓岡點頭,“另外一條路走的是北面的露骨山。不過露骨山地勢險阻,道路難行,輕裝騎兵經過容易,但載著貨物的商隊就不好走了。”

“這條路還算好走!?”

韓岡笑道:“這條路是唐時修築,已經幾百年沒有整修,所以看著破敗狹窄,其實重修一下,就會好走得多。”

他停住馬,叫過兩名軍漢吩咐了幾句。就看見兩人點頭後,走下道路。拔出刀,在道邊一片稀疏的草地上挖了一陣,掘出一個坑來。

韓岡指著坑裡的黃土:“無論漢唐,皆于此修橋鋪路。看這下面就是夯築過的熟土,可見本是官道的一部分。而上面的土層是這兩百多年來洪水氾濫後才淤積起來的。所以只能生草,長不了樹木。”

他又指著眼前的山巒,“等日後攻下木征設在山背後的兩處寨堡,就可以騰出手來重修鳥鼠山道。那時向河湟運輸糧秣就會容易不少。不過若是能奪下河州,控制了洮水,大部分的糧秣軍資又可以改由川中水路轉運,費用比起走秦州還要節省。”

聽著韓岡將鳥鼠山道的古今娓娓道來,王中正總算是明白了一點為何眼前的年輕人這麼得人看重。識見淵博,談吐出眾,又加上設療養院、制沙盤軍棋的才能,的確是難得的人才。再想起韓岡自稱是第一次探索渭源,竟然已經對此處如此瞭解,可見他在其中下過多少功夫。

一行人在樹林中,順著連接河湟和秦州的道路走來一裡多地,又跟著王厚拐進了一條小山道。山道一路向上,前方不斷地有垂下來的藤條和樹枝攔路,韓岡不得不派出人手拿著刀去前面開道。

聽著身側林中傳來的流水聲,韓岡、王中正他們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樹林中的山道終於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原本被樹林遮擋的渭源溪流重新出現,而一座苔痕處處的破廟出現在眾人面前。

順著水流,王中正看著破廟邊一個碗口大的石穴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搖頭歎道:“想不到滔滔渭水,其源頭水脈竟然如此細小。”

王厚小道:“無論江河,上溯至源頭,也不過是一眼清泉而已。”

王中正轉頭向西,眼神似是透過了眼前的山巒,望著極遠處的某個地方:“江源不敢望,卻不知何日能見到大河之源。”

韓岡聞言,嘴角微微翹起。身邊的這位閹宦,果然對拓邊軍功動了心思。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0:24

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中)

接近入夜時分,韓岡和王中正一行回到渭源堡中。王韶正負手站在大廳中,低頭看著一幅方方正正的木盤。

王中正隨之看過去。此物說是盆景,但無草無木,更無怪石。卻有房屋有圍牆,在六尺見方的底面上,一上一下地佈置著,像是兩座具體而微的宅院……不,王中正再仔細看過,根本不是宅院,而是兩座寨堡。

“這是那處的沙盤?”王中正問道。還在京城的時候,他在武英殿中親眼見識過趙頊命人打造的幾十塊沙盤。雖然眼前的這一塊與他見過的不太一樣,但應該是同一類東西。

“新渭源堡。”王韶答道。

韓岡發明的沙盤讓王韶觸類旁通,他來渭源的目的就是要為新堡選址,並決定大小範圍和式樣。為了能更直觀的進行確認,他找來木匠打造了新堡的實物模型。

“現在的渭源堡,只能起著哨探的用處,不過是個略大一點的烽火臺而已。前次董裕在渭源堡外長驅直入,堡中卻無兵可以斷其歸路。”韓岡介面為王中正解釋,“在渭源修造新堡,囤積糧秣,駐紮大軍,就是將防線前伸至鳥鼠山下。而古渭一帶則可以安心地展開屯墾。”

王中正又低頭看了一陣沙盤,在沙盤一角有著標誌東西南北的十字箭頭,邊上還有確定距離的比例尺。對於沙盤上的學問,為了能在趙頊面前說上話,宮中的宦官沒有不學的,王中正也懂得如何利用比例尺來換算實際距離。

沙盤上的兩座寨堡,一東一西的相隔大約半裡佈置著,而渭水流經西堡南側,卻從東堡北側經過。王中正奇怪地問道:“為何這兩座新堡離得這麼遠,又隔著渭水?”

“渭源堡孤懸於外,並設兩座、分據渭水兩岸,中設繩橋或浮橋連接兩岸,便可成掎角之勢,能自護得全。而半裡之地,一百八十步的距離,也算不上遠。”王韶指了指位於北岸的西側寨堡,苦笑了一下,“其實若是能建在河水的正對面當然是最好,但在渭水北岸,最近的一處適宜築堡的地方卻是這裡,沒得他處可選。”

王中正皺眉問道,“若是渭水氾濫怎麼辦?洪流之下,橋樑難行,那兩堡間的掎角之勢就成不了了吧?”

“都知考慮得的確周全。”韓岡先贊了一句,“不過洪水氾濫之時,多是暴雨之後,地面泥濘,賊人也難以進攻。”

“原來如此。”王中正點著頭,喃喃地念了幾句。最後抬頭笑道:“卻是吾多問了。”

王中正對渭源堡問得多了點,王韶聽著就覺得有些問題。帶著疑問的眼神投向韓岡,韓岡隨即心領神會地輕輕點了點頭。

果然如此!王韶精神便是一振:“都知能親來渭源,可見對軍國之事也是放在心上的。可比竇副總管強多了。無論是向鈐轄還是竇副總管,自上任以來一次也沒到過渭源堡。而李經略,也是對擴建渭源堡毫無興致,壓了不知多少文書。”

“官家對河湟之事始終放在心上,無論渭源還是古渭,都是經常掛在嘴邊。吾既然到了秦州,自當來渭源一趟,返京後也好有話回稟官家。以官家對河湟之事的重視,事無巨細怕是都要問到。”王中正撇清似的說了兩句,但話裡話外都是透著他本人對開邊之事的關注。

“唉!”王韶一聲長歎,對著東面拱手歎息,眼中幾乎要流下淚來:“天子如此看重,三年來王韶只有些許微功可報天子恩德,實在是羞愧難當,羞愧難當啊!”

“朝臣中傷于內,帥府沮壞于外,左正言還能連番大捷,何談難報天子?”王中正見狀,忙勸著王韶:“若左正言此話傳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無地自容了。”

看著兩人聲情並茂的演出,韓岡站在旁邊沒有說什麼。王中正的心意已經透露出來,而王韶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王中正有心于邊事,王韶老于世故,王中正只多問了兩句,他就看了出來,又從韓岡那裡確認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很想把王中正這位大貂璫拉進來,不僅為了更好地得到天子的支援,更是為了對抗高遵裕。

王韶一直都希望有一個能在天子面前說上話的助力,高遵裕是太后親叔,天子舅公,當然可以算得上。但高遵裕這個人本身的性格,卻是貪功過甚,讓王韶心中忌憚。說不準那天他的位置就給高遵裕給擠掉了。

所以王中正一來,王韶就盯上了他。為了與天子聯繫得更緊密,王韶不介意把一個支持開邊之策的宦官拉來當監軍。以宦官為監軍,唐宋皆有。如走馬承受一職,甚至可以直接參與到地方上的事務。而在地方上領兵、修河的宦官為數也不少。

此時的士大夫,對閹人極端歧視,有事無事就要敲打他們一番。但對閹人參與到政事軍事中來,卻是習以為常,需要時說上幾句,不需要時就任憑閹人在地方上領兵任官。而韓岡卻正好相反,他不歧視閹人,卻不習慣閹宦參與國政。

故而韓岡對王韶的想法不置可否,在心底裡,還是反對居多。在他想來,王中正可不一定會與著王韶一條心,說不準會跟高遵裕打成一片,而且王中正本人的品行也成問題。只是他心裡的想法並不打算說出來,因為對高遵裕,韓岡心中也有所顧忌。兩害相權,也難說孰重孰輕。

陪了王中正用過晚飯,送了他去休息。王韶拉著韓岡和王厚又站到沙盤旁。他想聽聽韓岡的意見。

“玉昆,你覺得兩堡如此佈置是否妥當?”

“如果錢糧和人手足夠的話,能造得更大一點就好了。”這是韓岡的回答。

韓岡對軍寨建築其實並不瞭解,他只知道城牆越高越厚,裡面存放的糧秣軍械越多,這城寨就越是難以攻克。但他更清楚,修造任何工程,第一個要考慮的都是預算問題,接下來則是人手問題,至於建造成什麼模樣,都是要受這兩條左右。

“哪來的多餘錢糧?超過五百步的寨子是不用想了!若是錢糧足夠,直接渭源堡擴建成千步城不是更好?!何必弄什麼掎角之勢,在對岸再造一座堡?古渭寨、甘穀城都沒有,還不是安安生生的。”

韓岡的話,引爆了王韶藏在心底的炸彈,他拍著沙盤邊上,大聲罵道:“政事堂也是好笑,我跟他們要錢修城,他們倒好,讓二哥帶回兩百份空白度牒來。也不想想這裡是秦州,不是京城,有幾人會拿兩三百貫來買一張度牒的?!還說是值五萬貫,要能賣出一半價錢,我都要燒香念佛了!”

王韶的抱怨自有其道理。

因為有一張度牒,可以免人丁稅,可以不用路引過所就能遊走天下,想弄一張來護身的商人數不勝數。而且有的富戶要保子嗣平安,也需要一張度牒來剃度一個替身。

所以度牒就相當於有價證券,能賣上不低的價錢。有時候,地方上有災荒,朝中拿不出錢來救濟,就發下度牒充當災款。另一方面,真正吃齋念佛的僧侶,卻有許多因為買不起一張度牒來剃度,而只能終身當個沙彌。

不過度牒的價格就跟有價證券一樣,有著波動性。有時高有時低,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如京城、江南這些富庶之處,往往能賣高價,兩百貫、三百貫都賣過。但在秦州,王韶剛剛讓人問過價,一開始報的是一百二十貫一份,但當聽說了王韶手上有兩百份度牒,啪,當即就跌倒九十。

政事堂發下兩百張度牒當作五萬貫來撥款,但實際上卻只能賣出不到兩萬貫,這讓王韶如何不氣?這種東西,還不好找人硬攤派,只能一張張發賣出去。

王韶罵了一陣,也就停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向朝中將此事說明,並繼續要錢要糧——用不到兩萬貫來築寨堡,在秦州城邊上還好說,但換到離秦州三百多裡的渭源,單是徵發起來的民夫所需的糧草,在路中轉運的消耗就能吃掉一半去。

“再能要到兩三萬貫就好了。”王厚為他老子端來一杯涼茶消氣,王韶心氣平和了下來。他還是有些自信,憑藉他現在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再要到兩三萬不成問題。

韓岡低頭看著沙盤模型:“若能再多個兩三萬貫,照著圖樣,將現在的渭源堡擴建一番,再在對岸新建一座,勉強也夠了。屆時在兩邊各放上一個指揮。有三四百人足以將堡子守住。”

王厚在旁插話道:“禁軍一個指揮才有三四百,廂軍可沒有。”

“怎麼也不可能放廂軍來戍守的!”韓岡搖頭,提高的音調中滿是不屑,“就是招鄉兵弓箭手來此受田戍守,都比放廂軍的好。”

按照編制,一個指揮一般是五百人上下。但這只是兵籍上的數字,減去吃空餉的比例,和一些不堪上陣、但後有靠山的老弱,一個指揮真正可以投入戰鬥的也就三百多人——這裡指的是普通的禁軍,若是廂軍,則一半是空額,剩下的一半又多半在官員家奔走聽命。他們的戰力甚至還不如關西的鄉兵。若韓岡當初押運軍餉去甘穀城,隨行的不是當過弓箭手的民夫,而是廂軍,他說不定早早地就跑路了。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1:00

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下)

在渭源待了兩天,仔細確認了築堡的地點,王韶又領著大隊回返古渭。

雖然從渭源到古渭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羌人。但那些羌人,一看到王韶亮出來的棋牌,便是立刻閃到路邊,有的甚至跪下來叩拜,比漢人看到高官棋牌還要恭敬許多。

王中正看著王韶的威勢,眼熱不已:“左正言在蕃地果然積威深重。兩次大捷,倒把這些蕃人的桀驁不馴給打掉了。”

王韶卻是無甚喜色:“蕃人叩拜,不如漢兒一揖。這百多裡地,漢人是實在太少了。要想穩定西番,必須加快屯田的速度。沒有數萬戶口,鎮不住這裡的蕃人。縱使一次過砍個千百個首級,讓蕃人心驚膽寒,但過個幾十年,他們又會故態復萌。”

王韶說的一點不錯。自古渭到渭源這條沿著渭水河谷的道路上,除了熟羊寨這個算不上戰略要地的歇腳用的中繼點,設有宋人的軍寨外,其他地方皆是蕃人的土地。韓岡倒是想見著幾個漢人,但除了身邊的這些人,見到的都是把袖子脫了半邊的吐蕃人。

其實真正說起來,竇舜卿說三百里渭河沒有一頃宜墾荒地,其實也不算錯。河谷中的這些荒地,被吐蕃人占了幾百年,都可以說是他們的土地。王韶要在這些土地上屯田開墾,其實是違反了趙頊早前下過的不許奪占蕃人土地的旨意。但自古以來,古渭州就是漢人土地,真要論起土地歸屬,所有吐蕃人都沒地方站了。

而土地的所有權問題本質上就是跟實力有關。現今吐蕃人已不復在長安城三進三出的榮光,在古渭的勢力並不算強。區區一個青唐部又不敢跟官軍相爭,不及早佔據渭水河谷移民屯田,等到吐蕃人中出個李元昊或是李繼遷一般的人物,那就是第二個西夏,又或是換做了黨項人過來吞了此地,那情況就更是糟糕了。

王中正也聽得心有戚戚焉:“左正言所言甚是。此亦是天子所擔心的。等回京之後,吾亦會向官家奏請及早在古渭招民屯田,以充實邊地。”

“如此,王韶先多謝都知御前贊言之德。”王韶在馬上對王中正拱手稱謝。

“不敢當。”王中正擺著手,“吾此是為國而言,左正言何談‘謝’字。”

王中正再次向王韶保證了他對河湟開邊的支持,也讓王韶更加堅定了將王中正請來監軍,作為聯繫天子的助力。

一路再無他話,自清晨天色剛剛泛白之時就離開渭源,到了華燈初上時分,韓岡終於跟隨著王韶回到古渭寨。

高遵裕此時就在寨中,見到王韶等人回返,便登時出門相迎,而另一人也迎了出來——卻是納芝臨占部的族長張香兒。

張香兒最近精神狀況好了不少,不再頹喪,迎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真切的笑意。

一來是因為納芝臨占部的損失比當時董裕攻來時聽到的要小不少。丟掉的多是財物,燒掉的也不過是座吹莽城,但人員損失並不多——納芝臨占離得古渭很近,是最後一家受到進攻的部族,早做好了逃跑的準備,看到董裕大軍,幾乎都翻山越嶺跑了,只死了些躲避不及的。比起其餘六家被董裕打得殘破不堪的部族,納芝臨占部的運氣,實在好得讓人羨慕。

另一個原因,就是王韶準備將被董裕摧毀的其餘六部的殘部交給張香兒,由他一併統領。雖然六部殘破,部眾皆是流離失所,但對納芝臨占部來說,卻是最補的一塊肥肉。更重要的是,納芝臨占部一旦收攏了六部餘眾,朝廷劃撥給七部的補償和救濟,也將全數交給張香兒。

高遵裕、張香兒,還有回到古渭寨的劉昌祚迎著王韶、王中正一陣寒暄,一起回到城衙。張香兒當即向王韶稟報:“小人前日奉機宜之命,清點六部殘餘。如今戶口已經點算出來:總計三千一百六十六帳,八千余口,馬一萬余匹,牛三千餘,羊兩萬,其餘財物則剩得不多,而各家的土地都已經給青唐部占去了。”

王韶向高遵裕看去,高遵裕點了點頭,他派了兩名清客,跟著一起去清點人數,知道張香兒沒有在其中作假。

“既然已經點算完畢,那從今天起,這三千殘餘就歸入納芝臨占部。”王韶在城衙中,對張香兒再一次囑咐著:“不過這三千餘帳,都是你納芝臨占部的子民。本官不想看到你厚此薄彼,以至於六部餘族與朝廷背心的情況出現。這一句,望你能謹記在心。”

張香兒連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對天發誓。但凡納芝臨占的部眾,不論出身何處,就是小人的兄弟姊妹,尊長子侄,絕不敢對他們刻薄半點。”

“希望你日後行事,不忘今日所言。”王韶又說了幾句,彈了彈手指,示意張香兒退了下去。

王厚沖著張香兒的背影努努嘴:“這人選得是不是太差了一點!”

韓岡笑道;“是差了點,但緩急間,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三千帳蕃部部眾,當在一萬五千到兩萬口上下。而六部殘餘的三千帳就只有八千口,幾乎都是精壯。”劉昌祚介面說道。秦州西路都巡檢精明強幹一如往昔。

且有消息稱,因為他在甘穀城的功績,以及留下的威望。大約只能在秦州軍中擠進前十的劉昌祚,即將跳過排在他前面的幾位武官,接任張守約留下的位置——秦鳳路兵馬都監兼甘穀城主。但他現在還只是一個都巡檢,兼著古渭知寨一職。

“有這八千精壯充實進部眾,納芝臨占部的實力又上了一個檔次。至少可以在俞龍珂和瞎藥中間,做個左右搖晃的不倒翁了。俞龍珂勢強,就與瞎藥結盟,俞龍珂示弱,就反過來跟瞎藥為敵。相信此事張香兒能做到。”

韓岡如此說著,王韶、高遵裕和劉昌祚都一個個都點著頭。

無論是大宋,還是王韶本人,都不會容許青渭一帶由青唐部一家獨大。可官軍要保持超然的姿態,對蕃部內部的紛爭儘量要做到不偏不倚,這一點,是天子和王安石都耳提面命過的。所以就必須另外找一家過來。一直對朝廷恭順有加,軍令不敢稍違的納芝臨占便被挑選上了。

儘管如今青唐部接近於分裂的態勢,俞龍珂和瞎藥的實力相近,在他們中間便形成了一個平衡,但這種均勢並不穩定,隨時可能打破。為了避免俞龍珂兩兄弟,在蕃部中就必須有一支可以平衡他們兩人的力量。

王厚突然提議道:“必要時還可以推動青唐部分家,分成兩個部族。瞎藥不是想當族長嗎,這下也可以如願以償了。兩部對峙,當會為了博取朝廷支持而努力賣命,可以省掉朝廷多少事。”

“多此一舉!”王韶毫不客氣地批評者自己的兒子,“維持現狀就可以了。俞龍珂和瞎藥名義上是一家,實則已經分成了兩部。俞龍珂占著名分,但有智有勇的瞎藥更得青唐部人心,本已是分裂之局,由張香兒維持兩部穩定,並不需要你多事。”

“可張香兒和他的納芝臨占實在讓人放心不下。”王厚爭辯著。無論戶口、地盤、財富還是軍力,納芝臨占都不占上風,而差得最遠,就是張香兒。他的才智決斷跟俞龍珂和瞎藥比起來,實在差太遠了。

“也不是全指望他。”韓岡跟王厚一樣,都有些看不起張香兒,不會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要維持青渭穩定,光靠蕃人是不夠的,至少還要有漢人插一手。古渭寨中的士兵難以維持。招民屯田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韓撫勾,這樣做倒是不錯,但無論屯田還是市易,本金都是少不了的。不知李經略會不會批下來?”因為跟竇舜卿不合,劉昌祚幾乎算是投進了王韶這一派,不過他耳目局限於邊地軍寨中,對秦州城內的變局卻是不甚了了,卻為王韶的行動擔心著。

“不用理他,他什麼都做不了了!”靠著托碩、古渭兩次大捷而來的軍功,又不再需要顧忌李師中、竇舜卿他們的掣肘,王韶說話的底氣也足了許多。神采飛揚,神清氣爽,宛如春天到了身邊。

劉昌祚聽著王韶的狂言,便有點發怔。韓岡向一頭霧水的都巡檢解釋道:“向鈐轄已經要回京修養,竇副總管則是被他的孫子連累,這兩件事,相信都巡是知道的。而李經略,天子本就有將他替換的意思,他在秦州的時間應該也留不長了。”

王中正笑了一下。他前日就已經王韶和李師中之間緊張的關係和宮宴上發生的事,用急腳遞傳回京中。如果天子真的寵信王韶,必然會將李師中調走。

“總管、副總管、鈐轄若是一下子都換了,軍中怕是會有些不穩。”劉昌祚也是在官場上浸淫多年,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為了鎮服軍中,也許官家會派個厲害人物來秦州。”

王韶哈哈笑道:“再怎麼樣,總不會比李師中他們三個同氣連枝時的情況更差。而且天子肯定會選個支持開邊之策的知州來。”

半個月後,消息從京中傳來。繼向寶卸職回京,竇舜卿奉旨詣闕之後,李師中因此前阻撓開邊的舊事被翻了出來,因他秦州荒田數目前後述說不一,被按了個奏報反復的罪名,責降一官,又調離秦州,至淮南東路的舒州擔任知州去了。

至於新任的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的身份也傳來了,其人姓郭名逵。

看著王韶突然蒼白起來的臉,韓岡突然有了一點因荒謬而極度想笑的感覺,“真的不比李師中他們三人都在秦州的時候更差嗎?”

這春天可真短暫。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1:33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一)

郭逵要來的消息半天之內傳遍了秦州內外。

對於郭逵的到來,民間的反應很正面。畢竟是聲名煊赫的宿將,有他來鎮守秦州,會讓人安心不少,至少今年秋天,黨項人當是鬧不出大亂子來了。

韓千六在晚飯時跟兒子說著閒話,也喜滋滋地提起郭逵要來的消息,“三哥,是不是郭太尉要來秦州了?都說他看人極準,料事如神的。有他在,秦州可就安穩了。”

“郭太尉他哥哥郭巡檢,三哥他外公當年是親眼見過的。騎著一匹五尺多高的河西馬,手上的兩隻鐵簡都有十幾斤重。”韓阿李出身武家,軍中舊事比韓岡還門清。

“當年李元昊攻打延州,三哥外公隨軍趕去救援,路上正好看見郭巡檢跟著劉太尉也往延州趕。不過劉太尉他們走得太快,連夜路都敢走,最後就在三川口出了事。三哥外公也是運氣,他們一千多人已經連夜趕了百十裡,最後都沒力氣走路了。劉太尉就沒看上眼,沒把他們一起夾裹上,不然也一般兒要折在三川口。”

“郭遵的確可惜。”韓岡喝著湯,很隨意地評價著。

郭逵的長兄郭遵,是軍中有名的猛將,名副其實的萬人敵,只是跟隨劉平戰死在三川口。據說在最後一戰中,郭遵手持鐵簡在西賊陣中殺了個三進三出,敲碎了數百名黨項人的天靈蓋,不過寡不敵眾,最後坐騎被絆住,遂戰死在陣上。

“郭太尉比他哥哥強。郭太尉是做過相公的,郭巡檢卻只是匹……匹……匹,三哥,匹什麼的?”

“匹夫之勇?”

“對,就是匹夫之勇!跟郭太尉沒法兒比。”

韓岡父母的心情,代表了大部分民眾的想法。而官場中的反應就有點五花八門。等待郭逵來交接的李師中幸災樂禍,普通官員則是隔岸觀火,而王韶、高遵裕則被激得跳腳。

白天的時候,聽說了郭逵要來,高遵裕氣急敗壞:“郭逵真要來了,我們還有站的地方嗎,看看他在鄜延怎麼擠對種五的?!”

王韶眉峰緊鎖:“就算天子看不到這一層,王相公總該能想明白,怎麼能讓郭逵來秦州?!”

郭逵可不是李師中、竇舜卿、向寶那等貨色,李、竇、向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郭逵是做過樞密院同簽書的,貨真價實的一任執政,如今大宋百萬軍中,只有他有這個資歷,地位穩坐第一。他要給王韶弄點亂子,那就真的什麼事都別想做了。

“郭仲通是雄武軍節度留後,秦州的節度軍額便是雄武軍,說起來,秦州就是他的本鎮。天子是不是看到這一點就把他調過來的?”

“玉昆!都這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王韶氣急了,差點都要拍桌子。

韓岡歉然地笑了一下,他沒想到王韶現在心裡躁得連個冷笑話都不想聽了。在他看來調郭逵來秦州絕然不會是天子的失誤,也絕不會僅僅是為了穩定秦州軍中,王安石那邊肯定有著更深的考量。

王安石本人的政治頭腦不說,他身邊的幾個助手都是明白人,沒有一個差的,怎麼可能想不到郭逵來秦州的後果。既然王安石考慮過郭逵在秦州將會造成的變數,還堅持將他調來,就代表在王安石他們眼中,有著比河湟開邊更為重要的利益。

“大概是橫山那裡要有大動作了。”韓岡這回說得很正經。

聯想起年初時去京城時,從種建中那裡聽說的郭逵與種諤之間的緊張關係,還有前次綏德大捷,郭逵啟用燕達、棄用種諤的事實。“很明顯的,就是某人嫌郭逵在鄜延有些礙眼礙事,想把他踢遠點。”

聽了韓岡的分析,王韶終於冷靜下來,“玉昆你說的某人是韓絳吧?”

高遵裕心中則是依然鬱悶不已,“郭逵哪裡不能放?調哪裡都比調到秦州要好。”

“誰讓秦州正好出了事,需要個重臣來鎮守。”王韶無奈地歎著,“有空位怎麼能不補。”

高遵裕鬱悶不已,閒扯了幾句,就直接回家休息去了。

等高遵裕一走,王韶便問韓岡道:“玉昆,你有什麼主意?”

“下官覺得還是先往好處想,不過機宜你也可以在給王相公的信裡多抱怨兩句。以王相公的性格,應該會給點補償的。”有些話在高遵裕面前不好說,私下裡說一下就沒關係了,就像王韶和王安石的書信往來,其實朝廷有規定是不允許邊臣與宰輔私下裡聯絡。

“這算什麼主意?!”王韶總覺得韓岡並沒把郭逵的事放在心上。

“能要到什麼補償?!古渭大捷的封賞都不會給足,何談補償?”他悻悻然說著。

兩次大捷時間離得太近,無論王韶還是韓岡都不可能才隔著兩個月的時間,就又給提升個幾級。最後得到的封賞,肯定要打個折,多半是用財帛之類的賞賜,或是對父母的封贈,來代替官職的晉升。

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不多叫喚兩下,誰知道你的尾巴被踩到了?

韓岡依然堅持己見,“下官覺得還是多給王相公寫兩封信,等回去後,下官也會給章子厚去信。修造渭源堡的錢糧,市易和屯田的本金,還有古渭建軍的提案,都提上一提。就算我們這邊漫天要價,他們那裡落地還錢也行。這虧不能吃得不明不白。”

韓岡很輕鬆地說著,他現在還是抱著樂觀的態度。郭逵是做過執政的宿將,聲威赫赫,名震中外,這一點的確是事實。但韓琦、富弼之輩,哪一個不更勝一籌,還不是都離開了京城。如果郭逵真的敢於沮壞河湟開邊,天子和王安石會放過他嗎?

何況要評價一個人,要察其言,觀其行,郭逵還沒來秦州,怎麼能貿貿然地下結論。抱著對抗的心思去迎接郭逵,也許本來能搞好的關係也會變得糟糕。

……

“郭逵答應去秦州了。”

趙頊放下手上的一本奏章,對王安石說著。郭逵接受了新的任命,將奏章遞了上來,同意去秦州,而放棄延州知州一職。

當然,趙頊也不認為郭逵敢拒絕。文官如果有事不想做,可以直接推掉,但武臣就不行,他們唯一能辭的,只有升官封賞,如果是平調職司他們還推辭,那就是跋扈之行。

“王卿,郭逵到秦州後,是不是要叮囑幾句,讓他多看顧一下王韶?”

“依臣之見,還是讓郭逵守穩秦州便可,河湟的事讓王韶獨力處理。多說一句,以郭逵的心性,或許就要跟王韶起齟齬了。”

趙頊歎了口氣,緊皺的眉頭上盡是疲憊:“關西的幾位帥臣,也只有蔡挺讓人省心。”

“蔡挺在渭州除舊弊,定新規,將關西四路中,軍力最弱的一路打造得固若金湯。有他鎮守涇原,鄜延路的側翼就可以放心了。”

蔡挺在渭州推行的將兵法改變了宋軍過去大小相制,難以指揮的弊病,很對王安石的胃口。在王安石的計畫中,等到朝廷錢糧充足,就可以動手改革軍制,將兵法、保甲法和保馬法這三項有關軍事制度的法令,都已經進入籌備階段。

“郭逵之才不在蔡挺之下,名望尤高,可就是事多。若不是他跟韓絳不合,也用不著把他調去秦州。”趙頊又在歎著,“只希望他能如王卿你所說,與王韶爭勝負,而不是互相拆臺。”

王安石知道以郭逵大權獨攬的性格,以及身為前任執政和節度留後的地位,他去了秦州,很有可能就要跟王韶為河湟開邊的領導權起衝突。

但秦州軍中地位最高的三人一下子全都走了。為了穩定秦州軍心,除了郭逵,一時之間他和趙頊都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即便是涇原路經略安撫使蔡挺也不夠資格,而他們一開始準備在半年後用來替代竇舜卿這個過渡人物的韓縝更是遠遠不夠。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郭逵與李師中、竇舜卿他們不同,他是全力主張開邊之策,就算他和王韶相爭,也不至於會耽擱正事——以上都是王安石說給趙頊聽的理由。

而實際上,王安石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雖然秦州連傳捷報,但河湟作為偏師的地位並沒有被改變,橫山的戰略地位遠遠高於河湟。

郭逵當初任鄜延路經略安撫使,與種諤爭位,幾乎將種諤擠對得無法在鄜延路立足。如今韓絳任陝西宣撫使,重用種諤為主帥,因而讓郭逵大為不滿。為了不讓郭逵干擾到現在由陝西宣撫使韓絳主持的戰略規劃,必須將其調走。卻又不能將他調離關西,郭逵本身的資歷、能力和威望在軍中猶如定海神針,萬一韓絳那裡有個萬一,有他在,至少還能穩定住關中的局勢。

而王安石為郭逵選擇的地方,就是正好需要重臣去鎮守的秦州。不過為了讓王韶能安心做事,不至於給郭逵壓得太慘,章惇幫著出了一招。

王安石對趙頊道:“陛下。古渭大捷之功,已得王中正查驗,皆為實情,並無虛妄。由此可見王韶之才非區區機宜可屈。數月前,王韶曾上書奏請于升古渭為軍,以便統一兵權、事權,更為名正言順地招攬蕃人投效朝廷……”

前次張守約入覲,也是有過同樣的請求,但趙頊仍有些猶豫,“直接在古渭建軍,是不是有些倉促了。”

“那就先圍著古渭寨劃出一塊地來,設立秦鳳緣邊安撫使司,由王韶擔任安撫使,先給他一個署理秦州西陲軍政的名義。等到一年半載之後,稍見事功,再將古渭升為軍不遲。”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2:08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二)

除去三伏天裡越發顯得熾烈的陽光和越來越刺耳的蟬鳴不論,六月下旬的秦州城顯得十分的平靜。白天的街巷上,看不到幾個人影。車水馬龍中的場面,只有在入夜後才能看到,不幸頂著烈日出行的行人,都是跟著趴在樹蔭下伸著舌頭的老狗一樣,掛著臉,叫著好熱好熱。

而進入六月後,六盤山對面的西賊也出乎意料的安分,大舉進攻沒有,小股騷擾也沒有,連在秦州城門口被抓獲的探子也少了許多,好像黨項人也受不了這個可能是十年來最熱的一個夏天。

至於秦州官場。李師中即將離任,此時已經不大管事了,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手上的帳目整理好,將裡面的虧空彌縫住,等待郭逵來交接。

竇舜卿奉旨去了京城,不會再回來。原本橫行城中的竇七衙內,他的案子在半個月前被陝西路提點刑獄司衙門給劃走了,不再歸屬秦州管轄。這幾天陝西路的憲使就在州衙裡借了二堂審案。不論結果如何,定案後,竇七衙內都不可能再回秦州。

前任鈐轄向寶拖著病軀,此時應該已經抵達京城。剛剛升任鈐轄的張守約,在喝過幾天賀酒之後,正在熟悉自己新的工作。因為此前張守約從來沒有擔任過鈐轄一職,諸多庶務讓他頭痛不已。他身邊又還沒來得及招攬幾個堪用的清客,便找上了韓岡,請他推薦兩名深悉廳中故事、並且可以信賴的老吏來幫忙。

韓岡是勾當公事,勉強說起來,也管著胥吏的升遷。經略司中才能幹練的胥吏,他都已經了然於胸,而慣于欺瞞上官的狡詐之輩,也是瞭若指掌。他向張守約推薦了兩個,都能滿足新任鈐轄的要求。

送了兩名老吏去見了張守約,面試過後,看得出來他很滿意。被張守約留著說了一陣閒話,韓岡起身告辭。李信送了他從鈐轄廳中出來,庭院中樹蔭森森,老槐依舊。但州衙三進東院的兩個舊主,一個被他氣得中風,一個則被他害得遠走,現在暫時就只有張守約一人霸佔著。

別過李信,韓岡順路走到機宜文字的官廳內。趙隆正在門口百無聊賴地坐著,見到他忙站起來問好。韓岡往廳中看去,就見著王厚坐在堆滿公文的桌案後,忙著處理王韶丟下的事務。

而王韶本人,韓岡知道,他正在後廳趕著寫信,好跟朝廷打饑荒。另外,高遵裕也在做著跟王韶一樣的事情——韓岡所出的計策乍看起來並不算好,但等王韶靜下心來想過,讓他自己拿主意,也只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王韶早前是關心則亂。好不容易將幾塊擋在路前的石頭都踢出去了,剛剛豁然開朗,正想大步往前走的時候,卻又飛來一座山擋在面前,他沒當場吐血就算心理素質好了,怒火攻心,衝昏頭腦也是情理中事。

不比韓岡,並沒有將畢生的心血和希望全數灌注進河湟開邊事業中,只是順勢而為,說抽手就能下決心抽手的,甚至可以做到旁觀者清。王韶在急怒下被蒙了眼睛,他反而看得一清二楚。

王厚忙得頭也不抬,只看見他手上的筆在不停地動,一份接一份地批閱著。等走進後廳,裡面的王韶同樣沒有抬頭,他正給王安石寫私信。王安石的脾氣是有名的執拗,要說服他,王韶在寫信時就必須很鄭重地斟字酌句,以防有一點錯漏。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檢查著,全然沒有發現韓岡的到來。

不想打擾王韶,韓岡隨即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他低聲問著身邊的趙隆,“高提舉來過嗎?”

趙隆點點頭:“前面剛來了一趟,跟左正言商量了好一陣子。”

韓岡笑了:“高提舉也算是用心了,希望他們能成功。”

為了能趕在郭逵到來之前,將財計之事解決,王韶和高遵裕都是發動了手上所能動用的所有資源。只要錢糧到帳,就算郭逵來了,他所能動用的卡脖子的手段也就剩那麼幾個了。

王韶身邊,現在就只有王厚和趙隆。王舜臣與楊英一起去京城了,去三班院報名,並等他們的官誥。

管著秦鳳路經略司架閣庫的韓岡,出手幫了王舜臣一個小忙,將他的年齡改成了二十歲。讓他一下子就有了就任實職的資格——武臣與進士、明經一樣,都是二十歲就能得到差遣——以王舜臣過往積攢下來的功勞,回來後至少能做個寨主。

當然,王韶肯定不會讓一個箭術堪與劉昌祚相提並論的猛將,守在寨子裡曬太陽。征辟王舜臣、楊英為僚屬的申請已經同時往三班院遞出去了,就跟現在的趙隆一樣。

見王韶和王厚都忙得不可開交,韓岡也不在廳中多留,直接走了出來。趙隆跟在他身後,到了院中,問道:“三官人,郭太尉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秦州?”

“大概要到七月中的樣子。”韓岡算了一下。郭逵已經卸下了渭州知州的擔子,但他還要去京城走一遭,這一來一回,就算他走得再快,至少也要到七月中,才能來秦州上任。

趙隆聽了,一腳踹翻了院中石桌邊的一具石墩。一腳之力,就讓近百斤的石頭咕嚕咕嚕地滾到了院牆邊,“郭太尉半個月後才來,現在就忙成這般模樣。等到他到了城門口,真不知會怎麼樣!”

“到那時反而會輕鬆下來,倒是趙兄弟你要忙起來了。”韓岡笑著拍了拍趙隆的肩膀,告辭離開。

回到自己的官廳,韓岡舒舒服服地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武大便端了涼茶上來。半閉著眼睛,啜著甘甜清涼的茶湯,便有著讓王厚羨慕不已的自在。與王厚有著鮮明的對比,韓岡身前的桌案,被擦得鋥亮,筆墨紙硯擺得整整齊齊,就是沒有一份公文放在上面。

勾當公事的工作,韓岡早已是熟能生巧,同時有著官廳中胥吏打下手,他的那一份,早上用上半個時辰就能處理得差不多。而且以他這段時間培養起來的對公事熟悉的程度,就算再面臨剛上任是一人做五份工的窘境,韓岡照樣有自信一個上午就能全數解決,中午時就可以回家吃飯睡午覺。

而韓岡的另外一份差遣,也同樣無事可做。甘谷、古渭兩處療養院的成功,新培養出來的人手,讓韓岡有了在秦州城建立第三座療養院的底氣。不過這事需要經過經略使批準,現在李師中把公文都積了一堆,韓岡也懶得找他。等郭逵來了,再請他批一個沒在使用的營地也不遲。

六月的後半,韓岡的生活就這麼突然的輕鬆了起來。

每天都是去衙門裡把事情做完,再翻一翻過去的公文檔案,或是去王韶、高遵裕那裡參贊一下計畫,等到午後,就可回家去休息。他這般悠閒,便被偶爾晚上會請他出去喝點酒的王厚恨得直磨牙。

王厚再氣,也拿韓岡沒轍。過去幾個月夢寐已久的輕鬆日子,就在這半個月中終於降臨到韓岡的身上,他過得是悠然自在,可以自由地掌握時間,可以系統的把經傳重新再研讀一遍。

好久沒有這麼完整的讀書用功的時間了,過去的兩個月,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害得韓岡只能零零碎碎地抽空讀書。積累下來的一些疑問,還要寫信向張載請教。

韓岡從王厚那裡聽說了,張載因為張戩的緣故,辭去了官職,現在已經回到橫渠鎮的家中,據說要設立一座書院。韓岡準備等古渭大捷的封賞發下來,就分出一部分財物托人帶去給張載。剛開始的時候,他是打著張載的名號才脫穎而出,自保得全。現在以財物回報,確是理所當然。

“進劍者左首,進戈者前其鐏,後其刃,進矛戟者前其鐓,進幾杖者拂之。效馬效羊者右牽之,效犬者左牽之,執禽者左首,飾羔鴈者以繢,受珠玉者以掬,受弓劍者以袂,飲玉爵者弗揮。凡以弓劍苞苴,簞笥問人者,操以受命,如使之容。”

這一天午後,韓家書房中的讀書聲又按時響起,但從敞開的窗戶中傳出的聲音,卻不似前幾日那般的清朗流暢,聽起來有些拖遝。

真要說起來,九經之中,《禮記》一經最不對他胃口。雖然裡面有著中庸、大學等篇章。

但還有十幾章,一條條一款款全講的是禮法,吉禮、凶禮、賓禮,吃飯說話該如何,接人待客該如何,面見天子該如何,規定得極其繁瑣,讓韓岡看著頭暈。只是在科舉中,這卻是必考的內容。

這《禮記》中記載的古禮其實早就被拋棄了,世間通行的禮儀也是往簡單中去。儘管韓岡從張載、程顥那裡,都聽他們說過要復古禮,王安石這位學術大師,也是喊著要復古,但實際上,周時的立法完全不可能在宋朝重新推行,禮崩樂壞,孔子說過,要復古,聖人也沒能做到過。

不過為了一個進士頭銜,韓岡就算再沒興趣,都能耐下性子來把禮記背得滾瓜爛熟。如果他現在就有個進士出身,這次古渭大捷的功勞一立,他直接由選人轉京官都是可能的。

“進士……”韓岡突然歎起,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留下的時間可不多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