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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2:45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三)

感慨過後,韓岡重新靜下心來讀書。不過沒過多久,他的讀書聲又中斷了。李小六進書房來通稟,說是仇老郎中帶著個徒弟來拜訪。

“終於來了。”韓岡笑了一笑,放下了手上的書本。

竇舜卿入京,竇解被下獄,將仇一聞徒弟弄進大獄的原告都不在了,韓岡半月前便抽了個空,將他從獄中弄了出來。不過那個倒楣的黨項郎中在獄中頗吃了一點苦頭,被拖出來時,就只剩下半條命,仇一聞忙將他領回家去調養。今天能上門來拜會,看起來應該已經大好了。

韓岡先讓李小六出去把人請進客廳,又叫了雲娘進來,幫著自己換上了一身見客用的衣服,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仇一聞正坐在韓家的客廳中喝茶,而坐在他下首處的三四十歲,容色憔悴,一臉病容的中年人,當然就是沒能救下竇解的兒子,而被栽了個罪名的背時貨。他雖是黨項人,卻喚作李德新。不過黨項人多有漢姓,也並不足為奇。

見到韓岡出來,仇一聞連忙放下茶杯站起來,向韓岡拱手行禮,而李德新則搶上前,跪下磕頭,為韓岡的救命之恩道謝。

韓岡站著生受了他們一禮,即便不論他的救命之恩,以他現在的身份,也當得起兩人的叩拜、躬身。

兩人起身後,寒暄了幾句,稍敘寒溫,韓岡便請了他們坐下。

等謙讓了落座,韓岡不想再聽了無新意的感激之詞,便主動問著李德新,“只聽著仇老說李兄出身黨項,卻不知李兄究竟是哪一部的?”

不知為何,聽到韓岡相問,李德新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吞吞吐吐起來。

難道有什麼不能說的?韓岡的眼神一下變得銳利,若是出身自六盤山對面,那就不能輕輕放過了。

仇一聞看著韓岡的神色變了,連忙幫著徒弟解釋:“小老兒這徒兒,其實是出身于金明寨。”

“金明寨?”韓岡皺起眉,他不記得秦鳳路有哪座寨子叫這個名字,但卻又感到莫名耳熟。

仇一聞歎了口氣,向東面遙遙一指:“就是延州的那座金明寨。”

“啊!”韓岡恍然,一拍交椅扶手,笑道:“原來是鐵面相公的族人。”

“不是族人。”仇一聞搖了搖頭,“他是鐵面相公的親兒子。”

“哦?!”韓岡吃了一驚。想不到眼前這個黨項郎中,就是導致三川口一役慘敗的李士彬的親生兒子。

金明寨的鐵面相公李士彬,時至今日記得他的人已經不多,即便記得,也是罵聲居多。但在三十年前,或者說在三川口之戰開始前,卻是在關西鼎鼎大名,受人敬仰。

李士彬是黨項豪族的族長,世代居於橫山南麓。他的主帳位於延水之畔的金明寨中,本身也擔任著都監一職。而金明寨周圍,又有十七處小寨堡,皆受其統管,控制著方圓百里的土地。號稱部眾十萬,精銳數千。

李士彬靠著手上的軍力,將起兵叛宋的李元昊硬是堵得不能接近延州一步。而且由於他治軍極嚴,勇猛敢戰,故而有了鐵面相公的諢號。

為了拿下李士彬這塊堵路石,李元昊竭盡所能。但不論是用財帛收買,還是設計離間,都是以失敗而告終。

李士彬多年來從宋廷收到的賞賜,是李元昊這個劫匪開出的價碼所不能比的,這個時代沒哪家能跟大宋比錢多。而李士彬本人又對大宋忠心耿耿,自祖父輩起就世代鎮守金明寨,深得朝廷和歷任延州守臣信重,離間計也是個笑話。

最後,狡猾多詐的李元昊,便想出了一個驕兵之計。

他先派人散佈謠言,大贊著李士彬的威名赫赫,又讓自己手下的士卒一見到李士彬的旗號就丟下兵械轉身逃跑,讓李士彬心生驕意。

緊接著,李元昊又派了手下的得力之人,詭稱敬畏李士彬的威名而投奔大宋。蕃部來投是常有的事,老于邊事的李士彬也沒有看出其中的問題,很輕易地就收容了這些歸附者。

而李士彬本有鐵面相公之名,平日裡治軍嚴格,動輒以軍法處置,受過責罰的卒伍心懷不滿者為數眾多。李元昊靠著派進金明寨的奸細,花費重金收買了他們,以為內應。

一切佈置做好,李元昊便舉兵南侵,一戰攻下金明寨的北面門戶塞門寨,緊接著又南下攻打金明寨。不過到了金明寨下,李元昊沒有不趁著白天攻城,僅僅是陳兵寨外。

李士彬本就因為中了驕兵之計,而分外看不起李元昊。見到他們不敢進攻,便更是得意,入夜後就丟下軍務,直接回去睡覺。

接下來,就是很常見的內應作亂的故事,城門被打開,堅固的金明寨就此失陷。李士彬連坐騎的韁繩都被內應給割斷了,欲逃不及,被李元昊生俘。韓岡聽說他的結局是被李元昊割去雙耳,帶到了興慶府去做展覽,苟延殘喘了十年方死。

韓岡感歎著:“若是當年沒有內應作亂,金明寨得保不失,就不會有三川口之敗了。說不定,一戰挫了元昊的銳氣,也沒有後面的事了。”

李士彬的慘敗和金明寨的陷落,使得延州暴露在西賊的鐵蹄之下。延州告急,劉平忙日夜兼程地領軍救援,這就正好落到了李元昊的陷阱中。黨項人圍點打援的戰略大功告成,在離延州只有數裡的三川口,劉平所部全軍覆沒。

三川口之敗是宋軍連續慘敗的開端,也是西夏正式立國的標誌。三川口之後,緊接著又是好水川、定川寨兩次慘敗,西軍精銳為之一空,到如今,才稍稍恢復了元氣。

韓岡的話中之意,隱隱有責怪李士彬的意思。李德新立刻為他老子爭辯:“金明寨之失非是先父之過,是大范相公讓先父把元昊的內應就地安置。若依著先父的意思,把他們安頓到延州的其他寨子,金明寨哪裡會失陷?!”

對於范雍和李士彬的這樁公案,韓岡也聽說過不少次,只要討論起三川口之敗,不可能不提到。當年李元昊遣人來做內應,李士彬的確是建議範雍將這些新歸附的黨項人安排到延州的其他寨子,不要放在金明寨,而範雍卻讓李士彬將他們就地安置。

從明面上看,最後金明寨會陷落,範雍的責任至少占了七成。但實際上,他只是按著慣例去做而已。

李士彬作為歸附大宋的黨項守臣,就算心中再想將降人收為部眾,也不能私下裡處置,必須申請上命。而且因為李元昊的離間計,當時就有著不利於李士彬的傳言。鐵面相公為了自撇清,防著朝廷懷疑他擴充勢力,也得對範雍說自己不想留人。

而範雍則是照著慣例,讓李士彬就地安置。這番公文來往,一個要表示自己對朝廷的忠誠,一個要體現自己堅定不移的信任,其實都是官場上的虛應故事。就跟天子登基要三辭三讓,重臣升任宰相要上表推辭,都是一樣的表面文章。

若李士彬真的懷疑其中有詐,後來將之安排到一個偏僻的寨子裡,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李士彬卻是將他們中的大部分安排在金明寨主寨中,讓這些奸細得以自由地收買內應。

不過其中的曲折,在李士彬的兒子面前就沒必要說了,弄得大家不痛快,何況韓岡也不認識範雍。只見他點頭道:“范忠獻【範雍諡號】多謀少成,又不通兵事,最後害了李都監,也害了劉太尉。不過范忠獻為人仁恕,曾經饒了犯法當斬的狄武襄一命,也算是勉強彌補了一下早前的過失。”

李德新臉色緩和下來,“官人說得是。”而後又緊張地向韓岡道起歉來,“小人方才口不擇言,冒犯了官人,還望官人恕罪。”

韓岡呵呵笑道:“我只見到了李兄的一片誠孝,卻沒看到什麼冒犯。”他笑了兩聲,又跟著問道,“不過我記得李都監的兒子在金明寨失陷的時候,被家人護送了出來。因為李都監最後在興州殉國,各自都被贈了官。怎麼李兄會跟仇老行起了醫來?”

李德新聽到李士彬殉國就垂下頭去,仇一聞則又幫起他說話:“老頭子這徒兒是鐵面相公的庶子,被救出來時才五歲。等大一點,去京城找他的兩個兄弟,卻都不肯相認。最後沒奈何,就跟著老頭子來學些岐黃之術,到現在也有二十年了。若非如此,他也是個官人啊。”

韓岡看著仇一聞的神色不像是作偽,再看看李德新低下頭去的沈重,也是真情實感,的確像是在為其父的死而感到難過,讓韓岡的一點疑心散去了不少。

他說道:“仇老,再過一陣,我想在秦州城設立第三座療養院。不過管事之人,朱中和雷簡都沒有空。若是換了個不知名的來,又不一定壓得住秦州城裡的驕兵,除了仇老,我實在想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就不知仇老肯不肯屈就?”

仇一聞立刻道:“怎麼叫屈就?官人有命,小老兒當然得聽!正好小老兒年歲也大了,沒法兒像過去那樣在秦鳳路上到處跑,也想歇一歇腳了。”

韓岡笑道:“也不是要仇老你親歷親為,庶務可由李兄處置。等李兄一切上手,仇老你掛個名字也就可以了。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德新聽了便站起身,彎腰恭聲道:“官人於小人有救命之恩,敢不盡心盡力。”

“好好。”韓岡拍手笑道,“屆時就要勞煩二位了。”

又說了一陣閒話,看看時候差不多了,韓岡命李小六送湯水上來。這是官場上送客的禮儀,就跟後世的端茶送客是一個道理。喝過兩口嚴素心親手做的酸梅湯,仇一聞、李德新告辭離開。

韓岡把他們送到院中,盯著李德新的背影,殘留在心底的最後一點疑心卻始終揮之不去。但他始終想不出又哪裡不對。不過最後,疑慮化為自嘲一笑,他都是什麼身份了,何須為此等小事煩心,真鬧出事來,兩根手指捏死就是。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還是走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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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3:21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四)

目送著仇一聞師徒出門,韓岡轉身走回廳內。嚴素心已經在客廳中。點湯送客的官場習俗她也知道,看著韓岡向廚房要湯水,自然明白客人要走了。

“還以為官人要留飯呢。”嚴素心手腳麻利地將幾個青瓷茶盞收拾起來,一邊很自在跟韓岡搭著話。

“他們是來道謝,可不是來蹭飯的。”韓岡說著又坐了下來,把自己杯裡的酸梅湯喝光。嚴素心走過來,接過杯子,連著放在幾案上蓋子一起拿起來。只是她一彎腰,胸前一抹玉色從垂開的衣襟中透了出來,在韓岡眼前閃過。

韓岡一下怔住了,而嚴素心卻毫無所覺地再次彎下腰擦著幾案,那一抹動人的白膩又在韓岡眼前晃著。

“今天跟著來的是仇老郎中的那個坐監的徒弟吧?前些天就聽說有個李郎中因為沒治好竇總管的重孫子,被關進了大獄裡。弄得城裡的郎中們人心惶惶,都怕去官人家看診。”

比起在陳家時,嚴素心在韓家要忙上許多,但她的心境卻比在陳家時要舒暢許多。沒有了日夜都在噬咬心靈的血海深仇,又沒了在仇人面前還要強作歡笑的痛苦,嚴素心在無人時,總是不自覺的開心地笑出聲來。而且韓家都是好人,老爺、夫人從不打罵,反而噓寒問暖,而她的恩人也是和和氣氣,沒事還能說說話,而且還是個守禮君子……

“就是太守禮了!”

帶著點莫名的嗔意,嚴素心往韓岡這邊瞟了一眼。正正對上的眼神卻一點也不守禮,反而仿佛有兩團火焰在裡面熊熊燃燒,包含著侵略性。

嚴素心被嚇了一跳,啊的一聲輕叫,連退了兩步,雙手捂著胸口,嬌軀不禁輕輕發抖。

看到嚴素心如被逼到絕境的小獸一般的膽怯模樣,韓岡雖然從讓人沈醉的美景中驚醒,但一點惡作劇的心思又起來了,眼神更加肆無忌憚,看得嚴素心的如玉一般的小臉鮮紅如血。

此時天氣熱,嚴素心穿得單薄。外罩一條銀紅色的薄紗褙子,褙子是對襟而開,與穿在裡面右衽的長袍不同,就像後世的大衣,不過沒有袖子,沒有扣子。褙子底下是月白色的涼衫和鵝黃色的羅裙,都是輕薄得一陣風就能吹起來。

韓岡自忖這些天來實在是浪費了不少時間,正想著是不是今天晚上一償夙願,嚴素心卻是一咬銀牙,紅著臉捧著收拾好的杯盤茶盞,逃跑一般地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透過毫無遮擋的薄紗褙子,可以見到一條藍色寬幅綢帶正緊緊紮在腰間,纖細柔韌的腰肢被勾勒出讓人窒息的絕美曲線,而本還稍嫌青澀的雙臂,在纖纖小腰的對比下,卻是顯得豐盛圓潤。少女步履匆匆,纖細的腰肢款擺,搖晃出讓人迷醉的旋律。

韓岡眼睛眯了起來,視線追逐著動人的韻律,一直到消失在門外,再也挪不開去。心裡想著,當真是浪費了太多時間了。不過既然已經醒覺,今天夜裡的時間就不會再浪費了。

為入夜後做好了盤算,韓岡往內進走去還沒走到正堂門口,就聽見一個陌生的婦人聲音從父母的房中穿了出來。

韓岡腳步隨之一停,一轉身,轉往書房去了。這些三姑六婆來自己家,肯定沒有好事。

書房裡,韓雲娘也在打掃著衛生,正拿了塊布擦著書架。比起年初的時候,她個頭沒長多少,但胸前的起伏更加明顯了,從側面看去,月白色的綢衫下隱約透著裡面的紅色肚兜被看得分明。她踮著腳,夠著去擦書架的高處,胸前的隆起就是一陣讓人口乾舌燥地微微顫動。

只看了兩眼,心頭又是一片火熱。韓岡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壓抑得實在太久了,火頭一被點起,就怎麼也壓不下去。果然太過壓抑自己,對身體健康實在不好。

雲娘不知道韓岡已經走了進來,還一蹦一跳地努力夠著最高處的書架。嬌小的個子,讓她擦不到書架的最高一層。但她這麼一跳,已經成長起來的酥胸,卻是晃動得讓韓岡的心火更旺。

不能再這麼看了!韓岡竭力讓自己清醒了一點,再這麼看下去,真的要做出事來。小丫頭可不是跟他年歲相當的嚴素心,過早接觸男女之事只會傷了她。

從後面將抹布搶過來,在韓雲娘叫著“三哥哥”的驚訝聲音中,韓岡抬手將書架最上面的一層給擦乾淨了。把抹布還回去,小丫頭還嘟著嘴很不高興的樣子,直說著“這些家務事三哥哥你怎麼能做。”

韓岡不理小丫頭的抱怨,坐下來,沖著父母的屋子努努嘴:“又是哪家的媒人上門了?”

韓雲娘搖了搖頭,“就知道前天來的是前街的李大姑,昨天兩個都不認識,今天的也不認識。”

韓岡哼了一聲:“一家一家的,還真不嫌麻煩。”

雖然這些日子,他清閒得緊。除了王厚等人,也沒人來打擾他讀書。但從後門進來的媒人卻是絡繹不絕,每天不斷。

韓岡雖然剛得官時,很是風光了一陣。但後來因為他屬於王韶一派的中堅人物,接連得罪了李師中、竇舜卿和向寶這三位大佬,讓他的行情在秦州城中有待嫁女兒的家庭中下跌了不少。而接下來兩派之間雖不見刀光血影,卻依然慘烈的廝殺,更是讓他落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

可誰也沒能料到,王韶區區一個機宜文字,竟然在與李、竇、向三人的爭鬥中獲得了最後的勝利。秦州最高位的三名重臣,無不是在大敗虧輸後被趕出秦州。前日天子降下詔令,將韓岡本官晉了一階,普通選人哪有這般幸運,都是流內銓發個公文過來就了事。且眼看著古渭大捷的封賞又要跟著下來,使得韓岡炙手可熱,重新變成了眾人爭搶的香餑餑。

但韓岡卻對這些把他當成肥肉的惡狗毫無興致。王韶已經在江西幫他找了一門親事。前些日子已經聽王厚說過了,是王韶病故的前妻的內侄女,也就是王厚嫡親舅舅家的女兒,如果真的結了這門親,韓岡與王家就是姻親了。

不過王厚的表妹才十三歲,離世間女子出嫁的底限十四歲,還差一年。按王韶的說法,先把生辰八字換了,把聘禮送過去,到明年那邊就可以把人送到秦州來了。但由於緊接著郭逵要來秦州的消息太過讓人震驚,王韶、王厚現在都忙得沒地方站,早把此事放到了一邊去。連韓岡自己都因為讀書忘了,現在才想起來。

人生大事,既然想起來,就少不得要跟父母說一聲。韓岡等著正堂那邊再沒了聲音,便走過去。進了房,只看到韓阿李一人坐著,手上正對比著兩塊鞋樣,卻不見韓千六的蹤影。

“娘,爹爹他人呢?”韓岡便問著。

“還能去哪?”韓阿李抬頭白了兒子一眼,“又去普修寺了。天天往和尚廟裡跑,回來都帶著一身的煙味。這兩天老是念著阿彌陀佛,煩都讓人煩死!”

韓阿李好一通抱怨,韓岡聽了,也不知話該怎麼說。自家的老子種田是把好手,但除了農事以外,他卻沒有別的擅長。自從進了城之後,韓千六在家無事可做,又不像韓阿李那樣經常又三姑六婆上門跟她閒扯,他在秦州城裡根本找不到個伴,也只能每天往普修寺去找住持和尚聊上幾句。

韓岡歎了口氣,不管怎麼說,燒香拜佛總比欺壓良善要好。

韓阿李放下了手中的鞋樣,沈著聲對他道:“照俺說,家裡要是還有塊地就好了。讓你爹他去料理一下,也省得他天天閑得慌。就算現在做了封翁,不好下地。租佃出去,閒時讓他去繞幾圈也是好的。”

韓阿李這是想要家裡買些田產,但韓岡覺得不能這麼浪費自家老子的種田技術。在過去,靠著韓千六的指點,下龍灣村田裡的出產硬是比周圍村子高了一兩成去。

他想了一想,覺得趁機將藏在心底的一些打算先說出來一點,“這樣吧,最近古渭寨就要開始屯田了,那裡的荒地有幾千頃,上好的河灘地也為數不少。機宜現在要從秦鳳路上招募弓箭手來開墾。到時候孩兒在靠著寨邊上的地方,劃下幾頃田來,讓爹爹去照管也就是了。”

等屯墾開始後,韓岡就準備請王韶和高遵裕一起上書天子,在古渭寨邊劃出一部分宜墾荒地,作為獎勵,贈給主管屯田的官吏們。

一般情況下,這等提議是犯忌諱的。由官府組織徵發民夫、士卒開闢出來的土地,比如淤田所得,比如河灘新田,又或是得到新辟溝渠澆灌的荒地,一部分要歸屬參與工程的民夫和士卒,剩下的則是收入官府。而官府通常會將這些田地發賣出去,換成現錢。從律條上說,嚴禁官員從中漁利。

但韓岡藉口也想得好,連主管的官員都不敢在古渭置辦田產,百姓能相信古渭一帶的安全嗎?這不是為了私利,是為了穩定民心。只要提前把事情公開了,得到天子的同意,就不用忌諱日後有人說他假公濟私。而且這麼做,在實際上,也肯定是有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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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3:53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五)

雖然韓岡說得好聽,但韓阿李卻聽出了問題:“三哥,你是個官人,在古渭那個偏僻地方弄塊地下來是不難,讓俺和你爹兩個搬過住也不難。但地誰幫著種?總不能要你爹再下田吧?那裡可找不到佃戶。”

要種田,罪犯,廂兵都可以。本來要屯田,他們這些人力就都得要用上。在開墾官田的時候,順便讓他們帶一手,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韓岡覺得此事還是不要明說的好,這世上許多事都是能做不能說,傳揚出去就麻煩了。

他笑著對韓阿李道:“這件事孩兒自有辦法,地也能種得,也不會讓爹爹再下地吃苦,娘娘你就放心好了!”

韓阿李看了看兒子臉上自信的笑容,卻哼了一聲,又拿起鞋樣對比起來,不冷不熱地說著:“是啊,三哥你算好的事,娘是從來都不用擔心。娘現在只想著一件事,三哥你什麼時候給娘添個孫子?”

“看娘你說的,孩兒還沒娶妻,怎麼給你老人家添孫子?”韓岡笑得發幹,看看門口,就想抽個空逃出去。韓阿李想抱孫子快想瘋了,只要在這事上提上一句,韓岡接下來不被念上一個時辰,就別想她能停嘴。

韓阿李一瞪眼:“那個現在關在大牢裡的竇七衙內,不也是沒娶妻嗎,還不照樣有了兒子!?雖說是被人治死了,但有了就是有了!”

“娘說的是,娘說的是!”韓岡猛點著頭,忙不叠地附和著。他在外面,就算見著王安石時,都沒這般低聲下氣過。

但韓阿李還是不肯饒了兒子:“三哥!你說沒娶妻,生不了兒子。可現在家裡媒人來了一個接一個,只要想娶,你點點頭就行,人家嫁妝全都準備好了。可你倒好,是推了一個又一個。你還在磨蹭個什麼?王機宜不是說幫你說門好親嗎,怎麼到現在還沒個消息?!”

韓岡被暴風驟雨地一頓好罵,幾乎不敢抬頭,只是聽到最後一句,才精神一振,“好叫娘娘放心,王機宜那邊已經有消息了,孩兒過來,就是說這事的!”

韓阿李一聽,臉上頓時多雲轉晴,但很快又懷疑起來,“真的假的,三哥別為了糊弄過去騙娘。”

“孩兒怎敢?”韓岡賠著笑臉,忙把王韶介紹的女方家事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全都說了出來,生怕韓阿李心急起來,再訓上他一通。

說起來,這事本是應該王韶這個媒人來跟韓千六夫婦提才對,韓岡根本就不該插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間根本沒新人的事。但王韶那邊忙得把事情耽擱了,韓岡為了耳根清淨,也不介意自己來說。

王韶的內侄女,又是德安大族家的閨秀,家世配上韓岡綽綽有餘,還能與靠山王韶聯繫得更加緊密起來,不論人品相貌,只看身份,的確是門好親——而人品相貌,韓岡也不擔心,王厚拍過胸脯,王韶也不會找個不像樣的過來,惹得自己的得力助手離心。

只是韓阿李聽了後,卻皺起眉頭,“怎麼才十三歲?就算明年嫁過來,要生小子,說不定也要等到兩三年後。”

韓岡到沒想到,自家老娘對兒媳婦的好壞判斷,全都放在能不能生孫子上了。雖然兩個哥哥都不在了,韓家在關西的這一支只剩他一個獨苗,但也不至於急成這樣吧?韓岡覺得這樣的想法他能夠體諒,卻難以理解。

韓岡其實真不急。如今的世情雖然都是早婚得多,正常就是十四五,過了十八就算遲了,但士子卻是特例。讀書人晚婚是很常見一件事,范仲淹成親時據說已經三十多歲了。王韶成婚也是在冠禮之後。王厚現在二十了,不見王韶逼著他成親。

而一般的寒門士子,在婚姻上高不成低不就,更是容易拖時間。娶名門閨秀他們不夠資格,讓他們放下身段,去找普通百姓,他們也不甘心,就這麼一年年地蹉跎下去。如果他們不能考上進士,或是通過其他途徑得個官身,往往要拖到三四十歲,婚姻大事都決定不下來。韓岡都聽說過,五六十歲的光棍進士哪一科都沒少出過。

韓岡覺得自己才十九歲,遲個一年也沒關係。可韓阿李卻心急抱孫子,傳香火,“三哥,婚事就任你拖去,娘也不再催你。但今天娘要做個主,你把素心和雲娘都納了做小,到明年就得給韓家添個後。”

韓岡聽了當即叫起苦:“娘!哪有還沒娶妻,就先納妾的道理!”

“誰說沒有!在河西大街上開質庫的李大戶家的兩個兒子,前街劉藥鋪家的大哥,不都是十五六就納妾,過了兩年才成親的?”韓阿李重重地一拍床沿,怒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素心和雲娘哪裡不好了,你還推三推四,拖來拖去,是不是想氣死娘不成?!”

“娘,你先消消氣。”韓岡心中喊冤,他哪裡拖了,只是前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現在雖然清閒了,又為了考個進士,把精力放在書堆裡,好肉一時忘了吃。不過收房沒問題,納妾卻是有些不好辦,“他們能做,孩兒不能做。這樣不合禮法。”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說什麼狗屁禮法,孝你講不講了?!”韓阿李只當兒子還在拖延,指著韓岡的鼻子,“家裡的兩個,哪個不是美人,哪個心思不是放在你身上。就你個瞎眼的,天天在書房裡之乎者也地拽酸文,你的聰明都用到了哪兒處去了?!讀書都讀傻了!”

她啪的一聲再一拍床,“這事娘做主了,你不好娶妾,那也就先停一停。但收房三哥你還有什麼說的?雲娘年紀小,等明年滿十四了再說。素心那裡,你就快一點,不要耽擱了!若是到了七夕,素心還梳著丫髻,娘可不管你是什麼官人不官人,照樣打斷你的腿!”

“哪有這麼倉促的?!”韓岡心中叫苦,卻不敢再回嘴。外面的對手再強,韓岡也有自信與他們周旋一番,但對上自家不講理的老娘,他卻是什麼手段都沒法兒使。這件事上,他雖然本是有心,可被人像種馬一樣催著,反而弄得都沒心思了。

在韓阿李面前,陪了一籮筐的好話,韓岡覷了個空,終於逃了出來。只是剛走出門,他的腳卻停了。嚴素心端著個託盤,上面放著兩杯涼茶,臉紅紅地就站在外面,低著頭不敢看韓岡。而在她旁邊,韓雲娘則抬頭看著他,一對如潭水般清澈的秀眼中,有著希冀和戀慕,也多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幽怨和不安。

韓岡不知道兩女究竟在外面站了多久,但看她們的模樣,該聽的應該都聽到了。氣氛變得很尷尬,沒有人開口說話,韓岡咳嗽了一下,想緩和一下氣氛,但卻是一點用也沒有。

這下該怎麼辦?

讓人窒息的沈默中,韓岡搖頭歎了口氣,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這事何須糾結,依著本心,放開手去做好了。猶豫不決這個詞,不該屬於自己。

上前一步,韓岡抬手撫過雲娘細嫩的臉頰,柔滑的觸感從手上傳來。十三歲的少女光潔細膩的皮膚猶如最為上品的瓷器,而柔軟而又富有彈性,卻又是瓷器所不能媲美。韓岡對這種感覺愛不釋手。他彎下腰貼在小丫頭的耳邊,柔聲問道:“在想什麼呢?”

韓雲娘搖了搖頭,沒說話,小巧挺翹的鼻樑下,略凹的雙眼更顯得如春水匯成的深潭。一雙清澈的眼睛還是不離韓岡。

“我都說過不用擔心了吧?”韓岡笑了,他知道她在害怕什麼。小丫頭從小就被賣到家中,歷經坎坷,心思本就是早熟。如今她一顆心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而隨著自己的地位越來越高,她也就越來越不安起來——一開始她還有著童養媳的身份,現在卻連個妾室都還不是,這能不讓她擔心?

“用不著擔心,耐心等著就是了。我做的保證難道還不能信嗎?”緊緊貼在耳邊說出的話語,有種奇特的說服力,韓岡柔和卻堅定的聲音傳入耳朵裡,韓雲娘眼中的幽怨和不安就一分分地逐漸消退了。

官宦人家的婢女、歌妓甚至侍妾,被出售、被轉贈的情況有很多,如今的世情,讓韓雲娘心中始終缺乏安全感。如果她沒有喜歡上韓岡,也不至於總是處於惶惶不安的情況,但現在一顆心早已失陷,卻免不了有著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過小丫頭的心思還是單純,韓岡的一句承諾,就能讓她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用擔驚受怕。她很鄭重地點頭,“雲娘相信三哥哥!”

當韓岡放開撫摸著雲娘小臉的右手,轉向嚴素心的時候。她的身子就是一顫,手中託盤上的杯盞一下都翻了,撞在一起叮噹脆響,酸梅湯全都淌了出來。韓岡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心慌意亂的模樣,帶著調笑的口吻:“今天夜裡的夜宵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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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04:16:21

第一十六章 綺羅傳香度良辰(上)

“玉昆,怎麼今天沒什麼精神?”坐在晚晴樓三樓的雅座中,王厚很是熱情,他招呼著韓岡:“來,嘗嘗這道羊舌簽,晚晴樓的招牌菜,遲上一點就只能等第二天了。”

晚晴樓的招牌菜味道的確不錯,但這個夜宵可不是韓岡所期望的。王厚忙完了公事,不回家休息,還拉著自己來喝酒,不知該說他精力充沛,還是別的原因。

“多半是不想一直被他老子盯著。”韓岡的想法算不上是腹誹,只是源于對王厚性格的瞭解,沒哪個兒子喜歡在老子面前亂轉的,尤其是王韶這樣的父親,給做兒子的壓力實在很大。

王厚難得的能從王韶的壓力下脫離幾個時辰,整個人興致高昂,一邊勸著韓岡的酒,一邊說著:“玉昆,你還記不記得調回京去的李複圭?”

韓岡當然記得。慶州知州兼環慶路經略安撫使李複圭冤殺種詠等三名將佐,前段時間終於被曝了出來,也不知是誰出的手,讓整個禦史台都上了彈章,上個月月底他便被調回了京中去了。五六兩月,秦鳳、環慶兩路主帥接連更叠,讓整個關西軍方都有不小的震動。

王厚突然提起他,肯定是有了新消息。韓岡驚問道:“難道說他已經定案了?沒這麼快吧?!”

朝廷審案的效率有多高,在官場上流傳的笑話不止一樁兩樁。李複圭這個等級的官員,要審他,必須是禦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家會審,有時候,天子還會欽點主審人選。單是調和各家法官之間矛盾,少說就要一個月,整個案子不拖個半年,怎麼都不可能有結果。

“當然還沒有定案,他被召回京去,到現在也不過才一個月。不過李複圭的罪行也是清楚明白得緊。如果不定罪,最後大概是降一官或是兩官,到南面的下州做兩年知州。如果定罪了,大概是遠郡安置,責授節度副使、團練副使之類官職。”王厚用筷子夾了個釀魚丸,含糊不清地邊吃邊說,“以李複圭的身份,大概是節度副使。”

“太便宜他了!”韓岡心中有些怒意。冤殺朝廷命官,欺瞞天子,竟然還不一定能定罪。而即使定罪,也不過是個遠郡安置的處罰。李複圭作出這等駭人聽聞的事來,處罰如此之輕,冤死的種詠等三將都是死不瞑目。

安置、編管、羈押,是朝廷對官員的處罰手段,懲罰程度從輕到重。只要不是追奪出身以來文字,也就是削官為民,官員受到的責罰最重也就是軟禁程度的羈押。普通的是編管,不得出城,書信要被檢查,而最輕的就是安置,只是不能離開所安置的軍州亂走動而已。

而且這些被降罪的官員,一般都會被授予節度副使、觀察副使、團練副使等戴罪官員專用的官職,雖然不會給他們實際的工作,但有著官職,就可以防著他們被小人所欺,傷了朝廷的體面。韓岡對此都不知該怎麼評價了,只能說,這個時代的政府,對文官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是便宜他了。”王厚說著,“所以他現在還有心情寫詩罵人。”

“李複圭作了什麼詩?”

王厚停下筷子,又拿起酒杯。韓岡給他杯裡倒酒,聽他說著:“整首傳到秦州的就兩句,今天才聽到——‘老鳳池邊蹲不去,餓烏臺上噤無聲。’”

“餓烏臺上?”

烏台是禦史台的別稱,因為禦史台外有片林子,烏鴉莫名其妙的特別多,另外,那些監察禦史也是跟烏鴉沒兩樣,一張嘴,就是有人要倒楣。而只看後面的“噤無聲”三個字,就知道這一句,李複圭是在明著罵禦史台不作為。

兩句詩一起連讀,再聯想起李複圭被禦史們群起而攻的場面,這是他在抱怨禦史台只拍蒼蠅,不打老虎嗎?

“可老鳳說得是誰?”韓岡問道。

王厚反問:“‘池邊蹲不去’,你說是誰?”

能讓李複圭用這種幽怨的口吻說話,而且還是用“鳳”來形容的官員地位不會低,只能在宰執官中去找。再加上一個“老”字,人選就只剩三個了——七十多歲的首相曾公亮,六十多歲的次相陳升之,以及樞密使文彥博。

只是把“蹲不去”三個字考慮進來,升任宰執沒幾年的陳升之肯定要排除。剩下的曾公亮和文彥博兩人,則都是實打實的三朝宰臣,從仁宗時就做著宰相。不過,文彥博有起有落,而曾公亮的宰相,卻是從仁宗嘉祐六年,歷經英宗朝,一直做到了現在。

用著排除法,韓岡得出結論,“是曾老相公?”

“除了他還會是誰?李複圭就是恨著曾相公下令將他奪職,回到京後,才寫了這首詩。”

韓岡抿了抿嘴,對李複圭的做法分外不屑。這就是官場上最多見的文人,從不自省,只知怨天尤人。才能沒多少,但害人的心術卻高明得很。

李複圭的這兩句詩,等於點了一根爆竹丟進禦史台中,被驚起的那些烏鴉肯定是撲棱棱地滿天飛。當然它們不是去回咬已經倒臺的死狗李複圭,而是在相位上盤踞太久的曾公亮,那才是能張揚他們名望和剛直的肥羊。

“曾相公怕是要出外了。”韓岡頓了一頓,“就不知王相公會怎麼說。”

趙頊啟用王安石變革舊制時,韓琦、富弼都先後反對,只有曾公亮為其保駕護航。而且曾公亮的兒子曾孝寬是變法派的中堅,雖不比呂惠卿、曾布、章惇那樣親近,但也是深受王安石信重。

就在去年,王安石的新法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曾公亮雖然沒有表態支援,有些情況下還不疼不癢地反對幾句,但大部分時候還是保持沈默。以他的首相身份,這已經是最大的支持了。

韓岡不知道王安石會不會因為感念恩情,留下曾公亮。而王厚搖頭,“家嚴說了,王介甫羽翼已成,用不到他護持。他這一去,就是給王相公騰了個位置。對於此事,天子和王相公都會樂見其成。”王厚嘴角的笑容帶著諷刺,“也許再過兩個月,就是真正的王相公了。”

“曾相公的年歲也太大了一點。”韓岡很平和地說著。

政治上的事本就沒有什麼人情好講,而王安石也的確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職位,來掌控變法大局。助役法的施行據說已經迫在眉睫,這條法案關係到民生的方方面面,直接改變了實行千年的徭役制度,不是均輸、青苗和農田水利三法案可比,王安石當上宰相,對此法的順利推行,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

同樣是官場中人,王韶對王安石的判斷應該不會有錯。不過曾公亮可是《武經總要》的主編,這套書總計四十卷,前二十卷是詳細描述了軍械、陣法、旗號、營壘等方面的軍事學專著,後二十卷是彙集了歷代戰例。韓岡一直都想一睹這本名傳千古的軍事百科全書的真容,對有能力編纂此書的曾公亮也有幾分尊敬。

與王厚繼續推杯換盞,當韓岡回到家中時,已經快三更了。今晚他喝的雖不算多,但回來時吹了一陣夜風,酒意也有些上頭了,不過還是能走得穩路,不至於搖搖晃晃的要人扶。

進了家門,韓岡讓李小六牽著馬去馬廄,打理好兩匹馬後,自己去休息。他本人則是直接走進後院,卻看著自己的房間正亮著燈。

都這時候了,誰還在裡面?韓岡頭中醺醺,一時之間,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掀簾進屋,只見嚴素心正半趴在桌上做著海棠春睡。韓岡腳步一停,沈醉的酒意猛地散去,這時他方才想起今天白天時的事來。

想不到都這時候了,她還在房中等著。韓岡放輕了腳步,靜靜地走了進去。桌子上除了一盞油燈隨著穿堂風忽明忽暗地閃著,還放著一個茶盅。韓岡輕輕地揭開茶盅的蓋子,醒酒湯裡的陳皮味就傳了出來。

在桌邊坐了下來,喝著酸甜味的醒酒湯,韓岡看著兩尺開外,枕著手臂沈睡中的一張如花俏臉。

嚴肅心容色秀麗,身材高挑窈窕,本就是個難得的美人。而今天她稍稍畫了點妝,大概是知道韓岡不喜石灰抹牆一般的濃妝,只是略略描了眉,抹了口紅,並沒有像秦州的妓女那樣擦著厚粉。但就是這麼一點改變,就讓她更是眉目如畫。

不知是在夢裡想起了什麼,嚴素心殷紅厚實的小嘴微抿著,修長的雙眉也緊皺,顯得很傷心的樣子,眼角處還帶著淚,閃著暈黃的燈光。

韓岡看得憐惜不已。對自己傾心的三名女孩兒,不論是韓雲娘,還是嚴素心,另外還有周南,都是命運多舛的女子。被賣進韓家的雲娘還算好,在教坊司中長大的周南雖名為花魁,卻不得不在歡場上強顏歡笑,而嚴素心則更是三個女孩兒中最受命運折磨的一個。

韓岡伸手想拭去她眼角上的淚跡,不城想嚴素心被他的動作一下驚醒了。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睜了開來。幾縷散開來的髮絲調皮地貼在她的臉頰上,旁邊還有著被壓後的紅痕,可見她睡得已經有了不短的時間。

睜開的大眼睛中有著幾許茫然,但眨了幾眨之後,嚴素心終於發現坐在眼前、微笑著的韓岡。一驚之下非同小可,少女啊的一聲短促驚叫,身子後仰,就要向後避退過去。卻不想她本是坐著,兩腿別在桌下,這一動,桌子和人都是搖搖欲墜。

韓岡微微笑著,不慌不忙地伸出雙手,一手扶住桌子,一手則老實不客氣地摟住了她的纖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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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04:17:10

第一十六章 綺羅傳香度良辰(中)

一隻堅定有力的大手扶在背上,掌心的熱力,透過薄薄的紗衣傳到肌膚上,嚴素心頓時覺得自己的臉上都燒了起來,殷紅如血。身子都發了僵,不敢有什麼動作,反應青澀無比。

看著她雙眼都閉得緊緊的羞澀樣兒,韓岡怦然心動。手上微一用力,把她快要栽倒的身子,托回繡墩上坐好。再抓住圓潤細膩的手腕,將她扯了過來。

溫香軟玉入懷,便帶來一陣幽幽淡淡的蘭麝甜香。市面中的香粉本是俗味,但混上少女自身攜來的體香,卻一轉變得如春日百花叢中的芬芳,讓人為之迷醉。

韓岡坐著,嚴素心被拉過來時卻順勢站起。暈暈的燈光照不透穿在身上的薄紗涼衫,玲瓏浮凸的胸房因為主人的緊張而急促起伏,就在韓岡的正前方勾住了他的雙眼。

嚴素心身材高挑修長,只比身高六尺的韓岡矮了半個頭去,相比起她的高挑身材,少女的胸口就顯得有些單薄,不過如果對比起纖細的腰肢,這一點點缺憾就立刻讓人忽視掉了。

視線向下,韓岡張開雙手將少女的腰肢環住。被寬寬的腰帶勒住的腰身,大約只有一尺六七。前面看的時候,韓岡已經覺得嚴素心的小腰宛如柔柳一般纖細,當親手摸到的時候,便發覺當真是盈盈可握,雙手一圈,露在外面的腰身就只剩幾寸。但嚴素心的窈窕並不是那等如乾柴般的瘦削,反而不失豐腴,韓岡手指過處,都是充滿彈力的觸感。

被韓岡摩挲著腰間最敏感的位置,少女的身子不安地扭動著,緊咬著下唇,忍耐著腰間傳來的一陣陣的瘙癢,等待著他的進一步的動作。不過韓岡動作卻突然停了下來,嚴素心能感覺到正在作怪的雙手也離開了腰間。

“官人?”她詫異地睜開眼,吐氣如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燈火下有些迷蒙的感覺。

韓岡卻在低頭嗅著自己的外袍,一股濃濃的汗味沖著鼻子,還有著一股子酒味。原本不覺得,但聞過嚴素心身上的幽香後,再聞回自己,就覺得有些難以忍耐。

“還是先洗個澡再說。”韓岡站了起來,上下看了看嚴素心,調笑道:“要不要一起洗。”

“奴……奴家先去準備水。”被韓岡帶著欲望的雙眼灼著肌膚,嚴素心又有些膽怯了,急急地說了一句,忙跑了出去。

其實韓岡看得出嚴素心身上穿的衣服跟早間時已經完全不同,衣服都換了,澡也肯定洗過。褙子、涼衫皆已不同,方才從領口看進去,還能看見裡面的桃紅色肚兜也是新添的,早間可只有一件在俯仰間春光頻露的小衣。為了今天晚上的事,她已經做了不少準備。

韓岡慢悠悠地跟著往浴室過去。這麼熱的天,汗一刻不停的出,他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何況在辦事之前,先一步沐浴淨身也是應有的禮節。

韓家的浴室就建在廚房邊上,或者說就是廚房隔出來的一個一丈見方的小房間,裡面放著浴桶等洗浴用具。如韓岡家這樣的浴室,殷實人家都會在家裡造一個。而普通人家也有在家洗的,如果嫌在家中弄得麻煩,街上也有幾家大型的浴室——漢人好潔,尤其是到了夏天,基本上就是像韓岡這樣天天洗澡。這一點,就與蕃人不同。

浴室長寬皆是一丈,地面、牆面都是前些日子,韓岡讓人用土制水泥抹過,乾淨平整。一扇寬大的屏風當中攔著,杉木大浴桶就放在屏風之後,幾面小凳,一張小幾堆在一角,都是用著秦嶺裡砍下來的杉木打造。

嚴素心正在廚房中燒熱水,用廚房裡的大鍋燒熱水很容易,韓岡照樣喜歡像著冬春時節那樣泡澡,只是少放點熱水,多放些冷水而已。不過在泡澡之前,他先用著冷水沖涼。脫了衣服,站在浴室一角,用手拉了拉一根垂下來細繩,幾十縷水線就從頭上澆了下來。

就在浴室頂上牢牢釘著個水箱,水箱側面最下方有個出水口,通過一根線連著的開關控制出水口啟閉。這個技術難度並不高,放在鐘鼓樓上用來測量時間的更漏,還有上元花燈常見的流水燈山,都是用著同樣的原理。韓岡只不過在出水口處,結了根銅皮打造的水管,並安上了同樣是紅銅敲打成的蓮蓬頭。接縫處都用熔鉛堵上了,一點水也不漏。

這是韓岡費心讓秦州城裡的高手工匠弄出來的淋浴設備,在不可能造出鍋爐的情況下,已經是只有一點工學常識的他所能做到的極限。雖然看著粗陋,但使用起來效果卻不錯。蓄水的水箱是半敞著口,通過旁邊釘著的一隻木滑輪,可以把裝滿水的水桶拉上去。水箱上,還有一根伸出來的橫檔,能讓提上去的水桶自動傾斜,將桶裡的水倒進水箱。一切站在地面上就可以控制,不論是冷水淋浴,還是熱水淋浴都很方便。

不過這種淋浴裝置不好調節出水量,水箱裡的水一次最多供一兩人使用,真要算起來,只有富貴人家才用得起。到現在,韓岡想給傷病營用的大型淋浴裝置,依然是水中月,霧中花。

韓岡這邊沖著身子,嚴素心已經提了大半桶熱水進來。嘩啦一聲響,大半桶熱水被倒進浴桶中,浴室中頓時霧氣彌漫。韓岡回來後就要洗澡,早已是習慣,浴桶中的冷水都已經放好,兌進熱水就行。

沖掉了汗水的韓岡關了淋浴,直接坐進了浴桶中。溫熱的水漫了上來,浸泡著全身,舒緩著他一天的勞累。在夏天泡熱水澡,真要習慣了,其實比沖涼還要舒服。

韓岡頭仰靠著浴桶邊緣,閉著眼睛。黑暗中,能聽到屏風對面傳來的細細碎碎的脫衣聲。應該是解開衣帶,緊接著木屐聲響起,幽幽的蘭麝香又傳入鼻中。

韓岡睜開眼睛。此時的嚴素心,已經將外面的褙子和褶裙都脫了去,只留了下面的一件藕色羅衫和薄紗褻褲。羅衫袖口用條絲帶束好,羅襪和繡鞋也一併脫了,白生生的小腳套在一對木屐上,奪奪地繞過屏風從外間走了過來。

嚴素心的高挑身材,有一多半是緣于修長筆直的雙腿,穿著褶裙時尚不覺得,但現在只套了一條薄紗褻褲,驕人的身姿便展露無遺,讓韓岡看得兩眼放光。浴室中,只點著一盞油燈,還有從隔壁廚房、尚留著一點火頭的爐竈處,投過來微微紅光。但這朦朦朧朧的光暈,卻給她染上了一層神秘的美。

過去韓岡洗澡,嚴素心和韓雲娘都幫忙擦洗過,這裝束也是平常。習慣了後,雙方都自然得很。韓岡洗澡時事情想得多,浪費許多良辰美景。不過今天,兩人都是有心。在韓岡肆無忌憚的目光下,嚴素心的動作變得很僵硬,拿著絲瓜囊子的手越來越沒了氣力。最後嚶嚀一聲,手腳酸軟,再也擦不下去。

一位美人在耳畔嬌喘籲籲,韓岡欲火燒得更加猛烈。他行事直接,從水中站起身,一把摟了過來。一手將她小巧可愛的下巴強抬起,就低頭直接親了下去。少女的唇瓣柔嫩,如水一般。但韓岡心火正盛,並不滿足於四唇觸碰,舌頭撬開牙關,直接探了進去。

懷中少女的應對依然生澀,當韓岡舌頭進去的時候,迷離的雙眼頓時驚得瞪大,渾身劇震,原本扶著韓岡肩頭的雙手,也用力推拒起來。可韓岡的雙臂如鐵鑄一般,紋絲不動,讓人窒息的長吻讓嚴素心的掙扎越來越弱,手腳軟軟的,很快就癱了下去。

韓岡的嘴離開了甜美的朱唇,從圓潤的耳珠開始,一路向下,一寸寸地吻下去,從脖頸,到肩頭,一直吻到細緻的鎖骨上。

嚴素心努力地想保持著一絲清醒,但仍被韓岡這名老手弄得昏昏沈沈。隱隱地感覺著一隻大手從衣襟中探了進去,隔著肚兜,揉捏著自己的胸口。

另一隻大手在摩挲著大腿,被水濕透了的褻褲仿佛成了第二層皮膚,直接將掌心處的滾熱傳入她心底。那只手越來越放縱,從大腿摸索到臀上,火熱的感覺也從腿上漸漸上移,一點點地又探到了腰間。

極度的刺激,弄得嚴素心全身緊張,仰著脖子直哆嗦。忽而她驚醒了過來,用力抓住韓岡正在解開褻褲褲帶的手,哀求道:“官人,不要在這裡!”

盈盈眼波中,盡是祈求,韓岡也不想在這裡草率行事,被阻止了,就不再繼續。

他一步跨出浴桶,拿著掛在屏風上的手巾擦著身上的水珠。

“官人,不洗了嗎?”嚴素心疑惑地問著。她背靠著牆,濕透的胸口透著底下的桃紅色小衣,勉強站直了發軟的修長雙腿。

“已經洗好了!”韓岡幾下擦乾了水,套上了一件外袍。將自己和嚴素心的衣服一塊兒拿了,返身就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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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04:19:19

第一十六章 綺羅傳香度良辰(下)

嚴素心雖然高挑,卻也許是骨架小的緣故,抱起來輕輕巧巧,連身子也是顯得豐潤,絕不見骨。

被韓岡抱在懷中,嚴素心先是想掙扎,但動了一下,就不再亂動彈了。將身子蜷縮得更小,一顆螓首靠在韓岡胸前,任憑他將自己抱著。

從浴室到韓岡的房間不需要經過正屋前的走廊,沒有驚動任何人,韓岡就抱著她回到了房中。

將嚴素心在床榻上放下,坐在床沿,韓岡笑問著,“招兒那邊安頓好了?別又跑來打擾好事。”

“招兒跟著雲娘妹妹睡了。”嚴素心輕輕答了一聲,突然撐起身子,在枕邊摸索著。

就在枕邊,放著兩支紅燭。韓岡看到了,心中又是一陣憐惜。就著油燈,將兩支紅燭點起。韓岡摟著嚴素心,幽幽燭光代替了燈火,在房中靜靜燃燒。

“委屈你了。”盯了幾眼跳動的燭光,韓岡低頭對著懷裡的少女說著。她好歹是士人家的女兒,要不是因為陳舉,莫說是給人做丫鬟,連妾室都是不可能的,總是要嫁給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做個堂堂正正的正妻。

嚴素心揚起頭,眼中閃著堅定的光彩,“能跟著官人,是素心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沒有官人,奴家的血海深仇,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報。”

僅僅是因為報恩嗎?韓岡有些不知足。但他也能感覺得出,嚴素心的一顆芳心是掛在自己的身上,只是沒有明說出來。

韓岡不再言語,讓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

不過當他猛力進入的時候,嚴素心柔軟的嬌軀一下緊繃。從她喉間傳出的一絲滿是痛楚的呻吟,還有自己背後被抓出的血痕,韓岡驚訝地發現,身下的女孩兒,竟然還是處子之軀。

韓岡本也是感覺嚴素心對男女之事太過青澀,不論是親吻,還是承歡,都是被動地等待自己的動作。但因為她在陳舉家的身份,讓韓岡沒有去多加考慮。可是他沒想到,嚴素心卻真的是初經人事。

“……這是?”韓岡遲疑地問著。

“一開始沒有……奴家才八歲……後來陳賊……不行……一直就沒能壞了奴家的清白……”

竟然還有此事!陳舉以舉為名,本人卻是不舉。韓岡在心中暗自慶倖,多虧了陳押司的病症,才留給自己一個完璧。

“奴家的清白之軀,還望官人多多憐惜。”

嚴素心是初經人事,韓岡一開始並不敢太放縱。但隨著興致逐漸拔高,他卻漸漸難以自持,奪走了少女身份的第一次還不夠,接下去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少女的哀鳴如吟如泣,讓她最後承受不住,昏昏睡了過去。

一夜轉瞬而過,當韓岡透入室內陽光中醒來的時候,嚴素心還貼在他的懷抱中沈沈睡著。

滿頭青絲烏雲般散亂著,堆在被上,枕上,還有幾縷髮絲撩著韓岡的脖頸間,讓他癢癢的。雖然還殘留著昨夜不堪撻伐時的淚痕,但嘴角處動人的淡淡笑意,如玉俏臉上的淺淺紅暈,有著初承風雨之後的媚態。

韓岡小心地將手臂從嚴素心身下抽走,讓她換了個睡姿。輕輕掀開被單,欺霜賽雪的一具動人嬌軀讓正想起身的韓岡一下停住了動作,挪不開自己的眼睛。映著窗櫺透入的朝陽,嚴素心的身子如玉一般剔透,仿佛有著一層光暈。修長的玉腿交疊,雙腿交接處,是一夜瘋狂的證明,而在她身下的淺色床單上,又有著紅梅點點。

韓岡將被單蓋了回去,動作輕輕,唯恐弄醒了沈睡中的嚴素心。但他起身下床的動作,卻還是把她驚醒了過來。

“什麼時候了?!”嚴素心好像是起床時會迷糊的那類人,雖然醒來,但頭腦還是昏昏沈沈,眼皮也重如千鈞,怎麼也睜不開。她吃力地撐起身子,全沒在意自己的上半身全暴露在韓岡的眼中。黑如鴉翼一般披散下來的髮絲,將玲瓏小巧的胸部半遮半掩。比起在昏暗的燈光下,眼前被陽光映照的佳人,更加讓韓岡心動十分。

嚴素心雙手撐著床榻,努力地想坐起,但渾身上下傳來的酸楚,還有身下密處的劇烈脹痛,卻使得她又栽回了床上。

韓岡連忙將她扶著坐起,而一跌之後,嚴素心也終於清醒了過來。與背後的男子肌膚相親,小臉又開始漲紅。低頭看著自己上身全都暴露在外,啊的一聲驚叫,心中羞澀難當,忙扯過被單遮著胸口。

韓岡貼在她耳邊笑道,“昨天都看過了,用不著再擋。”

被韓岡調戲著,嚴素心的臉紅得更加厲害,連脖子到胸口,一起都泛著動人的紅暈。

韓岡摟著她,坐得近了,看得也更加清楚。一張俏臉光潔膩滑,上面細細的汗毛都被絞掉了。沒想到她昨天就已經開了臉,這是女子出嫁時,和嫁人後的才會做的。

白皙的頸項此時卻是殷紅色的,細緻的鎖骨勾勒出完美的線條。胸前兩具玉色小丘被被單遮著,但還能從露在外面的部分,看到上面的一朵朵還有如花瓣一般的紅痕。韓岡一低頭,在光潔的肩頭處略重的吻了一下,很快,就是一團動人的紅色痕跡泛了起來。

“時候不早了,官人你還要去衙門呢!”嚴素心還不能適應現在與韓岡的極度親近,在韓岡的懷裡很不自在地扭著身子,竭力找著藉口。

“也好,夜裡再繼續。”

“先起來再說。”嚴素心擰身過來推著韓岡。

韓岡卻一把抓住她的小手,皺眉低頭看著。

嚴素心一開始時,最吸引到韓岡的,就是她的這對如和田白玉雕鑿而成的纖纖玉手,柔若無骨,纖長嬌嫩,因為要做事,指甲並沒有留長,但十指指蓋上的一團可愛粉色,卻更加迷人。

只是這一雙纖纖玉手,比初見時變得粗糙了一些,老繭也生了出來。在陳舉家,嚴素心只需烹茶調羹,粗活都有他人來做。但在韓家,卻是一應雜活都要親歷親為。

韓岡想著,還是再找幾個粗使的婆娘來家裡,外院的房間現在就住了個李小六,實在有些落魄。

換了身衣服,洗漱過後,韓岡整個人神清氣爽。嚴素心是第一次,而他這具身子也是第一次。前身是個書呆子,而韓岡則也是自重生後,就不斷被一樁樁事逼得難以歇下片刻,偶爾有放鬆下來的時候,也是要把心思放在讀書上,而忽略了這個方面。三月不知肉味,方覺肉味之美。

趕在吃飯之前,韓岡又領著嚴素心去父母的房間請安,雖然他因為要固守禮法,在娶妻前不便先納妾,但他也不想讓嚴素心委屈。既然已經同床共枕,讓她以新的身份重新拜見一下,也沒有什麼關係。

……

今天的王韶父子依然忙碌。為了尋找更多的資料資料,為了讓自己的信箋更加有說服力,王韶甚至讓韓岡把存在架閣庫中,過去百年來所有關於古渭、渭源地區的公文、信箋和資料都搬到他的官廳中。

韓岡今次不好再隔岸觀火,跟著王厚和一群胥吏一起,抖著卷冊上厚厚的積灰,幫著王韶尋找過去在秦州曾經任職過的官員,所留下的對古渭寨的看法。

“玉昆,你今天面帶春色,是不是遇見好事了。”王厚一邊翻著公文,一邊隨口問著。

韓岡哪能說實話,也隨口回道:“是啊,早上過來時剛剛遇到一人,說是某位官人好久沒去了,她家的女兒怪是想念的,還請我與某位官人一起去。”

王厚聞言嚇了一跳,回頭看了看高坐在上的王韶,壓低了聲音,“玉昆,你怎麼知道的?”

韓岡瞥了王厚一眼,忍不住笑道:“是剛才某位官人跟我說的。”

王厚臉上頓時變得精彩起來,好半天,方恨恨地說道,“好你個韓玉昆,竟敢使詐!”

飽暖思淫欲,人皆同此理。韓岡只是稍稍清閒了一陣,就忍不住收了嚴素心。王厚前段時間剛從京城回來的時候也清閒得很,他在秦州又不像他老子那樣有個小妾服侍,當然私下裡要找地方抒發一下。

結束了一天的案牘生活,韓岡回到家中。進了後院,就看著嚴素心從井口提著桶水,往廚房去。平日裡做得很輕鬆的事,但今天她卻是步履維艱。

韓岡走到她身邊,提過她手中水桶,柔聲問著:“還疼嗎?”

“不疼了!”嚴素心連忙說了一句,伸手要把水桶搶回來。

韓岡一手攔著她,拎著水桶往廚房裡走,笑道:“既然不疼了,那夜中就來我房裡。”

嚴素心臉色突然有些發白了起來,不敢說不,卻也不敢說好,顯是昨夜的瘋狂把她嚇到了。

又調笑了兩句,韓岡一如往日的慣例,走進正堂去向父母問安。但房中的韓阿李卻是虎著臉,完全不見早間見到嚴素心跟在韓岡身後的喜色。她看著韓岡進來,就立刻叫起:“三哥,你舅舅被人打了!”

“舅舅被打了……”韓岡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鳳翔府的李信之父,自己的親舅舅,“是誰幹的?!”他厲聲問道。

“你馮家的幾個好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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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23:54:39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斷百事輕(上)

“幾個表弟?”韓岡詫異地問著,“四姨不是就生了一個?”

“你四姨是續弦,你姨父原配還生了幾個。”韓千六為兒子解惑,他今天沒去普修寺,正好留在家中。

“那些個哪算!?”韓岡嗤笑了一聲,連二姨家的兩個兒子他都不想認他們當親戚,何況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

韓阿李不耐煩道:“不管算不算,你舅舅被人打了,你這個做外甥的就在旁邊幹看著?”

“娘說哪兒的話,此事孩兒怎會放手不理?不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為的什麼緣故?舅舅的傷勢究竟如何?要不要緊?帶信的人呢?他在哪裡?”被老娘催逼著,韓岡不敢敷衍,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出口。凡事都要先瞭解才好說話,不明不白的被打了,也不知對錯在哪邊,怎麼都扯不清的。

韓阿李則一攤手:“帶信回來的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送了信就走了,也沒留個地址,不知現在人在哪裡。”

韓岡眉頭蹙起,這叫什麼事?!自家老娘是精明人,該問的不會不問,但她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肯定是傳話人的問題。真不知舅舅那邊怎麼挑的帶信的人。

不過事情的起因、過程,對如今通行於世的律法來說,並不重要。雖然韓岡的四姨只是續弦,但這親戚就是親戚,從法理上說,韓岡四姨父原配的兒子,的確是韓岡的表弟,也即是韓岡舅舅的外甥。晚輩毆打長輩,在後世會被人指責,但在此時,卻是個天大的罪名。

“皇宋是以孝義治天下,最重孝道,外甥毆傷舅父,這罪名可不輕。”

韓岡回想著疏律上的文字,十惡不赦的大罪中,排第四的惡逆一條,就說得是晚輩毆傷長輩,當是斬首,而且不必等待秋決,也不要指望有大赦。但裡面的長輩主要是本家的父母、祖父母、叔伯兄長之類的,而提到外家,只有毆傷外祖父母算在裡面。毆打舅舅應該無法歸入惡逆,但從這一條推算下來,罪名應該不會輕。

“那好!三哥你去鳳翔走一趟,不讓馮家分說個明白,這事就不算完!”韓阿李一拍桌子,比起上陣前的大將還要有氣魄,“讓他們也知道,我老李家也不是好招惹的!”

“但傳話的只說是舅舅被打,沒說被打傷,程度上就差了許多。若只是一拳、一掌,卻不好定案。”韓岡一聽說要自己跑腿,便又改口推託著,他對這等家務小事都沒什麼興趣。一直以來他對上的都是能讓他家破人亡的主,從一開始的黃德用、陳舉,到了後來的李師中、竇舜卿、向寶,很快又將迎來鼎鼎大名的郭太尉。區區一個馮家,值得他去跑腿?

何況還有李信這個做兒子的在,“先讓表哥去。哪有兒子不出頭,外甥先出頭的?去天興縣衙也好,或是鳳翔府衙也好,直接去告官,把那幾個混帳東西都置之於法也就是了。”說了兩句,韓岡又奇怪起來,“怎麼不去找表哥,反倒找到咱們家了?”

韓千六道:“報信的說找信哥兒不方便,只能來咱們家。”

“表哥現在在張老鈐轄帳下,天天在衙門裡面。傳信的也許不知道。孩兒現在就讓小六去找表哥,這事肯定得先跟他說。”韓岡借著找李小六的名義,丟下一句,就往外走。

走在院中,韓岡心中還在想著這件事。自家舅舅是個都頭,雖然不是官,但從韓岡他外公時起,李家就在鳳翔軍中任職,人脈廣得很。而馮家,韓岡只聽說是個豪富,至於其他就什麼也不清楚了。兩家鬥起來,韓岡說不清誰高誰低,但從自己舅家請人來送信,而不能在鳳翔府自行解決,應該是落了下風。

說起來自己做官半年多了,自家老娘托人帶去鳳翔的信也有五六次,但始終沒個回話,現在有了消息,卻說是舅舅給馮家的兒子打傷了。如果舅舅是跟李信一個性子的話,不是大事不可能跟人起衝突。也許是四姨或是馮從義的嫡親表弟,在馮家受了什麼委屈,所以舅舅出頭會打抱不平,接著就被人打了。

李信從韓岡這裡得到消息,當天就跟告了假,連夜往鳳翔府趕去。李信現在雖無官身,但他是秦鳳鈐轄張守約身邊的得力之人,又是他韓岡的表哥——時至今日,韓岡這個名字至少是名震秦鳳,而鳳翔府就在秦鳳路左近,怎麼想自己都該有點名氣,鳳翔府衙應當給點面子。

而且不管舅舅究竟是因為什麼理由跟馮家起了衝突,既然馮家的幾個小子動了手,那就是違反了孝道,都是自家占理。

李信走後,雖然自家娘親還在耿耿於懷,但韓岡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一方面是沒興趣,另一方面,就在第二天,一件盼望已久的消息終於降臨。

“信都白寫了,白忙活了那麼久!”王厚拿著剛剛到手的有著天子簽押、中書副署的詔令,聽他說的話的確是在抱怨著,但看他臉上的笑意,卻是口是心非。

王韶和高遵裕的心情也是明顯的好轉,雖然寫的一堆書信都要成了廢紙,但他們仍然心情愉快。

就在王厚手上的這份詔令,是給予古渭大捷的功臣們的最好的賞賜——朝中終於下令,設立秦鳳緣邊安撫司衙門,以古渭寨為治所,管理秦鳳路緣邊地區的一應事務。

王韶為管勾秦鳳路緣邊安撫司,兼營田市易;而高遵裕是同管勾安撫司,兼營田市易;至於韓岡,則是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王厚與韓岡差遣相同,不過跟高遵裕一樣,前面也加了個同——同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這代表了兩人之間的排名關係。

雖然這一個秦鳳路緣邊安撫司,僅僅是附屬于秦鳳路下的分支機搆,可這個衙門卻是給了王韶半獨立的財權、軍權和人事權。而且治所放在古渭寨,明顯的就是給日後古渭建軍做鋪墊。

大宋四百軍州,兩千縣治,其中的編制、區劃經常變動,有的地方縣升軍、軍降縣,來來回回都七八次了,什麼事都沒有,就是公文上改來改去,讓人覺得麻煩。

但古渭卻是個特例,位置也好,歷史也好,人情也好,都已經不同于漢晉隋唐。簡單的區劃改變,牽扯到的變數太多。剛剛修築好寨子的時候,朝中曾經有過復古渭州的動議。但為了不讓附近的蕃部疑懼,朝廷最終還是決定只立寨堡,不設軍州。

而現在朝廷終於有了在古渭寨建軍的意向。第一個要感謝有個好大喜功、喜歡開疆辟土的天子,第二個,就是連續兩次大捷的功勞,讓朝廷的重臣們看到,至少大宋的權威在古渭一帶能通行無礙,有著良好的根基。

拿到這份詔令,王韶自此就有了緣邊安撫使的頭銜,高遵裕職位與他相同,只是略低半級。而機宜的頭銜,現在落到了韓岡的頭上,雖然遠遠比不上秦鳳路機宜文字,但“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至少可以簡稱為機宜,而不是撫勾這個名字。

同時隨之而來的是參贊軍務的權利,讓韓岡終於可以跟勾當公事廳裡的繁瑣公務——雖然很清閒——說再見了。不過韓岡的另一個差遣——兼理秦鳳傷病事,卻沒有被削去,依然如故。

另外,趙隆、王舜臣和楊英三人得任緣邊安撫司準備差事,雖然王舜臣和楊英現在應該才到京中,還沒有正式在三班院掛名,但他們的差遣還是照樣頒下來。也不知中書和三班院之間的交流上是不是出了岔子,不過不同部門之間由於交流不暢,搞出了扯淡的笑話,也是常有的事就是了。

“這些都是差遣上的調動,不知古渭大捷的封賞什麼時候能到?”高遵裕有些迫不及待,前次受賞,是因為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托碩大捷,沾了點光,將食邑增加了一點,而且還是虛的,並沒有實封。但今次古渭大捷可不一樣,他可是全程參與的,又在戰時,站在了古渭寨這個前線上,功勞、苦勞都不缺,以天子會軍功的慷慨,肯定不會差到哪裡。

王韶想了想:“大概中使還在路上,大隊人馬走的總不會有鋪遞快,不出意外的話,十天半個月之內就該來了。”

遣使賜詔是特例,正常情況,就是直接通過驛傳把詔書送過來。但古渭大捷也算是特例,比起托碩大捷還要輝煌,托碩大捷能遣使,這一次,多半也會派個天使來傳詔。

高遵裕突然歎起來,“如果來的不是郭逵就好了。”

如果秦州知州還是李師中,王韶擔任緣邊安撫使後,完全可以跟他在西面的軍務上對著幹,毫不理會秦州的命令,他已經有了這個權力,而李師中卻沒有壓倒許可權的實力。但郭逵完全不同,他在軍中的地位、威望和功績,竇舜卿、李師中之輩都望塵莫及,李師中在秦鳳路上說句話,鳳州、隴州的知州可以當他是放屁,但郭逵說一句,他們卻不敢不重視。

“如果來得不是郭逵就好了。”王厚也跟著歎著,說了同一句話。

韓岡卻為郭逵說話:“這話等郭逵到了再說,先要聽其言,觀其行。至於是不是阻礙,現在沒必要想太多!”

“即便郭逵與我為敵,我們這邊也有天子在……還有王介甫!”王韶沈聲說道,充滿了自信。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斷百事輕(中)

秦鳳路緣邊安撫司的設立,以及王韶、高遵裕所得到的新差遣,讓秦州官場上的風向更加偏往開拓河湟一邊。天子和朝廷用著再明顯不過的態度表示了對王韶的支持,即便再沒有眼色的官員,也知道現在不是跟王韶他們過不去的時候。

除了大獲全勝的王韶、高遵裕,竭心盡力的韓岡理所當然也是一個贏家。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比起勾當公事肯定是高上一級,而且可以名正言順地參與開邊事務,而不是盯著勾當公事的職銜,做著不該屬於自己的事情。

另外依照高遵裕的說法,如果拓邊河湟進展順利,將河州等地收歸朝廷,古渭不但可以升軍改州,連以古渭為核心,在秦鳳路以西再設立一個經略安撫使路都是有可能的。

秦鳳、鄜延、環慶、涇原這邊境四路,地盤都不大,這是為了方便對路中軍隊進行指揮調度,敵軍來襲時,也能及時作出應對。而在這四路中,秦鳳路的轄區是最大的一個,秦州城距離渭源堡已經超過三百里,再向西擴張,就很難對邊境軍情作出適時恰當的處置,必然要將之分割。

若是高遵裕所言成真,那麼等新路設立,韓岡若那時還在河湟之地,王韶在秦鳳擔任過的職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韓岡身份的變化,使得尚未定親的他更加炙手可熱。每日韓家的門檻幾乎踏破,都是上門來做媒。不過當王韶親自登門後,這些事也就無影無蹤了——在忙碌了許久之後,王韶終於想起了韓岡的終身大事。他算是媒人,將他原配的侄女許給了韓岡,這件親事一成,韓岡跟王家就成了姻親。

在婚姻大事之中,韓岡是當事人,但納彩,征期等婚前禮節之事,完全由王韶這個媒人負責,韓岡一切不問。連他未來的夫人喚作什麼名字都不清楚,現在也只知道在楊家排二十六,來往書信都只說二十六娘——按照禮制,女方的閨名向不外露,只有小名和排行讓人稱呼。也只有問名之後,交換了婚貼,才會知道到底叫什麼。

個人的事,韓岡很快就放到一邊。他現在白天跟著王韶一起做著安撫司的籌備工作,有些忙碌,不過回到家中,有嚴肅心曲意奉承,夜裡則過得舒心暢意。

打仗拼得是兵錢糧三項。錢糧一事,王韶在擔任緣邊安撫使之後,手上少不了會有專門的撥款,而不是像過去那樣,事事都要跟經略司打饑荒。剩下的兵,在王韶接下來統領的轄區中,有著五六千漢軍,而他能動用的蕃軍更是一倍有餘。只是指揮兵卒的將領,卻讓人頗費思量。

王韶和韓岡都是文官,指揮經驗雖然各自或多或少都有一點,但他們不可能直接領軍上陣。而高遵裕雖為武職,但實際上也是不可能提弓跨刀出陣。他們需要一個能上陣殺敵的古渭寨主,能代替得了剛剛升任秦鳳兵馬都監的劉昌祚。

“劉昌祚在古渭節制得當,讓士卒能效死命,他這一走,古渭寨的事就讓人頭疼了,”王韶還沒有搬離機宜官廳,鎮日都在做著最後的籌備工作,他對高遵裕和韓岡說道:“秦鳳路中,能在資歷和能力這兩項上與他相提並論的,屈指可數。”

韓岡附和著王韶的想法,“有能力的就那麼幾個,哪個都調不過來。這邊趙隆、王舜臣能力不差,就是年輕一點,擔任寨主也不夠資格。這事的確不好辦!”

劉昌祚作為西路都巡檢,鎮守在古渭寨,有著不短的時間。如今他跳過排在他前面的一眾秦鳳路的將領,接任張守約的兵馬都監一職,他接下來的鎮守地,不會是古渭寨,而將是甘穀城。少了劉昌祚這名悍將,古渭寨駐軍的戰鬥力免不了要大打折扣。

高遵裕則從文案中抬起頭來,道:“劉昌祚才能雖不差,可關西這麼大,本路找不到能替代他的,外路難道沒有。鄜延正要謀取橫山就不說了,環慶的苗授、劉舜卿,涇原的姚兕、姚麟,哪個也不輸他。”

韓岡總覺得高遵裕對劉昌祚好像有些反感,不知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從情理上說,高遵裕的確有不喜劉昌祚的理由。作為西路都巡檢兼古渭寨主,劉昌祚早前對河湟開邊之事支持得太少,除了攻打托碩部時,他暗中幫著王韶來回聯絡各家蕃部,讓王韶一戰得勝,但高遵裕來秦州之後,他卻完全沒有親附的意思。

而且如果沒有劉昌祚的話,以高遵裕的閣門通事舍人的本官,接手都監一職是綽綽有餘,就是擔任鈐轄都是夠資格的。鈐轄,但劉昌祚占去了兵馬都監一職,讓高遵裕看不順眼也不足為奇。

說起來,依照編制,一經略安撫使路,應有都總管、副都總管各一人,鈐轄二人,都監四人,但這是全路的高級將領數目。秦鳳路共有五州一軍,治所位於秦州內的鈐轄和都監,如今都只有一個編制。高遵裕想要一個能名正言順在秦州領軍的差遣,也就兩個位置可以爭。

韓岡不知高遵裕是不是因為沒能從劉昌祚嘴裡將都監的肥肉搶下來,但他對接任古渭寨主的人選,也有自己的想法:“從外路調人總不如自己身邊熟悉的。不知傅勍此人如何?”

“傅勍?”王厚登時叫起:“那個醉鬼?”

王韶和高遵裕也不禁搖頭,雖然傅勍在前面對付竇舜卿時曾經幫了個大忙,但他酗酒的毛病不改,誰也不敢用他。

“安撫使司安在古渭,傅勍只是帶兵而已。他早年曾與劉昌祚並稱,只是好酒誤事,才久不遷調。現在有兩位安撫在旁盯著,諒他也喝不出事來。傅勍在秦鳳年久,人頭熟,故事也熟,未必沒有用處。而且他認真辦事自然最好,但如果不理事,其他人也就有機會多歷練一下了。”韓岡向外瞥了一眼,若是傅勍天天醉酒,王舜臣、趙隆他們就有機會趁勢而起,多了許多歷練的機會。

“傅勍還是小使臣吧?”高遵裕想了想又說道。

“以傅勍現在的官職,擔任古渭寨寨主的確有些勉強,但他的資歷足夠了,加個權字就可以,權知古渭寨。”韓岡力挺著傅勍,他看得出來高遵裕已經動了心。

王韶他對傅勍實在不看好,不過韓岡的說法也有幾分道理,心中猶豫著,一時難以決斷:“這事再考慮一下,不用急著下決斷,還有一點時間。”

王韶既然不想就此決定,韓岡自是不便再說,換過話題,他問道:“既然緣邊安撫司已經設立,屯田市易的事就不能再拖了。不知給緣邊安撫司的錢糧什麼時候能給撥下來?”

“十天半個月內就該有消息了。”王韶屈指算了一下,“六月夏稅已經在收,便民貸款的利息也在收著,轉運司手上有錢,不至於拖延時間。”

高遵裕丟下手中帳冊,靠上交椅的椅背:“韓子華在京兆日日觀兵,又提拔種諤掌事。眼見著最近就要繼續向橫山深處攻去,天子和政事堂的心思接下來也許就都要放在鄜延那一邊了。”

“橫山再緊要也不能奪占河湟的錢糧,天子都在看著,轉運司當是不敢拖欠我們的帳。”韓岡說著,“不過兩百份度牒到現在都還砸在手裡,我們得給招募來屯田的弓箭手發耕牛、種糧,這些度牒不換成錢糧,根本派不上用場。”

王厚被韓岡一句話點心頭火起,這些廢紙還是他帶回來的。他發作道:“真想把這些破紙抵給質庫去,換回的錢鈔說不定還比賣的多上一點!”

王韶、高遵裕搖頭失笑,做和尚的把自己的度牒壓給質庫,這事時有發生,可哪家質庫也不可能一下吃下三百份度牒,就是讓幾家質庫聯手吞下都不會幹,三百份這個數量會讓他們把本都虧光的。但韓岡眼睛一亮,王厚的氣話提醒了他,“不知能不能先用度牒在州裡做抵押,換個五六萬貫,等有了錢了再贖回來。”

“州裡怎麼可能同意?”高遵裕道。

“請中書下堂紮如何?反正秦州的常平倉裡錢糧充足,便民貸款也只散出去一半,用度牒做抵押暫借一部分,再加上轉運司撥下來的數,足以撐過今年了。就算州中不同意,也可以在轉運司作抵押。只要走王相公的路,十一二天之內應該就能又回復,應該能趕在郭太尉之前。”

王韶、高遵裕沈吟起來,而這時,一人自外匆匆走進院中,韓岡看過去,卻是張守約身邊的人。那人在門外通名後進來,對韓岡道:“鈐轄請韓機宜過去一趟,說是鳳翔府那邊出事了。”

韓岡一聽,臉色瞬變,肯定是李信出了事。他連忙跟王韶、高遵裕告了罪,幾句話說明瞭情況,跟著來人去見張守約。

“玉昆,你家表兄在鳳翔出了事。”甫一見面,張守約就開門見山地說道。

“究竟出了何事?!”韓岡陰聲問著。

張守約回頭看了下身邊的一個軍漢,那人上前一步,對韓岡道:“李二哥被關進鳳翔府大獄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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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23:56:01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斷百事輕(下)

鳳翔府舊名岐州,兩個名字皆出自於鳳鳴岐山這個典故,從周文王在岐山中聽見鳳凰清鳴,到此時已有三千年。而鳳翔府歷經變遷,卻始終是關西重鎮,在安史之亂中,鳳翔還被定為大唐西京,唐肅宗也曾駐蹕於此。

而鳳翔府也不愧是鳳凰來翔之地,城中處處可見一株株高大的梧桐樹。鳳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至高至潔。鳳翔人就是取了此意,才在城中遍植梧桐。如今正是盛夏,鬱鬱蔥蔥的梧桐樹,如一具具傘蓋,為行人遮擋著熾烈的陽光,讓城中處處得見蔭涼。

不過韓岡不是來鳳翔府旅遊尋古的,他前日在張守約處聽說了李信也出了事,便向王韶告了假,連夜趕來鳳翔府的府治天興縣。

前幾天,聽說舅父被打的事情時,韓岡並沒有放在心上,完全交給了李信去處理。本以為以李信的能力,能把這件事處理得妥妥帖帖。誰想到他會鳳翔府後,竟然把事情鬧得大了——雖然這也沒什麼,韓岡一向喜歡把事情往大裡鬧,但這麼做的前提是必須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可不是把自家送進大獄。

對於自家表兄,韓岡很是看重,以李信的才能,如果機緣到了的話,日後必然能在軍中大放光彩,能成為自己的得力臂助。韓岡不可能坐視他在獄中受苦。

從跟著李信去鳳翔的軍漢嘴裡,韓岡瞭解了事情的大概。他的四姨已經在去年年初的時候病逝,而他的四姨父早就是因為風疾癱瘓在床多年,上個月也過世了。只是知道了這兩點,下面的情節韓岡不用聽人說,自己就能推斷得出來。

而那名軍漢也證明了韓岡的推斷,自韓岡的馮家姨夫癱瘓之後,幾個原配所生的兒子便控制了馮家內外,等到四姨病死,韓岡的表弟馮從義便立刻被趕出了家門。而且他們做得最絕的就是買通了馮家的族人,將四姨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也就不再是明媒正娶的正妻,而成了妾室。

對於此事,韓岡的舅舅本是不知,他四姨自出嫁後就跟家裡聯繫很少,到了他外公過世後更是斷了聯絡——說起來,韓岡四姨自己也是有問題,結了親後,怎麼能不與娘家多走動。弄得連死信都沒有娘家人聽說。若不是韓岡到舅舅聽到自己的四妹夫過世的消息,在沒接到喪貼的情況下,主動上門去拜祭,還不會知道此事。

從這件事上看,韓岡的舅舅會跟馮家起衝突就不足為奇了。而且馮家在理虧的情況下,竟然敢將自家舅舅打傷,這肆無忌憚的膽子,還當真不小。而李信回到家中,看到老子身上裹著傷,就上門去馮家討個說法,最後言語不合,李信把馮家的人一頓好打,韓岡的三個便宜表哥都挨了幾下。打完人後,李信直接去縣衙自首,後來就被押進了獄中。

韓岡從來都是他欺人,卻忍不下被人欺。馮家將事情做得這麼絕,他當然沒有一笑了之的好脾氣。區區一個豪強,就算有什麼奢遮靠山,他也是半點不懼。若是不能讓馮家受到應得的懲罰,就枉費了他將陳舉滅門的時候,被人扣上的破家絕嗣的諢號。

坐在長興縣衙前的茶館中,韓岡從袖口裡掏出一張名帖來,交給李小六。

“小六,你去將這份拜帖送進縣衙裡,交給一位慕容主簿,就說同門末學韓岡,正在衙門外的茶館中靜候。”

李小六不多問,接了拜帖就出去了。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韓岡並沒有穿著官袍,只套著見普通的士人襴衫。茶館主人雖然對韓岡這個陌生臉孔很有興趣,看著他騎過來的馬匹也是難得的神駿,但並不知道韓岡到身份,也只是多看了幾眼,讓小二將他點的清熱涼湯送上去,並沒有趕著上來諂媚。

韓岡則是隔著窗櫺望著縣衙,看著李小六跟守門的衙役說了幾句,就等在衙門外的影子下,等著裡面傳出話來。

天興主簿慕容武,是韓岡在張載門下的師兄,只是韓岡投師時,他就已經考中明經了。不過當兩年前,張載受邀在武功縣綠野亭講學的時候,慕容武正好來探望過一次,跟師弟們也混了個臉熟。

雖然此後並沒有聯繫,但自從韓岡在去京城的時候,遇到了種師道,便著意要跟張載門下的其他弟子取得聯繫。只要人在關西,不論在哪路為官,韓岡現在都瞭解得很清楚。這麼好的資源不利用,那實在是天大的浪費。

今次韓岡來鳳翔的第一目的是救李信出獄,在與舅父見面前,他便先打算見一見慕容鵡,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問個清楚,最好能將李信保出來,一起回去見舅父。

韓岡在茶館中獨坐,慢慢品著飲子,不過這家店裡所賣的清熱飲子的味道,與嚴素心比起來差了不少。只是韓岡不喜浪費,口中又幹,便是堅持一口口地喝完。

剛剛把小二喚來,給自己續了一杯,韓岡便遠遠地看見一名身穿青袍、留著一把長須的官員,在李小六的引路下,急匆匆往茶館這裡走來。

韓岡放下茶盞,在茶館主人和小二兩對警惕白食客的眼神注視下,走到門前。

“可是玉昆賢弟!”慕容武遠遠地叫著韓岡的字。

韓岡則是深深一揖:“韓岡見過思文兄。”

慕容武兩步搶上前來,先回了一禮,直起腰後把定韓岡的手臂,笑容滿面:“這些年來,玉昆已是名震關西,連愚兄身在鳳翔也是如雷貫耳。前些日子遊景叔【遊師雄】、薛景庸【薛昌朝】寫信來,一齊提起了玉昆。都說如今先生門下,又多了一位少年賢才。”

“諸位兄長謬贊了,韓岡愧不敢當。”

韓岡與慕容武謙讓著,一起走進茶館中。本來還擔心著韓岡是來吃白食的店主和小二,現在都換上了一副笑模樣。

兩人又謙讓了一番後,方一齊坐下。等店家奉上最上等的茶湯,慕容武便問道:“玉昆此來鳳翔,是不是為了令舅和令表兄之事?”

對於慕容武類似於未卜先知一般的先見,韓岡毫不奇怪,自家舅父和表哥在吃虧的時候,不可能不把自己拉出來做大旗。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儘量捧得慕容武高興一點,“思文兄果然才智過人,小弟還沒說竟然已經猜到了!”

慕容武果不其然,一下變得得意起來,笑著道:“令舅和令表兄都提到過玉昆你的身份,愚兄在這府城中還算是耳聰目明,此事很快傳入愚兄耳中。聽說了他們與玉昆你的關係,愚兄便跟管獄的孔目提過了,讓他多看顧令表兄一點。”

韓岡連忙避席,對著慕容鵡拱手道謝。

慕容武則把韓岡拉回來,佯怒道:“玉昆你這說哪裡的話,既然是份屬同門,就沒有坐看的道理。你再如此,愚兄可是要回去了。”

韓岡也不當真,又好生謝了幾句,才又坐下說話。

韓岡對慕容武道:“今次小弟來鳳翔,的確是聽說了家表兄鋃鐺入獄,而匆忙趕來。家舅年事已高,卻受辱于晚輩。家表兄一言不合,揮拳傷人,也是出於一片純孝。現在家舅臥病在床,日日思子而不得,不知思文兄能否讓小弟將家表兄保出來,以慰家舅念兒之心。”

韓岡睜眼說著瞎話,慕容武則是一副唏噓作態,為李信父子的不幸歎了幾聲,又道:“其實這倒不是問題。說實話,令舅在鳳翔軍中名氣不小,玉昆你的外祖父亦是甚有聲名,而令表兄又是在秦鳳鈐轄帳下行走,再加上玉昆你的名氣,不看僧面看佛面,雖然府中的劉節推說是要打,府裡的衙役都沒敢下重手……”

“請稍等,思文兄。”韓岡連忙把慕容武叫停,吃驚地問道:“這事怎麼已經鬧到府裡去了,不是該由縣中處置?”

“馮家在縣中鬧過一次,由於令舅和令表兄皆不屬長興縣管轄,縣中不好處置,何知縣就推到府中去了。不過玉昆你也不用擔心,雖然令表兄的確出手傷人,但馮家的人都沒有重傷,而且又是為父出頭,誰也不會為難他。待會兒玉昆你和愚兄一起去府裡,在陳通判、劉節推面前說上幾好句,自然也就放人了。”

聽到這話,韓岡便又是連聲道謝。

慕容武則掀開杯蓋,慢慢喝了一口茶湯,問道:“既然那兩位真的是玉昆你的舅父和表兄,那馮德坤……”

韓岡隨即介面:“是小弟四姨之夫。”

“玉昆,”慕容武神色鄭重起來,放下茶盞,向韓岡說著,“據愚兄所知,令四姨初至馮家時,只說是妾室,雖然後來被扶正,但因為馮德坤風癱之後,她不許原配所生的馮家三子拜見親父,又被馮德坤找族中耆長為證,將其休了去,只是令四姨當夜就暴病而亡,所以喪葬時,還是按照妾室之禮。至於令四姨所生馮從義,因其母之事,與三位兄長不合,故而與去年便離家,至今未歸。所以令舅和令表兄打上門來,馮家的人也覺得冤枉。”

“這算什麼?!”韓岡愣住了,怎麼兩邊說得完全不一樣,這算是羅生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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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23:57:03

第一十八章 棄財從義何需名(上)

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讓韓岡無法確定真相究竟如何。人都是從自己所處的角度看待問題,自然不可能客觀真實,但差別這麼大,肯定有一方說了謊。以韓岡的才智,不會認為自家人說的一定就是對的,但也不會全盤相信慕容武轉述的供詞。

僅有的兩條能確定的,就是四姨在馮家的正妻地位不受承認,如果這一點被採信,韓岡舅舅打就是白挨了,正妻的娘家人是親家,而小妾的娘家人則是毫無關係的外人。另外,就是馮家內部有財產之爭,韓岡的表弟馮從義,應是被迫離開家的,他的三個哥哥施手段趕走了他,看眼下的情況很難分得到家產。

只是韓岡還不清楚馮家三子如此作為,究竟是為了報復在馮德坤在重病時受到的屈辱;還是捏造了事實,以便能多分一分家產。而這些事,不經過仔細調查,很難做出判斷。

可難道要他去找證人,一家家的詢問過去不成?

想到這裡,韓岡突然笑了。他來鳳翔是來做明辨是非、秉公直斷的青天大老爺的嗎?

當然不是!

他是來幫自家表兄脫罪,幫自家舅舅出氣的。李信被關是事實,舅舅被毆是事實,四姨暴斃是事實,還有他的表弟馮從義被從家中趕走也是事實。單是這四件事,讓他找起馮家的麻煩來,沒有半點心裡負擔,理由也足夠了。

但清官難斷家務事,真要磨起來,單是家產析斷的案子就能打上幾年、十幾年。韓岡還見過為了一間祖屋,兄弟兩人爭了三十年的案子。跟馮家在衙門中慢慢耗,他哪有那個時間!郭逵很快就要到秦州了,而緣邊安撫司的工作他也不能丟下太久,兩三天內就要回秦州去。留給他的時間很少,韓岡希望最好能速戰速決。

隔著桌子,韓岡臉上表情的變化盡入慕容武的眼底。從傳言中,慕容武聽說過好幾樁韓岡出名的事蹟。他的這個小師弟,絕不是溫良恭儉讓的性格,欺上他家門去的沒一個有好下場。落魄的時候都敢在一路都鈐轄臉上甩耳光,在關西江湖上據說挺有名氣的疏財仗義的陳押司,給他弄得滅門絕嗣。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官身,讓慕容武不禁可憐起惹上了他的馮家。

而且韓岡正參與著河湟開邊之事,是王韶的得力心腹,深受看重。前段時間,王中正奉旨往秦州,新晉的秦鳳鈐轄張守約同行,鳳翔府就在他們的必經之道上。

韓岡受到的封賞,慕容武都在款待兩人的宴席上都聽說了。入官還不到半年,就得到晉升,讓慕容武羨慕不已。同時他還知道,韓岡在古渭大捷中,是出了大力的,等過一陣古渭大捷的封賞再下來,他很有可能再晉升幾階。

張載本身文武雙全,儒學、兵事皆有所長。他的弟子中,文武分界便十分明顯。有以藍田三呂為首的偏于文事禮法的弟子,也有如遊師雄那樣雖然考上進士,但依然重武好兵的弟子。至於韓岡,明顯就是跟後者相似。能力偏向武事,性格也是直截了當,從不退縮。這樣的性子助他得到王韶的青睞,也讓他敢於孤身深入蕃部——韓岡奉王韶的將令,夜入虜帳,說服青唐部族酋的經歷,已經傳遍了整個關西。

這樣的人物,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得罪得起的。慕容武慶倖他是自己的同門,也是早早地就有結交的心思。今日韓岡自行送上門來,慕容武求之不得,也正中他下懷。

韓岡不知道慕容武心中在想些什麼,但坐在桌子對面的這位師兄,想跟自己結個善緣的心思從他臉上的表情中就能看得出端倪。

“多謝思文兄將個中內情說與小弟。”韓岡先謝過慕容武透露出來的情報,而後正色道:“不過正如思文兄方才所說,先外祖和家舅在鳳翔軍中多年,其位雖卑,卻廣有聲名。向以名節自守,亦是自珍家門,斷乎不會將女兒送與他人做妾。”

“啊……啊,玉昆說得有理!”慕容武稍愣了一下,連忙點頭,“馮家當是為了洗脫罪名,才會如此宣揚。”

慕容武的附和有些勉強,韓岡的說法其實一點道理都沒有。

軍漢這個群體,包括沒有官身的小軍頭,基本上是窮困的多,富裕的少。除非是龍衛、神衛、捧日、天武這樣的上位禁軍,尚能做到糧餉充足、待遇優厚,而那些下位禁軍,還有更慘的廂軍,只要家中人口稍多一點,或是有點惡習,一點俸祿登時就能耗個乾乾淨淨,供養不了一家老小。在平日裡多有出來做些小買賣的,也有些不成器的幫渾家拉皮條,而把女兒嫁給富豪做妾,還算是很有體面的事了。

而韓岡好歹做了好幾個月事務最為繁冗的勾當公事,對軍中弊政尤為直觀,當然一切門清。外公把四姨嫁出去的時候,自家老娘早就嫁到了秦州,連大哥也生了,對鳳翔府娘家的事其實不甚了了。現在清楚一切來龍去脈的,只有自家的舅舅。他這不過是向慕容武表明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不指望慕容武會相信,卻希望他能相應的做個表態。

慕容武的反應不算好,也不算糟,只不過他不會站到馮家的那一邊的事,韓岡可以確定。所以他現在就可以直截了當地詢問:“敢問思文兄,方才是所說的劉節推跟馮家是什麼關係?”

節推是節度推官的簡稱,而推官,管得就是斷案。前面慕容武說,鳳翔府的劉節推在斷李信的案子時,要重責於他。以李信的身份和後臺,加上又是自首,一般情況下不至於如此輕率,馮家當是在中間推了一把手。韓岡想要問明白其中的關聯,以便針對著做些準備。

慕容武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說道:“馮家在長興縣是大族,令表弟所在的十六房更是豪富,故而與鳳翔上下的官人們有些來往。”

“原來如此,多謝思文兄為小弟解惑。”韓岡點頭謝道。慕容武的言下之意,馮家跟劉姓的節度推官只是金錢往來,並沒有更深的關係。

那這事就好辦了。韓岡不用頭疼要跟哪個官員打擂臺了。他在鳳翔人生地不熟,若是跟這裡的哪個官員鬥起來,強龍壓不了地頭蛇不說,說不定還會落個虎落平陽的境地。而且劉節推只是收了錢才幫忙,當是不會為了錢,而當面跟他韓岡過不去——不需要擔心貪汙受賄的官員會有什麼操守。

“玉昆說哪裡的話,幾句話而已,又是極親切的師兄弟,不值得這般多禮。”慕容武笑了兩聲。

韓岡再謝了一句,又重提舊話:“家舅現在家中臥床,苦盼著家表兄得脫牢獄之災,不知思文兄能否襄助小弟一臂之力。”

“此事極易,請玉昆隨愚兄來,先去拜訪一下陳通判。”

以韓岡的身份,為李信作保很容易。在慕容武的帶領下,他沒有去跟節度推官扯皮,而是直接去見了鳳翔府的陳通判。慕容武與這位陳通判有些交情,而陳通判一見到韓岡,就是一副很欣賞的態度,沒說幾句,就追問起韓岡婚配與否,當聽說韓岡已經跟王韶的內侄女定了親,他眼中的失望也顯而易見。不過失望歸失望,韓岡求他的事,他沒二話就答應了。韓岡拿著陳通判的親筆手書,到了大獄中,順順利利地就將李信保了出來。

在大獄外,韓岡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表兄,除了衣服破爛爛一點,的確沒吃多少苦頭的樣子,走路也是穩穩當當。府裡的衙役的確給了面子,或者說,自己的凶威讓鳳翔府的衙役都感到膽寒。

接下來……韓岡站在大獄門外,想著,就是該去拜訪一下自己的舅舅了。

……

同一時刻,在鳳翔城西的一座占地甚廣的大宅正廳中,三個年齡不一,但相貌又幾分相似的中年、青年正在廳中坐著。容貌很是普通,但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被毆打過的瘀痕,當然他們就是韓岡的三位便宜表兄弟,馮從禮,馮從孝,馮從仁。現在他們的臉上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老成持重的馮從禮搖頭歎著:“想不到李家的小子這麼就被放出來了。竟然請了縣裡的慕容主簿做中人,在陳通判那裡說幾句好話就放了人。這下事情可不好辦了。”

馮從仁年輕一些,脾氣也略顯急躁,他叫道:“我們又沒錯,都是那個賤婢做下的事。她要不是老想著把家產多摟給老四,好好的生意不做,誰會做這等事!?就算那姓韓的是官人又如何,俺們可是真的被打了。”

“那赤佬打上門來,我們連還手都沒有,怎麼也不理虧!”馮從孝也是憋氣,誰能想到那女人的娘家,會突然冒出個做官的外甥來。聽說還很有名氣,做下了不少大事,心狠手辣得狠。不過他說對上李信的時候沒有還手,也是往自家臉上貼金,當時十幾個家丁一齊上,都被一個人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他下手輕,可不只是這點皮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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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5 23:57:40

第一十八章 棄財從義何需名(中)

“就是那個韓岡手段太狠,秦州有名的陳押司就是惹了他,才全家死得連個承香火的都不剩。就怕他今次來鳳翔,不光是為了把保李家小子保出來。”馮從禮想起這兩天打聽到的傳言,心中有些發毛。而他的兩個兄弟聽到這話,臉色也變得發白起來。

前幾個月他們雖然連續收到秦州的幾封來信,說是那女人的姨侄受薦為官,但當時馮家三子都沒放在心上。又不是本州的官,而且也不是有出身的進士,以馮家的豪富,根本不需放在眼裡。

當前段時間他們為老子辦喪事的時候,那女人的哥哥打上門來,不知底細的三人毫不猶豫地就命人動了手,把他強丟了出去;前兩天,那女人的侄兒又打上門來,吃了大虧後,三人又厚禮請動了州裡的劉節推下狠手。但事後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又稍稍打聽了一下兩人滿口說著的韓岡的事蹟。這一打聽,三人頓時心都涼了。

橫渠先生的嫡傳弟子,把赫赫有名的陳押司家滅了滿門,還沒當官時就跟一路都鈐轄放對,等得了天子親下特旨贈官,就幫著他的舉主把那位都鈐轄氣得中風,並一股腦地連同經略相公和兵馬副總管兩位重臣都趕走了。而且他還說服了桀驁不馴的蕃部,幫著打贏了一場戰果輝煌的勝仗,韓岡的一樁樁事蹟,還有他的手段,成功的讓馮家三兄弟一起都陷入了冰窟裡去。

馮從禮唉聲歎氣半天,終於覺得在這樣歎氣下去實在於事無補,站起來對兩個弟弟道,“在這裡歎氣也沒辦法,先去見一下劉節推,再請他幫個忙吧。”

“劉節推的價碼太高了,上一次只是對付一個赤佬就要去了八十貫的財帛。現在要跟韓岡對上,沒個上千貫下不來。”馮從孝抱怨著。

馮從仁也心疼著錢,提議道:“不如去跟韓岡說些好話如何,冤家宜解不宜結……”

馮從孝立刻搖頭道:“那女人夜裡突然病死了,老四要不是懷疑她被下了毒,如何會離家……”

馮從仁叫了起來:“明明是她守著爹的時候突然就倒下去了,怎麼給她下毒?”

“你以為韓岡會信哪一邊?!”

馮從禮開口道:“就算韓岡不懷疑此事,單是我們將她劃出族譜,就已經把李家得罪狠了。這事怎麼也不可能挽回。”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後一起歎道:“還是去找劉節推。”

一個時辰後,鳳翔軍節度推官劉德在自己的官廳中,訓著只用半邊屁股沾著交椅,斜簽著坐下的馮從禮:“你們擔心什麼?!那李信本官打也打了,關也關了,還想要本官判他個流放不成?他是自首,不論何罪,就當先減二等論處。你那些隨從又沒個輕重傷,不過是皮肉吃痛而已。怎麼判他重罪?要怪就怪你們挨打時不受點重傷!”

劉崍對馮從禮擦了傷藥的臉視而不見,說得又是跟他現在的請托毫不相關的事,但馮從禮並不敢反駁。

“小人哪裡敢怨節推,只是害怕李忠得了他家外甥的助力,再來小人家裡糾纏。還請節推能看在小人一向恭謹的分上,稍稍看顧一二。”他恭恭敬敬地遞上了張禮單,擔驚受怕的模樣,唯恐劉崍不肯收下。

劉崍看都沒看就把禮單收進了袖中,現在馮家有求於他,諒他們也不敢少給。收了好處,他的臉上就多了一點笑模樣,提點了馮從禮一句:“你們可以放心,韓岡是秦州的官,跟鳳翔府毫無瓜葛,他若是在府中肆意妄為,李大府不會饒了他。”

說罷,他也不多說什麼廢話,直接點了湯,馮從禮見了,連忙識趣地告辭出來。走出衙門,面對迎上來的兩個弟弟,馮從禮狠狠獰笑了兩聲,為自己壯著膽,“不用擔心,劉推官說了,有李大府鎮著,韓家小兒不敢鬧大。”

……

當韓岡跟著李信,在慕容武的陪同下,走進李家小院的時候,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青色的官服。

他和慕容武騎著馬過來,馬蹄聲敲打著小巷中的石板路,讓不少鄰居沖著李家張望。而兩人身上的官袍,則讓這些看客變得老實起來,不敢跟著上門來打探八卦消息。

一進裡屋,韓岡就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正躺在床上,他長得跟李信很像,就是被單下的身軀顯得有些瘦削,在他臉上看不到傷痕,只是蠟黃蠟黃的,透著濃重的病容。而在他床邊,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讓韓岡為之一驚,正是他當日在三陽寨看到的那一個馮從義。

李信見到老子,先搶上去在床邊跪下,難得的開口多說了幾個字:“爹,你看誰來了!”

李忠看著被關入大獄的兒子,現在站在自己的面前,已是驚喜萬分。聽了兒子的話,將視線後移,兩件青色的官袍頓時映入他的眼中。李忠心中一驚,便要起身拜見。只是他看著站在前面的那個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官人,動作卻停了。雖然他不認識,卻莫名的感到親切。

“可是三哥兒?”李忠抬起昏黃的老眼,顫聲問著。

韓岡應聲跟著跪下行禮:“韓岡拜見舅舅。”

李忠見著韓岡在床邊下跪,連忙坐了起來。先讓兒子將韓岡扶起,又看著韓岡身上厚重的青色。不禁熱淚盈眶,花白的鬍子直抖著:“三姐生了個好兒子啊!”

“表兄在張老鈐轄帳下也不差,很快就能得官了。”韓岡為李信說了句好話,側過身子,將慕容武讓出來,“這是縣中的慕容主簿,也是甥男同在橫渠門下的師兄,最是親近不過。今次表兄能得脫牢獄,還是多虧了慕容主簿相助,將甥男引見給府裡的陳通判。”

李忠當即在李信的攙扶下,起身向慕容武道謝,“小老兒多謝主簿看顧。”

“李老丈哪裡得話,我與玉昆是極親近的同門兄弟,玉昆既然有事相求,我怎麼也不能袖手旁觀。”

看到兒子、外甥都在眼前,李忠精神頓時好了不少,他也是在馮家被欺負狠了,回來後才病倒的。現在情勢扭轉,靠著外甥又搭上了縣裡的主簿、府裡的通判,他父子兩人在馮家受得氣,也能報上一報了。

韓岡這時將視線轉到馮從義身上:“這位可是從義表弟。”

馮從義這時也認出了在三陽寨中幫了他一把的官人,見韓岡問過來,也忙跪下問好:“從義拜見三表哥。”

韓岡將他扶起,感慨道:“當日在三陽寨,陰差陽錯沒能相認,今天終於見到了。”

慕容武說了幾句就告辭了。人家親戚相見,肯定有些話要私下裡說,自己還站在屋中,那就是沒眼色了。韓岡將他送出門外,卻是約好今夜找間酒樓擺酒,並要把陳通判一起請來,洗洗李信身上的晦氣,也要順便謝兩人相助之德。

韓岡回到屋中,不再多說廢話,向馮從義問起事情的來龍去脈。尤其是四姨的身份不確認清楚,他也不好決定手段。

韓岡相問,馮從義和李忠便把事情一樁樁地說給他聽。

韓岡的四姨少時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這跟容貌普通的韓阿李的完全相反,故而引了不少人家來求親,其中便包括喪妻不久的馮德坤。而當年韓岡的外公手頭拮據,看上了馮家的聘禮,所以將她嫁給了年紀大了二十多歲的馮德坤——的確是出嫁,而不是送女作妾。

但可能是因為對婚事不滿,韓岡的四姨跟家中便有了點隔閡,也只是在十年前韓岡的外公過世的時候,才跟家裡人見了一面——這一點是韓岡猜得。

“娘是明媒正娶嫁進了馮家,又生了小弟。但三個哥哥因為家財少分了一份,一直都跟娘過不去,幾個嫂子也是。娘去年突然病死,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腳。沒了娘護持,爹又是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小弟知道在家裡站不住腳,便出來跟人做個買賣。誰想到小弟一走,他們就買通了族裡的人,騙過了爹爹,將娘的名字從族譜裡劃去了,靈位也不給放進祠堂,還暗裡傳言,說小弟不是馮家的人。甚至辦娘喪事的時候,他們也不通知舅舅,二姨、三姨,卻騙小弟說已經都通知到了,但都不肯過來。”馮從義說著,恨得咬牙切齒。

他跟李忠相認,還是前些日子,聽到其父病死,趕回來奔喪時,看到了李忠跟三個兄長起了衝突,才知道他被騙了。

“四姐在家中年紀最小,沒想到卻第一個走,連個終都沒能給她送上。”李忠歎著氣,眼角處有著淚光。

陪著舅舅歎息了一陣,韓岡問著馮從義:“馮家的家產,你是不是要爭上一爭。”

馮從義小心地看了幾眼韓岡的臉色,最後搖頭道:“小弟不想跟幾個哥哥相爭。只想為娘親昭雪冤情,恢復娘親在馮家的身份。”

“孝悌二字你能記在心上是好事。若你只想著家產,而罔顧四姨的冤情,我倒是要失望了。”韓岡很滿意馮從義的回答。

子不言父過,依儒家綱常,就算長輩有錯,可以勸諫,但不能跟他們明著吵鬧,尤其是鬧上衙門,更是不該。要是做兒女的控告父母,依律可以直接斬了。跟兄長鬧著家產,雖然如今也是常見的事,但遇上愛較真的官員,也少不得一頓好打。而現在馮家有錢收買官員,尤其是那個劉節推,真鬧起來時,他可就是有藉口了。

而韓岡本人是儒門弟子,當以敦厚風俗為己任,攛掇他人挑戰綱常日後卻是要被人罵的。大事上,把擋在道前的規矩一腳踢開,那是勇於任事,不拘泥於小節。而這些家常小事上,卻是不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

不過馮從義的幾個哥哥他也不可能放過,“毆傷舅舅的事不能放過,還有表哥的事,都要跟他們算清楚。另外,四姨的死,則更是要他們給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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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5 23:58:53

第一十八章 棄財從義何需名(下)

向舅父、表弟問明瞭一切,心中盤算得定,當天午後,韓岡便親筆寫了訴狀,又親自遞交進府衙之中。看著接過訴狀的衙役為他身上的官服嚇得慌慌張張地跑進府衙內,韓岡笑了笑,轉身回去等消息了。

李譯已經年過花甲,在鳳翔府知府的位置上也做了三年的時間。而從考上進士時算起,到現在以從四品諫議大夫的本官知鳳翔府,他沈浮宦海有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時間,消磨了他年輕時的雄心壯志,也消磨去了他的精力。

最近李譯身體有些不適,不想理事,將府中的事務都推給下面的屬官,而推不掉的則交給養在家裡的清客們,自己則可落得清閒。雖然他這麼在想,但事情總會推到身上。

“諫議。”李譯的一名親信清客叫著李譯的官名,走進書房中,“現有試銜知萊州錄事參軍、管勾秦鳳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韓岡一人,攜表弟馮從義,舅父李忠,表兄李信,共訴馮從義之兄馮從禮等三人,懇請根究……”

“韓岡?”

李譯念著這個陌生而又耳熟的名字,打斷了清客的話。雖然近來他身體有恙,無心管事,但韓岡的名字還是聽說過的,前日招待王中正,這個名字,在宴席上就聽了好幾次。

“他一個好好的官人遞什麼訴狀,有事不能上門說?”李譯聽著心裡就有了點火氣,也有些疑惑,伸手要過韓岡親筆寫就的訴狀,前後用眼一掃,面色便陰沈了下去,“遞訴狀還把官身寫在上面,這算什麼,要仗著官職讓本府去判馮家有罪?!”

清客見著李譯動怒,便忙提議道:“諫議,要不要先晾上兩天,韓岡有官在身,待不了多久。”

李譯又看了訴狀幾眼,搖著頭:“這個案子沒法拖,控告的罪名實在太重了——竟然是弑母!可能韓岡是故意這麼寫,逼本官明天就開審。”他抬手將訴狀丟到一邊,咂了一下嘴,神色不渝,“這個灌園小兒,把鳳翔當成秦州了。”

“這裡是鳳翔!不是秦州!”陳通判此時在拍著桌子,怒容滿面:“韓玉昆是不是在秦州做得久了,性子怎的如此跋扈。這是明著欺上門啊,大府那裡心中能痛快得了?私下裡說說,我這邊直接就幫他把事情給辦了。拿弑母這麼大的罪名能嚇唬得了誰?反把事情給弄糟了!”

他對著站在面前的慕容武瞪眼道:“韓玉昆這麼做是要惹眾怒的,現在讓本官怎麼幫他?”

慕容武心中也在埋怨韓岡,太過年輕氣盛,也不先打個招呼就把訴狀遞了上去,劉節推那裡可能要笑得合不攏嘴了。

劉節推現在在馮氏三兄弟面前冷笑著:“爾等何須再憂心,韓岡這是自找苦吃。以為扳倒李師中那三個就能在鳳翔府橫行了?他這份訴狀一遞上來,鳳翔府裡想給他好看的,現在可不止本官一個。”

劉節推得意地用手指敲著桌面,嗒嗒嗒嗒的聲響,卻是按著《好事近》的節拍,“韓岡名氣夠大,但終不過一個入官才半年的小子,這場面上規矩,當是要好好給他指點一番。”

……

因為韓岡以自己的官員身份,向鳳翔府衙遞上訴狀,為他的四姨喊冤。且在訴狀中,又指出馮李氏暴斃之事甚為可疑。故而知府李譯不得不親自來審此案,並拉了府裡的通判和節推二人過來,一同參審。

畢竟如果訴狀中言皆為實據的話,絕對是鳳翔府近年來穩穩排在第一位的重案,讓李譯不能不慎重。單是殺母一條,馮家三子不管是哪個涉案,最後的結果都少不了被千刀萬剮——此乃十惡不赦的重罪。

刑部、禦史台、大理寺這三家與刑名有關的三法司同審一案,俗稱為三堂會審。而今天一案,是知府、通判和節度推官同審,也可以說是小三堂了。

原告、被告都被帶到了堂上。一眾衙役手持上紅下黑的水火棍,分東西站定。正中央,馮家四兄弟,還有李忠、李信父子都老老實實地站著,兩邊互相交換著帶著恨意的眼神,而韓岡有個官身,得了張杌子大模大樣地坐下。

很快,陪審的陳通判和劉節推也都到了。陳通判看了站起來行禮的韓岡一眼,搖了搖頭,暗暗歎了口氣。在他看來韓岡的做法是在犯了大忌,擺出這副蠻橫的模樣,穿著官袍坐在堂上,而且親自寫訴狀遞訴狀,這等於是明著以他的身份來干擾斷案,看到他這麼做的鳳翔官員,幾乎都起了同仇敵愾的心理。

劉節推則是在冷笑著,也不跟韓岡見禮。走到李信身邊:“李信,你打傷了馮家十幾人,現在卻大模大樣地站在堂上。不知為國殺賊,卻來毆傷良民,你可知愧!”

韓岡立刻在旁為李信辯解起來,“馮從禮三兄弟毆傷舍舅,致使其臥病不起。舍表兄子報父仇,乃是孝行;事後自首,甘受國法,也是敢作敢當。而馮家三兄弟所作所為,卻是與舍表兄差得甚遠。還請節推明察。”

“韓撫勾……不,現在應該是韓機宜了。”劉節推說起韓岡的官名時,充滿了諷刺,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劉節推在鳳翔的口碑還算不錯,昨日錢拿到手,現在就不顧形象地跟韓岡頂起牛來,“機宜方才說了這麼多,怕還是為了爭奪馮家家產吧!”

“節推誤會了。”韓岡雖然語氣謙和,但話中卻絕不退讓,“以弟訟兄,有違綱常之道。若舍表弟是為了財帛之物,而要上遞訴狀,韓岡第一個不會饒他。不過舍表弟是為母正名申冤,此是純孝之事,在下哪有坐視不理的道理?”

韓岡無意替馮從義爭奪家產,這等事費時費力,還不一定能成功。幸好馮從義也會看人臉色,沒讓他費心去想推脫之詞。

表弟如此知情識趣,韓岡很是滿意,前面因為二姨家的兩個渾小子而對姨母家的兒子歧視起來的看法,也改變了少許。恰巧他現在身邊缺個能辦事、懂貨殖的人手,他這表弟自幼錦衣玉食,卻在被趕出家門後,還能活得順順當當,看起來就是個不錯的人選——若是馮從義成了富家翁,驅動他反而難了。

不過為了讓馮從義歸心,又要安慰吃了虧的舅舅,更重要的是,他回去後還要跟老娘交差,韓岡現在就不得不賣些力氣,費點口舌。

他指著馮從禮三兄弟厲聲道:“先姨母故後,在下表弟馮從義便被趕出家門,其中最為得利的便是此三人。且這三人為了能掩人耳目,又詭言先姨母並非正妻,買通族中,使先姨母受辱于九泉之下。就算這官司要打上個十年二十年,韓岡和舍表弟也要為先姨母申冤!”

韓岡的話擲地有聲,正氣凜然,李忠、李信還有馮從義連連點頭,馮從禮三兄弟臉色發白,嘴唇動著,像是要反駁。可聽到這番話的一眾官吏,眼神卻頓時就變了。

韓岡只說要為他姨母洗雪冤情,寧可把官司打個二三十年,而不是直說要討個公道——這番話本身就有問題。他都穿公服上堂了,看上去就是要逼著儘快結案的模樣,怎麼會又說二三十年的話來?

不過聯想到馮從義前面所說的不要家產,眾人的眼睛一下都亮了起來。都是官場中打過多少滾的,韓岡話中的隱義,很快就都想了個通透。

再看韓岡時,他們的心境就跟方才截然不同。眼前的這位身穿綠袍的韓機宜哪裡是不通人情、只知耍橫的秦州蠻子,分明是個大吉大利、仗義疏財的送財童子。

韓岡視線掃過廳中的官吏們一對對灼灼發亮的眼睛,以及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馮家兄弟,李氏父子,心中冷笑連連。

這就是他的本意,官司不是要贏,只是要人傾家蕩產。反正這些家資,自家表弟都不要了,乾脆全都送人。

在鳳翔官場留個好人緣,讓舅舅表哥舒一下心頭怨,在老娘面前好也交差。而馮從義那邊,他雖然說著不想要家產,但看到三個哥哥能分享萬貫家財,心裡肯定是堵得慌,而韓岡能把他們都變成同樣窮光蛋,馮從義也是樂意——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至於這個盤算能不能成功,韓岡根本都不會去擔心。

貪官汙吏是什麼德性,他最清楚不過。鵪鶉嗉裡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這是毫不誇張的說法。一樁案子,不把原告被告吃個乾淨,他們是不會放人的。所以百姓畏懼訴訟,怕進衙門,原因就在這裡。

而韓岡既然把話放在這邊了,明擺著要把馮家的家產送上去,接下來該怎麼做,在場的官吏們當然不會不知——尤其是衙門中的胥吏,他們要拖延案件的審判,五花八門的手段可是應有盡有。

現在就看馮家有多少錢來買通打點。如果韓岡硬是要求官司得勝,還會有人說他是倚權勢欺人,但要將案子拖個十年二十年,斷不出個結果來,卻是輕而易舉,而且經手的官吏必然樂意——其實以謀殺至親這個罪名,最多三五年,就足以讓馮家成為窮光蛋。

到時官司的勝負與否,韓岡無論現在和未來都不會在意……他看著廳中一群眼底都閃起幽幽綠光的豺狼虎豹,還有正從堂後蹣跚而出的知府李譯,低下頭去咧嘴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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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4:46

第一十九章 虎狼終至風聲起(上)

慷慨的最高境界是慷他人之慨,韓岡兩句話就把馮家的家產全都送了出去。前面韓岡的確在訴狀上署了官名,此時又穿著公服站在堂上,擺出一副強龍過境的樣子,讓鳳翔府的官員都想給他點顏色看看。但那不過賭口氣而已,現在韓岡一塊大餅送上來,又有哪個還會把氣堵在胸口?皆在心中暗贊韓岡識作。連原本收了馮家兄弟賄賂,而跟韓岡過不去的劉節推,也是遲疑了起來。不再抬杠,跟著就趁李譯上堂,就轉身返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當天的會審很快就結束了。知府李譯本就是身體不適,勉強支撐著出來了,雖然看著韓岡身上的青色官袍覺得紮眼睛,卻也只說了兩句就匆匆退了堂回去將息。而陪審的陳、劉則對案情皆是不置可否,也跟著起身。“三堂會審”的大陣仗,才開個頭,就偃旗息鼓,暫待後續。

馮家三兄弟見狀,便是冷笑一聲。在他們看來,韓岡靠親筆寫的訴狀辛辛苦苦拉起的陣仗就這麼沒了,根本就是大敗虧輸。下次開審,他難道還能再穿官袍上陣?真的如此,幾次下來,他就要成官場上的笑話了。而且開審一次,就要上下打點一番,比起身家來,他們三人可比老四強得多。

馮從禮、馮從孝嘿嘿冷笑著舉步就走,而馮從仁卻面朝著馮從義,眼睛則斜睨著韓岡,嘲笑著:“如何?!有本事再來下一次。”

李忠和馮從義的臉色頓時就陰沈了下去,李信拳頭一攥,將視線轉向韓岡,卻發現自己的表弟正淡然而笑,眼神卻仿佛是從高處投下,看著腳底下的一場鬧劇。

馮從仁見韓岡幾人都沒有反應,心中大暢。像是打贏一場戰鬥,大笑著轉身跟著兩個哥哥出門,好轉回去找劉節推道謝。但幾個衙役卻在大堂門口處橫著攔了過來,領頭一位班頭謙卑地笑道:“大府尚未定案,三位員外怎麼能走呢?”

“什麼?!”馮家三子登時又驚又怒。

“三位還問‘什麼’?”班頭假笑著,臉唰的一下板起,森然說道:“三位可是弑母之罪啊!不待確認無罪,誰敢放你們離開?!”

班頭說著便使了個眼色,便立刻有六名公人從身側左右各自架住了馮從禮三人。他們臉色開始泛青,驚望向韓岡,那唇角邊的淺淺笑意,落入馮家三子眼中時已是猙獰無比。直到此時他們方才恍然大悟,領會了韓岡的險惡用心。

大聲高喊著冤枉,馮從孝用力掙脫了押著他的兩名衙役,連滾帶爬地向快要走出門的劉節推那裡跑過去。不過砰砰兩聲響,兩名衙役手上的水火棍呼嘯著揮下。被包了鐵皮的棍頭敲到了小腿,馮家老二慘叫聲起,滾倒在地上。接著就跟他兄弟一樣,被橫拖豎拽地硬扯了出去。而他們所仰仗的劉節推,卻眼皮也不抬的小聲地跟陳通判說些什麼,一起從堂後小門離開,好像什麼也沒看到。

見到了鬧劇的主角們終於退場,韓岡這才收起臉上的笑意,領著自家猶在雲裡霧裡的舅舅和表兄弟回身欲出。堂中剩下的公人都是向他欠了欠身,表示自己恭敬。

財帛動人心,馮家的家產已經讓鳳翔府城中的大小官吏垂涎了許久,前日馮家老員外病死後,三兄弟沒有爭奪家產,讓他們失望至極。而韓岡此時卻帶著失蹤已久的馮家老四出現,先給三人栽了個弑母的罪名不提,還明著說要把官司磨個二三十年,等於是把馮家的家產雙手奉上。雖然在這其中他們這些衙役拿不到大頭,可各自少說也能分潤個十幾二十貫。

韓岡四人步出大堂,馮從禮三人的喊冤聲尤遠遠地傳入耳中。今天的事峰迴路轉,李忠只道是韓岡的訴狀起了作用,心中解氣得很,大贊著韓岡:“還是三哥兒有能耐,一封訴狀就把那三個畜生送進了大獄。”

“哪有這麼簡單!”韓岡微笑著轉過頭看向馮從義。他的表弟正望著馮家三子被拉走的方向。

“擔心他們在獄中會吃苦頭?”韓岡問著。

“不擔心。”馮從義收回視線,搖頭道:“不把三位哥哥的身家全數榨出來,他們都會被好吃好睡地養在大獄裡的。”

韓岡笑容變得更明顯了一些,他這個表弟也算聰明了,至少看出了後續……就是不知看沒看出自己到底是用什麼手段才打動了這些貪官汙吏。不過堂外卻是有人看得清楚明白。

慕容武就迎在門外,他的長興縣主簿的身份,讓他進不了審案時的府衙大堂。一直等到韓岡出來,他才忙上前,笑道:“一直都聽說玉昆你在秦州,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只是口耳相傳,心中猶有猶疑。只是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思文兄謬贊了。些許小事,舉手之功。”韓岡顯得很平淡,他去京中的時候,連國家大事、朝廷新政都摻和了一腳,現在用上手段對付起三個土財主,哪有不手到擒來的?他又向慕容武道歉,“昨日從舍舅和表弟處驚聞先姨母之事的來龍去脈,便當即寫了訴狀。本是想過向思文兄求助的,後來小弟轉念一想,馮從禮三人不過是些個土豪劣紳,手到擒來之輩,何須興師動眾?便不敢驚擾到思文兄和陳通判。”

慕容武湊過來,壓低聲音笑道:“也就是玉昆你才能舉重若輕,換做是他人如此行事,怕是要吃個大虧。馮家可是送了劉節推整整兩箱好處,少說也有千貫。”

韓岡但笑而已,卻不接話。

“好了,”慕容武見韓岡不打算再提這個話題,便轉過話頭,問道:“不知玉昆接下來行止如何?”

“該回秦州了。這裡有舅舅在盯著,下次再審此案,也不需小弟再趕來鳳翔。”韓岡說著,回頭看了看馮從義,這位小表弟識趣,離得遠遠的。韓岡會心一笑,也壓低聲音對慕容武說道:“先姨母的墳塋還請思文兄多多看顧,開棺驗屍時,望能保證骨殖不被毀損。”

“玉昆放心,愚兄理會得!”慕容武猛點著頭。

百善孝為首,開棺不是一件小事,做得岔了,做兒女的就要被指脊樑骨。有時父母的死明明有冤情,但子女為了不驚擾到父母遺骸的安寧和完整,往往會拒絕官府開棺驗屍。雖然這種做法在韓岡看來很可笑,但卻是儒家社會的現實。

不過今次為了證明韓岡訴狀上的言辭,韓岡四姨的棺槨肯定是要被打開的——韓岡並沒有主動撤訴的打算——這時若無人關照,一點陪葬品怕是都要被擄走,連屍體說不得都要受辱。

慕容武停了一下,卻又笑道:“大府如今身體有恙,甚少理事。無論今後知府之位是換人還是延任,今次一案,少不得先拖個半年下去。”

聽到慕容武這麼說,韓岡算是放心了,能有點時間緩衝是最好。等他把馮從義弄到秦州去幫自己把攤子做起來,再有這個消息傳來,不然說不定會因為此時,心裡會有些芥蒂。而他娘韓阿李那裡,也要先打些預防針。

當天韓岡做東,在鳳翔府的一家有名的酒樓上置辦了酒席,請了陳通判和慕容武入宴,表示一下感激之情。韓岡行事的老練讓陳通判感到驚歎,昨天夜中還生著韓岡的氣,今天收到邀請,便應承了下來。

幾人喝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韓岡帶著李信和馮從義一起返回了秦州——慕容武已經說過,此案半年內開審的幾率又不大,馮從義當然要投奔韓岡,以便大樹底下好乘涼。李忠雖然也想去見一見自家的三妹,但原告的幾人不能都一股腦跑到外地去,他必須盯著案子,也只好作罷。

回到秦州,韓岡帶著馮從義,到了自家拜見爹娘。聽說了四妹的冤死,韓阿李跟馮從義抱頭痛哭了一場。哭完後,韓阿李對兒子道:“三哥,你四姨就剩這一個獨苗了,你自己看該怎麼做吧!”

“表弟不是讀書做官的料。”韓岡說得堅定。他在路上跟馮從義談了許多話,算是瞭解了他究竟是有著哪一方面的擅長,而結果,讓他喜出望外,“不過在貨殖之術上,表弟倒是家學淵源。”

次日,韓岡回去見了王韶、高遵裕。私下裡又跟王韶父子把自家的事說了一通,他們一同唏噓了一陣,又為韓岡的手段拍案叫絕。接下來,韓岡就為了這段時間丟下的工作忙碌著。

而過了幾日,王厚卻面色古怪地找了過來:“玉昆,鳳翔府出事了!”

韓岡心中一跳,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鳳翔的李大府前幾日病死了。”王厚成功地詐了韓岡一下,覺得很有趣,便哈哈笑了起來,捧腹道,“玉昆你剛到鳳翔走了一圈,李大府就死了。下回你再往外州去,那裡的知州知府,都得要先念上一卷金剛經再說了。”

韓岡嗤之以鼻:“胡說!天天有人死,難道都跟我有關,閻羅王還有地藏王菩薩都沒這本事。”

王厚又道:“不過李大府死時,據說有群蝶起舞,卻是個祥瑞。”【注1】

“你真是閑得慌。”韓岡搖頭歎了口氣,又埋首於公案。

“等郭太尉來了就閑不了了。”

韓岡被王厚的話帶起來心思,眼望東方,“郭逵怎麼還不來?”

注1:張舜民《畫墁錄》:李譯諫議知鳳翔卒,有蝴蝶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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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6:39

第一十九章 虎狼終至風聲起(中)

郭逵還在京城。二十天之內,他已經四次被天子招入宮中問訊西北邊事,每一次都至少說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入京覲見的守臣,通常是面聖一兩次就回去,而外放的官員陛辭,也不過是在朝會上叩謝天恩、說幾句有用沒用的話罷了。

而郭逵以地方守臣的身份三番五次入宮廷對,自趙頊登基以來,是從來沒有過的恩數。世人本以為他因為跟韓絳相爭,而被調離延州,是失了聖眷。可如今一看,天子對他的信任是依然不變。趕來登門拜訪的客人一波接著一波,熱鬧得就跟宰執家門一般。

不過郭逵卻有些不耐煩了,站在廳門外的臺階上,送走了今天不知第幾批客人。他就陰沈了臉進廳坐下,拿起手邊已經放冷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可涼茶還是壓不住心裡的煩躁,炎夏日落後的暑氣也是一直不停竄入廳中。

內外交加,郭逵煩躁不堪。轉過身,從身後婢女手上劈手奪過慢慢扇動著的絹扇,他就這麼攥著扇柄,自己嘩啦嘩啦用力地搖了起來。

郭逵向以知人明事著稱朝中,先見之明更是跟烏鴉嘴也差不多。他說韓琦行急進之策,命任福貿然出兵,是“地遠而食不繼,城大而兵不多,未見其利”,而後便有好水川之慘敗;他當著眾人的面,說葛懷敏為人“喜功徼幸,徒勇無謀”,“他日必敗朝廷事”,當時無人肯信,可轉過頭來,就是葛懷敏戰歿於定川寨。

所以趙頊的想法,以郭逵的眼光便看得很明白。這只不過是天子安撫重臣的做法罷了。他是現今外放武將中穩坐頭把交椅的重臣,又做過執政,不是等閒守臣可比。如今三衙中管軍的幾個太尉,論名位,也無不在他之下。他在延州起用燕達新敗黨項不久,便被韓絳逼離,天子對此當然要安撫一二。

不過天子多這個安撫,郭逵看得出裡面又是帶著一點小心思。他第一次第二次面聖還說了點正事,到了第三、第四次時,根本就是在武英殿陪著皇帝在擺弄沙盤軍棋。

雖然在沙盤上向天子解說自己過往的戰績,的確是件光彩的事,可天子如此做,卻多半是在擔心自己到了秦州後賭氣,另一方面,應當也是想給籌備緣邊安撫司的王韶留一點應手的時間。

如果天子所為,不是有人在後面給他支了招,就代表年輕的皇帝陛下在坐上龍庭幾年後,歷練出了足夠的城府和心機——兩種情況都一樣糟,這代表在天子心目中,他郭逵是個不能容人、心胸狹隘之輩。

郭逵越是這麼想著,心中的煩躁就越盛。他現在已經是秦州知州,王韶就是他的屬下,王韶聽他的是理所應當。只要王韶肯遵從他的命令,他郭逵又怎會與其為難。可天子卻偏偏不放心,硬是要留著他,為王韶讓出路來。

即是如此,那還不如讓王韶做這個知州,他去當緣邊安撫!

郭逵手上的扇子越扇越快,帶起的呼呼風聲就像是他心裡的怒意在燃燒,絹扇扇面上繡著的圖案模糊了起來。當郭逵的兒子郭忠孝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他父親手上的扇子啪的一聲響,竹枝扇柄斷了,扇面一下飛了出去,落到了郭忠孝的腳邊。

郭忠孝輕輕歎了口氣,俯身拾起扇面。郭逵這樣的情緒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他的父親,精于兵事,尤擅陣法,知人知兵之名,亦傳與當世,斷人成敗如燭照龜蔔,百無一錯,且善撫士卒,深得軍心。但在世人的評價中,可沒有一條說他易於相處。

相反的,郭逵為人峻急,性格剛毅,甚至近於剛愎。一直以來都仗著眼光精準,行事少有錯漏,很少採納他人之言。而且隨著地位日升,他獨斷獨行的作風越發的強硬,根本容不得有人說二話。

他在延州統管鄜延軍事,便把跟他性格相似的種諤踢到了一邊站著,自己直接控制進築橫山的戰略。而當韓絳以樞密副使的身份擔任陝西宣撫使,就變成了一山難容二虎的局面。若是他在韓絳面前能稍稍退讓,也不至於被趕出延州。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郭忠孝也不指望自己的父親在現在這個年紀,還能把一貫以來的行事作風給改了。

“大人,孩兒回來了。”郭忠孝在郭逵身邊斂手行禮。

“回來了……”郭逵把禿禿的一節扇柄丟到了腳下,問道:“李師中的那個幕僚怎麼說?”他在家中亦如嚴君,對待兒子,就像對待手下的官兵一般,說話直截了當。

向寶此時身在京中,竇舜卿此時身在京中,給李師中打前站的家人也剛剛入了東京城。就像天子要向每一個詣闕的守臣詢問地方上的大小事務一樣,既然就要成為秦州的主事者,郭逵沒有理由不跟他們詢問一下秦州的內情。而郭忠孝今天宴請的姚飛,便是李師中手下最得力的幕僚。

郭忠孝道:“姚飛說的跟竇舜卿、向寶沒有什麼區別。但言王韶奸狡,而他手下的韓岡尤甚一籌,若要對付王韶,最好先剪除其羽翼。”

“哼!”郭逵冷笑一聲:“這是李師中要姚飛代他說的話。是要我替他報仇吧?被屬官灰頭土臉地趕出了秦州,虧他還有臉來求人!”

郭逵在兒子面前沒有掩飾他對李師中的不屑,郭忠孝心中有些驚異,“難道大人想聽的不是這些?”

郭逵冷聲道:“我想聽的是秦州內外諸事,能派得上用場的消息,不是李師中、竇舜卿、向寶他們對王韶的怨恨。如果王韶老實聽話,為父何苦要與他為難?如果王韶想跟為父打擂臺,我自有手段對付他,又何須用一群喪家犬出的餿主意!”

“那韓岡呢,”郭忠孝又問著,“他是王韶帳下鷹爪,可是出了不少主意……”

“韓岡奇才!”郭逵打斷了兒子的話,而他對韓岡的評價更是讓兒子驚訝不已,“光是在軍中設療養院一事的功績,韓岡就是轉官都夠資格的。受傷後能及時康復,少了後顧之憂的士卒,可比一群膽怯之輩有用得多。他若是在我帳下,為父怎麼也要把他頂到京官的位置上。為父到秦州後主持拓邊河湟,動起刀兵來,也少不得要用得到他。”

郭忠孝眨著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自他記事以來,幾乎沒有從郭逵嘴裡聽到如此盛讚一個年輕人的話語。就連自己,讀書讀得好,被西席先生贊了,換來的,也不過是郭逵的頭點上一點。郭忠孝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一點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兒子嫉恨上了韓岡,而郭逵卻還在大贊著他:“而且韓岡還造出了軍棋、沙盤,用之推演過往戰事,或是排兵佈陣,可比起紙上談兵要直觀得多。常人能作出其中一項,已足以留名後世,他卻輕輕鬆松地就拿出了兩項、三項。”

赫赫有名的郭太尉在兒子面前,搖著頭感歎著,“韓岡之才,在年輕一輩中少有人能及。能孤身夜入虜帳,說服俞龍珂,更是智勇雙全的豪舉,不比為父當年孤身入保州,說服叛軍出降稍差。李師中那三人只看到了韓岡的心機智計,卻沒看到他真正的大智慧。”

郭逵對韓岡到所作所為嘖嘖稱歎。作為知兵知人的名將,他對韓岡自入官以來的功績,感受到的震撼可比那些文官要強出百倍。無論是讓傷兵死亡率降到一成以下的療養院,還是讓天子——甚至還有他本人——都差點沈迷進去沙盤軍棋,都是在軍事上有著難以估量的作用——比起斬首個千兒八百,要強得不啻十倍、百倍。

而且韓岡還深得聖眷。在郭逵四次於崇政殿中面聖廷對的過程中,天子提到韓岡這個名字至少十幾回,而在其中兩次被帶到武英殿偏殿沙盤模型時,提到的次數就更多了。

郭逵並不打算要跟韓岡過不去,相反的,更想好好地提拔他:“如此人才當為我所用,而不是把他當作王韶的羽翼個剪除了。”

王韶在秦州沈寂一年多,自從把韓岡延攬入帳下後,便一鳴驚人,接連兩次大捷不說,還把秦州軍中三位主官一起趕了出來。雖然李師中他們的調離,本質上體現的是天子的傾向,但能讓天子作出決斷,王韶……也許是隱在他身後的韓岡……在其中費了不少力氣。

而他本人之所以會從延州任上被調去秦州,就是天子在他和陝西宣撫韓絳之間,選擇了從沒有帶過兵的韓子華,讓他主持橫山戰略。韓絳立功心切,他所倚重的種諤也是個貪功之輩,他們的想法,跟自己實行的戰略完全相悖。

而眼下的,正在秦州施行的河湟開邊,其中的各項策略,都是郭逵能認同的。既然如此,他也想著從中插上一腳……不,是全面掌控大局。

天子不是喜歡開疆辟土嗎?

王韶能做到的,他郭逵一樣能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因為他是郭逵!

兩天后,郭逵第五次入宮面聖,完成了他的陛辭,終於踏上前往秦州的道路,而與他同行的,還有帶著聖旨和十幾車賞賜,去秦州為古渭大捷頒發封賞的天使——並不是前次頒詔的王中正,而是另外一人——李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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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7:26

第一十九章 虎狼終至風聲起(下)

七月流火。

七夕節過後,別名大火的亮星心宿二開始向西移動,應和著出自詩經中的這一句,昭告著秋天的到來。

“不過……”韓岡抬起頭,就算隔著濃密的樹蔭,炎炎烈日的熱力只剩斑駁的光影,可照在身上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得到。藍色的天空被陽光映得發白,“白天是看不到星星的……”

“誰說白天看不到星星?”

來自身後的插話,讓韓岡笑了一笑:“當然,太白晝現的時候從來沒少過。”說著就轉回頭,就見著王厚幾步並作一步,追了上來,與他並肩往王韶的官廳走去。

“看玉昆今天又是春風滿面……”王厚看了看韓岡,便想開開他的玩笑。只是韓岡眼睛轉過來這麼一瞪,就讓王厚咳嗽一聲,正色道:“玉昆可是說岔了。十幾年前,出現在畢宿天關東南的那顆客星,時交五月,正是夏天的時候。可是連著在白日裡亮了二十多天!”

“是至和元年【西元1054年】的那一顆?”韓岡在前身的記憶中找到了答案,而在他自己從後世帶來回憶中,也同樣有著答案,“是蟹狀星雲的超新星。”

韓岡對天文學只是稍有瞭解,不過這已經足以讓他知道爆發在北宋,而在幾百年後變成蟹狀星雲的這顆最為有名的超新星。

“玉昆你還記得啊!”

“那時小弟才幾歲,怎麼可能記得?”韓岡搖了搖頭,“是後來聽說的。說是開國一百多年,沒有一顆客星能有這麼亮過,比太白星還要亮。”

“現在想想,至和元年好像也沒有出什麼大事。”

韓岡總覺得王厚的語氣中,好像隱隱有點遺憾。“客星、客星,既然是來做客的,那會跟主人家過不去?這恒星可沒有反客為主的說法。”

“反客為主……郭逵來了,肯定是能反客為主的。”王厚突然壓低了聲音:“郭逵乾脆別來算了!現在的李師中老實得很,日日待在後院裡,只每天早晚各出來一個時辰視事。”

“怎麼可能不來?!”韓岡搖頭失笑。

王厚對郭逵可是顧忌得要命,而他的擔心又不是毫無理由。天子對郭逵的評價是“淵謀秘略,悉中事機。有臣如此,朕無西顧之憂矣。”

以郭逵的身份,就是一具大佛,放在哪裡,哪裡就會被他鎮住。要想鬥贏他,至少也得是樞密副使韓絳那個等級。

不過正如王厚所說,要是過去的李師中能跟現在一樣老實,韓岡他們肯定巴不得他能留任。只可惜木已成舟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王韶的官廳前。

王韶的官廳中,再沒有了前些天的忙碌,廳內跑來跑去的胥吏,此時只剩兩三人還在王韶身邊服侍著。而因為一堆堆從架閣庫搬來的舊檔案,而一直都彌漫在廳中的灰塵,也被前兩天的雨後清風刮得一乾二淨。

秦州這邊該忙得都已經忙完了,古渭寨前兩天王韶韓岡他們也去過了一趟。現在高遵裕尚蹲在古渭寨中,他是緣邊安撫司同管勾,讓他先處理一下衙門中的事務。而王韶則在這裡收拾首尾。等著郭逵來後,也會搬去古渭。

韓岡、王厚跨過門檻,走進廳中。

王韶抬起頭:“玉昆,二哥,怎麼一起來了?”

“在外面碰上的。”王厚回了一句,跟著韓岡一起上前給王韶行禮。

韓岡直起腰後,道:“下官方才把秦州療養院的一應準備又查看了一遍,應該沒有問題了。等到郭太尉接任之後,請他把建造療養院的營盤劃過來,交給仇老郎中,下官就可以去古渭了。”

王韶點了點頭,韓岡能把他管的另外一攤子事未雨綢繆地提前辦好,這是最好不過。要是到了古渭,身邊沒了韓岡幫忙,有許多事都做不順暢。

“哦,對了。玉昆你看看這個。”王韶想起了什麼,遞過來一份公文。公文露出的背面是由白色綾花的綢絹製成。

韓岡心中一動,接過來打開,便露出了裡面的黃色紙面。

“果然是敇!”。

他再習慣性的看了一眼最後的印章和畫押,就看到了天子和政事堂大印,以及副相陳升之和以王安石為首的幾個參知政事的簽押。

有宰相執政簽押,並奏覆天子,而由中書門下頒佈的命令,就稱為敇。而敇書,通常都是寫在淺黃色的紙張上的。

不過敇書的質地倒沒什麼,關鍵是裡面的內容。韓岡一目十行,看完後便抬頭笑道:“終於來了。”

“是啊,”王韶也是輕鬆地笑道,“終於來了。”

這是韓岡前日攛掇王韶上的奏章的回覆。韓岡想給自家弄塊地皮,手上卻沒什麼錢財,便跟王韶和高遵裕商議過後,上了一份奏章,請求在古渭寨附近,劃出一片宜墾荒地,供給緣邊安撫司的官吏和古渭寨中駐軍的將校們。

“如果在古渭任職的官吏都不敢在當地置辦田產,怎麼能讓招募來的百姓安心屯墾”——韓岡想出的理由光明正大,現在提前請了上命,日後也不怕跟禦史打嘴仗。

同時,韓岡想要做買賣,讓馮從義出面賺錢來補貼家用,但他手上沒有本錢。幸好王韶有錢,他主管市易,手上有著數萬貫的本金——韓岡前次用度牒作為借款抵押的提議,現在朝中的回覆也出現在這份公文中,同樣得到了允許,三百份度牒,可以一半抵押給秦州、一半則抵押給陝西轉運司。

——所以韓岡便又攛掇王韶在奏章上建議,朝廷發給緣邊安撫司的市易本金,可以借貸給商人,用出息以佐軍需——這是慣例——並請求允許官吏親眷和門客借貸。不過他們借貸的利息要比普通百姓高上一成。

在外人看來,這是防止主持市易的官吏監守自盜的措施——因為基本上所有榷場的市易貸款,許多時候都是落到官員的親眷和門客手上——故而在這份敇書上,甚至還能看到隱隱的贊許。

韓岡其實也可以不多此一舉,私下裡讓馮從義從王韶那裡借錢就行了。不過那等做法,常見卻不合法。在朝中和秦州本地都始終有人用不善的目光,盯著緣邊安撫司的時候,卻不能這麼將把柄送給人拿著。韓岡要未雨綢繆,為自己接下來的行動找來一個合法的名義。日後禦史找起他的麻煩時,也可以一巴掌反手打回去。

多出一成的利息,他並不放在心上。邊境回易,向來是高風險高回報。商隊被搶掠的有許多,但滿載而歸的則更多。把風險和回報權衡起來計算,其利潤往往有三五倍之多。

而在新開的榷場中,交易的風險大大降低了,而利潤雖然也會因為要繳稅而降低,但降低的比例並不多。官員在任職地經商,本身就有先天上的優勢,可以把交易的風險壓到幾乎為零,而利潤由於身份的關係,反而會增加。

最後能得到的利潤,韓岡自己計算過,也讓沿著渭河在永甯、三陽這一帶,跑了一年多馮從義計算過,據韓岡所知,王韶讓元瓘也算過,而高遵裕同樣讓他的門客計算過。最後的答案都差不多,就算要多給出一成利息,仍能保證有一倍半的利潤。

“只多付了一成的利息,利潤依然能保證,而且還有了朝廷的背書。這筆買賣做得也算值了。”韓岡笑著把敇書遞給王厚,讓他看。王厚則搖了搖頭,他方才是出去辦事了,這份公文其實已經看過。

王韶抬手收回了敇書,對韓岡笑道:“也是玉昆你才會想得這麼周全。”

韓岡謙虛地躬了躬身,對王韶的贊許表示感謝。

王韶覺得韓岡這個人有時很難看透。勇猛直進、行事果決的情況不少。但很多時候,他又能把事情做得像幾十年的老吏一般滑不溜手,不留後患。這般行動處事的手段,張載是絕對教不出來,韓家夫婦也絕對教不出來,真不知他從哪裡歷練出來的。

而韓岡的這些提議,也是多方得利的典範。屯田之事就不用說了,給官員田地,朝廷肯定不吃虧,而韓岡給的藉口其實也是事實。

市易貸款之事,朝廷也不虧,官員的親屬來借款,朝廷就能多得一成利息。至於官員本身,他們的利益也可以得到保證。

“最多四個月!……其實三個月就夠了,七八九這三月,是商隊來往最多的時期,光靠這三個月賺到的錢,足夠吃上一年了。而榷場可是開辦在古渭寨旁,光是占個好市口,就能財源滾滾。”

這是當日韓岡與王韶、高遵裕商議幾條建議,元瓘這個假和尚表示支持時所說的。能合法合理地攫取財貨,王韶也不會清高到表示拒絕。

世事通明,人情練達。王韶覺得韓岡當得起這八個字了。

幾天後,從隴城縣連夜傳來了消息,新任知州郭逵,以及宣詔天使李憲,一行人已經在縣城中。

當天夜裡,就被派了出去。第二天清早,李師中終於從衙門的後院中出來,帶著秦州上下的一眾文官武官,遠出十裡之外,迎接郭逵和李憲。

隨著夏末的烈日逐漸升上天空,昨夜派出去的迎賓騎手,也帶著消息,一匹一匹地返回。

“郭太尉和李禦府已經動身。”

“郭太尉和李禦府已經出城。”

“郭……已經到了二十裡外。”

“……十五裡……”

“……十裡……”

當最後一匹騎手回來,車馬聲已經清晰可辨。遠遠的一片灰黃色的塵頭高高揚起,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捲入雲霄。

彌漫的黃煙漸漸散去,綿長的車馬隊伍出現在秦州官員們的眼前。讓秦州上下等候已久的郭逵郭太尉,終於抵達了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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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8:47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一)

韓岡第一眼看到郭逵的時候,就被驚到了。

這倒不是郭逵長得駭人聽聞,慘絕人寰。前任的延州知州,新任的秦鳳經略有著一副堂堂相貌,眉正鼻直,須髯盈尺,威嚴自生。身材又是雄壯硬朗,比韓岡還要高大一點。再加上可能是因為他在樞密院鍍過的金身,雖然與李師中等出迎官吏言笑不拘,但仿佛隨身就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威壓,讓他身邊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拘束。

不過韓岡連王安石都見過,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夫,不至於被郭逵的氣場驚到。之所以會吃驚,卻是因為郭逵實在年輕。

韓岡一直都聽人在說郭逵是宿將,久在軍中,老於兵事。聽得多了,耳朵裡都要生繭。漸漸的,在他心裡形成的郭逵,是一個鬚髮花白,雖然顯得老態但眼神銳利如電,精神矍鑠不甘服老的老將形象。

但今天一看,郭逵卻是才五十不到的模樣!比他旁邊年近六旬的李師中看起來要小上許多。而正與郭逵說話的張守約,他這個老軍頭常年熬打筋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而當了鈐轄之後,心懷舒暢,更是顯得容光煥發,六十歲的人說他五十歲都有人信。可他在郭逵面前,也同樣顯老。

韓岡站在人群中,看著郭逵微笑著跟來迎接他的官員一一問好寒暄,毫無不耐之色。他笑起來親切溫和的樣子,根本不像傳說中的那樣難以相處。

“玉昆,怎麼一直盯著郭太尉。”王厚的聲音自身側傳來。

韓岡將頭微微偏過,神色依然莊重,用著只有王厚能聽到的聲音說:“小弟是在想,郭太尉實在年輕,比起李經略來,就像是兩代人。”

“李經略比郭太尉大了十歲還是九歲,當然顯得老氣。”王厚同樣保持著嚴肅端正的姿態,嘴皮微微動著,“不過這些日子,李經略也的確顯老了……心中不痛快嘛!”

韓岡沒再聽下去,王厚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又驚訝了一下。李師中今年虛歲五十八,幾個月前,他做壽的時候,韓岡還跟著王韶去他府上送了壽禮。如果王厚說得沒錯的話,郭逵比李師中還要上九歲十歲,這麼一算,今年他虛歲才不過四十九!

韓岡在心中又算了算,既然郭逵現在才四十九,那他英宗治平二年進入樞密院的時候,就僅僅四十五歲。這個年紀就已經升到了本朝武將所能達到的巔峰,再看看張守約,或是被踢出秦州的竇舜卿,怕是每一個都會在心裡叫著,這人和人的際遇當真不能比——就像韓琦三十多歲進位宰執,而以王安石之才,則是到了快五十歲才在崇政殿中有了一席之地一般。

而所謂宿將的說法,也很容易就能解釋了。領軍多年的將領就是宿將。如果二十多歲就開始領軍,到了五十,領軍二十餘年,一般就可得到這個稱號了。郭逵是靠著父蔭入官,而他的兄長郭遵三十年前戰死在三川口後,他就靠著郭遵陣亡得來的蔭補升了兩級,這時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將領了。三十年領軍,得稱一聲宿將,也是理所應當。

韓岡在打量著郭逵,同時,也有人在打量著他。

郭忠孝沈默地跟隨著他父親向前走著,不過他眼角餘光都在人群中逡巡。沒費他多少工夫,很容易地就從一群人中找到了韓岡的身影。

秦州年輕的官員並不多,二十上下的就那麼幾個。而在這幾人中,有一高大俊朗,年歲介乎青年與少年之間的年輕人。氣質純粹、風儀出眾,立於一眾卑官之間,就如鶴立雞群一般,顯得分外顯眼。

而且站在他旁邊,有一個與他年歲相當的青袍官員,跟方才通過名的王韶長得極為神似,當是王韶帶在身邊的次子王厚。會與王厚並肩而立的,不是敢於孤身夜入古渭,於軍事上亦多有發明的韓岡韓玉昆,還會是誰?

郭忠孝自己也不過二十三四,以家世論,足以自傲,右殿班直的蔭補就在身上。以學問論,他弱冠之前,就已經在二程門下就學過兩年,深得程頤贊許。只是看到了風姿秀挺的韓岡,他原本因為郭逵對韓岡的贊許,而升起一點嫉妒心沒了,卻多了一些不服輸的念頭。

——韓岡能做到的,自己一樣能做到,二程的門下,不會輸給橫渠弟子!

韓岡總覺得有人在瞥著自己,就是那個跟在郭逵身後的青年,相貌與郭逵有幾分相似,多半是兒子。而郭逵本人,也是不時地掃過來一眼,有幾次他和韓岡的視線差點就給對上。

韓岡不知他們父子兩人到底為什麼總是看著自己,但他們的視線,讓韓岡覺得很不舒服。有竇舜卿、李師中在前,郭逵父子對他的關注,登時就讓韓岡心中警鈴大響。

不再看著郭逵,韓岡的注意力落到了差著郭逵半步的李憲身上。勾當禦藥院的大貂璫臉上的笑容有點發僵,眉心微微皺著,感覺上他對眼前的郊迎之禮有些不耐煩了。

韓岡此時心裡,也在想著快點結束這個見鬼的郊迎儀式。早些回到州衙,也好看看李憲到底帶來了什麼好東西。

郭逵好像是聽到了韓岡的心聲,在跟十幾位州中文武高官一一見禮之後,他不再跟穿著青袍的底層官員用著些廢話寒暄了,而是跟著李師中,和李憲一起從來自秦州的成群的文武官中走了出來。

“終於完了。”韓岡正這麼想著,卻不提防郭逵在他面前停了步。

與韓岡面對面的郭逵,眼神幽深難測,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只是上下打量了韓岡幾眼,便問道:“可是韓玉昆?”

“甫見面就找上門來了,還真是心急。”韓岡暗歎了一聲,向著郭逵拜倒:“韓岡拜見太尉。”

“不需多禮!”郭逵伸出雙手,一把將韓岡牢牢托住。韓岡腰腹用力,想要硬是拜下去,把禮數做足。但他卻偏偏彎不下腰,郭逵的雙手如同鐵鑄,從被抓著的兩條手臂上傳來的力道中看,他的阻攔決不是在做樣子。

韓岡又試了兩下,發覺郭逵沒有鬆手的意思,終究還是順勢直起身,“韓岡失禮了。”

郭逵卻微笑著,“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說完,也不待韓岡出言遜謝。徑直走到坐騎身邊,跳上馬,與李師中、李憲一起先一步向秦州去了。

周圍的官員都看了過來,而韓岡神色平和,看不出激動、也沒有驚訝。只是他的心中卻在翻騰。從郭逵的言行中看出了他對自己的看重,但這情況,比郭逵一門心思跟自己過不去,有著同樣的麻煩。

他瞥了眼臉色驟變的王厚:“這牆角挖得可不地道!”

夜中,州衙燈火通明,數十支巨燭將大堂照得透亮。接風的酒宴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尤其是以參與過古渭大捷的幾人,都被輪番敬過。

就在酒宴開始之前,李憲已經宣讀過了詔書。

王韶因功加官。不過官品到了他這個等級,又是剛剛晉升過,不可能讓他一飛沖天。僅僅是晉了一階,多了個檢校水部員外郎的官職,同時又有了一個開國縣男、食邑三百戶的爵位。

而高遵裕,他還在古渭,沒有來得及趕回來。不過李憲肯定是要去古渭寨的,不然給青唐部的封賞,以及安撫納芝臨占等部的賞賜,都不好派發了。

至於韓岡,以他在古渭大捷中光彩奪目的表現,使得他入官不過半年,便得到了第二次晉升。只是他從試銜知萊州錄事參軍事,升到威勝軍判官一職,算起來僅僅是晉升了兩階。依條貫,文臣在選人和京官階段,有出身、有軍功者,可越級晉升。韓岡有功於戰事,便一次晉升兩階,這點並沒有錯。但他的功勞真要計較起來,決不止只跳一階。

韓岡奉王韶、高遵裕之名,夜入青唐城,說服俞龍珂出戰,他執行的任務是古渭大捷中最為關鍵的一環。而他得到的,則比起郭逵當年孤身說服保州叛卒時要微薄了不少。當叛亂軍隊因郭逵的勸說而出城投降時,他可是得以直升環慶兵馬都監、和從七品的閣門祗侯。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韓岡的晉升速度卻又比進士出身的官員快得多。今年的新進士,除了狀元葉祖洽和二三名的榜眼外,其他人都在判司簿尉的這一文官中的最低層熬著資歷。自然,進士一步步提升是循例,而韓岡的晉升卻是靠著軍功來的特例。如果日後再無功勞補充,韓岡還是只能看著進士們一步步地超過他。

不過可能是為了彌補韓岡在官階上虧欠,他在其他方面便得到了補償。由於父母俱在,以韓岡選人的身份不便封贈,因而他的兩名歿于王事的兄長,便各自得到了追贈。這對朝廷來說是惠而不費,而對韓岡來說,他兩位兄長的靈位和墓碑都可以換個大一號的了,老子老娘那邊看了肯定欣慰。而且還有三百兩銀,兩百匹絹,作為賞賜。

“算了!”韓岡想著,這也是早在預料之中。才二十歲就由選人轉為京官,而且還是入官才半年的新近,不知會遭到多少人的嫉恨。無論是從保護自己的角度看,還是從餓鷹易於驅用的角度看,天子和王安石都會選擇把他的官位壓上一壓——這種做法,正常無比,連王韶都是被刻意壓制了。

不過如果自己若是再立新功呢?不知到時天子和王相公又會怎麼做?很難再壓制了吧?

——尤其是又有了一個對自己賞識的新上司的時候。

韓岡舉起酒杯,回應著郭逵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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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9:58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二)

“郭仲通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

酒宴過後,自家的客廳中,王韶皺著眉。今天在酒宴上,郭逵很明顯地向著王韶、韓岡示好。完全沒有他們事先猜想的那樣擺出泰山壓頂的強勢。事出反常,總是讓王韶有些難以安心。

“大概是因為李憲在吧。若是郭太尉表現得太過跋扈,他回去後少不得會對天子提上幾句。”

韓岡今天在酒宴上被人多敬了幾杯,面皮泛紅,有些酒意上頭。端起王家下人送上來的醒酒湯,啜了一口。滿嘴的酸苦味,差點讓他把喝進去的醒酒湯給噴出來。不過酒倒是徹底醒了。王家的廚子水準不夠,醒酒湯的確能醒酒,卻是因為難喝的緣故。

“這點我知道。”王韶也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大概是喝慣了,沒什麼不良反應。只是他一口把醒酒湯喝完,也不放下茶杯,就在手中轉著,“以郭逵的身份,也用不著玩什麼下馬威。在秦州,無人敢對他有絲毫不恭。”

“可郭太尉也沒必要表現得這般殷勤,只要禮數到了,誰也不能說他的不是。”王厚像是在反駁他老子的話,可他一邊說著,一邊卻偷眼看著韓岡的反應。

韓岡低下頭去,對付起比起嚴素心的作品,要難喝上幾十倍的醒酒湯來。不過這一次,他喝得心不在焉,一點感覺都沒有。

其實郭逵今天表現出來的殷勤,有七成是對韓岡的。王韶、王厚都看在眼裡,但在韓岡面前,他們有些顧忌著,不好明著說出來。故而言辭間,都有著旁敲側擊,刺探韓岡心意的意思在。

韓岡心下暗歎。這是何苦呢,生辰八字都換了,可以說就是一家人了,有話直接說不就可以了。不過再想想,換做是自己處在王韶的位置上,怕也是一樣不會明著說。越是聰明人,心中的計算就越多,反而難以放得開,倒也不可能怪王韶。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郭太尉當是想在河湟之事上有一番作為吧……”韓岡還是選擇了把話題捅破,表明自己的態度,省得王韶、王厚給自己繞著說話,“郭太尉今日越是殷勤,日後心願不逞時,攻擊之聲怕也越是激烈。”

從韓岡的角度來說,他當然想著能左右逢源最好。同時在王韶和郭逵手上得到好處,才能把他的利益最大化,盡可能早地從選人轉為京官。

選人轉為京官,正常情況下必須擁有五名路一級的監司官的推薦,一份薦書稱為一削,五削圓滿,號為合尖,此時方可轉官。

如果不走正常路線,只依仗軍功,也不是不能轉為京官。不過在韓岡看來,現在朝廷大概是抱著壓制王韶和自己的心思,不讓他們進用過速,以防日後功成,難以封賞。

以至於他在古渭大捷上的功勞,都換不來一個京官。除非河湟已複,否則韓岡都不指望他能靠軍功脫離選海,而王韶更是不用指望還能再升多少——其他功勞立得再多,也不過是增添食邑,把檢校官、勳、散官這些沒什麼用的虛銜提上幾級。

王韶那邊韓岡是管不了,但如果他自己有著郭逵相助,把五份薦書搜集到手,朝廷還能再壓制他嗎?明面上的事情總不能做得太過分。功賞之事還有商榷的餘地,只要有說得過去的藉口就可以隨心調整,但若是已經五削圓滿還不能轉官,誰還會再辛苦賣命?

只是韓岡的如意算盤是建立在王韶和郭逵同心協力的基礎上的。如果要他從王韶和郭逵之間選擇一個,那他就只能站在王韶的一方——王韶薦他為官,儘管韓岡對王韶的幫助,已經足以回報這份恩德,但世間,會被人指脊樑骨的蠢事韓岡不會做,何況他跟王家很快就是姻親,沒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

王韶聽出了韓岡的言外之意,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素瓷茶杯,笑道:“還是按玉昆的說法,察其言觀其行。看日後郭仲通究竟會怎麼做吧。”

“大人說的是。”王厚也輕鬆起來。

今天看到郭逵在酒宴上不顧身份差距,對韓岡舉杯敬酒,他的心都提起來了。韓岡是王韶的謀主,他有多少才能王厚最清楚。要是他被郭逵招攬去,對王韶的打擊幾乎是抽梁扒柱一般,幾乎就是毀滅性的。

見兩人放下心來,韓岡便換了話題:“郭逵這邊且看著日後。而李禦府那邊,好像也是對河湟之事很上心的樣子……”

“李憲方才已經說了明天就去古渭。”王韶說道。

“這麼急?”韓岡抬了抬眉毛,以示自己的驚訝。

王厚回想起了王中正,便笑道:“王都知上次來,還在秦州待了兩天,收了點孝敬。李禦府今次走得這麼急,可是要少賺不少,真不知他怎麼想的。”

“不管李憲怎麼想,既然他明天要去古渭寨,我也得與他一起去。”王韶轉過臉對韓岡道,“玉昆,你在秦州還要待幾天。”

韓岡考慮一下:“療養院這邊的事有些棘手,不知安撫能不能讓處道兄在秦州留上幾天,幫著處理一下。等此間事了,我和處道兄一起再往古渭去。”

韓岡要留下王厚,這是他要自證清白,心中並無任何改換門第的心思。但王韶能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嗎?當然不可能!這麼做可是明擺著不信任韓岡。

所以他說道:“古渭有許多事急著要辦,衙中少了玉昆你,就不能再少了二哥兒了。玉昆你把秦州療養院的事安排好後,也盡速趕去古渭。李憲在天子面前很受看重,今次機會難得,你與他多說上幾句,在御前也能得幾句好話。”

王厚也道:“愚兄可是同管勾機宜等事,玉昆你這正牌子的機宜不去上任,愚兄再不去,不知會耽誤多少事情。如今已是入秋,古渭寨的榷場再不快點開張,明年的日子就難過了。還有屯田,不趁這兩個月招徠一批人來,就來不及墾田種麥了。”

“就讓王舜臣先跟著玉昆你。”韓岡已經說了自己缺幫手,雖然只是安人心的藉口,但王韶卻得把明面上的事做圓滿了,“有什麼事,要他幫你處理著。他現在可是右侍禁了,反壓在傅勍頭上,去了急了反而有些麻煩。給傅勍幾天時間,等他把寨中交易處理好,王舜臣再來不遲。”

王舜臣和楊英比郭逵一行要早上兩天回到秦州。據他們所說,在路上跟郭逵、李憲的車隊擦肩而過,不過沒敢上前打招呼,直接從路邊超了過去。

今天他們也參加了酒宴,而且坐得位置還不低。整個宴會上,就聽著王舜臣舉透著興奮地喝酒、說話,縱聲大笑,說話的聲音也吵得直傳上了天花板。最後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穩了,被人抬著送了回去。他最後的模樣,就跟好酗酒的傅勍差不多去,讓韓岡看得擔心不已。

在所有參與了古渭之戰的官員中,王舜臣是今次晉階最多的一個。他護送韓岡去青唐城,又直接參加了伏擊董裕大軍的作戰,手上還有一個斬將之功——為董裕奔走,招徠從逆部族的蕃僧結吳叱臘就死在他的刀下,雖然實際上是殺俘,但知情的都保持沈默——官位就因此一口氣跳了四階,從最低的三班借職,一下躍居右侍禁。

韓岡倒不會去嫉妒王舜臣晉升得比他還快。在北宋,文武兩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系統。武臣有戰功,往往都是幾階幾階的跳級,如果沒有戰功,靠熬資歷的話,七年才能升一級——這是為了鼓勵武將奮勇殺敵——不過若是犯錯敗陣,跌下來也容易。

可王舜臣還沒到跌得時候,他現在正是春風得意。韓岡曾建議讓傅勍權知古渭寨,讓王舜臣等人則負責具體軍務。可現在王舜臣的官階已經徹底壓倒了傅勍。這讓在軍中蹉跎已久的新任古渭寨主,怎麼指揮他?

而且參加了古渭之役的楊英也是一樣躍居傅勍之上。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上過陣,只守著王韶。但瞎藥送了他五個斬首的功勞,而俞龍珂聽說之後,立馬又送了他十個斬首,雖然王韶沒有看著他們亂來,只讓楊英從俞龍珂兩兄弟手上各收了五個首級作為戰功,但楊英也是因此而越階超轉,壓在傅勍的頭上。

秦鳳路中,甚至是秦州本州,都不是沒有其他可以適任古渭知寨一職的官員,可以名正言順地指揮著王舜臣和楊英。但現在木已成舟,王韶和高遵裕一力提拔傅勍的奏章剛剛得到批準沒兩天,又要將之換人,那會讓人看笑話的。

“不知王舜臣到古渭寨之後,還會不會聽著傅勍的指派。”王厚現在就有些擔心,“兩人官階差得這麼大,王舜臣不去理會傅勍的將令,也不好說他不是。”

“先做著看吧……”王韶此時也顯得有些無奈,對他來說,王舜臣肯定是要比傅勍親近,也比傅勍可信。如果王、傅兩人相爭,他很難去為了傅勍而責罰王舜臣。

韓岡眨了眨眼睛,也沒說什麼,這其中也有他的一份責任——畢竟傅勍是他推薦的。

只好有空就多提點提點王舜臣了,韓岡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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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1:35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三)

辭別了王韶父子,韓岡踏著月色往家中去。

天朗氣清,一輪半月正在天頂,銀色的月光毫無阻擋地照著韓岡腳下的路面。更夫手上的梆子聲從臨街傳來,長長短短的幾聲,告訴韓岡現在已是二更時分。

韓岡沒想到會在王家待得這麼晚,在說過了郭逵和李憲的事後,又討論了屯田和市易的事——王韶明天就要領著李憲去古渭,自己大概還要在秦州待上十天半個月的樣子,許多事必須現在就商議出來——不知家裡等急了沒有。

入夜之後,秦州城慣例的宵禁讓街上已看不到一個行人。以皮革為底的官靴踏在石板路上,沒有什麼聲音,只有身後傳來的馬蹄聲嗒嗒地響著。

李小六牽著兩匹馬,靜靜跟在韓岡的後面。他不清楚韓岡為什麼要走著回去,但他知道什麼時候該保持安靜。而且韓家離得王家又不遠,就算慢慢走,一刻鐘也就到了。

韓岡正需要這份安靜,能讓他想些事情。他想的當然不是郭逵的事。就如他早前對王韶說的,察其言觀其行。要先看了郭太尉接下來會怎麼做,才好作出應對。而不是事前東想西想,自己嚇唬自己。

韓岡想得是自家的事。他攛掇王韶向朝廷要求土地和貸款的提案,已經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以他的身份,在古渭寨邊上,靠著河灘處,弄上七八頃好田不成問題。而向衙中借貸,至少能有七八百貫,加上家裡的積蓄……還有今次他升官應該能收到的賀禮,林林總總一千五六百貫不成問題,這些錢作為本金也夠了。

並非韓岡貪於財貨——他現在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權勢和地位——而是這世上當真是無錢不行。

商業繁榮的結果,自然帶來人人愛財的風氣。北宋承平百年,世風越發的奢靡。韓岡去東京城,去的幾家酒樓,無論碗碟皆是銀器。關西這邊的風氣好上一點,可秦州城中,但凡有點餘財的人家,都少不得穿著綢衣,套著絲履,絕不在吃穿上節省。

而官員麼,像王安石、包拯那樣清正廉潔、只靠俸祿吃飯的官員畢竟是少數——而且無論王、包,文字、書法皆不差,靠著潤筆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韓岡可沒這本事——為了爭娶十萬貫嫁妝的寡婦,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的兩位宰相就不提了,連剛來的郭逵都是個好財貨的主。

郭逵一年來鎮守鄜延,前面跟黨項人打得你死我活,後面照樣派著親信帶著商隊去西夏回易。據說郭逵的夫人為此勸過他,好不容易才收斂了一點,不過不是不再回易,而是把賺到的錢多分了一份給參與回易的士卒——這是高遵裕前段時間打聽來的消息。

韓岡猜高遵裕大概是想抓郭逵的小辮子,好用在日後,才仔細打聽郭逵的事。不過對於做到節度留後、檢校太尉這一級的高官來說,贓罪也好,回易也好,根本就不是罪名。所以高遵裕才會把這事當作笑話說出來。

世風如此,韓岡為了自家打算,當然得想辦法置當家產,以養家人。田地、貨殖,農商二事如果做好了,家財萬貫也是輕而易舉。以韓岡在古渭的地位,聯手王韶、高遵裕,這兩件事當真不難。

同時只要能加強他在蕃人中的人望,回易之事也會更加安全,也可以買到更加優良的蕃貨。

韓岡在古渭寨設立的療養院,為他在青唐等部的蕃人中爭得了不小的名聲。前次去古渭,遇上的蕃人只要聽說他的名字,都少不了向他行個禮。而俞龍珂和瞎藥都托人帶過信給他,為送族中的病人到療養院中治療,而向韓岡求人情。

韓岡現在都想著,是不是在渭源堡開一個小型的療養院,用以救治蕃人,好讓自己的名聲再響亮一點——人脈是資源,才能有時不足為憑,而人脈卻是長久的保證,這個現實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一樣。

主僕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拐過街角,迎面就是一溜氣死風燈。燈籠提在一隊巡城甲騎手中,幽幽的燈火昏黃,只在燈外,有一圈光暈。

兩邊猛然打了個照面,韓岡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

“什麼人?!”從騎兵佇列中緊跟著就傳出了一聲低喝。刷刷幾聲響,那是拔刀的聲音。

韓岡停住腳,心頭微怒,有幾個奸細會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的,不是巡城路線的小巷子多得很。李小六從後面上前報著他的名字:“是緣邊安撫的韓機宜!”

一個燈籠挑了過來,對著韓岡主僕上下一晃,照出了韓岡陰沈著的一張臉。

韓岡在秦州大小也是個名人了,認識他的人不少,現在又穿著官服,身份當作不得假。看到衝撞了新近得意的韓機宜,巡城的隊正嚇了唇都青了。連忙帶著手下下馬行禮,為方才的無禮連聲道歉。

一群士卒單膝跪在韓岡面前,一叠聲地說著,“還請韓機宜恕罪,還請韓機宜恕罪。”

“罷了,爾等也是盡忠職守,本官也不會加罪。爾等自去,”韓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半個月都沒下雨了,天乾物燥的,巡察時都注意點。”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巡城隊正點頭如搗蒜,起來後,也不敢在韓岡面前直接騎上馬。這一隊巡城不得不牽著坐騎,一直走到十幾丈外,方才上馬離開。

見著他們誠惶誠恐的模樣,韓岡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也是有了不小的官威。

經了此事,韓岡便不再在路上耽擱,也上了馬,直接回到家中。

開門的是韓岡找來守門戶的一個老兵,是從經略司裡找來的。五十多歲的老夫婦,又沒個子女,親眷也沒幾個,韓岡看在他老實忠勤的分上,把他調了來。現在韓岡家的排場日大,沒有些得力的僕傭的確不方便。

這老兵開門後一看到韓岡,便連聲道著恭喜。韓岡點點頭,笑道:“等明日,自有一份賞賜下來。”這話他是對著老兵和李小六一起說的。

韓岡升官,連兩位過世的兄長都得了贈官,這喜報早早就有人通知了過來。韓岡得到的賞賜,連著韓岡大哥、二哥的告身也一起遣人送回家來。

街坊鄰居相處了有了近半年的時間,聽到消息,都過來道賀,與韓岡,送得賀禮堆滿了半間堂屋。而韓岡進門時,已經是二更將晚,來賀的鄰里早已各自都散了。

幾根蠟燭照著堂屋,嚴素心、韓雲娘在忙裡忙外地整理著禮物。而馮從義則是坐在一邊,對照著禮單和禮物,並在帳簿上一一記錄下來。這些人情往來,一樁樁都要記著,今次鄰里送來賀禮,等有機會,還要還贈回去。韓岡瞧著他們忙忙碌碌的樣子,覺得得給自家招些個可靠的僕傭的需求更迫切了。

韓岡跨入堂屋,驚動了三人。立刻,道賀的聲音一齊響起:

“恭喜三哥。”

“恭喜三哥哥。”

“恭喜官人。”

聽到外間的動靜,韓阿李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可是三哥回來了。”

“正是孩兒!”韓岡應了聲,正想走進裡屋向父母問安,韓千六和韓阿李已經先一步出來了。

看到韓岡,韓千六激動不已,“三哥兒果然是沒白讀書,這官升得一次比一次快。還給大哥、二哥爭了一份告身來。”

韓岡笑道:“孩兒官位還不夠,只讓大哥二哥受了追贈。等再過兩年,孩兒一定會為爹娘博個封翁封君的誥敇出來。”

韓千六聽著點頭直說好,韓阿李卻有點不高興:“升官是好事,但有幾個向三哥你這樣冒風險的,這幾個官都是賣命換來的!三哥你前日從古渭回來什麼也不說,盡瞞著家裡,要不是今天來送告身的衙役說了兩句,娘還給你蒙在鼓裡。”

韓岡孤身夜闖青唐城的事沒在父母面前提過,都是含糊了過去,韓家就剩他一個獨苗,出了意外,哪裡找人承香火?韓阿李氣得有理。

韓岡也不得不笑著賠罪,“孩兒不是怕娘你擔心嗎?”

“怕娘擔心,你就不會盡做著這些冒風險的事了!”

不過韓阿李氣了一陣也就過去了,畢竟兒子還好端端地在眼前。看著供在兩個兒子靈位前的兩份追贈告身,韓阿李抹著眼淚:“想不到大哥、二哥也有官身了,若是他們還在,不知該有多好。”

“大喜的日子哭什麼!”韓千六說著。

“三哥這是光宗耀祖的事,該挑個好日子祭拜一下。”馮從義則在旁插話。

“過幾日,當是要把靈位都找人重新做過。”韓岡隨口說了一句,又問韓阿李,“今次孩兒因功得賜絹銀總共五百匹兩。不知家裡還有什麼地方急需要用錢的地方?”

韓阿李知道他兒子現在但凡說話必然藏著心思,擦擦眼睛,直問道:“三哥你有什麼地方要用錢?”

“孩兒本想著給家裡置辦些田產。不過最近聽說子厚先生從京中辭官回橫渠鎮鄉中,說是要辦一間書院。教化關中子弟。只是辦這書院耗費不小,子厚先生做官多年也沒掙下多少身家,現在正愁著錢不夠。而孩兒在子厚先生門下時日不短,深受子厚先生教誨,一直無以為報。就想分出一半給子厚先生送去。”

“這是應該的!”韓阿李說話毫不猶豫,“沒有橫渠先生,也沒三哥你今日的光彩。知恩不報,讀書就讀在狗身上了。照娘說,家裡現在也不缺錢用,也不必一半一半了,都給你先生一起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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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2:26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四)

韓岡聞言便吃了一驚,堂屋中也陡然靜了下來,幾個人都是目瞪口呆看著韓阿李。韓阿李則很平靜地對兒子說著:“都送去,要做就做得大方點。”

韓岡感覺自家老娘的語氣,平淡得就像是過去家裡做多了菜,讓自己給鄰居家送一點過去,渾沒有將這麼一大筆財富放在眼裡。

他笑了起來,自家已經算大方了,想不到韓阿李更加豪氣。兩百兩銀,三百匹絹,說送就全送了。就是萬貫家財的豪富,也沒這般大方的。

一兩銀如今時價一千八九百文,但內庫的銀錢由於成色更好,甚至可在金銀鋪換到兩千文,大約兩貫半——因為省陌制的存在,一貫在此時僅為七百八十枚小平錢,只有加上“文足”或“足”,也就是“一貫足”,“一貫文足”才相當於一千文——而一匹上等的江南貢絹少說也值三貫上下。換算一下,這五百匹兩銀絹,大約相當於一千三四百貫左右。

擁有百貫身家就是一等戶了,而一千貫在東京也許還不算什麼,但在秦州城裡,足以買到一間河西大街上的鋪子,或是兩座像韓岡家這種位置上佳、精美堅固的宅子。而在鄉村中,更是可以買到普通的中田千畝,換做上等肥田也能買到三百來畝。

韓岡明白,韓阿李並不是不知道賜物的價值,才會這麼大方。自家老娘對銀錢財貨清楚得很,往年入城賣菜,一文錢都不會算錯,是精打細算的行家裡手。但她就是這般毫不猶豫把價值一千三四百貫的財物全都送出去。

這就叫仗義疏財吧?韓岡想著。若是換個人有這樣的性格,身邊多半就能聚起一幫兄弟了。有這樣對財帛不動心的母親,韓岡也不用擔心家裡人會給自己在官場上拖後腿了。

不過最終韓岡還是沒有照著韓阿李說的去做。依然是送一半,留一半。並非他吝嗇,而是因為他還要留些做本錢。等賺到錢後,再給張載送些過去。韓岡想資助橫渠書院,而且有著長期的打算。那他需要的就是細水長流,而不是一錘子買賣。

“前些天跟爹娘你們說起的事。朝廷已經批復了。以孩兒的官位,古渭寨外能拿到七八頃地。”韓岡又跟父母說起更為重要的另一樁事,“等過幾天,孩兒把秦州城裡的事情處理好,就奉爹娘搬到古渭寨去。房子是現成的,孩兒也已經讓人收拾了,一切都已打點好,搬過去就能住人。”

韓千六沒有二話。雖然一開始他心裡還有些抵觸,想在秦州城附近買地,但前兩天韓岡已經跟他說得很清楚了,道理也分析得明白,再沒有別的想法。他點著頭,連聲道:“有田就行,有田就行。”

韓岡點點頭,這邊沒問題了。韓千六隻想有些事可以做,老是跟和尚說話也沒意思,做兒子的也不能不為他著想著。

“不過到了古渭寨後就不要再下田了,孩兒自會安排人手聽爹指派。”韓岡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要是韓千六照著過去的習慣,挑著肥料去澆田,韓岡他可是會被人罵不孝的。

韓阿李在旁邊打著包票:“三哥兒你放心,不會讓你爹犯糊塗的。”

“爹種田是把好手,有爹指點,古渭寨明年肯定有望豐收。”

被兒子誇了,韓千六笑眯了眼,謙虛著:“種田是看天吃飯,要老天爺答應才行。”

“你爹種田上是沒得挑的,在下龍灣的時候,哪家要下種開鐮,不先來問問你爹?”韓阿李也誇著丈夫,說起農活,這沒幾人能比得上韓千六的。

韓千六好得不得了,笑過一陣。又問著韓岡:“三哥兒,我們搬去古渭寨後,這裡怎麼辦。要賣掉嗎?”

韓岡搖頭:“怎麼能賣?這麼好的宅子,秦州城裡也沒幾處。現在賣掉,再買回來就難了。還留著好了,孩兒回秦州也有地方可以住。而且日後肯定也要搬回來的,不會一直住在古渭……孩兒會找個得力的。”

又說了兩句閒話,韓岡見父母有些精神不濟,便讓嚴素心和韓雲娘服侍他們回房休息。堂屋中就剩下韓岡和馮從義這一對表兄弟。

見韓岡視線掃過來,馮從義忙上前一步,“三哥。”

“你坐。”韓岡示意表弟坐下,“自家兄弟不需這般多禮。”

馮從義依言坐下來,但動作還是很拘謹,一張交椅,只坐了前半邊,腰板著。就像蒙學裡的小學生,一點也不敢稍動。

雖然他跟韓岡從血緣上算是很親近,但兩家多年沒有來往,論關係,還比不上鄰居。剛見面時還好些,只知道他這個三表哥是個官身,在秦鳳有點名聲。但看到他不動聲色,就把三個哥哥都弄進了大獄,馮從義心中就開始有些畏懼了。

而到了秦州之後的這些天來,耳邊傳的、眼裡看的,更滿是韓岡的光輝事蹟。從病癒後被迫當了衙前,到現在秦州城中能排進前二十的高官,用的時間竟然連一年都不到。期間他做下多少大事,讓天子兩次降詔褒獎。這些豐功偉績,讓馮從義在韓岡面前越來越放不開手腳。

對於馮從義的拘謹,韓岡已經見怪不怪,等熟悉起來就好。他問著表弟:“前些天跟你說的事,計畫得怎樣了。心裡到底有沒有底?”

聽韓岡問起自己的得意事,馮從義來了精神,很肯定地點著頭:“有!只是賺多賺少的問題。如果古渭榷場能趕在八月之前開張,今年年終前,就能把本錢翻上一番。”

韓岡不去細問馮從義想怎麼做,瑣碎小事就交給他處理好了。他本人只要看著錢到手就行。“那明天我就安排你跟著王安撫一起去古渭。先把事情熟悉起來,那裡的榷場也沒幾天就要開張了,肯定能趕在八月之前……為兄與青唐部的俞龍珂、瞎藥都有些交情,在蕃人中多少也有些名聲,如果你跟蕃人什麼齟齬,直接報我的名字,至少在青渭一帶,基本上都會給為兄一點面子。”

“小弟明白。”馮從義點頭應下。

“不過,做買賣最重要的是要公道,‘信’字擺第一。寧可虧本,也不能壞了名聲。面子是別人給的,卻是自己丟的。現在為兄在古渭蕃部中的名聲已經勉強能算是金字招牌,不想砸掉它,我還想把買賣做得長久一點。”

韓岡雖然用著開玩笑的口氣在說話,但眼神卻越發的銳利起來。在過去……甚至在現在,不法奸商以次充好,矇騙蕃人的情況也多有發生。這讓許多蕃部只跟交往了幾十年的熟人做買賣,這也是為什麼當初陳舉能影響並控制幾家蕃部的原因所在。韓岡如今因為療養院的事,在蕃人之中有些名望,不想因為貪圖小利而破壞了。

馮從義變得更加嚴肅:“三哥放心,這番話小弟一定銘記在心,不敢稍違。”

韓岡對馮從義的態度比較滿意,“你明天還要早起,先去睡吧。省得明早醒不來。”

馮從義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堆在堂屋中的一堆賀禮。

韓岡會意,道:“這些禮物就放在這裡,等明兒我想辦法處理。”他拿起馮從義寫的禮單,對照著禮物看了一下,基本上都給整理得差不多了,“剩下也沒幾樣了,不費多少事。”

“那小弟就告退了。”馮從義行了禮後,回房去了。

堂屋中只剩他一人,韓岡拿著禮單又看了看,直咂著舌頭。看起來他家所在的街坊,果然都是些深藏不露的大戶。不過禮尚往來,現在收了人家的賀禮,等日後也得還禮回去,韓岡倒是不想貪著些便宜。

過了一陣,韓雲娘一個人從裡屋出來了,韓岡往她身後看了看,不見嚴素心的身影。

“素心姐姐回去陪招兒了。”小丫頭現在越發的心思靈透,不等韓岡問,便把話說了出來。

韓家父母的裡屋還有個側門,出門後走過只有一丈多長的雨廊,就是嚴素心和韓雲娘她們的屋子,並不是每次都要從堂屋進出。

被小女孩兒看透了心思,韓岡卻也不覺得有什麼尷尬。說起來兩個女孩私下裡不知是怎麼商議的,現在是一日一換,輪著服侍韓岡。不過在韓雲娘來的時候,最多也只是摟著說些話,卻不可能做到最後。

嚴素心自從給韓岡收房之後,才半個多月的時間,就變得豐潤了起來,行動時,腰肢扭動也不同過去,兼有著少女和少婦的風情。如同一顆半邊鮮紅了的蘋果,咬過一口之後,讓人忍不住想把她變得徹底紅透。

而韓雲娘正處在從女孩向少女轉變的過程中,青澀漸漸退去。原本過於纖弱的身材,漸漸長開,開始有了日後風華秀麗的影子。

這不同時期的女孩,各有各的風韻,當然讓人沒法兒評出高下來。

擁著韓雲娘嬌嫩軟馥的身子,嗅著她身上的香氣,說了些體己話。洗了澡之後,韓岡自去睡了。第二天清早,王韶陪同著李憲,還有兩人的一眾隨扈,一齊出現在秦州城的東門外。而韓岡,領著他的表弟也一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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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5:56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五)

韓岡近距離地跟李憲打了照面,也沒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他身材比起王中正要健碩一點,相貌卻樸實得很。除了沒鬍子外,李憲跟普通的官員幾乎沒有區別。

據說李憲在宮中有著數得著的箭術,很有些名氣。而他能得同管勾禦藥院,在天子面前也定然是極親近的內侍。但看他迫不及待要跟著王韶往古渭寨去,又毫無架子地跟韓岡拉著關係、大聲談笑,完全不見宣詔使臣應有的高傲。

王韶與韓岡對視了一眼,心中通透,這又是一個王中正。說實話,王韶和韓岡都不喜歡這些閹人,但只要能派上用場,卻沒有放過的道理。

王韶今次去古渭,已經不同往日。地位高了,名望漲了,一力反對他的幾人也被他逼著離開了。眼下的王韶正得聖眷,紅得發紫,出城送行的官員也便為數眾多。

而郭逵親自來送,也沒有出乎王韶和韓岡的預料。郭逵在寒暄了一陣之後,對王韶道:“過些日子,等秦州諸事安定,本帥亦要往古渭走走,看看子純的功勞。不知是否有打擾之嫌?”

王韶拱手笑道:“古渭本是秦州治下,太尉撥冗前來,如何能說打擾?古渭上下必灑掃內外,靜待玉趾。”

就算沒有這一問一答,依例郭逵也是要巡視秦鳳各處緊要邊寨,他是秦鳳經略使,朝廷也不會允許他一直坐在秦州城中。兩人這只是在互相表明自己的態度——郭逵表現了自己對王韶足夠的尊重,而王韶則也做了相應的回復。

至少在此時,兩人之間看不到任何裂痕,顯得很是融洽。

王韶僅是去近處的古渭,灑淚賦詩的場面也就沒有出現,秦州的官員還是很要臉面。喝過兩杯水酒,王韶、李憲便帶隊走了。

送行的官員目送著一行遠去,都回頭看著郭逵,只有他先回去,其他人才能走。

可郭逵卻不立刻上馬動身,反而叫著韓岡:“玉昆。”

在幾十道尖銳的目光中,韓岡不徐不疾地走上前,拱手行禮:“下官在。”

“陪本帥說說話。”郭逵丟下一句,轉身就走,韓岡拖後半步也跟了上去。

走在城門前寬闊的官道正中央,道路兩邊的空地上盡是避讓他的行人和車馬。一個人佔據了四丈寬的要道,郭逵卻全無堵塞交通的自覺。

他沈默著向前走著,韓岡則亦步亦趨地追在後面。郭逵不說話,他也不開口。跟在四五丈後,是一群身著青綠的官員,也是不出一聲地跟著走,宛如一場沈默的行軍。

張守約今天也出來送王韶,他看著郭逵在前面踱著步子,也不知他什麼時候能走到城門下,便沒興趣跟著做傻瓜——他的身份也不懼郭逵能把他怎麼樣——便在路邊找了間小酒店坐下來。李信就跟在他旁邊,張守約讓店家送了點酒菜,李信便幫著斟酒,侍候他吃喝起來。

張守約蘸著醋,吃了兩塊白切羊肉。用筷尖指了指已經走了老遠的隊伍,問著李信:“你那表弟是怎麼回事,怎麼跟郭仲通搭上了?”

李信茫然無知,搖著頭:“小人不知。”

張守約不滿地瞟了李信一眼。他這個親信從來都是都是話不多,凡事絕不多說多問,守口如瓶,張守約也是看上了他這個性子,才把他從王韶處要來。就是因為李信可靠穩重,要不然張守約也不會才幾個月工夫,就這麼信任他,把他留在身邊做親衛。

但現在連表兄弟的事都推說不知,不管是不曾問過,還是明知卻不說,都讓張守約有些不高興,也有點懷疑李信是不是因為到現在還沒有官身,而在鬧脾氣。

他便又指著遠處的人群,很直率地試探道:“以李信你的武藝才幹,還有跟韓玉昆的關係,王舜臣的位置本應該是你的。”

“命數而已,各自憑緣。”李信信佛,對自己的失意並沒有半點怨言。

張守約在李信臉上沒有看到半點虛偽,看起來倒是真的不在意。這讓他感到有些愧疚來,道:“再等一陣,到了八九月,西賊肯定坐不住的。到時放你出去掙個功勞,省得外人說跟著我還不如跟著王韶。”

“謝鈐轄提拔。”李信跪下謝過,卻依然不多說一字。

“你呀,就是這點太過了。”張守約搖了搖頭,又自顧自地吃喝起來。

韓岡則是跟著郭逵走了一陣,送別的地方不過是東門外一裡多地,走了幾步,城門就在眼前。

郭逵這時停住腳,抬頭眼睛定定地看著城門上的門額。過了一陣,他突然開口相問:“玉昆,你在秦州多久了?”

“下官自出生就在秦州,就跟下官的年紀一樣,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歲就已經靠天子特旨得了差遣,又立下了這麼多功勞,”郭逵淡淡笑了笑,側頭看了韓岡一眼,“玉昆你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

韓岡躬身遜謝:“太尉過譽了,下官愧不敢當。”

郭逵仿佛沒聽見韓岡的謙辭,像是在對韓岡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二十歲就成了軍事判直白的官,而且是半年時間就從判司簿尉升到了初等職官,這速度的確是很快了。想本帥二十歲時,才不過個三班奉職,而且還是靠著父兄的餘蔭,不比玉昆你雙手掙來的光彩。”

“太尉四十五歲身登樞輔,就是如今的王大參,也難跟太尉比進速。”

“但還是有人更快。”郭逵又開始向前走,“玉昆你應該知道,主持建造這座城門的,可是三十多歲就入政府了。”

韓岡道:“韓相公【韓琦】的際遇是個異數,並非常例。”

郭逵聽了之後,突然嘿嘿地冷笑了起來,而笑了幾聲後,忽而又停了:“當年韓稚圭守關西。任福奉其命出戰,范相公勸謹慎從事,要未慮勝,先慮敗。但韓稚圭卻道,‘兵須勝負置之度外’”說到這裡,他又冷哼了起來。

接下來的事,關西人人耳熟能詳,不必郭逵來說。

韓琦命令任福出戰,雖然事前他說要將勝負置之度外。但任福慘敗于好水川後,韓琦在撤軍的半路中,陣亡將士的家屬數以千計,手持故衣紙錢招魂而哭:“汝昔從招討出征,今招討歸而汝死矣,汝之魂識亦能從招討以歸乎?”當時慟哭之聲驚天動地,逼得韓琦掩泣駐馬不能前行。范仲淹聽說此事後,便歎道,當此際,如何置之度外?

當時范仲淹和韓琦同守關西,一主守策,一主戰策。雖然韓琦的進攻策略看起來很解氣,可關西的軍隊卻是已經因為多年來少有戰事,墮落了許多,難以與李元昊相抗衡。范仲淹的策略卻是符合實際。

“文正公當時築堡戍守的策略是極好的,當年的西軍多年未逢大戰,無論兵將,都難以對抗元昊帳下的黨項精騎。不似今日,即便是面對面的迎戰也不會露怯。前些時候,燕都監奉太尉之命,于綏德連破西賊八寨堡,逼其狼狽而逃,正是西軍戰力在蒸蒸日上的明證。”

韓岡明著在拍郭逵馬屁,實際上也是在說,西軍憋氣太久了,也該到了敲響戰鼓的時候了。

“范相公在關西遺澤甚廣,本帥當年也多承其教。”郭逵說著,“說起來,本帥當年還見過玉昆你的老師。那時候的張子厚年輕氣盛,好武厭文,投書于範公,說是要領鄉中健兒收復河湟之地,以攻西賊軟肋。而範公則是看過子厚的策,對文字讚賞不已,說他是讀書種子,不當沈湎於兵事,勉勵他回去努力攻讀。那日本帥正在範公帳下,還是本帥送張子厚出了衙門。”

郭逵將舊事娓娓道來,韓岡聽得入神,說道:“想不到太尉與家師竟有如此淵源。”

“不僅如此,”郭逵回頭看了看遠遠地吊在後面的一眾官員,郭忠孝正走在人群中,“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棄武習文,弓馬不見長進,就是讀起書來還算過得去。是程伯醇和程正叔的弟子,跟著他們兩年有餘。張子厚是二程的表叔,從這邊算來,你跟我那兒子也算是很親近了。”

“衙內豈是韓岡能比?”韓岡心中暗自搖頭。以郭逵的身份,他這樣直白地拉近關係,這種拉攏方法,實在有失官場上的含蓄,而顯得過於粗暴直接了。

郭逵不理韓岡的自謙,繼續道:“雖然當年範公勸阻了張子厚,讓他好生去讀書。從此關西少了個英雄豪傑,卻多了個諄諄君子。但子厚直到去年還在渭州做著軍判,幫著蔡子政【蔡挺】整頓行伍,重劃編制,號為將兵法,可見他對兵學上,是一日也不曾放下。現在又教出了如玉昆你一群出色的弟子來。”

“家師學究天人,不讓先賢,非韓岡能望其項背。”

郭逵笑了一笑:“玉昆總是這般謙虛。”他舉步走進城門,守門的官兵如爻倒的麥子,一個接著一個跪下。轉眼就跪了一片。進門後,卻不往城中去,而是叫著韓岡從門後的階梯上,走上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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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7:38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六)

秦州城頭上沒有什麼好風景,東面一條大道直通隴城,背後是人煙輻輳的城市,南北兩面青綠色的山巒已經讓人看得厭煩。

藉水在城南不遠處流過,河水泛著渾濁的黃色,藉水河源處樹木茂密,水土完好,河裡的泥沙也不知是從哪條支流從山溝裡沖下來那麼多黃土。

都是韓岡看慣了的風景,早已沒了興致。今天的天氣又是個“秋老虎”,太陽才升到半空,就已經展示出堪比三伏時的熱度。黃土夯築而成的牆體被曬得滾燙。比呼吸還要輕微的山風根本緩解不了城頭上如地獄般的酷熱。

郭逵對酷暑似無所覺,扶著雉堞,向四處遠望。

韓岡站在後面,已經熱得汗流浹背,回頭看看已經散入城中的官員們,他心中羨慕不已。回頭看著郭逵寬厚的背影,韓岡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

說是要談談話,但現在卻一句話也不說。如果說是要挖牆腳,又不是很像——前面郭逵說得那些攀交情的話,顯得太沒有水準,一點也不含蓄,有失他郭太尉的身份,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假。

可總不會真的是站在城頭上看風景,欣賞一下秦州的美麗風光吧……

韓岡想了一陣,放棄繼續傷腦筋了。若是郭逵想故弄玄虛,自己就奉陪到底好了,反正自己的年紀輕,就看誰的體力更好一點。

“玉昆。”郭逵突然出了聲。

韓岡精神一振,“下官在。”

“你對河湟之事看法如何?!”郭逵的問題突如其來,簡單直接得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韓岡卻是胸有成竹,慨言道:“河湟不定,克復西夏便是水中撈月。”

郭逵聽得一奇,拓邊河湟僅是偏師,其重要性完全比不上橫山,這是朝野共同的看法。韓岡之言別出心裁,讓郭逵覺得很新鮮。問道:“河湟當只是偏師,‘斷西賊右臂’可是王子純在《平戎策》中說的。不知玉昆所言,又有何憑據?”

韓岡自有一套解釋:“自鄜延向北越橫山,便是銀州、夏州。而西賊巢穴卻是在興靈。光是奪取了銀夏,並不足以剿滅西虜。銀夏與興靈間有七百里瀚海。韓海之中少有水草,渡瀚海攻賊。恐怕尚未見敵,便已是自行潰滅。”

“這跟河湟又有什麼關係?”

“河湟的北面,過了六盤山,就離興靈沒多遠了,而且並不需要渡過瀚海。而且蜀道不止一條,經由岷水、洮水轉運亦是一條要道。若能攻下河州熙州,蜀地的糧秣錢餉就能直接運入關中,不需要經過陳倉道。而秦鳳一帶,需要的糧草物資,也可以由蜀地運出一部分,而不是必須從東面調來。另外,收復河湟蕃部後,就有了足夠的蕃軍可以驅用,有糧有兵,便可翻越六盤山直搗敵巢。日後朝廷討賊,先以河東、鄜延、環慶攻銀夏,秦鳳、河湟牽制賊軍。若西賊不救銀夏,西賊依之為命脈青白鹽池就會落入我手。若救援銀夏,西賊南面必然空虛,秦鳳、河湟屆時就能乘虛而入。”

“……這是王子純的想法?”

“王安撫正按著《平戎策》上的計畫,來主持軍事。托碩、古渭雖有巧合的一面,但都是計畫中的一環。”

韓岡答非所問,而他的回答是在向郭逵說明王韶在開邊事上的作用,還有自己的立場。

韓岡委婉的表明立場,讓郭逵沈默了下去,又轉回身看起了風景。而韓岡對自己必須在兩人中選邊,心中有些無可奈何。

相處了幾個月後,他對王韶的瞭解已經很深。王韶是絕對不會讓出河湟開邊的主導權的!拓土之功在開國之初也許不算什麼,以曹彬平滅南唐的功勞,甚至也不能換來一個樞密使。但在如今,卻足以讓一名小臣藉此擠進宰執中的行列——王韶的心氣一直很高。

任何人想在這方面打主意,必然會引發王韶的瘋狂反撲。高遵裕就是清楚這一點,才甘心做著王韶的副手,並不試圖取王韶而代之。因為在天子心目中,高家的舅公遠遠比不上王韶,絕不會支持高遵裕的野心。

而郭逵甘心做綠葉嗎?他平過荊湖山蠻,他孤身降伏了保州叛亂,在關西更是屢有戰功,眼光精準聞名朝中,但他卻缺乏狄青在昆侖關大破儂智高那樣光彩奪目的戰例。

……

韓岡的思路突然一頓,狄青?!……

而這時,郭逵再次開口:“王子純的《平戎策》,本帥也看過,的確難得。朝中少有人能把關西局勢說的如此透徹。”

“不過王安撫也說過,《平戎策》並非他憑空而來,也是有其源流。家師早年就有開拓河湟的心思,而關西軍中不少人都有同樣的想法,好像太尉也是提過的。太尉當年在關西,能與狄武襄和種仲平【種世衡】並稱,也是……”

“玉昆你這是說瞎話了。”郭逵當即打斷韓岡的話,顯然韓岡這等沒有技術含量的馬屁並不受他歡迎,“當年關西最有名的是狄漢臣【狄青字】和種世衡。范公向朝中舉薦的十幾名武臣中,他們兩人是排在最前的。”他自嘲一笑,“可沒本帥什麼事!”

韓岡若有所思,郭逵稱呼狄青的字,而直接叫著種世衡的名。看來郭逵跟種世衡有舊怨難道不是謠言。難怪他一直跟種諤過不去,想不到還有這層原因在。

不過郭逵能提到狄青就夠了,他故意用著拙劣的手段拍著郭逵的馬屁,就是要引他提到狄青。有狄青的前車之鑒在,相信郭逵會收斂一點。

這麼想著,韓岡的話題便不離狄青:“狄武襄以行伍入朝堂,身居樞密一職。能與他相比的,也只有太尉了。”

“狄漢臣以朝議而去職,因憂懼而早亡。名將不得善終,讓天子不止一次地著我等感歎。”

大概是因為韓岡並不是進士的關係,郭逵為狄青叫屈起來便沒有什麼顧忌。不過他的語氣裡卻還有些憤憤不平的感覺,不知是不是因為趙頊認為他郭逵不如狄青。

狄青也的確是冤,不過,這個時代的武臣有幾個不冤的?在文臣當道的年代,武夫妄想跟文臣一較高下,或是動了文臣的乳酪,從來只有死路一條。

成功地將對話的主導權從郭逵手中搶過來,韓岡便不會再還給郭逵。他問道:“聽說狄武襄之子現今也在延州。”

“是漢臣家的三哥狄詠!”郭逵也沒有注意到韓岡的用心,“漢臣的兒女不少,可惜沒有幾個出色的。多是承了漢臣的好相貌,卻沒傳下他的膽略和武藝。他家的大哥早夭,現在也就老二、老三還能讓人入眼,其他卻都不成。”

“不是聽說他屢有戰功嗎?都已經升到了都監了。”

“狄三也是靠著父蔭,天子追緬漢臣,所以他也跟著沾光。當年狄漢臣平儂智高後,他就是閣門祗侯了。可現在十幾年過去了,他已經年過而立,也不過立了些微功勞,卻也不算什麼,不能跟玉昆你相比。”

韓岡自謙道:“當年儂智高之亂,狄三都監可是跟隨狄武襄一起去得廣南,豈是下官可比。”

“他有什麼功勞?有功是狄漢臣,還有他帶去的將士!”郭逵低頭望著城牆腳下的一處軍營,正在出操的數百士兵,整齊的佇列和雄壯的口號讓他撚須微笑。“狄漢臣為了對付儂智高,從關西帶去了一千蕃落騎兵。但玉昆你可知最後還剩多少?”

“多少?”

郭逵沈聲說道:“不足四一!”

“就剩了兩百多人?!”韓岡本不覺得這些蕃人到了廣西還能囫圇個兒地去,但死了七成還多,卻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戰死得很少,多是病歿。到廣南就病倒了十分之一,等開戰時只有八成上陣。返程時僅有半數,回到關西就只剩四分之一了。南方瘴癘之地,北人不習水土,苦寒之地的蕃人更是病得多了。”

郭逵歎了口氣,轉過頭來盯著韓岡:“軍中防疫是門大學問。想玉昆你也讀過兵書,軍中紮營率有定規,各部之間都會隔著甚遠,嚴禁互相串訪走動,不容半點差池。一為防敵防火防奸細,第二,就是防著疫病。”

韓岡開始明白郭逵為什麼看重自己了,“太尉的意思是……”

“玉昆你的功勞雖多,臨危受命也好,說服蕃人也好,在本帥看來只能算是不錯而已。但你所創立的療養院,還有你編修的條例,本帥卻是要為之擊節叫好。”

郭逵身為統領大軍南征北戰的主帥,對軍中醫療的看重是他幾十年軍旅經驗的總結,即便是韓岡自己,也不會如他這般重視。

“玉昆你雖是緣邊安撫司管勾機宜等事,但你也兼理著秦鳳路傷病事。這兩者,希望你能權衡好,不可偏廢。秦州療養院的事本帥已經有所準備,需要什麼儘管提。只要玉昆你做得好,本帥不會吝於舉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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