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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2:41:34

第二十四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六)

秦州的州衙還是韓琦在的時候翻修的,二十年過來,已經一點點破敗了下去。屋角、簷頭無不透著時光留下的痕跡。韓岡枯坐在外院的偏廳中,抬頭看著頭頂上脫了漆的房梁,靜待著郭逵派人來通傳。只是等了許久,等得茶都涼了,也不見有人過來。

韓岡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受到這種待遇了,上一次被晾在一旁沒人理會,還是在王安石的府邸上。而眼下在秦州,韓岡的名聲讓他在任何一處都能成為座上賓。只是以郭逵的身份和地位,把他晾在一邊,出口怨氣,韓岡也只能一笑了之。

而且郭逵發怒,也不是毫無來由。緣邊安撫司把所有事都瞞著秦州,身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王韶、高遵裕的頂頭上司,郭逵當然火大。雖然把偷襲星羅結部的計畫,用擴建渭源堡偽裝起來,可是其中的破綻顯而易見,尤其禹臧花麻從中橫插一杠後,讓郭逵這等在軍隊中、官場中打滾了幾十年的老軍頭,一眼就看破了王韶從中玩得那些花活,這些事根本就瞞不過他的眼睛。

這世上的任何一位長官,對於像王韶、高遵裕這樣自作主張、又瞞騙自己的下屬,都不可能有好臉色。韓岡以己度人,對郭逵的怒氣也能理解。只不過冷板凳坐了久了,他心裡對郭逵的小心眼也免不了有了點看法。

幸好韓岡的養氣功夫雖比不上那些儒林宗師,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還是有的。冷掉的茶水沒有再動,整整過去了一個時辰,韓岡在廳中端端正正地坐著,臉色毫無慍色。

忽然從廳外的院中傳來一陣喧鬧,韓岡細聽了一下,卻是秦鳳副總管燕達到了。據韓岡所知,燕達這段時間坐鎮在隴城縣,以便可以隨時支援甘穀城,或是東邊的涇原路。當韓岡入城時還沒聽到他的消息,可能是剛剛從隴城縣回來。

今次梁乙埋南下,動用了舉國之兵,齊攻包括河東路在內的緣邊五路。是宋夏兩國之間,近十年以來規模最大的一場會戰。相對於圍繞著橫山的主基調,緣邊安撫司和禹臧部之間,糾纏於渭源和星羅結城的戰鬥,連伴奏都算不上,只能算是背景聲。

連秦鳳路的注意力都沒放在戰事激烈的渭源堡,鈐轄張守約領兵駐紮水洛城,時刻準備援助涇原路。而都監劉昌祚則鎮守在甘穀城,也跟黨項人打了一仗。燕達又坐鎮在兩人背後的隴城縣,隨時可以支援兩邊。不過最後論起戰功,卻還是以王、高兩人手上的首級數為最,而損失的兵力,也同樣是緣邊安撫司最多。

大概又是半個時辰的樣子,靜了一陣的院中,重又喧騰起來。當是郭逵結束了和副手的面會,將燕達送出了主廳。只不過燕達沒有就此離開,腳步聲從院中接近過來,轉眼秦鳳路副都總管的一張能嚇壞小孩子的醜臉,就出現在偏廳門外。

韓岡一見,便站起身來,上前行禮:“韓岡拜見副總管。”

如果在外面,叫燕達一聲總管也無不可,但此時身處經略司中,郭逵就在附近,韓岡老老實實地加了個“副”字,燕達也不會因此而惱火。

燕達跨步進門,扶起韓岡,笑道:“玉昆今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這句話入耳,韓岡便是心神一凜,該不是他殺了西夏使節的事爆了出來?這件事雖然在緣邊安撫司和蕃人中,都不是什麼秘密,可是由於種種原因,讓韓岡心有顧忌,故而對外都聲稱是瞎藥所殺,連戰報上都是這樣寫的。如果事實真相被揭發出來,就又是一個欺瞞長官的罪名。他連忙自謙道:“下官愧不敢當。”

燕達一邊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也許是在笑,但透著諷刺的味道。他並沒有在此事上糾纏,而是跟韓岡一起在廳中分賓主坐下。秦州軍方第二人的燕達坐進廳中,對郭逵察言觀色而慢待韓岡的廳中小吏,終於記起了他們的工作究竟包括哪些內容,熱騰騰的茶水和菓子,眨眼間就換了新的上來。

“玉昆可知今次梁乙埋是因何而退?”燕達沒理會小吏們的殷勤,而是單刀直入地問著韓岡,這種直接爽快的性格讓人不以為侮。

韓岡想了想,用了最穩妥、也是流傳最廣的回答:“只聽說是被董氈逼退的。”

說歸如此說,韓岡對於此事決計不信,只是隨大流而已,而燕達則是哈哈笑了一陣:“玉昆,這是說給外人聽的,要真的當了真,那就是個笑話了。區區董氈的兩萬餘人,只是借勢出兵,又不敢深入興靈腹地,如何能逼退梁乙埋?”

“不知是因何故?”韓岡問道。

燕達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有關羅兀築城的傳言,不知玉昆你聽沒聽說過?”

韓岡點了點頭,關於韓絳和種諤要修羅兀城的消息,早就傳遍了關西軍中。順著無定河一躍數十裡,緊貼著銀州築城,這麼冒風險的策略,讓韓岡都不免為之心驚。儘管,可風險實在太大了,西夏人絕不會坐視。

韓岡猛然一驚:“難道給梁乙埋搶了先機?!”

燕達慢慢點頭,他已經說得夠明白了,韓岡能推測得到也在情理之中:“梁乙埋今次出征,用得是聲東擊西之策。他入駐金湯城,主攻大順城和附近的軍寨。這一下子,把關西四路的兵力都吸引了過去,全都去支援環慶路,倒把鄜延路的無定河給忘了。事先誰也沒能料到,梁乙埋的目的竟然放在羅兀。”他歎了口氣,歎息聲中有著無限的感慨,要知道,燕達之前可是在鄜延待了不短的時間,“現在羅兀已經給梁乙埋修起來了,雖然只是個不大的寨子,但有銀州在背後支撐,要想攻下此地,基本上已經是不可能了。”

韓絳和種諤對他們的計畫沒有保密,連秦州這裡都聽說了,無孔不入的黨項探子不可能打聽不到,而羅兀的地理位置又極關鍵,梁乙埋即便不會相信這個膽大到近乎荒謬的計畫,但提前做個防備,對一國宰相來說,也是舉手之勞。

“難道今次梁乙埋撤軍,是因為已經把羅兀築好了的緣故?”

這個問題,韓岡本想追問,卻沒有問出來,因為他已經想到答案了。

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但因果之間,並不是一一對應的關係。梁乙埋退兵的這個結果所對應的原因,不可能是簡單的一條。既有董氈抄截後路的因素在,也有大順諸寨久攻不破的緣故,另一方面,羅兀成功修築,自此橫山也可以安泰一點,也讓梁乙埋失去了戰鬥之心。三個原因各有道理,最後結合起來,梁乙埋就只剩下退兵一個選擇。

只是還有件事讓韓岡感到疑惑。他對此事並不瞭解,但他經歷得多了,也知道以黨項人的能力,在軍事工程上創造不出奇跡:“以西賊築城的本事,在這麼短的時間,能把羅兀城給修築成什麼模樣?”

燕達搖了搖頭:“這就不知道了,消息還沒從鄜延傳過來。不過想來頭疼的該是韓宣撫還有種諤才是。”

燕達倒是不避嫌疑,這些私底下對親信才會說的話都說給韓岡聽。韓岡感覺得到,這位副總管對自己好像抱著不小的善意。

只是這就讓韓岡有些奇怪,他根本就跟燕達扯不上關係。燕達的副都總管一職,是樞密院與政事堂鬥爭的產物,據說有文彥博一力主張,而他韓岡則正好相反,有關他的任命都會被文彥博反對。對燕達來說,文彥博對他的知遇之恩,還在郭逵之上。就算有郭逵從中轉圜,燕達也不該跟自己太親近,何況郭逵現在還不待見自己。

燕達沒看出來韓岡在想什麼,他還有個問題要問韓岡:“不知玉昆對屯田之事有什麼看法?”

“不過‘勢在必行’四個字而已。”

“好個勢在必行!”燕達笑道,“渭州的蔡子正,也就是環慶路的經略安撫使,前幾天才發文來叫過苦。自渭州至古渭,斗米兩百錢,是原價的十倍,剩下的都是隨軍轉運之事。”

秦州耗用軍糧,本就是難以自足。不足的部分,一般都是由關中來補充,走的是渭水一線,自鳳翔府而來。不過前些日子,鄜延、環慶有警,物資皆支援前線,已無庫存。想了半天,最後就從渭州囤倉調撥了一部分軍糧運到古渭,不過這一條路,要翻越隴山,這運費沖抵進米價裡,不翻個一兩番,那就有鬼了。

“如果能在當地能解決一部分,運費就能節省下不少。”

燕達的想法廖無新意。他要怎麼做,韓岡也都明白。將荒地分包給個人,收穫的糧食留下口糧和種糧後,由官府收買。而這些人本身,也負擔著上陣迎敵的任務。這樣的做法類似于隋唐府兵,不過在如今,也只是個專門的屯田兵而已。

燕達想說的就是這一條,“要加快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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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2:42:43

第二十四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七)

“燕逢辰就是這般說的嗎?”

王韶撇向一側的嘴角傳出了譏諷的聲音,好像韓岡說了什麼可笑的話,而高遵裕也露出了仿佛要嘲弄誰的笑容。

“燕副總管便是如此說的。”

韓岡點了點頭。他自秦州回來後,便直奔正廳,向王韶和高遵裕彙報他在秦州州衙中的經過,自然不會忘了把燕達說的話轉述出來。

王韶嘿嘿地冷笑了兩聲,轉頭對高遵裕道:“郭仲通果然還是不喜我等插足兵事,只想讓我們去種田。”

高遵裕則同樣回以冷笑:“郭逵若不是貪著開疆拓土之功,何苦違了文樞密的意思在秦州守著。現在看到河湟一個勝仗接著一個勝仗,他哪還能坐得住?”

當日燕達向韓岡傳遞的,其實是郭逵的心思……也許說警告更合適一點。緣邊安撫司最好把精力放在屯田和市易上,不要老想著瞞著監司挑起戰事,如若不然,作為秦鳳經略安撫使,他郭逵可不會再坐視下去。

這種事,郭逵不可能當面明說,所以他的心意才由燕達透過韓岡傳達給王韶和高遵裕。韓岡對此很清楚,故而一字不拉地說給兩位頂頭上司聽,但他看王、高二人的模樣,可是完全沒有把郭逵的警告放在心上。

“郭仲通就沒說其他什麼了?”王韶冷笑了一陣,又繼續追問起韓岡。

韓岡這次則是搖頭,“郭太尉只是問了渭源堡一戰詳情,還有傷亡情況,並沒有再說別的了。”

對韓岡的回答,王韶也不意外。郭逵讓燕達轉述的是他自己的私心,有燕達提過也就夠了,哪裡還有自己赤膊上陣的道理。

王韶端起熱茶,用碗蓋拂去茶湯上的泡沫。古渭荒僻,連王韶手上都沒有幾餅好茶。現在喝的茶,都是平常賣給吐蕃人的茶磚,只能算是有點茶味道的水而已。但在西北邊境吃了幾年苦後,王韶對這樣的粗茶卻已是喝得有滋有味,不像高遵裕,寧可喝清水,也不喝用茶梗、老葉壓成的茶磚。

啜了兩口,王韶抬頭問著韓岡:“玉昆,你對郭仲通和燕逢辰兩人說的這些覺得如何?”

“……郭太尉私心太重,但眼下暫且順了他的意,也於我無損。”

韓岡看得出來,王韶和高遵裕是絕對不會同意讓郭逵來摘果子的。就算他們肯分郭逵一杯羹,也只會是冷飯殘羹。軍功沒人會嫌多,開疆拓土也好,擎天保駕也好,一旦在戰場上立下足夠的功績,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遺澤數代子孫。

想想踏平南唐的主帥姓什麼?看看如今的太皇太后又姓什麼?

再想想在澶州推著真宗皇帝過黃河的殿帥姓什麼?再看看如今的皇太后又姓什麼?

曹、高兩家,從開國時到現在,已經一百年了,卻始終是名門望族中的一員,甚至還能與天家聯姻。而那些國初時煊赫的文官豪門,到了如今早就沒有蹤影。

開拓熙河、拓邊河湟的功勞,如果能成功,當是平滅北漢之後第一功。除非有人能討滅西夏,否則在西北不會有更大的功勞了。王韶正想著靠這份功勞給他和他的子孫後代爭一個世襲不移的鐵飯碗,怎麼可能會甘願讓給他人?

前面李竇向三人明搶,王韶費盡手段,在高遵裕、韓岡的幫助下,將三人一股腦地全都逐走。現在郭逵過來爭奪最後的領軍之權,王韶當然不會甘心讓出去。

但韓岡不看好王韶的指揮能力,文官用兵——連帶韓岡他自己——不經過一番歷練,很難有所成就。在今次的戰場上,無論是王韶還是韓岡犯的錯實在太多,若不是禹臧花麻那邊也同樣出了問題,勝負尤為可知——不,韓岡並不認為今次和禹臧部分出了勝負。兩邊的損失相當,禹臧花麻又是順順利利地撤走了。怎麼看都不能算是官軍這一邊的勝利。

“現在禹臧花麻已經回老家舔傷口去了,木征看起來只要我們不去攻打武勝軍,他也不會有什麼動作,至少在半年內不會有大戰。如今正是把緣邊安撫司的根基打好的時候。等費上半年左右的時間,把根基穩定了,也就不用擔心郭太尉還有什麼手段。”他看看王韶、高遵裕,“現下有郭太尉頂著樞密院,我們這邊要輕鬆許多。若是把郭太尉得罪狠了,情況會就比當初李、竇、向三人皆在秦州時,要嚴重得多。而且毫無必要!”

韓岡話中的意思就是先把郭逵糊弄過去,等著半年後,看看事情會不會有轉機。郭逵的地位身份太高,跟他硬拼不是個好主意,能拖一陣就是一陣。

而反過來說,也許這半年中,王、高二人的想法可能會發生轉變也說不定。韓岡希望由郭逵領軍,這樣才能保證有最大幾率奪取最後的勝利。

“等到明年年初,也到了安撫回京詣闕的時候。”王韶在秦州已經快有三年,以他現在的職位,回京面聖是分內之事——邊臣一任,總得要回京一趟,“如果安撫屆時能推動朝廷在古渭設軍,給緣邊安撫司正式的治兵理民之權,郭太尉那時再想插手河湟戰局,難度就要大上許多。”

高遵裕笑道:“要想讓古渭升軍,從建言、到批復,就是正好如玉昆你方才所言,至少要等半年時間。”

“接下去的半年,就算想開戰,也調不來錢糧,只能先歇上一歇——鄜延那裡吃得太狠了。”韓岡說道。

“因為韓子華還沒有死心。”王韶冷笑著,駐紮在京兆府附近的陝西禁軍並不放在他眼裡。“雖然梁乙埋搶先一步修起了羅兀城,但延州那裡應該不會就此甘休。”

與西夏爭奪橫山,是已經經由天子批準的國家級戰略。如今雖然計畫受阻,可王韶並不認為韓絳和種諤會輕而易舉地認輸,這也是高遵裕和韓岡等人的共識。

又說了一些公事上的話,辭過了王、高二人,韓岡便要回他的公廳。只是他跨出院門,卻見王舜臣就等在門外。

見到韓岡,王舜臣便立刻喚道:“三哥!”

韓岡腳步停了下來,問道:“怎麼,是來找我喝酒的?”

“有一半是。”王舜臣笑嘻嘻地答道。

“另一半什麼?”

王舜臣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十九哥托人帶來的信,跟著十七哥給俺的信一起來的……”

“十九、十七……”韓岡微微一愣,旋即醒悟,笑著把信接過來:“原來是種彜叔的信啊。”

……

延州。陝西宣撫司衙門。

種建中抬頭望著天空。鉛色的雲翳遮蔽了天際,灰沈沈的,給了人一股子千斤巨石壓著心口的感覺。

雖然身處宣撫司的主院中,可抬頭只能看到一方不大的天空,讓種建中都感到莫名的壓抑。另一面,就在主院的另一側,商討軍機要事的白虎節堂中,他的五叔正在跟韓絳一起商議著最新的軍情。周圍來往的軍官再經過時,都是輕手輕腳,這種被壓迫著的氣氛也讓種建中覺得很不痛快。

“彜叔……”身後有人叫著種建中的名字,種建中回頭定睛一看,卻是他的老熟人折可適。

種建中朝白虎節堂緊閉的大門努努嘴,“是來等令叔祖的嗎?”

折可適點了點頭,也問道:“彜叔也是來等令叔的吧?”

“是啊!……裡面正在商討該怎麼把無定河上的那根釘子給拔掉。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討論出個結果來。”

“肯定是要打的。但具體到什麼時候,動用多少人,都還聽說,這些都要打聽清楚。”折可適曾被郭逵稱為將種,論起軍中名聲,比種建中可要高出許多。

折家是蕃人出身,在河東路的麟州、府州勢力廣大。種建中曾經聽折可適吹噓過,折家的譜系可以一直追溯到北魏孝文帝,是帝王之後。折可適便是孝文帝的三十三世還是三十四世孫。

雖然從魏孝文帝到此時,不過六百年不到的時間就傳了三十多帶,但拉虎皮做大旗的事,大唐李家做過,如今的趙官家也做過,折家所作所為也不出奇——不是每個人都有狄青那樣不認狄仁傑為祖的灑脫。

折家世襲府州。從唐末到今日,已經兩百多年,論起家門淵源,折家足以傲視大宋國中的任何一個將門世家,唯一讓折家人覺得不痛快的,就是他們仍舊被視為蕃官。

作為兩名微不足道的隨從,種建中、折可適他們還不夠資格進入白虎節堂中去討論軍情。現在兩人就在韓絳的主院中,更是要謹言慎行才對。

種建中出手轉移話題,問道:“聽說折九你今次在金湯城立了大功了?”

“遠遠比不上彜叔你上次提過的韓玉昆。”折可適搖著頭,“秦鳳的戰報你也看了,韓玉昆在其中可是出了不少力。還有傳言說,連那個西夏來使,也是他親手斬殺的。”

種建中驚訝道:“不是說是他手下的一個蕃部族酋所為?”

折可適則反問著:“自鐵壁相公後,你見過這般不給黨項人面子的蕃部族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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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2:43:20

第二十四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八)

聽著折可適的分析,種建中陷入沈思。

由於跟韓岡打過交道,這段時間又聽說過韓岡的不少事蹟,種建中靜下心來想想,倒真的覺得他的這位同門師兄弟的確做得出來。

斬殺敵國使節,如果是在本國國內做下的,肯定是要被禦史彈劾。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幾千年來傳下的規則,讓朝廷丟不起這個臉——過去就算跟西北二虜打得最猛的時候,也從沒為難過兩國的來使。不過換在是吐蕃蕃部中,斬殺來撬牆角的西賊使臣,卻是直追班超的功業。

“如果真的是玉昆做的,那……”種建中話剛說了一半,白虎節堂的大門一下打開。陝西宣撫司中的一眾參軍、將佐從堂中魚貫而出,緋色、綠色、青色的官服一片片地晃著人眼,鄜延路的與軍務有關的官員都到了。種建中和折可適所等候的種諤、折繼世兩人,亦隨眾人而出。

種建中和折可適都站起身,準備上去迎接。只是折可適的臉突然繃了起來,低聲怒吼道:“王文諒那廝怎麼進的白虎節堂?!”

他的一雙略顯細小的眼睛盯住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蕃人。當結束了軍議的眾官從白虎節堂出來後,關係好的都走在一起,關係疏遠的也會打個招呼再離開,唯有這個被折可適喚作王文諒的蕃人,孤伶伶地走著,沒有人理睬他。

種建中看著王文諒,也吃了一驚:“真的是王文諒……他怎麼夠資格進去的?!”

折可適臉色鐵青著,雙手緊緊握拳,眼底的怒火好似能融金鑠石:“不過是沒藏訛龐的家奴而已,逃到這裡也不過是個左侍禁,他怎麼配進白虎節堂的?!”

“大概是敢拼敢殺吧,加上他又能言善辯……不然怎麼能得韓宣撫的歡心。”

王文諒本是沒藏訛龐家奴。而沒藏訛龐是曾經的西夏權臣,也是前任國主諒祚之母的兄長。沒藏家是黨項大族,當年煽動李元昊長子甯令哥弑父,是他主謀。而把自家外甥、不到一歲的諒祚抬到國主之位,也是他的手段。

只是沒藏訛龐太過跋扈,漸漸長大的諒祚對其心生不滿,而原本能彌合兩人之間矛盾的沒藏太后,又因與她所私通的僧侶寶保吃多已一起去賀蘭山遊獵,而被二十幾個吐蕃盜匪所殺。少了靠山的沒藏訛龐依然跋扈,甚至把自己的女兒強嫁給諒祚。所以他的結局就跟歷史上所有架空天子、謀朝篡位的權臣一樣,最後被諒祚下令滅族,王文諒就是在那時逃了出來,投靠了大宋。

——當時,如今的梁太后還是沒藏訛龐的兒媳婦,不過她與諒祚私通,給沒藏訛龐的兒子編織了許多綠帽子。而當沒藏訛龐因為諒祚越來越自有主張、不再聽話,受了綠帽兒子的攛掇,打算殺了他換一個新主時,也是梁氏向諒祚通報,使得諒祚能夠先下手為強。

靠著這份功勞,梁氏成了西夏王后,而梁乙埋也就攀著妹妹的裙帶,一路上竄,直至如今成為西夏國相。王文諒雖然逃了出來,但他的家人全都陷在了興慶府,他與梁氏之間有著血海深仇,打起仗來就跟拼命三郎一般,這就是他為什麼得韓絳歡心的緣故。

一般來說,蕃將手上的兵員往往都是自己族人,不會拿去跟敵人硬拼,但王文諒是從西夏投奔而來,本就是孑然一身,所掌握的兵力統統是調配到他手底下的外人,上陣時便分外賣力,毫不顧惜底下人的性命。正是由於在戰場上與眾不同的表現,王文諒得到韓絳的賞識。

只是這樣的賞識,是建立在王文諒揮霍帳下士卒性命的基礎上的,韓絳每每拿著王文諒的做法,來逼手下的蕃將。世鎮麟府的折家也是蕃將中的一分子,手中的精銳就是不到三千的族中私兵,打仗雖然拼命,卻做不到王文諒的程度,所以沒少被韓絳罵過。

就因為韓絳幾番訓斥,剛剛過去的西賊全線南侵,折家也的確拼了命。一仗下來,折可適便少了兩個兄弟,一個叔父。如今折家上下對韓絳不敢有所怨恨,卻把王文諒恨到了骨頭裡。

折可適死盯住王文諒,從他身子裡透出來的殺意,讓種建中都打了個寒戰。只是王文諒走了幾步,節堂中卻奔出一名小吏,喊住了他,兩人一起返身走了回去。

連走了出去,都不忘把他叫回來,種建中都覺得韓絳對王文諒實在寵信得過了頭。不過種諤、折繼世已經走了過來,種建中也無暇去多想。問好行禮後,折繼世就帶著自己的侄孫急急地走了。而種建中也跟著種諤,往府衙外走去。

種建中追在叔父的身後,像小學生般提著問題:“五叔,今次是不是把羅兀城的事給定下來了?!”

種諤邊走邊道:“此乃軍國大事,豈會謀於眾人?今天沒提這一條,等私下裡再去拜訪韓宣撫述說此事。”

“那今天說的什麼?”種建中好奇地問著。

“劃撥在王文諒手下的蕃騎戰馬不足,一千五百人還不到八百匹馬,需要緊急調派。”

“從哪裡調派?沙苑監這水準,今年能出一百匹就不錯了。”秦州那邊靠著市易弄到馬匹不難,但弄到合格的戰馬卻比登天還難。

“誰手上有馬,就從哪裡調……”

種建中聞言便渾身一震,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這是要奪漢兵的馬給蕃人,“誰想出的這個餿主意?!”種諤還是沈著臉一直往前走,種建中忙追上去,“五叔!這怎麼行?”

“誰的騎術更高?漢人還是蕃人?”種諤一直往前走,“漢軍有弓弩就夠了,與其不上不下地被西賊的鐵鷂子砍,還不如讓給蕃人。”

種建中難以置信地望著種諤,他很清楚為了讓麾下的騎兵們都擁有足夠的戰馬,種諤過去究竟費了多少心力,他緊追在種諤的身後:“五叔,你真的是這般想的?”

種諤大步往前走,卻不回頭,“廢話忒多!回去跟十七說,讓他先做好準備。今次一定要把羅兀給搶回來。”種諤的聲音低了下去,低到種建中都聽不清,“不能再輸給秦州了!”

……

韓岡正坐在古渭寨的架閣庫中,翻著薄薄的檔案。過去二十年來留下的記錄,只占滿了半面牆壁。卷宗的數目少得連普通的縣城都比不上,就是落滿了灰塵。連最常被人調用的田籍,也是一樣都灰濛濛的。

展開屯田的一個成果,就是要備辦的田籍和五等丁產簿比過去多了數倍,需要調集人手來編修。韓岡翻著過去的檔案,盤算著是趁此機會將古渭寨轄下所有戶口的簿冊一起重修,還是只編修新移民的部分。

李小六從門口探進頭來,“機宜,王衙內來了!”

韓岡把手上的魚鱗冊一丟,看得久了,正想找個機會歇一歇。剛出了架閣庫,走到外面的公廳中,王厚就已經跨進門來。

“瘋掉了!”他連聲搖頭歎息,他是剛剛從王韶那裡回來,“當真是瘋掉了。”

韓岡把王厚引著坐下來,問道:“誰瘋了?沒頭沒腦的。”

“還有誰,宣撫司的韓相公唄!”王厚沒好氣說著。不等韓岡問,便把韓絳欲奪漢軍的戰馬交給蕃人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通。

“真的假的?”韓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懷疑此事的真實性,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這事關西都傳遍了。據說被點上騎軍都是哭著不肯把坐騎送給蕃人,卻給韓宣撫硬是搶了去。”王厚直搖頭,感歎道:“真是瘋了!”

韓岡也跟著王厚一起搖頭,“韓宣撫做得太過了一點。哪能為了蕃人,傷了自家人的心。”

“誰讓王文諒上陣不顧生死,得了韓宣撫的歡心呢!”王厚冷笑著。

“……有沒有說韓宣撫動得哪裡的騎兵?”

“已經拿了環慶的廣銳軍先開刀了。”李小六端上茶來,王厚端起茶盞,就不顧燙嘴地喝了兩大口,“接下來不知要攤到那一路,看這樣子,遲早要輪到秦州頭上。”

“廣銳軍……”韓岡眉頭皺了起來。

廣銳軍隸屬于侍衛親軍司下麵的馬軍司,在大宋禁軍的騎兵部隊中並不算是上位軍額,比不上龍衛、雲騎、驍武這些一干騎軍,但也算得上是歷史久遠的精銳了。轄下共有四十二個指揮。不過廣銳軍的這四十二指揮分佈得很散,從太原、並州,到秦州,都有廣銳騎兵駐紮——名為一軍,其實是各自為政,只聽樞密院和本路州調遣。

這也就是為什麼從范仲淹開始,蔡挺、王安石等有心於西事的臣僚,都要推行將兵法的緣故。同屬一軍的軍隊,竟然分散得天南海北,本該是一軍之首的都指揮使就成了個笑話,根本指揮不了手下的兵將。基本上,大宋禁廂兩軍,無論馬軍步軍的哪一個軍額,情況泰半如此。就如今次出戰渭源,王韶所動用的十個指揮,便總共來自於七個軍。

“環慶軍中本就因為李複圭胡亂殺人,搞得人心不穩。韓子華再這麼欺壓下去,環慶遲早會鬧出亂子。”韓岡話聲冷澈,像是在預言,透著濃濃的不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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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8:12:48

第二十五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一)

初冬十月,今冬的第一場雪,隨風而至。

雪不大,只下了半個時辰便停了下來,很快就雲破日出,冬日稀薄的陽光也灑了下來。薄薄的雪層在陽光下越發地顯得單薄,蓋不住田地中剛剛探出頭的嫩綠麥苗。可看著阡陌連綿的田野間,鬱鬱蔥蔥的綠被白色模糊了開去,韓千六還是忍不住開懷地笑了起來,連帶著王韶、高遵裕、韓岡這些一起出城視察田地的官員也都喜笑顏開。

瑞雪兆豐年,今年冬天如果多下幾場雪,來年的豐收就可以期待。

夾在秦嶺和六盤山的餘脈之間,古渭寨所處的盆地,是渭水自處源頭鳥鼠山后的第一塊盆地,方圓數十裡,為舊時渭州的中心地帶,宜墾荒地面積廣大,除去劃撥給納芝臨占部的一部分南山腳下的土地不算,也輕易超過五千頃。

一千九百一十七頃又八十二畝,這就是古渭寨周邊已經登記造冊的田地數目,而其中的半數,是今年新開墾的荒地。因為是新辟之地,對於在此處屯田,隨時會應召上陣的鄉兵弓箭手們來說,已經為他們打了許多折扣的田賦並算不了什麼,不像中原的鄉村中那樣為逃避田賦,有大量的隱田存在。

可以說這新開闢出來的九百多頃地,就是王韶用來證明自己屯田之功的最好的證據。不過這些新辟之地,收成不會太高就是了——為了能用最快的速度開墾出大量田地,緣邊安撫司採用了集體耕作的方法,大量使用馬匹來拉犁,派出了古渭的駐軍,動用了整整五百匹馱馬和兩倍於此的耕牛,調撥了預定中要分發給移民的耕犁,將劃為官田的近千頃荒地在數日內耕作完畢,而分配給官員們的私田,也順便讓他們一起開墾了出來,並播下種子。

這種粗耕漫種的做法,能種一收五就已經是很高的比例了;一百斤種子,收上來兩三百斤也是常有的事。但數量是第一位的,先開闢了足夠多的田地,在天子面前就有了說話的底氣,也可徹底結束有關古渭荒地多寡的爭論。關於收成問題,可以等日後人口繁衍,再推行精耕細作的技術——先解決有沒有,再考慮好不好,緣邊安撫司上下,都秉持這樣的觀點。

所以王韶現在漫步在田間地頭,望著廣袤的原野,問著韓岡:“玉昆,春麥之事你打聽到了多少?”

韓岡追在王韶身後半步:“關於春麥,下官已打聽過了……”

“春麥?”高遵裕不習農事,還是第一次聽說春麥,回頭打斷了韓岡的話,“有春天種的麥子?!”

韓岡答道:“西域冬日酷寒,比陝西尤甚,尋常麥苗熬不過冬天,只能種植春時下種、入秋收割的麥種。就如甘涼興靈,其實也都是以春麥為主。”

因為韓岡的緣故,在屯田上擔了一份差事的韓千六,跟古渭寨的各路官員接觸得多了,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也不會再戰戰兢兢。他種了一輩子的冬小麥,春麥也是第一次聽說,故而問道:“三哥你拽著文,俺是沒聽太明白。是不是說西域冬天冷,種下的麥子都會凍死。所以得種那等在春天播種,到快入秋時收穫的麥子。沒錯吧?”

“對!”韓岡點了點頭,“冬麥和春麥的習性不同,種子也不可能一樣。春小麥的種子,孩兒已經讓各家商人去打聽了,順利的話,年前可以讓他們帶些種糧回來。幾十家商隊,就算一家一駝,也能有個幾千斤種子了。”

王韶抬頭向遠處望去,神采內蘊的雙眼,看見的是美好的未來,“等到了明年開春,還可以多開墾三五百頃地,到時正好把苜蓿和春麥都種上。”

高遵裕笑道:“單是古渭一處,就有兩千五百頃田地,到時候,看朝中諸公還有什麼可說的。”

韓千六皺著眉頭,指著田壟下的麥苗:“冬麥種了幾十年,不會有差錯。但春麥是第一次種,恐怕脾性不熟……”

王韶哈哈一笑,擺著手不以為意,“廣種薄收,先求個廣字再說。關於怎麼種才好,慢慢試著來就是了。”

望著王韶向前邁步的身影,韓千六欲言又止。他是種田的老把式,對田地向來是精耕細作。今次新開田地,全是大把的種子撒下去,雖然眼下長得還說得過去,但等到開春後,肯定照看不過來,只能看天吃飯。現在又讓他隨隨便便就把不熟悉的作物種上去,這比撂荒還讓他為難。

“其實春天主要還是以苜蓿為主。人吃糧,馬吃草,幾千匹馬牛牲畜需要的牧草,也不能光靠後方。春麥僅是試種而已,幾千斤種子下去,也用不了多少田。”

韓岡過來向自己的父親解釋,韓千六雖然並未釋然,但以他的性格,兒子既然這麼說了,他也不會在眾人面前反駁。搖頭歎了口氣,就嘟嘟囔囔地跟著往前走。

王厚側過頭,低聲對韓岡道:“幾千斤種糧的確不算多。但對商隊來說,便不是小數目了。即便分給幾十家,但一駝西域特產的香藥等物,至少能換來等重的蜀錦,至少近千貫。換來一駝種子才多少?就怕那些商人不肯帶!”

“所以我有個想法,把種子當成進場稅,商隊帶來的種子越多,能在榷場買走的商貨就越多。不一定要限於五穀,瓜果菜蔬的種子也可以。而且這些種子必須要能長得起來,最好附帶種植之法。如果有人敢帶來一些劣等種苗,那他第二年就沒有進榷場的機會了。”韓岡對此已經有了腹案,只等瞅準時機向王韶、高遵裕提議。現在說給王厚聽,也算是徵求一下意見。

“西域有那麼多作物可用?”

韓岡搖頭,笑著王厚的眼界,“西域各色作物多不勝數。像胡麻【芝麻】、胡瓜【黃瓜】、芫荽、西瓜這些瓜果菜蔬不都是西域而來嗎,比起香藥珠寶來,這些才是最珍貴的寶物。”

王韶和高遵裕順著田壟繞了一圈後,視察了小麥出苗的情況,中午時分,便抵達了納芝臨占部的主城吹莽城。張香兒早得了消息,擺下了幾桌宴席,等著緣邊安撫司的高官們入席。

張香兒讓人端上來的都是山裡海裡的特產,雖然這個“海”指的是青海,但整條的從青海加急運來的湟魚並沒有經過名廚調味,僅僅是燉湯,卻已經是鮮美無比。而筍、菇之類的山珍,各色禽獸野味,更是豐盛異常。

張香兒勸過一巡酒,又指著端上來的一盤鮮紅透亮、被切得薄薄的鹵肉片,向眾官僚介紹道:“這是金錢肉,本就是大補之物,治氣血虛虧。現在又加了益氣補中的黃芪在裡面,最是滋補元陽不過。”

“張香兒,你這話是從哪裡學來的?”高遵裕驚訝地問道。金錢肉是古渭特產,在座的都吃過。但加了黃芪的做法,卻是第一次聽說。而且張香兒還說得一套一套的,在他想來,一個蕃人怎麼也不可能對藥膳有多少瞭解。

“是療養院的朱郎中,找小人要黃芪給院中傷病補身子,小人心想,黃芪既然能給人補身子,跟金錢肉並在一起豈不是大補,便一起下鍋燴了來。”

張香兒這麼一說,眾人都把眼睛望著韓岡,朱中可是韓岡的得力手下。

韓岡不知朱中究竟是從仇一聞還是雷簡那裡,學來的這些東西。不過如今世人都重養生,許多士大夫都是藥湯不離口的,點湯送客都成了習俗。所以對於藥湯、藥膳,不少郎中肚子裡都有一堆心得和方子。

韓岡夾了一片金錢肉放進嘴裡,感覺比記憶中的味道還要好一些。他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朱中可是仇老郎中的得意門生,又是從雷簡這個京裡來的醫官學來不少方子,此物不會有差。”

見到了藥王弟子首肯,眾官便紛紛舉箸,風捲殘雲一般將驢鞭製成的金錢肉吃了個乾淨。

在納芝臨占部吃了一頓,王韶等人也不急著離開。為官本是清閒,忙得腳不沾地的只會是吏員。儘管緣邊安撫司一向忙碌,但近來無論是戰事還是政事,都已經告一段落,正好是悠閒度日的時候。

高遵裕午後都要小睡一番,張香兒安排了他歇息。王韶則在院中慢悠悠轉著,要消一消食。等高遵裕起來,再到山中看看風景。王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詩文問世,也想趁著這個機會,展露一下當年身為德江才子的才華。

只是沒過多久,一騎急速地奔入吹莽城,把一封公文交到了王韶的手上。

王韶把用蠟封緘好的公文拆開一讀,臉色就變了,“朝廷來要讓瞎藥、張香兒入京。”

“當是要賜姓了!”韓岡聞言心頭一喜,只是他又看著王韶的臉色,卻不像見到好消息的模樣。

“大人,怎麼了?”王厚也看不對,隨之問道。

王韶臉色陰沈:“俞龍珂也要一起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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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8:13:31

第二十五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二)

“俞龍珂一起進京?!”

韓岡、王厚都吃了一驚。俞龍珂在古渭大捷中的功勞已經酬獎過了,而瞎藥、張香兒進京,是因為渭源之戰的功績。今次渭源之役俞龍珂什麼都沒做,從頭到尾都是在打醬油,他也能隨之進京,肯定有人在背後使力:

“是誰推薦他的?!”兩人異口同聲地問道,而兩人心中,此時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王韶將公文甩手丟給韓岡,“俞龍珂的名字是在秦州添上去的。”

果然一如所料。既然是在秦州做出來的事,下手的究竟是誰,當是一目了然。

“好個郭仲通!”王韶拍著桌案,恨聲叫著郭逵。他不怒毫無功績的俞龍珂能進京——即便俞龍珂一點功勞都沒有,只要他能去京城表示順服,王韶能用十八人抬著肩輿送他去東京——但郭逵插手緣邊安撫司內事,卻是他難以容忍的。

韓岡向廳外望瞭望,無論是親兵還是被派來服侍的蕃女,都識趣地在外面站得很遠。

“郭仲通未免太小心眼了。他今次賣好俞龍珂,不就是要往安撫司釘個釘子進來?!”王厚抱怨著。從他和他老子的角度,肯定是對郭逵亂插手的做法怨恨極大。

而韓岡至少還能保持冷靜:“郭太尉想要攬下併吞河湟之功,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緣邊安撫司將古渭的蕃人全數收歸帳下。但有李師中、竇舜卿和向寶三人的結果在前,想來郭太尉也不願登時翻臉。就算他想把緣邊安撫司拿在手中,安撫有三戰的功績在身,天子至少不會偏聽偏信郭逵一人。”

郭逵只要戰功,在渭源之戰後就開始壓制緣邊安撫司的好戰之心,同時也變相警告過了王韶等人。雖然這段時間以來,緣邊安撫司的確老老實實地在種田。但換做韓岡是郭逵,也不會相信緣邊安撫司會就此一直老實下去,所以郭逵要挖個牆角,給王韶等人足夠多的壓制,分化他手上的戰力。

“凡事分陰陽,有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如果俞龍珂不走,瞎藥肯定也不敢離開青渭。”瞎藥在自己手底下老實聽命,韓岡自然明瞭他對其兄俞龍珂的敵意和顧忌,“蕃人只有上京面聖後,才能證明他已經歸順朝廷。窩在老巢裡的木征,就算接受了河州刺史一職,誰也不會以為他會做大宋的忠臣。今次俞龍珂、瞎藥還有張香兒三人會同入京,正證明了安撫三年來的辛苦沒有白費。從這方面想,郭逵其實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韓岡不主張跟郭逵撕破臉,這對他並沒有好處,也不利於日後在河湟展開的戰事。

而且他說得也在理,同時郭逵此事做得又是冠冕堂皇,並不是直接干預緣邊安撫司內政,僅僅是釘個釘子下來。王韶心中縱然不滿,卻也不好把郭逵對俞龍珂的推薦給壓下。

王韶想了半天,自問還是有能力把俞龍珂給鎮住的。最後便往交椅背上一靠,放鬆了下來地伸了個懶腰:“古渭寨近,秦州城遠,就看看俞龍珂有幾個膽子。”他抬頭,又笑了笑,問韓岡道:“不過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玉昆,你有什麼想法?”

王韶想要把俞龍珂抓在手裡,恩威並施是必要的手段。王韶自問能壓制俞龍珂,但要施恩可就是要跟郭逵正面相爭了。

如果今早韓岡聽說此事,他也許還會感到有些頭疼,要費上一番心思去想辦法,但現在胃裡直泛著的黃芪味道,讓他有了主意:“以下官之見,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

王韶愣了愣神,很快就明白過來,搖搖頭:“……俞龍珂家的漁網可不小,一天八匹馬啊!”

青唐部的幾口鹽井就算王韶看了都要眼饞,一天出產至少值八匹馬,近一百貫的收入。算起來一年就是三萬五千貫,這是青唐部能在古渭附近立足的根本。

要知道,秦鳳路的私鹽有三成是從青唐部的鹽井中流出來的——說起私鹽氾濫,也只能怪如今的朝廷太過貪婪,鹽價訂立太高的緣故。平均一斤二三十文,而且口味還差。而私鹽一斤只賣七八文,同時出自西夏青白鹽池的私鹽品質在天下間數一數二,只是青白鹽多是行銷關中河東,至於已近隴右的秦鳳路,則是靠著來自河湟的私鹽。

不過韓岡今天說的並不是鹽:“古渭物產豐富,鹽、牲畜不必說,就是藥材也不少。方才桌上能拿出黃芪燴肉,可見張香兒手上究竟有多少藥物可用。”

古渭即是千年後的甘肅隴西,韓岡記得在那個時代,此地藥材出產豐富,很有些名氣。不過韓岡也是方才吃了以金錢為名的滋補特產後,才回憶起曾經的一個出身隴西、家裡作著藥材生意的朋友跟他吹噓過的故事。若不是有此一事,他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

得韓岡提醒,王厚有著恍然大悟的感覺:“玉昆是要以藥材引人?虧你想得出!”他猛點著頭,“說得也是,首陽山中黃芪倒是挺多的。甘草、柴胡也不少。在古渭,藥材是納芝臨占部的出產得最多。手上就一口鹽井,張香兒幾個小妾身上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光靠賣鹽哪能買得起?”

“黃芪益氣補中,補肺健脾,實衛斂汗,可補元陽,充腠理,治勞傷,長肌肉。”王韶背著黃芪的功效。范仲淹都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此時的士大夫,懂一些醫術的有很多,王韶也不例外,“不過要是有止血的傷藥就更好了,玉昆你前些天,從療養院回來好像是這麼說過吧?”

韓岡點了點頭,他的確是說過。論止血的中藥,韓岡前世只知道一個三七。當年他應酬的酒喝得多了,胃有些問題,雲南白藥和三七藥粉吞了不少。但如今,他在本草和醫經中還沒有找到三七的名字,大概還在大理的深山裡長著,現在營中的傷藥多是白及、艾草、血餘為主,論效果當不如三七。

“蜀地以藥、錦聞名於世,大的藥商動輒數十萬貫的身家,天下成藥近三成出自於蜀中,而張香兒也因為涉足藥材,能給妻妾用上金銀絲帛。青唐部在青渭占地最廣,已經沒落的納芝臨占部,靠著僅存的三條谷地還有附近的首陽山還能大發橫財,如果青唐部把山裡的藥材都翻出來,俞龍珂還能再跟郭逵一條路走到黑嗎?”

“首陽山裡青麻也多,就是白白長在那裡,如果收割出來,繩索、布匹也可以不假外求。”王厚平日裡為了製作沙盤,在古渭跑來跑去,地理已是一清二楚,“桑樹不宜在此處栽種,桑麻兩物也只剩麻可種了。”

青麻就是大麻,不過這裡長的大麻,只能編麻繩,做不到讓人醉生夢死。韓岡現在一直想要找到麻沸散的配方。如果有了合格的麻醉藥,外科手術的安全性便能提高一大截,而傷患的存活率也會隨之上升。當然,普通用來織造的青麻也不錯,這可是貴重的戰略物資。

“還有棉花。”韓岡補充道:“等過兩年,就有大批的棉花可種了。今次讓商人去找種子,也有棉籽這一條。”

“吉貝布是不錯。有了棉花,可就有了吉貝布。這種布匹,可比絕大多數藥材金貴得多……啊”王厚像是突然想起,“說到藥材,其實另外還有一味夜明砂。鳥鼠山裡山洞中可多的是。”

如果王厚不提後一句,韓岡還想不起來夜明砂究竟是何物,但聽說是鳥鼠山中山洞出產,答案也就顯而易見了,“什麼夜明砂,就是蝙蝠糞!此物說是能明目,可蝙蝠雙目皆盲。瞎子的糞便能治眼睛?”

王厚奇道,“蝙蝠是瞎子?沒一對銳眼,怎麼可能在山洞裡不撞牆?”

“靠耳朵。可以去捉幾隻蝙蝠,分作兩隊。一隊蒙住眼,一隊用蠟堵了耳朵,看看是哪一隊會撞牆。”

見韓岡說得煞有其事,王韶都吃了一驚:“玉昆,這事你該不是做過吧?!”

“家師曾言,凡事須重實證,隨意臆測卻是要不得的。”韓岡笑說了兩句,又轉回原先的話題,“古渭山中藥材遍地,種類繁多,這是明擺的事。不過藥材從山上挖,都是要看運氣,有一波沒一波。最好是能自種,像蜀地,就是藥農藥田最多。雖然這不是幾年內能見功的,但俞龍珂和瞎藥都是有頭腦的聰明人,不會看不出其中的好處。青唐部和納芝臨占部都是半農半牧,也會種田,土地又不缺,種植藥材可是一本萬利,比種糧的收入要多得多。”

韓岡充滿自信地說著:“如果古渭是個要用錢糧填進去的無底坑,終究還是會有人要反對拓邊一事。但如果古渭有了特產,引來足夠的移民,每年財稅收入超過十萬貫,朝廷便不可能再輕言放棄。”

“俞龍珂不是蠢人,郭逵能給他的,我們能給他更多。”韓岡放聲豪言,“那只老狐狸當知道該怎麼做。”

官位也是虛的,而韓岡帶給青唐部的利益卻是能延續下去。

王韶被說服了,韓岡過去的功績,也讓他對韓岡的才華有著絕對的信任,“這要多勞玉昆你了。”

“請安撫放心,韓岡必不負所托。”

韓岡抱拳,低下頭去,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蕃部的主導權,王韶想要,郭逵也想要,但在韓岡看來,不如拿在自己的手上更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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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8:14:47

第二十五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三)

韓岡前生在社會上闖蕩多年,見慣了人情世故。人心會變質,雖然現在瞎藥對他心悅臣服,俞龍珂見了他也是畢恭畢敬,下面的蕃人甚至視他為神明,但在郭逵等人的權勢面前,他們的那一點敬畏之心,轉眼就會煙消雲散。

而有利益維持的關係卻是堅固的。只要有著源源不斷的金錢的滋潤,韓岡相信蕃人們對自己的敬意,會根深蒂固地持下去。只是有一條需要注意,韓岡必須得讓蕃人們明白,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帶給他們同樣多的利益。這就是為什麼韓岡放棄其他同樣能給蕃部帶來大量收益的手段,而選擇了藥材這一項。

此事宜快不宜慢,雖然成事至少要一兩年的時間,可先得在俞龍珂、瞎藥以及張香兒,這三個青渭地區的蕃部大頭領的面前畫個大餅再說,不然等他們去了秦州,別人還好,俞龍珂肯定會投向郭逵。但眼下空口說白話也不行,先得回去把相關的資料整理出來。

看到郭逵插手緣邊安撫司的內事,王韶也沒了遊玩的興致。當即叫起了高遵裕,把此事一說,從屋中出來的太后親叔,臉上便是掛著深冬臘月的嚴霜。預定中的行程不了了之,眾官當即回返古渭。倒是張香兒不知情由,還以為自己哪裡慢待了,嚇得連連賠不是,韓岡一番好言好語的才把他安撫住。

緊跟著怒髮衝冠的兩位頂頭上司,碎亂而又沈重的馬蹄聲,就像現在韓岡的心情。真要說起來,還是緣邊安撫司先破壞了和郭逵之間的默契,瞞天過海的出兵星羅結部。但郭逵出手撬人牆角,是官場中的大忌,也是任何一個官員都難以容忍的做法。

“兩邊都有問題。”韓岡在心中給兩邊各打五十大板。

王韶和郭逵都想吞下最大的一份蛋糕。郭逵因為他是後來者,所以只求軍功。但王韶這邊,河湟之事是他首倡,眼下的大好局面,又是他胼手胝足辛苦耕耘而來。近三年的時間裡,王韶所耗心力不足為外人道。單是韓岡認識他的這一年來,王韶已是很明顯地蒼老了下去。一番心血,他怎會甘心讓人拿走最大的那一塊蛋糕。

眼下兩邊的矛盾正在激化中,雖然因為顧忌到後果,都還沒有撕破臉的打算,也在極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但最後的結果卻是令人難以樂觀。韓岡不想插足進去,他無意再為王韶衝鋒陷陣,尤其要面對一直很賞識他的郭逵。他為王韶已經做得夠多了,眼下還是為自己考慮多一點。

回到古渭,韓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朱中。朱中既然能向張香兒要藥材,對這個行當的瞭解肯定不少,而且又掌握著療養院,需要什麼藥材他也同樣明白。另外他又派人去秦州把仇一聞請來,老傢夥在秦鳳人頭熟,地理更熟,哪座山裡有什麼要,他最是門清。

等韓岡將一切理,把公事一一分派出去,回到家中時,已經有著更夫敲著梆子,在城寨中的街道上走著。入冬後,天黑得越來越早,群星已在天穹中閃爍。

十幾名親衛將韓岡護衛在中間,漸漸接近自家的宅子,一個小小的身影藏在門洞中,見到韓岡回來,忙迎上前。

“三哥哥,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夜幕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倚門而望。纖細的身影柔柔弱弱,讓人憐惜。韓岡已經幾次讓韓雲娘不要再到門外迎接。小丫頭還不滿十四,可就是強得如同幾百萬年沈積下來的石頭,怎麼也不肯答應下來。

進門前,韓岡跺了跺腳,將官靴上沾的泥土都頓在了門外。八九月的時候,因為渭源的事情,韓岡忙得腳不沾地,三過家門而不入,幾乎跟大禹一樣。這件事讓家裡知道後,韓岡沒少被韓阿李埋怨過,而韓雲娘和嚴素心則更是滿眼幽怨。也直到了現在才輕鬆一些。就是老往地頭跑,靴子總是乾淨不了。

韓岡進屋的時候,韓阿李正在屋中做著針線活,而嚴素心不在——多半是在廚房中——反倒是馮從義坐在屋中陪韓阿李閒聊,韓岡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在等自己回來。

見韓岡進屋,馮從義連忙站起身。而韓阿李則放下手上的針線活,一臉不高興地說著:“你爹早早地就回家了,三哥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準備的飯菜都浪費了,還讓義哥兒等了這麼久,也不知讓人回來知會一聲。”

“有些急事要忙,一時忘了。”韓岡向馮從義說了聲抱歉,馮從義連連搖手說著不敢。韓岡看看內間,問道:“爹在哪裡,先睡了?”

“你爹不能跟你比,累了,先去睡了。”韓阿李說著,重新拿起針線。從式樣上看,她縫的應是件袍子,也不知是給誰。

韓岡歎了口氣:“爹的身子骨也不比年輕時了,娘能不能勸勸爹,讓他老人家不要天天下田去?”

韓阿李低著頭,手上飛針走線,對韓岡歎道:“你爹就是一條勞碌命,享不了福,閑下來反而會生病……就跟三哥你一樣,都想著越忙越好……你也是忙昏頭了,也不見你問問義哥兒來家裡有什麼事?”

韓岡聞聲便將視線轉過去,馮從義接著韓阿李的話頭:“這是上個月的帳簿,要讓三哥過目一下。”

“算了,這些東西我看著頭疼,有娘盯著就行了。”韓岡無意去根究細節,一點點地去查帳冊。但他也不是直接放手,韓阿李會算帳,韓岡家裡的生意都是在靠她來做最後的複查。而且現在商行從上到下都建立在韓岡的地位上,馮從義都鬧不出什麼花樣來。

韓岡讓馮從義開辦的商行叫做順豐行,與王韶家和高遵裕兩家的商行,鼎足而三,僅僅半年就掌控了古渭榷場的超過七成的交易。而且儘管這三家商行在一開始就困擾於比普通人借貸要高出一成的利息,但這幾個月的時間,近乎壟斷榷場中的交易,卻已經足以讓他們把錢都還上了,馮從義就是來通報此事。

“那些借了官中的錢確定都還上了?!”韓岡低頭算了一下,按照順豐行的收入,的確可以把半年前的貸款抵消掉。

馮從義立刻點頭:“連本帶利都還清了……就是人手不足,讓許多生意只能眼睜睜地放過去,否則就能更早地錢都還清。”

“這樣啊……”韓岡沈吟著,“護衛可以找蕃人,瞎藥那邊能派出不少得力人手。至於交易的掌櫃,要跟蕃人懂得互敬互諒,不要因為身份而互相詆毀。”韓岡知道,這裡有許多人跟城中的蕃人勢同水火,但他不想在眼下積極的應對,“至於新任掌櫃的關係,可以慢慢地來。眼光放長遠一點,一點點把人培養起來,這樣的人才,才會有著足夠的忠心。”

“三哥的話,小弟記清楚了。”馮從義作出謙虛好學的模樣,其實骨子裡還是透著自信。韓岡把藥材之事跟馮從義說明了,馮從義只想了想,便說要去調查一番才行。

韓岡不以為異,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一句雖然如今的人們並沒有聽說過,但同樣的體會卻是許多人都擁有的。馮從義也不例外,這讓韓岡覺得很欣慰。

說了一番閒話,馮從義看韓岡也乏了,便起身告退離開。韓岡將其送出院門,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時間,就把貸款還清,等到明年,開春後商旅重行,剩下的就是淨賺,這也算是馮從義的本事了。

在家中住了一夜,三月不知肉味的韓岡把嚴素心折騰了許久。一點點變得豐潤起來的身體,還有光潔細膩的肌膚,讓他愛不釋手。

第二天,韓岡就從王韶那裡聽說他要提前去京中詣闕。王厚私下裡則跟韓岡透露道,他老子這是進京去唱蓮花落的。

王厚調侃自己的老子,但實質上卻是一點沒錯。王韶進京詣闕本來要到年底才去的,現在提前了兩個月。一方面是為了帶領順服無比的瞎藥三人一起去逛東京;另一方面的原因,王厚抱怨了許多,就是安撫司沒有錢了——這年頭連地主家都沒有餘糧——王韶也只能到京城去唱蓮花落要錢。

“不過今次這些人當是要賜姓了。”辛苦了許多時日,瞎藥終於徹底順服,連帶著俞龍珂和張香兒都要一起進京。他們的成功,韓岡也算上是其中的一半功勞。

“管他賜什麼?你聽沒聽說過,聽說郭仲通也準備回京?”王厚突然冒出來一句。

“不可能!”韓岡搖著頭,“那條傳言是假的。”

韓岡在秦州城中的耳目消息比王韶還要強上一籌,州縣兩邊他都有人。儘管韓岡此時官位仍低,但他會為底下人做主的性格,讓人投到他門下有著足夠的安全感:“郭逵才來麼沒幾天,凡事未見功勳,不可能就這麼甩著手回京城去。等著看好了,他肯定還有後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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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8:15:24

第二十五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四)

“司馬光最近又寫了三份奏章,《諫西征疏》、《乞罷修復內城壁樓櫓及器械狀疏》和《乞不添屯軍馬疏》,對河湟、橫山二事橫加阻撓,調他去關中看來是錯了!”

“司馬光到了京兆府後,不修戰備,不理軍務,只顧著寫文章。韓子華在延州劍指羅兀,若是得不到京兆府的支援,橫山局勢必然糜爛。如果司馬光不能改弦更張,就必須把他調走才行。”

“換誰?”

“把郭逵調任京兆府如何?”

“恐給關中平添一分變數。”

“郭逵在秦州就沒有干擾過緣邊安撫司一星半點,可見他是吃過教訓後,便洗心革面了。回到關中,只要能配合延州,韓子華也不會再說他什麼。”

王安石一邊回憶著今早發生在中書制置條例司中的一番爭論,一邊亦步亦趨地跟在天子趙頊身後。

十月下旬,京師南郊的皇家苑囿玉津園,滿園的菊花已是凋零殆盡,而臘梅卻還未到綻放時節,楓樹、黃櫨的紅葉現在大半都落在了地上。園中放養的那些來自南方的珍禽異獸,如獅子、大象、孔雀,現在都在暖房裡閉著中原嚴冬的風寒,也不能放到外面來,讓駕幸此園趙頊看個熱鬧。

不過趙頊到玉津園也不是來看獅子大象的。最近一段時間,他在宮中待著憋悶,他的奶奶和母親,也就是太皇太后曹氏和太后高氏兩人,一直都沒停過對變法之事的抨擊,讓趙頊實在有些難以忍受。趁著今日天氣甚好,便在結束了朝會之後,到玉津園中散散心。

可是就算散心,一向勤政的趙頊也不會把政事放在一邊,王安石今天就跟在他身後。一眾宰輔中,也只有王安石有此恩遇。

最近陳升之因母喪而丁憂去位,如果在英宗朝以前,宰輔丁憂,當是會在一兩個月之內就奪情起複,不需要廬墓守制。但自前幾年富弼在宰相任上丁憂,推辭了奪情詔書,為亡母守孝三年後,就再也沒有哪個宰執願意冒被言官抨擊、士林鄙視的風險。今次就算趙頊想要奪情,陳升之宥于士林清議,當也不會點頭答應。

至於首相曾公亮,他經過了一番慣例的挽留和堅辭的戲碼後,已經在兩個月前卸了職司,到京城外找地方養老去了。次相陳升之今次丁憂守制,也就是說,如今的政事堂中,宰相的位置全都空了下來。

雖然趙頊還沒有禦內東門小殿,招翰林學士鎖院草制,但王安石和韓絳兩人升任宰相早已是定局,板上釘釘的事。尤其是王安石,要不是他謙讓,以他的身份早在去年就該玉堂宣麻、金殿拜相了。如今韓絳領軍在外,他的宰相之位只是為讓他能更加穩固地掌握關西的軍隊,真正的宰相其實只有王安石一人。

君臣二人踏著落葉,在楓樹林中慢慢走著。班直侍衛們都圍在林外,將整座林子給封鎖起來。趙頊和王安石都沒有說話,靜謐的小樹林的深處,只有靴底踩斷枯枝才會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在這異常安靜的樹林中,時間和空氣仿佛都被凝固。

沈默了走了一陣,趙頊終於出聲:“王卿,王韶他們何時會到京城?”

趙頊這是在明知故問,王安石知道年輕的天子這些天來,對王韶的行程一直都放在心上,什麼時候走到哪裡,他都很清楚,現在只是開場白而已:“王韶當是在這幾天就到了。”

“人既然都快到,關於渭源之戰的賞格怎麼還沒定下來?”

“此為樞密院所轄事務,陛下可召文彥博來詢問。不過樞密院至今尤要治韓岡、王舜臣用兵不力之罪,賞格也便難以訂立。”

“因為緣邊安撫司前後加起來總計接近千名的傷亡?”趙頊停住了腳步,回頭對王安石歎道:“這一戰,戰馬也的確折損得太多了。”

王安石默然,渭源一役連戰死帶病死的戰馬超過了三百匹,如果加上蕃人的,則接近一千匹。

“比秦鳳、涇原兩路今次的損失加起來都多!”趙頊說起戰馬的損失,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因為大宋軍中的戰馬實在太少了。

有馬的稱作騎兵,沒馬的喚作步兵。可是在如今的大宋,就算是騎兵,也不一定有馬。“天下應在馬凡十五萬三千六百有奇”,這是去年樞密院連同群牧監一起統計上來的數字。也就是說這十五萬三千六百匹馬,是如今大宋軍中的在籍軍馬總數量——包括了馱馬、驛馬和戰馬。而以馱馬、驛馬及戰馬之間的數量對比,一般是在三比一左右,也就是說真正可以上陣衝殺的戰馬大約是在四萬多。

這些戰馬基本上都分佈在河北、京中和陝西、河東,尤以關西緣邊四路為多。其中分配到秦鳳路的戰馬為五千。

但是就跟登記在兵籍簿上的人數和實際的兵力之間,有著極大差別的情況一樣。秦鳳路寫在紙面上的戰馬數量,其實也跟真實數目有著很遠的距離。明面上的五千騎兵,實際上僅有四千餘人,其中擁有戰馬的,則更是降到了三千多。

除了秦州城中的兩個指揮接近滿編,其餘駐紮在各個邊境城寨的騎兵指揮,基本上只有六成到八成不等的兵力。而且這還是在年年戰事不斷、兵員空額不多的秦鳳路,如果是在河北、中原等地,情況其實會更糟。

趙頊只是對軍中的空額稍有瞭解,看到今次在渭源的騎兵損失,就已經心疼得不得了。而在地方任官三十年,在群牧監也做了幾年判官的王安石,對軍中弊端,比趙頊膚淺的認識可是深刻十倍。

——陝西河東的實際兵力,可以按兵籍簿上的八成算;京中、河北則得按六成計;蜀中、荊湖能動用的軍隊,大概是實際數量的四五成;至於江南,直接當作沒有比較好,那裡的軍隊做小買賣的本事比拉弓射箭要強,在官宦門下奔走的時間比拿著刀槍的時候要多。而戰馬的情況也是與人一樣。

除了戰事不斷的陝西河東以外,大宋其他地方的軍隊早就爛透了。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的將帥,把大筆的軍費花在自家的宅院裡。佔據了每年國家財政支出八成的軍費,就這麼讓大大小小的軍痞給分塊吃掉了。有多少用在了兵備上?

王安石為王韶辯解道:“如果王韶建功,順著熙河而來的戰馬,能把所有的虧空損失都填滿。”

“可漢兒的確不如蕃人堪戰。托碩、古渭兩次大捷,王韶動用的都是蕃人,損傷少得可憐,而今次對上的禹臧花麻,讓王韶動用了緣邊安撫司的軍隊。最後的結果是其他人只是被迫退而已,雖為大捷,但損傷比起之前兩次,可是要大得太多。這樣看來韓絳在延州做得還是有原因的,雖然強取了慶州廣銳軍的戰馬,但蕃人有了馬後,就是如虎添翼。”

王安石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對於陝西宣撫司內部的事務,他不好插手干涉。而且韓絳其實是代王安石去的陝西。就在去年,因郭逵對橫山的戰略與種諤相爭,還有朝中對新法的攻擊,使得王安石曾有了自請出外去陝西的念頭。

當年慶曆新政的失敗,有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主持新政的范仲淹,因三川口之敗,而離開京師去陝西代替范雍任陝西宣撫使。當時王安石若是去了陝西,新法也很有可能就此夭折,韓絳對王安石的恩情甚多。在情在理,王安石都不便在陝西軍務上干涉太多,反而要為他鳴鑼開道。

“也不知橫山那裡能給出什麼答案。”王安石心裡想著。

韓絳和種諤在羅兀城上的失算給了宣撫司上下當頭一棒,韓絳現在的做法,很明顯現在是在拯救橫山的危局。相較於橫山,河湟的地位就不那麼高了。

如果在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當黨項人傾巢而出,關西四路沒有被攻下一座重要的城寨就已經是個可喜可賀的勝利。

可如今,大宋的國力日盛,對於僅僅是逼退敵人的勝利,再算不得什麼功勞。就像今次的渭源之戰,讓禹臧花麻狼狽而走,雖然因為對付的敵人不同,而難度則更高,只是跟前兩次大捷的戰果比起來,感覺上還是黯淡了許多,賞格怎麼也高不起來,對此不滿意的人也很多——不僅僅只有天子一人。

至少韓絳是不滿意的。從他這段時間的幾份奏章上可以看得出來。他對秦鳳路不能全力支援橫山頗有微詞。他現在一門心思都放在羅兀城上,靠著他的宣撫使身份從各路徵調糧秣,通過了近一年的積累,韓絳在關西已經有了不低的名望。關西諸路的大概是為了求一個耳根清淨,也都答應了他的調及。

王安石重又跟著再次安靜下來的年輕天子在樹林中走了起來,“管不了那麼多了……”

就跟他全心全意地放在新法的施行上,看不見其他的東西一樣,韓絳的雙眼現在應該只能看見羅兀城的背影。軍功讓人垂涎。一旦功成回朝,他就將是名副其實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讓人如何不瘋狂?!

王安石也只能選擇坐視,而無法插手其中。

等到到了午後,王安石方才回到政事堂中,一樁奏章正被放在他的案頭上,奏章上的貼紙說明了來歷,是韓絳的文字。

“又來要什麼?”王安石微微一笑,展開奏章看了一眼,只是調用一個從八品的選人,不算什麼大事。但等王安石匆匆流覽了一遍後,臉色卻突然變了,“韓岡遷調延州,管勾鄜延傷病事?!”

牆角竟然挖到了王韶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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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8:16:43

第二十五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五)

“這支鐵槍,是當年梁太祖【朱溫】帳下大將王彥章王賢明所親用。王彥章號為王鐵槍,有萬夫不當之勇。持此槍,他領軍力拒後唐莊宗【李存瑁】,若非其敗于廟堂奸臣之手,朱梁不至敗落如此之速。王彥章慣攜雙槍上陣,一執在手,一橫在鞍,如今一柄槍供奉在其廟中,號為鐵槍廟,另一柄便在此處。世間傳言,王彥章所用鐵槍重達百斤,不過實際上是二十二斤重——已經是很難得了。”

“這把弓,是六十年前曹寶臣【曹瑋】在三都穀,大敗吐蕃時所親佩。有其父必有其子,曹寶臣不辱韓王【曹彬】聲名,威震關西數十載,黨項、吐蕃皆在此弓下俯首貼耳。追想名將聲威,確是遠在我輩之上。”

“這柄古鐵刀,名為大夏龍雀。別看此刀鏽跡斑斑,可是十六國的夏國國主赫連勃勃所鑄。玉昆你看此刀柄以纏龍為大環,其首類鳥,龍雀之名便因此而來。乃是種仲平【種世衡】當年築清澗城時掘地所得,當地正是夏國舊疆。不過這柄鐵刀出土時無人識得來歷,還是靠了劉原甫的博識。劉原甫以博學著稱於世,也只有他能一眼看透古董的真偽和時代。”

“至於這支鐵杵,乃是家兄舊物。家兄慣使雙簡,兩隻鐵簡加起來超過二十斤,不過當年三川口之役中,家兄卻只帶了鐵杵、槍、馬槊三物上陣。用此三支長兵,家兄在敵陣中三進三出,最後西賊還是靠著絆馬索才把家兄擊敗。後家兄遺蛻連同兵器甲胄一起,被西賊送還。甲胄、馬槊和鐵槍隨葬,不過這支鐵杵,本帥卻留了下來。這支鐵杵當年在三川口殺人太多,平日裡就是陰氣森森,魑魅纏繞。有機會會找個高僧來超度亡魂。”

郭逵現在給韓岡的感覺,就像一個父親在向鄰居炫耀自己聰明的兒子。他近乎自傲地將家中收藏的兵器向韓岡娓娓道來。每一件藏品的背後,都有一段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

韓岡今次來秦州,是因為他的工作中還包括秦鳳路的傷病營事務,並不是為了對抗郭逵。郭逵對韓岡的看重,已經世人皆知,韓岡自己一開始對此都有些納悶。

擁有收藏癖的人韓岡見了不少,前生今世都有。不過由於這個時代有此雅興的都是有錢有閑的人物,所以他們一般多是集中於古董方面的收集,都跟後世的收藏家同樣有著保值的想法。如果僅僅是單純的興趣愛好,文人則會去收集字帖、碑拓和金石器物,而武夫則收集上好的兵器甲胄。

在韓岡所知的武將中,劉昌祚對弓弩的喜好最有名氣,據說劉家有著數百張各式弓弩,皆是出自名匠之手。王舜臣用著豔羨的語氣對韓岡提過不知多少次。而郭逵今天展示出來的收集品,比起劉昌祚的珍藏更強上一籌,讓韓岡都為之讚歎,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去揣測郭逵此舉究竟有何深意。

只不過雖然他沒有多想,但韓岡也還是猜個八九不離十。郭逵這是明顯地在示好,再聯想起莫名其妙在秦州城中散佈開的自己要去延州的傳言,韓岡怎麼都覺得有股子陰謀的味道。

他在秦州待得快活得很,家室、產業、乃至人際關係也都在秦州。要他丟下已經有了規模的關係網,改去人生地不熟的延州,韓岡沒有那個興趣。何況韓絳雖然是座能遮風避雨的大靠山,但這座靠山並不算牢靠。

韓岡一直以來都不看好韓絳的冒險行動,雖然這只是他在軍事上力求穩妥的性格得出的結論,但他怎麼看,怎麼覺得韓絳作為主帥實在不靠譜。文官領軍關西,幾十年來,冒險的計畫全都失敗了,而老成持重的策略,卻一直延續至今,有著很好的結果。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郭逵很少向人炫耀自己的收藏,在郭忠孝的記憶中恐怕一年也不定有一次。而今天郭逵不但向韓岡展示了自己多年的收藏,還備下水飯再三邀請他留下,直到時近三更,韓岡方才告辭離開。

“韓玉昆文采武略皆有所長,治事之才更是過人一等,日後前途不可限量。”郭忠孝不會妄自菲薄,他雖然對韓岡免不了有些競爭之心,但韓岡的出色表現並沒有換來成功的收穫,所以郭忠孝不會對韓岡的名聲嫉妒如狂,也因此能夠正確地看待韓岡的優點和長處。

而郭逵喝著醒酒湯,對韓岡評價越發的高漲起來,“韓岡日後前途也許還不好說,但他在軍中的人緣卻不用懷疑了,問遍軍中,誰人不想自家的營中有個杏林聖手?哪位將帥不盼著有人能把麾下傷病全數救治?”

郭忠孝遲疑了一陣,最後小心翼翼地把這事寫上:“……所以大人你肯定韓宣撫會把他調去延州?”

“韓子華現在把關西的錢糧、軍器、兵員都往鄜延調集,韓岡之事就算為父不提,種諤那邊難道會不說?等過幾日,將韓岡調任的文書肯定會來。”

“錢糧皆彙聚一城,轄下戰士都是號為精兵,又有韓玉昆在後方安定軍心,鄜延路今次當是能大勝而歸了。”

郭逵聞言便冷笑,“就像韓稚圭提拔任福任主帥,都以為大軍一出,便能馬到功成。”郭逵難得的在兒子面前表現出自己對韓琦、韓絳之流的文官的不屑,“你知道他們這種想法叫做什麼嗎?”

“……什麼?”

“一廂情願!”

……

離著冬至已經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如今的節慶甚多,春夏秋冬無論哪一個季節都有三五個節日等著。不過除了年節以外,就得數冬至和上元兩節最為世人所看重。

冬至一陽生,冬至的到來,代表了世間陰氣漸收,陽氣轉盛,又是一年迴圈的開始。也因此明堂大典、南郊祭天,這些朝廷中排在頭等的禮儀,便都是安排在冬至這一天。

每年冬至之時,縱然窮困潦倒,也會花去一年來積累,又或是向人借貸,在這一天更易新衣,備辦飲食,去享祀先祖。親友之間慶賀往來,一如年節。

這一天,仇一聞正考慮著該怎麼讓療養院裡的醫工、病員們快快活活地過好這個節日,韓岡便出現在他的眼前。

“仇老,久違了。不知近日安好否?”

仇一聞驚得跳了起來:“韓機宜,你什麼時候到得秦州?!”

韓岡拉開椅子,自坐了下來:“昨天午後到的,先去見了郭太尉,今天便來療養院中看一看……上舍病房的事,總要看一眼才能放得下心。”

在秦州,有關療養院的傳言,對事實的扭曲和神話已經很嚴重了。其實論起照顧病人,療養院中的水準比起舊時傷病營的確強出百倍,但跟家中療養的安適相比,卻並沒有好到哪裡去。但偏偏有人就是相信傳言,認為住在療養院就是比在自家調養要好。

很早以前,就已經有許多官員向韓岡要求,專門為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開辦一間療養院。韓岡不想得罪人,又不願浪費手下不多的人才,所以他便決定在療養院中劃出一棟必要的病房,用來安排來住院的官宦人家。也幸虧這些人基本上都在秦州城中,讓韓岡不必在其他兩處療養院費心思。

尚未徹底完工的上舍病房已經得到了所有參觀過的官員們的一致讚美。不再是通鋪隔出的空間,而是一間間精緻的單人房。這裡的一切的形制都按照後世的病房來設計。每間病房的牆壁都用石灰粉刷過,地面也是抹了水泥,窗戶都朝著南面,雖然沒有玻璃,但質地良好的窗紙也可以擋風透光。

榆木打造的單人床上鋪著洗得很乾淨的麻黃色床單,顯得乾淨整潔。床邊還有著擺放雜物的床頭櫃,上面還可以放著油燈,一根繩子從床頭垂下,那是連著門外呼喚醫護人員的鈴鐺。病房中的每一間房間,都是與其他房間一模一樣,大小,裝飾都沒有區別。

療養院是前線醫院的別名,而眼下的上舍病房則是民間醫院的雛形,如果能夠發展起來,讓醫院制度傳遍天下,韓岡光靠這一事,就足以名留青史。

陪著韓岡將一間間病房查驗過,仇一聞問道:“機宜,聽說你要去延州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要調我去延州,傳言倒是比事實傳播得要快。”韓岡搖頭,笑歎一口氣,“謠言而已……倒是雷簡要走。”

雷簡要走了,不過一直留在甘穀城的那位京中派到秦州的醫官,並不是調回京中,而是要轉去慶州。而他這一去,甘穀療養院就少了得力之人去掌管。

仇一聞手底下的確有人,當年鐵面相公的威名比如今的種諤還要強出不少,而鐵面相公李士彬的兒子,仇一聞的徒弟,曾經被韓岡拯救出獄的李德新,這的確是個上上大吉的人選——只要忽視掉他的黨項身份。

幸好在關西,黨項身份算不得什麼。折家就是黨項,不過跟西夏打了幾代人的仗,如今也沒人真的把他們當作蕃人來看待。

“究竟該如何是好?”韓岡考慮著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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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8:18:32

第二十五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六)

千里之外,一連串的咒駡,正在王韶的肚子中醞釀。

在京城中,除了趙官家和寥寥幾個宰執以外,其他人無法也無權干涉河湟之事。而且只要有了天子和王安石全力支持,樞密使文彥博也拿他沒有辦法。但王韶怎麼也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被人拆了台,而且還是天子親手拆的。

自入京後,覲見天子的程式按部就班地完成。從王韶開始,一直到隨行的蕃人,一個不少的都到了賞賜。也不知俞龍珂和瞎藥兩人從哪裡聽來的故事,當天子說要賜姓時,他們便一起說平生多聞包拯包中丞是朝廷忠臣,乞求官家賜姓包氏。現在俞龍珂改名包順,瞎藥改名包約,至於張香兒,他本就是漢名,也不用改了。

以青唐部族長為首的三人肯到京城表示順服,代表著王韶平戎策第一步的完美實現。天子頒制書,署詔令,並盛讚王韶“不煩大舉之兵,靡事稱餉之役,以戎拓地,震懾遐荒,開信示恩,輯綏懷附。”恩榮無比。

一時之間,王韶便成了在京城中風頭最勁的人物,邀請、示好絡繹不絕,如同行星圍繞太陽旋轉,讓王韶差點昏了頭去。幸好他自出關西之後,吃了虧多了,更清楚這些奉承今天能來,明天就能去,完全做不得數。

可幾年來,王韶還是第一次從京城中聽到人們的歡呼聲。由於地理位置上的關係,秦州一向不被京城的官員們重視,聽說過河湟二字的寥寥無幾。但眼下一切漸漸都在變化,越來越多的人聽說了王韶努力的結果,隨著拜訪他的高官顯貴越多,讚美聲便顯得更加響亮。

志得意滿四個字充斥在心間,只是王韶的好心情只持續到今天,片刻之前:

“調韓岡去鄜延?!”

王韶陡然提高的聲調仿佛在質問天子,在寂靜的崇政殿中顯得格外刺耳。他頓時驚覺自己已經可以算是君前失儀,陪伴在側的樞密副使吳充也投來不快的目光。雖然聲音又勉強恢復正常的水準,但王韶的反對聲卻堅定異常,“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王韶的反對也是在情理之中,趙頊不以為意,但他的反應還是要比天子預計中的激烈不少,“延州半年之內便要見功。而河湟明年開春前不會有大的動作。把韓岡調去也是為了能夠更好地用兵橫山,等到韓絳併吞千里橫山之地,再將其調回秦州也不遲。”

“而且關西的錢糧也不足,現今都給了鄜延,秦鳳沒有多少餘量,只夠補上渭源之役的虧空。”吳充補充著趙頊沒有說出來的關鍵。

今夏陝西大旱,不過秦州夏收之後才旱情爆發,對於冬小麥的收穫,並未造成太大的影響。而且秦州河流眾多,加之處於源頭,小麥以外的其他作物雖然都是秋收,但用水可以用河水彌補。而秦鳳以東諸州,卻是旱了整個夏天,連渭河水面都降了三尺,一點都派不上用場了。

不需要吳充強調旱情的影響,王韶從秦州往京城來的一路上,聽說的、看到的,就已經讓他憂心不已。低低地歎了口氣,王韶收拾起心情,卻還是想保住自己的牆角不被人撬走,屈己利人是美德,但在官場上,卻是笑話:“因療養院之事,韓岡在河湟之地聲名遠播,武勝軍中亦有多家蕃部因其之名,意欲來投。如今此事剛剛有了眉目,貿然將其調離,恐怕會功敗垂成。”

趙頊未曾想過王韶對這個調令反應如此激烈,好像真是離了韓岡古渭那邊就要出大問題了一般。雖然事實情況正是如此,不過趙頊並不想改變自己的做法。橫山、河湟兩地的重要性孰高孰低,他看得很清楚。主持進築橫山戰略的是宰相,而主持河湟拓邊的王韶,離宰相之位還有千萬裡之遙。

只是如王韶這等屢立功勳的臣子,趙頊一般來說都是寵禮有加。尤其是他還盼著王韶接下來能繼續高歌猛進,把木征和董氈一起提來,讓他能像對包順、包約兩兄弟那樣,給董氈叔侄賜姓賜名。這樣的想法,讓趙頊不便用著強硬的態度對待王韶:

“朕還記得王卿早前曾多次上書欲升古渭為軍,此事朕亦早有考量。但前時古渭諸蕃並未順服,就算強行升格,也不可能讓此地頓時變成人煙輻輳的軍州,最多也就跟那些個羈縻州相仿佛,不如不設。不過眼下包、張兩家都已降伏,古渭已定,再提此事便是順理成章。”

當年真宗皇帝偽造天書,鬧得國中烏煙瘴氣,王旦一代賢相,一貫的賢明正直,卻跟著胡鬧。何故?還不是因為真宗賜了他一酒壺的珍珠。對一國宰相來說,一酒壺的珍珠算不得什麼,但這可是天子送的賄賂!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天子給臉,做臣子若不老老實實收下來,等日後可就沒臉了。

現在趙頊擺明要用古渭升軍一事來向王韶交換韓岡。古渭升軍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用韓岡來交換,其實還是虧本——有藥王弟子坐鎮後方,前面的士兵膽氣便能裝上三分——可王韶有拒絕的權力嗎?何況韓岡又不是他的兒子,能任他擺佈。

就是王韶猶豫的短短片刻,吳充粗短的雙眉已經擰起來。他脖子上長了顆比李子略大、比毛桃略小的肉瘤子,如果離了近了,還能聞到一股子異味。若在唐時,入官四審——“身言書判”中的第一項,吳充就通過不了,痤病之身,豈能侍奉君上?而且論長相,別說與另一位樞密副使,以英俊倜儻著稱于朝的馮京相比,就是跟他的親家王安石比起來,吳充都差得太多。

不過在注重才學的大宋,吳充身體形骸上的缺點,便顯得無關緊要。從考上進士開始,他便一路晉升,其進速不在親家王安石之下,已經坐在了宰執之位上。

既然已是樞密副使,理所當然便要維護樞密院的權威。他倒是沒去介意王韶對皇帝的口氣,朝臣不給天子臺階下的情況常見得很。但對於王韶的不幹不脆,天子還沒有發火,吳充就已經聽得很不舒服了——什麼時候官員調動要徵求官員上司的意見了?!

就算韓琦、富弼這樣的前任宰相,在遇到得力部下被一封詔令調走後,也只能私下裡抱怨幾句。只有見到看好的下屬被左遷,才能為其上書說幾句好話,就這樣,他們也不敢說把那人再調回來——否則,一個結黨的帽子就要扣到他們頭上去。

“韓岡被天子親擢于布衣之中,”吳充說道,“天子有命,他當不至有推脫搪塞。”一句話堵上了王韶的嘴。

趙頊也跟著道:“韓岡自入朝後屢立功勳,療養院,沙盤,軍棋,無不是別出機杼,發前人所未發。而在軍中,亦是戰績彪炳。朕一直都想見見他,就是隔了兩千里,古渭局勢又一直吃緊,所以才拖到今日……今次韓岡調職延州,依例也須入京一趟,正好可以招韓岡入覲。”

趙頊早就想見韓岡一次,只是不得其便,如今正好是趁勢而為。今年年初時,韓岡的名字僅僅是在他耳邊一帶而過,眼下才不過過去一年的時間,就已經成了秦州舉足輕重的一名官員。

能舉薦韓岡,王韶當然是功臣,但若是王韶回去後,攛掇一下韓岡,說不定就會讓韓岡拒絕這項調令。如果此事發生了,趙頊都不知該怎麼發落王韶,不論是治罪,還是放過,都讓人心中難以決斷。

在這種情況下,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要給人犯錯的機會——趁王韶還沒回去,先把韓岡叫來京城再說。

王韶無可奈何,韓岡雖然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又是自己親筆所薦,但給韓絳挖了牆角,他也只能幹瞪眼。天子支持韓絳的冒險,而且就在昨天,韓絳還跟王安石一起宣麻拜相。加上韓絳兼領的是昭文館大學士,而王安石只是號為史館相的監修國史,從名義上說,韓絳才是首相,王安石卻是次相。

天子、宰相的組合,王韶根本鬥不過,換做是哪一家來也都只能俯首聽命。如今,關西錢糧盡入韓絳之手,兵將皆領延州之命,陝西多年來的積累都給壓到了羅兀城上。如果勝利倒也罷了,但一旦失敗,恐怕就是讓陝西、河東兩路數年內都無法重新振作的慘重損失——不僅是物質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這完全是孤注一擲!”

澶淵之盟後,王欽若曾說寇準勸真宗皇帝親征是賭場上的孤注一擲,把天子當作籌碼丟了出去。本是救國於危亡的名相,便因此惡了天子,被貶斥出京。從後人的角度看,王欽若擺明瞭是讒言,當時的情況已是逼不得已。

而如今,韓絳在橫山的冒險,並非因為危亡在即,僅僅是天子貪心、臣子貪功的緣故。這就是眼光和膽略的差別。儘管如今的君臣,依然保持著對外戰略的掌控力,但跟寇準比起來,他們還差得太遠。

“看你怎麼收場!”

這不是心懷怨毒的女人所施用的詛咒,而是看透了本質,看透了迫在眉睫的戰局的變化,才得出來的結論。唏噓的口音,有著難以言喻的魔力。呢喃的話語透了凜凜聲威:

“看你怎麼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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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19:55

第二十六章 西山齊雲古今長(上)

清晨的時候,韓雲娘從睡夢中醒來。

睜開迷迷糊糊的雙眼,從窗外透進來的,沒有光,只有一記記低沈的鐘聲震動著耳中。

暮鼓晨鐘,從城中心的譙樓上每日依時響起的悠揚鐘聲,固定在寅時三刻,把這座邊塞小城從沈睡中喚醒。

手捂著小嘴打了個哈欠,雲娘揉著眼睛,坐了起來。有些淩亂的秀髮披散在白色的小衣外,在胸口處被頂了起來,峰巒起伏,已經不復青澀。雖然胸前的曲線已經初具規模,可沈睡初醒的困倦,仍顯得一張小臉稚氣未脫。

身體從溫暖的被窩中離開,刺骨的冰寒便透過一層單薄綢布滲了進去,細嫩的肌膚上頓時激起一片寒栗。少女抱著膀子,向下看了看,房中的火盆不知什麼時候熄滅了。

“李家的炭真是不經燒,下次不買他家的了。”

雲娘嘟著嘴抱怨了一聲,快手快腳地換好衣服。新制的夾襖緊緊裹著身子,再將襦群和褙子穿上,感覺方好了一點。將被子疊好,對著剛磨過的銅鏡把頭髮理順,就著火盆上一壺已經變溫的開水洗漱好,內院中這時已經有了人聲。

雲娘推開門,更加濃重的寒氣撲面而來,少女卻笑顏如花,清脆的聲音叫著院中高大的身影:“三哥哥,你起來了。”

韓岡點了點頭,沒有答話。一個箭步,一拳帶著呼呼風聲向前擊出。他一向起得很早,堅持鍛煉身體,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筋骨打熬得不輸武將。現在他打的一套拳法是從趙隆那裡學來的,並不是傳說中的太祖長拳——太祖皇帝杆棒了得,但拳法在此時卻沒聽說有何流傳——而是五禽戲。

趙隆向韓岡傳授時,信誓旦旦地說這套五禽戲是陳摶老祖所創,華佗就這麼被欺師滅祖的弟子抹去原創權。不過這套五禽戲,剛猛有餘,柔韌不足,韓岡怎麼看都不像是健身用的拳法,曾給王舜臣、李信看過,都搖頭說不是。不過這套拳法打起來便能出一身熱汗,感覺十分痛快,便一直練著下來。

這時候,一縷炊煙已經從煙囪上升了起來,嚴素心正在廚房裡忙著,兩個打下手的粗使丫鬟在她的指揮下,也是在爐竈前忙個不停。

韓岡地位日高,在外面跟著他四處奔走走的親衛姑且不提,光是分配到他門下服侍的老兵就有四人,現在都在外院住著。而且以韓岡的官職,雖然比不上宰相能向朝廷報銷百名隨從的月俸,但李小六也是每個月能從衙門裡領到百來文錢,換季時也有做衣服的布料絲綿發下。

而在後院,丫鬟也多了三個。一個是在療養院中病死士兵的孤女,自幼亡母,而後父親又病歿,唯一的一個叔叔還是個潑皮,都想要把她賣給青樓,韓岡聽說後就把她收留下來,讓她服侍自家父母。而現在在素心手下的兩個粗使丫鬟,則是瞎藥送來的,都能聽懂漢話。

“雲娘,起來了?”嚴素心忙碌之餘,一眼瞥見韓雲娘身上的衣服還是有些單薄,有些心疼起來,“天氣冷了,再多添點衣服才是。”

說著便給韓雲娘端了碗熱湯來。在冬天,廚房裡熱水一直都有,爐竈都不熄的。對官宦人家來說,木柴、木炭的消耗算不上什麼。

少女安靜地坐在廚房一角,小口喝著熱湯,聽著鍋裡咕嘟咕嘟的熱水沸騰的聲音,暖意傳遍全身。

“好了!”韓家的美人廚娘把鍋蓋揭開,一股鮮美的羊肉香氣便隨著熱氣傳了出來,裡面是韓家今天的早飯。

從嚴素心手中接過兩份早餐,韓雲娘便小心端著向後走去。

“秋香,開門。”韓雲娘輕聲叫著門。門立刻開了,一個比雲娘還要小一點的丫鬟走出來,把她迎了進去。

新來的丫鬟秋香長得很樸素,但人聰明,又勤快,把韓家二老服侍得很順心,跟雲娘、素心關係也很好。但韓雲娘就不知道為什麼韓岡聽說了這個名字後,先是愣了一下,接下來便說她日後配姓唐的比較好。

韓千六和韓阿李起得一向早,畢竟剛從莊稼人的身份脫離不久,還是保持著雞鳴即起的習慣。進門後放下食盤,雲娘便向二老請安問好。冬天房間中有些冷,韓雲娘先慣性地看了看火盆,卻是將熄未熄的樣子。

“李家的炭不能買了,燒得快,煙氣還重。”見到雲娘看了火盆,韓阿李便抱怨了起來,“不是說三哥兒在療養院弄的火炕很好嗎?就在床底下生火,屋裡也不見煙,比起用火盆好得多。”

“三哥兒前些天說了,用火炕要把房子大修才行,現在天寒地凍的,也不好換個宅子住。再說這房子還不知能住幾年,修了也不一定能用上。”

夫妻兩人說著閒話,雲娘服侍著兩人吃飯。吃到一半,韓阿李像是想起來什麼,放下筷子,“雲娘,你等會兒去把小六找來。再有兩天就是冬至了,得讓他去外面的榷場跟義哥兒說一聲,後天記得要回來吃飯。”

“知道了。”少女答應了一聲,繼續服侍著二老。吃過飯,說了一陣閒話,看看天色已經大亮,韓雲娘便收拾好碗筷。先去廚房,再去書房。

今天是韓岡的休沐之日,雖然忙的時候根本沒有休沐這一說,但到了冬天,公事簡省,衙門裡也清閒了下來。韓岡也沒有必要再克扣自己的休息日。

鍛煉過後,擦洗更衣,韓岡就照慣例窩在書房中讀書,雲娘知道她的三哥哥還是想考個進士出來。不便打擾他讀書。遠遠地小聲叫過李小六,照著手讓他過來說話。

清朗的讀書聲一直持續到中午的時候,當韓雲娘準備去找韓岡,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少女腳步一停,驚訝道:“朱郎中?”

“小雲娘子,小人有禮了。”朱中知道雲娘遲早是韓岡的房內人,不敢怠慢,禮數恭敬地問道:“機宜在裡面嗎?”

“三哥哥就在書房裡面。”

韓岡聽到了外面聲音,放下了書。朱中進來,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是不是又打起來了?”

“傷了四個。”朱中憂心忡忡點著頭。他也不奇怪韓岡為何能未卜先知。古渭療養院有三棟病房,根據傷病的種類而區分,裡面有漢人,也有蕃人。因為風俗、習慣、語言等方面的差異造成的分歧,兩邊總是針鋒相對,吵架、打架都是很尋常的事情,朱中沒少罵過他們,但還是沒有用處,很有幾次快要從內科病房出院的病人,轉眼就送進了外科去住了。

也幸好單是跌打損傷這一項,療養院的水準是外界的骨傷郎中所不能比,等韓岡招安了一批骨科郎中,加之石膏、夾板的運用,療養院已經超越了這個時代。才不會因為內部的衝突,給世間添上一群殘疾。

韓岡無奈地搖了搖頭:“就說是我說的,打人的自己出來認罰,還要照數賠償人員損傷的診金和藥費。”

朱中本就是為此而來,得了韓岡的命令,又聊了兩句,便立刻告辭離開了。不知是因為在意療養院的事,他是小跑著出了門。等到午後,王厚找了過來。聽韓岡提起此事,他也是搖頭失笑:

“玉昆你的傷病營裡,都是年輕力壯的居多,不能讓他們閑下來,閑下來就打架。人一閑,骨頭就會發癢,肯定要給他們找點事做。還有那些有力氣打架的,病好了就踢出去,留在療養院裡給他們養老不成?!”

“軍中傷病的診費藥費還有食宿都由上面撥錢下來,但畢竟不算多,能住進療養院裡的蕃人都是各部裡面的頭面人物,付帳從來不小氣。療養院靠著他們貼補呢,”韓岡無奈地攤了攤手。接著又道,“不過處道你說得也是,的確得給他們找些事來做。”

他想了又想,最後用著有些興奮的語調說著,“當年在子厚先生門下,演射投壺時常有之,天氣好時便登山遊觀。我想可以從這方面著手。”

“怎麼個著手法?”

“內科和外科用蹴鞠來比賽,把怨氣在比賽中消除,這是讓兩邊的蕃人漢人都學懂體諒對方的道理。”

“……玉昆,古渭寨裡腳法好的不多。風流眼在場中那麼一豎,十腳裡能踢進一腳的,一個巴掌就能數出來了。”

蹴鞠比賽,現在多是一個球門,就是在球場中央立一根一張高的杆子,上面豎一塊木板,木板中的孔洞就球門。真要韓岡來說的話,現在的這種比賽可以說是花式足球,表演的成分居多。所以他看不順眼:“設什麼風流眼?!直接兩邊安球門就是了。”

能把足球往籃球筐裡踢的的確是高手,但這樣的比賽對抗不激烈,沒有多少刺激性,韓岡看過一次,就失去了興趣。要知道,在漢代蹴鞠可是正兒八經的軍中練兵之術。就是在唐朝,也是激烈得緊,哪裡是如今這般軟綿綿的運動。

韓岡打算將規則改造成對抗性更強的現代足球,有關足球的規章制度本就有藍本,韓岡毫不費力就能整理出來。簡單、直接,讓吐蕃人也能很快的適應規則。不過韓岡向王厚解釋的時候,卻說自己遵照的是古法,是復古,畢竟在唐時,蹴鞠運動還是以為雙球門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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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0:36

第二十六章 西山齊雲古今長(中)

“球賽?是玉昆你明天下午在療養院裡辦的那場?”

關於韓岡明天的計畫,高遵裕已經聽說了。古渭城不大,在城牆上繞一圈半個時辰都不要,夫妻吵架之類的小事傳播開來,也只要半天工夫。只是他沒想到韓岡會來邀請他。

“這也算是敦親睦鄰了,誰輸誰贏倒無所謂,只望他們能把打架的力氣放在球賽上。”

“玉昆你操心的事還真多……也罷,明天去一趟就是了。”

療養院是韓岡的地盤,只要不犯王法,他想做什麼都沒問題,高遵裕不會干涉。不過韓岡還過來邀請他親去觀看比賽,讓現在正主持安撫司運作的高遵裕很不以為然。

韓岡在療養院中舉行球賽,高遵裕覺得根本就是不務正業。要是踢場球就能解決蕃人和漢人之間的矛盾,大唐跟吐蕃鬥了那麼多年,又該怎麼說?

高遵裕並不是多喜歡看熱鬧的性子,在他眼中蹴鞠不過是百戲而已,每年節慶祭典,都能看到宮中養得一群踢球的兵士上場表演腳法。而且那些兵士的水準,都是跟魚鰾膠一般,幾乎能把球黏在身上,指哪兒踢哪兒。天下間水準最高的比賽都看過了,高遵裕怎麼會對低水準的較量感興趣,但韓岡的面子不能不給,卻也是沒二話地就答應了下來。

韓岡謝過高遵裕,便告辭離開。一直在旁聽著的一名親信便對高遵裕道:“吐蕃人又不踢球,韓玉昆讓他們上場,怕是會鬧笑話。”

“笑話也無妨,要丟臉也是韓岡他丟臉。明天就去捧個場好了,閑著也是閑著。”

……

熙寧三年的冬至,對魯平來說是個很尋常的日子。都長到二十多歲了,每年的冬至都是一個花樣,換身新衣裳、吃吃喝喝一番,也就如此而已。又不是小孩子,早已對節日失去了無謂的期待。即便是要在今天參加一場蹴鞠比賽,也是一樣。

對於曾經在秦州參加過齊雲社【注1】的魯平來說,踢一場球也算不了什麼,自他十五歲開始上場,哪年過節沒有一場比賽。即便今次的規則跟他所習慣的完全不同,可只要還是用腳來踢,做過三年齊雲社球頭的魯平,就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魯平他原本是內科的病人,是因為吃了不乾淨的羊肉,前些日子跟同一隊的幾個袍澤兄弟一起被送進了療養院。調養了幾天後,食物中毒的這群人陸陸續續地都出院了,就是魯平因為當初吃得最多,便給落在了最後。

本來前兩天也該出院了,卻不合跟院中的吐蕃人鬥了起來。事情的起因已經沒人能記得了,但魯平從內傷轉外傷卻是實打實的,在如同漩渦般,將一點小口角變成了一場席捲全院的群架中,他被一棒子敲破了腦袋,剛出了內科,就又送進了外科。

因為頭上受傷的緣故,魯平的頭髮都剃得乾乾淨淨,長條的細麻布帶蓋著合傷的膏藥,在他的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摸著被光溜溜的腦袋,青茬茬的頭皮發出沙沙的聲響。魯平近七尺的身高,外表又是惡形惡狀,左眼眼角還有一條刀疤拖下來,猙獰駭人,乍看上去就是一個不知吃齋念佛、只愛殺人放火的假和尚。

換了球衣球鞋,魯平跟今天的隊友們站在了一起,高高低低總共十人,半是蕃人,半是漢人。只是穿著同樣的紅色衣袍,便模糊了不同民族之間差別。

標準的一支蹴鞠隊是十六人的編制,一名喚作“球頭”的隊長領隊,下設蹺球、正挾、頭挾、竿網等位置。不過這樣的編制是針對單球門的比賽,而今次組織的比賽,是唐時比較盛行的雙球門——這裡球門喚作鞠室——也因此,編制也好、規則也好,都與魯平所習慣的完全不同。

各家球隊都是依照不同花樣的衣服區分隊別,往往在衣服上還要繡花刺字,打扮得花團錦簇。只是今天出戰的兩隊因為都是趕鴨子上架,來不及準備合適的隊服。僅僅是分作紅褐兩色,內科隊穿褐衣,魯平所在的外科則是紅衣。穿黑衣的也有,卻只有一個人,嘴裡叼著根竹管,仔細看過去,卻是根木笛。

魯平探腳踩了踩球場的地面,腳上的靴子是他參加比賽時的專用球鞋。古渭療養院本就是軍營改造,外面附送一塊小校場,平整一下就是一塊上好的球場。他昨天從朱中那裡聽過了關於規則的介紹,今天看了球場,的確與他過去的球場完全不一樣。用石灰線描出來的場地,長三十餘丈,寬十五六丈,兩邊各設一木框的球門。

“只要往門框裡踢是吧……”魯平望著不遠處的球門,心裡滿是自信。以他的腳法,比起把球踢進只有兩尺見方的風流眼,六尺多高,近兩丈寬的球門實在太大了。

離球賽開場還有一段時間,但球場周圍的空地上已經陸陸續續的進駐了不少觀眾。比賽的消息早已傳了出去,從一大清早,就來有人在院門前守著。等到開放門禁時間到了,大門敞開,今次來觀眾的觀眾便絡繹不絕地湧了進來,竟有上千人之多。雖然無法與東京春時金明池爭標,動輒十幾萬人來觀戰,但在古渭已經是難得一見的盛大場面。

魯平為人四海,人面廣,人頭熟,其中有許多都跟他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交情。場邊一個大嗓門在喊著魯平的名字:“魯七!上去了別再拉稀,俺可是押了你的注!”

魯平抬頭罵過去,“拉你個鳥,爺爺就是只剩一條腿,三十貫的花紅也落不到他人頭上!”

“七哥,俺也壓了你的注。贏了請你喝酒!”

“差的酒灑家可不要,至少得上錦堂春。”

“魯七哥,才兩天不見,怎麼出家做和尚了。”

“等給你念經送終過後,爺爺會還俗的。”

魯平人緣不錯,名氣也不小,跟他搭話的人不少。只是當他回過頭,瞥見站在附近、同樣穿著一身紅袍的一個矮個子的蕃人,眼神一下危險起來,頭上的傷口也開始隱隱作痛。

這個名叫烏克博的蕃人就是前兩天跟他廝打起來的對手。雖然拿棒子在他身後下陰招的不是烏克博,但魯平已經把烏克博給恨上了。他可是腦殼上被打了補丁,那條裂開來的傷口據說來回縫了十幾道。雖然到現在也不清楚下手的究竟是誰,但只要知道是吐蕃人就足夠了。

魯平走到個矮體壯的烏克博身邊,有三十貫的花紅懸著,他只有今天並不想跟這蕃人翻臉。魯平也不正眼看人,平視著前面:“喂,今天別拖爺爺後腿!”

他知道這些蕃人都會說官話,能住進療養院的蕃人,無不是各家蕃部中的頭面人物,學懂官話是他們必需的技能,與只知道跟牛和羊說話的普通蕃人完全不同。但烏克博沒理會魯平,雙手合十,喃喃地念著佛經。

魯平臉色難看起來,雙手有意無意的握著拳頭。過了一陣,他才鬆開手,一口痰便吐在烏克博的腳前,轉身走開。

……

“怎麼這麼多人?”

還沒進門,就已經聽到嘈雜噪耳的喧鬧聲,等到正式走進校場,高遵裕也不免吃驚于觀眾的人數之多。球場周圍人山人海,少說也有兩三千人之多,幾乎半座古渭寨的人都到了。

這還是古渭療養院第一次舉辦比賽,消息又是兩天前才傳出來的,竟然一下子聚集了這麼多人來觀戰,實在出乎高遵裕意料之外。

陪行在側的韓岡臉上的微笑仿佛在說一切盡如所料:“都是閑得沒事鬧的。地裡沒活了,商人也要回家過年,蕃人更是老實,現在就是路上有人吵嘴,也能圍上一群人,何況是球賽?”

古渭地處偏遠,娛樂活動幾乎為零。喝酒聽曲的地兒都沒有,雖然有兩個妓寨,但都是面向普羅大眾,裡面的水準基本上是不堪入目的。所以儘管今次只是療養院的內部比賽,又是事發倉促,還是吸引了大批的觀眾。

韓岡只打算先在療養院中開個頭,把觀看球賽的風氣帶起來後,便能在城中推廣更為正式的比賽。就算是在邊境領軍屯田,韓岡也不認為他的任務僅僅是耕戰,文化娛樂也是很重要的方面。弓弦不能一直緊繃,總得有放鬆的時候。

而且蕃漢之間的矛盾尖銳,對日後緣邊安撫司的發展也沒有好處。要化解矛盾和紛爭,光是上層壓制和拉攏並不夠,下層也要聯絡感情,這一方面沒有什麼比文化的交流更適合了。

注1:齊雲社,也稱圓社、天下圓。起源于北宋,盛起於南宋。在南宋時以杭州為主,全國各地都有分佈,是全國性的蹴鞠運動的社團組織。由於齊雲社的起始年代無法確定,書中就當作熙甯時已經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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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1:39

第二十六章 西山齊雲古今長(下)

韓岡陪同著高遵裕站在校場點將臺上,看著下面的球員在活動著身體,做著熱身。蹴鞠盛行於世,這一點韓岡早已知道。就連在家裡,素心、雲娘閑下來時,也會帶著招兒踢兩腳,因為沒有球門,所以喚作“白打”。

不過在親眼看到之前,韓岡很難相信這世上已經有了專用的足球鞋,專業的球隊——喚作齊雲社或圓社——連足球也是跟後世式樣相差不大的內外雙層。上好的足球,外面用十二塊成型的硝制牛皮縫成,針腳內隱,不露於外。內膽則是用牛膀胱,可以向內充氣,也被稱為氣毬,其重量也被規定為十二兩。

儘管足球製作要求甚高,但在韓岡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所有的集體運動中,還是以蹴鞠比賽最為簡便,流行最廣。因為前世留下來的惡劣印象的緣故,韓岡對足球並不感冒。只是由於如今世人對蹴鞠的愛好,才讓他打算利用這項運動。

吐蕃人其實更善於馬球,但古渭寨可沒那麼多馬匹可以浪費,故而韓岡前天便很乾脆地定下計畫,以蹴鞠運動加強漢番之間交流活動。就在當天午後,他便通過馮從義找來幾個大商家,說了幾句,當即就一起湊了三十貫錢作彩頭。

而療養院這邊,朱中則奉命讓外科和內科各自拼湊了一支球隊。雖然備選的都是五勞七傷的傷病員,但上百人中,找幾個快要出院、能跑能跳的也很容易。不過依照韓岡的指示,這一隊中間都是一半漢人,一半蕃人。

另外,韓岡更直接把現行的比賽規則全都改了,給出的理由是復古,私下裡則對高遵裕和王厚說,規則、技巧若是太繁複了,參賽的吐蕃人怕是來不及學,有失共同參賽的本意,故而越簡單越好。現在就是二十個人爭一個球,往對面的球門裡踢就是了。除了不許用手觸球,不許故意毆打對方球員,就沒有其他的規則束縛了。

大約是未時剛過的時候,點將臺上,今天有空的官員終於都到齊了,這一方面因為韓岡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有高遵裕親自過來捧場的緣故。

韓岡沒興趣出來多費口舌,事先也沒安排什麼墊場表演。打了個手勢,一聲尖利的笛響傳遍校場內外,比賽隨即開始。

紅隊一方,有著近七尺高的魯平最為惹眼,高大的身軀通常會顯得笨拙,但魯平的動作卻是令人難以想像的靈活,以他這樣的身材,竟能輕而易舉地把球搶走,並繞開沖過來搶球的對手。抬起一腳,皮球便直奔褐隊球門而去。

雖然那一腳並沒有進球,但還是引起了開場以來第一陣歡呼。王厚捂住一邊的耳朵,在震耳欲聾的雜訊中問著韓岡:“玉昆,你覺得哪隊會贏?”

韓岡搖了搖頭,湊近了道:“說不準,得往下看了才知道。不過紅隊的盤口比較高,因為有個在秦州齊雲社做了三年球頭的。”

王厚已經很熟悉韓岡的說話方式:“怎麼聽玉昆你的口氣好像並不看好紅隊?”

“規則變了,踢法也該跟著變。可惜的是,有些人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了。”韓岡微微帶著冷笑,像是期待著可以幸災樂禍的惡劣笑容。

球場上,魯平把足球從腳後跟挑起,十二兩重的皮球如同被吸在身上一般,順勢滾過腰背,越過他的頭頂,一直落到了他的腳前。這一精彩的表演,在觀眾席中又掀起一陣歡騰。可是當魯平正要再炫耀一下自己的球技的時候,卻被一個褐隊的球員從旁猛然撞倒,讓另外一名隊友硬是把球搶了去。

韓岡的聲音隨即響起:“其實論起技巧,褐隊要遠遜紅隊。那個剃光頭髮的魯平,在秦州城中踢球的人中,也是小有名氣的……不過一人之力如何當得了十人之力。何況他習慣的都是隔著球網的踢法,遇上今次的規程,肯定是要吃虧的。”

“球怎麼能這麼踢!?”陪在高遵裕的中年清客,尖聲叫了起來。他的姓氏很特別,複姓第五,單名一個豐字。正事一點不會,但詩詞歌賦、吹拉彈唱、踢球把戲卻是行家裡手。

韓岡露出很驚訝的神色:“第五兄此話何意,為何不能這麼踢?”

“人步拐、退步踏,人步肩、退步背,這些可都是禁招!”第五豐指手畫腳,他說出的這幾句,便是如今通行的蹴鞠比賽的規則,也就是不許絆人、撞人、踩踏。

韓岡當然都知道,事先他找過人來問過,但他卻沒興趣去讓人遵守,他笑道:“第五兄此言差矣。上場的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女兒家,何必有那麼多講究?都是刀槍上取火的廝殺漢,皮糙肉厚,撞上一下,打個滾就起來了,哪需要那麼多規矩。”

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比賽規則被韓岡放寬了許多,只要不是故意傷人便放過去,但也因此,衝突起來的幾率便隨之增大。

“都見血了!”第五豐突然指著球場,氣急敗壞地說著。

此時,再一次拿到球的魯平被人一腳鏟翻在地,可能是被縫合起來的傷口裂開了,鮮血頓時浸透了裹著頭的細麻繃帶。木笛聲急促地響了起來,穿著黑衣的裁判中斷了比賽,而從比賽開始前就守候在旁的醫工則跑上前來,檢查魯平的傷勢。

“見血才好!”韓岡卻是不以為意的笑著,“蹴鞠本就是練兵之法,若是隔網而踢,反而失了本意。也會讓蕃人小瞧了去。論起正面衝殺,漢兒當不輸蕃人,何必斤斤於一干陳規舊矩,讓人不得踢個痛快。傅寨主,你說是不是?”

傅勍乾咳了一聲,不敢搭話。倒是王舜臣性格爽快,更不怕高遵裕的清客敢拿他如何,“三哥說的一點也沒錯。左不能,右不能,蔫蔫的像個新婦,哪比得上現在踢得痛快……就該死命的踹,死命的撞!三哥不是說了嗎,這也是唐朝時候的做法。”

第五豐冷笑了起來,王舜臣的話正是他要等的:“不聞唐時有此說,只曾見王右丞【王維】的‘蹴鞠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裡’。”

王維的這句“蹴鞠屢過飛鳥上”,雖然有著誇張的成分在,但也只有把球往幾丈高的球網上踢去,才能使用這樣誇張的修辭,先有本,才有變。如果只是分隊對著敵方的球門踢,當是不至於用誇張的詞語去形容球踢得有多高。

前面隨口說的瞎話,被人翻出典故戳穿,韓岡卻也不臉紅,哈哈笑了兩聲,滿不介意地說道:“大概是我記錯了,也許是漢晉時候的事了。”

第五豐氣結,一時說不出話來。以韓岡的身份若是不要臉起來,就算他是高遵裕的清客,也只能徒喚奈何。人家明擺著要耍賴,他指出來隻會自找不痛快。做人清客的最是會看人眼色。第五豐很明白,在高遵裕眼裡,他連韓岡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韓岡根本都沒把第五豐放在心上。他只要兩隊球隊能面對面的拼鬥,不要像如今,你一腳我一腳往球場正中、高懸在上的球網裡踢,也沒有激烈的爭鬥,娘娘腔一般地讓人不耐。所以只是拿著復古當藉口,他哪裡還真會去考古不成?王安石變法,也是舉著復古的旗號,卻又是哪裡“古”了?

越激烈的運動,其實喜歡的人會越多,要不然相撲也不會從京城熱到邊疆,一場相撲比賽,隨隨便便就能招來幾千觀眾。而京城桑家瓦子中最大的象棚,裡面的女相撲,哪天不是滿場,連天子都忍不住讓人進宮來表演。

韓岡其實也是很閑,所以才會在讀書之餘,把蹴鞠拿出來打發一下時間。當然,他不喜歡做無用功,就算消磨時間,也是要帶回點好處。

若是換做前幾個月,先是一場圍繞渭源堡的戰事,接著便是主持屯田——當時不僅是韓岡在忙碌,其他文武官員也都跟他一樣忙得沒有一刻得閒——哪會像現在這樣,一場療養院中的內部球賽,就引得所有官吏一齊出動。

高遵裕並不知道韓岡的本心僅僅是為了打發時間,昨日聽過韓岡的一番說辭,還以為他準備當個正經事來做。平心而論,在高遵裕看來,這場比賽踢得不像樣子,技巧上的差距跟京中的高手比起來實在天差地遠。

但現在這樣的比賽,卻更是讓人熱血沸騰,連一開始都納悶著蹴鞠比賽怎麼變成了相撲的觀眾們,都開始狂吼亂叫起來。

一個精彩的衝撞搶斷,讓對手在地上滾得老遠,總能博來一陣鼓掌歡呼。而當一名球員倚著猛烈的氣勢,在球場中橫衝直撞,連續撞開幾名敵人的攔截,把球踢進對方球門。這時候,喝彩聲幾乎能把天都撞破。不論普通的百姓和士兵,還是點將臺上的官員,無不放下了平日裡的拘束,縱情狂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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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2:16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一)

如火如荼的氣氛,從觀眾席一直燃燒到球場上。

一次爭搶之後,收拾了傷口,重新上場的魯平越發的急躁心情讓他失去了原本嫺熟的技巧,很快就又被人撞翻在地。從地上翻起身起來,魯平便握緊拳頭,正要上前討個說法,烏克博已經沖了上前。一拳便瞄準撞翻了魯平的對手砸了過去。

魯平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他怎麼也沒想到烏克博會為他出頭。只是當魯平看到烏克博被人還手打翻回來時,他便大吼一聲,握起拳頭沖了過去。轉眼之間,小小的衝突就變成了一場群架。觀眾們一下激烈起來的助威聲中,裁判嘴裡的木笛滴滴的尖叫著,沖上前把扭打在一起的一群人硬是給分了開來。

看到這一切,高遵裕扭頭對韓岡笑道:“難怪玉昆你要設個裁判……是叫這個名字吧……沒人上去攔著,打起來就停不了手了。”

韓岡搖了搖頭,對高遵裕無奈地笑道:“火氣太盛了也不好啊……”

群毆結束了,而比賽繼續進行。歡呼聲依然熾烈,如同酷暑時的戶外,熱力的確是一浪接著一浪。

對於韓岡做法,高遵裕已經看出了端倪,所謂化解蕃漢矛盾的打算,恐怕都是假的。本質上還是打算用蹴鞠鍛煉其看好的下屬。所以韓岡越嚴厲,高遵裕就越開心,韓岡的手下,可就是他的手下,而且分布面越廣越好:“玉昆,這場比賽的確是還了蹴鞠練兵之法的真面目。但如果只是局限於療養院中,是不是太可惜了一點?”

對於高遵裕的疑問,韓岡早有定計,“現今古渭城外每月逢五有集市,逢十五則是大集。如果今次安撫能同意連蕃部都組織齊雲社,一起參加比賽。下官打算就把球場設在榷場旁邊的空地上。逢五的日子舉行球賽,可以讓每一個球員與來趕集的民眾們打好關係。”

韓岡打算把附近所有的蕃部部族一網打盡,都讓他們設立蹴鞠球隊,到時候就可以舉辦蹴鞠聯賽,當比賽有了利益,理所當然的便會帶來足夠充分的人際交往。

“蕃人可以帶隊參賽?”第五豐擺脫了沈默。問著韓岡。

“蕃部、漢軍一視同仁。從今天的情況來看,正常的一場比賽,少說也會有三四千人觀眾,都比起普通的集市都要熱鬧,如果以一張門票十文錢的價格賣票入場,就已經是不小的一份收入。而且另外再加上讓觀眾們吃喝玩樂的收入,也不會少到哪裡去,至少能做到收支平衡。”

韓岡回著第五豐的話,順便將後世的一些行銷手段向高遵裕做了初步的解說。高遵裕不由得感歎:“玉昆……你不去做生意實在太可惜了。”

“入則為將相,出則做陶朱。范蠡助勾踐複國滅吳。最後功成身隱,攜美泛舟五湖之上,千年之後,追憶古今,范大夫的眼光行動的確讓人欽慕不已。”韓岡不是口中說說,而是真心地感到範蠡值得他去佩服。

“可千年前後,也就出了一個範蠡。”

比賽已經漸漸接近尾聲,因為沒有守門員的緣故,比賽的分數兩邊都是上了兩位數。最後的結果應該也不會有大的改變。韓岡已經把三十貫花紅準備好了,勝利者能分到其中的六份之五,而剩下的人卻只有六分之一。為了爭奪著高額的花紅,球場上的局面更加火爆起來。無論是觀眾還是球員,都是用盡了氣力為自己喜歡的球隊去拼命、去助威。

王家的老僕這時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把王厚叫了下去。片刻之後王厚回來時已經變得臉色沈重,不知為何眼眶也紅了。他扯過韓岡,避開眾人的耳目,頭低了半天,這才說道:“……我那表妹命乖福薄,不能與君……齊眉舉案……”

韓岡有了點不妙的預感:“難道……”

“三個月前……染了時疫……連著舅父一同……”王厚說著說著一下哽咽起來,俗諺道見舅如見娘,他親娘早亡,舅舅就是娘家最親的人,但現在連親舅舅都病死了。到時候王厚的娘家恐怕就是再沒有足夠的人才,來維護他們族中的關係。

韓岡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聘妻和未來的岳父因病故世,他理因慟哭幾聲。但兩人都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又沒有正式成婚,還不到哭喪的地步,到最後,也只能五味雜成的說一聲:“是嗎……”就此了事。

但很快,又是一樁突如其來的大事向韓岡衝擊過來。

一名胥吏匆匆跑進校場,在點將台下被護衛攔了下來。一番爭執之後,胥吏遞上了一卷文書,紅色絲帶紮起,加之鮮紅的蠟印封記,代表這是政事堂下發的公文。高遵裕打開了一看,神色變得很古怪。韓岡被他叫過來:“中書門下移文,召玉昆你即日入京。”

……

世所常言,中年三大樂事是升官發財死老婆。

但韓岡過了年才二十歲,心境雖然有著中年人的滄桑,也絕不可能因為未過門的妻子往生而感到欣喜,而是分外感到人命的脆弱。在醫藥技術發達的千年之後,在有著完整的醫療體系的國度,不論是哪種爆發性的傳染病,都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的奪取人的性命。

三個月……時疫……

夏天的時疫,多半是在洪水後爆發。只要擁有潔淨的飲食,乾淨的住所,這時疫其實完全可以得到預防。但就是有人沒有撐過去。

王厚望著窗外的因冬天的到來而變得稀薄起來的陽光,追憶著過去在家鄉度過的歲月:“我那表妹比我小了七歲,其實只是在小時候見過。她自幼懂事,知書達理,是個難得的女子。”

韓岡隨口應著,他現在還不知該怎麼把這個消息,知會自己的父母。還有王韶那邊,不知是派人加急去京城通知,還是等他回來再說。而且韓岡和王家的關係原本已是姻親,但現在卻又倒退回去,沒有多少關係保證兩家日後的緊密聯繫。

如果是妻子先過世,丈夫要為之守喪一年或是半年。而韓岡這邊根本是毫無瓜葛,要去服喪就實在是太過了。韓岡不會去做,但他現在也的確沒有了跟人定下婚約的打算。“等上一年再說,此事小弟不想太急。”

而王厚這邊,他的確沒有放棄用婚姻把韓岡與王家聯繫起來的打算。只是先死了一個,不可能立刻再送一個過來,和親都沒這麼勤快。總得等些日子,雙方都要留些臉面下來。

而韓岡既然承諾會等上一年,王厚就不是很擔心他會背叛自己的父親。王厚瞭解韓岡,他雖然智計百出,心狠手辣起來也是百無避忌,但本質上還是重情義的那種人。韓岡受教于張載,當聽說張橫渠辭官歸鄉,要修書院、設井田,便立刻把受到的賞賜分了一半給他送過去。以韓岡的為人,就算宰相來做媒,怕也是會給他頂掉。

不再去想傷心事、煩心事,王厚問著韓岡,今次去京師是好事還是壞事。

韓岡笑道:“小弟這一年來忝附驥尾,略有微功。今次見招於東府,想必不會是壞事。又不是割據藩鎮的節度使,如果小弟犯了事,直接移文秦州或是提點刑獄,根本不需大費周折,調小弟入京。”

“……說的也是。”王厚木愣愣地點著頭,不知他到底聽明白了幾句。

其實王厚的才智雖然略遜于韓岡,但對於朝中內情、故事都瞭若指掌,應該很容易就想得到這一點,而且應該比韓岡還快才是。看他眼下的模樣,今天的消息給他的打擊,肯定不小。

韓岡拍了拍王厚的肩膀,他的心情雖然不可能像失去了親人那樣悲痛,但總之也不是很好。而對於來自京中的莫名其妙的召喚,他倒沒有去想太多。雖然王韶如今就在東京城中,這份堂紮應該也跟他脫不了干係,但韓岡沒指望他能派人回來通風報信。

政事堂的公文皆是用馬遞發來,從京城到古渭,也就是七八天的時間。而王韶要想把消息傳回古渭,最快也至少要半個多月,不比中原、東南等交通便利之地,民間的消息傳遞,有時候比普通的官方驛傳還要快上幾分。

看來得到京中後才能見到王韶問明情況,韓岡不再去多想,只想著今次能不能就此轉官?……韓岡如探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一個合格的領導者,再怎麼欣賞下屬,除非能看到足夠的好處,否則都不該為了一個人而破壞已經運轉良好的規則。韓岡不認為自己能夠讓天子和政事堂為自己破例。

問明白了韓岡的態度,王厚告辭離開,他還要趕回去寫信通知自己的父親。而嚴素心進來收拾書房,隨著她的動作,從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讓韓岡略顯煩躁的心情,漸次平復。探手拉過少女,繚繞在鼻端的動人香氣也一下變得濃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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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3:36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二)

依偎在韓岡懷中,嗅著熟悉的味道,沈穩的心跳聲從緊貼著的結實胸膛中,一聲聲地傳入耳內。若是在平日裡,當被韓岡抱在懷中,嚴素心自幼坎坷、始終缺乏安全感的心,很快就能平復下來。只是今天,她卻有些難以平靜。

前面王厚過來,別的話她沒聽清,只聽到了最後幾句,也是她最在意的。“官人……又要去京城了嗎?”她幽幽問著。

“……嗯!”韓岡沈沈應了一聲。

自入宦海,韓岡與家人便是聚少離多。平常總是在外面奔波,歸家孝順父母的時候也難得有幾天。現在好不容易能歇下來幾個月,過些清閒日子,卻又被一封詔令召去京師。

韓岡感覺到抓著自己衣襟的一雙小手突然握緊,而瘦削的肩頭也有著輕微的顫抖。

“不會太久的,很快就會回來。”韓岡摟著少女坐下,在她耳邊好言撫慰著,一遍遍地訴說。素心把頭埋在韓岡懷裡,怎麼也不肯抬起來。

大腿處傳來充滿彈力的觸感,黑翼的秀髮透著誘人的香氣,帶著鼻音的抽泣反而引起了心頭的,韓岡摟著少女的雙手漸漸不規矩起來。

他手上的動作不急不忙,手指摩挲著白皙的頸項,感受著落指處的細膩。然後撥開襦襖的領口,指尖在纖細秀氣的鎖骨上劃過,輕輕按在鎖骨交匯處的凹陷上。秀麗的小臉揚了起來,緊閉著雙眼,晶瑩的珠淚猶掛在長長的濃睫上,微微張開的鼻翼呼吸略顯急促,初雪般的雙頰染上一團紅暈。韓岡的手便更加深入地探了進去。

“三哥哥!”韓雲娘在外面叫了一聲,推門進來,正看到素心被韓岡摟坐在床邊。已是衣襟半解,圓潤的肩頭露在了外面,一團白嫩纖巧的雪膩正握在韓岡的大手中,如同麵團一般變幻著形狀,粉嫩的一點紅莓在指縫中半隱半現,而一線細若蕭管的呻吟,也在同時滲入她的耳中。

過於刺激的畫面,讓小女孩“呀!”地一聲驚叫,連忙紅著臉退了出去。跑到走廊上,她又羞又嗔地回頭啐了一口,瓜子小臉血一般的緋紅,手捂著臉,熱得發燙。但握在曬得黝黑的大手中的那一抹雪白,卻一直在雲娘眼前晃著。她羞惱地瞪著眼前薄薄的兩扇房門,“還是白天呢……”

嚴素心很快就紅著臉從房中走了出來,身上的衣裳已經穿戴整齊,只是臉上還是如同晚霞映照。

韓雲娘明明已經害羞得不敢睜眼,但臉上的羞澀沒有影響她的發揮,在素心面前故意歪著頭,問道:“這麼快就結束了?”

反而是年紀大的少女受不起雲娘這等促狹的眼神,臉都要燒了起來,結結巴巴的:“我……我……去廚房做事了!”

吃晚飯的時候,素心都是低著頭,臉色紅撲撲的,不敢跟人正眼相對。小丫頭則是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嘟著嘴沒言語。只是聽到韓岡把聘妻病故還有被召上京的兩件事一起都說出來,兩女卻都又驚呆了。

韓雲娘是兩件事都不知道,而嚴素心也僅僅知道韓岡即將要去京城,並不清楚韓家未來的主母已經不在人世。突然聽說此事,她們心中在驚訝之餘,都是五味雜陳。

而韓千六那邊,則花了一陣時間方才消化了這些消息。他有些拿不準地問道:“已經下了定,該算是親家了。要不要去上個香?”

“還沒成親,沒這個規矩。再說,又是在江南,哪裡去上香?”韓阿李歎了口氣,為著自己沒過門的兒媳,歎道:“也是個沒福氣的孩子,聽說還是少有的賢慧,真真是可惜了……三哥兒,你和厚哥兒他舅家剛剛定親,也不算喪妻,是用不著服喪。只是娘心裡雖說也急著想看到你娶親,但人情面上一定要做好。剛走一個就立刻找新的,這點就不好,娘勸你最好等過半年再重新尋親也不遲。”

“娘教訓得是,孩兒明白的。”韓岡點點頭,他娘這樣處理的確是妥當的很,也跟自己想法暗合。

“娘知道三哥兒你一貫穩重,多餘的事就不用我多說了。你後天就要走了,明天要養足精神。今天晚上,有什麼事就自便好了,素心、雲娘都行。”韓阿李說話百無禁忌,原本還在驚訝中的素心、雲娘兩人,都把頭低得看不見人。

吃過飯,韓岡先陪著父母閒聊了兩句,方回轉自己的書房。書房中,燈火隔著窗戶紙透了出來,兩個動人的剪影正映在窗戶上,說話聲也從房中傳出。

“……就怕三哥哥到了京城後,被狐狸精給迷住……趙家大哥上次還說那人是京裡有名的花魁娘子。”

“聽說官人一直都給人家寫信,每次邊上有人去京城,都要親筆寫信去聯絡。”

“肯定是狐狸精!不然三哥哥絕不會一直寫信過去。”

韓岡聽不下去了,推開門:“在編排我什麼壞話?”

“官人!”“三哥哥!”

兩女大吃一驚。玉色的臉頰殷紅如血。在背後說人壞話,卻被人聽個正著,沒有比這更讓人尷尬了。兩名少女都站了起來,低垂著頭,紅暈爬上了臉頰,修長的頸項有著天鵝一般動人的曲線,閃著更勝人一籌的光澤。

“沒……沒有……”韓岡目光灼灼,讓想為自己辯解的雲娘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韓岡笑著坐了下來,拍拍大腿,示意二女都坐過來。摟著兩名少女香軟的嬌軀,想起了人在京城的周南,再怎麼說都已經隔一年的時間了,她的心是否還能保持原來的純淨?會不會受到他人的欺負?信箋不同於語言,白紙的黑色字詞並不直觀,難以讓人放心下來。

……

政事堂的公文裡催得甚急,韓岡沒有慢悠悠的準備時間。第二天衙門裡還在評說昨日比賽的勝負,但韓岡已經手腳麻利地把眼下他手上所有的公事都做了總結和整理,移交給他人代管。而家中,素心和雲娘則是幫著韓岡整理著遠遊的行裝。

第三天清晨,並沒有看黃曆的餘暇,韓岡帶著李小六上馬啟程。父母,還有雲娘、素心,皆倚門而望,遙遙相送。

到了城門口,匯合了一眾親衛,他們將會把韓岡護送到秦州。而寨中主帥高遵裕,領眾出城相送,舉杯辭別。韓岡相熟的幾個親友,趙隆正領軍巡邊,來不及趕回來。王厚、王舜臣,一直送了他到十餘裡之外。

一路朝起暮宿,不數日便到了秦州。

韓岡身兼兩份職司,即是緣邊安撫司的機宜文字,也是秦州經略司的管勾傷病,既然被傳喚入京,到了秦州後理所當然的也要向郭逵打個招呼。而郭逵的反應,也正是符合了韓岡早前的猜測。

“玉昆高才,此去京師,當有一番大作為。”郭逵舉著酒杯,不吝在酒宴上、在眾官面前,展現自己對韓岡的青睞。

“承蒙經略誇讚,韓岡愧不敢當。”

一個晚上都在混亂中度過,前來搭訕的對手被郭逵全數帶走。韓岡從郭逵的神色中也看不出什麼異樣。過了一陣,韓岡正準備結束這場無聊的宴會,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將進入了他的眼簾。

是張守約!張守約這位關西軍中的老軍頭,因為燕達這個毛頭小子撞大運似的搶到了他頭上,便一氣之下跑到了連接秦鳳、涇原兩路要道的中心要鎮——水洛城,還上書自請鎮守水洛,沒事就不肯回秦州來。

只是為了今次陝西河東諸路共同攻取橫山之事,秦州已經很久沒有接收到關中腹地發來的錢糧,所有城寨、軍隊都消減了不必要的開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水洛城自也不會例外。張守約今次行事時便是徒喚奈何——再不來要錢,年就別過了——只能跑回來向郭逵抱怨,跟他叫窮。

另外今次李信也要去東京,就跟去年的劉仲武一樣——試射殿廷。藉此博取一個官身。雖然按理說,李信年後再往東京去也來得及,但韓岡既然現在就要趕往京城,張守約便把他發派了出來,也順便護送一下韓岡。

張守約搖晃著酒盞,酒香四溢,“什麼時候後成立了古渭州路,我就要申請調職去那裡任總管或是副總管,不受毛頭小子的氣!”

“設立新路?沒有那麼容易吧?”韓岡搖頭表示自己的反對,在酒宴上他多喝了兩杯酒,腦袋都有些發僵。

老將自得的笑了一笑,韓岡沒看透的,他卻是都看透了,“如果奪下了武勝軍的狄道。肯定要設一路經略司。秦鳳路在緣邊四路中已經是地域最廣的一路,再擴張下去很快就會被距離所束縛才是……緣邊四路都是為了針對北面的敵人而設立,現在秦鳳路一邊要在甘穀城一線對抗黨項人,一邊還要支持開拓河湟,分心二用,事所難成。”

一旦奪下武勝軍,必然要專設一路,用來針對黨項人的侵襲。古渭的緣邊安撫司只會再擴張,而秦鳳路就可以重新把精力放在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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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4:10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三)

時值月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掩蓋了秦鳳路通往關中腹地的官道。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天地之間皆是白茫茫一片,山巒河川盡被掩去了蹤影。即便今天的黃曆上正正印著宜出行三個字,卻不會有人會認為在這種天氣下離家外出,會是件吉利的事。還在路上艱難跋涉的行人,無不是叫苦不叠,而躲在家中避雪的人們,也要擔心著雪勢過大,壓塌了家裡的屋頂。

不過還有人對這場雪歡欣鼓舞,並不是想著瑞雪兆豐年的農夫,而是一些開客棧的店家。

比如在北莽山下官道旁開店的何四,他這路旁小店由於離著東面的馬嵬驛只有五裡多地,往常一天能有兩三個客人住店已經很難得了。大多數的時候,後院的客房都是老鼠比人多,只能靠著賣些茶水吃食來貼補家用。但從前兩天開始下雪時起,住店的客人立刻多了一倍,到了今日,雪勢突然轉急,一連三四家商隊都不得不停了下來,擠到了何四家的這間有些破敗的小客棧中。

先披著蓑衣從小門出去,把門頭上挑起的酒旗抖淨積雪,掛到門口更顯眼的地方,再回來在廚房裡吩咐自家的渾家,把每盤菜的分量弄少一點,酒罈裡再多摻一瓢水,何四便又喜滋滋地轉回廳中來。

廳中火盆倒是升得很旺,何東主也算是有良心的,並沒有把火炭像酒菜那樣做了克扣,不然照著現在寒風從遮掩不住的門縫中一個勁透進來的樣子,這廳堂就不能待人了。

小小的客棧大廳中,此時擠滿了客人。除了當年開張時,親朋好友來捧場的那一天,何四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店中,每一張方桌邊,都有人圍坐著。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擠在一桌,吃著沒甚滋味的飯菜,喝著明顯摻了水的村釀,扯著天南海北的話題。何四坐回到收賬的櫃檯後,讓自家做跑堂的內侄來回服侍著客人,自己則聽著客人們聊天。

說話的都是些商人,廳中的幾十人裡商人占了大多數。不過在最裡面的角落處,有八九個軍漢占了兩張桌子,正大碗地喝著酒,不與商人搭話。

“……真的要打了?”一個少說也有三百斤重的胖子壓低了聲音問著。他身後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伴當,身上衣袍一看就是貴價貨,再加上他身材的緣故,一身衣服就得抵人家兩身、三身,當是個身家豐厚的豪商。

同坐在一桌的一個瘦子則嘲笑道:“也不看看這興平縣,往年少說也有二三十萬石新糧要從下麵的這條官道去秦州,但今年自入秋後,可就沒看到半車糧食往西邊去的……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韓宣撫把送去秦鳳的糧草全都截了下來,不是為了打仗還會為了什麼?”

瘦子身上的穿戴遠不如胖子商人,顯然不是一路人。胖商人奇怪地問道:“不是聽說秦州那裡又是一個大捷嗎?秦州每年的出產能喂飽自己就不錯了,他打仗的錢糧是哪裡來的?”

“當然是秦州本來的積蓄嘍……”這次是坐在胖商人身後的一人回過頭來,他留著半寸多長的頭髮,穿著一襲打著補丁的僧袍,顯然是個很久沒有理髮的和尚。這和尚桌前有酒有肉,嘴上油光光,看起來就是個好說嘴的:“你們不知道吧,這其實都是韓宣撫鬧得。韓宣撫跟郭太尉水火不容,前些日子把郭太尉趕到了秦州,後來又怕郭太尉趁機立功,就一點錢糧都不撥。”

“師傅卻是說錯了。”瘦子直搖著頭,“韓宣撫雖然跟郭太尉不合,但他不調錢糧跟怕郭太尉立功沒關係,秦州可是設了緣邊安撫司,幾次大捷的功勞全是安撫司的,跟郭太尉和小燕太尉都沒關係。”

另一張桌邊,一個老者放下筷子,插話道:“今次在渭源堡也不能叫大捷,聽說不過是個平手而已,兩邊的死傷都不小。你們想想,前兩次大捷有錢有糧,蕃人都肯聽命,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斬首幾百上千,把敵將一個個都砍了腦袋。今次沒了錢糧,秦州的官軍只能自己上陣,王安撫被圍在渭源堡不說,最後還讓那個蕃人頭領大搖大擺地走了。而且要不是那個有名的韓玉昆領著一支蕃軍繞道賊人背後去,渭源堡說不定真的就給破了。”

“原來如此。”幾人的閒聊吸引了多數人的注意,聽到難得一聞的內幕消息,無不點頭。

“說得那麼多,朝廷打仗跟俺們有什麼關係?只要今次帶的東西能賣上價就行!”廳中一角,一個一身短打的中年商人開了口,只是他操著蜀地口音,當是穿過陳倉蜀道過來的蜀商。

“呸,蜀蠻子!”一眾陝西商人都啐了一口。無論是橫山還是河湟的戰事,都是關係到家鄉的安危,每個人都一直放在心頭,對這個蜀商不屑一顧的反應,卻都記恨了上。

胖商人又問起老者:“老哥,你說的韓玉昆是不是那個孫真人的弟子?”

“那還用說!除了他還有哪個韓玉昆?!”

“孫真人的弟子?是唐時的那位孫真人?……幾百年前的人了,哪收來的弟子?”中年蜀商性子和說話有些惹人煩,也沒人理會他,倒是正在角落裡喝酒的幾個軍漢抬頭看了他一眼。

“韓玉昆不僅是孫真人的弟子,在秦州設了好幾座療養院,救了千百條性命,而且他還是橫渠先生的弟子,文武雙全。天子幾次下旨褒獎,當官才一年,就已經升了兩次還是三次官,日後肯定能中進士、做相公的……”老者也不知從哪裡聽了這些事,見眾人都豎起耳朵靜聽,得意得喝了一口酒,抖擻精神,便要再說上一通。

“店家!店家!”大門突然被匡匡地用力敲響,一個剛剛變過聲的嗓門在外面高聲叫著。

何四的內侄連忙過去挪開門閂,還沒等他拉開大門,厚重的門板便被人從外一下推了開來,風雪立刻伴著新的客人卷了進來。

進來的旅客總共三人,都披著厚厚的斗篷,上面全是白花花的積雪,看不清相貌。三人走進來一點,大門立刻被關上,刮進來的風雪又被堵在了外面。

三人脫下斗篷,露出的是三張年輕的臉。最前面的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當是方才敲門的,看穿戴是個伴當。而後面的兩人一高一矮,矮瘦的青年相貌普通,大約二十多歲;而他旁邊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比矮個青年要小上兩三歲,不過氣質很特別,斯文中透著英氣。

何四連忙迎上來,除了前面的小伴當,後面的兩人穿戴皆不差,尤其是高個青年,當是有些身份的。“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他問道。

高大的青年笑了笑,視線繞著客棧大廳看了一圈:“這辰光,只能住下了。”

“可有上房?”小伴當上來劈頭便問。

何四躬了躬腰,表情謙卑中透著無奈:“三位客官你們看,還真是不巧得很,小店的幾間上房都給人定下了……”

小伴當不等何四說完,就回頭苦著臉對著高大青年道:“官人,你看這事……”

“出門在外,沒什麼好計較的。也沒必要一定要上房。把馬照顧好,隨便來一間房,只要乾淨就行了!另外再來點吃得,要乾淨的。”高大青年說得平和,聽口氣仿佛是已經放低了要求,可眼下廳中幾十人,夜裡卻都是要睡桌子的。

何四做久了生意,見過的人成千上萬,也算是有眼色的。只看了三人腰上的兵器就知道他們的身份絕不簡單。尋常百姓除外,最多拖根杆棒、帶條樸刀,能光明正大攜帶兵器的,軍漢居多,出家人其次,剩下的就是官員。

“要是穿了公服就好辦了。”可惜三人都穿著出行的衣袍,何四一下確認不了三人的真正身份。雖然他有權力查看路引,但實際上官府要求的住客登記只是表面功夫而已。從來都不會幾人照著去做,客人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說要查路引,肯定會惹起懷疑。他便沖跑堂的內侄使了個眼色,“小九,你去把三位客官的馬帶到後面馬廄裡安頓好,不要失了照看。”

喚作小九的小二會意點頭,連聲應了,轉身便出了門去。李小六把斗篷一披,也連忙跟了出去。

伴當可以站著,但眼前的兩位年輕人卻不可能站著吃飯。何四正想辦法要騰出一張桌來,先把兩人安頓下,小九就已經回來了。他貼在何四耳邊,聲音細如蚊蚋:“姐夫,都是驛馬。肚子上都有烙印,不會有假。”

何四悚然一驚,能動用驛馬,三人的身份不問可知。他看著滿滿當當的廳中,苦笑著上前跟人賠了半天不是,好不容易在那幾個軍漢旁邊騰出個空地來。而小九已經從後面搬了一張落滿灰、瘸著腿的桌子。何四把桌子擦了又擦,又找來磚頭把桌子腳給墊上。

一通忙活之後,他拿來登記簿,小心翼翼地問著:“不知客官貴姓。”

高個青年吐出了一個字:“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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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5:26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四)

“韓官人……”何四躬起腰,賠著笑臉,“有什麼吩咐儘管提,小店雖然破舊了一點,熱酒熱菜還是有的。”

何四神態語調的微妙變化,韓岡看在眼裡,心知多半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過他也並不是故意隱瞞身份,只是天寒地凍,官服太過單薄,不得不換了一件厚實罩風的外襖。

韓岡身上的外襖。裡面填的是大雁腹部的絨毛,用堿水洗過,填進衣服裡,再用針線縱橫縫成格子狀,基本上就是後世羽絨服的式樣,比羊皮、狗皮或是狐皮之類的皮草,都要保暖得多。

如今這個時代,棉花還沒有推廣,韓岡讓人尋找的棉種前段時間才送到古渭。平民家用的冬衣、被褥,好一點的人家用的多是絲綿,也就是碎蠶絲——禁軍廂軍到了秋時都會下發幾兩作為冬衣填料——窮一點人家則是蘆絮。不過鴨絨、鵝絨用的人也很多,而在西北,蓄養鴨鵝的不多,犛牛絨、雁絨就成了首選。

在何四的招呼下,韓岡、李信坐了下來,李小六抱著包裹站在桌邊,等著何四安排下房間,好把行李放下。

不待何四吩咐,跑堂的小九便提了一壺熱茶過來,殷勤地把茶斟上。霧濛濛的水汽只是看著,就能感受到一點暖意。

“還請兩位官人喝兩口暖暖身,等下吃些熱酒菜,小人就想辦法給官人騰出一間房來。”得罪客人是做生意的大忌,但何四現在沒什麼顧忌的。在後院占了房間的有好幾個商人,俗話說民不和官鬥,商人最是敬畏官府。借著官威,讓他們把房間讓出來也不難。

對何四將要做的,韓岡心知肚明,也沒有阻止的打算。仗勢欺人也罷,欺壓百姓也罷,這個時代,官員總能得到最好的照顧。韓岡無意故作清高,放棄有床有鋪的房間,睡到大廳裡的桌子上去。傳出去也沒人會說他平易近人,為人正直,反而言官會彈劾他有失朝廷體面。

給韓岡、李信倒過茶,何四轉手也給李小六倒了杯熱茶,面面俱到得很是會做生意。只是這個小客棧實在殘破了一點,就連茶也是寡淡得很,跟白水沒兩樣,但用來暖身已經夠了。穿得再保暖,頂著風雪中走了兩個時辰,韓岡三人都凍得夠嗆。端起茶水,韓岡雙手握著杯子,從瓷杯中透出的熱力,溫暖著凍得發木的手掌。李信、李小六都喝了幾口,臉色頓時好了許多。

何四吩咐了小九把三人服侍好,就往廚房跑去。體恤著一路來的奔波勞累,韓岡讓李小六也坐了下來。三人今天都累到了,一時沒心力說話,安安靜靜地一口口呷著茶。方才被他們驚擾到的其他客人,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桌上。

安靜的廳中一角,隔鄰的兩桌軍漢的聲音響亮了起來,“都虞什麼時候醒?現在該午時了吧。”

“都虞被那蕃狗害得夠慘,這幾天他忙得連個安穩覺都沒睡好。”

“你還真是能安得下心?明天要是不能趕到京兆府,可是要受軍法的。”

“馬都搶了,還要動軍法,欺負人也沒這麼欺負的。”

“前面的經略相公沒把俺們當人看,現在的宣撫相公把俺們當狗看,現在蕃狗都踩到俺們頭上了,日他鳥的,連後娘養的都不如啊!”

“俺們他娘的就是狗娘養的!”

砰的一聲響,不知是誰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杯盤丁玲桄榔地掉了一地。韓岡隨聲轉頭瞥了一眼,只見幾個軍漢臉上盡是憤憤不平的恨意。

李信本是默默地喝著熱茶,聽到這裡便抬起頭,低聲問著韓岡,“廣銳?”

韓岡點了點頭。前段時間,為了增強麾下蕃騎的戰鬥力,環慶路廣銳軍的戰馬被韓絳硬是奪了去,轉交給蕃人。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連古渭這邊幾支騎軍的指揮使,都跑來安撫司打探消息,生怕王韶、高遵裕有樣學樣。

不過韓絳自奪了廣銳軍的戰馬之後,就沒傳出進一步的消息,也沒聽說他再奪其他騎軍的戰馬。韓岡估計韓絳也是知道錯了,只是做出來的事已經難以挽回,從蕃人那裡奪回戰馬交還廣銳軍,結果也只會更差,只能將錯就錯下去,但這梁子可就結下了。

聽著這幾個廣銳軍士兵的言談,的確是怨氣深重。因為李複圭枉殺大將之事,環慶路的軍心已經被傷得很厲害,即便已經換了一個經略使也沒有用處,而韓絳的作為更是雪上加霜。前段時間聽說此事時,就算是高遵裕也都在說,換做是蜀中,說不定就要起兵變了——因為宋初滅蜀時留下的血債太多,自此之後,天下各路民亂兵變的次數便以蜀地為最。王小波、李順等人就不必提了,蜀中甚至還有軍隊因為配發的軍服不如人,士卒憤恨不平而起事叛亂的。

不過這跟秦鳳路一點關係都沒有,而四川是四川,陝西是陝西,西軍鬧兵變的幾率並不大。韓岡聽著有些嘈耳,只想著早點吃完飯,安排了房間去休息。

何四和小九跑進跑出,手腳麻利地端來了酒菜。韓岡並沒點菜,都是他們自己上的。牛肉有禁令;豬肉則被視為濁肉,宮中一點不沾,富貴和官宦人家吃得也少。這種路邊小店,能拿得出手的除了羊肉就是驢肉,再加點過冬的鹹菜和白菜,就沒別的菜蔬。

而端到韓岡桌上的,便是一盤子驢肉,一盤子羊肉,都是選得上好精肉,還有三大碗羊雜湯。還有兩壺剛剛燙過的熱酒。

方才了這間小店的茶水,韓岡對這裡的酒菜並沒有什麼期待。不過出乎他的意料,酒也好、肉也好,都比想像得要出色。尤其是酒,沒有兌一點水,且是篩過了,倒在杯中清亮澄澈,酒香四溢。喝進肚裡,感覺不比和旨、眉壽之流的名酒差。一杯下肚,連李信也都點著頭,贊著酒菜的味道。

砰的一聲響,從韓岡的身後傳來。一個粗壯的軍漢一拳捶在桌上,沖著何四吼道:“你這狗才倒長了一對勢利眼,端給幾個鳥貨的都是好酒,給爺爺的酒卻能淡出鳥來!嫌爺爺沒錢付帳是不是?!”

何四臉色變了,連忙搖著手,“客官,你這可是冤枉……”

但那軍漢卻無意聽何四解釋,手一伸,就把他扯了過去。臉對臉地瞪著何四,醋缽大的拳頭舉了起來:“冤枉什麼?爺爺好說話,但這拳頭可不好說話!還不給爺爺拿跟著幾個鳥人桌上一樣的酒來!”

何四給別人的酒中摻水,這是自做的孽。但被人罵到了頭上,李信便臉色一板,握緊了拳頭,正要站起來,可韓岡卻一下壓住了他的手。

韓岡看跳起來的軍漢橫眉豎眼的樣子,擺明瞭就是喝醉了的兵痞,其他人應該也差不多。前面他們還都坐在一起抱怨,若是跟他們起了衝突,他們秉著同仇敵愾之心,一起上來動手也不是不可能。出門在外,凡事須先避讓三分。眼下地方不對,韓岡決不想跟這些兵痞叫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反正他有的是把面子找回來的機會和手段。

韓岡笑了笑,正要說話。一聲怒喝猛然響起。“林貴!你做什麼!?”循聲望過去,卻見一個中年軍漢站在通往後院的小門處。

“都虞!”被喚作林貴的大漢驚叫著,連忙鬆開了手。何四幸運脫身,就手捂著喉嚨,彎腰咳嗽起來。

中年軍漢大步走了過來,兩桌的赤佬便呼啦啦地全都站起身,看起來很有些威望的模樣。他大概三十多歲,壯碩的身材看起來英武非常。他幾句話問明瞭事由,轉回來便向韓岡作揖道歉,說起話來是溫文有禮,“在下邠寧廣銳軍都虞侯吳逵,我這幾位兄弟性子莽撞,不合衝撞了兄台。還望兄台大人大量,不要與他們計較。”

“都虞!……”

林貴還想爭辯,吳逵回頭瞪了一眼,“你閉嘴,看你們鬧得!”

邠州、寧州都是環慶路轄下,果然正是被奪了戰馬的廣銳軍。韓岡微微淺笑,面子是互相給的。吳逵低頭,他這邊也得給人臺階下,“酒後失言,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既然幾位都覺得我這酒好,那我就請各位喝兩杯好了。店家,再取幾壇酒來,都算在我的賬上。”

吳逵是個疏闊的性子,也沒發現韓岡在他報了身份之後,仍舊安然坐著有何不妥。見韓岡做事爽快,他大笑著,拉了張椅子過來,就要跟韓岡說話。

不過這時候,大門又被敲響,匡匡的,像是有人在踹門。

何四忙不叠地跑過去開門,門一開,隨著風雪一下湧進來七八個軍漢。他們可不像韓岡進來的時候那麼安分,領頭的一人先一腳踢開擋路的何四,站在廳中高聲道:“我家將軍今天要住店,裡面的人把房間統統都給讓出來!”

狂妄的話語惹起了一陣騷動,只是從大門處又進來了十幾人,圍著一個近七尺高的大漢。看那大漢相貌是個標準的蕃人,可裝束卻是個有官身的武臣。

吳逵一下變了臉色,低低恨聲叫著:“王文諒!?”

王文諒……韓岡心中一動,這好像就是奪了廣銳軍戰馬的蕃將的名字?

王文諒進來後,視線在廳中掃過,看到吳逵便一下定住,轉眼就又笑了起來,“這不是吳都虞嗎?事都辦完了?”

吳逵臉色徹底沈了下去,咬著牙,兩邊的腮肉繃緊:“本官要回稟公事,要麼是王經略,要麼是韓宣撫,輪不到你這蕃人來說話。”

“你這張嘴還真硬啊……”王文諒齜著牙陰笑著:“宣撫相公可是對俺言聽計從。俺要說這裡面全是北面的細作,宣撫相公就能把他們的頭全都砍了。”

廳中的客人們聞言都驚怒地叫起,也有心思靈活的就準備掏錢買平安了。

“是嗎?”冷澈的聲音從吳逵身後傳來,“本官倒不覺得你有這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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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6:10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五)

王文諒正得意。

自言一語可置眾人於死地,十幾個面目猛惡的蕃軍瞪著,誰敢質疑?哪人不兩股戰戰?就連他一向看不順眼的吳逵,也只能站在一邊,在心裡咬牙切齒。

兩人過去因爭買一匹河西好馬而結下仇怨,最後王文諒靠著在韓絳耳邊的一句小話,就把整個廣銳軍的戰馬全都奪了過來,將舊日的怨恨以千倍還回。

“你是有本事,但上面沒人啊!”王文諒氣焰萬丈,“怎麼樣!任你再英雄,也有韓宣撫在俺背後撐著。在關西,誰能比當朝首相、陝西宣撫更大的?!”

可偏偏有人硬要落他的臉面。

“本官倒不覺得你有這能耐!”

平和中透著如屋外風雪一般冰寒冷意的一句話,霎時將廳中凍結。

“本官?!”

聽見韓岡如此自稱,除了何四、小九兩人早有所料,其他人都大吃一驚。吳逵瞪大了眼睛,前面在韓岡面前耍酒瘋的軍漢,更是渾身酒意化作了冷汗從八萬四千個毛孔中涔涔地冒了出來。

而王文諒則是一點一點地轉過身,循聲望去,就見著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淡然坐在廳中一角。那個角落並不只是他一人,但神色從容、風儀自蘊的氣質,卻能讓人完全忽略掉了他身邊的甲乙丙丁,目光只會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韓岡他為官日久,平日裡頤氣使指,又是久經磨煉、飽讀詩書,氣勢自不同於凡庸之輩。雖然沒有穿著公服,但的確是個官人模樣。

只不過還是有人不長眼,王文諒的一個手下沖前了一步,指著韓岡:“你是哪裡來的措大,敢……”

王文諒抬起手攔住手下,如蛇一般的陰冷眼神盯著韓岡,一個字一個字問著:“你是何人?”

“欺壓良善,蒙蔽上官,狂悖妄言,目無王法。”韓岡屈起手指,一下下地敲打著桌子,一句句地報著王文諒的罪名,他抬起眼,盯著得了韓絳青眼的蕃人,“王文諒……你就這麼回報韓宣撫對你的看重?”

王文諒仰天哈哈大笑而起:“本官堂堂閣門祇候,在韓丞相面前聽候使喚,節制一眾蕃軍,位高權重,豈是你這小兒汙蔑得了?”

只是在他的笑聲中,聽得這年輕人輕輕說著:“不論在關西,還是東京,我韓岡的話……還是有人信的。”

剛剛報出自己姓名,王文諒笑聲一頓,人群中也或高或低地接連傳出幾聲驚呼,“是韓機宜!”

“是藥王孫真人的弟子。”

“帶兵打了兩次大捷的韓岡。”

“破家絕嗣的韓玉昆。”

雖然其中混了讓人無法付之一笑的一句話,但不論王文諒還是吳逵,卻全都變了顏色。人的名,樹的影。韓岡在秦州折騰了一年多,幾次邊地大捷,幾次人事變換,背後都少不了韓岡的身影。他這個名字,至少在關西的官場上,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陝西的官員雖多,但能威名遠播的屈指可數。要麼至少是經略相公一級的顯宦,要麼是久曆戰事的老將,又或是最近屢立戰功的名臣,眼下能例外的,就只有韓岡一人。據王文諒所知,連韓絳、種諤、趙卨的嘴裡都提過這個名字。而吳逵也是聽說,在慶州的白虎節堂中看到的新制沙盤,就是由眼前這個年輕人所發明。

何四一開始看韓岡覺得他太年輕,官品不可能高。但現在韓岡的身份暴露,官品的確不高,但地位和名望卻是一等一的。他緊張地開始回想韓岡進來後他有沒有失禮的地方,生怕得罪了這個有名的官人。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韓玉昆,你好好的緣邊安撫司不待,好端端地從秦鳳路跑來關中,到底是為什麼?”王文諒終究不敢再放狂言,只能把官威收起,拿門戶之別來堵韓岡的嘴。雖然說得理直氣壯,但面前的這個從任何地方讓人看不順眼的年輕人,他僅僅是靜靜地坐著,眼神沈甸甸的幾近千鈞,就已經翻江倒海地把王文諒心中的虛怯全都翻了出來,更無力去懷疑韓岡的身份。

韓岡盯著王文諒,“韓岡雖是在秦鳳任官,管不到陝西宣撫司中。但王閣職方才說的那番話,韓岡卻不能聽之任之。”

“……本官一時口誤,當會到韓宣撫那裡自請責罰。韓機宜,你看這樣如何?”王文諒雙眼輕輕眯了起來,微垂下來的眼瞼遮不住眼神透出的凶芒。

韓岡向來感應敏銳,見到王文諒的樣子,他心中一動,心道這廝該不會想鋌而走險吧?也就在這時候,李信有意無意地側了側身子,右手也搭到了放著刀的桌上,隨時可以抽出刀擋在韓岡身前。

韓岡眼神深沈起來,既然不僅僅是自己有這種感覺,那就絕不會是錯覺。他將視線低垂,卻見王文諒露在外面的雙手正半握著,青筋根根凸起,看起來雖然尚在猶豫間,但怕是轉眼就要發作了。

不能再等,他搖頭一歎,突然上前幾步,把王文諒扯住。趁他驚訝得尚未反應過來,就生拉硬拽著他到了自己的桌邊坐下。招呼了吳逵坐過來,韓岡又朝李信使了個眼色,李信與韓岡甚有默契,也扯過一張凳子坐了下來。三人前後三面一堵,把王文諒硬是擠在了裡面,緊貼著整整兩桌廣銳軍卒。

被十幾條大漢圍在中央,王文諒一張黑臉霎時變白了。方才他還想著滅口,現在是人在虎口,反而是他。他現在依稀想起,也是方才有人叫出聲的,韓岡好像還有個外號——破家絕嗣。

韓岡卻是笑得溫和,仿佛老友一般,左右拉著王文諒和吳逵的手,“同僚不合那是常有的事,一時氣話也不能當真。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既然是王閣職的口誤而已,也不必鬧到韓相公哪來去,傷了人情。”

“都是同朝為官,有何深仇大怨無法化解,閣職和都虞何必為此耿耿於懷。”韓岡倒了兩杯酒,分別放在兩人的面前,“且盡此杯,一笑泯去舊日恩仇。”

韓岡逼著兩人把酒喝了,一杯酒下肚,又向兩人介紹起自己親友的身份,“這位是在下表兄,今次得薦入京,正要去三班院掛個名字。”

“李信。”李信指了指自己。

兩個字就結束了自我介紹,韓岡看著李信的處理方法,不由得苦笑起來:“此事非是怠慢,實在是我這表兄不愛多話。”

韓岡聲音委婉平和的就像在跟朋友聊天,說了幾句。他回過頭,提聲喚了一聲:“店家。”

叫來了點頭哈腰的何四,韓岡也不說話,只把眼睛往王文諒的一眾手下們身上一掃,老于世故的何四頓時心領神會。連忙小跑過去,低聲下氣地向其他客人告罪,給十幾個蕃兵安排下了座位。

其實不用何四來攆人起來,幾十個商人中,沒一個想留在大廳裡,縱然現在風雪漫天,但仍至少有三分之一選擇了冒雪上路,其他人也被小九帶著躲到了裡面去了。這一票人在江湖上奔波多年,因為身份的緣故,見識的人物多不勝數,眼力、識見皆過常人。王文諒方才動了殺機,有不少人都感覺到了。

有了這個認識,再看韓岡把王文諒和吳逵兩個明顯有仇的對手,硬拉著坐在了一張桌上,不知什麼時候這裡就會化為修羅場。暴風雪縱然可怕,但待在這間小客棧裡也是一樣危險。許多人心裡都想著,大不了再走十裡八裡,不信找不到一間能讓人安心住下的地方。

屋外傳來風雪交加之外的聲音。沒有王文諒親口下令,他手下的蕃人不會聰明到攔截跑掉的商人。可王文諒現在怎麼下令?而且殺人滅口的盤算還沒啟動,就被韓岡扼殺在萌芽階段,使得他更是坐不安寧。

被韓岡的右手抓著手腕,笑眯眯地談天說地,王文諒只覺得仿佛被一條過山風纏上,衣袍背後很快就被冷汗浸透。“他該不會都看透了吧?”

地獄般的煎熬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王文諒和吳逵都是一樣覺得方才是在油鍋中走了一遭,只有韓岡一人喝得興高采烈。

商人們全都退了房,到了晚上,將會在大廳裡休息,空出來的房間,便安頓了韓岡、吳逵和王文諒三撥人馬。韓岡沒有再找兩人的麻煩,讀了一會書,就聽見門外傳來了有節奏的敲擊聲。

“是吳逵還是王文諒?”

韓岡並不喜歡自己讀書被人打斷,合上書,猜測著。李小六過去開門,吳逵便閃了進來。

次日清晨,雪止天晴。

一早起來,王文諒和他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聽何四說他們往長安的方向去了。惶惶如喪家之犬,忙忙如漏網之魚,王文諒逃跑一般地急竄,讓韓岡覺得有些好笑。而廣銳軍卒,還有一些留宿在小客棧中的商人,看到氣焰囂張的王文諒夾尾而逃,無不暗笑於心。

韓岡已經從吳逵那裡瞭解到了環慶路內部的情況,也知道了王文諒為人處世的手法,以及靠什麼得到了韓絳的信任。

信任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對自信到剛愎的程度的人來說,更是如此。韓絳就是這樣的人,韓岡無意在當朝宰相的前面把昨天的話拆穿,韓絳不可能會相信——或者說,相信了也不會自承其錯——而且他跟王文諒也沒仇沒怨,只是爭口閒氣而已。

不過韓絳所用非人,舉薦不當,讓軍中不得安寧,掌握到這樣的第一手資料,使得韓岡在進京之前,對陝西宣撫司軍中的內情有了更為直觀的認識。

眼望旭日冉冉升起,將鮮亮的紅色鋪滿雪原的東方:“該去長安了,有韓絳,有司馬光在的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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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7:21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六)

茶香嫋嫋,琵琶錚錚。

長安京兆府的驛館中,韓絳盤膝坐在棗木打造的軟榻上,閉著眼,和著琵琶聲打著拍子。一襲青色的道服松松穿在身上,頭上沒帶冠冕,僅插了一根木簪。留著一把長須的韓絳,現在看上去只是一個悠閒自得的老書生。

韓家世代簪纓,出身靈壽韓氏的韓絳,是決不輸相州韓家的世家子弟。自幼傳習家學,承受父兄之教,越是心浮氣躁的時候,越是會表現出士大夫的氣度來。即便是剛剛跟知永興軍的司馬光——永興軍就是京兆府的軍額——起了爭執,他現在的臉色上也沒有表現出半點不快。

韓絳以宰相之尊,而且是兼任昭文館大學士的首相,當然不是他去見司馬光,而是司馬光來拜會他。所以韓絳住在了驛館中,而不是府衙裡的寅賓館。

只是司馬光和韓絳都是同一輩官員中的佼佼者,韓絳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論名望,論資歷,司馬光絕不在韓絳之下。所以司馬光來拜會韓絳,僅僅是將表面的禮數盡到,對於韓絳在永興軍路軍事上的指手畫腳,他都是冷淡而禮貌地全部拒絕掉。不生事,這就是司馬光的政見。不論是整修城防,還是用兵橫山、河湟,又或是推廣將兵法,他都持反對的態度,根本不跟韓絳合作。

韓絳實則心頭怒火中燒,這段時間,司馬光沒少在陝西軍務上大放厥詞,要不是大順城那條路通慶州的路被大雪封道,他何苦到京兆府來跟司馬十二碰面。

韓絳本是要去環慶路巡視,可是一場暴雪毀了陝西北部山區的交通,讓他不得不繞行到長安來。因為已經向南繞行了幾百里,再往北去慶州,就來不及在預定時間內趕回延州。所以韓絳現在是在等,等接到通知的環慶路的主要將領趕來長安。

“相公,王文諒到了。”韓絳的隨身老僕進來稟報。

韓絳沒有理會,只等一曲奏罷,帶著顫聲的尾音繞梁而過,漸漸消散,他才睜開眼,揮退了彈奏琵琶的隨行家伎,讓下人傳話給王文諒:“讓他進來。”

王文諒躬著腰碎步走了進來,完全沒有在道邊客棧中的狂妄,恭順中帶著一點拘謹,跪在地上行禮時,就像一條對主人忠心耿耿的忠犬。

“怎麼這麼遲才到?”

“正好在路上遇到大雪。馬嵬驛的房子也全塌了,只能住到個客棧裡面。想不到還湊巧遇上了秦州的韓岡,還有廣銳軍的吳逵……”

王文諒在韓絳面前,不像普通官員一樣畏縮、不敢多言一句,而是不厭其煩地把事情都說出來。他也不隱瞞自己和吳逵的矛盾,以及在客棧中的一番爭執,只是隱去了他那句狂妄的話,很巧妙地變成了跟過去爭奪馬匹一樣,爭奪房間鬧出的亂子。王文諒先入為主給韓絳留下印象,日後再傳出對他不利的話來,也可以說是吳逵散佈的謠言。

王文諒當個旅途閒話一樣說得輕描淡寫,韓絳便沒去多想,小事而已。“韓岡、吳逵沒跟你一起來?”

“小人不敢耽擱,只待雪勢稍減,就往京兆府趕來。至於吳逵和韓岡他們的行程,小人就不知道了。”

韓絳滿意地點著頭,這就是他看重王文諒的原因,“若人人都像你這般用命,何愁北疆不寧?”

“小人只是不敢有負相公的看重,當不起相公誇讚。”

“韓岡嗎……能得種五【種諤】、趙公才【趙禼】齊薦,才識自是不缺。隨軍療養、沙盤軍棋,這些雖是小術,但對軍中不無裨益,也難怪天子也看重他。”

“只可惜不是進士……非經正途而出,此輩可用,卻不可重用。”後半句韓絳留在了心底,並沒有說出來。但不管怎麼樣,對於韓岡的到來——即便並不是到宣撫司來報到,只是經過長安趕去京城——韓絳也是樂於屈尊見上一面,看看最近暴得重名的韓玉昆,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

從興平縣到長安城的八十裡路,韓岡一行走了兩天。他和吳逵帶隊緊趕慢趕,也沒能追上王文諒,不過還是在重新上路的第二天午後,抵達了長安京兆府。

暴雪後的長安城,有著非同一般的喧鬧。

就跟秦州下雪之後會組織廂軍出來鏟雪一樣,當韓岡一行從西門進城來。沿途看到了許多廂軍士兵扛著木鏟,在清理大街小巷中的積雪。四十多步寬的主街,厚厚的積雪都堆到了路邊。從橫街的街口、巷口望進去,也都鏟出了一條供人行走的道路來。就在雪停後的第二天,長安城的交通就已經恢復,至少可以看得出司馬光做得並不差。

韓岡上一次來京兆府,就是在今年的上元節時。當時他在驛館中巧遇種建中、種朴兄弟,還有他們的叔叔種詠,談天說地,暢快無比。可惜如今種詠因李複圭而瘐死在冤獄中,種建中和種朴兄弟現在正跟著種諤在綏德,再見之日,不知是何年了。

昨天,韓岡跟吳逵聊天時曾提到了李複圭造的那一場冤獄,酒後的廣銳軍都虞侯差點掀翻了桌子。李複圭為了掩蓋自己指揮上的錯誤,斬了大將抵罪,並關押了種詠,致使其病死在獄中,這件事,關西官場無人不知。但種詠三人以下,還有十幾名沒有官身的軍校也一起陪了上法場,這一茬卻沒有人提及。

相對於高高在上、從外地調來的三名將領,十幾名環慶軍中沈浮多年、親朋好友無數的軍官無辜被殺,才是讓吳逵、乃至整個環慶軍都憤恨不已的一樁痛事。

而如今韓絳信用王文諒,偏袒蕃人,廣銳軍上下沒有不恨的。今次韓絳要巡視諸邊軍州,但環慶路近日大雪封山,北線大順城無法走通,只能命令環慶眾將到京兆府相會。王文諒從慶州收到消息急忙南下,而吳逵辛苦巡邊回來,看到命令也匆匆趕往京兆府,這就是為什麼兩人會相會在興平縣的一間小客棧的原因所在。

與王文諒不期而遇,吳逵只覺得自己沾了一身的晦氣:“王文諒這廝最是陰毒,慣會爭功諉過。他手下有一蕃將喚作趙餘慶的,本是兩人約期至金明故寨巡邊,但王文諒走到半路,聽說前面有敵,便退了回去。等趙餘慶抵達金明寨,發現沒人來,也撤退了。這件事本是王文諒有罪,但王文諒卻妄稱趙餘慶失期不至,害得他到現在還關在牢裡。”

韓岡暗自冷笑,這王文諒也是本事,把韓絳蒙得耳目雙盲,偏聽偏信,這樣昏聵的主帥,真的很難讓人放下心來。

韓岡和吳逵邊聊邊往驛館行去,只是到了驛館所在的廂坊中,兩人就一下停住腳,整個隊伍也一齊停住。

京兆府驛館的周圍,現在圍著一圈護衛,少說也有兩三百人之多。大門前站著兩名高壯如熊的大漢,一柄長柄的白色戰斧,不過斧身要比普通的戰斧大了一半去。

“鉞!”

韓岡頓時明白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節鉞——符節、斧鉞——是象徵臣子代天巡狩的禮器,所以過去有個假節鉞的名目,非重臣不與——這裡的“假”是“借”的意思。陝西一地,得賜節鉞只有韓絳一人。以宰相之尊開幕陝西,當然要賜節鉞,張旌旗。

當今名義上的首相韓絳現在就在驛館中。

吳逵、韓岡領頭,一群人下馬後,慢慢走近驛館。守門的人群中出來一名軍官,高高覥起的肚腩看起像個將軍:“此時大丞相行轅,過往眾官不得妄入。”

“我乃邠寧廣銳軍都虞侯吳逵,奉命來此拜見相公。”吳逵從懷裡掏出一份公文,遞交給守門的軍官。

軍官正要打開了公文,一個三十上下的中年文官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出來,轉身時一眼瞥到了吳逵。

“吳逵,怎麼現在才到?!”中年文官也不等吳逵謝罪,“還不快點進去拜見韓相公?”

“遊軍判,下官……”

“別磨蹭,還不快點給我進去。”中年文官毫不客氣地指使著吳逵,“已經有人在驛館裡住了五天了,還想讓人等你多久。”

韓岡在旁看了半天,先是覺得眼熟,過了一陣終於想起了中年文官的身份,“可是遊景叔?”他突然提氣叫了一聲。

“……在下正是遊師雄。”中年文官疑惑地看著韓岡,雖然眼前的這位高個兒的年輕人是跟吳逵一起前來,但怎麼看都不像是武夫。一時想不起究竟是在哪裡跟他見過,中年文官終於放棄回憶,低聲問道:“兄台是……”

韓岡笑了一笑,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小弟韓岡,拜見景叔兄。”

遊師雄兩眼一亮,驚喜叫道:“你就是韓玉昆!?”

韓岡輕輕點頭,與遊師雄重新見禮。吳逵在旁看得驚歎不已,暗道韓岡果然是橫渠弟子,交友遍天下,哪邊都能碰到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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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7:59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七)

遊師雄也是張載的弟子,在同學中向以知兵著稱。不過他並沒有跟韓岡同窗就學的經歷,因為就在五年前,也就是治平二年,他就已經中了進士。不過韓岡還是在張載門下見過遊師雄一面,雖然當時的主角是遊師雄,而韓岡則是在人群外的看客。

現如今,張載門下的出色弟子,或多或少的都有些聯繫。今年開春後,遊師雄轉任邠州軍事判官,這件事種建中在給韓岡的書信中提過了。可韓岡並不知道吳逵跟他的關係如何。一般來說,文官武官之間的鴻溝比渭河還要寬上一倍,而吳逵正因李複圭之案而憤恨不已,這兩天的閒談時,韓岡便沒提到遊師雄。只是現在看來,兩人還是有些交情的。

能見到聞名已久的師兄,韓岡也是喜出望外,寒暄了幾句,問道:“景叔兄今次至長安,是為了拜見韓相公,商議軍事的?”

“愚兄這邠州軍判可站不到韓相公的軍議上去,只是到京兆府來要錢糧的。不過韓相公既然,說不得也得過來拜見一下。前兩天遞了帖子,今天終於能進去說上兩句。”遊師雄自嘲地笑了笑,瞥眼看到吳逵還竟然還在一邊站著,急道,“吳逵,你還不快進去,前面韓相公已經提到你的名字了!”

吳逵臉色驟變,給高高在上的宰相惦記上,可不一定是好事。他匆匆向韓岡告了罪,丟下手下的一隊人馬,飛快地走進了驛館中。

吳逵的親衛等在門前,但看門的守衛視他們為麻煩,將他們驅趕得遠遠的。只是此處正是巷中風口處,風呼呼地刮著,如同刀劍切割著行人的皮膚。韓岡想讓他們換個地方去等候,不然遲早會生病。可這些廣銳軍的士兵一齊搖頭表示拒絕。

一路同行兩天,韓岡看得出來,吳逵在這些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們悚然待命。但吳逵也不是全靠威嚴來鎮壓麾下將士,噓寒問暖的事他沒有少做。他是把手下當自家人來看,要不然這些悍勇之人也不會安分守己地等在驛館外面。

吳逵進去了。韓岡和遊師雄不便再堵在驛館門前。由遊師雄帶領,往最近的一家酒樓走去,李信、李小六跟在後面。這次,換做了遊師雄發問:“玉昆,你與吳逵怎麼走在一起的?”

“不過是道上偶遇。前日暴雪,馬嵬驛牆倒屋塌,入住同一家客棧,正巧碰上了。”韓岡簡略地解釋了一下。

“原來如此,”遊師雄點點頭,轉而又問道:“玉昆,你從秦州過來,路上正好經過橫渠鎮,有沒有去看望一下先生?”

“今次運氣不好,先生正好得了蔡經略的書信去渭州了,沒能遇上。不過看到了新修的書院,大體上已經修得差不多了,明年開春前當是能進人了。”韓岡無奈地笑了一笑,他幾次經過橫渠鎮,都沒有機會跟他的老師們打個照面。

“新的書院有四分之一的功勞是玉昆你的。愚兄這裡都聽說了,今次興建書院全靠玉昆你送上的價值幾百貫的財帛,不然先生畢生所想的這座書院,至少要到一兩年後才能動工。”

“一點阿堵物而已,比起先生對小弟的教誨和栽培,不值萬一。”韓岡隨著遊師雄穿過兩條小巷,一邊笑著說道:“先生要辦書院,其既有此心意,做弟子的哪能不照辦。有事,弟子服其勞嘛。今次小弟還看到了先生劃的井田,的確有些意思。”

“有些意思?”遊師雄略略提高了聲調。

“有些意思!”韓岡很肯定地點著頭。僅僅是有些意思而已,井田這種已經消亡了的土地制度,在現實的生活中實際上根本沒有半點可操作性。

遊師雄這時在一間食鋪前停了下來,門面很小,也沒有樓層,與其說這是酒樓,不如說是街邊小店。

“這個食鋪雖然簡陋,但味道上佳,比起外面的大酒樓要強上不少。幾次來長安,都要到這間店中吃飯。”遊師雄帶著韓岡三人走進去,店家便迎了上來,引了幾人坐到了桌邊,倒了茶來。“正好可以慶賀玉昆你不日便要高升。延州的將士可是翹首以待多時。”

“不知景叔兄從何處聽來?!”韓岡聞言一驚:“小弟只是奉命進京而已,沒聽說要轉調鄜延。”

“怎麼還沒聽說啊,愚兄是從種彜叔那裡聽來的,當不會有假。”

事關前程,韓岡追問著:“種彜叔的信是怎麼說的?”

“種彜叔給愚兄的信中,提過有關玉昆你的事情,說玉昆你開設的療養院,還有沙盤軍棋,都是發前人所未發,連種五都深為贊許。前幾封雖然沒明說,但看文字的意思,就已經是想要把玉昆你調到鄜延路去。而前日寄來的最後一封,已經點名玉昆你擔任鄜延路的管勾傷病事。”

“管勾傷病事?!……竟有此事!”韓岡臉上有了驚訝,心裡卻是罵開了。韓絳未免太小瞧人,管勾傷病是臨時差遣,根本不是正式的工作。想把他調到延州,好歹給個像樣的職司,管勾傷病事做兼職可以,不可能當成本職工作去做。

“怎麼,玉昆你不願?”韓岡沒有刻意掩飾他心裡的想法,讓遊師雄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快。

韓岡聞言反問:“景叔兄,你當真以為今次羅兀能成事?”

酒菜這時都端了上來,菜肴多是雞鴨,味道是難得的好口味。但他家的生意做不大,的確讓人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用兵‘出其所必趨,趨其所不意。’如果黨項人今次沒有發覺延州那裡的動靜,出齊不意四個字,的確是做到了。”

“但接下來呢,孤懸在外的羅兀城,又能抵擋多久?”

在韓岡看來,不論韓絳和種諤都是太性急了。剛剛得到綏德城,便把眼睛放到了羅兀城頭。尤其是種諤,他老子種世衡的耐心一點都沒繼承下來。種世衡當年築起清澗城後,斷斷續續花了十年的時間,開闢荒田,收復蕃部,把清澗城的防禦體系打造如鐵桶一般。而正是有了清澗城這個基地,種諤才能在三年前徹底奪下綏德城。

“清澗城周圍十七處寨堡總計用了十年才修造完成,大順城到現在還在修築中,秦州的甘穀城,如今建起才三年,雖然地勢絕佳,但連成一體的附堡才不過三處……聽說去年和今年便有兩次差點就被攻破掉。即便攻下羅兀,要想能穩守,不是三年五載可以見功的。”遊師雄不負知兵之名,在兵法上果然有長才,早就把攻打羅兀城的害處看透了。

韓岡很奇怪,“即是如此,景叔兄你為何不去找種彜叔,怎麼跑來找我了?”

“玉昆你以為到了這時候還會有人聽嗎?愚兄已經給種彜叔去了四封信了,沒少提這話,但就是沒有回應。”遊師雄與韓岡互相敬了幾杯,此時多了點醉意,絡腮鬍子參差不齊,而當他眼神剔起,便更顯得兇悍。讓人不禁懷疑,他到底是不是進士。

“不知將此事說給王相公聽,會不會讓他警醒過來,改成了更好的做法。”韓岡像是在自言自語,很快就搖搖頭,“就算能夠說服王相公,但韓相公如今可是昭文相,會聽王相公的話?唉,可惜國事……”

如司馬光、韓絳這樣的朝廷重臣,對遊師雄剛剛入官五年的選人來說,都是要仰頭看的。哪可能如韓岡這般輕輕鬆松地提起來。而像韓岡一年跳過幾個臺階的情況,根本是個異數。普通一點的官員,少說也要費個七八年時間,才能能走完韓岡一年的道路。遊師雄雖然是進士出身,又做了五年官,但論起本官官階,比韓岡還要低上一級。

不過遊師雄沒有嫉妒的意思,他是按部就班,以進士之身,遲早會升上去的。放下心頭事,兩人繼續喝酒聊天,韓岡久曆世情,想要刻意與人結交,通常很容易就能打得火熱。遊師雄本就是他的師兄,互相聞名已久,今日一見,一番閒談下來,都覺得不負傳聞之名。

……

次日,處理完了一番緊急公務。韓絳在驛館中端起了茶盞,喝了兩口甘甜的茶水,問道:“不是說韓岡就在城中嗎?怎麼他的帖子還沒遞進來?”

聽命外出的親兵繞了一圈就回來了,他回來後對韓絳稟報:“回稟相公,韓岡今天已經啟程東去了。”

韓絳的臉色閃過一抹陰雲,不過轉眼間就消散了,他微笑著,像是在贊許:“無事干謁上官,本是官場惡習。韓玉昆不從流俗,不媚顯貴,的確是難得。”

“元智,”韓絳叫來常為他代筆的門客,“且去草擬一份奏摺,就說大軍北進在即,戰事一起,損傷難免,望朝廷速遣韓岡至延州。”

元智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還是請朝廷遣韓岡至延州?”

韓絳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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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9:13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八)

秉常今年虛歲十一,雖然蒼白瘦弱了一些,看起來不像是個蕃人的模樣,但他做皇帝——西夏國主對宋遼兩國皆稱臣而被封王,但在國內都是自稱天子,青天子兀卒——也有三年多了,與宋國如今的天子登基的時間差不多長。

對年幼的秉常來說,每隔幾日的朝會,就是一樁痛苦的工作。他背後就是垂簾聽政的母后,秉常唯一的任務就是得像一尊土偶木雕一般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坐在禦榻上。除此之外,再無他事。朝臣們的奏報、面請,雖然都要帶著對他的稱呼,陛下、陛下地叫著,但實際上他們說話的對象,卻是秉常背後的那人。

一旦在禦榻上坐下來後,秉常就不能亂動,只有等到朝會結束後,才能放鬆下來。秉常其實很不滿足於自己現在的任務。這個國家就是他的,他應該有權利執掌朝政。每次聽著母后跟他的臣子們討論政事,秉常都很想試著在其中插上兩句,表現一下自己的看法。他的確這麼做了,但一旦這麼做了後,他便要對上自己母親的冰冷眼神,以及接下來的責罰。

一想起因自己的輕率而受到的懲罰,秉常就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坐著親生母親的背後,就像有刀子在劃著,不由自主地就扭了扭身子。

坐在用著瑪瑙珠串串起的簾幕之後,當今西夏太後樑氏很不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像是背癢一樣扭著身子。一對細眉微微皺起,吊起的眼角透著厲色。她的容貌如果放在宋國,的確算不上多出色,只能算是普通的美人。但在西夏這裡,卻沒有幾個黨項女子能比得上。相貌出眾,又有心計,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勾引上前國主諒祚,而自己的前夫一家全都送到了九泉之下,自己當上了皇后,乃至現在的太后。

不過要坐穩這個位置,可不是像自己的兒子想得那麼容易。蕃人不像漢人那樣講究什麼忠義,單純的弱肉強食,再無別的道理可言。如果不能讓下面的這群豺狼虎豹滿意,莫說坐穩現在的位置,甚至隨時都可能把她和整個梁氏家族都給徹底毀滅,絕不是扭著身子就能解決。

前次舉全國之兵五路南下,除了打下了大順城周邊的幾個小寨,基本上沒占到半點便宜。禹臧家負責的河湟,渭源一戰是無功而返。而無定河那邊,緊貼著銀州修了羅兀城,兩地只隔了一重山,在國人眼裡,這就是步步退讓的膽怯之舉。

儘管自退兵後,梁氏兄妹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才換來了國中局勢的安定,和梁家地位的穩固。但每次上朝時,都少不得有人拿著前次的失敗來說事。

國相梁乙埋拿著一份奏報在朝堂上念著:“靜塞軍司嵬名訛兀急報,近一月來,又有三家部族南逃環慶。自此半年來,叛逃到部族已經超過了十家。如此下去,靜塞軍司恐其難保,不知諸位有何高見?”

一個聲音隨即響起,“在青岡峽修城便是。”

梁乙埋臉色變了變,又拿出一份奏章,“綏州都監呂效忠急報,東朝德順軍聚兵意欲北犯,奏請朝中派兵援助。”

同一個聲音冷笑著:“在賞移口修城便是。”

梁乙埋被擠對得臉色鐵青,終於按捺不住,一手指著陰陽怪氣的搗亂者:“都羅正,這城你去修?!”

都羅正是國中豪族都羅家的重要人物,其兄長都羅馬尾領軍在外,為一方大帥,軍中地位甚高,連帶著都羅正也是氣焰張狂。他一向看不起梁氏兄妹,對梁乙埋領軍的幾次勞而無功的出陣,從沒有半句好話,“還是相公修得好。綏德城外修了八座連堡,堅固萬分,宋人望而生畏。離著銀州那麼遠,還是把羅兀城修起來了……”

西夏的朝堂就是如此,完全不像大宋那樣有著殿前侍御史緊盯著朝臣的言談舉止。只要背後有著足夠的實力撐著腰杆,就不必給梁乙埋兄妹面子。

而被都羅正如刀一般的言辭劃著臉,梁乙埋臉色由青轉紅。他正要發作,高高坐在最上面梁氏終於忍耐不住了,她不能看著她的朝堂變成婦人吵架的菜市口,“兩邊要出兵,今次不打,日後宋人可不會收手,肯定變本加厲,步步進逼。”

一聞此言,一位老臣頓時以老賣老地叫起苦來:“剛剛打過了一仗,再想把部眾點集起來沒那麼容易。何況下面的孩兒們多累啊,還是歇上一個月再說罷。”

有人領頭,其他朝臣也便一起叫起苦來。不見兔子不撒鷹,不看到好處,就別想讓他們動刀兵,這就是西夏部族的習慣。

不過梁氏兄妹在朝堂上也不是沒有支持者,梁乙埋使了個眼色,方才沒派上用場的十幾人,一個接一個站了出來,與對手打起了嘴仗,頓時把模仿宋人起名做紫宸的大殿,鬧成了菜市口。

“可惜浪遇不在,不然沒人敢亂說話。”梁氏低頭看著朝堂上的亂局,心中惋惜的想著。

前任都統軍嵬名浪遇資歷極老,是景宗皇帝曩霄【李元昊】的親弟弟。浪遇在曩霄被太子甯令哥所弑之後,本有資格問鼎帝位,但他卻支持了尚在繈褓中的諒祚。他統領西夏大軍垂三十年,是宗室中少有的沒有私心、忠誠天子的臣子。如果有嵬名浪遇在朝堂上坐鎮,只要出來瞪一眼,就沒人敢再廢話。

不過浪遇就是因為他的威望太高,對梁氏秉政也多有微詞,最近被梁氏兄妹聯手打壓得很厲害,兵權一削再削,已經讓他回家養老去了。

一場朝會沒有商討出個結果,便不歡而散,不過梁氏和梁乙埋倒沒有灰心喪意。這只是通報而已,在政治上要作出決斷,全得要靠在檯面下處理的手段。

少了嵬名浪遇這個位高權重的重臣,在梁氏眼中,方才殿中的拿些碎嘴的廢物僅僅是聽著煩人。而要分化這些鼠目寸光之輩,也不是太難。

東邊的仁多、西面的禹臧,兩家都不是梁氏的支持者,但兩家的族長沒事都不會到興慶府來。仁多零丁、禹臧花麻,這兩人都不是簡單的人物,而除去他們兩個,剩下幾個,卻沒幾個能拿得上檯面的。指揮軍隊的水準一個比一個差勁,只是要起賞賜來,卻一個比一個貪心。

不過是誘之以利罷了。

“這些都是小事,兩三千人就能處置得了。”

在朝會結束後的,在梁太后實際處理政務的禦書房中,梁乙埋的臉上已經看不到方才被擠對後的狼狽,仿佛方才的變幻莫定的臉色僅僅是裝出來的一般。

“真正危險的是無定河,是橫山。”

介面的是與梁乙埋一起被留下來說話的翰林學士景詢。他是自張元、吳昊之後,又一個投靠西夏的漢人。

景詢本是延州人氏,犯法當死,所以逃亡西夏。因為本有才學,受了先王諒祚的看重,授其為翰林學士。景詢就跟張元、吳昊一樣,最為窮凶極惡,日夜為西夏謀算,惹得大宋先帝英宗親下諭旨,“捕系其孥,勿以赦原”,把他留在宋國的妻兒都捉了起來。

其實不僅是景詢,所有在西夏的漢人,對付起宋國的同胞來,都必須比黨項人更加狠辣,否則在這個蕃人為主的國家,就不會有他們的立足之地。就像梁氏,她縱然是太后之尊,也無法像東朝皇帝那樣高高在上地命令臣子。

所以三年前,重臣們逼著梁氏兄妹下令,用景詢交換綏德城的嵬名山的時候,梁氏沒有半點猶豫地便點頭同意。儘管景詢是梁氏兄妹的支持者,但犧牲他一人換取黨項豪族們的支持,梁氏兄妹不會有半點遲疑。不過到最後,由於宋臣郭逵的反對,這項交換不了了之。景詢繼續做他的翰林學士,也沒表現出半點芥蒂來——他不能,也不敢。

現在景詢依然是梁氏兄妹的謀主:“近聞陝西宣撫韓絳已兼領河東宣撫,又得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昭文館大學士。他以首相之尊宣撫陝西河東,豈會甘心于守成?若真的要防守,何必要他來陝西?甘穀、綏德、河湟,”景詢一根根屈起手指,“自東朝英宗晏駕,新天子登基,宋人在這幾處步步緊逼。最近又有消息說,陝西緣邊四路要整頓兵馬,分二十萬守軍為五十二將。這是即將舉兵犯境的先兆!”

“敢問學士該如何應對?”梁乙埋問著景詢。

“河湟那邊,可以聯姻董氈。臣聞董氈有一子最得寵愛,可選宗室一女妻之。”景詢將自己計策獻了出來,和親就是最簡單,也是最節省的方案。

“董氈會願意?”

“宋人步步緊逼,雖然尚有木征為其做屏障,但木征還能為他擋上多久?難道不會投靠宋人。董氈怎麼會不擔心?若能聯姻大夏,豈有不願之理?”

梁氏皺著眉頭:“不過東朝勢大,又即將北犯。縱然交好董氈,他手上的幾萬兵,對我大夏不過是杯水車薪。”

“太后勿憂,臣亦有良策可備宋人。”

“學士可有何良策?”梁氏有些好奇地問道。

景詢抬頭看著才不過十一歲的秉常,露出了一個一切盡在謀算中的得意笑容,“陛下年歲已長,轉眼已到了婚配的年紀了。臣請太后至書北朝,為陛下請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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