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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29:51

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九)

天寒地凍,無定河已經被凍透了底,綏德城外亦是白雪茫茫。

種樸給凍僵的雙手呵著氣,從城門後的階梯走上城頭。翻修不過兩年的綏德城城牆上的積雪已經掃清,露出了仍是黃薑色的夯土地面。堂弟種建中正拿著一封信站在城上,扶著雉堞,望著城外的眼神有些呆滯,許久也不動彈一下。

“十九!怎麼在發呆?不冷啊!”種樸大喊著,砰砰地跺著腳,對冒著風站在城頭上的種建中,感到很不理解。

種建中回過神來,收起了手上的信,回頭笑道:“怎麼會不冷!”

“真冷就不會傻站著了。”走到種建中身邊,陪著堂弟一起望著漫山的雪景,種樸側過臉問道:“又是你同學捎來的信?”

種建中搖了搖頭:“是子厚先生的信。”

聽到橫渠先生的名號,種樸神色肅穆了幾分,“橫渠先生有說什麼?……是不是羅兀城的事。”

種建中笑了笑,搖搖頭:“子厚先生不會在私信裡論公事的,什麼也沒說,只是叮囑要多讀書,不要誤了功課罷了……”停了一下,他又補充道,“子厚先生現在已經辭職歸鄉,應該還不知道兵出羅兀的消息是真是假。”

“你的那個景叔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遊景叔可是邠州軍判啊……西賊耳目所寄如今都放在鄜延一地,要將其引開,少不得靠環慶、涇原和秦鳳三路幫忙。現今環慶路那裡動作不斷,遊景叔怎麼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內情?”

種樸伸手撣了撣面前雉堞上的殘雪,雙手撐著就坐了上去,返身沖堂弟冷笑著:“也就他會好心來勸,其他人都在想看我們的笑話呢!”

種建中歎了口氣,如今屍位餐素者遍佈朝堂內外,因循苟且者眾,想要進取一番,都會被各種各樣的阻礙所束縛。如今有當朝首相坐鎮後方,干擾是沒有了,但想看笑話也就更多了。

不過那些或明或暗的反對者不是沒有道理。

只要略通兵法,稍悉地理,就知道在羅兀築城的風險究竟有多大,等於是把全部身家放在賭桌上,而且不是賭單雙、比大小,而是幾個銅板一起扔,要丟出個同面的渾純出來。

但換個角度去想,也就因為這個戰略實在太過冒險,所以才沒人會相信。真正得到消息,明確地知道韓絳領下的西軍將會兵行險招的,其實寥寥無幾。

西賊也絕不可能想像得到,一直行事保守的大宋官軍,會膽大到沿著無定河突進六十裡!

出兵幾十裡去敵國打草穀很容易,都是倏去倏回,見到情勢不妙,轉身就能跑掉。可是在敵境修造寨堡,卻要動用大量的民夫、廂軍,要守衛工地最少幾十天的時間,這對領軍將領的壓力,對出戰大軍的壓力,不言而喻。

自從元昊起兵反叛以來,大宋用兵從沒有這般大膽過。從來都是在自家控制區內側幾十裡的戰略地點,修築核心城寨。而附屬於這些核心城寨的寨堡、烽堠,才會放在控制區的邊緣地帶。至於向西夏一側深入修築寨堡,基本上都沒有過幾次。而一舉前進六十裡,這種瘋狂,沒人能相信。

雖然修築羅兀的流言已經傳遍了關西,可有人相信嗎?在橫山南北流傳的謠言數不勝數,要想在這些無窮無盡的謠言中尋找到真相,就跟在海岸邊的沙礫上尋找珍珠一樣困難。

西夏人不會相信的,前段時間在羅兀修築的與烽堠沒兩樣的百步小堡更是證明了這一點。如果梁乙埋真的確認了官軍的計畫,至少也要打造出一個能駐軍千人的大寨。

出其不意,原本也許只有十分之一的成功幾率,現在卻至少有一半的可能能得勝歸來。

“他們怎麼就沒想到,一旦奪取並守住了羅兀城,橫山蕃部有多少還會繼續跟著黨項人?”

“他們不知道,黨項人年年在橫山蕃部中點集大軍南下,橫山蕃又有幾家沒有怨心?”

“羅兀一落,西賊就再無翻身之力。”

“打仗哪有不冒風險的。要不輸很容易,一輩子窩在家裡。如果要取勝,當然冒風險。李愬雪夜下蔡州,難道不是冒險?繼遷逆賊襲銀州,難道不是冒險?不還都給他們贏了。”

“天子、中書都支持此戰,錢糧充裕,兵馬精熟,西賊防備不高,沒有比著眼下再好的局面了。如果今次錯過了,十年內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種建中還能記得種諤當初是怎樣的慷慨陳詞。一向話語不多、威嚴冷峻的五叔,前日見過韓絳後,難得喝醉了:“燕達本是吾之副將,現今卻成了秦鳳路副總管。燕達跟著郭逵的青雲直上,你以為韓相公會看得慣?只要今次成事,我也能……只要今次成事……”

種樸的聲音打斷了種建中的回憶:“……今次配屬在大人麾下的,總計兩萬精銳。如果能一舉攻下羅兀,河東軍至少能派來過萬人馬支援。再加上各路配合進軍的兵力,是實打實的十萬大軍!”

種朴眼睛發亮,話聲中透著少有興奮:“十萬啊……真正的十萬可戰之兵!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碰上的。”

種建中點著頭。他經常在史書上看到一場小小的會戰,雙峰動輒出動十數萬、數十萬大軍的記錄。但作為出身將門世家,現在實際參與軍務的新生代將領,很清楚那些記錄根本不靠譜。

在一個小小的州縣中聚集十萬以上的軍團,要消耗多少糧食,多少草料,配屬的民夫要有多少,徵發的牲畜又該有多少,駐軍的營盤該有多大,互相之間將如何聯絡,這等實際上的難題,不是不通兵事的史官拍拍腦袋就能解決的。

事實上,能有三五萬可戰之兵,天下都去得了。

如今次在沒有水道運送糧草的西北山區,出動十萬大軍,無論人力物力,都幾乎達到了陝西能承受的極限了。今次若敗,就如種諤所說,十年內都難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從城中突然響起蹄聲,一名騎兵直奔種樸和種建中兩兄弟所在的城牆而來,“兩位小將軍!高、折二將軍已經到了,太尉請兩位速速回衙。”

高永能,折繼世,種諤的兩個副將都到了。

“終於到了!”種朴哈地一聲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雪片,摟著種建中的肩膀,“走!十九,我們去見兩位將軍去。”

……

從宮中回到驛館,已經是午後時分。

抵京一個多月,王韶這已是第四次被召入宮中。與他兒子當初入京時的情況一樣,受到了天子超乎一般地重視,引得京中人人側目,還有羨慕。

王韶並不著急回去。如今的緣邊安撫司剛剛經歷過大戰不久,無論內事外事,都不會有什麼問題。

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出問題了,對他來說也不是一件壞事。可以讓天子知道,河湟少不了他王韶。

只是王韶的心情還是不好,因為韓岡的事。今天他在宮中剛剛聽說,韓絳第二次上書天子,要把韓岡調去延州任職。

如果只有一份請調的奏文,韓岡完全可以辭去。照常理說除非是受到貶責,否則文臣對於官職不滿意,有權不接受,也沒人會去強迫他接受。可是韓絳接連上了兩份奏文,表現得懇切如此,韓岡再想拒絕,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了,天子和王安石那邊都少不了施加壓力。而韓岡本人,想來也不會冒著激怒皇帝和兩位宰相的風險。

宰相韓絳宣撫陝西,以他的身份,當然是什麼都能要到最好的。只要他覺得能派得上用場,提上一句,無論人和物,都會源源不斷地送到他的面前。王韶看著天子和朝堂的重心都放在橫山,就像一個妾養的庶子,看到受到父母寵愛的嫡兄時的感覺。

計算時日,韓岡抵京也就在這兩天了。王韶曾想派人先去通個氣,順便問問韓岡的心意。但他個人派出去的信使,怎麼可能跟朝廷的馬遞較量速度。恐怕人還沒到半路,韓岡就已經離開了秦州。所以他只能靜等韓岡抵京後,再與他聯絡。

王韶心中不痛快,回到房中,命人不要打擾。便拿出筆墨紙硯,練起字來,這是他平日消減心頭怒氣的做法。只是剛剛把墨磨好,房門又被敲響。王韶不快地抬起頭,“什麼事?”

“安撫,有人在外求見。”

“是誰?”

“是韓機宜的表兄李信。”

王韶一下丟了筆,“快讓他進來!”

李信累得夠嗆,灰頭土臉的,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擦洗。但在見到王韶的時候,動作仍舊穩穩當當,淵渟嶽峙。

李信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箋,雙手呈給了王韶,“小人表弟在京兆府聽說今次被召入京,是為了調任延州,心中不安,所以就讓小人連夜趕來跟安撫聯絡。”

王韶先是一愣,“原來玉昆已經知道了。”轉而又驚訝起來,不知這李信是怎麼趕來的,若是走的驛站,韓岡哪里弄來的多餘驛券?

不過李信怎麼來的是小事,韓岡派他來的做法,才是王韶在意的關鍵。

這是韓岡在表明態度。奉命入京的官員,基本上不可能抵京的當天就去中書候命,至少也要在驛館裡歇息一夜。有這個時間,什麼不能商量?但韓岡還是不嫌麻煩地把李信提前派了過來——表現了他以王韶馬首是瞻的態度。

王韶的心情好了許多,展開信,細細審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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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33:02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一)

臘月的京師喧鬧無比,寬闊得橫過來都能用來跑步的大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比起前次韓岡上京時,更是熱鬧的一倍都不止。

韓岡從新鄭門進來,沿著今年年初時走過的路線,向城南驛行去。還有半月就是年節,置辦年貨的熱浪掀到了最高潮。街市上面車水馬龍,一輛輛由十幾匹馬拉動的太平車,在街巷上往來穿梭。

車上堆滿了各色貨物,罎罎罐罐裡面裝的是酒、油、醋和鹽菜,而裝在大大小小的木箱中則通常是布匹絲絹。除了這些尋常的貨車,還有運煤的、運菜的、運鹽的車輛。倒是運柴禾的沒有看到,韓岡聽說京中生火只用石炭,看來真的是這樣。

騎在馬上,在人群中艱難跋涉,韓岡雖然心急,但也只能耐下性子慢慢地向前挪去。他自出長安後,就一路向東急行。本來預定在洛陽城還要拜訪一下程家——雖然程顥此時正在澶州任鎮寧軍節度判官,但程顥的父親程珦前日剛剛詣闕,現在應該在家。

韓岡打算感謝一下程顥前日對他的照顧和教導,好好地聯絡一下跟程家的感情。可是既然從遊師雄那裡聽說要調任延州,一時失了心情,急著往東京城趕,這一計畫也便是作罷。

望著道路上的人頭湧湧,韓岡覺得東京城中的百萬軍民是不是今天都上了街來,要不然怎麼禦街上都擠滿了人。

李小六也是對眼前人流給驚到了,前次他跟著韓岡上京,已經震驚於東京城的繁榮和擁擠,而今次比前次還要多上數倍,“擠成這樣,這地方怎麼能住人?”

“居長安大不易!東京城也一般。只要是京城,便沒有一個好住人的。”韓岡微微笑著,他前生後世經歷過了的兩座首都,沒有哪一座能讓人輕輕鬆松住下來的。無論是北,還是東。

韓岡主僕二人穿越了擁擠的禦街,經過了滿是店鋪的街道,向著越來越近的城南驛方向行去。

在他們背後,一個十三四歲、嬌俏可愛的小女孩兒,從道邊的胭脂鋪中跑出來。她踮著腳望著韓岡騎在馬上、逐漸遠去的背影,可愛地歪著頭,眼中先是轉著疑惑,但很快就變成了驚喜。

“小娘子!小娘子!”胭脂鋪掌櫃這時追了出來,喘著氣對著小女孩兒叫道:“你還沒付帳呢……”

小女孩兒有些迷糊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抬頭看看急怒中的掌櫃,又低頭看看自己手上,還抓著一個螺鈿胭脂盒,頓時恍然。她很不高興地嘟起嘴,把胭脂盒塞回掌櫃的手上:“又不是不買,連著方才看過的杭州平雲齋的胭脂,都包起來送到安仁坊小周娘子那裡去。”

“安仁坊小周娘子?”掌櫃確認似的問了一句。“小周娘子”這四個字如今在東京城中可是很有些名氣,不知道是不是小女孩說的那一個。

小女孩兒氣哼哼地反問道:“教坊司難道還有第二個小周娘子?”

“快點送,別忘了。”丟下了這句話,小女孩兒向街邊招了招手,一個看起來就是沈默寡言的大漢趕了一輛車過來。小女孩兒跳上車,一聲鞭花響過,馬車轉眼就去得遠了。

胭脂鋪的掌櫃看著車馬走遠,隔壁家賣鏡子的老闆湊過來,沖著遠去的馬車揚了揚下巴,“張二哥,方才說的小周娘子,是不是亮出匕首,把高密侯嚇跑的那個小周娘子?”

“多半便是。”胭脂鋪張掌櫃點著頭,“李大鏡你還沒聽說啊,高密侯強要梳攏小周娘子,想不到人家小娘子性子烈,把匕首一亮,說要是強來那就一命換一命,一下就把高密侯給嚇跑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件事從教坊司的娘子們嘴裡傳揚開來,據說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高密侯出來了。”

“高密侯就沒有想著報復?”胭脂鋪旁邊綢緞鋪的掌櫃也湊了過來。

擠過來的綢緞鋪掌櫃臉上都是一顆顆麻子,仿佛灑滿了胡麻的燒餅。他也是在這條街上做買賣的,在家中排行第五,本來外號麻皮老五,但叫著叫著就變成了麻老五。現在外人都以為他姓麻,倒沒幾個知道他真姓名了。

“他有那個臉嗎?教坊司中人按律是不陪夜的。”張掌櫃嘲笑著。

李大鏡也說道:“強要官妓陪夜,這件事若是鬧將出去,高密侯肯定要去大宗正寺走一圈。”

“何況這事都傳遍京中了,高密侯也沒那個膽子敢下手。”

三人背後傳來一道沙啞粗糙的聲音。張掌櫃等人回頭一看,卻見是一個跟醃制過的蘿蔔一樣縮了水的瘦漢。是常年在這條街上打晃的潑皮,不過這潑皮跟街上做買賣的生意人井水不犯河水,兩邊倒是能談得來。“原來是高猴子你啊。”

高猴子晃過來,也擠到三個八卦黨中間:“多少閑得沒事幹的官人都聽說了,不少人都佩服她貞烈,譜了詩詞的都有。若是高密侯敢害小周娘子,肯定有人會出頭。”

麻老五感歎著:“宗室都看不上眼,這小周娘子眼界還真高。”

“那要看什麼宗室了。高密侯下一輩就已經出了五服,王丞相前年定的宗子法,出了五服後就不算宗室了,不賜名,不封官,除了姓趙以外,就是平頭百姓了。這樣的宗室誰看得上眼?”

“話說回來,別的不論,王相公在宗室上真的做了件好事。俺聽俺那在三司衙門做事的小舅子的岳父的姨侄說,熙甯元年,在京三千宗室的給俸,一個月就要七萬貫,兩千多官人,就只要三萬貫,而二十萬京營,則是十一萬貫。想想吧,不做事幹拿俸。”李大鏡的口氣說不出的羨慕。

“說得是啊。”“說得正是。”“宗室的確拿得實在太多了。”

聽了李大鏡的這番話,雖然都不是第一次聽說這幾個數字,但依然讓張掌櫃、麻老五連連點頭,從心底表示贊同。

倒是高猴子不高興,他一肚子的秘聞還沒說呢,現在硬堵著,比便秘還讓他難受:“都說到哪兒去了?正說周小娘子的事呢……”

麻老五反問道:“周小娘子怎麼了,名聲又出去了,高密侯又不敢為難她,不是好得很?”

高猴子嘿嘿冷笑,“她不理高密侯啊。但現在盯上她的那一位宗室,她可沒法兒不理了……”

“是哪一家的宗室?”三人齊聲追問道。他們都是典型的東京百姓,賭博、喝酒之類的愛好只是尋常,就是宮闈秘辛是他們的最愛。

高猴子臉上泛起了一種神秘的微笑,拿著架子搖頭不說。

“開國縣公?”李大鏡問道。高密侯論爵位,是開國侯一級。比他還要強的宗室,在理當是比開國侯要高上一級兩級。

高猴子繼續搖頭。

麻老五開口追問:“開國郡公?”

高猴子還是搖頭,還瞟了麻老五一眼,眼中盡是嘲笑。

“難不成是開國公?”

“比開國公高,那就是郡公了?!”

“郡公都不是?!不會吧……是國公?!!”

張掌櫃、麻老五、李大鏡三人把十二品封爵一級一級往上報上去,但高猴子自始至終都在搖著他的那顆乾巴巴、皮包骨的瘦腦袋,就是不肯開金口。

張掌櫃已經張口結舌,要不是他清楚高猴子不愛吹噓的脾氣,早就哼哼哼地嘲笑起來。但現在,他背後因為興奮或是緊張,都已經被汗水給濕透了。連國公都不算高,下面可就是王爵了。“該不會是個郡王吧?!”他小心翼翼地問著。

“呿,郡王?”高猴子把下巴一抬,不屑用鼻子哼了一聲,“郡王算什麼?!太廟東廊裡的牌位,上三層,下三層,金字描的全是郡王,十四五張供桌都排不下,”他再重重哼了一聲,“郡王算什麼!”

胭脂鋪張掌櫃和其他兩人,都被高猴子從鼻子裡一聲接著一聲的不屑一顧的態度驚得抖了起來。郡王都不夠格,那就只剩下一個答案了。

各自臉上浮起一種想聽又不敢聽的表情,三人猶豫了半天都不敢發問。但最終還是京城百姓對宮廷八卦的喜好占了上風。李大鏡出了頭,一條能說會道的舌頭,仿佛被米漿浸了三天三夜,硬得發僵發挺,結結巴巴地問道:“是……是……是哪一家的大王?”

瘦高個的潑皮湊近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比出兩根手指,吐出兩個字來:

“雍王!”

竟是天子嫡親二弟——雍王趙顥!

……

韓岡並不知道,他已經跟當今天子的弟弟成了情敵。仍是淡淡定定、安安穩穩地抵達了城南驛。

剛剛下馬,向驛丞通報了自己身份,王韶就已經腳步匆匆地趕著迎了出來。

如今炙手可熱,正得天子寵信的王韶親自出迎,城南驛的大廳中,頓時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每一個人都想知道,這個高個子的年輕人究竟是何等身份?

只是韓岡剛剛跟王韶相見,一個僕役打扮的中年人就擠到了兩人的面前,他一句話就讓驛館中的隱波頓時變成了驚濤駭浪:“小人奉王相公命,請王官人、韓官人過府一敘。”

而韓岡的回話,更是推波助瀾的把浪濤化作了海嘯:“塵垢未淨,不敢拜見大丞相。且稍等片刻,待韓某沐浴更衣。”

說完,韓岡轉身進館,竟把王安石家的僕人晾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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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33:35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二)

韓岡說是沐浴更衣,其實也是想在見王安石前,與王韶互相之間通個氣。

王安石如今正得聖眷,換做普通的官員,當聽到他的召喚時,只要不是與其黨派有別,都會忙不叠地跑去聽候差使。甚至不用招呼,只是為了能在王安石面前說上一句話,每天在王府門前能站上一排人。若是一些心機略重的,更是想著用滿面風塵到王安石面前,換聲“辛苦”。

而韓岡不因當朝宰相的看重,改變自己的行事步調,這是純正的士大夫的脾性。王安石會怎麼想,王韶並不知道,但至少他是很欣賞。

只是宰相家人,王韶也不便輕忽視之,隨便丟在一旁。他看了王安石派來請人的家丁一眼,正想找個藉口進驛館中。四十多歲的僕役,臉上看不出半點不快的神色。並沒有宰相家僕人傲氣淩人的脾性,心思通透地躬身道:“請官人自便,小人就在這裡等候。”

王韶暗贊了一聲,點點頭,便也轉身進了驛館中。

驛丞正要領著韓岡去他的房間。由於是上次的老熟人,加之方才的一幕,城南驛的驛丞對韓岡點頭哈腰,恭謹非常。驛丞一叠聲地催促著館中的驛卒,讓他們挑住一間上房給韓岡。又讓人立刻準備洗浴之物,為韓岡準備上。

韓岡溫和謙退地笑著,並不因為驛丞的禮敬有加,而變得狂妄起來。雖然王安石的家丁正在門外等候,但他仍舊是不慌不忙,一點也沒有心浮氣躁。他的這副寵辱不驚的做派讓驛丞加倍恭敬起來,腰低了兩寸,笑容也多了三分。

韓岡並不怕王安石會因為苦等而生氣,他到京城的具體時間,連他自己都確認不了,何況王安石?門外的王家家丁,擺明就是計算過韓岡的行程,一直等在驛館外的。眼下這個時間,王安石應該還在中書衙門裡,就算不下馬就去王府,也還是要在門房或是偏廳中等著。

韓岡一邊聽著驛丞的奉承,一邊望著大廳的入口,很快,王韶果然走了進來。一別一個多月,再相見時竟然卻是在京城,世事難測,這也是一個現成的例子。

時間短暫,王韶和韓岡見禮過後,也不多餘的廢話。驛丞帶著兩人一起往裡走,遠遠地在前面領頭,其他人也識趣地遠遠落在後面,總計才七八個人,就分成了三撥前後走著。

雕欄畫棟的長廊,通向韓岡前次入住的院落,不過今次驛丞沒有在那間院子前停步,而是向後繞去。

王韶神情鄭重地問著拖後半步的韓岡,“玉昆。韓相公上書要調你去延州,你的想法到底如何?”

王韶問得直接,韓岡便搖搖頭,正色回覆:“河湟功成在即,下官何苦去延州受牽連。”

聽出了韓岡的言下之意,王韶微一揚眉,故意反詰道:“朝中鼎力支持,陝西河東同心協力,橫山一役未必不能成功。”

“即便成功又如何?河湟是下官心血所在,而橫山卻是少見親近。捨近求遠,舍此而就彼,智者不為也!”

兩個選擇擺在面前,韓岡挑選起來卻沒有半點猶豫。他在河湟已經紮下了根基,那裡是他的根據地,從瞎藥開始,諸多蕃部,都要聽著他的號令,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奔走起來。而在秦州,上至郭逵,下至小吏,他都能說得上話。讓他去幾乎可算是敵佔區的延州,一切從頭開始,韓岡沒那麼傻。

而且河湟之地直接連通河西走廊,日後攻下蘭州,還可以直往西域。雖然在眼下,還沒有聽說天子要拓土西域的打算,而在韓岡的記憶中,他前世也沒有聽說過北宋有遠征西域的事蹟。但韓岡自信有他在,承漢唐之遺風,重開西路,絕不是夢想。只要把根留在河湟,功勞可以說是源源不斷。

這樣的情況下,他去韓絳手底下做什麼?橫山的蛋糕早就被瓜分光了,在韓絳帳下,就算把分派給他的任務做到百分之兩百,也只能分潤一點殘羹剩飯。不比在河湟,作為王韶和高遵裕的副手,同時也作為各項政令最重要的執行者,他受功的順位始終排在前五。

儘管韓絳是首相,而王韶僅僅是個緣邊安撫使,要輔佐的對象地位天差地遠,可韓岡一直都是寧為雞首,不為牛後。

“……這樣我就放心了。”聽到了韓岡的表態,王韶點了點頭,默默地走了兩步,踏著長廊地板的聲音有些空洞。神情慢慢變得嚴肅了起來,聲調微沈:“玉昆,你還是去延州一趟比較好!”

韓岡聞言便是一愣神,轉過頭看著王韶,見他的神色不似在試探。他心知必有枝節橫生,皺眉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王韶輕聲歎了口氣,“韓子華前日重又上書,要調玉昆你去延州。”

“第二本?!!”韓岡頓時失聲驚道。聲音傳到了前面,領路的驛丞頓時加快了兩步,以示自己無心。

王韶點頭,望著前面:“第二本。”

韓岡頓時默然,王韶也不知再說話。兩人跟著驛丞繞過前廊,穿過一堵院牆,一座面積廣大的園林頓時出現韓岡的面前。

淡泊的臘梅香在園中浮蕩,十幾重小院落在假山、水池還有花木之間前後錯落的佈置著。這裡城南驛最好的客房,沒有一點地位根本住不進來。韓岡地位雖然不夠,但他身後有人,驛丞也不會傻到秉公依律,安排他住進普通的房間裡去。

在凍結的水池邊走過,沿著蜿蜒的石板路,從近百株臘梅中穿行,最後在略顯偏辟的一間小院前停下,驛丞指著這間院落,“這件院落雖然偏僻了一點,卻是清淨得很,不知韓官人意下如何?”他又指了指近處的另一座小院,“那邊是王官人的院子,正好就做個鄰居,無事時也好走動。”

韓岡哪還有什麼挑的,他本也不看重這些,爽快地點頭同意。

見韓岡首肯,驛丞便帶著他們進院參觀。韓岡這邊就算加上李信,也只有三人的規模,住進至少能容納二十人的小院,實在是寬敞過了頭,也過於浪費。這裡不愧是京城,最簡單的佈置也是讓秦州的酒樓望塵莫及。

韓岡很是滿意,謝過驛丞,驛丞回禮後,說了聲請韓官人少待,很快就把洗浴之物送來,便快步離開。

李小六抱著行李去內間安頓,而韓岡和王韶在正廳中坐下,望著攀爬在院牆上的叢叢枯藤,他終於有些諷刺的笑出了聲,“……韓丞相的看重,真是讓下官受寵若驚啊!”

他雖然對官場的認識還不深,也清楚這樣的征辟並不正常。韓絳再看中他都不至於連上兩本奏章。除非有人從中作梗,需要多次上書,否則無人反對的情況下,何須多費筆墨……

想到這裡,韓岡突然扭頭,看著王韶。王韶猜出了韓岡的想法,則搖了搖頭。

韓岡苦笑起來:“事有反常必為妖,這就更是要拒絕了。”

“拒絕韓子華的征辟要有分寸才行。實在推卻不過,應下也無妨,莫要惹得天子和兩相不快。”韓岡在前面表現出了忠誠不渝的姿態,加上他一貫的表現,王韶如今早已視他為親近子侄,說的話都是為韓岡著想,“古渭寨……不,通遠軍總有你的位置,玉昆你也不必怕會我有什麼芥蒂!”

“通遠軍……”韓岡先是一愣,轉而就恍然大悟,起身對王韶道:“恭喜安撫!”

王韶也笑著回禮,“要到年後中書才會發文,升古渭寨為通遠軍。我將會兼任通遠軍知軍……辛苦了幾年,也終於能見到回報了。”

“日後的回報當是會更多,辟土服遠,封侯亦是等閒。”

王韶笑容平淡,但眼神中有著濃濃的喜色,“不說這些了。李信現在住在我那裡,這時候去了三班院,大概要到晚間才能回來。他試射殿廷的時候也快到了,大概會趕在臘月廿三祭竈前,也就是沒幾天了。”說著他站起身,“好了,不耽擱玉昆你了,我也回去換身衣服,等會兒跟你一起去見王相公。”

……

換上了正式的公服,韓岡終於和王韶一起從驛館中出來。從他進去,到再出來時,已經有半個時辰。而王家的家丁依然心平氣和地在門口守候著,並無一聲怨言。周圍的官吏看到後,都少不得贊一聲王安石治家有方。而韓岡也暗贊著,上前道了聲辛苦。

而韓岡方才進去時風塵滿面,灰頭土臉的,疲憊不堪的神情看起來稍顯狼狽破落。但他自驛館一進一出,更衣沐浴之後,整個人就完全變了。顧盼之間,目光如電。神采煥發又不顯張揚,文翰中帶著英武之氣,是個人物難得的少年郎君。

看到韓岡此時的形象,眾人暗暗喝彩,如此人物,的確當得起王丞相的看重。

驛丞已經殷勤為王韶、韓岡安排下了馬匹,謝了一句,韓岡就翻身上馬,跟著王家家丁,一起向王安石府行去。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34:55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三)

王安石的宰相府如今仍是他先前任參知政事時的舊邸,也是他三年前入京後,就從官中分發下來的宅院,一直沒有變動。對於只有二三十個僕婦的王安石家,這間宅子本也是足夠了。只是如今升任宰相,以禮絕百僚、群臣避道的宰相之尊,顯得太過寒酸,有失朝廷體面。天子便賜下了新邸,就在皇城邊上。

只是新邸雖賜,但王安石還是上表給辭了——這是天子恩賜,就要照規矩來的,需要辭讓一番,才能接受。對王安石來說,他其實覺得很麻煩,要是天子不再重複下詔賜宅就好了。現在的宅子已然過大,換個更大的不是更麻煩?

不過對於擁擠在王府門前的官員們來說,他們還是覺得王安石家最好早點搬遷為上。只有六七步寬的這條小巷中的車馬,比起夜中的小甜水巷,萬姓燒香時的大相國寺,都要擁擠得多。數百名官員,加上更多的伴當,還有一樣多的車輛馬匹,把王丞相府門前的小巷堵成了暴雨後的下水道——天天如此,無一例外——唯一能讓人欣慰的,是這裡還算安靜。在丞相府前,說話也要屏氣靜聲。

臘月十五的這一天,隨著王安石從宮中散值回府,一個個要拜謁他的官員陸續趕來,將車馬停在了巷口,讓僕人上去遞了門帖,就在門口等著。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又是一名僕役穿過人群,向宰相府的偏門擠過去。

不少人嘲笑的回頭望著巷口處剛剛趕來的兩名官員,他們來得實在太遲了,現在才來,今天根本不會有機會了。

但讓所有人吃驚的是,這名僕役並沒有在偏門處向門子遞上主人的名帖,而是打了個招呼,就走了進去。而片刻之後,一個年輕人就跟在那名僕役身後從門中快步出來。認識年輕人的官員不少,當即起了一陣騷動,竊竊私語的聲音,就像被人捅了一下的蜂窩,頓時嗡嗡嗡地響了起來。

“是王二衙內!”

“是誰來了,怎麼是王家二衙內出迎?!”

王旁在家丁的引領下,快步從人群中穿過,迎面的官員紛紛避讓,臉上浮起謙卑的笑容。數百隻眼睛追著王旁的身影,一直到他停步的地方,就是方才遣了那名僕役進王府的兩名官員。

這時終於有人仔細去辨認兩人的身份,有見識的官員不少,最近甚得聖眷的王韶,四入宮掖,認識他的人很多。

“是王韶!”

“河湟王韶……上平戎策的那個。”

“……難怪了。”

“後面的那個高個兒是誰?”

“……跟班吧,大概王韶要舉薦的。”

但接下了的一幕,更是讓人吃驚。王旁的確是先跟王韶見禮,但很明顯的,他與跟著王韶的年輕官員更加親密。王安石家的次子一向陰沈,不喜與人結交,這是世人皆知的。可現在眼下眾人看到的,卻與傳言差了不少,浮在他臉上的笑容比起跟其他官員見面時要親切得多。

“玉昆兄,向來可好!”

韓岡笑著拱手回應,“托仲元兄的福。今天剛入城,放下行裝,換了衣服就過來了。現在肚中正空,可是叨擾一頓晚飯了。”

王旁呆了一呆,轉眼就更加欣喜的笑起來:“不敢讓玉昆你餓著肚子,晚飯早已備下了,等與家嚴見過之後,當共謀一醉。”回頭他便對王韶道,“家嚴正在家中見客,少待便有空閒。不敢讓王安撫和玉昆在外久候,還請兩位隨在下先進家中稍等。”

幾百隻眼睛又妒又恨地看著王旁帶著王韶、韓岡從偏門進去。看到王旁跟韓岡的親近,王韶也是有些愕然。他只是聽韓岡說過,跟王旁見過面下過棋,卻沒想到竟然如此慣熟。

韓岡跟王旁的關係當然不至於如此親近,但他瞭解人情世故。王旁這樣接觸的多是別有用心之輩的衙內,只要用對方法,肯定是要比歷盡宦海的官員更加容易接觸。韓岡表現得越是灑脫不羈,不拘俗禮,王旁就越是不會擺出宰相之子的架子,反而會更添幾分親近感。

三人在韓岡所熟悉的偏廳分賓主坐下,讓人進去通報了王安石。王旁跟王韶有些生硬的寒暄了兩句,轉頭便問著韓岡:“聽說玉昆你在蕃部中斬了一個西夏的使臣,是不是真有此事?”

韓岡神色不變,反問道:“這事是怎麼傳的?”

“秦鳳走馬承受傳回來,還是天子聊天時跟家嚴說起的。”

“難怪!”韓岡點點頭。關於他一劍殺了西夏派到瞎藥那裡撬牆角的使臣,明面上的功勞他的確是送給了瞎藥,但私下裡流傳的話,卻沒有讓人去禁言,也禁止不了。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認,誰也不能把這事栽倒他頭上。但熟悉韓岡性格的人都認定了他,他的性子剛毅果決,而且過去也不是沒有先例,殺人放火,韓岡本就是行家裡手。

王旁的眼神中透著好奇,見韓岡不否認,立刻追問道:“難道是真的?!”

韓岡笑了笑,正要說話。一名僕人走了進來,“相公已經在書房中等候,請兩位官人過去。”

向王旁告了罪,在王家二衙內失望的目光中,王韶和韓岡被領著進了書房中。

今次書房裡面,只有王安石一人。再一次見到這位千古名相,韓岡發現他已經憔悴了不少,黑瘦黑瘦的,顴骨下的陰影又重了許多,看容色,也顯得很是疲累。

行禮落座,王安石也是先跟王韶說了幾句話,但很快,就轉到了韓岡這邊,“玉昆,關於韓子華征辟你的奏文,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

韓岡點了點頭,“已經聽說了。”

王安石也不繞圈子說話,直率地對韓岡道,“橫山戰事即起,所以韓子華幕中需要玉昆你去安頓軍中傷病。連上兩本奏文,可見其對玉昆你渴求之深。而戰事一開,損傷難免,也的確需要你去主持。這件事,你就不要推辭了。”

不成想王安石竟然直截了當地命他去韓絳那裡報導,韓岡想了想,便道:“光靠下官一人可不夠,至少要調集秦鳳上下三個療養院中所有四百餘人,才敷使用。”

“這麼多?”王安石對療養院不甚了了,聽說韓岡一下要調去一個指揮的醫療團隊,頓時吃了一驚。

“橫山勝敗未可知。羅兀城易取難守,若是不幸戰敗,恐怕四百多人還不夠!”

王安石略顯困頓的雙眼一下睜開,銳利的眼神在點著燭火的內室中,如同閃電劃過,“戰敗?!玉昆你說今次出戰羅兀會戰敗?!”

“未慮勝,先慮敗,此是兵法要旨。”韓岡停了一下,便正面回復王安石,“非韓岡戰前出不吉之言,只是不想看著朝廷空耗錢糧,官軍勞而無功,而陝西又平添無數孤兒寡母。羅兀易得,橫山難取,此一戰,還是輸面居多!”

韓岡說得決絕,王安石眯起眼睛,“城羅兀,東連河東,南接陝西,二路並舉,橫山可定。韓岡,你說此戰輸面絕多,可是有何緣由?!”

“西賊不擅守城。韓相公坐鎮延州,種諤出兵綏德,其餘各路支援鄜延,以此規模,攻取羅兀當不在話下,擊敗西賊趕來的援軍也不難。但要一年年地穩守下去,抗住西賊的反擊,卻是千難萬難。”

“不還有橫山蕃部在?羅兀一下,橫山蕃部當會將盡投大宋。”

“與其寄望於人,不如求諸於己。即以河湟論,若非有古渭三千官軍壓陣,哪一個蕃部會老老實實地聽命?蕃人可用不可信,更不可全然依賴,若是認為有著蕃人助力,就可以讓西賊敗退。這種想法,韓岡不敢苟同!”

韓岡語氣激烈,王安石不由地瞥了王韶一眼。而王韶則是眼觀鼻、鼻觀口地默不作聲,任由韓岡在前衝殺。王韶所在的位置讓他不能肆意攻擊韓絳,只有韓岡,因為要被調任鄜延,才有資格說話。

暗歎了一口氣,王安石道:“種諤統領大軍攻取羅兀後,已定要擴建羅兀。羅兀城中大軍畢集,近處又有河東、鄜延可以支援,要懾服眾蕃,擊敗西賊,當不至於有何困難。”

韓岡也歎了一口氣:“下官方才也說了,奪取羅兀容易,擊敗援軍不難,但守住羅兀卻是難得很。因為羅兀城中能駐紮下的兵力,跟城池大小無關,而是取決於運送到城中的糧秣數量。”

“從綏德到羅兀不過六十餘裡。六十裡轉運,快則一日,慢則兩天。城中的糧秣當不至於匱乏。”

“怎麼會是六十裡?!”韓岡立刻搖起頭,毫無顧忌地反駁著高高在上的宰相,“綏德到羅兀的確是六十餘裡近七十裡,但清澗城到綏德卻是八十多裡。羅兀城的一切用度,起點都是清澗城,而不是綏德——綏德本身的需用就要靠清澗城轉運。也就是說,供給羅兀城的糧秣所運輸的距離,不是六十裡,而是一百五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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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35:31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四)

當初渭源之戰時,從古渭到渭源,長達一百多裡的糧秣軍資的轉運,就已經耗盡了秦州泰半民力。而且那只是要維持連民夫加士兵,總計五千人的一個月的需用。而在綏德、羅兀能做到部分自給自足前,至少要兩到三年的時間,鄜延路都要徵發民夫,去運送糧秣。

如此一來,對鄜延百姓來說,是個災難,而對當地的官員來說,同樣是個災難。

地方的官員是什麼樣的德性,韓岡再清楚不過。事情不做,便宜盡占,除了一些有望上進的,其他大多數的官員就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樣。一旦要組織民夫轉運糧秣,或是乾脆把民夫趕上前線去築城,少不得就要勞動他們的大駕,想讓他們不抱怨是不可能的。

再說了,還有個司馬光在長安守著,幾乎使用放大鏡在盯著陝西的各個角落。只要地方上有一點風吹草動,他肯定要第一個跳出來說話。

人都是這樣,總是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司馬光是這樣,韓岡、韓絳他們的也一樣——出兵羅兀,韓岡看到危機,韓絳、種諤則看到勝利——如果有什麼與他們的期待相反,就會想辦法將之抹去。不過區別在於,蠢貨是在自己的思考中抹去,聰明的人則是在言辭中抹去。

司馬光、韓絳他們究竟是聰明還是蠢貨,韓岡不知道,但他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實際上他的觀點不會太過偏駁。所以他的批評,並不是放在戰鬥的勝負上,而是主要專注於糧秣轉運的問題上。不管在何時何地打仗,只要不能像蕃人那樣因糧於敵,後勤運輸總是問題最多、事情最難的一個環節。批評後勤問題,那是一批一個準,絕不會說錯。

“兵無糧不行,在出兵之前,還是要先看一下究竟能不能把足夠的糧秣運送到羅兀,而且是要在不引起鄜延民亂的前提上!”韓岡語氣堅定地總結著,每一句話背後,都是寫滿了自信兩個字。

說話要讓人信任,首先要表現出自信來。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何談讓人信任。

韓岡自陝西來,又是參與執掌軍務。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天然地就對陝西地理兵事了若指掌。而韓岡與王安石一問一答間,表現出來的自信,完全印證了他作為一個專家的形象——通常的情況下,說話的語氣、語調,也就是技巧方面的有效表現,比起正確真實的內容,對於博得他人信任來,反而更為重要。

韓岡話說得雖然淺顯,但他朗朗言辭間毫不動搖的自信,以及一直略顯失禮卻堅定不移的目光,還有毫無猶豫磕絆的流暢闡述,卻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的這番話。

王安石現在有點頭疼了,這樣的情況下,如何能讓韓岡面聖?

當今天子現在雖然對橫山那裡的勝利消息日夜期盼,每天都對著武英殿中的沙盤一遍又一遍地推演著戰局,將陣圖、計畫一份份地發往延州。但他畢竟耳朵根子有些軟,自宮中長大的皇帝,絕不可能想自己眼前的年輕人這樣,有著一對決不動搖的眼神。

一旦韓岡站到了天子的面前,指著沙盤上,將他方才所說的那些話複述出來,最後會有什麼結果,真的難以估計。

天子對韓岡的重視,王安石心中很清楚。趙頊日日都要走一趟的武英殿中,每一塊沙盤背後,都是打著韓岡的標籤。而韓岡對於軍中醫療的推進,更是得到了所有陝西將帥的看重。

正是由於郭逵、王韶、韓絳、種諤等人對韓岡的重視,使得趙頊更加確認韓岡的才能。既然韓岡在天子心目中留下了熟悉兵事的形象,那他的觀點不可能不影響到天子的看法。

王安石事先也絕然沒想到,韓岡會如此旗幟鮮明地反對出兵羅兀,就算執掌河湟開邊,與橫山拓土有瑜亮之爭的王韶,也不會這般坦率直言。

這麼想著,王安石感覺到韓岡的表現好像有些反常。

“韓岡,你可是不想去延州?!”他突然問道。

被戳破了藏在心底的想法,韓岡在一瞬間有了那麼一點動搖。但是他很快收拾起,把心防重新武裝,“為君分憂,不分天南地北,何處不可去?但明知不可為而為,讓卒伍平白枉死,下官卻不敢相從!”

拿著冠冕堂皇的話為自己的私心做外衣,這樣的人和事,王安石看得多了。沒想韓岡本質上竟是這樣的性格,他有些不快說著:“那就是不想去了。”

要我去也可以,只要能滿足條件。韓岡道:“朝廷有命,下官自當領命而行,不會拒絕。不過下官有一點要事先報予相公。無論此戰是勝是敗,無論下官是否有功績,朝廷事後的封賞,都不要把下官的名字加上去。”

王安石驚訝了起來。韓岡不要可能會有的功勞,看似謙退,實際上卻等於是再說,若此事有何意外,不論什麼罪名都不要栽在我頭上。

“他當真認為羅兀守不住?!”

韓岡當然能肯定羅兀守不住,所以才敢這麼說。

自己的這個條件如果被王安石如實報上去,天子會怎麼看?韓岡無法確認。但這點其實並不重要。實際上,正如王安石所說,他只是不想去延州罷了。

因為不想去延州,所以韓岡才會大力反對出兵羅兀。他反對的理由,就是因為羅兀城下必敗。韓岡可以確定,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韓絳在橫山方向上這一輪的攻勢,將會鎩羽而歸。

這並不是因為糧秣問題——

奪下羅兀城後,只要守上半年就夠了。因為西夏人在橫山統治的脆弱性,甚至等不了半年的時間。羅兀城一旦能穩定地在橫山深處留上半年,西夏人在橫山地區的統治權其實就可以廢掉了。沒有了西賊的威脅,安全的糧道,運輸起來就很方便了。

但韓岡無法說出這一點。他總不能說,在他所記得的歷史中,西夏安安穩穩延續到了蒙古入侵。而眼下的情況,如果橫山失卻,西夏覆亡就在眼前。

既然西夏沒有滅亡於北宋,那今次的冒險計畫就不可能成功。雖不能說百分之百肯定失敗,但只要有七八成是敗定了。只是說話的時候,必須為自己留條退路,“今次一戰或許能僥倖取勝,但若是朝堂上下習慣如此冒險,日後的失敗可能會更加慘重!”

“不意韓玉昆如此倔強。”隔著小門的單薄門扉,王旁聽著裡面的交談,他很難相信,韓岡竟然會這麼當面頂撞自己的父親。

“二哥,怎麼了,偷聽到多少?”清脆的聲音在背後悄聲響起,但落到王旁耳中,卻差點叫了起來。

看到自家妹妹王旖正在身後,側著腦袋看著自己,“別鬧了!”王旁臉皮有些泛紅,被自家妹妹看到自己失禮的地方,他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王旖向著門扉處探頭探腦,就跟十個月前的一幕重現。時隔近一年,她的好奇心不見減退,“又是韓岡?他又來京城了?”

……

由於韓岡的不合作,王安石沒有達成目的,他最後也並沒有留下王韶和韓岡吃飯,可以說是忘記了。而王安石沒有說話,王旁便不敢主動留人,不過韓岡倒沒忘了他,當王旁來送行的時候,兩人約好下次有空,到外面轉一轉東京城,順便喝點水酒。

王安石坐在書房中,考慮著方才的一番對話。韓岡已經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王安石可以強迫他過去,但這樣他就不可能不擔心,韓岡會在公事上採取不合作的態度,或是消極怠工。而且韓岡有勇有謀,不是普通的官員。如果僅僅是讓他去處理傷病,這樣的做法實際上是太浪費了一點。

王安石一時拿不定主意,直到自家的二女兒過來催促吃飯,才讓他暫時放下去思考問題。

坐回到飯桌上,王安石還是一如既往地盯著擺在桌上的一盤菜在吃。吳夫人問著丈夫:“大哥快要抵京了吧?要不要派人去迎他?一大家子拖兒攜女的,許多地方的都不方便。”

王安石兩子兩女,長女早已出嫁,長子也已娶妻。而次子王旁已經與龐家結親,等長子王雱到了京城,就要辦婚禮了。

“大哥都做了多少年官了,許多事不必太替他亂操心,他自己心中都有數,哪裡會有什麼不便?”王安石絲毫不為自己的兒子擔心,自幼聰慧的長子王雱是他的驕傲,完全不需要擔心。

吳夫人聽了,像是放下了心來,“等大哥回來,二哥成婚。剩下的就是二姐兒的婚事了。”

王旖臉紅了,嬌憨地搖著吳夫人的手:“女兒不嫁,一輩子都要陪著爹娘。”

“胡說!再拖下去就沒人要了。”吳夫人說了女兒一句,回頭就對丈夫發作道,“還不快點幫二姐找個好人家。不要老想著變法、變法,齊家治國,先把家齊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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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10:36:52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五)

新磨的銅鏡光可鑒人,鏡中的一張如花俏臉有著傾城之姿,卻是略顯憔悴。修長的雙眉微蹙,眼波流光,籠罩著愁雲。鏡面明晃晃的,照出了鏡子的主人這一年來所受到的相思之苦。

周南只穿著一身素白的褻衣,坐於鏡前。對著鏡中的自己,慢慢梳理著如墨染過的秀髮。青樓之中的生活,向來都是晨昏顛倒,西窗外泛著亮色的紅光,而她才剛剛起床。

玉色的纖手捏著牛角梳,從絲緞般的長髮中滑過,早間出去買胭脂水粉的墨文,正站在她的身後。

周南百無聊賴地梳著頭,神色間透著麻木,日復一日在歡場上重複著的生活,早已耗盡了她的心力。但隨著身後小女使的幾句話,臉上的呆滯轉瞬消失不見,先是驚訝,而後轉為狂喜:“什麼!你見到韓郎了!”

墨文被周南的一聲驚呼嚇了一跳,身子一震,不禁退後了半步。

周南已經轉身跳過來,兩隻手像捉小雞一樣,一下抓住了墨文的雙臂。雙眼閃亮如含著星光,追問著:“你見到韓郎了!?”

墨文直點著頭,“看到了,看到了,就是在胭脂鋪的時候看見韓官人騎馬過去的。”

“不會看錯吧……怎麼不叫住他的……應該是他……還不到一年時間……”

周南一時間陷入混亂之中,說了好一通,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反而是墨文比較清醒,“小婢看著韓官人往城南驛去了,應該是剛剛進京。”

“快讓人備車,我要去城南……”周南突然說不下去了,患得患失的神情出現在臉上,萬一那冤家已經忘了自己呢?前次有個趙隆送信來,後來又有個王舜臣帶了私信從秦州來,但今次韓岡的恩主王韶率歸順朝廷的蕃人入京,聲勢浩大,天子連續數次招他進宮。周南一直都期待,可就是沒有等到半封信。

“墨文,還是你……不,還是我……”教坊司的花中魁首猶猶豫豫,始終拿不定主意。

她當然想早一點見到情郎,但又怕見到心中的那人後,聽到的話語會讓她絕望。其實周南幾乎都快要絕望了,因為最近一直糾纏她的那一人,讓周南不敢去確認,她的心上人到底有沒有勇氣為了她去對抗。

“周姐姐。”門外這時有人喚著周南,“秦二官人又來了,請姐姐快點過去。”

“啊,二大王來了!……姐姐,怎麼辦?!”

墨文慌張了起來。秦二官人就是先皇英宗的次子,當今天子的二弟。如今他的封國為雍,是為雍王,而雍州乃秦地,所以便以秦為化名。畢竟身為皇弟,總不能光明正大的出來逛窯子。

“周姐姐……”門外的人見房內沒有回音,又催促的喊著。

“這就來!”墨文代周南應了一聲,又對周南問道:“姐姐,你看現在怎麼辦?”

“真煩人。”周南的一張俏臉這是已經掛了下來。若是普通的客人,只要推說一句“倦了”,就能搪塞過去。但雍王身份不同,哪裡能怠慢?

眼下雖然趙顥都是從後門進來,只聽一曲,喝兩杯酒就匆匆而去,從沒有留夜的意思,但誰也說不準他什麼時候就會得寸進尺。要是雍王殿下用強,難道還能真的捅他一刀不成。現在管著周南的許大娘,甚至把屋裡的剪刀都收起來了。雍王要是真的有意,只要露點口風,許大娘肯定會把周南現在隨身帶的匕首給悄悄收走。

周南從枕下拿起一塊疊好的絲巾,白色的絹綢上繡著一對活靈活現的鴛鴦,是他幾個月來的心血。遞給自己的小女使:“墨文,你待會兒代我去城南驛,悄悄地把這手巾交給韓官人,不要給人看到。”

墨文接過絲巾,收在懷裡。又問:“只把絲巾給韓官人就行?”

“……夠了,應該夠了。”周南有點艱難地點著頭,她的心中也沒有底。

墨文應下了,便幫著周南更衣上妝,片刻之後,豔冠群芳的花魁便儀態萬方地出現在雍王殿下所在的小廳中。

坐在廳中正位的年輕人,相貌還算俊秀。穿著士子襴衫,裝束都是再樸素不過,乍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窮書生。但世上哪有能隔三岔五就逛窯子的窮書生,而且還是達官貴人才能光顧的地方。何況教坊司中人去宮中的次數不少,頗有幾個見過當今雍王殿下的。而趙顥帶出來的伴當,竟然還是一個閹宦。

雍王殿下的身份,其實在一開始就被人揭穿。但一國親王做這等掩耳盜鈴之事,教坊司中上下,也只能當作認不出,看不到。

趙顥見著周南進來,如果是普通的妓女,看一眼也就過去了,就算長得貌如天仙,對於天子親弟來說也是等閒。他現今尚居於宮中,見過的絕色甚多,並不比周南差到哪裡。只是聽說了周南執匕嚇走了一個宗室,是風月班中難得的剛烈女子,他才有了興趣。

“秦二官人萬福。”周南盈盈下拜。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這數日,對周小娘子的絕妙歌舞可是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啊……”趙顥則是裝著一副花叢老手的模樣,只是在周南眼裡,卻是全然無趣。

用著虛偽的笑容陪著喝了兩杯酒,周南站到廳中,曲樂聲起,隨著樂聲歌舞翩翩。伴著歡快的曲樂,載歌載舞的女子,顏如牡丹,色如芍藥,回身旋舞時,衣袂飄然有如百花綻放,而神色間又有著拒人千里外的凜然。

正是這種不可輕辱的凜然,和她作為歌妓花魁身份之間的錯位,吸引了趙顥的目光。他眯起眼,雙手打著節拍,享受著難得輕鬆的時刻。

雖然已經娶妻生子,但趙顥如今還住在宮內,因為誰也不能強得過他的那位貴為太后的娘親。只是趙顥雖然在兄弟中最受疼愛,但身處在大內之中,身心照樣都受到壓抑。他跟自家的王妃又是合不來,現在也只能在安仁坊這邊尋一個放鬆的機會。

看著周南柔美動人的舞姿,趙顥想著自己的王妃。雖是國初歷任太祖、太宗、真、仁四朝的名相馮拯的曾孫女,卻是個讓人感到乏味,卻又善妒的女人。兩女的身份天差地遠,但給他的感覺則是有著完全相反的差距。

要是她知道自己出來逛窯子,不知會不會向娘娘哭訴。

想起自己親生母親,趙顥心中突然一陣虛怯,忙喝了一口酒壓驚。他心中明白,自家的親娘縱然再疼愛自己,也不會喜歡他私下裡出宮來逛窯子的這些事。就是因為害怕如今的太后,趙顥連度夜也不敢,只能稍坐片刻就離去。

就在過去也沒幾年的治平年間,當時趙顥的父親,也就是先皇英宗趙曙,即位後不久便發病,不能理事,如今的太皇太后出來垂簾聽政。等到父皇病癒,太皇歸征,趙顥的母親仍不許趙曙親近嬪妃。

曹太皇當時讓人傳話勸誡:“官家即位已久,今聖躬又痊平,豈得左右無一侍禦者。”

而身為曹太皇的親侄女,又是自幼被撫養在宮中,關係如同母女一般親近,但趙顥的母后還是硬邦邦的回話道:“奏知娘娘,新婦只嫁得十三團練,即不曾嫁他官家。”

這件事在京城穿得沸沸揚揚,隱隱的,還有人拿隋文的獨孤皇后來比較。曹太皇當年被仁宗立為皇后,從來不干涉仁宗在後宮中寵信誰人,故而人人稱其盛德。但現今換做了評價高太后,世人不便說其悍妒,便用嚴肅兩個字來形容。

也因此,先帝英宗雖然有嬪妃,但趙頊、趙顥他們排在前頭的兄妹幾個,可都是一母同胞。

對於如今大宋國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壓不住,先皇也壓不住,而皇兄當然也拗不過。她想日日見到兒子,趙顥、趙頵兩兄弟便都留在了宮中。

在前兩年,有個姓章的小臣說趙顥他和他的四弟趙頵已經成年還留在宮中,於禮不合,當賜邸於外。當時贊同此事的人不少,如今的宰相王安石,也上書表示同意。但當太后一通火後,那個小臣就被趕出京去,連王安石都不敢再說什麼,幾年過去了,也沒人再提這茬事。

趙顥本身也有一份心思在,所以也沒有離開宮中的打算。不過最近宮中喜信頻傳,而自家則是闈內生亂,他心中就有些煩悶,才會出來散散心,否則,他肯定是在宮中做一個老實聽話的乖兒子。

這是趙顥的秘密,從未對外人道。當然,雍王殿下並不知道市井傳言的威力,他自以為隱秘的舉動,早就傳遍了京城,而監察京中內外的皇城司那邊,自然也收到了報告。要不是顧忌著高太后,早就給禦史和皇城司捅上去了。

一杯酒喝下去,搖了搖頭,雍王殿下不去再想那些讓他煩心的瑣事,很快沈醉於眼前的歌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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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10:37:29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六)

韓岡從王安石府回來時,李信也回來了,不過他看起來臉色並不好,大概是在三班院中受了點氣。

安慰了他兩句,韓岡不由得歎了口氣,這就是機遇和機緣的差距了。

當初趙隆、王舜臣和李信三人都是幾乎同時跟隨起王韶,只是後來李信被張守約調了去,三人的道路便分了岔。跟著王韶的趙隆、王舜臣都是靠著軍功直接得官,名字直接呈到天子面前,得官前的試射演武只是走過場,三班院也刁難不了他們。

但換做是李信,他是被推舉來試射殿廷,通過後才能得官。沒有過得硬的軍功,在三班院受到刁難也不足為奇。

而當初跟韓岡一起上京的劉仲武,情況跟李信一樣。他能夠一切順遂,那是因為他有著向寶的薦書。出自京營,當時而且還兼著的向寶在三班院頗有幾分人緣,所以沒人跟劉仲武過不去。

三班院和最近新近成立的審官西院,雖然要向樞密院負責,但實際上都是獨立,不過韓岡的關係還延伸不到三班院中,真的要找人幫忙,也只能抓瞎。

韓岡很清楚,李信的才能的確出類拔萃,絕不輸給西軍中那些聲名鵲起的年輕將校,但他沈默寡言的性子,讓他很難一下子得到他人的看顧,只有日積月累的相處,才能看到李信出色的一面。

不過只要給李信上場演武的機會,一個“絕倫”的評價肯定是少不了的。雖然韓岡有些擔心,但試射殿廷就在眼前,應該不會再生枝節。

倒是韓岡自己這邊讓他有些煩。從他抵京,到現在才不過半日過去,遞了名帖要拜訪他的官員已然為數不少,大概是存著通過他跟王安石拉上關係的心思。韓岡望著堆滿了桌上的名帖,頭疼欲裂。不加理會是不可能的,但全部會面更不現實。可是如果要在其中挑挑揀揀,他也弄不清哪人可見、哪人不可見、哪人可見可不見。

韓岡今夜已經歎了好幾次氣了,官場上的應酬交接的確很麻煩,尤其是京城,不像秦州那麼單純。他探頭望望隔鄰,理應熱鬧非凡的王韶那邊,這時候則是安安靜靜。

韓岡前面已經把王厚托他轉交的信件給了王韶,裡面的消息想必不是王韶想看到的。韓岡是刻意在明確了自己的站隊之後,才讓王韶知道他跟自己的姻親關係已經不復存在。

王韶方才看了信後,雖然沒有痛哭流涕,但也免不了傷心動情。平日總是堅定如花崗岩一般的眼神,今夜卻是泛起了水光。他搖頭歎息著:“想不到出了這等事。公庥也不過四十,竟然一病不起。還有……”

韓岡被王韶看了一眼,見他又是搖頭一歎,沒再說下去。

公庥是韓岡岳父的字,也是王韶的前任小舅子,與王韶交情匪淺。而今年發生在江州的一場夏季疫症,必然不會僅僅針對韓岡的聘妻和岳父,少說也要奪取上百人的性命才能夠資格稱為疫。王韶的親朋好友中怕是還會有一些噩耗,只是沒有傳消息過來。

不過王韶並沒有在悲傷中沈浸多久,很快就從傷感的情緒中拔出來,跟韓岡說起正事。尤其是王韶幾次面聖時,天子多次提及韓岡的事,都跟韓岡本人說了。

聽著王韶的意思,韓岡這才知道他這次入京應該是能夠面聖的。也是天子有心要見他,所以才讓他往京中走一遭,否則直接就從秦鳳調任了——韓岡並不是京朝官,調職其實並不需要到京中走過場。

韓岡對此是有一些心理準備的,王厚都能見天子,自己被皇帝接見也是理所當然。只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王韶都在懷疑王安石那邊會不會阻止天子招韓岡入覲。

堵塞天子言路是每個權臣都想做的事,而讓天子只聽自己說話,更是臣子們所夢寐以求。王安石雖然是正人君子,但並不代表他喜歡看到天子面前有人說他的不是、不斷地給新法挑刺。

韓岡是支持新法的,還出了幾個主意,對新法的推行有著不為人知的殊勳,而且他還是河湟拓邊的中堅力量,怎麼看都是變法派的幹將。但是韓岡對眼下炙手可熱的進軍羅兀的計畫,卻完完全全地站到了反對派的那一邊。

韓絳那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大軍齊集,錢糧皆備,從上到下都知道要打仗了,這樣的情況下,沒有可能突然收手,就是天子也很難阻止烽火燃起。韓絳又是宰相,他在外領軍,樞密院管不到他頭上,天子的詔令他也完全可以不加理會。韓岡在天子面前說什麼沒用,最多也只不過是證明一下自己的先見之明罷了。

只是不論是從眼下朝局的穩定上,還是從維持與韓絳的關係上,王安石都不便讓韓岡去動搖天子對橫山戰局的信心。儘管韓絳一旦得勝,回來後王安石也得避他鋒芒,但憑著王、韓兩人的交情,以及共同的政治利益,王安石都會對開拓橫山一事鼎力相助。否則讓韓絳聽說了王安石在戰前放了韓岡在天子面前進了讒言,等於是把韓絳往政敵的方向推去。

而且對王安石來說,他也不想聽到有人反對陝西的戰事。司馬光連上三本,先是反對整修長安城防,繼而反對河湟開邊,最後就是對橫山的戰事大加指責。舊黨赤幟所反對的,正是新黨要支持的,如果其中出現了一點動搖,就等於是在大堤上開了個口子,讓反變法的一派乘虛而入,由此為切入口,重又開始攻擊新法。

以己度人,韓岡自問處在王安石的位置上,也會想著把反對的聲音都給趕出朝堂去。如果做不到全部驅逐,那就有選擇的排除。越是思維清明、手腕出眾的越不能留,只把那些僅會叫著大道理,實際上百無一用的廢物,留下來讓他們噁心人。

韓岡突然失聲笑起,真是閑得沒事做了,竟然幫著新黨想著如何打擊政敵,還把自己給繞進去。

見不到天子那就不見好了,反正遲早能見到的。如果今次的退讓,換來的是遠離鄜延路那個漩渦,這筆買賣就做得不算虧——他可不想自己的名字跟失敗聯繫上。

韓岡笑聲未落,一名驛卒在院外敲門,遞進來一封信,說是送信之人要見韓岡。韓岡把信拆開一看,裡面沒有信紙,只有一塊薄薄的繡了鴛鴦的絲巾。韓岡算不得風流人物,在京城中,會送這等女兒家信物的也只有一人,他忙喚了李小六,出去把人接進來。

果然是墨文,才一年不到的時間,周南身邊的小女使相貌沒有多大的變化,但個頭已經躥了兩寸多高。

墨文來到韓岡面前,行禮過後,小女孩兒很大膽的抬頭與韓岡的眼神對上,“小婢受我家姐姐的囑託,要傳話給官人,不知官人可曾記得當日的三年之約?”

“這不是你姐姐的原話。”韓岡搖頭笑了笑,小女孩的臉上藏不住心事,她進來後老道的韓岡一眼就看出不對勁了,“你家娘子那裡出了什麼事?”

“沒……沒什麼?小婢只是怕官人忘了當初的約定……”

韓岡的嘴唇不高興地抿了起來,如刀如槍的眼神,盯得墨文越發的不自在,聲音細了下去。

熟視良久,韓岡單刀直入地問道:“有誰在纏著你姐姐?……既然你姐姐已經託付終身於我,無事不可直言。何須相瞞,直說無妨。”

小女孩兒終於怕了韓岡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低下頭,吃吃地輕聲道:“……是雍王殿下。”

“誰?”韓岡愣了一下。

“是雍王殿下!”

“當今的二大王?!”

“對!”墨文突然爆發一般地大聲叫著,她又抬起了頭,小臉上怒氣衝衝:“就是官家的嫡親弟弟!前些日子,有個侯強要姐姐陪夜,被姐姐拿著官人送的匕首給嚇走了。但現在雍王殿下化名秦二,一直纏著姐姐……”聲音中漸漸帶起了哭腔,“官人,你不知道姐姐的性子,逼到最後,她真的會什麼都不管不顧的!”

韓岡看著眼含珠淚,雨帶梨花一般的墨文,平和的笑了起來:“前次相別時我也跟你姐姐說過,我韓岡騙人的時候不少,可從不欺心。回去讓你姐姐放寬心,過兩天就去看她。天無絕人之路,一切放在我身上。”

小女孩子很好哄,帶著韓岡的承諾,墨文破涕為笑,放下心頭大石一般的輕鬆走了。問明白她出來時有人隨行,韓岡便也不派人護送。韓岡現在發現,他要頭疼的事情變得更多了。

“二大王啊,還真有些麻煩了。”

跟親王爭風吃醋,韓岡是始料未及,的確是個麻煩。不過天子做不得快意事,難道親王就能做得了?雍王殿下是以秦二的名義出來的,他易姓更名,必然是有所顧忌。要是他堂堂正正地表明瞭身份,事情可就要比眼下還要麻煩十倍。

想了一陣,韓岡還是準備先試探一下能不能讓周南脫籍,如果不行,大不了直接把人弄出京城去。天子沒事都出不了東京城門,這管不了事的親王的命令難道還能追出京城去不成?大宋戶籍看似嚴密,但要做手腳也沒想像中的那麼難。

據韓岡所知,章惇有位好友現今正在開封府中任推官。要想讓周南脫籍,還得靠他幫忙。找來紙筆,韓岡匆匆寫了一封信,折好後交給李小六:“小六,你去拿了我的名帖,往章府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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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07:13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七)

韓岡派李小六去章家遞名帖,約時相見的時候,章惇卻正在王安石府中。

當初的三名深得王安石倚重的助手,現在還是三人,不過少了個呂惠卿,多了個前任宰相曾公亮的兒子曾孝寬。

呂惠卿是因為父喪而不得不丁憂回鄉,需要廬墓三載才能再出來。因為呂惠卿的官位還是太低,資格不夠,王安石也沒辦法幫他爭來一個奪情起複的詔書。現在代替呂惠卿主持司農寺內外事務,實質上統管新法推行的,是曾布。

曾孝寬是曾公亮的兒子,一直以來都以宰相之子的身份行走,對王安石的事業幫助不小。如今要在開封府推行保甲法,他這個提點開封府鎮界,正好有資格從中接手,來主持推廣。

原本因為曾公亮的宰相身份在背後,曾孝寬並不能算是變法派的核心成員,只能算是同盟。但現在,曾公亮因為李複圭的一首詩,而自請致仕,曾孝寬也便少了阻礙,進入了核心層,得以主持一項新法的推行,現在落在他手上的就是保甲法。

眼下朝廷的重頭戲儘管都在橫山那邊,但各項新法條令都是按部就班地在做著。而因為前一陣與王安石及他的新法,所展開的血肉橫飛的死拼,反變法派也是元氣大傷,被趕出京城的一個接著一個,參與的幾個領頭的,更是被發遣得遠遠離開。現在朝中的反變法派,幾乎不敢再用這種兩面俱傷的手段。

現在,反變法派也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將兵法在陝西一步步實現。經過了卓有成效的推廣,由幾個指揮合併而成的“將”,其數目在關西已經超過了二十個,擁有三萬多士卒。而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地擴充起來。韓絳手下的軍隊基本上已經整編完畢,出自延州帥府的軍令,也多是通過各將的正將來處置。

而今天,變法派的核心齊聚,則是針對在開封推廣保甲法的商議。

推行任何一項法令和政策,最關鍵的就是不能讓百姓生亂。但現在已經有謠言在開封府內外傳播開,說是推行保甲法,是為了籍民為兵,“已經有傳言說所有登記在冊的保丁,都會被徵發為兵。”曾孝寬向在座的幾位通報保甲法推行的現狀。

“可笑之至!”章惇對謠言嗤之以鼻,“令綽【曾孝寬字】你最好放手施為。這樣的謠言,當用雷霆手段去處置!”

曾孝寬點頭道:“子厚之言正是孝寬本意。保甲法並不是什麼新鮮的貨色,如陝西,早有弓箭社、忠義社,河北亦多忠義社。百姓團聚自保,以抗盜賊,天下無處不有。這些謠言,不是因為無知而傳播開的。”

曾佈道:“關中隋唐時,遍設折衝府,以折衝都尉統領。如今天下雖然早已改為募兵,但關西舊日折衝府的根底還在。忠義社、弓箭社也以陝西最多。陝西推廣保甲法應該更容易一些。”

無論是弓箭社還是忠義社,都是陝西用來自保的組織,基本上是將一村或是一鄉的精壯聚合成軍。這一點的確跟隋唐時的府兵制有幾分相像。府兵制的基本單位就是將地方劃分成一個個折衝府,府中下轄六百到一千兩百名士兵,都是良家子,平常居鄉務農,戰時聞召出征,而不是如今用錢招募來的兵員。

“開封冗兵甚多,將兵法一行,廂軍汰撤當會近半,而禁軍亦是難免。開封駐軍消減,保甲法不行,天子那裡也難安穩。”王安石轉對曾孝寬道,“此事還要多勞令綽。”

曾孝寬躬了躬身:“不敢稱勞。”

“如果保甲法在開封推行得宜,就當盡速將其推廣天下各路!”章惇說道,“荊湖溪洞蠻不服王化,多有下山做過之人,漢兒飽受欺淩。若將此法在蠻寨周圍的漢家中推行,當有奇效。”

曾布和曾孝寬交流了一個眼色,這章子厚當是看到了王韶的榮光後,開始不甘寂寞了。

雖然荊州早在秦漢之時就已經是中國之地,但荊湖一帶的山區,有著諸多溪洞夷族。千年來服叛不定,時有與漢人交惡,甚至有從漢代到今朝,隔三岔五就叛亂的部族,如今辰州就有好幾家正起兵作亂。

不過王安石知道輕重:“此事並非急務,等橫山事定再提不遲。”

“橫山之事,看好的人不多,韓玉昆那邊也是不看好。天子現在要見他,該怎麼辦?”章惇忽然提到了今天剛剛進京的韓岡。不同于王安石、曾布兩人,章惇並不是很看好韓絳在鄜延路的冒險。在他看來成功的幾率大約是一半一半,很難讓人權衡出高下。

聽到韓岡的名字,王安石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韓岡的事的確有些讓人頭疼。他看看幾個得力助手,章惇是肯定站在韓岡一邊,而皺著眉頭的曾布則是與章惇不同,並不喜歡韓岡。自從當日聽了韓岡三策之後,便對其就有了看法,總覺得韓岡心術不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那種人,絕不可重用。

兩邊的態度都不會客觀,王安石看向曾孝寬,“令綽,你有何看法?”

曾孝寬想了想,道:“天子都想見他,一直都掛在心上。現在韓岡已經進京,也不便真的阻攔,那樣做反倒是顯得心虛……如果能讓韓岡改弦更張,收起那番話,事情也就好辦了。”

“這事可就難了……”章惇略略拖長了聲調,“韓玉昆行事剛直,幾無偏曲,少有妥協。要讓他在御前委婉曲意,怕是緣木求魚。”

曾孝寬聽說過韓岡的事蹟,比起張乖崖還要有俠客之氣,也有班定遠的幾分風采,最近在蕃部拔劍斬了西夏使者更是一個明證。這樣的人,當然都是執拗的性子,甚至有可能是一根筋走到底。要讓韓岡在殿前改為韓絳鼓吹,的確是很難說服成功。

“韓岡不過一個選人而已,招他入京,已是抬舉他了,何必為其大費心神?”曾布很不快,“天子若是想起韓岡,就讓他進宮面聖。如果天子不提,那也就罷了。左不過一個卑官而已,難道還能阻礙國是不成?!”

章惇微微冷笑著瞥了曾布一眼。其實能在密會上,正兒八經地把韓岡提出來商議,等於是已經認同了他的地位。而以韓岡如今給天子留下的深刻印象,普通一點的朝官,都比不上他的影響力。加上韓岡本來就很容易得人好感,天子就此垂青于他,韓岡就此一飛沖天都不是不可能。

如果韓岡能飛黃騰達,章惇是樂見其成。韓岡于他父親有救命之恩,這等過命的私誼,比起同鄉、同窗、同科的關係都要堅固得多。而且韓岡的年紀比自家小了二十歲,章惇也不擔心他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壓力……其實最關鍵的,就是韓岡的行事風格,實在很和章惇的胃口。

“其實韓玉昆為人剛正,而且識量過人。雖然長於經史,疏於詩賦,若在往年,不過一明經,但如今進士科將改,以他的才學,考個進士出來也不難。日後前途不可限量。”章惇看了王安石一眼,想了想,沒把後一句說出來。但王安石要為二女兒招親的事,在座的都清楚。

王安石斂容不語。其實對於二女兒的夫婿,他心中本來有了人選。今年登科的蔡卞,相貌、才學、家世都是一等一的,而且還是他的弟子,人品早早地就了然於胸。這樣的女婿哪裡挑得出毛病,比起曾經讓他起過念頭的另外一人,要強出許多。

只是放榜後的那段時間,因為韓岡提出的三條策略,使得新法的頒行速度陡然加快。幾套政令齊下,一封封大詔出臺,不但學士院幾天一鎖院,連中書的燈火都是日夜通明,王安石忙得連家都沒回,就算回家,也是倒頭就睡,醒來後,就又急急地入宮去了。

等王安石聽著蟬鳴,從案牘中抬起頭來,都已是六月中。還未婚配的蔡卞早就被人搶了去做了女婿,新科進士也都被瓜分了個乾淨,自家女兒的婚事就這麼被耽擱了下來。

王安石對女婿的要求不多,家世清白,人品出眾,才學過人即可,即便是寒門素戶也無所謂,當然,相貌也須過得去。就是不能嫁到政敵家,不過也不能讓女兒成為他人攀龍附鳳的工具。

這樣看來,韓岡的確是個難得的人選。而且年後才二十,在這個年紀上,能如此相配的的確不好找。

對於韓岡的人品,王安石很讚賞。不畏權勢,堅持己見,這是難得的品格——儘管表現品格的物件是自己——加之不貪功求進,隱去了蕃部中的一劍,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名望,把功勞轉嫁給瞎藥,硬是逼得蕃部首領只能投靠大宋。雖然其中有點欺君的成分在,但一片為國的拳拳之心,可見一斑。所以天子完全沒有計較——把天子的詔書丟一邊的事,郭逵就曾幹過,硬是瞞下了天子的詔令保住了綏德城——只會讓趙頊更加看重。

可是,既然韓岡如此出色,別人也不是瞎子,單是王韶就不可能放過他的……

王安石忽而失笑,想得實在太遠了,眼下可是在說要不要讓他進宮面聖。不過王安石的想法與曾布不同,“還是不能給韓子華那裡添亂。既然韓岡說不要功勞,那就隨他的意好了,但事還是要做的,鄜延軍中的醫療救治需要他去主持,這件事,他別想脫卸。至於天子那邊,也沒必要見一個選人,等韓岡積功轉為京官再說吧!”

王安石絲毫不給韓岡留半點情面,微沈而嚴重的神色,讓人由此瞭解到,拗相公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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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2:32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八)

章俞已經回鄉去了,現在在京城中的宅子,只有章惇和他的妻兒住著。當章惇回到家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而章惇的兩個兒子,章持、章援,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但就是不敢去睡覺,而是在書房中等著父親回來。

章惇推門進了書房,開口便問:“大哥,四哥,功課做得如何?”

章持和章援一個十歲,一個八歲,年幼易困,等到半夜,已經是迷迷糊糊的了,但聽到章惇的聲音,便立刻跳起來老老實實地行禮站好。如果章俞此時在場,多半就要笑說這麼老實的孩子,根本不像他的子孫。

少年時的章惇,行事荒唐,膽大妄為,甚至還被人告到衙門裡去過。偷香竊玉的本事跟章俞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個偷岳母,一個偷族叔的小妾,算是嬸母,毫無士行可言。

如此品行,加之出身方面的因素,在族中章惇是被人當作另類看待。可是他能有如今的成就,也是因為賭上一口舊年怨氣的緣故。在嘉祐二年第一次中進士時,章惇才十九歲,比他中狀元的侄兒章衡整整小了十歲。但就是由於在族中受到歧視緣故,便不肯屈居章衡之下,棄了進士頭銜,下一科又考了個進士出來。

不論是自信,還是才學,章惇都是第一流的,僅僅是品行上有些瑕疵,所以愁困于人才稀缺的王安石,還是將他加以重用。而這樣的章惇,對兩個兒子的管束卻是很嚴格,章持、章援每天的功課他都要親眼看過才放心。

從兩個兒子今天學的經文中,抽了兩句出來,詢問其大義。見他們都能回答得上來,章惇忍不住綻開了一絲笑容,很爽快地放了兩個小子回去睡覺。

夜深人靜,燈火幽幽。外面的更鼓咚咚地響著,可章惇仍是毫無睡意。他隨手翻著擺在桌案上的一摞名帖。如今章惇官位雖然還不甚高,但手上的權柄卻是煊赫一時,接了曾布的班,做了檢正中書五房公事,掌管所有發往政事堂的文字,趕著上來巴結他的官員並不少,擺在書桌上的名帖也從不見少。

他每天都要隨手翻一翻,權當作消遣,會從中挑出幾個來見一見面。不過今天章惇並沒有什麼興致,隨便看了看就準備讓人拿去收起,但其中一張正好在這時跳入他的眼簾,章惇的手一下便停了。

將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名帖和附帶的信件拿起來細看,章惇提聲叫來昏昏沈沈的僕人。他把名帖一攤,“秦州韓官人的帖子是什麼時候來的?”

那個僕人是聽說過韓岡的,章府的家人,一聽說秦州韓官人就知道指的是誰。方才韓岡派人來送信時,他也留心記下,“回官人的話,是打初更的時候,韓官人的貼身伴當奉了韓官人命,送了帖子過來。”

“韓玉昆倒還記得要找誰幫忙。”章惇笑了一下,對僕人道:“去把明德請來。”

路明在睡夢中被人叫醒,頭昏腦漲地就要罵人。但一聽說是章惇請他,便忙把滿腹的怨聲收起。住在別人家裡,當然只能客隨主便。

路明自從決定從商之後,便跟章惇拉上了關係。雖然韓岡曾經說過有事可以去秦州找他幫忙,不過遠在秦州邊境的韓玉昆,怎麼能比得上京城中宰相心腹的章子厚,而且要做買賣,在京中也比秦州更能大張手腳,投靠誰對路明來說當然不是問題。

路明只是沒有讀書的本事,但他膽大心細,見識甚廣,又善於探聽消息,所以雖然他在商人中還算是新人,人脈也還沒有建立起來,但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跑了三趟京城之後,就已經有了點身家,不復當日的寒酸。而且要不是京城中大行會坐地分贓,身為行首的豪商們把持了販賣的管道,路明現在當已是腰纏萬貫了。

章惇沒等多久,路明便裝束整齊地來到了他的書房。行過禮,路明坐下來便問道:“檢正喚在下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韓玉昆今天入京了,不知明德是否已經知曉?”

路明點著頭:“在下已經知道了。事情還真是巧,方才韓玉昆的伴當李小六來送名刺,在下正好見到。還讓他帶了話回去。”他笑了一聲“本還準備明年開春後,去古渭拜訪一下韓玉昆,沒想到今次就已經上京來了。”

“既然明德已經知道,就不必我多說了。明天就請明德你去見一見韓玉昆,說我在樊樓定下位子,好好聚上一下。”章惇想了一想,“順便把教坊司的周小娘子請來,最近她的名氣可是越來越大了,中書裡面都有人提過她。”

路明猶豫了一下,道:“他事檢正儘管放心,路明必然辦得妥當。只是教坊司的周南,還請檢正不要請她來獻藝。”

章惇心中生疑:“這是為何?”

“周南對韓玉昆一往情深,她嚇走高密侯的匕首還是韓岡當日所贈,的確是教坊中難得的貞烈女子。若是僅僅如此,她日後能歸於韓玉昆,也算是一樁美事。可是如今二大王正傾心于周南……”

“雍王!?”

“正是雍王!”路明點頭,“只是化了名字,但市井中已經流傳開來。韓玉昆年紀輕輕便已經立下了這麼多的功勞,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因為一個妓女就惡了雍王,毀了前程,就實在太可惜了。”

路明棄儒從商,換做是普通的士大夫,肯定是鄙視加疏遠。不過章惇並不在意這些。他是福建人,家鄉山多地少,工商之人不比農民更受人歧視。倒是北方出身的士大夫,慣于土裡刨食,都看福建人、乃至整個南方的士人不順眼,國初時有南人不為相的說法,而司馬光也說過“閩人狡險,楚人輕易”,地域之間的歧視可見一斑。

章惇對路明的態度則很明確,“即便是雞鳴狗盜之輩,也還是可以一用。”

不同於王安石的觀點,認為孟嘗君只重雞鳴狗盜、因而國士不至,治國要找的是那種得一即可“南面而制秦”的賢才。章惇一直都是抱著物盡其用的原則,只要有一點長處,總有用得上的時候或地方。

路明雖然無甚才學,但做生意還是有點水準,而包打聽的本事,則更是讓人惋惜他為什麼不是皇城司中的成員。今夜的表現,也更證明了這一點。

不過章惇跟路明的想法不一樣,“這件事得韓玉昆自己來處置,你我越俎代庖反為不美。以韓玉昆的才智,他定然會有所取捨。”

……

夜半時分,大內武英殿中仍是燈火通明。

趙頊俯身望著群山中的無定河,眼神定定,許久也不眨一下眼睛。半天後,他才出聲問道:“宋卿,你是殿帥。你說說今次兵發羅兀,還有哪處有疏漏?”

步軍副都指揮使宋守約沒有動彈,只是皺起了眉頭。雖然從官職上,副都指揮使上面還有都點檢、都指揮使等職位,但實際上,都點檢自趙匡胤做過後,開國後就不再授予臣子,只是空名而已。而都指揮使,也常常空缺。三衙管軍之一的侍衛親軍司步軍副都指揮使已經是當今武臣中屈指可數的高位。

宋守約形貌嚴重,平日裡總是掛著一張臉,盯著人時,一對眼睛就如冰山一樣沒有半點情緒蘊含,冷冰冰的,讓三衙的兵將望而生畏。而且他更是有名的禦下苛刻,宿衛宮掖時,嫌夏天的蟬鳴噪耳,便下令將樹上的蟬蟲全都趕走。

宋守約自在三衙任職的這幾年來,每到夏日,進入宮中的官員,都能看到一群士兵,汗流浹背地舉著竹竿往樹上撲打著,守衛宮中的每一棵樹不受蟬蟲的侵擾——安安靜靜的夏日深宮,也就成了東京城中的一大特色。

但宋守約在這時候卻是沒有板著慣常的棺材臉,反而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已經是三更天了,可天子仍未入眠。自己年歲大了,睡眠少點無所謂,但趙頊的身體本就不算好,再熬夜下去,說不定就要病倒。

他沒有理會趙頊的詢問,反而勸諫道,“官家,橫山那裡,韓相公已經籌畫妥當,兵精糧足,領軍的種諤亦是老於兵事,已是萬全之備,官家勿須憂心。還是早點歇息去吧,明日還要上朝。”

趙頊嗯了一聲,卻還是沒抬頭。

能否控制羅兀,將決定橫山的歸屬。即將開始的一戰,也便決定了西夏的國運。此前的歷次小規模的戰鬥,都是以大宋一方獲勝而告終。一次次的勝利,如同吹氣球一般把趙頊對軍隊的信心給膨脹起來,一戰定乾坤,這樣的誘惑,是趙頊所無法抵抗的。

方方面面都考慮到,趙頊自問已經做到了最好。鄜延那裡,擁有最為精銳的將領和軍隊,擁有足夠的糧草儲備,而韓絳並不以此自得,對每一方面都要求做到最高,基本的兵糧不提,對軍中醫療也是極端的重視……

“對了。”趙頊像是想起了什麼,“李舜舉,今日是誰在中書值守?”

一直隨侍在天子身邊,如幽魂一般站在殿中一角的李舜舉站了出來,“回官家的話,是馮參政。”

“你去問問馮京,韓岡何時能到。一旦韓岡抵京,就讓他越次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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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3:10

第二十八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九)

西北大戰即起,東府政事堂和西府樞密院為了能及時處理緊急軍情,依故事都會留下一人值守。

今日東府中有參知政事馮京值守,李舜舉奉口諭匆匆而來。中書的館舍中,也有著讓人睡覺的房間,李舜舉本以為馮京會在內間小睡,卻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坐在燈下讀書。

馮京起身拜禮之後,肅立在李舜舉身前,聽著天子的近侍把上諭傳達。但接下來的情況,卻不是馮京下拜接旨的慣常戲碼,而是一動不動地站著,雙眉向危險的角度上挑,眼中怒火隱隱燃起。

李舜舉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對了。

“不知韓岡究竟是何方人氏?”馮京慢吞吞地開口。緩慢的語調中,明顯地摻雜著大量憤怒的成份,“是哪一路的監司,還是緣邊要郡的守臣,又或是有緊急軍情需待他面稟天子?!”

這下輪到李舜舉低頭:“……是秦州緣邊安撫司機宜。”

“秦州緣邊安撫司的王韶不是來過了嗎?天子難道沒見他,又要見韓岡作甚?韓岡區區一個選人,非是因功進京,只是調任而已,連覲見都不夠資格,何談越次?究竟有何先例故事?!”馮京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砸向李舜舉,不經意地卻透露了他對韓岡的瞭解。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子這大宋只有一個,每天能接見的人數也是有限,而想要見到天子的臣僚,卻數不勝數。所以面聖的機會,是人人爭搶。為了平息這樣的紛爭,便有一份順序表排了下來,哪一天,該誰人入對,都有定數。但天下間總有突發之事,總會有人有實際需要,必須要儘快見到天子,所有就便有了越次入對這一說法。

不過大家都在排隊,你想插隊總得有個讓人信服的說法。故而有資格打破次序的,要麼是要有足夠的身份地位——普通的監司官和州官還不夠資格,必須是要郡、要路的守臣——另一個,就是身負緊急軍情,備天子詢問,而韓岡,兩個都不是。

“……”李舜舉沈默著,就算想說話也不敢開口,他只有傳話的資格,公事上沒他插嘴的份。

馮京居高臨下地瞥了李舜舉一眼,重重怒哼一聲,顯是怒氣仍在,但口氣已經和緩了下來,“如今依序等待面聖的尚有百人之多,皆是身荷軍國重任。韓岡不過一偏鄙小臣,卻能躍居眾人之上,有乖常理,必會惹來議論,對韓岡本人也非是好事。他連京朝官都不是,僅僅是個選人。雖是小有才智,薄有微功,但越次覲見,獎譽過甚,豈是周全之道。你回去回復官家,朝堂之事,祖宗自有成法在,當依此而行,陛下諭旨,臣不敢奉領!”

馮京冷冷地拒絕了天子的諭旨,說是為了維護朝廷慣例,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對王安石的反感。馮京並不是新黨一派,他升任參知政事,本就是趙頊秉持歷代宋帝處理朝堂政局時,所慣用的“異論相攪”手法的結果。

韓岡來自秦州王韶門下,很明顯就是王安石一派。今次天子連夜點名要讓他越次入對,馮京怎麼想都是有人為了他在天子面前說了話。在馮京看來,韓岡這等新進逢迎之輩,如同見縫就鑽的蒼蠅,實在讓人很難對他們升起好感。

馮京不想看到韓岡壞了朝堂上的規矩,沒有理由為了一個選人,而改變維護朝廷秩序的成規。又非地方主帥,又非軍情在身,這樣的地位,實在讓人看不到他越次入對,在天子面前能有什麼作用。將天子的口諭丟在腦後,馮京決意維護朝廷秩序。

阻了天子無視朝規的口諭,馮京也有了點淡淡的自得,“幸好是我,若是王禹玉【王珪】聽了,肯定不敢有所推搪。”

馮京不把聖諭當回事,李舜舉也不敢多話,這樣的事多了去了。莫說口諭,就是天子親筆寫的手詔,被宰執、兩制打回來的情況也是常見。

宰執們處理的決議,天子若是反對,便會被一通拒諫的指責給淹沒。反倒是天子詔令,宰執們看不順眼就可以不加理會,皇帝也沒轍——幾乎所有的詔書前面,題頭都是“門下”二字【注1】,其含義就是詔書必須經過門下省的審核,才擁有頒行天下的權威。這一條例從唐時,一直傳到宋朝。如今中書、門下兩省合一,並稱中書門下,也就是政事堂。

故而馮京拒絕趙頊的口諭,他是理直氣壯。

李舜舉哪有說不的資格。本朝的內宦,大約是歷朝歷代以來最沒有地位的。完全沒有漢時十常侍把持內外朝政,更不似唐時的神策中尉,想換皇帝就換皇帝。朝中內外事,宰相無處不可干預。他們這些內侍,如果惡了宰執或是那裡讓言官看不順眼,一封彈章上去,就算天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他們。

躬身應承下來,李舜舉就要回去覆命。可馮京忽而又叫了一聲,“等等……”

李舜舉連忙轉了回來,聽候馮京發落。

“李舜舉,你此時奉天子口諭過來,難道官家現在還沒有就寢?”

李舜舉一呆,心道馮京怎麼說起這事,但還是得老實回答:“官家的確還沒就寢。”

馮京雙眼重又泛起怒意,厲聲喝罵:“如今已是三更天后,官家卻尚未安寢。你身為天子近侍,如何不加以勸誡!?”

李舜舉低聲回道:“官家在武英殿中,與宋殿帥商議軍事,下官不敢打擾?”

“天子行事不當,難道你們就不能規勸?就看著官家中夜不眠?傳到宮外,外人不知天子勤政,反倒以為官家耽于嬉樂……在這樣下去,太皇太后和太后還能看得過去?是不是得換一個敢說話的跟著官家!”

馮京疾言厲色,李舜舉嚇得不敢抬頭,連聲請罪。

而拿著李舜舉發作了一番,馮京瞪了一下眼,把他趕了出去。

李舜舉如逃命一般急匆匆地走了,馮京猶有餘怒,端起杯中冷茶一飲而盡,又重重一聲把茶盞頓在了桌上,“這王介甫,前日任用新進之輩,好歹還是進士出身的京朝官。現在韓岡不過一選人,素無重名,又無出身,竟然還讓他越次入對。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

韓岡並不知道自己倒楣地被誤傷了,兀自安然入睡。

抵京後的第二天,是冬日裡最受人歡迎的無風的晴天。當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櫺,射入室中的時候,韓岡已經醒來。離開溫暖而讓人留戀的被褥,起床後,他匆匆梳洗了一番,吃過早飯,跟王韶說了幾句,便起身前往中書等候發落。

韓岡是奉了中書的命令,從秦州趕到京城的。他現在已經知道,這是因為王安石是想把他調去鄜延幫著韓絳。但昨天跟王安石鬧了一點不快,韓岡便想著要怎麼拒絕這個讓人麻煩的任務。

韓岡並非朝官,也不用趕在上朝時去宮中。他要去的中書門下,只有朝會之後,才會正式開始辦公。慢悠悠地騎著馬抵達宣德門前,偌大的廣場是空空蕩蕩。拿著中書發到手上的文字,順利地從右掖門進宮,韓岡直往中書省的館閣行去。

通過中書省的一名公吏呈了名進去,跟一群同樣等待宰執召見的官員們一起,韓岡在門廳處坐起了冷板凳。他在這些官員中顯得很年輕,不少人都多看了他幾眼。

等了許久,韓岡只見門廳中的官員越來越多,卻就是不見有人被召進去。

“今天怎麼這麼慢的?”有人低聲抱怨起來。

有人消息靈通:“政事堂裡現在人手少,王相公今天又被留中,如今政事堂中只有馮大參一人。”

眾人恍然。如今政事堂中,名義上有兩名宰相,一名參政,但眼下韓絳在關西,王安石今天朝會後又被天子留在崇政殿中,只有馮京一人處置公務,當然快不起來。

“王禹玉不是已經任參政了嗎?怎麼他沒來?”

“王禹玉前日才上了第一份辭表,至少還要七八天才能成事。”

王禹玉就是擅長以金玉為詩、人稱至寶丹的王珪。他已經被內定為參知政事,現在正處於辭讓名爵的階段。等到辭個幾次後,才可以正式的擔任一國副相。

韓岡就一旁靜靜傾聽這群官員閑極無聊地談論著朝廷上的各種傳聞,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中年公吏走進門廳。

廳中頓時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看著這名公吏。

“秦州韓岡。”公吏叫著韓岡的名字。

韓岡應聲而起。

“請韓官人跟小人來。”公吏的聲音平靜得毫無起伏,轉身便要往裡去。

韓岡微微一愣,周圍突然尖銳起來的視線仿佛如針一樣刺著皮膚。正常情況下,普通官員都沒有單獨謁見宰執的資格,必須跟著七八個官員一起去拜謁。他剛剛得罪了王安石,現在卻還單獨叫進去,難道他還如此看重自己?

“只有我一人?”韓岡追上去問道。

中年公吏沒有回答,只是重複道:“韓官人,請跟小人來。”

注1:無論唐宋,詔書的開頭都不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而是“門下”。若是看到唐宋時的歷史劇,有哪人讀詔書讀出了“奉天承運”,就可以笑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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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4:18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一)

韓岡跟著那名公吏,行走在樓閣之間的廊道中。擦身而過的官吏,許多人手上捧著一卷卷的公文,都是腳步匆匆,以著近乎小跑的步子,無暇旁顧,仿佛有人拿鞭子在後面趕著他們。

中書省的樓閣還是那副破破爛爛的樣子,比起外面的酒樓要差了許多。韓岡前次上京,雖然沒有進來參觀,但從門前經過去流內銓時,他不禁為宰執們的艱苦樸素而驚歎不已。如果有外人來到這裡,應當很難想像,這就是當今世界最為繁榮的一個帝國的行政中樞所在。

天子平常要修宮室,一般都會被朝臣們罵上一通。不過官員們就沒必要由此顧慮,天子就算說些酸溜溜的話,誰也不會放在心上。但修好後自己享受不上,也便沒人願意多事。說起來,只有胥吏在會在一個衙門中待上幾年、十幾年,甚至一輩子,相信他們應該想有更為舒適的工作場所。只不過,不會有人去徵求他們的意見。

韓岡被人領著,走了大約有半刻鐘。最終抵達的並不是最後面的主殿,而是隔鄰的一棟人來人往的偏閣。走到這裡,韓岡心中也有了些數。所以當他被帶到章惇面前時,並沒有感到任何詫異。

“韓岡拜見檢正。”

“玉昆,別來無恙。”

章惇如今擔任的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如果拿後世的職位來比較,應該算是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在吏、禮、戶、兵、工、刑六部全都成了擺設的情況下,章惇眼下的職位,應當更為重要一點。只是他的官品還是不夠高,依然是綠袍,並沒有能像王韶一樣被特賜五品服色。不管怎麼說,章惇現在所做的工作,只能用位卑權重四個字來形容。

與韓岡相見,章惇表現得很親熱,寒暄了兩句便拉著他平坐下。讓人送上茶水,斥退了廳中人眾,擺出了要長談的架勢。

韓岡看著閣外小院中,忙得恨不得長出四條腿的胥吏們,也不避忌地直言問道:“檢正,你這一職事務繁蕪,千頭萬緒,是怎麼有閑坐下來喝茶的?”

章惇笑道:“玉昆你是白擔心了。不妨事的,我這裡的事自有下面的吏員和各房檢正官去做!”

韓岡皺起眉頭,為章惇擔心起來:“萬一有人見檢正你行事闊達,升起了不軌之心,又該如何是好?”

“以我的手段,自不會讓他們有機會作做不軌之舉!”章惇對韓岡的擔心毫不在意,他抬頭很自負地說道:“大凡役人者,授其法而觀其成,苟不如法,自有刑律候著!使人可盡其才,吾當為之。底下的瑣事,便由他們去做。吾只需做一監察,又何須事必躬親?當然能有空喝茶閒談。”

章惇的一番話,讓韓岡有會於心。他贊道:“如果在下說檢正疏其小節,執於大略,乃是宰相氣度,不知算不算奉承?”

章惇聞言,頓時放聲大笑,“玉昆之贊,吾當仁不讓。宰衡國事,吾之所欲,也是遲早之事!”

章惇絲毫不掩飾他的野心,韓岡也不免要佩服他的自信。宰相一職,開國以來,也不過幾十人坐上去過。就算是一榜狀元,能做到宰相的,也不多見。乃是人臣的巔峰,不是那麼容易爬得上去的。韓岡雖也是有心於此,但現在還做不到章惇這般能放聲豪言,這其中,並不僅僅是性格上的差別。

又說笑兩句,章惇終於跟韓岡談起正事。他收起了笑容,正色對韓岡道:“其實今次中書發文招玉昆你上京,主要還是天子想見玉昆你。你在過去立下的那些功勞就不提了,天下間,弱冠之年便有如此功績的也就玉昆你一人。你的名字,早已讓天子記下。現今連韓子華都上表要用你,官家當然想見你一見。”

章惇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了看韓岡,卻見這位年輕人仍是一副從容淡定的微笑,不見任何情緒上的波動。章惇不由得有幾分佩服起韓岡寵辱不驚的氣度來。換做其他官員,聽說天子一直看重自己,趕著要召見,怕都是要涕淚橫流、激動不已了。

又喝了口茶,斟酌了一下言辭,章惇方才道:“不過玉昆你昨夜在王相公那裡,把話說岔了。對橫山的事指手畫腳作甚,冷水也不是你該潑的。”

“事關國事,不能欺瞞。”韓岡很堅定地搖了搖頭,但又很坦陳地說道,“不過這也是下官不想離開秦州的緣故。”韓岡自知他的一點小心思,畢竟瞞不過明眼人,還是直言為上。

“我知道因為有王子純【王韶】在,加上你在河湟的心血,所以才不想離開秦州。可你要看看是誰對你說話!王介甫!韓子華!兩名宰相都要你去延州,你還推搪什麼?!讓你去延州,就去好了,把療養院辦起,將傷兵們照管好,其他的事何須你操心?功勞不會少你的,有過不會攤到你身上。你以為天子和王相公對你的看重是句空話嗎?即便橫山那邊,最後結果真如你所說,也不過連帶著吃點排頭,最多降一官,轉眼就會升回來,甚至能超遷一官補償玉昆你!何必把話說得那麼絕?”

章惇近乎推心置腹的一番話,讓韓岡有些感動,但他並沒有半點後悔,他相信自己的決定和判斷——韓絳必敗無疑——只要這一點確定,不論王安石現在怎麼想,只要最終橫山戰略宣告失敗,那麼最後的勝利必然是他韓岡的。

“不如此,不足以證明下官對橫山戰事的看法!”

章惇深深盯了神色堅毅的韓岡一眼。無奈地搖起頭,歎起氣來:“現在說什麼都遲了。王相公已經發了狠,延州,玉昆你還是要去;功勞則是你自己不要的,日後就不會算給你;還有覲見天子一事,也一起沒有了。”

韓岡的臉色這下終於有點變化了。人心當真難以預料,韓岡的確是沒想到王安石竟然還會耍小孩脾氣。現在王安石硬是要他去延州,加之韓絳的兩本奏章還在天子案頭上,兩名宰相一齊用力,這個任命想推掉都難了。

“其實王相公雖然有些火氣,倒也沒真的阻攔官家召見玉昆你。昨天三更時,官家還特意遣了內侍到中書來。說是要中書候著,等你入京,就即刻安排你越次入對。”章惇抬眼看了看韓岡,又歎著:“不過當值的馮當世給擋回去了!”

韓岡將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夜半傳諭,這實在太過了一點。這已經不是受寵若驚的問題了,要是沒被馮京擋回去,那自家可就是成了眾矢之的。禦史台裡的台官們,說不定就要盯著他韓玉昆,也好來完成每月的功課了。

可以算是逃過一劫,韓岡倒也有著一點感謝馮京的意思:“馮大參之剛直,著實令人敬佩!”

“剛直?”章惇不屑一笑,不只是針對韓岡的話,更是為了他對馮京的評價,“對上天子的時候,自然人人都會剛直。不過一點小事違了天子之意,難道官家還能降罪他這個執政不成?沒後果的事,誰還會怕?平時的馮當世,可不是這副模樣。玉昆你也是出自陝西,難道不知他的那個匪號?”

韓岡抿起了嘴,想笑。馮京的那個見不得人的匪號,他轉在嘴邊,倒也沒有刻薄地說出來。金毛鼠相貌出色,但可就人品堪虞。在京兆府任上,貪得城中商家雞飛狗跳——這也難怪他,商人出身,對錢財的確是看重了點。說起剛直,能讓俞龍珂和瞎藥都求著要賜姓包的包拯包孝肅可以算,馮京可就遠遠不夠資格。

一名吏員這時在院外叫了一聲,等章惇招了手後,就匆匆上廳來,把他手上的一份公文交給章惇,“延州軍中急報,還請檢正查收。”

章惇接下了,看了眼火漆的完好程度,便點頭應了。

吏員匆匆離開,韓岡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疑問越來越高漲,“軍情為何不遞到樞密院,怎麼送到中書來了?”

“因為陝西、河東宣撫司是由韓子華親領,天下間沒有宰相要向樞密院報備的道理。別的都能讓,但權位之別,卻容不得一點他人沾染。延州的文字都是先發回中書,再由中書依照事宜緩急,決定是呈交天子,還是轉給樞密院。”章惇弄開火漆,隨手翻了翻,招了遠在院中守候的小吏過來:“抄寫之後,轉交西府。”

見章惇臉色變得沈重起來,韓岡心中有些打鼓,小心翼翼地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綏德城中,兩萬大軍已然點集,箭在弦上,隨時便會引弓而發。”章惇完全沒有對軍事情報保密的念頭,看到剛剛自關西而來的韓岡,也不覺得有必要向其隱瞞剛剛收到的情報。“對了,玉昆,還沒問你為何對橫山一事這麼不看好?光是羅列出一些困難,應當不至於讓你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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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4:48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二)

韓岡聽見章惇發問,卻也不便把自己的真實理由說出來,想了想,只好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一下。

“凡事分陰陽,陰陽皆否,內外皆困,便無一事可成。如韓相公統軍攻橫山。昨日在王相公府中所言諸事皆為外因,至於內因,則是韓相公禦下不正,大損軍心士氣!其中尤以環慶一路為甚!”

章惇臉色一變,沈聲追問:“這話怎麼說?!”

韓岡便把他經過關中時的一番見聞,還有漢番兩軍之間的險惡關係,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韓相公不能秉公而斷,讓軍心怨艾沸騰。天時地利人和,這其中有哪一條韓相公能對西賊占上風?”

“吳逵?……廣銳軍的……”章惇仰頭想了一陣,對韓岡道,“玉昆你所說邠寧廣銳軍都虞侯吳逵,在前兩天宣撫司送來的急報中,已經被下獄收監了。”

“怎麼會?!”韓岡大吃一驚,他瞪大眼睛,“前日過長安京兆府時,下官尚與其同路,那時尚且安好。怎麼下官才上京,這吳逵下獄收監的公文就已經到了?!”

“陝西宣撫司的公文,全都是走得急腳遞。日以繼夜,千里一日而過,從京兆府至東京,不過一千多裡地,一兩天就能走完,可比玉昆你一程程地乘驛馬走上十幾天要快得多。”章惇起身,從擺在桌案旁的架閣上翻出了一份公文來。打開來看了一眼,低聲冷笑:“果然就是這一份!”再看看寫在公文最後的標識,“看時間,是五天前的事了。”

他轉回來,把手上的公文遞給韓岡。韓岡連忙翻閱著這份前線急報,越看越是覺得火大。上面說,吳逵曾與王文諒同出寨,共擊一賊。但接戰時,連呼吳逵不至。並說吳逵“扇搖軍士”,謀圖不軌。因此將吳逵下獄。這其中每一條罪名,都要治吳逵於死地。

“王文諒這蕃人,分明是挾怨報復。”對急報中羅列的罪名,韓岡決計不信。若是真有其事,當日在道左客棧中,兩邊爭執起來的時候,王文諒怎麼不說出來?

章惇這時從腦海中搜索著記憶,王文諒這個名字,有好幾次出現在他的眼前過,“關於王文諒與從官爭執,尚記得好像還有一個趙餘慶,是個蕃官……”

韓岡點點頭,他也是記得:“就是被王文諒說成是約期不至,以失期的罪名下獄的趙餘慶?”

“對!”章惇一拍桌案,他終於全想了起來,“官家當時曾親下手敇,詔釋這名蕃將,讓他戴罪立功。但韓子華卻還遞了好幾本奏章回來,說是要嚴加處置,以正軍法。不過因為官家的堅持,所以最後趙餘慶還是被放了。這件事裡,延州、開封之間文字往來好幾次,因而我還記得。”

韓岡搖頭歎息,“王文諒仗著韓相公對他的信任,恣意妄為。趙餘慶之事,已經難以查清真相。但王文諒與吳逵不合,以至於差點大打出手,在下是親眼看到的。想不到以韓相公之智,也不免被王文諒這蕃人所矇騙。想那吳逵在廣銳軍中威望甚高,所以他才會給吳逵加上一個‘扇搖軍士’的罪名。”

章惇很清楚朝廷對武人的顧忌和偏見,“如果這一條坐實,吳逵當會被一正軍法了。”

“本來就是子虛烏有之事,但吳逵在廣銳軍中威望甚高,說不定會弄假成真……”

章惇沈吟起來。他現在已經開始支持殺吳逵了,至少不能讓他繼續留在環慶。這樣威望甚高的將校,又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一旦有了反心,就會很危險——過去多少兵變都是由此而來,由不得章惇不擔心。

不過,最終他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不是他能干涉的事。

韓岡看破了章惇的想法,他問道:“關於吳逵和王文諒之間的糾葛,檢正還有王相公應該不會跟韓相公提吧?”

章惇笑了一聲,卻不回話。都心知肚明的事,就沒必要說得太清楚了。韓絳在外領兵,王安石只會全力支持,卻絕不會插手其中。別說吳逵的一點冤屈,即便韓絳本身有什麼問題,在即將展開的大戰之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韓岡也清楚這一點,暗暗歎息,“想不到還是得去延州。”

章惇則讓韓岡放寬心:“玉昆你可以放心地去延州。如果今次戰事真的一如你事前所料,最後是損兵折將勞而無功,王相公必然會代玉昆你在天子面前分說明白,絕不至於降罪於你。”

王安石的人品,韓岡還是信任的。有王安石在宮中為自己緩頰,就算韓絳大敗而歸,對自己來說結果還是好的。但若是韓絳得勝而歸,那他可就要丟臉了——王安石或是韓絳不會真的一點功勞都不給他,可如同丟下來的骨頭一般的功賞,比起責罰更讓人難以接受。

也幸虧韓岡對於自己的判斷,有著決不動搖的信心,才能微笑著向章惇表示感謝。不過他還是有些無奈,他今次來中書,可不是為了聊天的。

章惇像是看透了韓岡的想法,笑道,“王相公不到午時不會從宮裡回來,就算回來,事情也不會少,你的事也不會有空處置。馮當世那邊,玉昆你也不必去見,他好像一直都不喜歡你。直接就在這裡幫你把召令給繳了……還有,玉昆你既然不想跟韓子華那邊有瓜葛,我會幫你再勸一下王相公。將你去延州的職司改為臨時的差遣,原本在秦鳳的職位都不會變動。這樣玉昆你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章惇這也算是為韓岡盡心盡力著想了,不管他實際上是有什麼打算,但從受到幫助的方面來說,都是值得感謝的事。韓岡遂重新起身,向章惇鄭重行禮道謝。

章惇很看好韓岡,難得的經世濟用的人才,文韜武略皆有所長,而非是只懂得說嘴的清談之士。章惇對前途有著自己的一份考量,光是跟在王安石身後按部就班地晉升,滿足不了他。而在他的計畫中,韓岡可是一個很重要的助力。

一番深談之後,又訂下了晚間的樊樓之約。原本章惇是要讓路明去請韓岡,誰想到韓岡今早就送上門來,便也一併說了。

韓岡被章惇送了出來,而且是一直送到了院門外。見著章惇下了門前石階,與韓岡殷殷告別,周圍中書門下的官吏們都嚇了一跳。

在一般人眼裡,章惇這位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素來自負才高,都是倨傲無比,極少看得起人。能讓他出門相送,一個月也不一定能有一個。

“那個究竟是誰啊……”

“傻了吧,這都不知道。天子昨夜要見,被馮大參堵回去的那位。”

“天子要見?!難怪章檢正這麼看重他。”

“到底他立了什麼功勞,讓天子都要趕著在夜裡傳諭?”

“不知道前些日子上京來的那群蕃人嗎?都是他幫著王韶給捉來的。”

周圍一片竊竊私語,章惇視線橫掃了過去,臉色微沈。顯然對這些緊咬耳朵根子卻不去做事的胥吏們有些惱火。這群胥吏都是在中書門下混跡多年,論起察言觀色的本事,比起一般的官員都要精深許多。被章惇一瞪,情知不妙,便立刻卷堂大散,轉眼周圍就不見人跡。

“檢正果然禦下有方。”韓岡不禁贊了一句。

“還是多虧了玉昆你,加俸一議,讓這等小人都轉而擁護新法,使喚起來也順手了許多。否則就算上面推行,底下人給你做手腳,照樣什麼事都做不成!”

“並非在下之功。動嘴容易,動手才叫難。在下只是說了一句話而已,真正讓新法得以推行,讓衙中胥吏俯首貼耳,當是靠著王相公和檢正的一番心血。”

章惇笑了一笑,不再多言,與韓岡拱手告別。韓岡在章惇招來的一名胥吏的引領下,沿著剛才進來的路,向外走去。

走上繁忙的廊道,韓岡回想著方才的一席話,其中章惇示好之意溢於言表。在韓岡看來,光是一個父親的救命之恩,不足以讓他如此殷勤——劉仲武也是救了章俞的一人,而且是主力,但現在他卻還在偏僻深山中的者達堡內數星星呢!今次也不見章惇提起他。

即是如此,那就是章惇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了。作為一枚棋子,有被人爭搶利用的資格,也算是值得欣慰。越是重要的棋子,其位置就越是牢固。王韶、韓絳、王安石,還有現在的章惇,都看重自己的才能,韓岡至少不用擔心他會被人當作棄子。

不過韓岡還是喜歡做棋手。在古渭,韓岡雖然地位不比王韶、高遵裕,也算是棋手中的一員,不過到了京城,就只是一枚棋子。一邊做棋子,一邊則也是棋手,兩邊的身份並不矛盾。前次韓岡來京城,就出手幫著王安石下了幾步,今次局面雖已與前次有別,但他也照樣能做出一番事來。

韓岡微笑著,和煦如春的笑容中,看不到半點他心中的陰寒。韓絳既然一個勁要他過去,那就去延州親眼見證一下,見證自己的預言究竟是如何得到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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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5:46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三)

韓岡趕在午時前回到居所。王韶他這邊正好送人回來,看到韓岡,便是有些驚訝:“玉昆,怎麼回來得如此之早?”

“已經是午時了!”韓岡看了看天色,提醒王韶道。

“午時算什麼?去中書等差使,不到申時哪可能能回來?!”王韶可能是有著一段不願去回想的苦難過去,兩句話裡就透出了他對中書門下的舊怨。“大概是玉昆你得人看重吧,王介甫和馮當世你見到了哪一個?”

“都沒見!”韓岡搖起了頭,這兩位他也不想見,“只跟章子厚說了兩句話。他那邊幫我們把事都辦妥了,王相公也不會特地再招下官去。至於馮大參,他當是不喜見到下官。”

王韶聽出了韓岡對馮京好像有些看法,但他沒心思追問這些小事,而是問著更為重要的一件事:“還是要去延州?”

韓岡搖了搖頭,“怎麼都推脫不了了……”

“……苦了玉昆你了。”王韶的歎氣聲中滿是無可奈何。

雖說韓岡在王安石面前,給自己的推辭找了諸多藉口,王韶也明白韓岡至少有大半的理由,是因為他更為看重河湟之事。對韓岡的忠誠,王韶深為感動。韓岡可是放棄了在宰相面前賣好的機會——而且是兩名!

王韶另外還擔心韓岡離開後,會給新成立的通遠軍帶來什麼變數。這一年來,河湟開邊能如此順利,連番大捷,韓岡的功勞絕對是占到了很大的一塊分量。韓絳強行把韓岡調走,這是明擺仗勢欺人,王韶就算已經認命了,也免不了一肚子的火氣。

“……關於調任延州之事,章子厚已經說了,這僅是暫調而已,不會在鄜延久任,不久還是會回本職。”

“章惇沒這本事,王介甫也不可能虎口奪食!韓絳若不答應,天子也挪不動你。”王韶搖頭不信,但他又想了一想,卻是恍然大悟,“是韓絳在延州留不久!”

得王韶提醒,韓岡只慢了一點,也便明白了為什麼章惇能說得那麼肯定:“不論橫山得失與否,韓相公都不會在延州久留,長則一年,少則半載,就會回京——從沒有宰相長久在外領軍的道理,就算天子不擔心,言官也會找機會說話。屆時韓相公一走,下官就可以回古渭……不,是回通遠軍了!”

韓岡和王韶正在說話,這時李小六從韓岡的小院跑過來。韓岡向王韶告了罪,過去問李小六,卻道是路明前來拜訪,並帶了章惇的請帖而來。

關於章惇要在樊樓擺宴的邀請,前面在中書的時候,韓岡已經聽章惇親口說了。不過路明帶著章惇請帖親來,顯得更為鄭重。

韓岡轉身要向王韶告辭去見客,不過王韶卻道:“是當日與玉昆你一起上京的路明?……前次二哥進京,也跟他見過面,得了許多指點。也該見他一見,謝上一謝。”

路明很快被領了進來。王韶端坐著,韓岡則起身相迎,“明德兄,別來無恙?”

路明當然無恙,境況甚至比當初要強上十倍。

才一年不見,他的氣象大不同於從前。原來一身的窮酸措大氣消失無蹤,現在是紅光滿面,如麵團一般發起來的一張臉,把皺紋都沖淡了許多,竟變成一個略顯富態的官人模樣。

路明在兩人面前拜倒行禮:“有勞韓官人掛心,在下這些年來一切安好。”他又看向王韶,問著韓岡,“韓官人,這位是否就是大破西羌、威震邊陲、名震天下、引得天子垂顧的王子純王安撫?”

路明會說話,馬屁拍得也好聽。王韶自昨夜聽到噩耗時起,就變得木然的一張臉,終於鬆懈了下來,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他今次上京升了正七品的左司諫,不過安撫使比司諫聽起來還要高一些,路明便是往高裡喊去。

倒是韓岡,一直以來他在官運上,跟王韶相比算是比較背時的。儘管韓岡自入官後一年三遷,其進速已經足以讓人目瞪口呆,可比起他的功績,仍是不免要使人歎一聲朝廷刻薄。韓岡今次上京,預定之中是要進宮面聖,依例必然是要特旨遷官,為了能讓天子親自加官,以收買人心,所以在渭源之役的封賞名單上,也就沒有他的份。但現在韓岡因故見不了天子了,他這一場辛苦,卻什麼都沒換到。

對於自己的運氣,韓岡也沒了什麼想法,只盼著皇帝能記得他在這方面吃了虧就行了。

路明與王韶見過禮,寒暄了兩句,從袖中掏出兩份請帖來。看寫在信封上的收信之人,不僅有著韓岡的名字,而且還沒忘了王韶——章惇是準備將韓岡和王韶兩人一起請到。

“路明受章檢正所托,帶了這兩份請帖來。今日入夜後,在樊樓之上,已經備下了一席水酒,懇請安撫和韓官人勿要推辭。”

王韶和韓岡同住驛館中,如今是炙手可熱,多少人正愁找不到跟王韶拉上關係的途徑。章惇既然要擺宴,他的請帖沒有只發給韓岡,而不給王韶的道理。

王韶將請帖展開了看了一看,裡面的文字當然不會像路明說的那麼沒有一點文采,王韶看了之後都不免默默點頭,難怪能兩次考上進士。當下就在韓岡這裡拿了紙筆,隨手寫了回覆,讓路明待會兒帶了回去。他準備去一趟,與章惇多朵拉近關係。

韓岡也寫了回書,正式地謝過了章惇的邀請。今日章惇辦席,他和王韶算是主賓,而路明提不上筷子,照規矩多半會再找個朋友來。

聽說章惇跟開封府的推官自少相交,情誼匪淺,如果有章惇能把這位推官請來。韓岡倒是很期待。

……

周南的閨房中,沒有金玉之類的俗物,只有少少的幾件素雅的裝飾。

橫闊只有一兩丈的房間中,有著一床、一桌,一張古舊的梳粧檯,還有一個隻容兩人並坐,中間架著矮幾的短榻。一張古琴橫放於榻前,沈黑色的附足棋墩連著兩隻棋盒則堆在短榻一角。方枕邊有著一卷柳屯田的詩集,而一張煙鎖重樓的畫卷,則是掛在素白的牆壁上。雖然落款的李公麟非是當世名家,但出自今科進士的盡心手筆,也正證明了周南的魅力。

靜謐的房間,碎檀木陰陰地燃燒著,淺淡的香煙,從獅耳螭紋的獸頭綠釉香爐中徐徐騰升而起。若有若無的檀香味,讓人的心神全都變得平和了起來。

周南對著鏡子,用墨筆輕輕描著眉線。原本就是不描而翠的纖秀雙眉,被墨筆劃過,便把更加惹人心動的線條,用筆劃勾勒出來。

周南瞧著鏡子裡面的自己描好的雙眉,左望望右看看。作為東京城中屈指可數的花魁行首,若是不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那就實在太丟臉了。

一名四十餘歲、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推門走了進來,圓潤豐滿的身材甚是惹人注目。只不過也許是為了遮去皺紋,臉上的脂粉便用得多了些。紅紅白白的,像極了用摻了丹砂的石灰抹過的牆壁。這一位,家中排行第一,人稱許大娘。二十年前是教坊司中有名花中魁首,現今則成了教坊司的教習,管著周南和其他十幾名官妓。她的這個身份,如果是在民間青樓,也就是老鴇了。

周南從鏡中看到許大娘進來,便站起身,冷冰冰的喚了聲:“娘。”

周南的冷淡讓許大娘微微變色,但很快她又擠出笑容:“今天秦二官人可能會來,南姐兒你就留在家裡,哪裡都不要去了。”

周南仿佛沒有聽到,絲毫也不加理會,重又對著鏡子坐了下來。今夜的妝容才做到一半,當然不能半途而廢,她還想著在情郎面前做到最好。

拈起一片來自杭州的胭脂餅,淺淺地在掌心抹了一層,白玉一般細膩的掌心因胭脂而染上了暈紅,這樣的紅,就是等待情郎的妙齡少女臉上才會擁有的顏色。一點也沒有許大娘臉上用來刷牆的紅色那麼粗俗。

只是看著滿手的紅,周南想了一想,又把胭脂都收下來,手很快也擦乾淨了。當今世人,喜歡濃妝的甚多。多有將胭脂粉如抹牆一樣厚厚地擦上臉頰,雖然不比唐時宮女,太過濃烈的裝束弄得洗臉後,盆中都是鮮紅一片,周南不喜這樣的妝容。她一直都是淡妝,甚至素面朝天的時候都有。只不過今天還是要花一點妝,不能讓人以為她是個沒有受過正確教導的土包子。

也不理睬正瞪著自己的許大娘,周南信手抽開梳妝盒上的一個小抽屜,裡面放著一件只有掌心大小的龍鳳磁盒,封在上面的金漆紙證明了這是出自於官造的器物。揭開磁盒上的封條,打開蓋子,一股丁香混著藿香的味道散了出來,裡面盛滿了丹紅色的口脂。

探出嫩如蔥管的手指,周南輕輕抹起一層脂膏,塗在了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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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6:18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四)

京城的冬天寒冷乾燥,一不注意,雙唇就會開裂。如今的京城中人,就算是平民百姓,到冬天都會弄點牛油或牛骨髓製成的口脂來抹唇。不僅僅是女兒家,就是男子也在使用。香氣馥鬱的油膏不但能保護雙唇不受冬風侵襲,其香味也能給人以好感。

本來世間男人用的都是無色的口脂,但後來許多京中的浮滑浪子和不學無術的衙內,甚至用上了女兒家專用的紅色口脂,來妝點自己。周南對這樣畫著女妝的慘綠少年絲毫沒有好感,甚至覺得噁心,而文武雙全、英氣勃勃的韓岡,行事又體貼,才這般容易扣動了她的心弦。

許大娘心浮氣躁地瞪著周南不緊不慢的動作,胸口一起一伏,仿佛颱風降臨前的洶湧波濤。最終她還是勉強收起怒氣,柔聲上前賠著好話:“乖女兒啊,今次就別鬧了。要是秦二官人來了怎麼辦?他可是從來只點你來作陪!”

周南毫不理會口脂被輕輕抹在唇上,粉色的唇瓣一點點地被豔紅所掩蓋,輕輕抿了抿小嘴,鮮紅欲滴的雙唇如櫻桃般誘人。只見周南回身說道:“今次下帖的章官人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王相公的心腹戚裡。既然他,哪能……”

許大娘終於忍不住了,尖叫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那可是雍王!也不看看你那個剛剛做官的窮措大,跟雍王哪裡能比?!”

拿起梳子的手抖了一下,周南的心一陣陣抽緊,的確,跟天子的弟弟比起來,韓岡的地位的確差得太遠。要不是昨日墨文帶回來的消息,周南此時已經絕望了。

不過現在有著韓岡的承諾,她倔強的脾氣便毫不服軟:“女兒只知是秦二官人。說是二大王,還要看到紫袍玉帶才知道是不是。”

許大娘怒火中燒,臉上厚厚的敷粉綻出了一道道口子,仿佛遭受了地震的牆壁,一片片地開始崩落。她想攔著周南,但周南現在名聲已經出去了,已經不是任打任罵的幼時。門外就有章家派出來的家人等著,王相公身邊的紅人,不是她一個教坊司教習開罪得起。總不能把雍王拉出來跟章惇打擂臺。許大娘很清楚,雍王趙顥是絕不會跟那些見過他的官員們打照面的。

周南站起身,叫上自己侍女:“墨文,我們走。”

聽見院牆外的車軲轆響起,又漸漸地遠去。

一聲尖叫傳得老遠,砰砰的脆響,在房中不停地響起,“真真是氣死老娘了!傍上一個芝麻官,看你小賤人能有什麼好結果!”

……

夜色中的樊樓,燈火輝煌。歡聲笑語伴隨著婉轉動人的曲樂,還有著一股醉人的融融暖香,一起在樓閣間浮蕩。

前次韓岡被章俞在樊樓宴請,那時是在中午,雖然客人依然為數眾多。但直到韓岡現在看見如被繁星點綴的五座樓閣,以及站在圍繞天井的閣樓外廊上,上百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候客人點選的妓女,才真正的體會到何為樊樓春色。

李小六從進來後就一直張著嘴,土包子的模樣讓人發噱,一直到有人上來迎客時,他都沒回過神來。韓岡則是見識多了,隨意讚歎了兩句,報了章惇的名字,便被恭謹有禮的侍者引了進去。

韓岡抵達二樓的一處包廂前,章惇和路明便殷勤地迎出來,笑容可掬。只是見到韓岡身邊只跟了李小六一人,他便奇怪地問道:“怎麼不見王子純?”

“王安撫剛剛被天子遣使傳進宮中去了,留話要韓岡代表歉意。”

就在方才,韓岡和王韶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從宮中來了中使,把王韶叫進了宮去。王韶是朝官,本有資格上殿,天子要見他,也沒人能阻攔,王韶也不會推託。至於章惇的宴席,就只能作罷。

這是不可抗力,章惇無奈點著頭:“也是……這兩日王子純就要回關西,官家要見他也應該的。”

章惇雖是這麼說,但他和路明的臉上,都有著一點失望之色。韓岡倒不以為意,王韶比起自己,可更是炙手可熱,理所當然的更受歡迎。

照規矩留了李小六在外面聽候使喚,三人一起進了廳中。

包廂內裝潢之華貴,器物之精美,自是不必怠言,又有鶯鶯燕燕七八人,皆是嬌豔如花,色藝為一時之選。嬌聲道著萬福,向韓岡三人一齊行了一禮。

可韓岡的注意力,卻是被一身素雅的周南所吸引。雖然周圍的官妓都是上品容色,但脂粉淡抹的周南,明顯更甚一籌。美目含情,猶如一汪秋水,射出情絲,就像絲蘿一般緊緊地纏繞在韓岡的身上。

“久別勝新婚,玉昆你與周小娘子今日重逢,倒是熱得我們沒處站了。”

俗諺道賭場無尊卑,酒桌無大小。而到了歡場之上,其實也很少有人再擺譜,講究著身份。章惇笑著調侃韓岡和周南,韓岡也是笑著拱手回應:“說到緣起,我倆還要多謝檢正你這大媒才是。檢正現下熱得沒處站,可不算是作繭自縛?”

韓岡毫不避諱地當眾承認他和周南關係,周南的胸臆頓時就被一股幸福感所充滿,芳心一陣狂跳,胸口發脹,仿佛要開裂一般。眼眶也紅了,滾熱的液體就從臉頰上劃過,淚水竟是毫不自知地就流了下來。

周圍的妓女也都是一下興奮地輕呼起來,一片聲地趕著恭喜周南。周南贈匕定情的故事在教坊司中無人不知,今日章惇宴客,請得周南的心上人來,她們都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奪了花魁的芳心,把雍王殿下都比了下去。而韓岡不負所望,年紀雖輕,但前途不可限量,相貌氣度亦自不凡,更重要的是一顆真心,就已經遠超諸多嫖客。

章惇看了這一幕,猶有深意地問著韓岡:“玉昆,我這大媒做的你真的不怨?”

韓岡笑了一下,章惇要問什麼他很清楚,“德容雙全,韓岡謝還來不及,怎麼會怨?至於那些擾人的瑣事,也不需放在心上。我韓岡雖是鄙薄,卻也知信義二字,從不負人。”

“好個從不負人!”章惇拍手贊著,他也是豪爽不羈的性子,韓岡的做派,的確是太合他的脾氣,而周南出淤泥而不染的貞烈也正得他敬佩。至於韓岡本人都不在意的瑣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天子親弟,怎麼也不可能出來跟人爭風吃醋。

拿過一柄酒壺,一盞銀盃,章惇給韓岡滿滿地斟上一杯樊樓特產的和旨酒,“玉昆此言,當浮一大白。”

韓岡接過酒杯,正待要一飲而盡,卻有人在旁邊攔著,“這酒豈是韓官人一人喝得?”

韓岡一愣,卻見攔著他的路明向章惇使了個眼色,又朝正被眾女恭賀的周南努努嘴。

章惇像是一下被開了竅,哈哈大笑:“說的也是,交杯酒哪有一人喝的道理。還不請周小娘子過來。”卻是要讓韓岡和周南喝這交杯酒。

一陣哄笑聲中,周南赤紅著臉,低著頭,小步挪著硬是被推了過來。原本很大方的性子,現在卻滿是羞怯,與韓岡面對面站著,頭始終都不肯抬一下。而周圍的起哄聲,更是真的像是在鬧洞房一般。

這個時代鬧洞房的事,韓岡也見識過。兩支交椅背靠背,上面架個馬鞍,把新郎趕上去坐著,不喝滿三杯不給下來——在前身留下記憶中,一直致力於恢復上古禮儀的張載,也曾經向學生們抱怨過,如今的婚禮越來越不成樣子了——只是起哄喝交杯酒,還真是算不得什麼。

此時的交杯酒並不是後世的交臂對飲,而是各自把杯中酒喝下一半,然後互換了酒杯,再把對方的殘酒都喝光。

一名妓女倒了酒,硬塞進周南的手中。

彼此間呼吸可聞,在周南腦海中,周圍的聲音全都靜了下去,消失無蹤。周南她怯生生地抬起頭,對上了韓岡堅毅的雙眼,“官人,這杯酒……”

韓岡性子爽快,也不多話,一仰脖喝了半杯下去。他把酒杯放在周南面前,微笑著,默不作聲地等待著周南的回應。

周南看著遞到眼前的只有半杯殘酒的酒杯,還有穩穩握著酒杯的韓岡的右手,淚水又忍不住地流下來。

她抬起手,將自己的酒也喝了一半。抬頭粲然一笑,純美的笑容如百花綻放,刹那間閃過的豔色攝人心魄,讓韓岡也一陣目眩。

各自喝了半杯,便換了杯,兩人對飲而盡。而周圍不知是誰起了頭,有人開始唱著詩經中的古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琴聲也叮咚叮咚隨之響起,“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這是先秦時恭賀少女出嫁的歌謠,正是合著眼前一幕。而此曲,又是出自詩經中的《周南》一篇,讓韓岡和周南回想起了兩人初見面時的對話,不由得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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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7:32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五)

喝酒唱曲,鬧了一通後,章惇便請各人落座,周南怯生生地坐在韓岡側後,做足了少女新嫁的模樣。

今次的宴會是分席,包廂內擺出了五個席位。除了現在的三人,加上入宮的王韶,當是還有一名客人未至。

章惇留意著韓岡的視線,就向他解釋道:“待會兒還有位貴客要來。如今正在開封府用事,是個極有趣的朋友。他對玉昆你欽慕已久,聽說玉昆要赴宴,便一口應承下來。”

“應該是為了王韶才對。”韓岡笑了笑,問道:“不知檢正的朋友究竟是開封府中的哪一位?”

“不急,來了便知曉。”章惇故作神秘地不肯明言,讓韓岡去猜。

周南卻是早就知道,她附在韓岡耳邊低聲說道,“是管幹右廂公事的蔡確……”

周南貼得很近,高挺的酥胸正壓在韓岡手臂上,綿軟中帶著彈性的觸感從接觸的地方傳來,溫熱的呼吸呵著耳朵,韓岡心頭就有些發癢。

雖然驚訝不是章惇那個名氣響亮的朋友,但開封府管幹右廂公事這職位,已經不低了,普通一點的京官都坐不上這個位置。

東京城周圍五十裡,整個大開封府更是相當於一路的地界。包括十七個縣二十多個鎮子。依照慣例,東京城內事務,歸於府衙,城外則是由兩個附廓的赤縣——開封縣、祥符縣處置。就像秦州州治成紀縣,城內歸州衙管,城外則是成紀縣的管理範圍,所以住在城外下龍灣村的韓岡當初作為衙前去州城,就得去縣衙報導。

不過東京城實在太大,周圍五十裡,府衙不可能一力統管,因此便把城中分為十個廂,依東西劃歸左廂和右廂兩都廂統管,各自分廂坊管理民政。其實這跟後世的區劃沒有區別,就是將一個大城市分為郊縣和市區兩部分。

而蔡確管幹右廂公事,他的身份,實際上就是相當於後世的一個首都區長。一般來說,都是資歷深厚、成績斐然的知縣或是通判來擔任。雖然比不上章惇的位置,卻也不是韓岡能望其項背。

韓岡思忖起章惇邀請蔡確的用意,在王韶本來確定與會的情況下,章惇不可能隨隨便便請來一些無聊的閒人。路明身份雖卑,但他兩邊說得上話,上席也沒問題。而蔡確不知有何特殊的地方,讓章惇特意請了他來。

路明在旁邊看到了周南的耳報,不用想也知道她到底說了什麼,就調笑道:“周小娘子才喝了交杯酒,就偏向玉昆,當真是宜家宜室。”

周南臉紅了,推開韓岡重新坐好。這時門外就傳來一聲長笑:“子厚,蔡確可是來遲了?”

“尚未開席,持正來得正是時候!”章惇聞聲便長身而起,大步過去,把人迎進來。向著韓岡介紹道:“這位就是現今的管幹右廂公事的蔡持正。原是邠州司理參軍,新進由韓相公從陝西薦到韓大府處。與我即是同鄉,亦是同年。”

被介紹給韓岡的蔡確,年紀大約在三十出頭,跟章惇相仿佛。身量頎長,儀貌秀偉。氣度非凡,並不輸給章惇。章惇說其是同鄉同年,當也是福建出身的進士。

章惇兩次中進士,一次是嘉祐二年,一次是嘉祐四年——仁宗朝的科舉時間,前期是四年一次,後期則是兩年一次,間隔三年的定規,還是今次的熙寧三年這一科才開始——說起章惇的同年,嘉祐二年中進士的王韶也能算,不過以章惇的脾氣,他只會承認嘉祐四年的進士才是他的同年。

韓岡看蔡確的服飾,本官的品級應該不算高,比起章惇還差了一些,但十年前中進士入官,現在就已經是開封管幹右廂公事,論進速,已經是快得讓人驚訝了。

韓岡上前與其見禮,自報姓名。蔡確回禮後,便拉起韓岡的手,親熱地笑著道:“在下蔡確,尚在關西時,便久聞玉昆之名。與遊景叔共事時,也多有提及玉昆你。渴慕久矣,今日終於得見!”

韓岡聞言謙虛了兩句,問道:“不知管幹是否就是‘儒苑昔推唐吏部,將壇今拜漢淮陰’的蔡持正?”

“不過是席上的敷衍之作,”蔡確見韓岡竟然聽說過自己的作品,神色間略顯自得,“不意玉昆竟然有所聽聞,有辱清聽。”

“今次韓岡進京,過京兆府時,在席中正聽得人將此一篇傳唱不已,聞者皆贊,韓岡望塵莫及。”

韓岡其實並沒聽說這兩句詩,是周南方才在耳邊悄聲說給他聽的。“漢淮陰”說得當是韓信無疑,“唐吏部”雖然所指寬泛,但前面有個“儒苑”,說起來唐代能跟吏部扯上關係的儒學大家,也只有追贈吏部尚書的韓愈了——韓吏部。

文韓愈、武韓信,這兩句詩看意思,就是在吹捧韓絳文武兼備。也難怪如今的首相聽著喜歡,把寫了詩的蔡確薦到正任開封知府的韓維處。

蔡確與韓岡見禮後,仍是親熱地拉著手說話,但他的視線則是不經意的在包廂中轉了一下。

章惇當即笑道:“只可惜王子純將要赴宴的時候,被天子傳入宮中,不克前來……今日飲宴的也就我們四人。”

蔡確聽到王韶被召入宮中,臉上不由閃過一絲混著失望的羨慕,但立刻就隱了去。坐下來喝酒吃菜,欣賞著歌舞,跟章惇、韓岡說笑起來。

蔡確很善於與人交流,沒過多久,就跟韓岡混得沒有半點初次見面的隔閡。只是他一口標準的官話讓韓岡有些吃驚。

韓岡本人在關西生活,說話不免帶上秦腔,王安石、王韶皆是江西人,說話帶南音。章惇是福建人,福建腔調都摻雜在官話裡。可蔡確也是福建人,卻沒有半點福建口音。

當韓岡問起,蔡確便解釋道:“寒家自遷居陳州已經近三十年,鄉音也是早改。”

“原來如此!”韓岡點著頭。

輕柔的琴聲為四人的閒談做著伴奏,而陪酒的官妓也說些有趣的軼事,宴席上的氣氛顯得很輕鬆。除了韓岡身邊只有周南,章惇三人身邊都有著兩名官妓作陪,尤其是蔡確身側的兩位,打扮起來姿色都不比周南稍差,不過周南勝在年少,不施脂粉已是清麗無雙。蔡確覺得有些奇怪,便多看了周南和韓岡兩眼。

章惇見了,便指著周南:“一刀驚退了高密侯的周小娘子,不知持正可曾聽說?她的那柄匕首就是玉昆送的。”

“難怪!”蔡確恍然,拍案而笑,“雖然蔡確來京不過旬日,但周小娘子的威名已是如雷貫耳。以匕定情,名傳京中,想不到竟然是玉昆送的。”

用“威名”來形容周南,蔡確說話的確有促狹。他轉過來又對韓岡笑道:“化芍藥為刺蘼,不意玉昆竟是園圃中的聖手。”

刺蘼就是薔薇,蔡確還是在調侃周南一把匕首嚇退了諸多狂蜂浪蝶。不過說起園圃,那就牽連到韓岡的出身上了。蔡確當是無心,但章惇和路明還是擔心地看向韓岡。而韓岡則不以為意,側臉看了周南一眼,笑道:“聖手不敢當,非是己力,只是幸逢佳人垂青罷了。”

“玉昆真是惜花之至。得如此佳人傾心,當不能輕負!”

蔡確能聽說周南的名字和事蹟,當然不會沒人跟他說,雍王如今正看上了周南。但他沒有在席上表現出半點對天子親弟的顧忌,而是直截了當地表示對韓岡的支持。

韓岡舉杯感謝蔡確的善意,不論是真是假,他能當眾說出來,已經讓韓岡感覺章惇的確會選人。

章惇也道:“美人垂青,正如伯樂看重。玉昆得王子純薦舉,功績累累,也是不負那一份薦書……”

“說得正是!”蔡確道,“說起來,子厚亦是不負王相公看重,事事用心,中書之事井井有條,得到的贊許甚多。”

“彼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持正難道不是想一報韓相公的恩澤嗎?”

蔡確笑著點頭,“自當如此!”

章惇再次舉杯:“不過持正聲名鵲起,還是先是得自薛師正的薦舉,這些年來也不負其所薦。”

蔡確被勾起回憶,一口喝下滿杯的酒,歎道:“前些年在邠州得罪了小人,若無薛師正相助,怕是要去官奪職了。”

薛師正就是薛向,當朝首屈一指的財政專家,遍歷地方,治事亦能恩澤百姓。他連陝西轉運使都做過,離統括天下財計,號為計相的三司使也只有一步之遙。但因為不是進士出身,加之擅長的又是錢糧之類讓士大夫鄙薄的行當,所以一向被人鄙視——最重要的,是薛向升官太快,位置太高,讓許多進士出身的官員看不順眼罷了。

而他現在擔任六路發運使,主持均輸法,統管大宋命脈的綱運,是王安石重要的盟友,也就惹來一大批言官堅持不懈地彈劾他。不過薛向理財方面的能力實在是太過出色,朝中找不到能替代他的官員,所有的彈劾都如石沈大海,毫無音訊。

“每年六百萬石的糧綱,六路發運使的位置可不好坐,朝中現在也只有薛師正能坐得穩。”

章惇說著,韓岡則是眉頭微皺,他總覺得章惇現在好像是刻意在引導話題。他望過去,章惇則是回了他一個平和的微笑。

韓岡眼神收緊:“這章子厚,到底想要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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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8:03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六)

“這章子厚到底有什麼盤算?”

一邊喝著周南奉上的酒,韓岡一邊揣測著章惇的用心。

蔡確卻好像並沒有發現章惇的正在刻意導引話題,順著章惇的話道:“說起薛師正,其理財之能的確是難得一見。每年的六百萬石糧綱,若不是換做他來主持,還是照樣要損耗兩成在路上……當初曾聽薛師正說起過,押運綱船的軍漢許多都會私底下把船上的新糧新絹,跟沿途的奸商偷換成浸過水的損壞品,然後就報稱路上遇風雨毀損,藉此牟利……”

蔡確話聲稍稍一頓,章惇就立刻附和上去:“我也聽說過此事。以次換好還算是小心的,更大膽的直接報了傾覆的都有。那些奸猾小人上下打通了關係,就算追賠都賠不到他們身上!”

“現在薛師正做了六路發運使,把民船和綱船集合後一起發來。路上是否有風雨,參看民船便知。有民船上的貨物做對照,那些奸猾之徒可就再玩不了什麼滑頭。有他主持均輸法,這‘徙貴就賤,用近易遠’八個字,當是不難做到。”

薛向對蔡確有知遇之恩,蔡確說話時自然都向著薛向。不過如今均輸法的順利推行的確都是靠著薛向的功勞。

在均輸法之前,漕運實行的是轉般法。也就是將東南六路——江南東路,江南西路、荊湖南路,荊湖北路、淮南路、兩浙路——上供朝廷的物資,先在真州、揚州、楚州、泗州設轉般倉儲,然後再由綱船通過運河分批運往京師。

從運輸效率上說,轉般法的確不差,但綱船侵盜現象嚴重,因此而飄沒的物資,最後有很大一部分要通過提前加征而得到補償,地方上當然會有所怨言。加上轉般法年年徵收的入京物資數量幾乎固定,豐收時六百萬石,災荒時還是六百萬石,對地方州縣來說,荒年時就是個很大的負擔,所以才有了更能適應現狀、視州縣豐歉與否,而改變徵購數量的均輸法。

章惇和蔡確都是那種能看清現實、而不宥於義利之辯的官員,也很清楚均輸法的意義所在。

“江湖有米則可糴於真州【今儀征】,兩浙有米則可糴於揚州,淮上有米則可糴於泗州,不但無歲額不足之憂,亦可以此而寬民力。”蔡確說的,就是均輸法的本意。

“東南綱運不絕,則京師安定。京師安定,則天下太平。”章惇說著,“江南、荊湖、浙、淮這六路,實是關係到天下的命脈。若是其中有哪一路有賊子作亂,即便是只占了綱運兩成的荊湖之地,天下也就安穩不了了。”

“可是大宋開國以來,西北亂過,河北亂過,蜀中也亂過,但東南諸路可從沒亂過。”路明難得地反駁章惇,韓岡卻覺得有哪裡不對。

“不,荊湖兩路可從來都沒少夷人作亂!”章惇丟出一句後,便開始喝酒吃菜。

韓岡眨了眨眼,隱隱地抓到了一點頭緒,章惇好像說的並不是均輸法和綱運的問題,而是意在荊湖,路明的插話也是證明了這一點。他開口,緩緩說道:

“荊湖雖多有蠻夷作亂,可地理絕佳,上接蜀地,下通江南。水土皆是上上。雖然水患頻頻,但如果治理得宜,一二十年後當是又一座糧倉。東南六路每年六百萬石的綱運,其中八成以上,是來自兩江、兩浙和淮南四路。以東京的倉囤糧儲,只要連續兩年這四路中有兩路同時災荒,京中也便要慌了……如果說是如今開拓河湟是為了免除外患,那麼開發荊湖卻能緩解來日內憂。”

韓岡指點江山,章惇、蔡確和路明都放下杯盞,停筷下來靜聽。

韓岡對關西的確了若指掌,但說起荊湖兩路卻只有後世的一點印象,對東京倉儲則更是半點不知。他這一番話本就是信口開河,僅僅是試探而已。

不過章惇明顯地上了鉤,立刻順著杆子爬了上來,“只可惜荊蠻眾多,不順朝廷,時常下山騷擾,讓漢民不得安寧!如何能安心屯墾。”

荊蠻的反抗當然多,歷朝歷代,都沒少派兵去鎮壓過。要不然後世的荊湖地區,尤其是湖南,也不會有那麼多帶著征服意味的地名——保靖、永順、靖州、寧遠,這些名字中,從裡到外都寫滿了中原王朝對南方少數民族的征服與統治。

“荊蠻雖多,不過是烏合之眾,以天兵相臨,必然俯首貼耳,手到擒來。”

路明此話一出,韓岡就撇了撇嘴,連帶著蔡確也露出了一個看透了一切的笑容——路明的這句話,還是說多了。

學著韓絳、王韶的樣兒,領軍進剿荊湖兩路不肯歸順朝廷的蠻夷,從中博取軍功,以期飛黃騰達,這就是章惇的打算。

但他在席上說這些做什麼?

並非是韓岡自大,從方才所瞭解的蔡確的經歷上看,其對兵事並不精深。章惇的話只會是說給他韓岡聽的。

“這是要借助我的力量嗎?”

韓岡微微一笑,終於全都明白了。

比起北方如蝗災一般恐怖的遊牧民來,南方的少數民族其實要容易對付得多。當年儂智高叛亂,南方諸路束手無策,而當狄青帶著西軍精銳趕到昆侖關,旬日之間,便大敗儂智高。可真正讓前去進剿的官軍頭疼的,是當地的氣候條件。狄青帶去的西軍,回來的連七成都不到,其中戰歿的尚不及病死的半數。

如今軍中精銳依然皆是北人,南方的軍隊只有吃空餉的本事是在北軍之上。章惇想要在荊湖兩路立下功勞,還是得從北方調兵,因而也就必須克服水土不服對軍隊戰力造成的影響。

而如今軍中醫療的權威,則正是韓岡!

這是交換嗎?

當然!

怪不得章惇會把蔡確請來,蔡確的管幹右廂公事也能管到教坊司歌妓脫籍之事。教坊司的歌妓要贖身脫籍,不僅僅是繳納贖身金的問題。對於官妓來說,她們脫籍必須要由所在州府主官的批準。只有拿到準許脫離樂籍的文書,官妓方可解脫賤役的身份。也就是說,周南想要脫離教坊司,就必須得到開封府的批準。

不過如今知開封府的韓維不可能管這些閒事,他是天天能去崇政殿面見天子的重臣,國事都有份參與。基本上東京城中每日要處理的瑣事,都是由通判、推官等一眾屬官處置,而以蔡確的身份,的確可以干預其中。

看見韓岡唇邊的笑意,章惇心有靈犀地點頭微笑。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方便,不用多費口舌,就把心意都傳遞了過去。而且韓岡還給了他一個出兵荊湖的更好的理由——屯田荊湖,讓國之重心不再偏重于江東。其實大宋立國以來,荊湖兩路一直都在開發中。兩路的進士數量一直都在上漲,由此可以看得出,兩路的民生都是處在穩步的發展之中——開發荊湖,難度雖有,卻絕不會比河湟更高。

看似毫無瓜葛的閒談,韓岡和章惇已經默契的地成了協議。

韓岡雖然對如何把周南拉出火坑自有想法,但章惇願意幫忙出招,韓岡也不會拒絕。好歹是一條路,也得走走看,說不定就走通了,即便不成,還有自己的手段做底。韓岡雖然常說“我只怕事情鬧不大”,卻也不是什麼時候都希望把事情鬧大。

“如此甚好!”

韓岡舉杯,與章惇對飲而盡。互相一亮杯底,便同聲哈哈大笑起來。

蔡確在旁冷眼看著,臉上也帶著淡淡的笑意。章惇拿自己跟韓岡達成了協定,這一點,蔡確已經看透了。

昨日的朝會上,韓維受到了兩個禦史的彈劾,現在已經避位在家,不出意外,他的知開封府一職近日多半就要卸任。韓維即將出外,而韓絳遠在關西。即便他能得勝回來,也會照慣例被投閒置散幾年,然後方會重用。韓絳能等得起三五年,但蔡確等不起,為了自己的前途,他急需為自己找個新的後臺。

官場上的交情本質上就是互相利用,有利用的價值是件好事,即便是為了一個官妓脫籍,只要能交好章惇,還有韓岡這個聽說是王安石面前的紅人,蔡確也絕無怨言。至少在眼下,沒有一個靠山比得上王安石更為牢靠!

燭淚已盡,殘瀝猶存。一番酒一直喝到深夜。路明領著人送周南回去,蔡確也告辭離開。一同走在依然車水馬龍的夜市中,章惇說起了周南的脫籍之事。

“關於周小娘子脫籍的事,有蔡持正在,當是不會有多少阻礙,這幾日靜等佳音便是。千萬不要送到推官廳去,”章惇對韓岡提醒道,“蘇子瞻那性子,若是年老色薄,多半就放手了,但換做周小娘子,他是肯定不會放人的。”

做著開封府推官的蘇軾,日後名傳千古的東坡先生,想不到他的朋友這麼不看好他的人品。

韓岡無意去懷疑章惇的判斷,畢竟他跟蘇軾不熟,他點點頭,“多謝檢正,韓岡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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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29:07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七)

夜已深。

微暈的燭光照耀下,王安石的心情有著難得的平靜。

新法推廣越來越順利,無論青苗貸還是均輸法,還有僅在京畿諸路推行的免役法,都給空蕩蕩的國庫帶來了豐厚的收入。也因為這些收入,讓文彥博之輩的攻擊,在天子心中毫無分量。

針對吏人的重祿法,儘管只是剛開了頭,要完全推行開必須等到兩年後,但也讓胥吏們感恩戴德,也更加用心做事。而胥吏中的不法之徒,如今要處置他們起來,也便更加名正言順。

農田水利法雖然短期內難見其功,但在侯叔獻、程師孟,還有內侍程昉等提舉官的監督下,興修水利、淤田開荒的工作都在穩步進行中,開闢出來的新田,還有改造好的下田,都會給國庫帶來更多的收入,而百姓也能從中受到恩惠。

新年將至,眼下朝中無甚要緊的小事都要暫時停下了,不過新法的推廣還是在持續著,曾布在司農寺,章惇在政事堂,曾孝寬在開封府,還有其他為了新法而奔走的官員,一直都很用心賣力。到了明年,眼下已經頒行的逐項新法,都要更加深入地推廣下去。只是新法的重心,將要轉到軍事上來。

籌畫已久的將兵法要施行,吞吃掉八成財稅的各營冗兵,也都要一一加以整頓,不能作為有效戰力的禁軍士兵,他們的軍額都要降等取用。至於廂兵,也要汰撤很大的一部分——這主要還是擠掉空餉的用意。為了彌補人員上的損失,保甲法便要同時加以推行,讓各地百姓一起組織起鄉兵,用來保護自己的家鄉不受盜賊侵擾。

另外還有保馬法。皇宋百萬大軍,軍馬總數才十余萬,這一點,莫說契丹、黨項比不了,就連吐蕃、大理都可以站在一邊笑話一下。自他在群牧司任判官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幾大牧監已經完全爛透了,可以不用抱著什麼期待。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把馬寄養在百姓那裡,至少可以得到更多的照顧。

王安石歎了口氣,作為一國宰相,他要考慮的事情很多、很多,不僅僅是新法的推行……還有剛剛空出來的開封知府的人選。

外界都宣稱天子對他王安石言聽計從,但實際上,在人事方面,趙頊一直把握得很好,對如何控制權力有著天然的認識。單看文彥博儘管始終不能再任宰相,但他仍能穩坐釣魚臺,把樞密使一職牢牢地攢在手中,便可知端地。

現今天子看好的新任知府,是前河東都轉運使劉庠。劉庠進士中得早,很早就入朝為官。因為他執掌河東地區的錢糧,前些時候在與陝西合作時,被韓絳看不順眼,所以卸了任。正好韓維現在要離任請郡,劉庠資歷功績都夠得上,韓維一走,他就要緊接著上任去了。

劉庠家世不高,但身份不差。是仁宗時宰相蔡齊的女婿。而蔡齊則是真宗欽點的狀元,如今進士跨馬遊街的體例,便是從蔡齊開始。

“又是一個宰相女婿。”

其實被頂替的韓維雖然岳父不是宰相,不過其父韓億卻是宰相家的嬌客——太宗、真宗時的名相王旦的女婿。

宰相的女婿往往能升任宰相……王安石突然想起了自己,自家也是宰相了,是不是日後也能找個宰相女婿。大女兒的夫婿沒有這個本事,而二女兒,就要看她的運氣如何了。

自家的兩個女兒,德言容功,哪一條都不差。但長女就是因為王安石跟吳充的翻臉,便受到了夫家的責難。多年的交情都靠不住,想要給二女兒找個更合適的人選,讓王安石大費思量。

原本他的弟子蔡卞就是個很好的人選,可是因為事情耽擱了,不然有了這個進士女婿,王安石就再沒有什麼要為兒女擔心的了。但現在,王安石還不得不為此而頭疼。

宰相家的女兒,不是唐時的那些公主,不會沒人要。找人上門提親的為數不少,不過都讓王安石和他的夫人給否決了。朝堂上的年輕人中,能讓王安石看上眼的可不多。想來想去,韓岡都能算一個,而且章惇前日還真的透露過一點代韓岡做媒的打算。

王安石不會因為韓岡出身菜園而小瞧他半分,門戶低一點,嫁過去就不會受婆家欺負。王安石希望看到的女婿,要有前途,肯上進,人品要好,才學也要出色,最好能中個進士。為了女兒的未來著想,不能找個體弱多病的夫婿,若是文武雙全那就更好了。還有相貌,至少能看得過去。至於身家多寡,王安石倒不介意,大不了嫁妝給多一點,當不會讓女兒吃苦。

王安石難得的有閒空為女兒的未來細細考量,但他所知道的那些個青年才俊的本事,想起來就讓人心浮氣躁。他一條條的數過來,猛然發現,韓岡好像是這群人中最為合適的一位。

就是脾氣倔了點……

王安石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待韓岡過於刻薄了一點。立下了那麼多的功勞,只是因為不合己意,就連天子都見不到一面——雖然是馮京在其中作梗,而他前面說的氣話本也沒打算當真,但韓岡今次的確是沒法兒面見天子——的確很吃虧。

還有女色方面瓜葛太多,王安石開始算著韓岡的缺點。就算高居廟堂之上,有些消息還是能傳進他王安石的耳朵裡的。

韓岡前次上京才幾天,就誑得一位名妓要死要活地跟著他。這也算是本事!但王安石在女色上從來都是嚴謹自守,本身看得也很淡,身邊除了一位結髮老妻,便再無一名侍妾,對於韓岡這等拈花惹草的行事便有些看不慣。

不過王安石不會在他列出的條款中,加上專一這一條。士大夫娶妾是世風如此,王安石也沒有打破風潮的願望,只是希望自家女兒的夫婿人選,不會太過沈湎於醇酒美色。

這些要求在王安石看來也並不高,而且也不是逐條都要滿足。王安石想要再等等,他覺得他的女兒應該能找到更好的人選。

“爹爹還沒睡嗎。”王旖在外面望著書房,從窗外看進去,她的父親正坐在書桌前。

“還有一陣吧。”王旁也在看著書房。“爹爹考慮的都是國家大事,現在還不到睡覺的時候。”

“什麼國家大事,也不必著急成這樣,早點睡不好?”王旖嘟了下嘴,又問道:“大哥大嫂這兩天就該到京城了。”

王旖問著王雱行程。王旁明年二月就要成親,他為了能及時趕上弟弟的婚禮,就拼了命地趕在年節前上京來。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這樣。正好可以讓大哥見一見韓玉昆的本事。”

“韓玉昆嗎?”王旖悠然神往。她現在只是有些好奇而已,為什麼家人中常常提到他的名字,就算是呂惠卿、章惇這樣的心腹,也很少有在二哥王旁的嘴裡被提及。

“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王旖浮想聯翩。

……

聽到外面的車馬聲,許大娘問著剛剛進門來的乾瘦漢子,“甘穆,是那小賤人回來了?”

甘穆點著頭:“的確是南姐兒回來了。”

回想起今夜雍王過來,聽說周南被人請了去後的神色,許大娘心頭就直冒寒氣。都說雍王好學勤謹純孝知禮,就算經常來找周南陪酒,也沒有強逼著她侍寢,看起來也的確是個好脾氣。但今天,只被雍王的眼神掃了一下,許大娘就渾身發起顫來,那等慣於殺人放火之輩才養出來的眼神,哪裡是好好先生能有的。

許大娘很想把周南趕快獻出去,省得日後糾纏起來,倒運的都是他們自己。但周南又是個烈性子,若是受了辱,說不定就會自盡,但在自盡前,她會做什麼,那就說不準了。

“姓韓的關西措大底細,你打聽到了多少?”

甘穆陪著小心地把自己打聽到的情報都說了出來:“聽說那措大在關西很有些名氣,還傳說他是什麼孫真人的弟子,救治傷病無數,又得王相公和韓相公的看重,就要到鄜延賺軍功去了。而以他的年歲,他現在的官職已經很大了。”

“大!?”許大娘不屑地一聲哼笑,“能比雍王還大?”

“官家的弟弟,連王相公都比不上,何談韓措大!?”

雖然人人皆知,到了大慶殿上,親王的班次位於宰相之下,趙顥還要站在王安石的後面。可宰相經常換人,如今的官家登基後已經換了四五個相公了,卻沒人聽說過官家的弟弟還能換人的。

“那就是了!”許大娘拍了拍手,“你就去跟那個措大說,周南是雍王看上的。若不想開罪雍王,早點回他的關西去!”

她陰狠笑著,洗去了所有妝容的下面,是一張皺紋橫生的老臉,“那小賤人不是要為著措大守節嗎?等措大逃了,看著她還能守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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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0:29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八)

王韶要走了。

當韓岡回到驛站,王韶也已經回來了,他的那座小院燈火通明,隨扈們正在整理著行裝。

“方才已經稟明了官家,明日的早朝,就要上殿陛辭。”王韶說著。

所謂陛辭,就是當朝官離開朝廷出外任官時,上殿辭別皇帝的規矩。不過相對于今晚天子對王韶的臨時召見,明日早朝的陛辭只是個走過場的儀式。但規矩就是規矩,朝官離京,正常情況下都要走這一遭。

王韶讓人給韓岡端來醒酒湯,一起坐了下來,指著忙忙碌碌的隨從們,“明天他們也一樣早起,就在宣德門外候著。等我出宮後,就直接離城返回通遠軍【古渭】。”

“這麼急?!”

“已經在京城留得太久了。雖然近期河湟那裡的蕃人當不至有異動,但離開通遠軍過久,也不是件好事。”

說起來王韶已經在京城待了一個多月,要不是天子留人,他早就走了。跟王韶一起來京城的俞龍珂、瞎藥——現在已經改名叫包順、包約——兩兄弟,還有張香兒,早在韓岡還沒到的時候就回了秦州。

王韶在京城留得越久,古渭寨裡的高遵裕就能越加深入地控制起寨中內外事務,而且緣邊安撫司中領軍的苗授,又是高遵裕的人。當王韶和韓岡都不在的時候,只靠一個王厚,怎麼可能跟高遵裕抗衡。

“而且我還擔心橫山的戰事,會影響到河湟這邊。夜夜都在想,頭都疼了。還是要當面看到才行。”

王韶苦皺著眉,兩手用力揉著太陽穴,看起來的確頭疼著。

韓岡也知道以眼下的局勢,王韶肯定是要頭痛的。

河湟、橫山都是關西主要的戰略方向,兩邊自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從王韶本心來講,他是肯定不願看到韓絳、種諤春風得意的模樣。

拓邊河湟是什麼,是“斷西賊右臂”!從側面來牽制西夏軍力。而橫山,則是黨項人的腹心。奪取羅兀,控制橫山,就是一劍穿心。一旦韓絳功成,西夏國就要亡了,王韶在秦州以西的任務再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砍死人膀子有意義嗎?在河湟再多的大捷,也抵不過佔據羅兀城的意義。

但“善祝善頌”的話,王韶也不想說。他心中也許恨不得韓絳騎著一匹歪脖子的劣馬,一頭栽進無定河裡淹死,但他也不希望看到損兵折將的慘敗出現——那時候,西賊勢力大盛,河湟那邊的壓力也會大起來。

王韶其實是左右為難,對於韓岡即將上任的工作,也沒什麼心情去想。

“今天入宮面聖,官家提到玉昆你好幾次,話裡話外都想見你一面。”王韶回憶起今晚見到趙頊時的情形,年輕的天子對韓岡重視,著實讓他驚訝。王韶為韓岡無緣上殿而感到遺憾:“若不是馮當世在中間攔了一道,玉昆你今次得以入宮廷對,說不定就能特旨轉官了。”

“此乃時也命也,也只能等下次了。”

韓岡歎了口氣,看似豁達地笑了笑。不過他的心中不無怨聲,“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從選人轉為京官,脫離選海,是每一個底層文官都夢寐以求的美事,韓岡何能例外?只要見到天子時奏對出色,總是少不了一份恩賞。韓岡的功勞已經積累得離轉官只差一步,天子恩澤一下,轉官當是定數。

只是自真宗起,大宋的歷任天子都顧忌著後世名聲,不想跟宰執打擂臺。而幾十年的寬和政治延續下來,文官們也少了顧忌。為了表現自己的剛直,一眾宰輔能為一件芝麻大的小事,鬧得天子下不了臺。

若是為了新法倒也罷了,但為了韓岡一人,而讓馮京鬧將起來,趙頊當然不願意。若是使得執政賭起氣,鬧到辭官要脅的地步,不論誰是誰非,都是皇帝輸了。

“這些文官都被慣壞了!”馮京一句話阻了他進步的道路,韓岡可是將其恨到骨頭裡去了,“世事輪回,報應不爽,這件事總有回報的一天。”

不過韓岡若是以一介臣僚的角度來看今次的事,馮京做得其實也不算錯,維護朝野定規,讓天子不能恣意妄為,也是大臣的本分。

實際上,韓岡一直認為皇帝弱勢一點沒有壞處。若是能把天子變成後世的英、日等國那種裝飾用的壁畫,或是就像此時的東瀛倭皇,自己當上宰相的時候,也會痛快許多。

韓岡作為臣子,當然希望天子越老實越好。可是如果換做他韓岡是皇帝,莫說擠對的權臣,他不可能容得下,就是普通結黨的大臣,他都會拉一派打一派,讓他們兩邊老老實實地聽話受教。這就叫做屁股坐的地方不同,觀點也自不同。

“對了,玉昆。”王韶並不知道韓岡現在滿肚子都是反逆的念頭,見韓岡突然沈默了下去,以為觸及到了他現在的心情,安慰似的岔開話題,笑著:“你的風流之名已經傳到了宮中,讓花魁為你守節,不是等閒人能做得到。而周南出淤泥而不染,也算是能難能可貴了。”

在跟王韶的內侄女定親的時候,與名妓勾勾搭搭,從情理上的確有些說不過去。但現在也看不出王韶他有什麼怒意。而韓岡也是驚訝于他和周南的事,竟然已經傳到了天子的耳中。

“是皇城司?!”

論起天子的耳目消息,在京城的百司之中,也只有皇城司負責也一方面的任務。

“不要想太多,皇城司也不是事事都能打探的到。”王韶誤以為韓岡是那等憎惡天子偵緝臣民言論的士人,幫天子趙頊解釋道:“只是玉昆你和周南的事傳得廣了點,所以傳到了官家的耳朵裡。今夜也是當笑話說了出來,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責怪?這怪誰得了?”

韓岡與周南未及與亂,並未違反法令律條。而引得名妓傾心,甚至為其守節,也只不過是一樁小小的風流韻事,天子也不至於大煞風景。

若是在面聖,說一聲想拿功勞換人,請天子將周南放了。以當今天子趙頊的性格,當是人也送,財也送,功勞照樣給,也好成就一段佳話,就像為宮人結今生緣的唐明皇一樣。哪像現在,不上不下的。

“可惜了。”韓岡想著。

第二天,出城十裡送走了王韶,韓岡和李信重新回到驛館。

王韶走了,韓岡感覺就安靜了許多。他現在要做的,除了周南之事外,就是等待調任的令文遞到手中。

“應該還有幾天的時間。”韓岡輕聲地自言自語。

如果是在緣邊安撫司,辦理一個調職的手續,除非從頭到尾都有人盯著、催著,要不然都要花個兩天走流程。而以中書門下的事務繁劇,平常調任走個十天半個月也是等閒。即便延州那裡急著要人,而且只是兼職暫任,不需經過流內銓,韓岡估計也要三五日的時間。

而過兩天,李信要試射殿廷,但他在三班院中,自幾個來自京營、同樣參加試射殿廷的軍官那裡,受了點氣,心情有些不好。原本就不多的話更少了許多。也不出去聯絡三班院中能使得上力的官員,而是呆在驛館中,習練武藝。

韓岡不禁為李信歎息,除非自己一直看顧他,否則他這樣的性子一輩子也難升官,可惜了李信一身的好武藝、好兵法。

李信自己處理不好人際關係,韓岡也只能自己出頭來幫他這個表兄的忙。先帶著李信出去轉一轉,順便去找周南,看看能不能打聽到什麼消息——官妓們的情報網,有時比皇城司還要厲害。

對於給周南贖身脫籍一事,韓岡不會把希望全數寄託在他人身上。光靠蔡確可不保險,章惇打得包票,也要少算個幾成。以韓岡的行事習慣,必要的工作,自然是要雙管齊下。李信昨日沒有被宴請,韓岡也不便帶上他,不過今日,見一見自家人也無妨。

不過韓岡正要有所動作,客人就來了。

韓岡身份不同了,不可能隨隨便便見人。驛卒給韓岡帶了客人的口信,在驛站外面說是教坊司派來的。

應當不是周南的從人,否則一封信就足夠。

韓岡對此也不意外。周南跟自己的關係,天子都聽說了,東京城中早就傳遍了的樣子。這種情況下,教坊司若是還沒有反應那就是白癡了。論情形也該到了。

韓岡沒有叫人過來,而是直接到了外面的大廳中,一名乾瘦乾瘦的中年漢子正在那裡等著。

先找了張空著的座位坐下,周圍的幾個官員便討好地過來打招呼,韓岡很謙虛地一一還禮,絲毫不見傲氣。坐定後,他讓李小六把那乾瘦漢子招過來,問道:“你因何事而來?”

“小人甘穆,今次來是為了周小娘子。”中年漢子在韓岡面前弓腰行禮,但口吻一點也不安生,“小人今次是奉了上命,還請官人莫要再來找周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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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1:44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九)

周圍嘈雜的聲音一瞬間都靜了下來,人人為之側目。韓岡也驚訝地看著甘穆,什麼時候小小的吏人已經有這個膽子跟官員說話了?而且還是教坊司中拉皮條的王八。這本事見漲啊!

韓岡一瞬間燃燒起來的怒火幾乎能燃盡整個大廳,不過這外放的怒意轉瞬即逝,全都給他壓在了心頭上。

而甘穆卻只覺得揚眉吐氣,能讓他看到自己平常見了都不敢抬頭的官員們氣急難言的樣子,走這一趟都值了回票價,而且還沒有白白浪費腳力。他背後站著雍王趙顥,何懼一個選人。雖然今次來沒得雍王吩咐,但他和許大娘這麼貼心,讓雍王知道後,總少不了他們的好處。

他再一次重複著:“周小娘子時常有貴客臨門,無暇分身,還請官人不要來找了。”

廳中竊竊私語的聲音一下大了起來。雍王趙顥私下裡出宮找些樂子,最後看上了教坊司花魁周南的消息早就在市井中傳開了。對於廳中的大小官員來說,這些歡場上的風流韻事也從來都不是秘密。周南算是個奇女子,許多人都知道她在為人守節,就是不知那人到底是誰?

可現在教坊司派人氣急敗壞地過來,基本上是不打自招了。幾十對羨慕嫉妒的眼神向韓岡望過去。這個年輕人,不但王、韓兩位丞相都看重于他,連名妓也垂青他,人和人都差別怎麼這麼大?!

不過嫉妒歸嫉妒,甘穆的無禮還是惹起了許多人的不快。不管韓岡是不是與周南有私情,雍王殿下爭風吃醋到這個地步,未免做得太過了一些!士人倚紅偎翠,嘲風弄月那是風流盛事,你親王跑出來棒打鴛鴦算什麼?不少官員的臉色都陰沈了下去。

“小六,你待會兒去安仁坊走一趟,今天晚上我要宴客,讓周小娘子把時間空下來,等我的消息。”

韓岡仿佛什麼都沒聽到,甘穆說的話,就從他耳旁劃過。也許教坊司中人以為憑趙顥的身份,他韓岡只有乖乖退讓的份。但士大夫的尊嚴就算天子也不敢輕辱。私下裡找韓岡說話,沒有問題,但在大庭廣眾之下,明著排除情敵,這分明是上門找打來著。

什麼叫同仇敵愾?看看現在廳中官員的眼神就知道了。韓岡自知招人嫉妒,如果是跟其他文人爭風吃醋,這裡面的大多數人只會占到自己的對立面去。可換做對手是親王,韓岡的身邊就都是支持者!東京城內的士人們雖然不會為韓岡明著出頭,但私下裡激起的士林清議,足以讓趙顥灰頭土臉。

韓岡將得意地冷笑藏於心底。他特意走出來見客,而不是把人招進去說話,本是存了以防萬一的心思,但沒想到教坊司的烏龜竟然這麼配合,進京後,還沒有這般好運過。

“難道是終於轉運了不成?!”

韓岡的吩咐,李小六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韓岡又回頭看了李信一眼,李信會意,安仁坊是教坊司的老巢,這龍潭虎穴不好闖,李小六細胳膊細腿,這副身板,經過不了幾次折騰。李信站了出來:“我和小六一起過去。”

韓岡針鋒相對,是明著跟甘穆身後的雍王過不去。廳裡的官員現在都是看好戲的模樣,而原本在客棧內部的住客,聽到消息後,也出來了好一些。雖然有著官人們的矜持,不會像普通的看客那樣圍成一圈,但他們坐在韓岡座位的旁邊,隨意地點了兩個菜,豎著耳朵、斜著眼睛,這等吃飯喝酒的樣兒,其實更惹人發噱。

李信和李小六趕著就要出去,韓岡也不理會甘穆,權當沒看到這個人,直接就轉身打算回自己的小院。

甘穆冷嘲似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韓官人,你看不起小人倒沒什麼,不理會小人也沒關係。但周小娘子今天不便見外客,官人還是不要讓人白費力氣了。”

韓岡腳步停了,但他沒說話,而是李小六幫他出頭道:“周娘子傾心于我家官人,京城多有人知。我家官人要見周娘子,難道還有人要攔著不成?”

甘穆在後面嘿嘿冷笑,神色張狂,“攔著又如何?難道你一個小小的選人還想跟二大王爭!?”

此話一出,頓時把廳中人都得罪了,在座的基本上可都是選人。人人面色不善,就看韓岡如何處置了。若是不能讓他們滿意,他們可就要自己出頭收拾人了。

韓岡歎了口氣,這個白癡,以為雍王的名頭是這麼好借用的嗎?趙顥聽到了,肯定會恨不得拿杖抽死他。遇上這樣愚蠢的對手,韓岡都覺得勝之不武。

也不理會小人得志模樣的甘穆,韓岡直接喚來驛丞。鋒芒畢露的雙眼籠罩住在城南驛中奔走多年的老吏,驚得他如同被貓盯上的老鼠。慍聲道:“你也看到了,也聽到了……知道該怎麼做吧?”

驛丞連連點頭,轉頭叫來人手,指著不知末日將臨的甘穆:“還不把這個滿口胡言的瘋子綁起來送到衙門裡去!雍王殿下,也是你敢汙蔑的?!”

被驛卒左右架住,甘穆驚慌失措,得意神色全都沒了,他想不通他怎麼要被抓,掙扎著,連聲叫道,“俺是教坊司的人!俺是教坊司的人!俺真是替二大王來的!”

驛丞聽得額頭直冒虛汗,在他地盤上鬧了這一出,前面沒能攔住已經是個罪過了,現在再任由甘穆掃盡天家體面,那還會有好結果?他還想多活兩年呐!

連忙飛起一腳招呼到甘穆臉上,把他踢沒了聲。指著滿臉濺血的教坊司小吏,破口大駡,“你這鳥賊,竟敢冒二大王的名頭說事?!還不堵上他的嘴!?拖出去!”

兩名驛卒不知從哪裡拿了塊油晃晃的抹布過來,硬是塞進了甘穆嘴裡,橫拖豎拽的把人拉了出去。

甘穆嗚嗚悶叫著被強制退了場,韓岡沖著周圍官員拱了拱手,神色坦然:“讓諸位見笑了。”

“哪裡,哪裡。韓兄人物風流,有此一事不足為奇!”

“目無尊上,語出悖逆,如此小人,就當嚴加懲處。韓兄做得正是!”

周圍一片聲,或調侃,或憤慨,無不支持韓岡的做法。甘穆的下場,讓圍觀的官人們覺得很解氣。而韓岡處置的手段,也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若是韓岡方才與甘穆爭吵起來,必然會讓人小瞧了去。但他連一句話都沒跟教坊司的小吏多說,直接命人將之處置,這才是士大夫應有的做派。

摻和了一出鬧劇,韓岡與驛館中的官員們的關係拉近了不少。早有人招呼韓岡坐下來說話。前兩天,韓岡忙裡忙外,把許多拜會和邀請擱置一旁,讓人以為他是崖岸自高、目無餘子的狂傲之輩。但現在,韓岡坐下來言笑不拘,品茗聊天,暢談天下之事,不著痕跡地與人拉近關係,卻讓人不禁覺得他當真個好相處的朋友。

韓岡坐著大廳中與人閒談,等著李小六和李信帶話回來。

他還是決定還是趁熱打鐵,早早把周南脫籍的事情辦妥。章惇昨天設宴邀請,拿著蔡確作為籌碼跟韓岡做了交換。但這不代表韓岡能就此安坐在家,等著蔡確把事情辦完。在官場上,首先就要學會做人。不論章惇那裡已經許了蔡確什麼,他這邊都要把禮數做周全了。韓岡今天讓李小六去請周南,就是為了由自己設私宴邀請蔡確,好將周南脫籍一事正式託付給他。

正如韓岡所期待,李信和李小六很順利地將周南邀請到。一開始擋著不讓他們去找周南的許大娘,卻因為甘穆的事,緊急被召去了教坊司內衙——儘管驛丞不願把事情鬧大,但有幾十個文武官員盯著,他也不敢把甘穆直接送回到教坊司,而是送去開封府。以他的攀誣宗親的罪名,少不得一頓好打。

蔡確就在開封府中,從頭到尾聽說了這一樁事。暗贊著韓岡手段,這一件事鬧將出來,最多半個月就會在京中傳播開,周南和韓岡的關係就挑明在世間。君子成人之美,周南的節烈深得人贊,不愛親王而鍾情于選人,更是能博得士大夫們的贊許。

眼下她要委身韓岡,誰會阻攔她脫籍?雍王趙顥都沒那個臉皮。

韓岡品位不高,但正如章惇所說,思慮清明,眼光長遠,而且在兵事上多有建樹。馮京阻止天子召見他。換個角度來看,何嘗不是天子對韓岡的看重,讓馮京這個參政覺得有所忌憚。天下選人數以萬計,有哪一個能像韓岡這樣能惹出了天子和參政之間一番交鋒。

這樣前途無量的年輕人,蔡確當然還是選擇多多親近,有賣好的機會,更是不會放過。而等他接到了韓岡的邀請,更是發覺韓岡在他這個年紀的官員中,的確是難得地會做人。

當夜,就在驛館中,韓岡宴請了蔡確。接過周南親手奉上來的美酒,蔡確拍著胸脯,把她脫籍一事應承了下來。韓岡都已經把風頭火勢掀起,蔡確也只需順水推舟。惠而不費,舉手之勞,他蔡持正自不會推脫。

一番酒喝得興頭上,從外間忽而傳來一聲驚呼,“韓大府去職了?改由前任河東路都轉運使劉庠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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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2:17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

風聲傳了幾天,開封知府終究還是換人了。

前日被言官彈劾後,韓維就已經照例避位在家待罪,並上了本子,請求出外。

蔡確是由韓絳薦到韓維門下,他的管幹右廂公事,也是韓維特意提拔而得來的。韓維去職雖早有徵兆,蔡確向章惇靠攏,也是因為想重新找個靠山。但沒想到事情發展得這麼快,真正事到臨頭的時候,蔡確還是有些慌張。

“韓大府不是天子藩邸中人嗎,怎麼官家這麼快同意他辭位了?”

蔡確看了韓岡一眼,現在他有求於自己,不可能是在說風涼話。可天子怎麼想的,蔡確雖是心知肚明,也不便放開來說給別人聽。而且天子決斷之速,也的確是出乎他的意料。

韓維與他的兄長韓絳不同,現並不支援王安石的變法。其實韓家八兄弟,除了老大韓綱因為曾有棄城而逃的重罪,而被奪官之外,其他七子皆為顯宦,但他們的政治立場都不盡相同。

現在地位最高的韓絳,穩穩站在王安石一邊。他的首相之位,說到底也是王安石讓出來的。一個在外領軍,一個在內處置政事,配合得很是默契——韓岡也是因為這個默契而被犧牲的。

而韓維雖然跟王安石有著極深的舊交,當初還是他在尚是太子的趙頊身邊任記室參軍時,不停地推崇王安石,才讓趙頊瞭解到世間還有一個不合流俗、有心振作的良相之才。可是如今韓維已經跟王安石分道揚鑣,對新法在開封府的推行多有阻礙。

不過韓維雖然是因為跟王安石不和而去職,但換上來的新知府分明還是個舊黨。而且竟是跟韓絳不對付的前河東都轉運使劉庠。從這人選中看,趙頊走馬換將,並不是站在王安石的一邊,以保證新法在開封府的順利推行,而是在防著韓家兄弟。一個是領軍的宰相、一個京城的大尹,為了避嫌,韓維的確該走人。

聽到了這個消息,蔡確這頓酒就沒有喝好。頂頭上司倒得太快,新的靠山還沒確認,蔡確的心情一時間也很難振作。

將東京城化為幾個廂,讓各廂的管幹公事處理庶務,就是韓維所倡議。如今韓維去職,新上任的劉庠究竟會不會將這個制度繼承下來,誰也說不清。

不過蔡確還是向韓岡再三保證,會把他託付的事情辦得妥當。如今的情況下,王安石面前的紅人——章惇和韓岡——都掛心的這一事,他也必須重視起來。

要想在王相公面前受到看重,當然得先賣力做事才行。

蔡確很清楚這一點。

……

次日。

離著任命剛剛下達不過半日,新任知府劉庠就已經到了開封府中。

卸任的韓絳與劉庠一起對驗了公賬,辦好交接之後,便推辭了新任知府沒有真心的酒宴邀請,毫不猶豫地告辭離開。

韓家的家丁從後門處搬著箱籠,十幾輛馬車在後街處一字排開,開封府的後花園已經不屬於他們。而府中的胥吏,則袖著手在旁邊看著熱鬧,就沒一個上前幫把手。

在東京,有“忤逆開封府,孝順禦史台”的說法。開封知府和禦史台的台官,是朝中兩個最容易犯錯而去職的位置,但他們卸任後從舊時僚屬那裡得到的待遇,卻是天差地遠。

禦史台的台官,因彈劾不被接受而轉任後,多半很快就會回到朝堂上,而且往往會有所晉升,以酬獎他們不避權勢、勇於任事的功勞,所以禦史台的胥吏對上即將出京的前任台官,照樣殷勤無比,比親兒子還孝順。

而治理京城的開封知府,無一不是治事之才,所以才能被託付給這個繁瑣卻重要的工作。但東京城畢竟是多方勢力交錯存在的地方,府中胥吏也多是各有各的後臺。為了表現出自己的才能,知府們實際處理政事時,都不免對胥吏們採取強硬的手段。所以當他們因故罷官,就沒一個人會搭理他們。

看到府中胥吏一改往日的殷勤,而冷眼看著韓家的笑話,蔡確也只是歎了聲時過境遷,沒去打擾韓家人的搬家工作。明日韓維上路東去,他也會去送行。辭別的話語,也無必要在這裡找韓維去說。

“聽說了沒有。今日來的劉大府,可是前些天,王相公指名等他去拜會的那一位。可人家就是脾氣大,根本不理王相公。”

“劉大府倒真是硬脾氣,說不去就不去。”

“這劉大府看起來跟文相公是一家的,都是看新法不順眼。”

“那俸祿怎麼辦?給俺們吏員加俸可也是新法,劉大府不喜新法,那明年會不會加?”

從廊下經過,偏廂裡的竊竊私語傳入耳中。當蔡確抵達內衙三堂時,繼任的劉庠已經坐在了知府的正位上。

開封新知府上任,照例衙中從官都要行庭參之禮。也就是如蔡確這樣的開封府官員,都要趨步進官廳,向新知府跪拜。如果是文官,知府就站著接受;若是武職,則要自報官銜姓名名,知府坐著受禮。

蔡確當然不想向劉庠跪拜,因為昨天的一件事,他心中有了些想法。劉庠與他的舉主不對付,而方才無意間聽到的一番話,也證明了劉庠根本沒有去拜會王安石。把握到了這兩條,蔡確要做的就很簡單了。

庭參之儀,按步驟依次序進行中。劉庠站在公廳中的座位前,而衙中官吏則按著官位高下,一個個小碎快步地進廳,向其跪倒拜禮。

先是通判,繼而是兩位開封、祥符兩縣的知縣。接下去,是錄事、判官、推官。等他們都結束了,蔡確便與諸廂管幹公事,一起上前。

順著贊禮官的口令,一眾官員向新任開封知府拜倒。可是就在劉庠的面前,蔡確卻硬挺著身子一動不動。在人群中獨自站著的蔡確,加上他身側向劉庠跪拜下去的開封府屬官,合在一起看,就像一個山形的筆架。

身邊人扯著蔡確衣角,壓低聲音急道:“還不下來庭參?”

“庭參?”蔡確像是聽到一句很荒謬的言論,臉上有著難以描畫的嘲諷般的笑容,反過來大聲詰問道:“何以要庭參?!”

劉庠眼眉一緊,他在官場中混跡多年,心裡很清楚,這位分明就是來挑事的。他慢慢地開口,像是每一個字都是深思熟慮過一般:“百年來有此故事。”

“唐時藩鎮僚屬皆為節度征辟,方有庭參之儀。如今同為朝臣,輦轂下比肩事主,此故事安可續用?!”蔡確的聲音提得更高,絲毫沒有參拜的打算。

劉庠沈下了臉。蔡確所為有悖常例,他見韓維時難道沒有庭參嗎?!

“你下去!”劉庠甩手一拂袍袖。蔡確此舉,犯了他府尹之威,劉庠是必須要在天子面前討個說法的。

蔡確仿佛打了勝仗一般出了開封府衙,這種行事手法還是韓岡提醒了他。事情鬧得越大,對他越是有利。他蔡持正旗幟鮮明地跟劉庠劃清了界限,無論是韓絳還是王安石那邊,都能賣得上好。而且說得是又是正理,擺到天子面前,也不能說他蔡確錯了,最多一個不敬上官的罪名而已。

不過經他這麼一鬧,開封府肯定是待下不下去了,必然要離職,就看王安石和韓絳會酬謝他什麼職位。還有韓岡託付給他的事情,申狀都已經放在了自己的案頭上,但現在也不可能回去再辦了。

雖然感覺有些對不起韓玉昆,但在蔡確心中,還是示好韓絳和王安石更為重要——能直接湊上去,何必間接的繞著走門路。

……

“蔡持正好大的脾氣。”

走在開封府衙的幽深廊道間,說著這句話的官人不過三十多歲。但他留著一把大鬍子,眉目俊秀,舉手投足間透著瀟灑不羈。如果沒有留須,年紀應當比他現在要年輕許多。而沿路的小吏看到他,都立刻避道,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

這位官人在州衙中的地位很超然,實際上,也很少到官廳中來幫忙。他雖然常常受人邀約,出外喝酒的時候居多,但僅餘的一點時間,他總能把公務做得妥妥帖帖。

今天蔡確跟劉庠鬧翻了,蔡確手上的公事都要移交給他人。現在屬於蔡確的公務,不知為何都壓到了這位官人的案頭上。儘管免不了有些抱怨,但仍然很賣力地開始處理起來。

“這是?”他處置了幾樁急務,隨後從公文堆中隨手拿過一張文書,展開了一看,竟然是周南脫離樂籍的申狀。他從上到下全看了一邊,搖了搖頭:“周南既然是花魁,這如何能走?一花飛去,恐百花顏色皆盡矣。”

提起筆,他龍飛鳳舞的寫下了判詞:“慕周南之化,此意雖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

半日後,韓岡拿著判狀,拍案大罵:“好你個蘇子瞻,不許就不許,何苦以文字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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