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3:17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一)

韓岡拍著桌子大罵了兩句聲音就低了下去,他本是到教坊司這裡等好消息的,卻沒想到收到蘇東坡這樣操蛋的回復。

韓岡實在難以相信寫下這份判詞的會是名傳千古的蘇東坡,但這份文采卻是誰也學不來的。一個女子的命運,在蘇軾眼中,竟然是他展露文學才華的工具。還有蔡確,竟然出爾反爾,這一樁,韓岡也是記下了。

不過韓岡也清楚,蘇軾也許並不知道周南跟自己的關係,否則應該不會幹出這等自損名聲,而親附宗室的蠢事。如果他能知道周南突然申請脫籍的原因,他的判決當是會有不同的結果。

但現在說什麼都遲了。

即便周南再次申請脫籍,除非開封府接手此事的官員明著要跟蘇軾過不去,否則都會轉發給大蘇,讓他自己去擦屁股。而這判狀,蘇軾他自己都不便改動,不然處事不謹、行事反復的罪名就要落到了他的頭上——他的政敵不會放過他。

坐在周南閨房外間的韓岡,無奈地歎了口氣。本來是想有兩條路可走,沒想到蔡確言而無信,讓蘇軾從中橫插了一杠子,變成了現在這副田地。若是只靠自己,事情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幸好這一事,已經傳遍了東京城,讓韓岡因此多了許多手段。他仰起頭,放肆的笑著,還是那句老話,“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此事還是有挽回的餘地,他也無心再拖下去,就要起身告辭。

“姐姐!”內屋中突然傳來墨文的驚叫,“官人,你快進來!姐姐要劃自己的臉!”

韓岡聞聲臉色頓變,連忙沖進內屋。就看到周南拿著一把剪刀要往自己臉上劃去,而墨文正拼命拉著她的胳膊,不讓她毀了自己的絕世容色。

韓岡箭步上前,一把奪過周南手上的剪刀。白皙如玉的臉頰上,已經有了一點米粒大小的血珠。奪下剪刀,韓岡驚魂未定,怒道:“南娘,你這是做什麼!?”

周南坐在床沿,方才的一番掙扎,讓她的滿頭青絲全都披散了下來。肩膀瑟瑟縮起,脆弱得一碰就壞。空洞的雙瞳中毫無神采,仿佛失去了靈魂。聲音也是毫無起伏,有種不祥的平靜:“蘇推官不肯放人,全都是因為我這張臉。若是毀了這相貌,他怎麼還會再強留著我?!”

“這倒是好辦法……”韓岡微冷的話聲,讓周南身子一顫。墨文也驚得跳起來,驚叫道:“官人!”

韓岡卻是安安定定地繼續說下去:“但這事你得先與我商量才是。你我雖無媒妁之言,但已有三生之約。你人都是我的,想自傷,也得先問過我,讓我這做官人的點頭吧?”

韓岡說得霸道,周南勉力笑了一笑,笑容中掩不住酸楚和絕望。無暇如玉的俏臉上寫滿悲傷,卻反添了她一分脫離塵世的美態。

“不用擔心。”韓岡親昵地捏了捏周南細白如凝乳的臉頰,充滿自信地笑著,“相信你家官人好了。男主外、女主內。外面的事,還是交給我來處理。”

韓岡話聲中的堅定,給周南惶恐的心中平添了幾分安全感,她仰頭望著韓岡堅毅的雙眼,淚眼汪汪的呢喃問道:“官人?”

“放心吧!”韓岡回了周南一個更加自信的笑容,站起身,“這兩天就讓你風風光光的離開這個鬼地方。”

韓岡轉身而去,寬厚而堅定的背影,讓周南眼神迷離起來,一時忘記了悲傷。

……

周南脫籍的這一樁公案,事關皇家,又跟一位薄有微名的士子脫不了關係,加之還有讓人痛心的結果,整個一個說書人口中的傳奇,是個絕好的八卦話題。才一天的工夫,就傳遍東京內外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樓茶社、衙門官邸,都能有人在說這樁新聞。自然,其中不值蘇軾所為的為數眾多,正好跟因為矯矯不群而得到士林贊許的蔡確成了鮮明對比。

連曾布也不能免俗,在王安石這裡說起了此事。

“蘇子瞻也是糊塗了,看這事鬧得……”

曾布惋惜的聲調中充滿了幸災樂禍。主管新法施行的司農寺,在年前的時候變得比較輕鬆,只有到了明天二月,將兵法開始施行,而免役法在全國範圍內推廣,到那時,才會重新忙碌起來。所以,這一天的午後,才有在彙報工作之餘,與王安石聊起天來的閒空。

“不過他現在當是後悔了,沒問明內情便亂下判詞。蘇子瞻的名聲,從此以後怕是在風月場中就是有些不好聽了。”

王安石沈穩得很,沒有曾布那等露骨的幸災樂禍。只是時不時地點點頭,算是對曾布的回應。

沒辦法,誰讓曾布前些時候在跟蘇軾廷辯的時候,吃了一個悶虧。要不是天子拉偏架,王安石又拿出宰相的身份壓人,說不得就會灰頭土臉的敗下陣來。

論口才,能跟蘇軾一較高下的,尋遍朝中也沒幾人。呂惠卿能算一個,他曾經在朝堂上把司馬光駁得說不出話來,也曾拿著韓琦的奏章一條條批駁回去,正所謂“面折馬光於講筵,廷辯韓琦之奏疏”,但呂惠卿已經回鄉守制,兩年之內都不可能出現在東京城中。

章惇勉強也能算一個,堵得文彥博氣急難耐的情況也有過。但他和蘇軾兩人交情深厚,即便政見不同,可在公事上的分歧,倒也不會鬧到面紅耳赤的地步。

而曾布的口才就差得遠了,他本就不是以舌辨著稱,遇上了蘇軾,就只有被其肆意欺淩的份。心裡一口氣,堵了幾個月了,一直堵到了現在。

“蘇子瞻這判詞一下,其實是把雍王推到了風尖浪口。人人都道是他得了雍王的授意。現在都有人說他附會親王,德行堪憂。”曾布眼中閃爍著喜色。原本對韓岡很有些看法的他,現在倒是想請韓岡好好喝上一頓。

王安石終於歎了口氣,曾布的心情他也能理解,是給蘇軾欺負慘了,但總說這些話,也有失大臣體面。

“‘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宦于四方者,宣力之餘,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凋敝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注1】’還記得這一段嗎?”王安石忽然問起曾布。

曾布皺眉想了想,反問道:“是蘇子瞻前日反對免役法的奏疏中的一段?!”

王安石點了點頭。那段話就是蘇軾的本心。

士大夫離鄉出來做官,雖是為了天子出力,但也是為了能因此而取樂,否則何必告別親戚,遠離鄉土,出來走遍四方?

如今朝廷廢掉差役法,改收免役錢來雇傭百姓來做事。原本在衙門中賣力之餘,還要在官員家中做牛做馬的免費勞力,現在變成了必須花錢來雇的傭夫。驅用衙前在自家門下做點事沒問題,但用公家的錢來雇傭僕役,卻是會被彈劾的。

所以當免役法推行後,官員家中的人力就顯得捉襟見肘起來,蘇軾才會在奏章中抱怨說,官員家中“凋敝太甚,廚傳蕭然”,就像危亡小國的情形,不是如今太平盛世該有的景象。

王安石把蘇軾的為人看得很透,如今大部分士大夫想法也都是如此。他們所謂的仁,是得由他們高高在上地賜予百姓,並不是視民如傷的感同身受,以己推人。

“不知蘇子瞻他現在,是因讓一潔身自好的女子無法脫離教坊司而自責,還是因為毀了自己名聲而後悔?”

王安石的話犀利透骨,曾布覺得有些尷尬,其實他也是為蘇軾的名聲大損而幸災樂禍,卻沒有去想周南那裡的事。

曾布跟隨王安石日久,知道他的性格。王安石雖然很欣賞蘇軾的文采,但對其放達而不顧于下的言行卻是頗有微詞。從學術上說,王安石推崇孟子,對“民”是很看重的,而蘇軾以及其父其弟的學術,在王安石等人看來,卻是近于縱橫蘇張一流。

乾咳了一聲,曾布提議道:“不管怎麼說,蘇子瞻擋回了周南的脫籍申狀。韓玉昆肯定是失望不小。他那裡是不是要安撫一下。”

“周南就讓她脫籍好了,教坊司不缺她一個。不過現在此事鬧得太大,不宜有所動作。過幾個月風聲小一點再說。”王安石笑了笑,“天子其實也知道這一樁公案,當是有成人之美的想法,屆時讓韓玉昆自己上表請了天子恩典就是。至於安撫,章子厚會做的,子宣你就別管了。”

“是!”曾布點頭應承下來。“對了,”他又向王安石問道,“元澤應該快到了吧?”

說起最得意的長子,王安石的臉上就添了點笑意:“應該就在這幾日!”

注1:這一段出自蘇軾熙寧四年二月的奏章。因為本書中,免役法已經提前實施,所以這份奏章也便提前出臺。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3:46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二)

當天夜裡,在一家僻靜的酒樓裡,韓岡和章惇又坐在了一起。

章惇剛剛落座,卻又站了起來。向著韓岡一揖到底:“玉昆,今次之事,愚兄實在對不住你!”

韓岡沒敢受章惇的大禮,很倉促地閃到一邊。但心中還是有幾分不快,言辭便鋒銳了一點:“蔡確毀諾,非是檢正之過。檢正何須越俎代庖!”

“不,愚兄是待蘇子瞻來道歉的。”章惇搖了搖頭,正色對韓岡道,“昨天去審教坊司的那個小吏的時候,蘇子瞻就知道他自己做岔了。但判狀已經發出去了,追也追不回來,只能徒喚奈何。”

韓岡神色不動。章惇繼續說道:“本來你和周小娘子的事,也是一樁佳話。若是子瞻事先聽說了,真的會成全了玉昆你。只是陰差陽錯啊……”

章惇其實也挺替他的老友感到無奈的。蘇軾的性格,結交數十年的章惇很清楚,若是周南貿然申請脫籍,身後又沒有什麼奢遮人物,蘇軾肯定不會同意,所以他前日提醒了韓岡,千萬不要把申狀遞到推官廳去。

只是當韓岡和周南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士林清議倒向韓玉昆的時候,以蘇軾的聰明,就不可能站到反派位置上去。而且以他愛湊熱鬧的性子,從中推波助瀾,幫著韓岡把事情鬧大,才是蘇子瞻會做的事情!

但他的這位老友聰明歸聰明,偏偏是又個行事疏闊的人,判狀前也不是先打聽一下,周南申請脫籍是為了什麼原因。但凡多問一句,也沒今次的事了。可歎現在判狀一出,在士林中,蘇子瞻可算是丟了大臉。

章惇為蘇軾低頭,光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韓岡都不能再繼續計較。章惇胸中一股任俠之氣,為友兩肋插刀的做事,也讓韓岡甚有好感。

“不知者無罪。既然是檢正為蘇子瞻說合,韓岡哪能再糾纏不休。”

韓岡的話,雖不代表已經冰釋前嫌,但也是無意繼續下去的表示,章惇挺高興地替蘇軾謝了。

“……還有蔡持正,方才與他碰面時,他說是過兩日要向玉昆你擺酒致歉。”

章惇說起蔡確,就不如提到蘇軾時那麼誠摯。說起來,蔡確其實也是陰了他一下,讓他在韓岡面前丟了臉。章惇心中理所當然的不痛快,也有幾分看不起言而無信的蔡確。可是現在的形勢,讓他必須幫蔡確說話。

韓岡默不作聲端起茶盞,慢慢地啜著杯中的茶水。

蔡確這等人,總是會為選擇對自己能帶來最大利益的一條路,毀信背諾之事雖不會刻意去做,但與利益相沖時,該如何選擇他們都絕不會猶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蔡確當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而且要向韓岡這個並非進士的小小選人示好,恐怕蔡確心中也覺得憋屈。

而章惇對蔡確的態度也已經很明顯了,疏遠,但不會針鋒相對。

章惇等著韓岡的回答,房中一時靜了下來。一杯茶,一口口地慢慢喝光,掌中溫熱的瓷盞漸漸冷了下去,韓岡突然單刀直入地沈聲問道:“相公要薦蔡確為何官?!”

“三班主簿。”章惇脫口而出,說出來後才“啊”了一聲,搖頭苦笑,自覺失言。

“三班主簿啊……”

這是主管低階武臣的三班院中的文職,不算低了。蔡確的確是陰了韓岡、章惇,但因此而得到了王安石的看重,從結果上看,他的選擇是沒有錯的。巴結王安石的親信,當然不如直接示好王安石本人。

而王安石現在正愁手上人才匱乏,連個半瘋癲、愛亂說話的唐坰都啟用——那可是上書說要斬韓琦、文彥博腦袋、以便推行新法的狠人;王安石想著千金市骨,所以便提拔了他——可見他手上究竟是多麼缺乏人才。如蔡確這樣旗幟鮮明的進士,王安石有不重用的道理。至於蔡確毀諾一事,就算韓岡和章惇說出來,王安石也不會太計較。就像章惇,名聲也不算好,還不是照樣被重用?

韓岡沈吟了一下,蔡確有王安石的看重,加之自己再來兩天就要離京,周南那裡還要處置,沒時間找蔡確麻煩。想了想,帳要慢慢算,先把利息拿筆回來再說,便道:“最近家表兄在三班院那裡頗不得意,也許今次試射殿廷可能會有人從中作梗……”

章惇先是一愣,然後就放鬆地笑了起來,韓岡肯提條件,便是與蔡確和解的表示。他雖然不值蔡確為人,但王安石現在要用蔡確,韓岡與其過不去,不會得到王安石的支援,反會讓自己從中為難。

“這是小事而已,三班主簿品位雖不算高,但在三班院中,也能說得上話。不過蔡持正要去三班院上任,還需要一陣子。今次試射殿廷最好讓李信稱病,等到年後的下一科。”章惇為韓岡想著主意。

韓岡皺眉問道:“稱病誤考,可會有什麼掛礙?”

章惇搖頭笑著:“玉昆你多慮了。入京的文官武官,水土不服的情況多得是,三災八難誰也避免不了,何獨令表兄能例外?”

“那就要多勞檢正了。”

韓岡不提蔡確,只拜託自己,看起來還是心中有著芥蒂。當然,章惇心中也有芥蒂,蔡確的確是落了他臉面,“玉昆你放心,這次決不會讓人打擾了。”

“至於周小娘子之事……”提及周南,章惇則是猶豫了一下。本來能順利玉成的好事,卻被蘇軾和蔡確聯手給壞了。一個是他的摯友,一個則是他薦給韓岡的助力,說實話,這讓章惇這個中間人覺得很有些對不起韓岡,“王相公已經答應幫你,不過眼下風高浪急,想脫籍卻是要等到兩個月後。”

“兩個月?!”

韓岡聽了後,就皺起眉頭。他哪裡能放心?才一天就捅了婁子,還要幾個月?!韓岡可不會把信心放在王安石的承諾上,變數實在太大了。

他不答章惇的話,卻岔開話說道:“天子仁德,雍王孝悌,宮中如今倒是平和得很!”

“……”章惇眼睛越瞪越大,以他的才智,韓岡話中隱義當然是一聽便明。

常常逛教坊的成年親王,竟然還能住在宮裡,難道是嫌天子戴得長腳襆頭顏色不正,要抹些綠漆上去嗎?正常情況下,當然是要將其趕出宮去!

而且已經不是第一個有人上書要請雍王趙顥、高密郡王趙頵離開宮中。一年多前,曾有一名小官章辟光就上書天子。但在高太后的反對下,趙顥、趙頵都留了下來,反倒是章辟光被趕去了南方。

天家無私情,趙頊對兩個弟弟被太后強留住在宮中,心中若能高興那就有鬼了。如果能趁此機會把趙顥請出宮去,趙頊難道還會怪罪不成?

不過事情有這麼容易嗎?高太后那裡邊繞不過去。而且韓岡這麼做是為了什麼?趙顥已經不可能再出頭與他爭奪周南了,突然繼承大寶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如果官家能下旨放周南的話……”

“官家下旨……玉昆你是這要讓雍王自己請辭?!”章惇已經越來越明白韓岡的行事作風,他的想法對章惇來說很是新鮮,但可以正確推測。

韓岡點了點頭。如今事情越鬧越大,已經大到必須處理的時候了。如果是為了天家名聲而選擇幫趙顥遮掩,那麼周南就會被遣出京城,而讓天子來決定,事情可就不一樣了,順利的話,就能留下一段天子為人結緣的佳話。

章惇都佩服起韓岡,也虧他能想到,驅逐雍王,賣好天子這一手段。對付眼下的情況,一個是不加理會,將風潮拖下去,拖到有人在來處置,這對趙顥的名聲是最好的。還有一個方法,就是特旨將周南賜于韓岡,這等於是明著承認雍王犯了錯。實際上,這麼做了後,趙顥只能申請避居宮外。

為什麼趙顥出宮來必須要隱姓埋名,從這一條想過來就很容易明白,並不需要多少才智,只是需要把兩件事聯繫在一起的膽量罷了。

對……是膽量,而不是頭腦。

章惇已經聽明白了韓岡的用心,問題是他到底敢不敢上書提醒天子呢?

章惇當然敢。

富貴險中求,蔡確如今的加官晉爵就是個好例子。而示好天子的機會更是難得,章惇當然不會放過。當然,有章辟光的例子在,章惇也會把文章寫的隱晦一點。但這份功勞,他卻要生受。

至於韓岡,一句話就撬動了內宮局勢,因勢利導的手法當真是無雙無對。

章惇暗罵自己前面是糊塗了,周南之事竟然要讓韓岡等上兩個月,他怎麼可能會等,兩個月中的變數實在讓人無法安心。一般來說有人只會無奈地等下去,而韓岡卻直截了當地把天子都拉出來幫忙。

章惇看著韓岡,目光中不無敬佩之意,但也有幾分感歎,“難怪呂吉甫要說他是賈文和!”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4:50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三)

關西大戰在即,而京城中卻被爭風吃醋的緋聞鬧得沸反盈天。韓岡、周南還有自己弟弟之間的糾葛,趙頊本是當作趣聞軼事在聽。但這兩天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士大夫中甚至開始有了指責趙顥的聲音——要知道,趙顥無事去逛教坊司,之前都是被朝官們視而不見的。

這讓趙頊心中有些煩悶。因為他很清楚,再過不久,禦史台就要蹦出來說話了,然後朝堂就是一片亂,各派借機攻擊政敵——要引經據典地將毫無關係的兩件事拉扯在一起,正是文人的特長。而趙頊真正在意的橫山戰事,反而沒人去在意了。

從禦桌桌面堆得老高的文山頂上,趙頊拿過一本奏章。先看了看姓名,是中書章惇的文字。王安石手下的得力之人,趙頊想著,這人該是能說些正事。可他展開了只看了兩眼,臉上怒容頓起,甩手就把章惇的奏章丟飛了出去。忙得今日輪值而隨侍在殿上的王中正,躡手躡腳地跑過去把奏章撿回來。

“亂來!”趙頊很少發火罵人,現在的語氣已經夠重了。

章惇竟是奏請他下旨將周南賜給韓岡,以息眾論。“還嫌不夠亂嗎?!”趙頊也不笨,一旦他照著章惇的話來做,可就是變成他親自出面,證實韓岡和趙顥的爭風吃醋是確有其事。

姑且不論這樣做,必然會讓朝臣對趙顥群起而攻,根本做不到息事寧人。那章惇他可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正事不理,反而在這等事上做文章,政事堂中的公事有這麼清閒嗎?

但氣了一陣,趙頊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他平素裡見章惇的時候雖少,其少年時的無行之舉也聽說過,但不論從他自己的觀察,還是他人的評論中,章惇都絕不是如此愚蠢之輩。

趙頊沖王中正伸手示意,讓他把章惇的奏章再拿過來。重新從頭到尾細細一讀,頓時恍然。章惇寫得實在有些隱晦,但分明是攛掇著趙頊,趁著如今的大好時機,把他的兩個弟弟請出宮中。

章惇的提議,讓趙頊心中五味雜陳。他對自己的弟妹還是很有感情的。他出生時,父親趙曙也不過是個郡王家的第十三個兒子,不能繼承親王的封爵,而繼承皇位更是遙不可及。因而他趙頊也只是普通的宗室子弟,一母同胞的幾個兄妹,一起讀書、遊戲,與普通的平民沒有兩樣。直到趙頊過了十歲之後,才開始漸漸有傳言說,仁宗皇帝要立他的爹爹為皇儲,從那時起,他才被人看重起來。

如今趙頊由偏遠宗室成為了天子,情況已不同於以往。幼年時的情誼仍在,兄弟姊妹之間關係還是不差。可是作為皇帝,趙頊對自己皇位的看重,也是天然存在。

趙頊到現在還沒有兒子,而兩個弟弟就住在宮中。從好處想,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空出來的位子立馬就有人能填補上,不會壞了國事。但往壞處想呢?未必沒有人惦記他現在統禦億兆萬民的權柄。

兩個弟弟,就在背後緊緊逼著,讓趙頊有時候都覺得背心發涼。尤其是最得母親疼愛的二弟,趙頊更是心中暗帶了幾分提防。

當初章辟光上書說,兩名皇弟已經成年,理應建邸出宮。當這番話傳入宮中後,四弟趙覠當即就請求離宮,但二弟趙顥卻沒有說過半句。而接下來就是母親大怒,逼著他將章辟光貶到偏遠小郡去做官。

二弟的心思,趙頊隱隱地有些察覺。趙顥處在現在的位置上,離九五尊位只有一步之遙,有這個心思也不足為奇。

但趙頊現在拿著章惇的奏疏,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再次丟到了一邊去。再怎麼說都是自己的親弟弟,趙頊還是不想做得太過分。

“官家!”王中正叫了趙頊一聲,“陳衍求見。”

趙頊放棄了拿取新的奏章,道:“……讓他進來。”

高太后身邊的親信內侍陳衍聞聲便進了殿中。

等陳衍行過禮後,趙頊便問道:“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請官家不要太過操勞,保重禦體。另外,若是官家有閑,還請至保慈宮一行。”

陳衍的轉述,當不是自己母親的原話,天下重孝,母親對兒子也用不著說請,再生疏也是一樣。

趙頊的確是與他的生母有些疏離,反倒是跟他的名義上的祖母感情不差。當初過繼來的英宗皇帝為了追贈生父濮王,而跟要維護仁宗地位的曹太皇針鋒相對,朝堂上分裂成兩派互相攻擊,幾乎鬧到要廢立天子的地步。那時就是時任穎王的趙頊到曹太皇面前晨昏定省,彌合兩邊的關係。

而趙頊登基後,曾經有一次身穿金甲,跑到曹太皇那裡,問自己穿這套甲胄好不好。只看他去問太皇太后,而不是到自己母親那裡去展示,就可見趙頊心中的親疏關係。

不過一點疏離感,並沒有影響到趙頊對母親的孝心。隨即放下手上國事,由陳衍、王中正一起陪同,前往高太后所居的保慈宮。

不同于趙頊理事的崇政殿的老舊,去年剛剛修起的保慈宮,無論外牆內壁,上瓦下樑,皆是簇新光鮮。趙頊自登基以來,只為曹太皇、高太后兩人分別修造了慶壽宮和保慈宮,而自奉甚簡,並沒有整修自己所使用的宮室。

進了殿中,趙頊就看見他的二弟趙顥,陪在自己的母親身邊。兄弟兩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都可算是俊秀。就是趙頊稍顯瘦弱,而趙顥則是身體強健了的一點。而兩兄弟在輪廓和五官上,也都能看到高太后的影子。

對高太后行過禮,趙頊起身問道:“娘娘,喚臣過來,可有甚事?”

對兒子,高太后沒必要繞著圈子說話,就是算兒子是皇帝也一樣。“聽說最近外面有些傳言涉及天家,是不是有此事?”

趙頊有些不快地瞥了趙顥一眼,“已經告了狀了嗎?”

隨即點了點頭,“是有此事。不過是市井謠言而已,日久自散。”

高太后不讓兒子這麼容易脫身:“聽說已有人。王安石多用新進,禍亂朝綱。想那韓岡才做官沒多久,僅僅是個選人,便沈溺女色之中,還鬧得京城內外亂起。”

高太后說得幾乎沒一句對,趙頊也知道,宮中的傳言要有三分準頭就了不得了。但她對韓岡的不滿卻清楚明白地傳遞出來。

趙頊對韓岡本就覺得有些虧欠,又看重他的才能,卻是要保著他:“韓岡實有大功于國,周南節烈也甚得人敬,如今並非二人之過,難以論罪。士論也盡數偏向兩人,若是將之懲辦,反而會傷了二哥的名聲。”

“那就任由外面傳言敗壞二哥的名聲?!”

“親王而已,在乎什麼名聲?換作別人,自汙還來不及。”趙頊腹誹不已。但他知道自己母親的脾氣。硬起來的時候,連親手將她撫養長大的太皇太后都不搭理。自己若是不能讓其滿意,可是有得頭疼。光是為了堅持新法,就已經鬧得母子不快,現在再駁了她的面子,日後肯定會更麻煩。

趙頊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不知二哥想要如何處置韓岡、周南?”

趙顥低頭:“全憑大哥處斷!”

歎了口氣,趙頊眼神冷了下來。真要全憑他的處斷,偏偏到這邊來告禦狀,難道他的崇政殿會不見客。“既然娘娘要保住二哥的名聲,臣便下旨將周南賜予韓岡。安撫下士論,好還二哥清白。二哥,你的看法如何?”

“……”趙顥沈默了一陣,無奈地點了點頭。趙頊的處理結果不能讓人滿意,但趙顥的名聲是第一重要的。就算不甘心,也只能相信趙頊的處理結果。

而半日後,趙頊的處斷傳到了慶壽宮中。大宋朝的太皇太后聽了後,卻讓人摸不著頭腦地念了一句佛:“阿彌陀佛,也該出去了。”

……

口舌之過,算不得大罪,最重也不過杖二十。而且甘穆也不是汙蔑宗親,說的都是實話。正常時候,一般人都會一笑了之,不過遇到現在的情況,卻會讓人不由得注意了起來。

眼下,蘇軾在明知前面錯判了周南申狀的情況下,並沒有窮治甘穆之罪,好用這等手段來表示自己並不是畏懼雍王的權勢。僅僅是斥責了兩句,便將甘穆放了出來。

從周南口中聽說了此事,蘇軾能秉公直斷,不受他事干擾,倒讓韓岡更正了一點對他的初步印象。但士林中對蘇軾的評判越來越嚴苛。韓岡也終於知道什麼叫文人相輕。蘇軾雖然名聲廣布,但得罪的人可真是不少!

“韓官人!韓官人!”一叠聲地叫喊和奔跑聲由遠及近,一名驛卒氣喘籲籲地沖進韓岡的小院,“天使……宮中派天使來了,說是傳天子口諭,要官人你快點去接旨!”

“果然來了!”韓岡微笑。

而周南則緊張得攥緊了拳頭,問著韓岡,“官人,他們真的是為了脫籍而來?”

“放心!”韓岡大步出門,向前院走去。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5:27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四)

在眾多羨慕嫉妒的目光中,韓岡叩首謝恩,再拜起身。這一拜一起,周南便已是他韓家的人了。有天子口諭為憑,再沒人能從中作梗。

傳過聖諭,王中正也不再擺出肅穆嚴重的架子,轉而笑著向韓岡道喜:“恭喜韓機宜。”

以他禦藥院勾當、帶禦器械的身份來給一個選人傳遞口諭,可以說是屈尊了,正常來說,一個小黃門足以。不過能跟韓岡這個正得聖眷的年輕官員結交,他這位宮中屈指可數的大貂璫倒也樂意跑一趟腿。

何況王中正還想著出外博一個軍功。就算今次韓絳功成而奪占橫山,以他對趙頊的瞭解,河湟那邊照樣有立功的機會——韓岡能得賜美人,明面上的理由,也是因為他在河湟上的功績。

“多謝王都知。”韓岡回禮雖是謙抑,但姿態也是不卑不亢,“前次在秦州,韓岡已經承了王都知的人情,不成想今次又是王都知送來天子恩澤。”

說著他回頭示意李小六把剛剛準備好的謝禮拿過來,承到王中正的眼前。

王中正倒也不客氣,讓隨行的小黃門把韓岡的謝禮接下——中使就算到宰相家傳諭,也照樣拿好處的,也算是約定成俗的規矩——接著不無遺憾地說著:“今次還要趕回宮去繳旨,不能久留了。日後若有機會,當與韓機宜你多多親近。”

韓岡送了王中正出去,回來後,原本因為王中正來傳旨,而不得不遠遠避開的眾多官員,便紛紛上來恭賀。能得天子親口褒獎和賞賜,這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寵遇。

韓岡雖然也是不停口地感謝天恩,心底卻是在冷笑,這哪裡是天子的恩寵?這是回報!是交換!

是他韓岡借助了時勢,用對天子有利的條件,交換了周南回來。相對于天子趙頊的得利,周南其實無足輕重。不過換在韓岡的心中,周南的分量也抵得過趙顥離宮對趙頊的價值了。

這是等價交換,韓岡不覺得自己欠任何人的人情。就算是章惇在中間幫著出了死力,但他這一次率先上奏,在天子面前可是立了大功,日後的好處絕不會少。

靠著莫名的恩寵而得來的地位,從來都不會穩固,但通過利益交換而建立起來的關係,便很難動搖。看看章惇,以他今次可以想見的豐厚回報,兩人的交情自當水漲船高。而韓岡一路過來,能得到趙頊、王安石還有王韶的看重,不是因為他所立下的累累功勳,為三人帶來了龐大的收穫,還會有什麼理由。

向著韓岡說了許多恭喜的話,驛館中的眾多官吏們也都知情識趣地不再叨擾他。都知道,後面還有一個絕色佳人等著韓岡。

前面韓岡接旨的時候,早就有人把喜訊通報給周南。等韓岡回到小院的時候,就看見周南站在門內候著。就是流著眼淚,捂住嘴,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連墨文也是淚滿雙頰,一邊給周南遞著手巾,一邊則拿著另一塊手巾擦著自己的淚眼。

韓岡憐意大起,走過去,輕輕摟住豔冠群芳的花魁。接過墨文遞過來的手巾,擦著她臉上的淚水:“別哭了,今天可是你我大喜的日子,要是給人看到你現在的樣子,說不定還會以為你不願意。”

周南仰著臉,任由韓岡擦淨淚水。充溢在她心中,滿是喜悅。就像一陣狂風,吹散心頭的陰霾,陽光灑落,讓她不由自主地喜極而泣。

早已是處在絕望中的周南,怎麼也想不到情郎進京也不過數日時間,竟然輕輕鬆松地就將自己救出苦海。雖是像物品一般,被天子賜于韓岡。可就是有了這道御賜的金身,就更是讓她安心。這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使得周南對韓岡的感情中,又添了許多崇拜。

模糊的淚眼中,韓岡英氣勃勃的相貌,越發得顯得堅毅。周南癡癡地望著。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畢生所托的良人,能夠頂天立地,為自己擋風遮雨。她從小就看著教坊司中的那些姐姐,雖然在韶華正茂時被萬眾追捧,但最後能有好結果的卻十中無一。始終縈繞在胸口的那種不知今生所托何方的茫然,直在韓岡身邊時,才煙消雲散。

韓岡摟著周南往裡走,“如今得了天子親許,南娘你就是我韓家的人了。不過現在京師,我又要趕著去延州,不能風風光光地納你進門。若是不嫌倉促的話,今天就把好事辦了。南娘你看如何?”

能早一點成為韓家的人,周南哪有什麼不願,自是千肯萬肯。點著頭,淚水又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

就在韓岡低聲安慰著周南的時候,王中正已經回到宮中。

趙頊剛剛結束每日慣例的崇政殿議事,從西面傳來的軍情中抬起頭來,問著王中正:“韓岡怎麼說的?”

“官家重恩,韓岡當然是感激涕零,直說要鞠躬盡瘁以報天恩。”王中正說著趙頊愛聽的話,又奉承著笑道:“官家既然已經將周南賜予韓岡,當是事了風息,也就不會再有人說二大王什麼不是,太后那邊也可以安心了。”

“……”趙頊一下沈默了下去,半刻過後,才點了點頭,猶有深意地歎道:“但願如此。”

天子直接插手的事,當然不可能這麼容易就平息。趙頊心裡也明白,他今次是風助火勢,把暗中傳播的軼事拉到了檯面上來,親自證實了傳言的真實性。

這種情況下,禦史台很快就會有反應。那些禦史尋人彈劾,雞蛋裡還要挑出骨頭,他的兩個弟弟成年後還住在宮中,本就是惹人議論,只是前次壓制的效果還在,沒有人敢提。但趙顥今次是因為官妓而聲名遠播,跟章惇有同樣擔心的,絕不會少。加之士林清議對趙顥本有意見,到時群臣有志一同的攻擊,趙顥還想留在宮中,群臣也不會答應。

又長籲了口氣。趙頊其實本來已經把章惇奏疏丟到了一邊去,以他的本意,也不想與弟弟勾心鬥角。但看到二弟趙顥站在太后那裡,一種發自心底的危機感讓他改變了一開始的想法。

終究還是沒兒子的錯!

趙頊心裡暗歎,要是今次宮中的兩個有妊的嬪妃,能為他、還有大宋誕下繼承人,他也就可以安心了。

……

天子親自出手,把親王和選人的花魁之爭做了個了斷。這一消息,不過半日的工夫,就已經傳遍了東京城中。

快要做新郎的王旁,很快也聽說了此事。他對著房中繡花的妹妹王旖道:“天子欽賜佳人,韓玉昆倒真是豔福不淺。不過這風流韻事傳得沸沸揚揚。”

“我倒覺得很好啊……世間又有幾人敢不畏親王權勢的?”王家的二女兒在一塊綢子上飛針走線,還不忘跟王旁說話,“換做是那等齷齪之輩,連妻女都能獻上去,更不用說定情的官妓了。韓玉昆也真是不負任俠之名!”

“爹娘現在正在幫你找人家呢……除了不是進士,還有家世稍遜,論相貌、論人品、論才智,韓玉昆都是一等一的,挑不出毛病來。你要是覺得他好,我就幫你跟爹娘說去,趕明兒就把你嫁了。”

王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妹妹提議著,而王旖則很乾脆地搖頭,“愛拈花惹草的男人,我可不要,爹爹那樣的才好!”

王旁愣著半晌,搖了搖頭,只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別想弄清自家妹妹的心中所想。他伸頭看著王旖繡上,“繡得是什麼?狗還是貓?”

王旖手上的針線活停了下來,“……是荷花!”

這幅荷花圖,她繡了好幾日,本是準備送給王旁的結婚禮物,卻被說成是貓狗,她一賭氣也不繼續繡下去了:“還是等二嫂嫁過來後,讓她幫二哥你繡吧!”

王旁在旁暗自竊笑。他的這個妹妹繼承了父親的急脾氣,要不是有母親拿著戒尺強逼著,也不會有心去練習女紅。不過逼出來的水準就不用提了,不比她的才學,寫出來的幾首小詞,王旁覺得並不遜于曾布的那位詩才出眾的夫人。

把繡得分不清是貓是狗的荷花圖揉做一團,隨手丟到一邊,王旖拍拍手,對王旁道:“大哥這兩天也就該到,還有四叔也來信說要回京。爹爹這兩天就開心得很,還說要是六叔、七叔也能回來參加二哥你的婚事就好了。”

王安石家中排行第三,父親王益總共有七個兒子。但王安石的兩位長兄安仁、安道早亡,五弟安世也早死,只有四弟安國、六弟安禮還有七弟安上尚在人世。當初父兄早亡,沒了頂樑柱的王家,就靠剛剛得官的王安石一人支撐,幾個弟弟、還有兩個妹妹都是王安石拉扯大,嫁娶都是由他一人主持,兄弟之間的感情也是極好的。

除了王安上以外,其餘兩人都是進士。如今他們都不在京中任職,王安禮在河東太原,王安上則在南陽做教授,也就王安國離得近,就在西京國子監教書,能在元日之後,趁年假趕來京城參加王旁的婚禮。

王旁的神色很是複雜,說不清是欣喜還是失落。無論他的四叔、還是他的大哥,都是天才橫溢,十一二歲就名傳士林。比較起來,自己就差得遠了。

很勉強地笑了笑,“說的也是,要是都能到就好了。”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6:34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五)

“文王拘而衍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中的這一段,是安慰人的話。文章憎命達,無論李青蓮還是杜工部,哪個不是一生坎坷,才有了流傳千古的名篇。

但韓岡決定還是不讓章惇將這番話傳給蘇軾了——在他口中說出來,那就變成諷刺。傳到已經上書請求出外的蘇軾耳中,也顯得自己太過咄咄逼人。而前來恭賀他得賜佳人的章惇,恐怕也會聽著不舒服。

——雖然韓岡是真心想安慰蘇軾。蘇軾的一封判狀,其實是幫了他大忙。在如今已經佳人在抱的情況下,韓岡也不會對名傳千古的詩人再留著怨氣,轉著報復的心思。

而宮裡現在還沒有消息,趙顥還好端端地安住著,不過蘇軾已經不想在東京待了。他這個開封推官本做得就不痛快,不幸天降災禍——推官主管的其實是刑名,要不是蔡確撂挑子,周南的申狀也不會壓倒他案頭上——再留京城暫時找不到什麼人喝酒聊天了,不如遠放江湖之外,散散心,等今次的事消停了,再回來也不遲。

所以趕在今日蘇軾就上了一本,又老調重彈,把新法罵了一通——這是範鎮傳下來的絕活,許多官員現在都用上了,讓天子不好挽留,直接放人。

章惇對蘇軾的做法顯然很不以為然,但今夜來道賀的時候,也沒有對韓岡說太多。

今天有不少人恭喜過韓岡得賜佳人,但知道他趕在今晚就要納妾的,就只有親自送來中書調令的章惇,還有李信、李小六這樣韓岡身邊的人。

聽說了韓岡今晚就要納妾,章惇就主動留了下來,幫著主持了小小的儀式,也算做個見證。等先送了周南入洞房,韓岡就坐下來陪著章惇喝酒。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舉杯底向韓岡示意了一下,章惇搖頭歎著,“蘇子瞻這也算是無妄之災,糊裡糊塗地就壞了名聲。等明日愚兄便打算在堂除的差事裡,尋個風土宜人的去處,讓他過去修養兩年。”

低品京朝官的任免和差遣注授,依律都要通過審官東院,但政事堂也直接掌握著許多職位的任免權,可以跳過審官東院而直接任命官員——這種政事堂直接除授官職的做法就稱為堂除。章惇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要幫蘇軾尋個外任的好地方,卻也是不費吹灰之力。

“江左水鄉,蘇杭之地。若論風土,再無勝過這兩處的了。”看著章惇對蘇軾的維護,韓岡有著幾分感慨,與章惇做朋友還真是讓人安心。

韓岡只是隨口說說,但章惇倒是當真去考慮了這兩個地方,“……杭州通判到了年後,磨勘就滿兩年了,考績也是中上,當可遷官……若要換人,還正好趁現在!”

杭州?……看來蘇堤應該不會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韓岡為自己的提議而感到慶倖,又對章惇道:“其實韓岡慕蘇子瞻大名久矣,本還想著尋機借著檢正的光,去拜會一番。只可惜出了今次的這一樁事……”

韓岡倒是想見見蘇子瞻,不過今次是沒機會了。不提蘇軾糊裡糊塗犯下的疏失,讓兩人不便相見,就算想見面,韓岡也沒有那個時間。

上午接到天子口諭,直接把周南賜了他,午後,中書省調令終於下來。從調令的字裡行間,看出了催他上路的意思。韓岡知情識趣,甚至準備不過夜,直接就收拾行裝離開。倒讓親自來送調令的章惇措手不及,好說歹說,才把韓岡勸下來,再留上一夜,也好把納妾的事辦完再說。

——好吧,其實這是韓岡做做樣子,他可不想浪費了洞房花燭的良辰美景。不過盡速離開京城的打算,卻是真心的。

風頭火勢燒得皇城漫天紅光,他這個煽風點火的罪魁禍首當是早點離京為宜。今次一樁公案,不像前次請二王出宮,只有章辟光一人衝殺在前。王安石的贊同又不幸引來了反變法派賭氣式的針鋒相對,而宮內趙頊雖然千肯萬肯,也不便違逆高太后的心意。朝中分裂,宮中也反對,天子也只能幹瞪眼。

可如今風勢已經鬧得很大,士林清議又一面倒,蘇軾一時之誤,便不得不自請出外。朝堂已是奇跡般地用一個聲音說話,高太后就算再反對也無濟於事。後續情節的醞釀和發展,可能要一個月到幾個月的時間。但已經開了頭,聲勢造了起來。天子的兩個弟弟就不可能再安居于宮中。

“愚兄的第二份奏章已經寫好了,明天就呈上去。不僅是愚兄的,有好幾個禦史都有打算。而且再過幾天,相公也要上書,請為二王于宮外近處造邸,以便二王能時常進宮。”

章惇城府甚深,但成功的在天子面前表現了一下,也免不了有些興奮,不過他也知道這是誰的功勞,“還是多虧了玉昆你的計策!”

章惇說得毫無顧忌,在座的只有他、韓岡,還有李信三人。李信的身份和性格,決定了他不會洩露任何關於韓岡的秘密。

韓岡謙虛了兩句,轉對李通道:“表哥,小弟明天就要離京,你一人在京中可要萬事當心。”

李信重重地點頭,吐出兩個字:“放心!”

“玉昆你放心好了,前次是愚兄的不是,找錯了人。不過今次就算用強,也要逼著蔡持正把事情辦妥當。你就儘管靜候佳音。”

章惇賭咒發誓地要好好幫韓岡盯著要將功贖罪的蔡確。這時,就聽到院外的敲門聲,李小六過去開門,放進來的驛卒傳來的消息,竟然是蔡確過來賀喜。韓岡和章惇面面相覷,如今用得著蔡確的地方很多,也不便拒之門外。

讓李小六出去迎接,蔡確很快就微笑著走了進來。能毫無愧色地前來恭賀,韓岡都為他的臉皮厚度而感到驚歎。不過蔡確很快就要上任三班主簿,李信任官的事還要托他照顧。韓岡也便毫無芥蒂地上前迎接,看樣子好似完全忘了蔡確前日的背信棄義。

對著韓岡,蔡確表達自己的歉意:“應承玉昆你的事沒有如約,愚兄也是很過意不去。不過在那時,非是愚兄要故意毀諾,實在是不能向劉庠跪下去。也幸好玉昆吉人天相,有天子垂青,不需我等多事,輕易逢凶化吉。”

“蔡兄所堅持的乃是正事,公而忘私,韓岡怎有臉皮去怪責蔡兄。何況幸得天子看顧,蔡兄也無需耿耿於懷。”

聽得韓岡如此說道,蔡確臉上的笑容就多了起來。他指著李信對韓岡:“你這表兄性子沈靜,這是極好的。但不擅與熱火打交道,就有些讓人頭疼了。不過有愚兄在,必然幫你處置到最好!”

蔡確又一次拍著胸脯向韓岡表示今次將會重信守諾,李信站起身向蔡確表達了謝意。四人接著又痛飲起來,韓岡與蔡確言笑不拘,看似已是毫無芥蒂。

喝了半夜的酒後,章惇、蔡確告辭離開,“洞房花燭,不能輕負。就不打擾玉昆了。”

他們都是通曉人情的人精,不會打擾韓岡洞房花燭夜的快樂。而且兩人明天都要上朝,也不能耽擱太久。而李信和李小六也回了自己的廂房去了。

韓岡醉醺醺地進了內間,墨文便上來攙扶。韓岡笑了,他看著酒氣重,可是沒喝多少。

進了房,就見著換了一身桃紅色喜服的周南就坐在床邊上,頭上的蓋頭仍在。兩支兒臂粗細的紅燭在桌上靜靜燒著。堆在床後的還有好幾個箱籠,這是教坊司今天送來的,有周南的私人財物,也有姐妹們湊的賀禮。

韓岡徑直向床邊走過去,腳步聲讓窈窕柔美的嬌軀緊張得繃了起來。

伸手掀開蓋頭,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輕輕揚起。雙眸中的深情,如同一汪秋水,讓韓岡整個人都陷了下去。

“官人……”周南輕輕叫著,不再是應酬時稱呼客人,而是叫著三生所寄的良人。

周南動情的呼喚,讓韓岡堅如鐵石的心都變得酥軟。他側著身子坐了下來,“讓娘子久等了。”

墨文用著銀盃,端了兩杯酒跟著過來。交杯酒前日其實也喝過了,但那是起哄,今次才是正經的儀式。

交替著喝光了兩杯酒,周南卻變得更加緊張。接下來就是今天的正戲了。在這方面仍是一張白紙的花魁,說出去也許還有人不信,但只從聽過一點理論知識的周南,被韓岡一下摟著腰肢,頓時手足無措。

“娘子,還是早點歇息吧。”

讓人夢寐以求的絕色佳麗就在懷抱之中,韓岡有些迫不及待。紅燭高燃,燭花劈啪響了兩聲,見著韓岡毫不客氣地摟起周南,墨文紅著小臉,低頭慌慌張張地退到了外間去。

周南要起身幫韓岡脫衣。韓岡卻阻止了她,又親了她小嘴一口,在她耳邊輕笑著:“今夜就讓夫君來服侍你。”

少女越發的緊張,重新坐下來的身子繃得更緊。卻沒有反對,閉上眼睛,濃睫微微顫動,就任憑韓岡為自己寬衣解帶。

閉緊雙眼的黑暗中,其他幾種感覺卻分外明晰起來。酒氣帶著濃烈的男性氣息就在身前傳來,一對的大手在腰間摩挲著。耳畔越發沈重的呼吸聲,讓周南渾身都熱了起來,臉頰、胸口還有那最私密的地方,都熱得發燙,仿佛要融化一般。

“官人……”韓岡粗重的動作下,嬌軀不住地輕顫,周南細聲呢喃著,一遍遍叫著韓岡。

韓岡一聲聲地答應著,一點點地將絕色佳人毫無瑕疵的完美身軀,展現在自己的眼前。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7:08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六)

一件件褪去周南身上的衣裳,外裳、襦裙、小衣,直至最裡面的肚兜,在韓岡的手中,一件件地落到了床邊。有點像剝開筍子的外皮,將嫩白的筍心剝取出來。花中魁首白皙動人的嬌軀終於暴露在搖曳的燭光下,那道柔美起伏的曲線讓韓岡歎為觀止。

韓岡身邊諸女,嚴素心身材高挑,腿長腰細,但胸口就有些讓人歎息,而韓雲娘更是剛剛發身,只有期待未來的份。可周南的身材卻是足以自傲。小小細腰,不輸素心的纖細,臀股小巧圓潤,帶著一點符合年齡的青澀。但胸前一對溫軟香玉,卻是豐潤挺拔,就算平躺在床上,仍能驕傲地挺翹著。

裹著衣服時,韓岡已經知道周南有著引人窒息的身材。而當她卸下防線,露出的真容卻比想像中的還要驚人,是一手掌握不住的碩大。相較起來,其頂端的兩朵粉色花蕾,就顯得過於纖小了。

周南等不到韓岡的動作,悄悄地睜開了緊閉的雙眼。卻見韓岡竟然就站在床沿,帶著玩賞的味道,目光灼灼地審視著自己的清白之軀。一陣難以抑制的羞赧使得周南不由得蜷縮起來,胸前都紅透了。

“官人!燈……蠟燭……”

頭腦中的混亂讓她語無倫次,聲音更是低得讓韓岡必須豎起耳朵來聽。

“蠟燭要點上一夜,怎麼能吹熄呢?”韓岡俯下身子,咬著她的耳朵,在耳邊輕笑著。

周南輕輕咬著下唇,恨不得咬上韓岡一口。但又捨不得,只得偏過頭去,緊閉起雙眼,任由情郎恣意而行。

韓岡自從離開古渭後,一路行到京城來,已經積蓄了近一個月的壓力,見到周南擺出了任君採擷的姿態,哪裡還能忍耐得住。直接坐在了床邊,嗅著不同於香爐中冰片、檀木的淡雅體香,探手向下握住了滿手的豐盈。

因習武而變得粗糙的手掌揉捏著少女胸前的酥軟,兩點脹大的紅莓在指縫中滑來滑去,變得豔紅如血。些微的痛楚混合著劇烈的刺激,衝擊著周南的神經。想說話,但傳出來的,卻是細如蕭管的動人呻吟。

韓岡外在雖是年輕,但實際上的豐富經驗,早讓他明白了囫圇吞棗的遺憾。一隻手繼續先前的活動,而另一隻手被唇齒代替後,則漸漸向下,劃過平坦的小腹,繞過私密之處,撫上了周南另一處誘人的地方。

周南以善舞著稱,修長筆直的雙腿柔韌而充滿彈性。肌膚觸摸時膩如凝脂,但指掌稍稍使勁,就能感受到充盈在其中的過人彈力。輕輕揉搓了兩下,韓岡的手繼續向下滑去,在纖細的腳踝下,抓住了一隻白生生的小巧天足。被攥在掌心的小腳,跟韓岡的手差不多大,因為練舞的緣故有幾處繭子,卻是掩不住的小巧可愛。

撫摸過每一寸肌膚的大手仿佛帶著魔力,而時輕時重的齧咬更是點燃了少女心中的火焰。一隻手強硬地將雙腿分開,終於伸到了女性最為隱秘的地方。從耳邊傳來低聲笑語,“都濕透了。”

青澀而缺乏正確引導的少女,並不知道情郎話中之意,只是其中的調笑卻聽得分明,而隱秘之地被觸動,極度的刺激仿佛過電一般傳遍全身,體內燃起的火焰一下爆發,頭腦中一片空白。一聲宛如蕭樂的長吟,雙腿繃得筆直,嬌軀也難以自控的顫動著。許久之後,神魂才從天際之外返回現實之中。

這是怎麼了?少女有些惶惑不安。

終於讓周南做好了準備,忍耐許久的韓岡不再等待,騰身而上,一點阻礙擋不出他的蠻力。在教坊司中這個混亂的染缸中,被周南堅守了十餘年的純潔,終於在今天被人給奪去。

仿佛一柄刀子用力捅進腹中,痛至頭腦麻木,幾乎要失去意識的地步。周南雙手緊緊攥著被單,壓抑到極致的痛叫聲,細細的如泣如訴。

“痛嗎?”

“沒……沒關係的。”周南咬著牙,從喉中擠出的聲音還是在哭泣。

韓岡並沒有動,靜靜地摟著她,低聲在耳畔安慰著。過了好一陣,痛楚漸漸消退,又脹又熱的觸感便灼燒起來。響起的聲音細如蚊蚋,“官人,已經好了。”

一夜就在癲狂中過去。當窗外啁啁啾啾的麻雀聲傳入耳中,韓岡醒來時,窗紙已經透著刺眼的白光。燭臺上的一對紅燭,也只剩攤下來的殘跡。

聽見外間的動靜,韓岡掀開被子起身。不知何時,房中取暖用的火盆已經熄滅,房間中只能一點余溫。一陣清寒激起了全身的寒栗,也讓韓岡昏沈的頭腦完全清醒。

身後傳來一聲輕吟,讓人酥軟的鼻音似是在叫冷。

韓岡連忙回頭,但映入眼中的美景,卻讓他腦中轟然一響,幾乎魂飛天外。

傳說中劉備的妾室甘夫人白皙如玉,曾有人送給劉備一尊白玉美人像,被其拿進閨房中與甘夫人做比較,竟是不分軒輊。而暴露在陽光和韓岡眼前的周南,通體也確如羊脂白玉一般,被冬日的陽光拂過,閃著玉色光澤。襯在截肪般的雙股上,一道拖下來的鮮豔奪目的紅痕最為惹眼,周南眼角的點點殘淚,有著初經風雨的媚態,讓韓岡憐惜之餘,卻也多了一份志得意滿。

嬌軀毫無遮擋地暴露在空氣中,感到寒意的周南在睡夢中縮了縮雙腿,身子蜷了起來,但還是沈沈睡著。沈迷在絕美風景中的韓岡驚醒過來,探手把掀開的被褥蓋回去。

可能是動作大了一點,周南長長的雙睫輕顫,吃力地張開沈重的眼瞼。見著韓岡就站在榻前,她一下回想起昨夜的瘋狂。

“官人!”

紅著臉輕叫了一聲後,她強撐著要起來服侍韓岡穿衣。兩團雪膩豐潤隨著她的動作一陣顫顫巍巍地搖晃。韓岡口乾舌燥起來,要不是憐惜著周南初承雨露,嬌弱不勝,他現在怕是又要強來一番。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轉過身子,韓岡從桌上拿起茶壺,想倒一杯來消消火。周南卻在後面叫著:“官人!隔夜的茶湯不能喝!”

周南隨意地套上了褻衣,猛地一下站起來。只是她腿一軟,差點就要跌到。渾身上下一陣陣酸疼,使不上半點力氣。欺負了她半夜的壞東西雖然已經不在了,但直到現在好像還有硬硬的東西杵在裡面,讓她不得不扶著床邊的支柱,怎麼也站不自在。

韓岡看著周南這副模樣,忙回身摟著她又坐了下來。

“第一次都是這樣。”

韓岡讓周南坐在自己腿上,為她按摩著酸軟的筋骨。不過聽著懷中佳人舒服地輕輕哼吟,韓岡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滑了幾下,按到了不需要按摩的地方。

“恭喜官人、姐姐。”聽著內間有了動靜,墨文說著就推門進來。沒想到正看到周南坐在韓岡的腿上,暴露在外的一團雪膩,從撫在胸口的掌心充溢出來。就算在教坊司中長大,但小丫頭一向跟著周南,哪見識過如此場景,呀的一聲驚叫,雙手忙捂著眼睛:“我沒看到,我沒看到!姐姐你們繼續,我什麼都沒看到!”但從張開的指縫中,卻投過來好奇的眼神。

周南羞不可抑,臉色一下漲得通紅。拼命從韓岡懷中掙脫出來,拉起襟口,嗔道:“死妮子,回頭就撕了你的嘴,看你還敢亂說!”

周南含羞帶嗔,作勢追打著墨文,墨文則嬉笑告饒。韓岡看著她們姐妹倆的嬉鬧,不由歎著春宵苦短。雖然心中不情願,但今天還是得上路了。

周南新創,不良於行,而且女眷只能坐馬車。不過韓岡並沒有供周南和墨文使用的驛券,出行的馬車看來只有花錢另雇。可是趕在過年前,想雇輛車可沒那麼容易。但驛卒轉遞來的一份帖子,解決了讓韓岡頭疼的問題。

韓岡看過帖子,對著周南笑道:“章子厚真是會做人。知道我身邊缺人使喚,送了兩個人給我。還有幾份驛券,連餞禮都備下了。這人情債是越欠越多,都不知道該如何還了。”

“章官人古道熱腸,今世少有。他的饋贈,官人不如安心收下,日後盡心相助便是。”

周南能結識韓岡,本就是因為章家父子的緣故,而且又從韓岡這裡得知,受了他的託付,幫自己上書天子的也是章惇,所以對章家父子感激甚深,希望韓岡與章家的關係越緊密越好。

韓岡點了點頭,他今天的行程頗緊,走得早。要上朝的章惇無法來送行,但送來的驛券和人力,幫了他的大忙。韓岡對李小六道:“讓他們進來吧。”

章惇薦來的兩人,是一對夫妻,被章府的官家領著。相貌都很普通,三十多歲,丈夫錢明亮看起來挺忠厚的,而妻子錢阿陳吊梢眼,一看就是精明厲害。韓岡看了看章惇轉贈的兩人的契書,並不是普通的雇傭文書,而是賣身契。

不過如今的賣身於貴家的僕傭,不是唐時的部曲,生死都取決於家主,就算被主人打死,也不會受到多少懲罰。大宋對人命看得很重。如果主人無故殺死僕役,遇上了愛較真的官員,也有抵命的記錄。

韓岡有著面試的經驗,問了幾句,錢明亮的確老實忠厚,而錢阿陳則也跟外表一樣精明老練。從性格上,看起來就是韓家父母的翻版。韓岡對章惇的推薦很滿意。親筆寫了謝書,讓章家的管家帶回去。

收拾停當,在驛館中眾官的道別聲中,韓岡啟程上路,載美而歸。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00:38:17

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七)

通往新鄭門的州西大街邊的李七家酒樓,在東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中只能算倒數,生意遠遠比不上鄰街的會仙樓,但清靜也有清靜的好處,如今正處在風尖浪口上的二大王——雍王趙顥——也就是因為這裡的清靜,不會遇到認識他的閒雜人等,才會過來坐上一坐。

趙顥也是得空跑出來散心的。雖然回去少不得要到保慈宮領一頓罵,但留在宮中就更為憋悶。城東的風流去處是不好去了,容易碰到認識他的人。幸好東京城夠大,城東去不了,就到城西來。

趙顥一身便服,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身份。不過質地華貴的衣料,掛在腰上的玉佩,還有靴子上銀線繡著的花紋,乍看上去就是官宦人家的佳公子。上來招呼點菜的小二,也是喚著他衙內,而不是通常的客官、官人。

在李七家酒樓臨街的二樓包廂中,趙顥已經獨坐了有一個時辰。可放在桌前的菜肴卻都沒有動,連銀質的筷子也是擺在他進來時的原位上。盛在一盤盤銀碟中的冷盤熱菜,都是李七家酒樓的大廚精心打造,論口味其實並不輸于宮中的禦廚,但趙顥連看也不看一眼,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著李七家酒樓自產的青液酒,望著窗外的大街上發呆。

一壺酒已經喝去了大半,趙顥想灌醉自己,卻始終不能如願。事情就是這麼怪,不想喝醉的時候,兩杯酒就會倒,想一醉解憂的時候,卻是越喝越清醒。

從窗外大街上穿過的一隊車馬,正向西去。這一隊行旅,只有四匹馬、兩輛車,是個很小的隊伍。領頭的是個身著青色官袍的官員,騎在馬上,背挺得筆直。從他騎馬的姿勢上看,大概是個離京就任的武臣——文官精于馬術的並不算多。雖然不認識,但透過掛在窗戶上的竹簾望下去的趙顥,看著那幅背影就有幾分生厭。

從樓下的大街上收回目光,趙顥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酒。低頭望著酒杯中的倒影,他諷刺地笑著。一個親王,看似位高。但他討厭誰,卻沒多少人會在乎。相反的,他看上什麼,卻始終無法如願。

一樁青樓中天天能見的爭風吃醋的小事,如今卻鬧得城中沸沸揚揚。就算大哥說要幫著把事情壓下去,但這名聲上的事哪有這麼容易挽回的?教坊司已經不能去了,連個放鬆的地方都要找個沒人認識的去處。這古往今來,有這般憋屈的親王嗎?

“韓岡!”

趙顥念著這個讓他成了笑柄的名字,眼神也變得凶戾起來。他早知道周南心中有人,那根本不是秘密,也知道那是個選人,僅僅是不清楚具體的身份。若是士林中有名望的士子倒也罷了,小小的選人趙顥怎麼可能放在心上,誰能想到那是個能在天子面前留下名字的選人!才智、膽略都是世間少有。

儘管對韓岡恨之入骨,但周南傾心了他,趙顥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說她選錯人了。因為這一樁風流韻事,韓岡的名聲,已經在東京城中傳開。雖然不是進士這一點讓人詬病,不過文官的身份,加之不畏權貴的作為,也能讓士林認同了。多少士人都贊著周南是風月班中的魁首,能慧眼識英雄,而他趙顥,就是其中出乖賣醜的反角。

要是當初直接強納了周南也就沒這麼多事了……趙顥突然搖頭苦笑。那可是個節烈女子,要能被人強納入房,他堂堂親王之尊,何須要做著水磨功夫?

趙顥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後,把鬱悶合著酒氣一起吐了出來。

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趙顥冷笑著,就算丑角又如何?

韓岡薄有功勞是事實,可大宋文武官員數以萬計,才能卓異的不可勝數,其中最終能出頭的卻是寥寥無幾。平步青雲不僅是要靠才能,還要靠機遇。韓岡連進士都不是,縱然如今得人看重,但將來的路卻是會越走越窄。自己可是皇親,離著九五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的皇弟,趙顥不信他日後沒有機會!

敲門聲突然響起,打破了趙顥自斟自飲的清靜。雍王殿下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很不痛快等我對門外喝著:“不是說過要一個人靜一靜嗎?!”

但敲門聲依然在持續,“二大王,是宮裡面的消息。”

“是娘娘還是大哥?”趙顥心裡尚憋著口氣,還沒喝痛快,但那兩位派來的人卻不好怠慢。按捺下不耐煩的心情,道:“讓他進來!”

進來的內侍卻並不是在保慈宮或是福寧殿中做事的閹官,而是趙顥留在宮中的另一名親信。他神色有幾分慌亂,進來後,就湊到了趙顥的耳邊,嘰嘰咕咕就說了好一通。

趙顥本有幾分不耐,但聽了內侍趕來急報的消息,他臉色就漸漸鐵青起來,怒意在眉峰中彙集,咬緊的牙關嘎嘎作響。

內侍把緊要的消息說完,見著他這副模樣,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半步,小心翼翼試探地問著:“大王……沒事吧?”

“事?還能有事嗎?!……哈哈哈!”

突的,趙顥爆發起來一陣大笑,笑聲中全是瘋狂,在李七家酒樓中傳遞。最後他笑得肚子都痛了,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都嘶啞起來,但伏在桌上還是在笑著。

趕來報信的宦官手足無措,上前相勸,卻聽著二大王斷斷續續、漸漸低下去的笑聲中,卻是喃喃自語:“原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個……唐太宗,好一個唐太宗!”

……

韓岡莫名的一陣心悸,突然在馬上回頭。

李小六就跟在他身後,上來問著,“官人,怎麼了?”

“沒什麼!”韓岡狐疑地搖了搖頭,收回望著州西大街兩側樓宇的視線,把頭轉了回來,繼續領著小小的隊伍向西門進發。

四匹馬、兩輛車,這就是韓岡去延州上任的隊伍。

騎在馬上的有三人,韓岡、李小六還有章惇送來的錢明亮,剩下一匹作為備用。兩輛車中,周南和墨文乘了一輛,剩下的一輛則是錢明亮的渾家錢阿陳,看守著堆在車廂裡的行囊。

韓岡今次是孤身上路,無人遠送。東京城中的幾個相熟的朋友,章惇現在當是在宮城中,王旁則有著婚禮前的準備工作,路明走得早了,前天跟著王韶一起上路,不然有他扯些閒話,路上的時間也好打發。

不過韓岡倒是不在乎,轉頭看著身邊馬車青蓬頂的車廂,有絕色佳麗做伴,這一路行程也寂寞不起來。

熙熙攘攘的商業大街到了盡頭,眼前突然開闊,通往南門的禦街寬達兩百步,猶如廣場一般。韓岡正欲橫穿禦街,就從南薰門方向,過來一隊車馬,正好快速通過前方。

韓岡一把扯住韁繩,停住坐騎,也阻止了身後的隊伍,讓那一隊車馬先過去,不與他們爭路。

那一隊車馬,領頭的一人也是穿著青色官服。年紀並不大,二十五六的樣子。相貌讓韓岡有些眼熟,長得頗為英俊,就是太過消瘦,看起來身體不是很好的樣子。那名年輕官人在馬上向韓岡遙遙地拱手示意,謝了他的謙讓。

韓岡回手灑然一禮,也不多話,就馭馬領隊而去。

年輕官員的目光追著遠去的一行人。擦身而過的韓岡,神光內蘊,看似斯文,卻隱含著一股英武迫人的銳氣,讓他過目難忘。他由衷的感歎道:“不愧是東京,如此人物在南方可是少有得見。”

年輕官員身邊跟著一名年紀相當的儒生,他卻笑道:“若論人物風采,天下間同輩之人中,能比得上元澤你的可沒幾個。”

元澤笑了笑:“天下英傑無數,豈止我一人?能在其中有一立足之地,便已是喜出望外了。”

他雖然說著謙抑,但微微揚起的嘴角,卻把隱含在胸的傲氣絲毫沒有遮掩地展露出來。

“元澤可是自謙過甚了……”

元澤搖了搖頭,對這個隨口而來的奉承並是不很放在心上。馬鞭虛虛一揮,再不多話,也領隊沿禦街向北而去。

擦身而過的官員和車隊,並沒有給韓岡留下什麼印象。只是覺得在哪裡見過,不過一時想不起來。想了一陣後,便放棄了。

車隊自城西的新鄭門離開東京城,駛上了西去的官道。一隻素白如玉的纖手掀開了車廂窗戶上的簾子,清麗無雙的俏臉露了出來,向著身後的城門望去。眼波流光,神情中是數分讓人迷醉的落寞。

“捨不得嗎?”韓岡在馬上彎下腰,問著周南。

周南回過神,仰頭對著韓岡,眼中深情如海:“有官人在,即便天涯海角,周南亦是心甘情願。”

美人恩重,韓岡心中感動。回首東京,望著城牆崔嵬。此次入京,能載美而歸,已是不虛此行。至於延州的風風雨雨,他現在也全不放在心上。在親王面前虎口奪食,韓岡已不懼任何風浪。

任你龍潭虎穴,我也能如履平地!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1:55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一)

在京城盤桓了數日,在年節前即將祭竈的日子,韓岡才剛剛離京就任。對於盼望他及早上任的種諤、種建中等人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雖然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韓岡何時離開東京城,但東面始終沒有消息過來,讓種建中還有種樸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喂,十九,韓岡到底什麼時候能到?”種朴問著沙盤邊的種建中。連日圍著沙盤推演戰局,讓他的頭都痛了,但他的堂弟卻是樂此不疲,一遍遍的重複,絲毫不嫌厭煩。

“該不會不來了吧?”種樸又追加了一句,他坐在火盆邊的交椅上,兩腳翹上另一張交椅,舒舒服服地仰靠著。順便一把撈起幾塊放在一邊幾案上的蓮花糕,一股腦地全都塞進了嘴裡,用茶沖下滿嘴的食物,等著堂弟的回答。

種建中低頭看著沙盤,專心致志。以無定河為中心,從綏德到羅兀再到山后的銀州,全都事無巨細地描繪了出來。在這份精細比例的地形圖上,有著最新的軍事部署。不論是大宋的情報,還是西夏的情報,竟然都出現在沙盤上面。即便延州城白虎節堂中的那幅更為巨大的沙盤上,也沒有如此精準並即時的軍情。

這不是朝廷派出的諜報所能做到的,而是種家細作的功勞。從種世衡開始,種家三代鎮守邊地,西軍將門世家手上所掌控的人力資源,在這幅沙盤上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種建中對著沙盤沈思良久,只分出一部分心思隨口應付種樸:“韓相公前後兩次至書朝廷,點名要韓玉昆來延州。就算天子也要賣宰相的臉面,韓玉昆尚是選人,當不至於會拒絕,也拒絕不了。”

種朴也算清楚堂弟分心二用的本事,“那也該到了。前些天韓相公去京兆府,不是說當日韓岡正好從那裡經過,還見到了你的那位姓遊的師兄,叫遊師景的那個!”

“是遊景叔,諱師雄的!”種建中很不高興地抬起頭,都見過幾次面了,種樸竟然還沒記得姓名,“前幾天遊景叔來信,對韓玉昆深為贊許。說以其之才,當能對戰事有所助益。”

其實遊師雄給種建中的信中,依然老調重彈地說北進羅兀太過冒險,要小心為上,還說韓岡跟他是一樣的看法。不過種建中並沒有說出來,不出差錯的話,韓岡很快就要到延州上任,沒必要讓他還沒到的時候,就在鄜延軍中得罪人。

“說是有所助益倒是沒錯。”廳中並不止種朴、種師道兩兄弟,還有最近跟著擔任種諤副將的叔祖折繼世,一起來到綏德的折可適——被郭逵贊為“將種”的麟府折家新生代。

折可適對兩名好友說著:“今次攻打羅兀,事發突然,出其不意,當不至有太大的傷亡。韓岡未至,暫時也不會有何影響。但到了一兩個月後,西賊點集兵馬,南下反撲的時候,軍中如果再沒有把療養院建起來,軍心怕是要大挫。”

折可適跟年齡相當的種師道、種樸打得火熱,說話也少顧忌,“秦鳳因為有了韓玉昆,每一個百人都,皆有一名醫工來拯救危急。此事軍中都已經傳遍了,其餘各路軍中,多少人都在盼著何時能推廣秦鳳的德政。韓岡來不來,對軍心士氣的影響可是大得很。”

“這叫不患寡而患不均。”種師道半開玩笑地說著,“如果都沒有倒也罷了,現在就秦鳳一家有著療養院,士卒得病都能得到安治。看看別人,想想自己,誰也不會甘心啊!”

折可適笑道:“聖人說得當真有道理。”

軍中醫療,從種諤開始,到下面的種建中、種樸都看得很重,只要不是空讀兵法、從未領軍的趙括馬謖之輩,一個完備而有效的軍中醫療制度,能給戰事帶來多少好處,再糊塗的將領都能體會得到。

“當年先祖父守清澗城,逢上士卒有恙,都會遣幾位元叔伯還有家嚴中的一人,去專管他們的飲食湯藥,所以能得人死力。”種建中對折可適解說著種世衡的豐功偉績,“韓岡做的其實就是先祖當年所為,不過規模更大上一些,也顯得更為正式一點。”

“此事俺也聽說過,尊祖的確善撫士卒。”折可適點著頭,表示自己聽過,“韓岡能跟尊祖做得差不多,已經是難能可貴了。何況他還有一個藥王弟子的名頭在,有他在軍中守著,那些愚夫愚婦,也能安心上陣助陣。”

“不過韓相公好像有些不喜歡韓玉昆。”種樸不像種建中,他在外面就一個大大咧咧、除了戰爭,其他是都不放在心上的衙內。但種樸察言觀色的本事,其實遠在他粗豪的外表給人的印象之上,“前幾天韓相公來綏德,聽到韓岡的名字臉色就有些不痛快了……”

“韓玉昆討不討韓相公喜歡,那是他的事,我們只求他能把他的分內事做好就行!”

一個洪亮得能震動屋瓦的聲音傳進廳來。種樸等人紛紛起身,向著大踏步跨進廳中的綏德主帥行禮。

種諤大步走到沙盤邊,望著用蜜蠟雕出的重重山巒,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洞,都是一次次推演留下來的痕跡。即將領軍北征的大將笑了,為自己子侄的勤力而高興。

他回轉身,一手指著橫山的層巒疊嶂,高聲喝問:“自好水川之後,至奪綏德為止,我大宋在此處可有分毫進取?”

幾人微一猶豫,便同時搖頭:“沒有!”

“可有攻奪一座西賊重鎮?!”

更為響亮地回答齊聲響起:“沒有!”

種諤的笑容更為自負,放聲道:“所以說……這三十年來,我們將是第一支重返橫山深處的皇宋官軍!”

“三十年了……我們已經隱忍了三十年了!”

自從三十年前,韓琦主導的北進攻勢,因為任福慘敗于好水川而宣告終止。范仲淹宣導的堡壘防禦,便成了對夏戰略中不可撼動的圭臬。陝西、河東兩地的戰局,便一直都是西夏攻,大宋守。偶爾的反擊,也不過是戰術性的攻勢,往往一攻即退,再無長力可言。

這三十年來,為了守衛綿延數千里的防線,每年投進去的各項開支,吞吃掉了全國總軍費的四成;林林總總的徭役、兵役,也幾乎耗盡了陝西的民力。但即便困厄如此,朝中諸公還是反對任何進取之策。

三年前,種諤得到天子的密旨,費盡心力,引得西夏綏德守將嵬名山來投。而這個功勞,在樞密院被定性為貪求邊功、無端生事,因為將其降罪奪職,連居中聯絡天子的高遵裕也受了牽連,一同被降職。要不是郭逵堅持,連綏德城都會被文彥博給還回去。

在樞密院的諸公眼中,年年巨額的軍費支出,加上捱打後,還要覥著臉送給西夏人幾十萬歲幣,都比不上天子繞過樞密院,直接命令地方武將的危險。種諤時常在想,是不是這不要臉的事做久了,就會成為習慣。

範文正當初因為大宋軍力不振,所以才選擇了保守的戰略,到了如今卻成了不能觸動的規矩,任何想振作一番的將帥,都會遭到樞密院的打擊。

豈不知事過境遷,時勢更易,如今的局面已經不是當年元昊崛起時可比。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次慘敗耗盡的西軍精銳,如今經過了三十年的時間,也已經逐漸恢復了過來。該到了反擊的時候了。

“幸好聖天子在位,又有韓相公的全力支持,我們才有放手施為的機會!”在種諤的心中,他才是橫山戰略的主帥,而韓絳的作用則僅僅是坐鎮後方。“今年夏時,西賊雖在羅兀築了一座寨堡。卻不過是個不及百步的寨子,最多也只能做一做烽火臺。由此可見他們的對羅兀並沒有重視起來。而我們這一邊,雖非雪夜潛出兵,但攻其不意,必定是出乎於西賊意料之外。”

忽略了作為閒雜人等的折可適,種諤憤憤不平地對著種建中、種樸說道:“你們的祖父,在軍中辛苦了一輩子,世人皆將他與狄青齊名並稱。無論是範文正【范仲淹】,還是歐陽永叔【歐陽修】,都是把你們的祖父與狄青並排寫在奏疏上。但如此功績、如此才能,卻連橫班都沒入過!好不容易設計離間了李元昊和他手下的大將野利旺榮、野利遇乞兩兄弟,讓李元昊將兩人冤殺,卻還讓龐藉給抹去了功勞。你們的大伯去京中評理,又給強押了出來。——當時有人說這是冒功。但他們也不想想,若非真有其事,你們大伯吃了熊心豹子膽,跑去京城跟一位宰相過不去?”

“但今次不同了,有韓相公全力支持,又早早地報予天子,沒人能吞沒我們的功賞。”種諤緊緊握拳,“整頓兵馬,兵發羅兀,要將這百多年來的恩恩怨怨,親手結束在我這手上!”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2:29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二)

日出之時,晨鐘回蕩在無定河上。

新年的第一道輝光,從東側的山頭上灑向了綏德城中。

不過熙甯四年元旦的綏德城,沒有鞭炮,沒有喧鬧,只有整裝待發的兩萬將士,只有沖霄而起的浩蕩戰意。

綏德城中的校場,容納不了太多的軍隊。即將出戰的兩萬大軍,都聚集在北門外的空場上。臨時搭建起來的點將臺上,種諤正主持者出戰前的儀式。每一位將領都肅穆以待,他們都明白,這一戰事關國運,將會是宋夏兩國攻守易勢的標誌。一旦奪占並守住了羅兀城,西夏的滅亡就指日可待。

種建中仰望著自己高臺上的叔父,種諤正手持御賜長劍,將祭旗的黑牛牛耳割下。

如果今次功成,當初狄青、郭逵所擔任過的位置,他的五叔也將有資格坐上去。種家將的名聲將會在京城中閃耀,而當年祖父的遺憾,也將就此彌補。

種建中現在是種諤帳下的機宜文字。他這個官職只是臨時性的,不是各路帥府中的正式職位。在他的身邊,種樸、折可適這幾個年輕的武官,也都擔任了軍中機宜一職——實際領軍他們還不夠資格,但這些年輕的將門子弟的素質,卻是軍中難得的人才。故而被任命為機宜,以便參贊軍務。

“可是今次只帶了三日糧草。還有隨行的民夫……”折可適回頭看了一眼,在城中,還有上萬民夫即將跟著他們一起出發。三萬張嘴,如果要靠人力來轉運,他低聲對身邊的種建中道,“太尉下令他們多帶築城用的工具,而口糧,也只帶了三天的分量。”

“不必多慮,豈不聞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橫山有糧!肯定有糧!”

種建中對自家門下的諜報深具信心,幾十年來,種家能立足於西軍諸多將門之中,叔伯輩戰功不斷,除了本身的才華之外,也多虧了當年祖父種世衡斷斷續續鎮守清澗城近十年,在蕃人中所留下來的人脈和關係。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句老話,從來都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種諤將注入了牛血的烈酒一飲而盡,拔劍上指。旌旗招展,萬勝的呼喝伴隨著沈重的鼓聲一齊響起。

熙寧四年的正月初一。

就在天下億萬兆民慶賀新年的時候,種諤率領步騎兩萬,兵出綏德,沿著凝固的無定川,向北急進。

……

正月二日。

羅兀城的守將都羅讓正為了新年的到來,而縱酒狂歡。

西夏名義上向大宋稱臣,作為稱臣的標誌,其國中所用曆法便是需遵從大宋國中通行的曆法。每年秋後,新年曆由欽天監計算審定,呈與天子,繼而頒行天下,而大宋的屬國也就在這時候得賜新曆。

對天文學水準不高的黨項人來說,讓他們自行推算曆法,實在有些吃力,用大宋的反倒方便。要不然,以他們敢於自定年號,隔三岔五就來打饑荒的膽子,也不會給宋國君臣留什麼臉面。

都羅讓雖是黨項豪族都羅家的子弟,但他禦下一向甚寬,自個兒喝酒沒趣,便把守在堡中的兩百多人,一起都拉來了喝酒唱歌,城中的空地上,點著一堆堆火,火上都架著一口剝制好的羊,轉著圈烤著。熬出來的羊油滴在火上,嗞嗞作響,而一股焦香傳遍小城之中。

不是沒人提醒都羅讓最近的綏德城那裡有異動,需要嚴加防守。但都羅讓他想黨項人要過年,漢人人也照樣要過年。辛苦了一年了,哪邊都要輕鬆一下,哪有大過年的出兵打仗。

橫山對大夏的價值,還有無定川的重要性,鎮守在此處的都羅讓當然不會不知道。不過山對面的銀州城就有大軍屯守,他的叔父,都樞密都羅馬尾就在銀州城中。若有軍情,旦夕可至,都羅讓哪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從除夕開始,帶著堡中守軍,醒了就喝,喝倒就睡,到現在已經三天了,酒庫中的存貨,竟然還有三分之一剩下。

守著這座孤零零的城堡沒別的好處,就是從來往的回易商隊中,私下抽取的過路錢多。其中也多有用酒、絹之類的商品,來充抵過路費的。用來存放兵器的倉庫,現在都被酒水、絲絹給占了去。都羅讓拍著圓滾滾的肚子,他在羅兀不過守了三四個月,腰帶已經就松了半尺多。

“真是個好地方啊!”他由衷地歎著。

一聲淒厲的號角聲,倏然響起,把都羅讓的感歎全然掩蓋。

“出了什麼事?!”

羅兀守將昏昏沈沈地被人強扶上了城頭,就看著城下的河谷中,在宋軍的紅色戰旗引領下,數百名騎兵已經將圍住了羅兀城的城門,而南方遠處的谷地更是被灰黃色的煙塵所掩蓋,不知有多少兵馬正向羅兀城趕來。

都羅讓目瞪口呆,被酒精淹沒的腦中全是空白:“這……這……這怎麼可能?!”

來襲的宋軍用行動回答了都羅讓這個愚蠢的問題。百多名騎兵沖至城下,直接下馬,開始用著箭雨掃射城頭。箭雨令人驚歎的精準,把城頭上的守軍壓制得抬不起頭來。而剩下的騎兵就在他們的掩護下,竟然從馬背上卸下了一截截事先打造好的構件,轉眼就架起了十來具雲梯。

這數百名騎兵,都是鄜延路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人人弓馬嫺熟,驍勇敢戰,號為選鋒。不僅是鄜延路,其餘諸路也都至少有一個指揮的選鋒精銳,作為主帥最為倚重、用來改變戰局的隊伍。種諤一開始就把他們放出來,便是為了能一舉奪城。當雲梯組好,選鋒們就呐喊著,抬著這些雲梯,直沖城下而來。

“城主!”守衛羅兀城的黨項士兵們叫著都羅讓,盼著他能有個主張。

而都羅讓只剩下一個念頭,“快放烽火!快放烽火!”

他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宋軍來的突然,守城的工具全都沒有準備,對於守住城池,都羅讓已經不抱希望。唯一的期盼,就是他的叔父,能為他報仇。

當第一名宋軍選鋒攀上了羅兀城頭,戰事的結局已經宣告註定。

等不來城主都羅讓的命令,絕望的守軍自行發起了的抵抗,但在不斷湧上城頭的宋軍選鋒的刀光劍影中,他們節節敗退,根本無力抗衡。當城門被奪占、打開,守在城外的宋軍便一擁而入,開始鎮壓城中剩下的抵抗。

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被視為橫山中樞的羅兀城,輕而易舉地就被種諤領軍攻下。

在西夏人眼中,羅兀城只是銀州防線的一部分,雖然重要,但因為銀州就在山外,急行軍半日即至,無需在羅兀駐屯大軍。當初梁乙埋築羅兀城,也是打著以此處為前沿防線的念頭。

不過在宋人看來,橫山南側的羅兀,遠比北側的銀州更為緊要。控制了羅兀,就能與黨項人平分橫山,而以黨項人對橫山蕃部的壓榨,一旦宋夏雙方都在橫山中擁有了核心據點,橫山蕃部徹底倒向大宋,將是必然。

著眼點不同,對羅兀城的處置也完全不同。西夏國相所命人修築城寨,只有兩百步周長。而種諤奪下羅兀後,接下來為了抵禦西夏人的反撲,將要擴建羅兀城卻闊達千步。而且羅兀城不能成為孤城,附屬于羅兀,以其為核心的防禦體系也要同時修起。在預定的計畫中,就有兩座城寨要同時修造,以保護從綏德到羅兀的交通線。

“這只是開始而已。”種建中隨軍踏入城中時,這樣想著。

他被分配下來的工作是計算羅兀城中的存糧。正如事先偵查所得到的消息,西夏人的羅兀城,最多也不過兩百步的周長,但其中糧草竟然堆積成山。

需要仰頭才能看到全貌的一座座糧囤,足足讓今次出動的兩萬步騎加上上萬民夫吃上兩個多月。種建中不由得暗歎橫山諸部當真是膽小如鼠。被西夏人欺負到這等境地,竟然還沒有半點反抗。不過這對於大宋來說,卻是一件好事。黨項人在此橫徵暴斂,而大宋以寬和相待,不出半年,此處蕃部將徹底歸心。

當然,前提條件是得先把駐守在銀州的西夏援軍擊潰。

就在剛剛進逼到羅兀城下的時候,種諤就已經派出部將呂真,率其本部千人為斥候,前往北方山口處偵查敵軍的動向。

等到午後時分,斥候趕來回報。銀州方向,西賊已經出兵趕來救援。旗號是西賊駐守銀州的都樞密都羅馬尾,並有參政、鈐轄旗號十數面。

“其先鋒已至山中的立賞坪,半個時辰後,即將抵達馬戶川!”斥候在帳中急聲稟報。

立賞坪就在羅兀城和銀州之間的山口下,如果再算進哨探趕來回報所消耗的時間,西賊的援軍現在已經翻過山了。

“來得好快!”種建中聞言心驚,與身邊的折可適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當真是來得太快了!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3:32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三)

只要稍通兵事,就知道銀州守軍的出兵速度有多麼驚人。

這不可能是他們事先預計到宋軍將會在正月初的時候出兵羅兀,否則羅兀城也不會這麼容易的就攻打下來——從綏德一舉突進六十裡,在大宋這邊,都被人看成是瘋話,傳了許久,除了一些關係人和耳目靈通的官員外,也沒多少人真個相信。

從銀州西賊的反應來看,他們自看到羅兀城上的烽火、收到羅兀被襲的消息,到開始出兵,最多也只用了半天時間來進行調集兵馬、整備裝具的工作。這個出兵的速度,快得讓每一個宋軍將領驚歎,心道難怪羅兀城中沒有駐屯多少兵力,也沒有擴建——有銀州的支撐本也就足夠了。

如果今次不是出其不意地攻下羅兀,只要守軍能守住城池半天到一天的時間,那從銀州趕來的援軍,就能輕易地把來襲的宋軍擊潰在羅兀城下。

種建中暗自慶倖,幸好為了奪下羅兀城,事先沒有少做手腳,堆滿倉庫的酒水,可是種家的回易商隊不斷奉上的禮物。

種諤此時已經在城中主帳內發下令箭,“高永能!你率本部三千輕兵前去馬戶川,務必將都羅馬尾先行截停,本帥領中軍,隨後便至!”

種諤的副將高聲應諾,雙手接過令箭。很快,高字將旗就在三千步騎的簇擁下,向北疾馳而去。

高永能先去堵截來援敵軍,羅兀城這邊,隨行的民夫已經有兩千多人先期抵達,被分散到預定的地方,圍繞著羅兀城,開始挖掘土地,修築營地——通過精準描繪的地形沙盤,種諤早已確定如何擴建羅兀城。包括敵軍隨時有可能突破前沿防線的情況都已經預計。現今首要的目標是依照擴建城池的規劃,加緊建好初步的城防,使之可以成為暫時屯軍並防守的營寨。

軍勢爭分奪秒,民夫們不需要催逼,在被凍結的土地上,高喊著號子,用力揮動著手中的鐵鎬,加緊修築起防禦工事。而士兵們有一半與民夫一起開工,剩下的則並沒有參與到修建營地的工作上,而是在蓄養體力,等待種諤的號令傳來,隨時前去支援北去的高永能。

種諤在主帳中飛快地踱著步子,原羅兀守將的首級也沒興趣看上一眼,用腳把大帳的直徑丈量了一遍又一遍。一邊等待著前方傳回來的消息,一邊催促著加快營寨修造的速度。

半日後,營寨週邊的防禦工事已經初見其功,種諤留下了一部兵馬守衛,並繼續加強防線,而自己就點集了兵馬,準備北去支援高永能。但這時候,一隊騎兵卻高居著旗幟,從北方鼓噪而來。

並不是西夏的士兵,而是高永能帶去的人。他們在營地前高呼著萬勝,把勝利的喜報通報給每一個人。

高永能竟然已經在馬戶川擊敗了正欲過河的西夏援軍!

據稱來援敵軍多達萬余,高永能以三千破萬騎,斬首百餘——其中斬首當是實數,而萬名援軍可能是誇大其詞,據種諤所知,銀州城中的常備兵力也不過萬人。都羅馬尾不可能全數帶出,雖然他還可以徵發部族兵力,但以都羅馬尾出兵的速度,當不會有時間讓他去發動周圍的部落。

在種諤的估算中,與高永能交戰的敵軍,大概能有六七千人。而能用三千步騎,擊敗兩倍的純騎兵部隊,並且還能斬獲百多首級,這個勝果的價值,其實跟高永能回稟的捷報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種諤在營中哈哈大笑。這段時間以來,他身上承擔著的壓力實在太大了,不但天子、韓絳和朝堂都在看著他的行動,下面的士兵,周圍的同僚,也都在盯著他。相信他的人給他壓力,而否定他的人,也給了他壓力,如果羅兀城不克,他種諤再想翻身,可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種諤此前在韓絳面前一直都是胸有成竹的態度,但心底裡始終有著一分不安,這也是人之常情。幸好今次一戰功成,只要接下來能守住羅兀,那他種五在軍中的地位,將不可動搖。

而到了入夜時分,斥候傳回了最新的消息。都羅馬尾剛剛在立賞坪紮下陣腳,結寨自守。

“還想等機會?……找三件女人衣服給都羅馬尾送過去,他若敢戰,明天就在立賞坪決戰。若不敢,就幹乾脆脆地穿著女人衣服回銀州去。”種諤不給敵軍主將留下絲毫顏面,他現在正希望西夏國都樞密在大怒之下,會同意出陣決戰。

不過種諤也不會太過疏忽大意,他叫來負責週邊偵查的部將,“呂真,你率本部人馬仔細盯著都羅馬尾,有何異動就立刻回報,不得有誤!”

胡亂的假寐了一陣,當次日四更天的時候,種諤等不到都羅馬尾的反應,正準備再派人去試探。呂真派回來的斥候,又傳達了更為讓人吃驚的捷報——方才在山口處的立賞坪,刮起了一陣狂風,呂真派出去的斥候只是隨著風叫了幾聲,黨項人就大喊著“漢兵來了!”,而後便潰不成軍的逃竄回銀州去了。

雖然並不認為都羅馬尾有擊敗自己的能力,但看到讓自己戰戰兢兢、嚴防死守、如臨大敵的對手,竟然因為一場山口處常見的狂風,還有幾聲湊趣的叫喊,就全軍潰散。除了能聯想到風聲鶴唳的前秦苻堅,種諤對西夏軍戰鬥力的判斷,又打了一個更大的折扣。

“完全是驚弓之鳥嘛……”種樸也拿著酒杯,對堂弟笑道:“西賊已經完了,連鎮守銀州要郡的主帥都是這副德行,其他地區的守臣也好不到哪裡去。光復興靈,滅亡西夏,恐怕也就在數年中了!”

……

正月初十的時候,韓岡終於抵達了延州。

從京城到這座邊地重鎮,韓岡一行走了有半個月。當除夕的鞭炮聲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在河中府的驛館之中。密集的鞭炮,讓那一日韓岡想起,他已經連續兩年沒有在家過年了。如果算上前身在外求學的時間,那就還要翻一倍,有四年之多。

不過先托了王韶,而後又派了李小六帶了消息回去,家中的父母應該不至於太擔心自己。就是不知道素心和雲娘兩人,聽說了周南的事後,會有什麼反應。韓岡只希望他讓李小六給兩女帶去的禮物,能讓她們不至於吃醋得太厲害。

這份擔心,一直持續到他抵達延州城。韓岡有時在想,女人多了的確麻煩。如果能像當世的士大夫一樣,把姬妾只當作娛樂的工具,就沒那麼多要操心的事了。可若是他真的這麼做了,也不會讓三女為他而傾心。

在城外,望著延州河山,韓岡卻是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觸。

他不是第一次來到延安,雖然時間跨度上有些問題,建築沒有一點千年後的影子,幸而山巒河川的位置卻沒有大的改變。寶塔山、延河等名勝,都能找到此時相對應的地方。

在延州的城門處,韓岡讓錢明亮向守城的士兵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見著守衛城門的軍官聽到自己的名字後,一下變得恭謹起來的姿態,韓岡半驚半喜地發現,自己的名聲竟然已經在離秦州有千里之遙的延州傳開了。

當韓岡一行車馬穿過城門,駛入城中。一個士兵問著守門官,“那官人究竟是誰啊?哪兒來的那麼大架子?”

“你耳朵怎麼長的,難道這些天來都沒聽說韓相公要請孫真人的弟子來延州嗎?那還是韓相公連上兩本,親自向官家求來的!”

“啊!就是韓……”

“閉嘴,那名字也是你能亂叫的!?韓相公都不一定會直接叫他的名諱。”

“怎麼可能!”兩人的對話被風送了過來,韓岡自嘲地笑了一笑,下層的百姓會把謠言當一回事,可對於韓絳這等位極人臣的宰相來說,自己就僅僅是個選人罷了,只不過稍有能耐而已。

離著上元還有數日,正月未過,這年節也不算過去。可延州城中的鞭炮聲卻是稀稀落落,比韓岡經過的幾個縣城還要冷清。當他走進延州城中的時候,正看到一隊隊的民夫,被一些騎兵們押著,從北門陸續出城。

已經開始了……

韓岡早已經聽說了種諤在羅兀城勝利的消息,而且他就在路上,看到了露布飛捷的急腳遞。騎著快馬的信使,在馬身後張著長長的布幔,上面寫滿了今次羅兀城的捷報。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把勝利的消息如同風吹起的蒲公英,不斷地傳播出去,一直傳到東京城中。

奪占羅兀的順利,早在預料之中,接下來要面對的局面,才是決定最後勝利的關鍵。韓岡依然保持著早前的看法,始終不看好橫山攻略的最終結果。

先去了驛館,將周南等人安頓下來。韓岡便獨自前往帥府,向守門的小吏遞上了名帖。

小吏好像也是聽過韓岡的名字,不敢怠慢,並沒有擺出宰相門前七品官的態度,而是忙進去通報。韓岡在門廳候著,一人大步走進來,竟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熟人——王文諒。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4:03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四)

見到韓岡,王文諒顯然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上來跟韓岡見禮。

而韓岡卻站起身,不僅是為了王文諒,更是為了跟著王文諒後面進來的那個。

“原來是王閣職,韓岡有禮了。”韓岡先向王文諒打了個招呼,然後對其身後的種建中笑道:“彜叔,久違了!”

種建中跟著王文諒一起抵達延州,前來求見韓絳。他見到韓岡,當即大喜過望,等到王文諒與韓岡見禮後,就連忙上前:“就猜到該是玉昆你。”他拉著韓岡的手笑道:“方才進城後先去了驛館,正聽說有個韓官人來了,不過趕著過來帥府,沒能細問,但想著就該是你……家叔和愚兄在綏德日盼夜盼,盼玉昆你多日了,怎麼到今天才到延州?”

“小弟可是離了京城後,就緊趕慢趕,沒敢耽誤一刻行程。”

韓岡與種建中談笑了兩句,也請了王文諒一起坐下來,等著裡面的傳喚。

韓岡沒提被關進大獄裡的吳逵的事,此事與他無關,他也不會為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而出頭。應酬似的跟王文諒說了兩句,他便問種建中道:“今次種帥半日克復羅兀,威震雍秦。小弟來延州的這一路上,正看到露布飛捷過處,各州各縣的官民無不贊著種帥的功績。不過羅兀雖得,但西賊必然想要重奪回來,彜叔在種帥帳下參贊軍務,怎麼有閑來延州的?”

種建中聽著韓岡相問,頓時眉飛色舞起來:“愚兄是隨王閣職一起押送繳獲的首級軍械而來!家叔領軍奪占羅兀之後,西賊當然不肯甘休。當日銀州守將西賊的都樞密都羅馬尾,便領軍兩萬,意圖救援羅兀,不過在馬戶川為高都知所破,而後數日,都羅馬尾又聚兵三次來攻,其兵力一次多過一次,但皆為我所敗,旗幟鼓號丟了無數,最後再也不敢來了。這數戰,總計斬首一千兩百餘級。而羅兀附近的部族也紛紛歸附,已經計點出來的,有三部共一千四百餘口!”

“一千兩百餘級?!”韓岡臉上的驚容卻是難再掩住。敗敵人數能胡吹海吹,但斬首數做假卻是麻煩,而且就算作假也容易被人看破。如果這個數字是真的,橫山這邊的斬首功,又將反超河湟,成為天子登基以來第一功。

“是啊!”種建中得意地笑著,“辛苦了許久,終於可以望河湟之項背了。”

“談什麼項背?”韓岡搖頭苦笑,“就是不算斬首數,吐蕃也不能與黨項相比,何況斬首已在河湟之上。當是望塵莫及啊……”

韓岡自認不如,種建中興致又高了三分。湊近了,低聲對韓岡道:“遊景叔前日又來了一次信,說當日在京兆府遇上玉昆你,對突進羅兀之策,好似也是不以為然。”

韓岡不意遊師雄竟然把私下裡說的話轉述給種建中,暗罵遊景叔多嘴之余,有著幾分尷尬。忙解釋道:“那是因為小弟擔心羅兀距綏德過遠,糧秣軍資難以支持的緣故。”

種建中哈哈笑道:“玉昆是多慮了。家叔事前早已偵知橫山糧秣盡集于羅兀,故而出兵時,就只待了三日的口糧。而等打下羅兀,便盡以夏人屯糧為食。計點食用,所將步騎兩萬,並民夫萬人,共耗官米二鬥二升,草六束!”種建中張著雙手,用手指比畫了幾個數字,洋洋自得的繼續說著,“家叔的那匹韓相公親贈的河西龍駒青電,嘴刁得很,就是不肯吃黨項人的糧草。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二鬥二升米和六束草的消耗。”

糧草耗用的數目是否正確姑且不論,種諤在羅兀城中的大豐收當是確鑿無疑——沒哪個將軍敢在糧草問題上給自己吹噓的,只會叫著不夠吃。

也就是說,事實證明了韓岡的擔心是杞人憂天。

韓岡一直以來都是對韓絳主持的橫山攻略報著否定的態度,而現在種建中當面拿話駁他,他心中卻也沒什麼不痛快的。

攻下羅兀,當是情理之中,以韓絳和種諤這半年多來的精心準備,若是做不到,那就是笑話了,西軍的臉面都能丟盡。但守住羅兀,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孤懸在外的城池,究竟能在西夏人的攻勢中守住多久?——那可不光是糧草方面的事務。

從年初二攻下羅兀,到現在過去八天了,捷報當是已經傳到京中,種建中也押著戰利品到了延州,而西夏那邊,興慶府也當收到了消息。如果梁氏兄妹還有一點戰略眼光的話,肯定會立刻點集大軍前來。就算環慶、涇原和秦鳳那幾處會出兵牽制,都不可能阻擋黨項人對失去橫山的恐懼——以黨項人徵召部族戰力的速度,還有興慶府與銀夏的距離,韓岡估計種諤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做準備。

能否趕在他們到來之前,把羅兀城的防禦體系建好——至少修造出個大概——難度可不是張張嘴那麼簡單。前線的核心城寨,其基本規模,是戰時至少能容納萬人駐守、平日也要能放下三千兵駐屯的千步城。甘谷、古渭、清澗、綏德、大順,無不如此。

即是說,羅兀那裡至少在一個月之內,要修好一座周長千步的城池。另外,羅兀防線不光是羅兀一城,周圍協防的附堡,守衛後勤線的軍寨,都要敢在一個月之內打造完畢。而且還有城中的防守物資,也要在同時運抵羅兀。

可如今是冬天,天寒地凍的冬天,土地凍結的冬天。一邊在河谷中不停地受著寒風的侵襲,一邊還要從凍得跟石頭一樣的地面上取土築城,民夫們能支撐多久?這可不是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不過身在韓絳的門廳中,韓岡覺得還是少說為妙。附和著提了一句:“只要能守住羅兀,得到橫山,那西事也就定了。”

“我皇宋待蕃人最是寬厚不過,而西賊則是刻薄已極。一旦橫山蕃部看到西賊難擋我皇宋兵鋒,那時就會紛紛來投!……橫山一附,西賊指日可平!”

從種建中的這句話上,就能知道韓絳厚待王文諒這個蕃人的用意所在。

王文諒聽話好用只是個末節,最重要的是韓絳有著千金市骨的盤算。橫山蕃部都在看著,看著大宋如何對待蕃人。當他們看到王文諒這名西夏前任國相門下的家奴,竟然在大宋混得風生水起。當然會有投靠大宋,自己應該能得到更好待遇的想法。

不過可能就是因為韓絳太想把王文諒這蕃人的變成馬骨的緣故,他在陝西的人緣看來很不好。不然種建中在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也不會一句話也不帶著王文諒說。

吳逵是一樁,種建中又是一樁,從王文諒的人緣中看,韓絳並不是會用人的那一個類型。瞧著臉上寫滿不耐煩的王文諒,韓岡倒有三分期待,千金市骨的戲碼如果玩不好的話,可是會變成千金買堆臭狗屎,最後爛在手中,香飄千里。

作為以宰相身份統領陝西、河東軍事的宣撫使,要來求見韓絳的官員有很多。不過王文諒和種建中顯然很得韓絳看重,韓岡也只跟他們談了一小會兒,從內間出來的侍從就把兩人叫了進去。

種建中向韓岡賠了聲不是,就跟著王文諒一起走了進去。

兩人後至,卻能先得到韓絳的召見,韓岡並沒什麼異議,這是理所當然的,人家可是帶著戰利品回來的功臣!

過了一陣,種建中和王文諒出來了。王文諒先走,而種建中跟韓岡又聊了兩句,也告辭說要去拜訪幾個朋友。讓韓岡見過韓絳後,回驛館先等著,晚上兩人再好好喝一頓酒。

韓岡答應了,繼續在帥府行轅的門廳中等候。時間慢慢地過去,他漸漸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後至而先入的不僅僅是王文諒和種建中,來求見韓絳的官員一個接一個被叫進去問話,卻就是不見有人來傳他韓岡。門廳中的官員不斷變換,就韓岡一人始終坐著。

到了傍晚時分,從裡面出來一個小吏,說天色已晚,相公視事勞累,已經倦了,命門廳中的眾官吏有事明日再來。

在門吏奇怪的眼神中走出帥府大門,韓岡心中隱怒,這是分明是韓絳故意怠慢於他。

當初他去京城,雖然在王安石府的門廳中等了近十天,但當時王安石正拿著辭官的幌子逼天子繼續變法,根本不見外客。而當今次上京,王安石就忙不叠地派人來請他。從他韓岡入官以來,何曾受過如此慢待?就是在天子面前,他韓岡也是極受看重,只是因為各種阻礙,才沒能登殿面聖。

就是不知道韓絳的怠慢究竟是何緣由,韓岡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他在王安石府上的言辭,傳到了韓絳的耳中?但也不至於故意晾著,他可是兩封奏章調來延州做事的,要想跟他韓岡過不去,先得讓他把事情做起來,空晾著反而不好找茬……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5:09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五)

回到驛館,見了已經等得不耐煩的種建中,韓岡把今天的事一說,種建中也納悶起來。是韓絳兩次上書要調韓岡到延州,也就是說韓岡是韓絳征辟來的幕府屬官,不是普通的官員。現在把韓岡晾在一邊,韓絳等於是在說自己找錯人了。

種建中覺得實在不對勁,他從種朴那裡曾聽說了韓絳不太喜歡韓岡,當時沒放在心上,不過現在看來,好像倒是真的。不過韓絳看韓岡不順眼,拖著不見人,但羅兀那裡可是等著要人的,哪能這麼拖延?

他站起身,對韓岡道:“愚兄先去趙宣判那裡去為玉昆你打探一下。”

“趙宣判?……是趙禼趙公才?!”韓岡立刻追問道。

種建中點著頭:“正是他!”

雖然在歷史上趙禼名聲不顯,韓岡從來就沒聽說過——他也就知道王安石和司馬光,還有灌樹洞撈球的文彥博——不過在眼下的關西,趙禼趙公才這個名字可很是響亮。他穩穩做著陝西宣撫司宣撫判官一職,無論是早前的郭逵,還是現在的韓絳,哪一個上來任陝西宣撫使,都沒有動搖到他的地位;或者說,都要用他為副手——就算趙禼一直對種諤的冒險之舉私下裡頗有微詞,韓絳也只是當作沒聽到,而不是撤換他。

趙禼是當世少有的精通兵法的能臣,對兵事了若指掌,政務處理也是行家裡手,宣撫司少了他,就立刻會運轉不暢。韓絳的雄心,種諤的計畫,沒有趙禼來居中處理各項事務,一切都將是空話。

趙禼現在本官是右司諫,比起剛剛升官的王韶還要低半級。可王韶此時只能做個知通遠軍、秦州緣邊安撫司安撫使,而趙禼卻是陝西宣撫判官兼權發遣延州——也就是延州知州,僅僅是因為他本官太低,所以才冠以權發遣的名頭。

雖然王韶之所以只能做著知軍,是因為他這一年來升官太快,資序不夠的緣故。但趙禼以七品官任職鄜延路首府的知州,又輔佐宰相韓絳為宣撫判官,這樣的地位,全是靠他的在軍事上出類拔萃的才能得來。

韓岡在秦鳳,趙禼的名字已經聽得很多了。王韶有幾次提起他,雖然還是贊了許多,但韓岡也能從中看出,王韶有著瑜亮之爭的心意在。

能讓王韶都有瑜亮情節的當世英才,韓岡當然想見上一見。不過種建中卻沒有看出韓岡的心思,說著就匆匆出去了。

種建中一走,周南便從後間進了小廳中。輕蹙著眉,俏臉上盡是為韓岡擔心的憂色:“官人,是不是有什麼關礙?”

“不用擔心,小事而已。京中的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何必擔心這些小事。”

韓岡將周南摟著坐在自己的腿上,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著。透過絲綿的阻隔,韓岡還是感受到坐在大腿上的豐臀的彈性,以及從中傳來的熱力。自從出了京城後,韓岡便是緊趕慢趕。走了一天的路,到了晚上,韓岡尚有些精力,但周南還是第一次長途旅行,經不起累,跟墨文都是沾了床就睡著了。這一路上,韓岡雖是擁美而行,卻是連一次都沒有沾身,已經饞了許久。嗅著周南身上剛剛沐浴過後的體香,韓岡的手便不老實的探入她懷中,將溫香軟玉一把握住,忽輕忽重地揉捏起來。

周南剛剛破身不久,初嘗滋味的少女,分外忍不得情郎的調情。韓岡只動了幾下,她的臉色便殷紅如血,渾身都沒了氣力。幸好還殘存了一些理智,讓她沒有淪陷下去,嬌喘籲籲地用力按著韓岡探入衣襟的魔手,不讓他亂動彈。輕叫著:“官人,不要啊……會有人來!”

韓岡知她初經人事不久,性子有些羞怯,也不想強迫她,何況種建中隨時都可能回來,抽出手,摟住了她。周南順勢把頭埋在韓岡的懷裡,享受著片刻的繾綣。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重重傳來幾聲咳嗽,章惇薦到韓岡手上的錢明亮的渾家,在外面提聲叫道,“機宜,種官人回來了。”

周南嚇了一跳,連忙從韓岡懷裡跳出來,匆匆跑進里間。

跨進廳來的種建中看到了周南的背影,卻是視而不見,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的坐了下來。

可韓岡卻叫著里間驚魂甫定的周南,“南娘,彜叔與我是兄弟一般,用不著避諱什麼,你且端茶來。”

不同于普通人家,士大夫家的女眷一般是不見外客的。如果哪位士人向朋友介紹自己的家眷,就等於是把這位朋友當作親戚家人一般,如此關係便稱為通家之好。像韓岡當初在程顥、張戩家裡,能與兩家的家眷坐在一起吃飯,就是因為他深得兩人的看重和喜愛,當作子侄輩一樣看待。

周南聽著韓岡的話,知道是把種建中當作兄弟。便端著煮好的茶,到了外廳來。向種建中屈膝福了一福,輕聲道:“伯伯萬福。”

種建中沒想到韓岡隨身帶著的女眷竟然是一位傾城傾國的絕色佳麗。他攝于周南的豔容,明顯地怔了一下。不過因為知道是韓岡的家眷,回過神來的他明白不能失儀,起身回了半禮,收攝心神也不再多看她。但當周南奉茶過來的時候,他還是顯得很緊張,等到周南進了房中方才鬆懈下來。

抿了一口熱茶,種建中也不免要豔羨的對韓岡道:“玉昆你真是好福氣……”

韓岡微微一笑:“更重要的是她的一片真心。南娘為了小弟,可是拒絕了當今的雍王殿下……而小弟離京前,為了幫她脫籍,也在京裡鬧出了偌大的一團風波。到最後還是多虧了天子聖明,方才如願以償。”

種建中眨了幾下眼睛,半天後才反應過來,驚叫道:“天子親自下旨脫籍?!”

韓岡笑著點點頭,很簡略地把前陣子在京中發生的事,向種建中說了一通。

種建中越聽越是驚訝,到最後,他神色鄭重地對韓岡由衷說道,“玉昆你真是好福氣!”

與之前同樣的話,可內蘊的意義已經完全不同。

“說得沒錯!”韓岡點著頭,感慨著。

雖然心知種建中站在自己的一邊,但韓岡還是用了點心機。他這是用天子來壓人,壓種建中身後的種諤——周南的事,種家的十九哥肯定會傳給他的叔叔聽——皇帝把弟弟看上了女人送給韓岡,雖然是有著兩情相悅的因素,但也能從中看出天子對韓岡的重視——韓絳很了不起嗎,天子還在那裡呢!

種建中並不清楚韓岡的想法,只是為了韓岡讓家眷出來拜見,而感到親近了許多。他又提起正事:“方才愚兄去見了趙宣判。問了半天,才聽他說韓相公是為了要磨一磨你的性子。”

“磨我的性子?!”韓岡皺眉問道。他何時表現的桀驁不馴,讓韓絳需要如此做?不過可以確認,韓絳尚不知道他在王安石府上說的那些話,否則就不是磨性子來。

韓岡仔細回想,卻始終也不想出來。當然,他就算想破頭,也不可能想得到是因為他前次過長安,沒有去拜訪韓絳的緣故。韓絳韓子華,從來都不是以寬宏大量著稱於世。

韓岡想不出緣由,並不代表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要讓韓絳放棄他那愚蠢的念頭,韓岡還是有些招數的。他先向種建中道謝:“多承彜叔的人情。”

“玉昆你哪兒的話。同門之誼,通家之好,有這兩份因緣在,幫這點小忙,也不能算是人情。”種建中搖頭表示自己實在不敢當,“玉昆你現在還是先想想該怎麼辦吧,總不能真的要熬個十天半個月?”

“放心,小弟自有主張。”韓岡笑得胸有成竹。

第二天,韓岡帶著本《孟子》去了帥府行轅。雖然《孟子》一書並不在九經之中,但王安石是崇孟的,三年……不,是兩年後的科舉考題,答案須從思孟學派——子思、孟子——的理論出來。

門房已經不像昨日聽到韓岡通名時那般殷勤了,接過韓岡名帖的時候神態也有了幾分倨傲。

韓岡也沒當回事,進了門廳後,找了個座位坐下。便打開書卷,自顧自地輕聲誦讀起來。進來的官員都驚訝地看著韓岡,鬧不清他在搞什麼名堂。

開始的情況還跟昨日一樣,還一個個官員被領進去,繼而又放出來,只留著韓岡一人在門廳中。不過韓岡對此都視而不見,照樣讀著書。

親自向天子求來的人才,卻被晾在門廳中枯坐讀書,這件事韓絳敢讓天子知道?!

正如韓岡後世聽過的一句俗語,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韓岡被韓絳晾在一邊,這不是什麼稀罕事,但他在帥府的門廳中讀書,卻是能讓人有興趣傳播開的趣聞軼事。

“我奈何不了你,但我不能噁心你嗎?”韓岡倒要看看韓絳到底能不能坐得住!“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半個時辰後,韓絳終於把韓岡請進了待客的偏廳中。

大宋的首相盯著一臉無辜的韓岡好半天,最後有些無奈地歎道:“玉昆當真是苦學之士啊!”

“相公之贊,下官愧不敢當。歐陽永叔曾有言,讀書當是馬上、枕上、廁上,下官只是閑來無事,抽空而已。”韓岡恭恭敬敬地回答,卻把韓絳心口堵得一陣發悶。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5:41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六)

大宋首相的年齒,據韓岡所知,應該有五十了。不過從外表上看不出來,鬚髮都是黑油油的,臉上皺紋也不多,保養得很好,打理得更好。作為世家子弟,韓絳的言行舉止也是出類拔萃。就算好像被韓岡的一句話給堵在心口,但那種被糯米糕噎著的表情,也是一閃即逝,眨眼工夫,就恢復了平靜。

韓絳視線越過韓岡,望著廳外,似是追憶身處遠方的友人,“歐九向來讀書最勤,手不釋卷。馬上、枕上、廁上,他的這三上之說,還是當年他先對我說的。”

他略低下頭,溫和地望著下首的韓岡,擺出一副長輩的姿態,“玉昆你能學著歐九的樣,得空便刻苦攻讀,我這幕中的年輕人裡,倒少有能比得上你。也難怪你能有如此大的名氣,也難怪天子垂青于你。”

韓岡略略放心下來,看起來雖然在王安石家中的私語沒有暴露,但韓絳應該是已經知道了他今次在京中鬧出來的這一攤事來。他謙虛道:“天子重恩,韓岡粉身難報。相公的誇讚,韓岡也是愧不敢當。”

“沒什麼不敢當的。玉昆你是我用兩份奏疏調來的,你說‘愧不敢當’,豈不是說我沒有識人之明?”韓絳哈哈笑了兩聲,“今之橫山,牽動天下時局,玉昆必有以教我。”

韓岡的眼底閃爍著疑惑的光芒,他可不會被人一捧,骨頭就輕上三分。政客說的話,從來都是不能當真的。前面把人晾在外面坐冷板凳,說是要磨磨性子,現在卻又好脾氣的問起話來,韓岡心中立刻有了幾分戒備。低下頭去:“軍國之事,非韓岡所宜言。”

只要是底下官員被詢問,基本上都會這麼先謙虛一下,韓絳只當韓岡也是如此,笑道:“玉昆你即為我幕中屬吏,有何不可說。但說無妨!”

韓岡卻是堅持著,“韓岡不才,僅僅是稍通醫理,世人之贊,往往誇大其詞,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相公帳下皆是深謀遠慮之輩,趙公才之于謀略,種子正之于戰陣,無不是一時之選。將帥謀士,車載斗量,豈是淺薄如韓岡可比。”

從心底來說,韓岡對韓絳是有戒心的,平白無故磨著自己的性子,心裡到底轉著什麼念頭韓岡也猜不透,總得防著他引蛇出洞的把戲。

“這是在說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吧?”韓絳卻是心下冷笑。他在官場中浸淫已久,套話、隱話都是熟極而流。韓岡的一番推搪之詞落到他耳中,便覺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果然還是不滿延州管勾傷病一職,在變著花樣要官。

韓絳慢慢地端起茶喝了一口,一舉一放,世家中人的氣度讓人看了都有自慚形穢之心。他溫文爾雅的笑了笑:“玉昆之才,天子心知,我亦心知。區區管勾傷病事,的確是屈才了,確當加之重任……就不知玉昆心有何屬?”

韓絳的笑容中仿佛隱藏殺機。韓岡心中一凜,這是無妄之災、欲加之罪了,他何嘗有著要官的心思,要是真的被釣上了鉤,日後想脫罪都難。轉瞬便打定主意,不管韓絳有著什麼盤算,他都要一推了之。

他欠了欠身:“相公的看重,韓岡實不敢當。凡事有先後,韓岡又是才具淺薄,管勾傷病一職尚未上任,亟待處置的各項事務千頭萬緒。若是再妄求重任,恐難符相公所望,當會拖累相公識人之明。”

韓絳陰沈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臉的樣子,廳中的空氣也緊繃著。換做是別人,聽到宰相下問,哪個不是謙虛兩句,就眉飛色舞地指點江山起來。就這個韓玉昆倒好,什麼都推的一乾二淨,油鹽不進的樣子,韓絳看得心頭火起。

“這廝好大脾氣,當真是不肯低頭了!”

他對韓岡感覺並不好,現在則更是有看法了。本是種諤、趙禼大力推薦,韓絳才上書朝中調韓岡來延州。後來因為各種原因,又上了第二封奏疏。自家只是想稍稍磨著他的性子,也好任用,卻沒想到他就在外面玩出那等花樣。現在自己不恥下問,好話說盡,他非但不感恩,竟然一點臉面都不給。

只是韓絳暫時拿韓岡沒有辦法,這廝是他上書請天子調來的。若是當下就處罰於他,等於是在說自己識人不明。想到這裡,韓絳越發的心頭火起,韓岡方才的話中,好像也提到了“識人不明”四個字。

“這是在提醒我嗎?!”

韓絳咬牙,真想隨便找個罪名把韓岡處置了。可是他一向很顧惜自己的名聲,不想因為一個選人而壞了自家知人善任的名頭。“算你命好,換做是六哥【韓縝】,棍棒早不管不顧的下去了!……”心中發狠,“過陣子看你還能再硬著脖子!”

不再強逼著詢問什麼,士人真要強起來的,天子的臉面都可以不給,韓絳也不想再丟臉了。聲音冷了下來:“也罷,既然韓岡你不願,我也不強迫你。種諤幾次三番求我調你來延州。既然你已經到了,那就直接去綏德,不要再耽擱。”韓絳語氣隨即又加重了幾分,“此戰攸關國是,若你在其中有何疏失怠慢,我必不饒你。”

韓岡立刻起身,在廳堂正中,向韓絳躬身領命:“韓岡謹遵相公之命,敢不盡心盡力。”

再沒什麼話好說,話不投機,韓絳又是貴人事忙,隨即便點湯送客,韓岡也順勢告辭出來。就算背著身子,他也能感受到韓絳帶著怒意的目光,正冰冷地盯著自己的背後。

這一次見面,韓岡很直接的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度。他的工作僅僅局限於完成他的差遣所帶給他的任務。除了軍中傷病方面的事務,其他公事,他絕不會插手半分。從中也可以看得出,他完全沒有親附韓絳的想法。這樣決絕的表態,加上在王安石府上的發言,日後羅兀淪陷,橫山局勢糜爛,也半點罪名牽連不到他頭上——以王安石的性格,在天子面前不會隱瞞韓岡當初的立場。

當然,有得必有失,韓岡今天毫不給面子的態度,因此也徹底得罪了韓絳。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韓絳先用了手段,韓岡也不會回絕得這麼直接——因為擔心著韓絳會給自己下套,越強硬的拒絕才會越安全。

開罪了宰相,韓岡倒也不是很擔心。反正至少在短時間內,韓絳不可能找茬整自己。他的兩封請調的奏章,現在還在中書門下的架閣庫中放著呢。也許過上幾個月,現在的這份護體金身當會褪去顏色,但那時候,韓絳可不一定還能在現在的這個職位上。

在重又變得恭敬起來的門房恭送下,韓岡踏出帥府,一點冰涼忽而落在臉頰上。他抬頭天際,晦暗的雲層已經遮蔽了一切。鵝毛大的雪片,洋洋灑灑地落了下來。

探出手,指頭大小的雪花打著轉落在了掌心中,隨即便融化消失。收掌握拳,些微寒意從掌心的肌膚中沁入,韓岡微微冷笑:“果然還是下雪了!”

回到驛館,種建中並沒有去訪友。而是站在庭院中,也是抬頭望著天,頭髮肩上落滿雪花,臉色與天空的顏色一樣陰沈。

韓岡毫不驚訝種建中的心情變化,腳步隨即放重了一點。

聽到韓岡回來的動靜,種建中回過神來,“玉昆你這麼快就回來了?見到韓相公了?!”

“見到了。”韓岡略一點頭,卻道:“延州下雪,不一定綏德、羅兀也有雪。隔著快兩百里,不必太過擔心。”

種建中擠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玉昆你是不知道,綏德、羅兀與延州,天候變化許多時候都是同時的。而且延州這裡下場小雪,往往綏德哪裡。反倒是山北的銀州,天象卻是與咫尺之遙的羅兀城不盡相同。”

綏德、羅兀既然處在延州上遊,地勢理當比延州要高。三地既然同在橫山南側,氣流受到山勢影響,也的確是位置越高的地方雪會越大,綏德大過延州、羅兀又大過綏德。反倒是有山勢阻隔的山北銀州,情況會好上一點。

“秦嶺的氣象好像也是南北不一,同在秦州,山北成紀縣就與山南的天水縣有很大差別。”韓岡說著,“如果真如彜叔你的說法,那綏德、羅兀現在也當是下雪了。不過既然選在正月用兵,事先不會沒有預計到會有現在的情況吧?”

“預計是預計到了,但……”種建中又看了眼雪片越發的大起來的天空,搖頭苦笑:“再怎麼預計,看到下雪,心裡總是不爽利。這場雪,不知要給築城之事添上多少麻煩。”

韓岡安慰似的拍著種建中的肩膀,撣去積下來的雪花:“往好處想,雪下得越大,西賊那裡也不好進兵。”

“但願如此。”種建中抿了抿嘴,卻不見半點寬慰。又歎了口氣,問韓岡道:“玉昆既然見到了韓相公,那你接下來的行止如何?”

“韓相公已經下令了,即刻啟程,去綏德令叔帳下報導。”韓岡拱了拱手,笑道:“還望彜叔多加提點。”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6:50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七)

從保慈宮中出來,走在通往自己寢殿的廊道中,趙顥與天上皎潔的月光截然相反,始終陰沈著臉。王妃馮氏也是臉色木然地走在身後兩步的地方,結縭三年後,夫妻兩人的關係越發的緊張。而抱著趙顥一對兒女的兩個宮女,還有一群內侍則不敢靠得太近,遠遠吊在後面。除了嚓嚓的腳步聲,一行人行動間沒有半點的聲響,宛如在沈默地行軍,氣氛壓抑得堪比守靈的夜晚。

一名給高太后端著藥湯的小黃門迎面過來,見到趙顥這一路發喪一般的氣氛,便縮了縮脖子,連寬敞得足以並行馬車的廊道都覺得太窄,慌忙兩步退到廊外,在雪地裡跪下來等著雍王家一行人過去。

趙顥臉色沈沈,連瞥都不被瞥那小黃門一眼。他的心情七分憤怒,三分憎恨,對外界的變化,絲毫沒有一點關心。剛剛在保慈宮中挨了一頓訓,而他的兄長、如今的天子卻在一旁做作地勸著發怒的娘娘。

趙頊言辭懇切地為趙顥辯說,勸著娘娘息怒。但趙顥知道,他的兄長現在的心中,就好像跟宮外一樣,一個勁地在響著歡快的鞭炮聲。

在外,橫山大捷、羅兀克復,熙寧三年的連綿戰事有了一個完美的總結;在內,新法順利推行,去年的稅入減去支出之後,有了近百萬貫的結餘;比起英宗年間,一千五百萬貫的虧空要好上許多。而且這還是建立在熙寧三年戰事不斷,而且又開始給胥吏增發俸祿的基礎上。

就算宮中剛剛誕下的是皇女,而不是內外盼望已久的皇子,也沒壞了他大哥的心情。反而剛出生的皇二女,轉天就被封為寶慶公主。

而他趙顥就很倒楣,不但因為一點芝麻大的小事,成了世人口中的反派,而且現在還被朝臣連番彈劾,說他有損天家體面,不宜久居宮中——“先把你們自己的褲襠管好,好意思跟我比哪個更不要臉!?”趙顥倒是想這麼罵。但是,他可沒那個機會,想跟朝臣對罵,先得坐上皇帝的寶座。今次的上元夜觀燈,趙顥也是沒心情去了,站在宣德門城樓上給人指指點點,他還沒那麼好的氣量。

但這一切是誰造成的?趙顥並不會恨錯人。

韓岡是起頭的,趙顥心裡牢牢記著。明著說要把事情壓下去,私下裡卻是推波助瀾的兄長,趙顥也一樣記著。

不就是要把他趕出宮嗎?兄弟情分全都丟一邊去,真是把李世民的樣學到了十足十。

趙顥知道,他的大哥一向崇敬李世民的豐功偉績。聽說當初王安石第一次面聖,問他崇過往帝王何人之功,趙頊的回答就是李世民。

不過真要說起李世民,恐怕他大哥也要擔心他趙顥有這份心思,正好也是老大、老二、老四三人這麼排著。不過趙顥不是瘋子,心裡有想法,也不是在現在。

“真的要被趕出宮去了。”

趙顥回到了分配給自己的寢殿,馮氏領著兩個兒女到裡面去了,也不搭理他。而趙顥在外面坐下來,望著頭頂上雕飾斑駁的樑柱椽子。都是老舊的貨色了,幾十年過去,並沒有修補過幾次,就跟中書省的建築一樣,破敗得連外面的酒樓都不如。

可是,這是皇城裡的殿宇。就像是古董,唐時的三彩,就是比現在的官窯要值錢,價值不是在質地上。

但這座宮舍很快就跟他無緣了。群臣上書,一面倒的聲音,新舊兩黨之間的矛盾都看不到了。趙頊乘勢逼著娘娘點頭,正月過後就要在宮外開始修造二王邸。等到兩座王邸建成,就是他趙顥,還有老四趙頵搬出宮中的時候了。

堂堂一位親王,因為一個丟臉的理由,近乎屈辱地被趕出宮去,就算明面上做得再漂亮,可在民間,他已是聲名狼藉。

“茶呢?!”趙顥越想越怒,用力一拍幾案,怒吼著。

……

正月十五的上元夜,韓岡是在羅兀城度過。

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山頭和谷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反倒讓夜色變得不那麼深沈。天上的明月皎皎,城下的工地上燈火輝煌。如果是站在羅兀舊城的城頭上,低首下望,漫漫的篝火輝光閃耀,被山坡上的積雪反射回來,就仿佛有天上的星河映於地表,在山谷中流淌。

只要高高在上地望著,就算是東京城中的上元夜,也難以見到如此壯麗的景色。穿著皮裘,擁著火爐的文人墨客,也許會詩興大發。

但對於韓岡來說,他不會欣賞——深冬寒夜的趕工,讓他的工作又加重許多。對工地上,連夜趕工不得休息的民夫們來說,他們也不會欣賞——他們只想待在家中,就算只有一盞油燈,只要能看到妻兒父母的笑臉,那就夠了。

“現在已不僅僅是凍傷的問題,這幾天,自殘的民夫已經超過了三十人,而且還有逐漸增加的趨勢。”韓岡從臨時搭建的戰地醫院中出來,面色沈重地對種建中搖著頭,“彜叔兄,羅兀城之重,小弟心知。我不會勸你說夜裡讓民夫休息,把工期拖上一陣。但眼下的現狀如果不能改善,情況將會越來越糟,恐會欲速不達啊!”

種建中緊皺濃眉,方才他跟著韓岡一起在醫院中走了一圈,看得也是怵目驚心,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這裡都是精壯的漢子,真要鬧出民變,麻煩可就大了。

“不知玉昆你有什麼辦法?”

“雷簡!”韓岡沒有立時回答,反是回頭向裡面叫了一聲,一名三十左右的高瘦醫生連忙跑了出來。韓岡對他囑咐道:“我要去大帳一趟,這裡你先看著。”

雷簡本是派在秦州甘穀城的醫官,後來在韓岡手下,主持甘穀療養院。不過前段時間調任慶州為醫官,但轉眼就又被調來了前線,跟著種諤一起出征羅兀。在韓岡到來之前,這裡的軍中醫療之事,就是由他全權負責。

雷簡的醫術不差,而管理水準在甘穀歷練了一陣後,也勉強算是不錯。但他沒有開創之才,只有因循而為的本事。韓岡當初在甘穀定下的規矩,他老老實實地繼承下來,做得還算不壞。但調到種諤麾下,本意是讓他先給韓岡打個個頭陣,不成想卻是弄得一團糟。還是韓岡到了後,花了兩天的時間,為其收拾首尾,費了番周折,才有了點眉目出來。

把傷病營中的事務交給雷簡,兩位年輕的官人就從設在城下工地邊的臨時療養院,向城中的種諤主帳走去。所走過的道路上,積雪都已被鏟清,只有被踩得發黑的地面。道路兩邊,用木架子插著一束束火炬,照亮了整條道路。

“玉昆……”並肩和韓岡沈默地走了一陣,種建中猶猶豫豫地開口,“你是不是還對今次出兵羅兀有所反對?”

“彜叔,你不必擔心什麼。我既然接下了這個差遣,只會用心做得最好。”韓岡沒有正面回答,但已經表明了心意。

他走快了幾步,反過來問著沈默下去的種建中,“彜叔,你們有沒有考慮遼人那邊的反應。西賊向大宋稱臣。但他們也向遼國稱臣。如果西賊求上了遼主,雲中、河北那裡的遼軍有所異動,就算不出兵,這邊難道還能安穩得起來?”

人落水的時候,就連稻草都會抓。何況黨項人都不是傻瓜。但這番話說過,韓岡卻發覺種建中臉上的神色沒有一點變化。

“你們這是在賭博!”韓岡一下驚道。

也許韓絳沒想到,可種諤肯定是考慮到了。也有可能是韓絳、種諤都想到了,但兩人決然沒有在給天子的奏文中,提上一句。否則,這項危險的提案,必然在樞密院那裡難以通過。

一旦牽扯到遼國,什麼計畫都要完蛋。大宋對西夏還有一些心理優勢,就算當年李元昊鬧得最凶的時候,宋廷都沒有想過要加固潼關防線,以防高喊著要攻下長安的李元昊真的奪占關中——在宋人眼裡,黨項始終是邊患,癬癩之疾而已。

可遼國那邊只要個風吹草動,東京城中都要發抖。就算澶淵之盟後,宋遼之間已經近七十年不聞戰火,但畏懼遼人之心照樣存於骨髓裡。

種建中停住腳,搖起頭:“西賊自立國後,少有求上遼人的時候,亦多有桀驁不馴的時候,遼人何嘗會為其出頭。”

“遼人趁火打劫的事,不是沒先例吧?”韓岡反問道,“澶淵之盟一開始只定下了三十萬銀絹,現在呢?五十萬。沒有元昊起兵,會多出這二十萬?”

“那也不過是二十萬歲幣而已。不及每年消耗在緣邊四路上的一個零頭!”種建中指了指北面,“把西夏的歲賜轉給遼人也就夠了。”

韓岡歎了口氣,沒再爭辯。反正他能確信西夏國祚尚長,不會就此滅國。今次之戰,不論韓絳、種諤如何努力,都只會是無用功。與這裡爭論不休,毫無意義。

“走吧……先去見種帥。把眼下的事解決掉,遼人那裡也不是我們能擔心的。”韓岡叫著種建中,走進城中,一直走到大帳前。

“太尉!”種諤的親兵見到韓岡、種建中齊至,便立刻向著大帳內高聲通報:“韓管勾、種機宜求見!”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7:26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八)

韓岡和種建中進帳的時候,種諤和種朴父子都在帳中。種樸低頭站在一邊,種諤臉上則是餘怒未消的模樣,看起來種諤前面正在訓斥種樸,只是聽到韓岡和種建中來了,才沒有再繼續教訓兒子。

種諤的相貌與種樸很像,與種建中也有七八分肖似,父子叔侄三人站在一起,沒人會懷疑他們的血緣關係。

種諤前面不知因何而生氣,不過見到韓岡後,臉色就緩和了許多。韓岡跟他兒子、侄兒都有交情,如果算上王舜臣,更是不一般的關係。雖然也聽說了,韓岡在延州跟韓絳頂著來,但看韓相公沒有處置韓岡的意思,種諤也不覺得有必要跟關係不錯,而且天子都看重的韓岡生分了。

“玉昆,療養院現在的情況怎麼樣?”種諤丟下兒子,問韓岡。

“情況很不好。”韓岡搖了搖頭,毫不避忌地給現狀定了性,“士卒民夫病倒的本就不少,而自殘的又是一日多過一日,再這麼下去,療養院快來不及處理新的傷病了。”

“比之前要好就行,左右也沒多少天了。”種諤對韓岡憂心很不以為意,死人多點如何,按時完工才是正事,就算民夫鬧將起來,這裡還有兩萬大軍呢!種諤可是半點不懼。他笑著道:“玉昆你來羅兀後,病死的士卒民夫當即就少了一多半,果然是盛名之下固無虛士。”

韓岡來到羅兀之前,雷簡雖然是草創了軍中療養院,但裡面的工作一團亂,偌大的病房中,取暖的爐子只有三個,房內跟冰窟一樣,護工又像是沒頭蒼蠅,高燒的病人連口水都喝不上,不死人才怪。

就算現在,送進療養院躺著的病人還是為數不少,但至少有熱水喝,有毯子蓋,有人照料。護工也有了指派,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一切井井有條。

所以此前只聽說韓岡名頭的種家老少三人,這下才真正佩服起他的手段。至少韓岡這理事之才,是沒話說的。

“大帥太誇讚了。這還是多虧了天候的緣故。”韓岡對種諤的誇獎保持著謙遜的態度,不至於一被人誇就得意忘形,“要不是現今是冬天,三萬人、數千牲畜齊聚穀中,疾疫當是在所難免。”

“所以說五叔這出兵的時候選得好!”種建中終於找到說話的機會,“冬天疾疫少是一條,而兵出貴奇,黨項人也想不到我們會在年節的時候出兵攻打羅兀。”

種諤微微揚起的唇髭,顯是他很是為自己挑選的出兵時間而得意。

韓岡也是點頭,無論在哪個時段出兵,其實都是有不利的因素存在,當然也存在有利的方面。如何選擇出兵時機,就要通過權衡有利和不利的條件來確定。種諤很明顯地選擇了出其不意,而放棄了能夠順利築城的季節。

他的這個選擇,韓岡無法做出評價。但從種諤一擊便攻破羅兀城,並順利地擊敗了銀州的守軍,從而得到了至少一個月緩衝時間的這一點來看,至少這個出戰時機,可以算是不錯。至於如今築城時的困難,那就是為了順利進兵,而需要付出的必要代價了。

不論現在士卒、民夫怎麼苦於勞役,但在戰術上,種諤的選擇沒有問題!

“不知玉昆還有什麼要求,只要我這邊能做到的,只管提。”種諤很大方地說著,對於他欣賞的人,他一向如此。

“大帥能給的都給了,藥、糧、人都不缺,韓岡哪還會有別的要求。”韓岡停了一下,又道:“不過,懇請大帥今日能對民夫也能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這話怎麼說?”

“今次羅兀之捷,雖然卒伍用命。但民夫們也是出工出力,連年節都過不了,說起來與卒伍一般的辛苦……”

種朴打斷韓岡的話:“對民夫,在口糧上可沒有克扣半點。玉昆你要的熱水,也是都給他們安排了下去。你可知道,這兩天多耗的柴草,足夠日後駐兵時用上一個月的。”

“如果不能讓民夫身體康健地把羅兀城築好,日後也不會有駐兵的機會。”韓岡毫不客氣地反駁著,雖然只是管勾傷病,但他在說著民夫也不算越線。要想把傷病之事管好,最好的辦法就是從預防疾病開始做起。不僅僅韓岡有這個認識,種諤、種建中他們也都有同樣的認識。所以韓岡為民夫要熱水熱食,還有必要的取暖物資,種諤都儘量滿足了他的要求。雖然才兩天,但民夫們陸續病倒的勢頭已經開始漸漸得到遏制。

“民夫急需的不僅僅是糧食和熱水,還要有足夠的……”韓岡斟酌了一下措辭,吐出了一個字:“愛!”

“愛?”種諤有些嫌惡地擰起眉,“怎麼跟燕達一個說辭?”

現在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燕達,當初就是在鄜延路與種諤公事。他的口頭禪就是治兵要以愛為先,在天子面前也是這麼說的,就差在臉上刺個愛字出來了。種諤與燕達不對付,早前郭逵守延州,便是棄種諤而用燕達。聽著韓岡跟燕達一個調門,心中就是有些不舒服。

“非是與燕逢辰一個說辭,只是人情而已。今天是上元夜,大帥賜了民夫酒肉,只聽到方才的呼聲,就知道他們的士氣當是振作了不少。”韓岡看了種樸一眼,“前幾日民夫們士氣低落,只在棍棒下拼命。逃亡的民夫的數目可是多得讓人吃驚。”

種樸就是負責防備逃卒的,方才種樸被種諤訓斥,其原因,多半就是因為捕捉逃人的效率太低了。昨日跑掉七十四人,抓回來斬首有六個,前天大概六十人,追回十一人斬首。這半個月來,總計已經有超過四百人逃亡內地,而被抓住行軍法的,則超過六十名,逃亡民夫和士兵的首級已經在柵欄上掛滿了。而有一點可以確定,要不是種諤下令給民夫們賜酒賜肉,今天逃亡的人數還會更多——誰讓今天是上元夜。

“可上元節只有一天,如果照著之前的狀況繼續下去,也許會耽擱最後完工的時間。”

種樸道:“但酒水不多了。”

“傷馬還有一些,”韓岡說道,“療養院中也用不到許多肉。將之賜予民夫,也是大帥的恩德,想必會更為用命。”

韓岡的提議,種諤他低頭考慮起來。他並不是不體恤帳下的士卒和民夫,他跟著他父親種世衡用兵多年,也知道善待部屬。不過,種諤善待士卒的目的是勝利,而不是反過來。如果善待士卒和勝利相衝突,他只會選擇後者。

種諤他想了一陣,只接受一部分,道:“昨天玉昆你不是跟十七和十九說要做什麼分段包乾嘛?——先完成的享受就好一點,有肉吃,延誤的就照原樣來。我看這樣就好,要是不論好歹,一律散賞,反倒讓人失了上進之心。”

韓岡謝過了種諤選擇了他的方案,誘導:“……另外,若有可能,最好能每日公佈工程進度。讓民夫心裡存個希望。”

“有這個必要?!”

這個時代的大部分官員,好像凡事都採用保密主義,不謀於眾人,認為愚民就該老老實實聽指派,不必動用頭腦,韓岡也不以為怪了。殊不知,瞭解自己的工作內容和進度,對人的工作熱情有著極大的促進。

要把人當成人!

即便是善於用兵的種諤,也不知道喚起人們主觀能動性的好處,現在只會採用粗暴的強迫手段。比起當年的老種太尉種世衡來,在操縱人心的手法上,著實差了不止一籌。

種世衡守清澗城,以相撲比賽,引得觀眾主動抗寺廟的大樑上山。以懸銀為靶,去引誘帳下子弟去習練箭術。尤其是運用計策,讓李元昊殺了起兵時倚之為臂助的野利旺榮和野利遇乞兩兄弟,更是種世衡透徹人心的絕佳表現。

野利家是黨項大族,從李元昊的祖父李繼遷開始,就已經是黨項集團的中堅力量。當年李元昊繼承父位後,起兵反叛,也得到了野利家鼎力相助,所以李元昊的第一任皇后,就姓野利。

但到了後來,野利家勢力日增,李元昊漸漸感到他們尾大不掉。種世衡看到了這一點,就派人帶著給野利兄弟的私信潛入西夏,讓其故意被捉。這等粗淺的離間計,當然騙不了李元昊這等精明狡詐之輩,但李元昊選擇了相信,因為可以以此為由將野利兄弟處決,剷除野利家的勢力。

種世衡算計著人心,助李元昊消滅了心腹之患,自己也順便得到了陷西賊大將致死的功勞。雙方雖然不見面,卻有著難以明言的默契。而血債累累的野利家的消失,對大宋軍民也是個好消息。

說實話,種世衡這等看透人心的眼力,還有將之利用的手腕,就連韓岡都心驚。從種建中的隻言片語中聽說此事,更是歎息種世衡在官途上的坎坷,如此才智,如何入不得樞府——同時,這也是為什麼當年種家的大郎種詁,會進京告宰相龐籍的禦狀的原因。明明是其父種世衡的功勞,龐籍卻不認帳,硬說李元昊不至於上這種當。其實,若沒有種世衡把刀子遞到李元昊手中,想剷除勢力龐大的野利家,沒有藉口的李元昊也不好下手。

種世衡的心計為一時之選,只可惜種諤只學到了皮毛。

韓岡不得不向其解釋:“這是讓他們知道還有多久就能脫離苦海。越做到後面,就會越拼命。否則,只會越來越疲遝。”

種諤想了一陣,決定還是先看看實效:“也罷,只要能快一點完工,都依玉昆你。”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8:27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九)

與種諤把將要施行一應事務敲定,韓岡便告辭離開。種建中留了下來,韓岡的建議,還要他來具體承辦。而種樸則說是要送韓岡,趁機跑了出來。

離開主帳,韓岡並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而是往城下的療養院去。

就算在上元夜的深夜,羅兀城的工程也完全沒有停歇的意思。一群群民夫,有氣無力地喊著號子,站在已經初具規模的城牆牆體上,牽著木樁上的繩索,一下一下地夯著新堆上去的泥土,將城牆一點點地加高上去。用木板做成框子,裡面留出的空間堆滿黃土,再用樁子夯實,就是如今通用的板築,其堅固程度並不輸給磚石。

每一處牆頭,都能看到夯築民夫的身影。而不僅僅是城牆上,城中規劃好各處建築的地方,都有民夫伴隨著咚咚的夯土聲喊著號子。而城牆週邊還有數千民夫,拼命挖掘著壕河,其中取出的泥土,正好用來可以修築城牆和建築。

按照此時的計算方法,一個民夫完整做完一天的工作,計為十個工。普通的寨堡,大約在二十萬到四十萬工,比如新渭源堡,是雙堡夾河的結構,新築北堡是四十萬工,擴建的南堡是三十三萬工。而羅兀城的工程量,則是一萬民夫一個月的工數,也就是說,總計三百萬工!

這個數位在北宋已經是了不得的大工程了,工數幾乎跟當年秦州州城的擴建差不多——秦州城可是周長近十裡的州城——而且還是集中在一個月內完工。

一般情況下,修築城池的工程都不會聚集這麼多人力。一方面,管理上的壓力實在太大,另一方面,糧草供應上的麻煩,也足以讓管理後勤的官員瘋掉。正常的千步軍城的修造,標準工期都在百日以上,而當年秦州為了趕修甘穀城,秦鳳路全境動員,也花了五十多天。但今次韓絳、種諤為了趕在西夏人反擊之前完成,預留得時間就是一個月。所以才拼命地堆上人力——光是在隆冬季節從凍得如鐵一般的地上取土,好用來夯築城牆,就用去了近四分之一的人力。

不過忙碌歸忙碌,一見到韓岡,周圍的士兵、民夫,便紛紛跪拜下來,有的還連連磕頭,臉都貼在地面上。

這樣的場景,韓岡倒是見多了,不以為意。在古渭,那些虔信浮屠的蕃人,做得更誇張的也有。但種樸倒是羨慕不已,以他的衙內身份,下麵的士卒也的確要向他跪拜,但如此虔心的,可是一個都沒有。

在羅兀城周邊,總計三萬餘士卒民夫心目中,韓岡的名聲極好。救死扶傷的醫生,拯危助困的官人,任何時候都是能得到他人的尊敬。而在韓岡到來之前,其實也已經頗受期待——種諤為了安撫人心,把韓岡的事蹟向民夫和士兵進行宣傳,也是主因之一。

韓岡一邊點頭回禮,一邊問著種樸:“撫寧堡那裡情況如何?”

羅兀城是羅兀防線的核心,但與之同屬一個防禦體系的在建寨堡還有兩處,撫寧堡就是其中之一。位於羅兀城的側後方,守護著羅兀與綏德之間的交通線。現在種諤的副將折繼世,就在那裡主持營造工程。

韓岡前日往羅兀城來,就從撫寧堡工地的旁邊過去,不過因為趕著到種諤這裡報到,沒有分心去看——從程式上,也必須是到了種諤這裡報到之後,才有資格去巡視工地。

韓岡這兩天和種建中都在羅兀城忙著,倒是負責逃卒和民夫的種樸去了撫寧堡一趟。

聽到韓岡想問,種樸躊躇了一下,“……折繼世去年得了風疾,天子都派了御醫來看護。雖然命是救回來了,也沒哪裡癱了不能動彈,可現在就是時常頭暈,經不起累,性子也躁了點。”

韓岡瞥了種樸一眼,從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撫寧堡的情況可能不太好。不過韓岡也不在乎,他現在唯一能肯定的是今次一戰必敗,作為一名管勾傷病的官員,對於這一等級的國戰,並沒有改變局勢能力,而且也沒有那個心思。他只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

“方才忘了跟大帥說了,明天我想去撫寧堡看一看。那裡的工數只有羅兀的十分之一,如果民夫管理得好的話,應該比羅兀城更快完成。”

從預定的工期來算,不論羅兀還是撫寧,都不會超過三十天。

種朴聽到韓岡要去撫寧,道,“玉昆你明天去撫寧,順便把糧草給送去。上次運去的糧食,那裡的該吃完了。”

“我知道了。”韓岡點點頭,順路而已,他回頭望瞭望滿是存糧的羅兀舊城,“也幸好羅兀城這裡西賊囤積了足夠的糧草。要不然改從綏德運糧來,任誰來也只能束手無策。”

種樸笑道:“西賊這是自作自受,本是為了開春南侵的儲備,現在全都便宜了我們了。”

西夏人囤積在羅兀城的糧草,就是為了南侵。如果是秋後出征,可以輕易地就食與敵,但在開春時南侵,就必須自備口糧,以防劫掠不足。

而把糧草堆放在羅兀,山南的糧草理所當然的該存在山南,沒必要運到山北的銀州。從銀州到羅兀,這十裡的山道,騎馬過來很方便,但運送輜重就麻煩了。把從橫山蕃部勒索來的存糧,先翻山運到銀州存放,等到出兵時,再翻山運回來,西賊也沒那麼多人力畜力。

當然,這也是西夏人本來就沒想過離著綏德六十多裡的羅兀城會被攻打,更沒料到會被攻破。而當時守衛羅兀的西賊將領,只記得放烽火求援,卻捨不得焚燒糧草。而當城池被攻破,再下令放火,剛剛點起火頭,就立刻被早有準備的宋軍給撲滅了。

“故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韓岡背著《孫子兵法》裡的應景章節,種樸聽著自己老子被稱讚,也是感到與有榮焉。

……

興慶府的王宮中,梁太后、梁乙埋兄妹,還有一眾重臣,正會聚一堂,討論著眼前的局勢。

羅兀失守,橫山即將淪陷,前日消息傳到興慶府,整個西夏小朝廷都被這場千里之外的地震給驚呆了。垂簾聽政的梁太后當即下旨,把國中能立刻動員地來的精銳全數徵發,但各個部族卻有些陽奉陰違。

所有的黨項部族都知道橫山是國之命脈,但半年前以舉國之兵南侵,卻近乎於無功而返,出戰的部族人力物力還有士氣都損耗極大。如今宋人一反常態,主動攻擊。其氣勢洶洶,讓許多部族暗地裡都起了心思。

但梁太后和梁乙埋這對兄妹倒是安之若素,幸好他們事先早有了準備,若沒有現在這個後手,還真是要出亂子。

梁乙埋的親信罔萌訛,前些日子奉命秘密去了遼國,也是剛回來了不久。他帶回來的消息,讓梁氏兄妹有底氣去通知各個部族和重臣。因為罔萌訛見到了遼國的太師趙王,並從他那裡得到親筆手書和許諾。

大遼太師、趙王耶律乙辛是如今把持遼國朝政的權臣,與梁乙埋在西夏的地位相當。西夏國的大臣們,當然不會不知。他的承諾,比起沈浸在遊獵之中的遼主耶律洪基,要靠譜一百倍。

“我大夏也受了遼國冊書。遼國當不容宋人欺淩於我。趙王親口許諾,如果宋人犯我疆界,意欲滅我而後快,當以二十萬大軍助我!”

梁太后當日在朝堂上,把耶律乙辛的親筆手書向大臣們炫耀時,聲音提得極高。

遼國不會坐視宋人吞併西夏,這就是梁氏兄妹想要向國中傳遞的資訊。

宋人也許會天真的奢望,維繫了七十年的澶淵之盟會繼續維持下去。但同為蕃人,黨項人卻很清楚,盟約就是拿來撕毀的,他們跟宋人簽訂的和約不止一次,可都是剛拿到了歲幣,轉過臉來,就去宋境去劫掠。維繫盟約的關鍵,不再盟約本身,而是在於實質上的利益是否值得去維護。

梁乙埋很有信心,他能確定西夏的存續,對遼人來說,比起五十萬歲幣更為重要——而且也不需要遼人真的出兵,只要做個姿態,宋人還敢冒險嗎——而黨項各部,和手綰兵權的重臣們,也都通過耶律乙辛親筆書信確認了這一點。

這幾日,逐步彙聚在興慶府外的部族軍已經超過三萬,加上原本就駐紮在興慶府的五萬常備兵,已經占到了國中正常調兵極限的半數。兵力不斷增強,讓眾臣們的信心倍增,開始高呼著要奪回羅兀城。

一名親信的內侍這時小碎步地跑進殿中,高聲稟報:“秉太后、國相,黑山軍司團練使赫裡顏率本部兩千已抵達北門外!”

聽到這個消息,殿上騷動起來。

“赫裡顏也來了,他可是平日裡走得最慢的一個,不看到好處,絕不出手的。”

“看到他都來了,其他還在觀望的,當是也會出動了。”

“再等兩日,興慶府的兵力肯定能超過十萬。”

“不等了。”梁乙埋有了決斷,“宋人那裡正在加緊增修羅兀城,拖上一日,我們要奪回羅兀就難上一分。我們先走,讓後面的自己趕過來!”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29:05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十)

正月的古渭,公事一樁都沒有,清閒得要命。雖然這對官員們來說,也算是件好事,但連個好玩的去處都沒有,那就讓人鬱悶了。即便是正月十五上元夜,也只是各家門頭上挑兩個燈籠,衙門前紮幾個一丈高的燈山湊個趣。還有七八具從秦州買來的煙花,擺放在衙門前的空場上,待會兒就要燃放。

作為新成立的通遠軍的治所,古渭寨不可能還保持原來的名字,有傳言說很快就要改名做隴西縣了,這是古時的稱謂。

風起隴西,聽著就要讓人敬畏三分的感覺。

“給俺瞪大眼睛,把各處都盯牢了。若今天哪處走水沒有及時回報,明天大板子伺候!”

古渭寨主傅勍,可能也是未來的第一任隴西知縣,正指派著手下的兵丁,防著上元夜的火情。天下連著放燈三日,古渭也不例外。但冬日天乾物燥,這燈一點起來,少不得有火災。話說回來,若哪年沒有燒個幾家,那就不是真正的上元節。

此時身在古渭的大小官員,都按著次序坐在衙門大堂中的宴席上,大門敞開著,可以看見廣場上的燈山和煙火。只是明顯興致都不高,這等鄉僻之地的節慶,說起來,比起秦州這等大去處的尋常日子都不如,也沒人有興趣看著煙火燈山什麼的。

幸好還有其他話題供人閒談。

並不是橫山那裡已經拉開序幕的大戰,而是今年過年後,在城中組織的蹴鞠聯賽。

這球賽是韓岡上京前匆匆定下來的。城中分片分廂組成隊伍,還有駐軍按指揮出人,加上周圍的村寨,總計十六支球隊,其中有一支還是納芝臨占部的球隊。參賽者照例都有賞金,衙門裡拿出五十貫,而榷場的各家商戶助興,總計四百多貫的彩頭,其中冠軍能拿去四成。

有高額獎金勾引人,比賽就顯得熱鬧非凡。單敗淘汰制的比賽,通過抽籤,排出對陣表。連續八天的比賽,就在昨日落下帷幕。來自騎兵指揮的球隊奪下了冠軍,披紅掛彩的拿走了一百七十多貫財貨,還有韓岡特意囑咐讓人打造的高腳銀盃。當冠軍球隊的隊正拿著碗口大的銀盃倒滿酒的時候,所有觀眾都一齊同聲歡呼。

但讓古渭城內城外,興奮的不僅僅是比賽,閑來無事的人們,都是在看球的同時賭起輸贏。

傅勍安排下監視火警的人手,坐回自己的位置,插進話來:“哪個不賭?趙隆在賭,苗衙內也在賭,還有王舜臣,他賭得最凶。”

瞅著王舜臣跑去王韶、高遵裕那邊去敬酒,傅勍毫無顧忌,他管著古渭內外雜事,就是個包打聽,耳目最是靈敏,“王舜臣他先贏後輸,蝕光了老本,連借的錢都輸光了。債主追到家裡來了,把他老娘氣得在家裡大罵,說是沒見過被人追債的官人。拿著門杠,把王舜臣打了一頓。他還不敢動,老老實實地站著挨打。”

除了高遵裕和苗授,現在古渭寨中官品最高的武官就是王舜臣,但他的年紀偏偏是最小的,在座的都知道他改了歲數,好早點入官。也因此,不少人都有三分妒嫉。聽到他丟了臉面,興趣盎然的不止一個。

楊英催問著傅勍:“最後是怎麼處置的?”

“還是韓機宜的表弟馮從義幫忙還的債,聽說是韓機宜的母親讓他把錢送去的。”

“王大跟韓機宜家關係倒真是不壞,幾十貫的帳說幫忙就幫忙了。”

“那是過命的交情啊!”

下麵在說球賽,高座在上的王韶和高遵裕也在說著。

“這樣下去不行啊……”王韶搖頭對高遵裕道。

“停也不好停,張香兒的球隊進了前四,回去就擺酒慶祝,還說下次要把頭彩拿回去。據說包順【俞龍珂】、包約【瞎藥】那邊,下一次比賽也都準備出人來參一腳。”

“不是說球賽,是賭賽。”王韶也聽說了王舜臣的事,“王舜臣不自愛,過幾日要好生教訓。但眼下是哪家在做莊,都欺負到官人家頭上了。官府的體面還要不要了?!”

楊英和傅勍正好一起上來給王韶敬酒。聽著王韶的話,傅勍搖著頭:“真不知道是誰領得頭。”

而楊英仗著跟王韶是鄉里的關係,插話道:“以下官愚見,不如乾脆把莊家拿過來由衙門來坐,居中抽頭也是好的。不是說京師中的桑家瓦子、劉家瓦子裡的賭賽,都有開封府抽頭嗎?”

“胡說八道!”高遵裕笑駡道,“哪會有這等事,嫌禦史太閑了嗎?都是下面的胥吏主持的,衙門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其實這樣也不錯。”楊英笑眯眯地建議著,詢問的目光向王韶看過去。

“你們商量著來好了。”王韶站起來,橫了楊英、傅勍一眼,跟高遵裕推說身子乏了,就一拂袖子,逕自轉進來後堂去。

王韶方才就有些火氣,現在又突然走了,聽口氣不太妙的樣子。楊英、傅勍都是惶惶不安。老老實實向高遵裕敬過酒,抓來王厚問道:“安撫怎麼了?怎麼突然生氣了?”

知父莫若子,王厚是王韶兒子,對其父的心思瞭若指掌,低聲道:“還不羅兀城的消息鬧的。我們在這裡觀燈談球,說得都是賭博之事。橫山那裡卻是戰鼓隆隆,很快就要大戰了。朝廷上什麼都是緊著橫山來,家嚴這些天,心裡一直都有些煩……你們的心情真的有那麼好?”

“說的也是。”傅勍也壓低聲音,“高安撫過年時去了秦州,前日回來時說,燕達領軍去了水洛城,劉昌祚守著甘穀城,秦鳳路給鄜延那裡打下手,連郭太尉都是悶得發慌,天天在白虎節堂裡對著沙盤打轉。”

“這也沒辦法,誰讓延州那裡是宰相親自領軍……”楊英話出口就知道錯了,連忙轉過來:“現在韓機宜就在橫山,當真是快活極了。”

王厚搖搖頭:“你們不知道。韓玉昆接令也不情願。誰讓韓相公連著上了兩本,指著要他去。他剛到京裡,被王相公召去的時候,家嚴也在,韓玉昆是當著王相公的面說橫山必敗,還說如果一定要他去,日後就算橫山報功,也別他的名字寫進去。”

“韓機宜真是硬脾氣。”傅勍咂了咂嘴,突然有些詭異地笑著,“聽說韓機宜在京中跟一個花魁打得火熱,還跟人爭風吃醋起來,是不是有這回事?”

王厚搖搖頭。李小六回來後,只跟家裡面說了。王厚也是從馮從義那裡聽到一點:“玉昆是虎口奪食,直接搶了官家弟弟、雍王殿下看上的人。還讓天子親自下旨,把那花魁賜予了玉昆。想想這天下的選人,誰有這麼大臉面,讓天子送他姬妾?!可就玉昆一人!”

楊英、傅勍大驚小怪地叫起來,惹得周圍官員都過來問著詳情,關於韓岡在京中的豐功偉績,扯起來,便是沒了休止。

砰砰的幾聲響,幾朵燦爛的煙花爆開在空中,與一輪明月互相輝映。通遠軍和平安定的熙寧四年上元夜,就在煙花中,繼續和平安定下去。

……

邠甯廣銳都虞侯吳逵從所在監牢尺許見方的窗口中,仰頭望著天上一輪明月。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隨風傳來,吹進牢中,卻讓人心酸不已。

“吳都虞。”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吳逵轉過身來,腳下的鐵鍊一陣沈悶的響聲。守牢的孔目官張小乙正半躬著腰,站在他身後。一摞食盒就在張小乙腳邊,帶著好酒好肉送了上來。

看著張小乙忙著把酒菜給自己張羅上,吳逵謝了一聲:“多謝張孔目。不如坐下來一起吃?”

“不敢,不敢,都虞請慢用,小人就在旁邊侍候著。”張小乙點頭哈腰,站在旁邊連聲說著。

吳逵就是吳逵,在環慶軍中,名氣不小,人望甚高。就算下了獄,也沒誰敢招惹他。

關於這一點,張小乙再清楚不過。

半個月前,這慶州大獄中,尚有兩個張孔目。他張小乙只是小張孔目,上面還有個積年的老張孔目。現在倒好,就他一個張孔目了。

“那些赤佬也是能惹的?”

老張孔目也不是拿了不該拿的錢,僅是去討要慣例的份子錢,不合順口罵了兩句賊配軍。當天夜裡,就被一刀子被捅在腰上,等天亮後,給收糞的糞頭在昌平巷私窠子的後巷裡發現時,屍首都凍得梆梆響了。

慶州城內誰他娘的不知道這是廣銳軍的赤佬幹的,但有人敢捅出來嗎?

現在大獄裡就是把吳逵當祖宗奉著。

張小乙像個小廝一樣垂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吳逵一手扯下一隻熟鵝腿,大口啃著。

吳逵吃得肆心快意,張小乙心裡直叫喚:“押在邠州不好嗎?轉去延州也成啊!偏偏送來了慶州大獄中押著,不知道廣銳軍本有兩個指揮在慶州嗎,不知道邠州寧州的幾個指揮的廣銳軍也給調到慶州來了嗎?”

“管慶州的王相公在衙門中喝酒,半個月不見人影,現在這些赤佬日他鳥的才是爺爺啊!”

張小乙滿肚子的埋怨,也不敢說出來,侍候著吳逵扯著熟鵝,就著熱酒吃飽喝足,端上了熱水洗手,才彎著腰倒退了出去。

聽著牢門掛鎖的聲音,吳逵又抬頭從小窗中,望著天上滿月。

要定他罪的是韓相公,別看現在牢頭把自己當爺爺侍奉著,但轉過臉來,他怕就是一個刀下鬼了。

帶著嘩啦嘩啦的腳鐐聲,吳逵慢慢移到窗邊,雙手攀著手腕粗細的木欄,貪婪地望著掛在天上的銀盤。

“到了明年,這上元夜的月色還能再看到嗎?”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30:05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十一)

韓岡在撫寧堡工地待了兩天,也只幫著折繼世把基本的醫治救護的制度整備起來,對於其他事務,他並沒有插嘴,在他看來,撫寧堡的情況已是無藥可救了。對在二月之前,完成只有羅兀城十分之一工程量的撫甯堡,韓岡抱著很深的悲觀態度,能把城牆完成,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返回羅兀後,韓岡倒是發現這裡的情況要好上不少。西城無門,而其餘三座城門已經完工,城牆的牆體初具規模,而城牆外的壕河也已然完成了差不多,城內的建築物,也有了雛形。從形制來看,西夏人所修建的舊堡,將成為核心的內城,而現在所修築的城牆,則是外城。兩重城壁護衛起來的城池,加上優越的地理條件,在陝西緣邊諸多軍城中,也算得上是屈指可數的堅城了。

騎著馬,韓岡向著號子聲傳至天際的城中行去。

就在外城的南門處,紛紛亂亂的一大群馱馬和兩輪小車停放著,把城門都堵了起來。馬背和車廂上的貨物都高高堆起,韓岡離開前,羅兀這裡可沒這麼些車馬。而以羅兀城中的糧秣儲備,暫時還是用不到綏德城往這裡運送糧草。

“去問問怎麼回事?”韓岡讓護衛自己的親兵去問個究竟。

等親兵回來時,不是帶著回話,卻是帶著種建中過來了。

種建中方才大概在城門口處理這群車馬輜重,得到韓岡回來的消息,便立刻騎著馬飛快的迎了出來。見面後也不說其他的話,只喜笑顏開地連聲贊著:“玉昆你的主意果然有用!只公佈了築城進度,又用包乾法賞賜做事最為得力的一隊,士氣立刻大振。三天的工數,兩天就完成了。看起來,在月底前肯定能完工。”

韓岡倒是沒有傳染上種建中的興奮,點了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卻道:“撫寧堡那裡……”

種建中用力一擺手,直接打斷了韓岡的話,“撫寧堡那裡只能草就,來不及全數完工,這點也已經知道了。只要城牆沒有問題就行了,再無其他要求。至於駐軍,家叔已經說了,先留一個指揮在堡中。預定的另外三千人,則暫時駐紮在撫寧堡西南十五裡外的細浮圖城,如果西賊分兵攻打撫寧,直接從細浮圖城出兵救援,不會有任何問題。”

細浮圖城在撫寧西南十五裡,因為城中有一座小塔,因此而得名——佛塔的梵音就是浮屠(浮圖)。韓岡聽著就覺得有些不對,要是細浮圖城能護住羅兀城後方的交通線,築撫寧堡做什麼。而且,把戰略要地當作前出的據點,反而後方重要性略遜的城寨駐紮大軍。

“這不是跟前面西夏人在羅兀、銀州的兵力安排一樣嗎?!”韓岡驚問著。

“怎麼會一樣,撫寧堡現在可是有羅兀城在頂著!”種建中毫無半點擔心的樣子,搖著頭,像是在笑韓岡想得太多,“西夏人守羅兀時,要是南面有座大城頂著,羅兀城怎麼也丟不了的。”

種建中的輕鬆,讓韓岡更為驚訝:“撫寧堡可是當著幾處谷口,道路眾多。只要西賊費點力氣,從北面都是能繞過羅兀,直接進逼撫寧堡!”

“那時候,綏德軍向北,羅兀軍向南,細浮圖城再出兵,把西賊聚殲在撫寧堡下,這麼大的功勞,可是讓人迫不及待了。”種建中大力拍著韓岡的背,笑著:“唉唉,玉昆你就是愛杞人憂天!早就對著沙盤合計過不知多少次了,預定中的方案也有了準備,不會有事的……”

他撚著下巴上的幾莖短須,“還是玉昆你的功勞,要是只看著地圖,定出來的計畫都是簡略得很,只能靠隨機應變。但有了沙盤後,軍情、地理一目了然,各種情況的應對方案不費力氣就出來了。放一百個心好了!沒有萬一的!”

種建中都這樣說了,韓岡也不便再多言,正好走到城門邊,韓岡就轉過話頭,問著這隊車馬是做什麼來的。聽了種建中的解釋,方知道是陝西轉運判官李南公親自押送一批物資從綏德來了,他押送的當然不是糧草,而是守城時所用的各色軍資。

守城的兵械也來了,大戰前的準備工作一步步地完成,而戰火也是越來越近了。韓岡恍惚間幾乎都能聽到,來自橫山北側的荒原上,嗚咽的號角,還有那鋪天蓋地、如同夏日郁雷的馬蹄撼地之聲。

隨著種建中進了城,韓岡忽然覺著城中的民夫好像少了不少,至少少了三成,連駐軍的營帳也不見了許多。

“彜叔!怎麼城裡的民夫少了許多,軍隊也少了……”

種建中把韓岡往建在滴水崖上的內城領去,答道:“羅兀城的城牆已經築到了一丈高,已經有一定的防備能力了,不需要兩萬大軍蹲在外面守著,留上八千就足夠了。”

“他們人呢?”

“一隊去北面的山口,進築賞逋嶺寨,守著馬戶川和立賞坪。”種建中在通往內城的坡道上停下腳步,越過下方的外城,指了指無定河斜對面的山谷,大約兩裡外的地方,“看那裡,另一隊就在那邊。”

韓岡順著種建中的手勢望過去。兩裡外的景物已經很模糊了,又是藏在山谷中,他過來時沒有在意,但現在被種建中一指,就立刻發現那邊也是攤開了一處工地。

“永樂川?”

“對,就是永樂川堡!”種建中點點頭。

韓岡眯起眼眺望著。那條山谷是無定河支流永樂川的出口,從地勢來看,在那裡建座寨子,的確可以與羅兀城成掎角之勢。這新築的永樂川、賞逋嶺二寨當皆是羅兀防線的組成部分,看起來羅兀城的守禦能力的確是越來越穩固了。

“也是多虧了玉昆你,本來永樂川、賞逋嶺只計算著時間,只夠草草立兩座小寨。但現在,當是能按著形制,築正式的寨堡了。”

韓岡被贊得都有些麻木了,謙虛了兩句,低頭看看下方的工地。又有一點疑問浮上心頭:“不過就是修兩座寨堡,也用不著分那麼多兵出去吧?”

“剩下的去接應河東軍了。河東那邊拖了快半個月,到現在都沒消息。五叔前幾天就已經傳書延州,請韓相公趕緊催一下。有了河東出兵,羅兀城當會更為穩固。”

韓岡拍拍腦門,事情一忙都忘得一乾二淨。攻取羅兀並不是鄜延路一家的事。陝西緣邊四路,還有河東路,都是要動手的。要不然,韓絳也不會兼著陝西、河東宣撫使的名頭。

河東,顧名思義就是黃河以東,就是在幾字型的黃河東側的那一豎的東面。不過大宋的河東路在黃河以西,也是有著一塊地盤。那就是以麟州府州為中心的河東西北戰區,在宋室建立以前,是如今的麟府折家的控制區。

河東與西夏的交界是平行于黃河的南北縱向,而陝西與西夏的分野則是以橫山為主的東西橫向。在陝西與河東的西夏邊境交匯處,那一橫一豎形成的直角所在的區域,如同一根楔子割斷了河東與鄜延路之間的聯繫,就是與銀州並為西夏國西南防禦核心的神勇左廂軍司。

攻佔羅兀的直接目的是橫山,奪取橫山的意義則在於銀夏。而在奪取羅兀的同時,鄜延路與河東路一齊進兵,也就可以把神勇左廂軍司這根楔子,給連根拔掉。一旦給宋人打通了麟府和鄜延的交通線,將兩地連成一線,羅兀防線完固,銀夏地區將唾手可得。

就在預先的計畫中,河東路也要出兵築城,來鞏固羅兀防線。鄜延路這邊是羅兀、撫寧、永樂川、賞逋嶺諸城寨。而屬於河東一方的則是荒堆三泉、吐渾川、開光嶺、葭蘆川這四座寨堡。一旦這些寨堡修起,牢固的羅兀防線將能把鄜延、河東之間的交通線穩定下來。

“不過河東那裡可能會有些難度。前些日子,銀州都打成了這般模樣,都羅馬尾一敗再敗,左廂神勇軍司硬是一個兵都沒出動。”種建中望著東北方被雪色掩蓋的層巒疊嶂,“為了提防西賊安排在左廂神勇軍司的兩萬軍,一開始都是提心吊膽地等著,連夜裡都不敢合眼。現在出兵去接應,也是為了能更順利一點。”

說話間,種建中和韓岡已經進了內城。把韓岡送到主帳外,種建中笑著道:“好了,五叔正在等玉昆你的回話,我就先下去處置今天送來的東西了。”

目送種建中離開,韓岡在帳外通了名,立刻就被招了進去。

三天一晃而過,羅兀城的城牆順利地增高中,而韓岡手上的工作也很穩定,病人和自殘的現象都少了許多,民夫們皆是急著完工好早點回。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

但就在正月二十的這一天傍晚,一隊騎兵沖進了羅兀城。很快,種諤的親兵四散而出,召集來城中諸官。坐在大帳中的種諤,面含隱怒,咬牙切齒的樣子仿佛要吃人一般。

眾人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等了一陣後,種諤終於說出了一個噩耗:

“河東那裡敗了!”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30:40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十二)

河東的敗陣,究竟是什麼原因,種諤顯然無心多說什麼。只是要麾下眾官回去各自用心做事。並要求加快築城的速度,並保持緘默,不得洩露這個消息。

散場之後,韓岡轉身就走,也不跟其他人私下裡討論。他對河東兵敗的原因還是有興趣的,但種諤看樣子不想說,多半是有什麼內情,韓岡還是決定不去探聽究竟。不過,當韓岡回到療養院,恍若無事地照常處理公事,轉過頭來,種建中卻來找他。

種建中來找韓岡,是來要送回綏德的傷病員的名單。前日陝西轉運判官李南公押守城軍械來,今天午後就要回綏德去。在預定的計畫中,他順路也要把羅兀這裡的傷病員都送回後方——即將開戰的羅兀城,當然不是養病的好地方。

韓岡早已經把名單都列出來了,人也安排妥當,就等著送上馬車。沒費什麼手尾,就把事情與種建中一起敲定了。種建中拿到名單,該回去跟種諤回報。但他卻愣愣地在門口站了半天,最後轉過身來,問韓岡:“玉昆,你當真不想知道河東軍因何而敗陣?”

韓岡不問,種建中卻自己送上門來。他來這裡,本就是有心理準備韓岡會追問河東慘敗一事,誰料到韓岡根本就不提,老老實實地遵照種諤的將令,只專注自己的一份工作,其他根本都不打聽。作為一名下屬,韓岡的表現可以說是模範,但種建中很不適應,河東敗陣的事,讓他有話堵在心裡,不說不痛快。

韓岡看了看年輕的種家十九哥,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從房間中的小火爐上拎了冒著熱氣的水壺下來,親手給種建中和自己煎了兩杯茶。把兩杯茶在小幾上對面放好,他這才坐下來慢悠悠地問道:“究竟是什麼原因?”

看見韓岡不緊不慢地擺出了暢談的姿態,種建中緊鎖的濃眉稍稍舒展開來一點,搖頭笑了笑:“玉昆你還真是臨到大事有靜氣,這養氣的功夫著實讓人佩服。”

他把手上的名單收進懷裡,回過身來也跟著坐下。卻也不喝茶,而是長籲短歎一陣,才說道:“因為韓相公給河東軍的限期是五天!……所以在神堂道上中了埋伏。”

“十五天?!”種建中沒說清,讓韓岡給聽岔了,當即皺眉道:“這還走神堂道做什麼?繞道走南面永和關舊路不好?在西賊眼皮底下走路,這不是找死。有十五天的……”

“不是十五天,是五……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天!”種建中無奈地打斷韓岡的話,“韓相公下令要河東援軍必須在五天內趕到,所以他們沒有繞道永和關,而是走得北線的神堂道。不過在路上被西賊居中伏擊,因此大敗。就太原出來的那一隊仗著有守太原的呂公弼撐腰,照走永和關,並沒有中伏,不過現在也退回去了。”

聽了種建中的更正,韓岡發了怔。原本氣定神閑的姿態,蕩然無存。有些發傻地張開手,把五根手指張開來:“就五天?!”

種建中歎了一口氣,扭過頭去,摸著粗瓷茶盞,不說話了。

韓岡卻急起來了:“韓相公怎麼這麼糊塗?!發這道令文發出的時候,沒人勸過他?!……趙公才【趙禼】難道眼睛花了不成?!就讓這文書從自己手上過去?!”

韓岡責難的詰問一句接著一句,讓種建中無比難堪。去信讓韓絳催促河東出兵的,可是他的五叔種諤。雖然其中具體條文,種諤事先不知,但韓絳的所作所為,也是為了能儘快讓羅兀城安穩下來。

可是,要河東的援軍在五天內趕到羅兀……

這要多低的智商,或者說多瘋狂的頭腦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從河東往鄜延來,就算今次援軍的集結地離著羅兀城稍遠,其實也不過是一百多裡地的距離。這點路程,如果走得是內地普通的官道,莫說五天,三天的時間也綽綽有餘——也就是因為離得近,要不然,也不可能讓河東出手修築羅兀城的週邊寨堡。

但那裡幾乎能算是敵境了!

神堂道所經過的地方,並不是大宋穩定的控制區,僅僅是近兩年才因為宋夏兩國的軍勢逆轉,而被西夏放棄駐守的。但黨項人的騎兵依然經常在其中飛馳而來,繼而又飛馳而去。

西夏人駐守在左廂神勇軍司的兩萬大軍,能在河東和鄜延的夾縫中安然存在至今,其戰力可想而知。今次河東出援,雖說北面的麟州府州那裡,能牽制一部分神勇軍司的兵力,但再怎麼說,援軍都是要在西夏人的眼皮底下行軍的。

敵軍隨時可能出現,步步為營都嫌不夠謹慎,韓絳竟然勒令他們要在五天內兼程趕到羅兀,在路上遭到了伏擊還能怨西賊太狡猾嗎?!

已經有不止一人說過,韓絳和種諤所制定的橫山戰略太過冒險。不論出兵羅兀,還是河東派援,都是走在鋼絲繩上,一個不小心,就會摔下懸崖。第一次冒險,靠著種諤的能力,的確是成功了,但這不代表第二次也能成功。

韓岡也是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這一次的戰事,前面羅兀城成功得手,不過是出其不意罷了。而眼下河東敗退,只是在奪取羅兀城後,興奮的火焰上的第一瓢冷水。而後……當是陸續有來。

河東兵敗,出去接應的高永能率軍回返。而原定於由河東修築的四座寨堡,自然也是不了了之。西夏的左廂神勇軍司經此一戰後,士氣軍心大振,而河東方面,大敗之後,短時間內基本上不可能再次出兵。也因此,羅兀防線的右翼有了一個闊達百里的缺口,如果西夏人夠大膽,甚至可以出兵抄小道直插綏德城下!

——這還不如河東軍一開始就不出援軍!只要把今次敗陣的幾萬兵堆在邊境,都可以讓西夏軍不敢深入,而不至於淪落到現在這樣的境地。

以河東軍的情況,當支存在艦隊都比出來丟人現眼有用。

韓岡拿起茶杯,毫無所覺地喝了口滾燙的茶水,立刻給燙得差點跳了起來。甩手把茶盞丟在地上,他也不管碎瓷片濺了滿地:

“大帥什麼時候回兵綏德?”韓岡單刀直入地問道。

種建中對韓岡的問題沒有一點驚訝。眼下的局面,的確讓種諤無法再繼續留在羅兀城了。隨著河東軍的失敗,羅兀防線的破局,使得即將到來的羅兀城守衛戰,其關鍵點已經回轉到綏德城處。

其實這也是明擺著的事,黃土高原千溝萬壑,大小道路眾多,派出一軍深入百里偷襲,都不是多難的一件事。這也是宋夏兩國交戰中很常見的一幕,宋軍之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被西夏人壓著打,就是這個原因。而為了解決這個讓人棘手的問題,宋人才開始不惜人力物力,用了幾十年的時間,構築起了一道連綿千里、縱深百里的築壘地域,來堵住每一處可能供黨項騎兵入侵腹地的道路——但神堂道所經過的地區,卻是缺乏這樣的防禦體系。

如今在河東兵無法來援的時候,羅兀城要想保持無恙,後方的安全,尤其是綏德的安全,必須得到保證。

“至少要帶五千人回去!”種建中也不向韓岡隱瞞機密軍情,雖然是私下裡種諤對他和種樸說的話,但在韓岡已經看透了的情況下,再行隱瞞,就未免太蠢了一點。

“鄜延精銳盡在羅兀,就算韓相公能從他處調兵過來,也是不堪戰鬥的居多。長安那邊又有司馬光在看笑話,韓相公要是從他手上調兵,反而會造成關中局勢動盪。不過綏德城本就留了三千兵,再加上帶回去的五千人,以家叔的手段,足以穩守。西賊想要偷襲,卻要防著反過來被吃掉。”

種建中看看時候不早,他還要回去把名單回報給種諤。起身告辭,韓岡送他出門的時候,他卻又在門口停步:“玉昆,過幾天你還是和我們一起回綏德。”

“也好!我就跟你們一起回去,到時再去哪裡,就視情況而定好了。”韓岡也不故作姿態,他始終不看好橫山攻略的態度,讓他就此離開羅兀城,絲毫不用擔心被人小看。

而種建中見韓岡答得爽快,突然又展顏笑道,“玉昆還是放心好了。自來用兵,順風順水的事情,我們從來都沒奢望過。敵強我弱的情況見得太多了,還不是一直打過來了?上陣時只要不怕死,總能掙出一條路來的。就算西賊大軍皆至又如何,去年梁乙埋統領三十萬軍南侵,中軍全力攻打大順城,可曾打下來?只要儘早把羅兀城修起來,光靠這座城,就足以讓西賊無功而返!”

韓岡微微頷首,種建中這番話其實是不錯的。戰場上,本就沒有必勝必敗之說,一點意外就能使得戰局完全逆轉。就算韓岡自己,也不能說羅兀城必然失守。

可是……眼下的風向已經變了啊!

戰術上的勝利,真的能改變戰略上的劣勢嗎?

韓岡拭目以待。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7 11:31:42

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十三)

大清早,天上就是灰濛濛的一片。到了快中午的時候,天上的雲彩更是一片灰黃。沙塵落了滿地,積雪的山頭也給染成了黃色。營地中人人名副其實的灰頭土臉,連關在營中的馬匹,不論是黑毛的、栗毛的,還是白毛的,現在全成了黃毛。

韓岡呼吸時,都能感到一股濃濃的灰土味道,口中鼻中都發幹發澀。在外面站上一陣,頭上身上便滿是落下來的沙土。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讓下面的人幫忙用細麻布縫了幾個口罩,準備上路時試著用一用。

左近的山頭上本都被未化的積雪所覆蓋,也就羅兀城這片工地上,積雪都被清理掉,加之挖地取土、壘牆夯築,弄得到處是塵土飛揚,風一卷就是漫天灰。但今天的情況特別惡劣,平日裡,風再大也不會有這麼多灰土。韓岡估摸著,多半是從橫山對面的瀚海中刮來的沙塵。

渾濁的天空下,韓岡與種建中在凝固的無定河邊並轡而行,從他們的身側,一彪上千人的軍隊沈默地在風沙中迤邐南行,中間還護送著四五十輛馬車,車篷之中躺滿了傷病。

種建中望著被染做昏黃的天空,側過頭對韓岡道:“這些風沙都是從北面來的,翻過了橫山灰土落得還是這麼厲害,多半瀚海那裡起了狂風。運氣好的話,能讓西賊耽擱上三五天的時間。”

“的確是有些運氣。”韓岡點著頭,“從時間上算,西賊此時的確當是在瀚海中。”

不知天文、不知地理,不可為將。種建中出身將門世家,天文地理方面的水準都很高的水準。古代的天文其實有一半是氣象學的成分。種建中說得並不差,韓岡也是這麼想的。今天的這場沙塵暴也許還不及後世韓岡見識過的威力,但一想到在無遮無擋的七百里瀚海中行軍的西夏人,也算是有點運氣了。

不過,前幾天韓岡還在想風向要變了,可老天爺兵不是很給他面子。但兩三天的耽擱,不至於能把不利於大宋的局勢扭轉過來,西夏人哪年沒經歷過風沙洗禮,除了耽擱一點時間,卻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戰鬥力。

而種建中也不會去奢望西夏的鐵鷂子、步跋子能因為一場沙塵而有何損傷,單是能拖延一下黨項人的隊伍,就已經讓他喜出望外了,“多了兩三天的時間,羅兀城也會更加穩固,其他幾座城寨也當能及時完工,就算是撫寧堡,也當是能把週邊城牆給修得差不多。”

“一軍分作兩地,綏德、羅兀遠隔數十裡,位於中段的撫寧堡當是重中之重。若有疏失,羅兀城必然難保。”

種建中搖頭輕笑兩聲:“玉昆還是這麼愛操心,放心好了,這點如何會不提防。”

一邊說著話,一邊驅馬前行。不知走了多久,身側傳來的腳步聲突然稀落起來,一千多南行的佇列已經從韓岡和種建中兩人身邊全部超越了過去,出城時韓、種二人尚在隊頭,現在卻已經落到了隊尾。

韓岡就此勒停了坐騎,對著種建中道:“此間到綏德不過是幾十裡的路程,彜叔兄用不著送得太遠。”

“玉昆一路小心。”

種建中也是爽快人,哈哈一笑就跟韓岡拱手告別。

正月廿五,離開攻下羅兀城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從進城到離城,韓岡也在羅兀待了快半個月。今次種諤意欲南返,他便得許當先離開羅兀。韓岡是作為管勾傷病事來到羅兀城,當羅兀城中的傷病員都要轉移回綏德的時候,他也就順理成章的隨隊回綏德去。

第一批的七十人前幾天已經走了,韓岡今天所在的這一批,也就是最後的一批。而以護送傷病回綏德的名義,種諤一口氣派出了三個指揮。這就有點像是螞蟻搬家,在不驚動到其他士卒的基礎上,一點點地把五千人調回去。而等到羅兀城的城防大體完工的時候,種諤也將以護送完成任務的民夫的藉口,率部回返綏德。

同意種諤率部回返綏德的公文,是昨天剛剛送來的。從前日聽到河東敗陣後,種諤就即刻上書延州,通過四天的公文往來,與延州取得了聯繫,並最終得到了韓絳的認可。

韓岡有些惡意地揣測著韓絳在點頭同意前,究竟經過了多少複雜的思想鬥爭。至少可以確定,長安城裡的司馬光,必然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態度。

司馬光前段時間的三本奏章,一本批評河湟開邊是生事;一本拒絕在長安增修城防,同時反對增加環慶路的南部重鎮邠州的兵力;最後一本便是對韓絳、種諤的橫山戰略橫加指責。即便司馬光的德行高致,人品出眾,也少不得會向人展示一下他的先見之明。

河東軍的敗陣丟人現眼,而直接導致這次慘敗的韓絳當然也是脫不了干係,而韓絳允許種諤在大戰前回鎮綏德,更是證明了韓絳和他的宣撫司剛剛經歷了一次大挫。許多事先反對今次戰事的官員,心中的得意也是顯而易見。

但不管怎麼說,韓絳終究沒有因為面子問題,而硬逼種諤留在羅兀,這點是值得讚賞的。雖然這其中,必然有著擔心綏德失陷的因素存在——羅兀代表對橫山進取的態度,而綏德卻是整個橫山戰略的根基,在戰略中的地位,還是有著很大區別——可是能夠把面子放在一邊,聞過即改,在身居高位的文臣之中,也是不多見的素質。

而在這等待延州回書的四天裡,以羅兀為主的城寨修築工程陡然加速。韓岡能看見的羅兀城和永樂川兩處,城牆都是一天一個樣,在收到回信的正月廿四的那一天,永樂川寨周長兩百多步的城牆已經先一步宣告完工,而羅兀城的牆體也已經升到了平均兩丈三四的高度上,總工程量,離完工還剩下四分之一。

但這幾天,由於監工們加緊催逼,就算沒有明著公佈出來,羅兀城內的士兵和民夫都是知道情況有些不對了,不過尚沒有人傳出河東軍失敗的消息,僅僅是有流言說,西賊的大軍即將抵達羅兀。

在這種情況下,種諤領軍回師綏德,對軍心士氣的負面影響不言而喻。尚幸他只選擇了帶走五千兵,只占了整個羅兀防線的總兵力四分之一的數量。

韓岡心想,這種程度的兵力減少,讓城中士卒們心底的惶惑,還不至於擴大到爆發出來的地步。種諤作為一名宿將,他對軍心的拿捏和控制至少還是靠譜的。

在三個指揮的精銳軍隊的護送下,韓岡離開了羅兀城,兩天的行程中,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波折,很順利地抵達了綏德。

韓岡在綏德城中的居所,則是被安排在城衙中的一間偏院裡。邊境軍城的城衙一般都是作為要塞來修建,外牆高厚如小城,占地面積更是廣大。韓岡身邊才幾個人,也照樣能占一間偏院居住。周南跟著韓岡來到綏德,當韓岡繼續北上羅兀的時候,她便被留了下來——羅兀城那裡算是臨戰前的軍中,不方便帶家眷過去。

韓岡隨軍回返的動靜不小,周南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自己在守在小院中坐立不安,雖不便走到門前張望,但還是讓錢明亮去前面打探。

到了近晚的時候,韓岡處理完手上的一應瑣事,安頓好傷病,終於回到小院中。這十幾天的分離,周南的形容有些憔悴,但見到韓岡回來,卻登時容光煥發起來。

洗去了滿身的風塵,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神清氣爽的韓岡在內間坐下來。搖搖晃晃的燈光下,桌面上擺著幾盤周南親手做的小菜,一支銀壺就放在碗碟邊。周南和墨文在桌邊守著,家庭中的溫暖氣氛,讓韓岡奔波勞碌的心頓時平靜了下來。

他摟過周南,抬手捏了捏她變得尖削起來的下巴,憐惜地問道:“瘦了不少,有沒有好好吃飯?!”

周南嬌軟無力地靠在韓岡懷裡,很輕聲:“有。”

墨文卻在旁邊道:“姐姐這些天可都是沒吃好,一直在念佛。”

“這樣可不好!餓壞了身子可不好,以後可別這樣了。”

周南像個小女孩一樣,很安靜地老老實實聽話點頭。

韓岡笑了,周南越是嬌弱,他的心頭就越發的火熱起來。他一抬手,抓著周南肩頭上的衣襟稍稍用力,半邊渾圓白皙的豐潤登時暴露在燈光下。一輪細小如錢的紅暈中,紅瑪瑙一般的凸起輕輕地顫動著。韓岡張開手一把握上去,白皙的嫩肉在指縫中擠了出來,“還好這裡沒有瘦下去。”

韓岡的動作,讓旁邊的墨文驚叫一聲,忙捂著眼逃開。

周南卻不管那麼多,翻過身,玉藕般的雙臂,用力摟住了韓岡的脖子,在耳邊呵氣如蘭:“官人,要我……”

剛剛嘗過歡愉滋味的少女分外癡纏,韓岡也是忍耐了許久,也不顧著酒菜就在桌上,抱起她就向床邊走去。

白天在綏德城中的一處營地設立的療養院裡,處理一下公務,夜中又有體貼可人的周南盡心侍奉,在種諤回來前的這幾日,韓岡過得到是愜意自在,絲毫沒有被城中越發緊繃起來的局勢所影響。

二月初二,所謂龍抬頭的日子,留下了高永能駐守已經大體完工的羅兀城,種諤終於率領最後的本部親兵,護著結束了任務的數千民夫回返綏德。而與此同時,當朝首相,陝西河東宣撫使韓絳的車駕,也一併抵達了綏德城中。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