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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8:14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七)

一步步地從城頭上下來,韓岡回眼顧望。郭逵仍站在城牆上,眺望著城外的山川。五十歲的宿將,只留下了一個在烈日下堅定如鋼的背影。

通過方才的一番對話,韓岡明白郭逵對自己的看重,並不是因為要與王韶別苗頭,而是單純地認同了自己的能力。這讓韓岡不免對郭逵升起了一點知己之感。

不過知己歸知己,但在韓岡看來,緣邊安撫司方面的工作還是得放在第一位,第二位才是療養院的事。

郭逵讓他權衡兩者輕重,韓岡的確也權衡了,可結果卻沒法讓郭逵如願——如果天子跟郭逵一樣,把韓岡宣導的軍中醫療制度看得很重,在這方面得到的功勞能在河湟開邊之上,韓岡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可惜的是,除了郭逵以外,韓岡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更為重視河湟開邊。

王舜臣正在城門門洞中等著韓岡。不過他不像頂上的郭逵和韓岡,在炎炎夏日還要曬著太陽。門洞中涼風習習,坐在竹制的交椅,喝著涼茶,再愜意不過。而且旁邊還有一群守門兵卒,手上扇著風,口中則皆是奉承。

王舜臣剛做官沒幾天,就連升了四級,官運亨通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進速。現在他身邊還沒有親信服侍,有不少人想在他面前混個臉熟,好求個出身。

當韓岡從城頭上下來的時候,王舜臣正蹺著腳,很悠閒地享受著。不過一見到韓岡下城,他便一下跳起來,丟下眾人迎了上去。一起向城中走了幾步,他低聲問著韓岡:“三哥,郭太尉找你到底有什麼事?”

“你說呢?”韓岡反問道,腳步不停。

王舜臣邁開大步追著上去:“該不會要三哥你轉投過去吧?!”

“轉投?”韓岡修長英挺的雙眉擰了起來,聲音也透著若有若無的寒意:“我什麼時候做過王家的門客了?!”

以如今風俗,如果成為官宦人家的門客,就算定下了主僕關係。即便日後為官,見到舊主或是舊主的子女,也得保持尊敬,身份關係並不會改變——這是故時門閥舊制殘留下來的痕跡。

但王韶只是韓岡的舉主,而且並不是唯一的舉主。雖然以地位論,王韶遠在韓岡之上。但在韓岡眼中,他跟王韶是擁有共同目標的盟友,而決不是主從。王韶舉薦韓岡,是為朝廷舉薦,是為他的目標而舉薦,並非是對韓岡的恩賜。沒有王韶,韓岡照樣能做官,當時張守約已經要舉薦韓岡了。

所以王韶、王厚也從沒有——或者說從不敢——以恩主自居,把韓岡當成下僕呼來喝去。

聽出了韓岡聲音中的怒意,王舜臣悚然一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忙乾笑了兩聲,“俺這不是擔心三哥你跟王安撫鬧得不痛快嗎。”

“開拓河湟不僅是王安撫的事,也是我韓岡的事。自當與王安撫同心協力,又豈是他人能干擾得了?……郭太尉很看重療養院和軍中醫療救護,希望我能把心神多放在上面一點,方才也是說得此事。”

韓岡微笑著,眉頭也舒展開來。他不會把王舜臣的一時失言放在心上,只是不想讓他以為自己跟著王韶是因為盲目的忠義之心,才故作發怒——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而最後他也沒有瞞著王舜臣,一個巴掌一顆甜棗,總不能一直嚴詞厲色,讓王舜臣跟自己離心。

郭逵重視軍中醫療救治,也給韓岡打了鼎力支持的包票。就在當天,韓岡便把準備好的申請和計畫一起遞了上去。

關於秦州療養院的位址,韓岡早已選定了,照例是軍營。而駐院醫師,還有有著護理經驗的護工,也都安排妥當。

韓岡圈定的軍營,原本駐紮了一個指揮的禁軍,秦州的禁軍一向高傲。但在郭逵的命令下,卻也老老實實地到了秦州城中的另外一處軍營,跟人擠著睡覺。

若是在往日,營中這麼急著搬遷,更換戍守、駐紮之地,總得會鬧上一鬧——通常不是營裡的士卒,而是周圍做著小買賣的生意人,他們的衣食父母都是營中的士兵——但今次不同,韓岡只是在門前站了站,安撫了幾句,不但攤販沒一個敢作聲,周圍開店的住家也都是老老實實。

韓岡本以為他們是預計到療養院辦起來後生意會更好,所以才不鬧騰。但後來聽仇一聞說,這是韓三官人名氣太大的緣故。

韓岡聽著心裡不舒服,他在秦州只是把仇家斬草除根,欺壓良善的事卻從來沒做過。不過仇一聞向韓岡解釋,這是韓岡是藥王弟子的傳聞在作怪。

世人都是見廟就拜,不管信與不信,小心點總是沒錯的。若真是得罪了藥王弟子,日後生起病來可不得了——畢竟誰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賭韓岡的身份。

韓岡對此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他並不希望自己被藥王弟子的身份束縛住,也從來不承認,不然日後有得苦頭吃。不過越離奇越怪誕越有神秘色彩的謠言,往往更容易傳播,韓岡清楚這是堵不住的,所以他現在考慮著是不是用革命的謠言對抗反革命的謠言。

平整土地,修整房屋,清理院庭,再加上病房中的佈置,這些事早就有了規劃,無論物資和人力,韓岡也都早早地定下了。等營中軍隊一遷走,立刻就開始動工。

由於這座療養院是位於秦州城中,韓岡希望能成為一個讓人傳誦的典範,故而比甘谷、古渭兩處的療養院下得功夫更多。雖然無法奢侈起來,卻是盡力做到了整潔乾爽,美觀大方。

營中的道路都是用磚石鋪就,就算下雨也不會弄得泥濘不堪。下水溝渠也盡數改成了暗溝。夏日不易移栽樹木,但韓岡已經為行道木和園林留下了空間,等到明年開春便可以把樹木移植過來。療養院中特有的長條交椅安置在道路邊,在營區一角還能看到一座涼亭。

改做病房的營房整修一新,原本該在屋頂上的茅草也都換成了黑色屋瓦。石灰抹牆、水泥鋪底是不用說了,病房的門窗都是重新打造過,關閉起來便是嚴絲合縫,外有擋雨棚,不虞暴雨侵襲。而病房內的床榻,都是改作了單人床,而不是甘谷、古渭兩地的通鋪隔間。雖然這單人床只是床板搭在土檯子上而已,但照樣讓郭逵派來查看工程進展的官吏搖頭說這實在太奢侈了。

半月後,療養院的整備終於完工,韓岡請郭逵給療養院題了名,做了匾,掛在入口的大門上。這期間李師中離開了,韓岡跟著去送了一下。而古渭寨王韶那邊,他直接安排了王舜臣把父母家人一起護送過去,這個態度比去信解釋管用得多。

在療養院開張的那一天,郭逵帶著一眾官員來捧場。眾人在營中一處處的參觀過去,仇一聞和他的弟子李德新在前面做著解說員。

韓岡跟郭逵走在一起,只拖後了半步。郭逵一路走來,對韓岡的佈置讚賞不已。進了病房,先是贊過了平整的水泥地面和雪白的石灰牆,又看了看排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張床位,回頭笑道:“前兩天看過的人回來後都說玉昆你忒大方了,把個傷病營弄得跟住客的正店一樣。現在看看,還真是沒說錯。玉昆,你把營房做成這樣,到底能收治多少人?”

“這是要按病榻多少還有合格的醫生護工數量來算的。現在秦州療養院中總計有兩百四十張床位,而院中的醫生和護工,大概能照顧三百到四百人。”

“也就是說,添加床位後,最多就能同時住進四百個傷病?”郭逵問著韓岡,“是不是少了點?”

韓岡向郭逵解說:“秦州城,包括城外附近五十裡內寨堡的馬步禁軍、廂軍,總計在兩萬上下。除非是爆發疫症,否則兩萬人中會病到臥床不起的,在同一時段怎麼也不會超過兩百人。”

“若是與西賊開戰,打起來後,可就不止這麼些了。”

“如果是勝仗的話,傷亡最多兩成。除去陣亡的,真正需要住院治療的也並不會太多。若是敗仗,能逃回來的,也沒幾個需要住院。”韓岡說道,“以下官淺見,軍中的每一個百人都,最好都有一兩個瞭解急救之術的士兵。能在大戰後能處理一下輕傷,幫重傷患止血,以便能送到後方擁有療養院的城寨中醫治。如此,當能少上不少枉死之人。”

郭逵沈吟了一下,“……說得倒是有理。但這些懂急救術的士卒哪裡找。”

“從軍中挑選聰明穩重的,送到療養院中輪訓就是了。急救術學個十天半個月就能掌握,也不需要費多少心思,再讓他們背幾張能治頭疼腦熱的便宜方子,也同樣不難。每月支俸加個一兩成,當是會爭著來做。”

“主意的確是不錯。這樣療養院中的護工人手也不會缺了。”郭逵笑了笑,“但這些懂醫術的士卒總得有個名目,不能跟普通的士兵混為一談,但稱呼他們為醫生、郎中也不太合適。”

“不如叫衛生員吧。”韓岡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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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9:22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八)

王韶現在很忙。

忙得不可開交。

在一個一切都已上了正軌、已經正常運轉了數百年的職位上任官,與白手起家、把一個衙門從無到有建立起來,這難度完全不同。

最直觀的,就是胥吏的數量。在秦州州衙中奔走的胥吏人數,是官員數量的幾十倍,多達三百,衙中幾乎所有的庶務都是由他們完成。許多吏員都是父子傳承,熟悉故事,貫通條令,公務到了他們手上一切都能做得妥妥當當,官員只需做好監督工作就足夠了。

但古渭這邊就不同,原本就是軍寨。連書辦、文員,都是吃著兵糧。衙前吏員的數量不是屈指可數,而是根本就是零。王韶奉旨設立緣邊安撫司,就算把原來吃兵糧的文吏也統括進來,也是不敷使用——何況他們的編制屬於古渭寨,而不是緣邊安撫司。要不是新任寨主傅勍聽話,王韶都沒藉口驅用他們——最後他想到的辦法,就是從周圍的千來戶漢人弓箭手中招募。

做事的人少,能做事的人更少,這就是王韶所面臨的現狀。

偏偏王韶要頭疼的不只是緣邊安撫司的軍事政事,管理屯田和市易都是需要大量人手去指揮。

屯田的工作,王韶很乾脆地讓給了高遵裕,讓他手下的門客去頭疼。而主管市易的人選早就確定,但元瓘能力畢竟不如韓岡。城寨外的榷場雖然早早地建立起來了,但王韶去看過幾次,覺得裡面亂糟糟的,沒個應有的秩序。尤其是他從榷場回來後,順道探望了幾個來古渭養病的蕃部首酋,到了療養院中轉了一圈後,這樣的感覺就更明顯了。

剛剛把一個連九九口訣都背不好的應募文吏罵了下去,喝著涼茶,滋潤著已經沙啞的喉嚨,王韶越發地懷念起在秦州州衙中那群雖然總是少不了貪汙受賄,欺壓百姓,但終究還是能做事的胥吏。

“也該找些門客來了。”王韶想著。在他還是機宜文字的時候,要養門客是浪費錢財。但現在他管著一個安撫司,若是沒有些門客來幫著做事,光靠自己實在忙不過來。而且他在古渭,要把自家人安插進軍中吃官餉,直接也比在秦州要容易。

王厚這時走進了廳中。王韶放下茶盞,問道:“韓家那邊安頓好了?”

王厚點了點頭,自家老子這兩天火氣見漲,讓他說話聲都輕了不少,“都已經住下了。孩兒遣了四個老兵去聽候使喚,都是老實勤快有家室的。韓丈還讓孩兒帶話,要多謝爹爹關照。”

“韓玉昆說過他父親精于農事,這事我已經跟高公綽提過了。明天……”王韶想了想,“還是後天。後天請他去高公綽那裡,看看要開墾的荒地。韓家的那幾頃田該從哪裡劃出來,任憑他挑選。”

“孩兒明白。”

“還有韓家的吃穿用度,你都要安排好,不要等他們自己去找人。”王韶繼續叮囑著。

王厚繼續點頭:“孩兒已經提前辦好了,糧油肉蔬都讓人送了上好新鮮的過去。韓家還有些不便攜帶的家當留在秦州沒有帶來,孩兒也早就安排了備用的。”

雖然已經從王舜臣那裡聽說了郭逵對韓岡的看重,父子兩人在交談時卻絕口不提此事。韓家都搬到古渭了,兩家也定了姻親,韓岡的立場一般來說不可能輕易改變,並不是初來乍到的郭逵能動搖得了。

王厚倒是很佩服韓岡的魄力。官員上任最多帶個妻妾兒女,把全家都搬到任上的很少見。此時官員調職很頻繁得很,平均下來也就兩年上下就得到另一處任官,帶著全家老小奔走,其實是件很麻煩的事。就像王厚的繼母和兄弟,都是被留在德安老家中,侍奉他的祖母,也就是王韶的親娘。

“還算想得周全。”見兒子辦事妥當,王韶口氣松了一點,“跟韓家說,有什麼需要可以儘管提,自家人不需要客氣。”

“孩兒知道了。”王厚應聲後,等了一下,見王韶沒有其他話吩咐。便又說道:“孩兒還有一件事要稟報大人。玉昆的表弟馮從義,現今在元瓘那裡做得也挺賣力的,這幾天,已經聽說他已經聯絡上青唐部,就是……”

王韶打斷了兒子的話:“此事韓玉昆已經跟為父說過了。不是要借錢嘛,他要借就讓他借,不要超過千貫就成。但利息不能少,而且年底前至少要把半年的利息償清。一切照規矩來,為父不會為他徇私。”

“孩兒會轉告給馮從義的。”

王厚答得痛快,讓王韶有些不放心起來,“馮從義年紀輕,見識少。這世上又是人心險惡,保不準就會被人騙了。我不便叮囑他,你去與他說,凡事多於元瓘、黃察商量,不要妄信他人。”

王厚忙點頭答應了。若是韓岡不在古渭的時候,讓馮從義給人騙了,他們也不好見韓岡,“不過大人也無須擔心,馮從義找的人是俞龍珂和瞎藥擔保的,諒他們也不敢誆騙玉昆的表弟。”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新開闢的榷場,古渭的官員自然都在此有份買賣。王韶的那份在元瓘處,韓岡則是找了馮從義,高遵裕也有自己的代理人,也就是王韶說的黃察。三人都不是清正古板之輩,既然占著這個位置,在為朝廷賣命之余,從中分潤一部分利益,沒人會覺得不對。只要不犯國法,自己不明著出頭做買賣,誰也不能藉此說事。

說完韓家的事,王厚一句閒話也不說地就出去了。韓岡不在,他身上的大小事務等於憑空增添一倍,跟王韶一樣忙得腳不沾地。

王韶繼續處理他好像永遠也忙不完的公務,過了一陣子,高遵裕找了過來。王韶放下手中筆,又與他說起公事來。

屯田的事雖然王韶說是全權委託給他,但高遵裕卻不能不與王韶商議。而王韶手頭上的重要事務,也得通報給高遵裕這個安撫司同管勾。不然時間長了,兩人之間必生嫌隙。

兩人互相交流了一陣各自手上的公事。高遵裕突然提起新任古渭寨主傅勍,“傅勍自從當了知寨後,做事勤勤懇懇,不辭辛勞,也不見他再酗酒,韓玉昆這個人選推薦得確不錯,挑他接劉昌祚的任是挑對了……只是劉昌祚留下另一個職位——西路都巡檢——卻得商量出個對策。傅勍官位太低當不了,也不能讓這個位子空著,不然總會被人惦記著。”

“可實在沒人啊……”王韶在秦州雖有幾年時間,但一直被壓制,難以結交將領,在秦州軍中也沒個體己可信、夠資格擔任西路都巡檢的武將。

王韶本來聽了韓岡的建議,想讓傅勍兼任西路都巡檢一職。但給朝廷否決了,寧可空缺也不讓他暫代——比起當初有資格直登朝堂的劉昌祚,傅勍的本官實在太低,即便讓他暫代其職,冠一個“權發遣”的名目,也是不夠資格。王舜臣現在倒是勉強夠資格,“但他的資歷實在太淺了。”王韶暗自歎著氣。憑他個毛頭小子,壓不住手下的驕兵。

“我倒有個人選。”高遵裕突然道,“不知子純意下如何?”

王韶略一猶豫,問道:“……是誰?”

“苗授。”

王韶聽說過這個名字:“可是德順軍的苗授之【苗授字】?!”

“慶曆元昊造反,苗授之父苗京死守麟州城,歿于王事,便因蔭補而得官。他又是胡翼之【胡瑗】的學生,曾在國子監就學,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

高遵裕說得王韶都知道,“可苗授的本官已是供備庫副使,在德順軍作著兵馬都監,秦州西路都巡檢怕是安不下他。”

供備庫副使是諸司官,從七品。猶在大使臣之上,比當初守的劉昌祚還要高上一等。向寶的本官皇城使也屬於諸司官,不過是最高一級,供備庫副使則是最低一級。一般來說,到了諸司官之後,就能統帥一州或是一軍的軍務。

“秦州是下府,而德順軍則僅僅是軍,級別差得這麼多,德順軍的都監也只比秦州西路都巡檢高出一線而已。再加上又是駐紮在古渭,不愁沒有軍功,苗授豈有不願之理?”

高遵裕說的一切,王韶當然知道,而且他更清楚,以眼下拓邊河湟的熱度,就連劉昌祚都不會介意高職低配,放棄秦鳳路兵馬都監一職,回來做個西路都巡。不為別的,只為軍功。

王韶想要一個親信來統率緣邊安撫司的軍隊,但他手上實在沒人。出色的將領王韶知道不少,可眼下能保證在他手下俯首貼耳的卻找不出一個。要是找來個跟自己不對盤的對頭來,豈不是讓李師中他們笑掉大牙。

王韶不得不感歎,比起在軍中的底蘊,他這個江西進士終究比不上三代將門的高遵裕——高遵裕會推薦苗授,便是因為他父親高繼宣就是當年領軍援救麟州的主帥。苗京的功績還是高繼宣報上去的,苗授得到蔭補,也得承高家的一份人情。

王韶權衡了半天,最後終於點頭。這個位子給高遵裕的人,總比給別人要好,“我這就給秦州發文,請郭太尉把苗授之調來古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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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33:30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九)

在王韶手上占了個便宜,高遵裕也不把心中的得意亮出來。溫言道:“苗授為人膽識過人,又讀過書,不是那些粗鄙不文的庸夫可比,子純你見了他後必然喜歡。”

王韶也沒有多少失意的感覺。他前面會猶豫,是因為高遵裕在今次的封賞中,得以晉為秦鳳路鈐轄——也就是說現在秦鳳路上有三名鈐轄,比起正常的情況要多上一名——如果都巡一職再給高遵裕的人抓到手上,緣邊安撫司的兵權等於就是被他控制了。

不過畢竟高遵裕現在還是自己人,而王韶也自信他還是能控制得住場面,笑道:“即是胡翼之的弟子,想來是不會差的。”

安定先生胡瑗,與徂徠先生石介、泰山先生孫複並稱於世。著作等身,是前朝有名的賢者大儒,更是時所公認的“真先生”。曾統管國子監,為一代學宗。

雖然胡瑗時運不佳,沒能考上一個進士。但他憑著對儒家經典的闡發,為周易、論語、春秋做注疏,又有《武學規矩》傳世。他在蘇州湖州教書育人,名聲日振,前來投奔他門下的士子數不勝數,就連范仲淹的兒子范純佑、範純仁亦是出自他們下。

最終他在四十四歲的時候,被范仲淹舉薦入朝,一出仕便得了秘書省校書郎的官銜,雖然是從九品,但卻是個京官。

胡瑗在蘇湖兩地辦學,將學生分為經義、治事兩齋,對弟子因材施教。治事齋的弟子,學習諸經要義,而治事齋下,又分為治民、講武、堰水、曆算諸科,齋中弟子都是主選其中一科,再輔修另外一科,學成後便是經世濟用的人才。“明達體用”這四個字的座右銘,在胡瑗的學校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胡瑗的弟子“皆循循雅飭”,“衣冠容止,往往相類”,苗授當是治事齋講武科出來的學生,王韶希望他能不辱其師之名。

兩人把西路都巡檢的推薦定下,看看時間已經到了午時。普通百姓是一日兩餐,午時對他們來說並不是飯點,但王韶、高遵裕都是高官顯貴,卻都是一日三頓少不了的。

“王惟新。”王韶提聲叫著門外親衛的名字。

一名二十上下的黑瘦漢子立刻走了進來。王惟新是王韶新近從他的隨扈中剛剛提拔起來的親衛,在王韶原來的幾個親衛各自為官的時候,不得不重新又找人來統領他身邊的隨扈。雖然王惟新武藝算不得高明,但為人認真樸實,對命令從不打折扣,這是王韶抬舉他的主因。

可他不是聽到王韶的聲音才進來,而是進廳來稟報的,“安撫,鈐轄,張香兒求見。”

“讓他進來。”

王惟新領命出去喚納芝臨占部的族長進來,王韶則轉頭對高遵裕苦笑,“都是自找啊,世人都說當官好,看到我這模樣,不知他們還會不會這麼想。”

“忙過這一陣就好了,最多再一個月……”

高遵裕正說著,張香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安撫,高鈐轄,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今天西面有消息傳來了,康遵星羅結要起兵了!”

“是星羅結部的康遵星羅結?!”高遵裕驚問道。

“是!是!”張香兒直點著頭,偷眼上望,只見高遵裕面有訝色,但王韶卻沒什麼反應,深沈的眼神罩著自己,讓張香兒心底有些發寒。

王韶是在猜著張香兒的慌張模樣到底有幾分是真。在這個看似膽小如鼠的族長帶領下,納芝臨占部歷經兩次戰事,在附宋七部中吃得虧最小,占得便宜最大,如今七部合一,盡數歸於納芝臨占。張香兒手上的實力,甚至已經超過了戰前,在青渭一帶,跟俞龍珂、瞎藥鼎足而三。

而且在今次李憲帶來的封賞中,他也是跟青唐部的兩兄弟一起,得到了蕃部巡檢一職,占盡了便宜。這樣的人物,卻是遇事一驚一乍,王韶怎麼想都覺得張香兒的狼狽和怯弱,至少有一半是裝出來的。

高遵裕卻沒想那麼多,只催著張香兒讓他把事情的詳細快點說出來。

“小人也沒聽到多少,就是從西面傳來消息說,康遵星羅結如今受了木征的支持,正在聯絡當初跟隨董裕的各家部族,說是渭源堡擴建後,朝廷就會拿他們祭旗,要先下手為強!”

張香兒的話,王韶只信一半。但康遵星羅結投靠木征,聯絡諸部的消息應該不會有假。

雖然董裕死了,結吳叱臘也被砍了腦袋,但當初與董裕一齊來攻打附宋七部的星羅結部卻依然逍遙。當日,俞龍珂和瞎藥兵少,只能盯著董裕本部打。卻放跑了康遵星羅結。讓他帶著戰利品輕輕鬆松地回到了族中。

從康遵星羅結在古渭之戰中的作為上看,他也是條會看風色的狐狸。不過他的部族就在渭源堡不遠處,一旦渭源堡增築,星羅結部就要直面朝廷官軍。以他在古渭之戰中結下的仇怨,也難怪他要投靠木征,來抵抗朝廷。

高遵裕搖頭歎氣,:“渭水邊的屍首還沒被烏鴉吃光呢,想不到又有不怕死的來了。”

……

李德新陪著韓岡在各間病房中巡視著。每一間病房過去都是一棟營房。幾天過去了,秦州內外的軍中傷病,都已經轉移了過來,人數有百多人。送來的傷病員按照病症不同,被分派到不同的病房中。

這些傷病看到韓岡,只要能起身的,便是紛紛起來向韓岡行禮,有的甚至是跪下來叩拜。韓岡看這架勢,再看他們臉上的虔誠,心中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他藥王弟子的身份在民間當真是被坐實了。

被人當著廟裡土木偶像拜著,韓岡只覺得麻煩,繞了一圈後就匆匆回去了。不過回去之前,還找了仇一聞商量了一下,如何用最短的時間培養出合格的軍中急救人才。

——郭逵已經同意了韓岡建議。打算在秦州軍中選拔衛生員,不過因為郭逵聽著不順耳,卻把名字改了,改稱醫工。在郭逵報請朝廷批準的奏文中,聲明要在每一個百人都,都置拯危急醫工一員,專司戰地急救,俸祿比照隊正。

郭逵在巡視療養院的第二天,便上書朝中。不論是秦州療養院上,還是在隨軍醫工之事上,他比韓岡都顯得還要急切。這絕對不會是拉攏韓岡的手段,以郭逵的身份,真要拉攏人,絕不至於做到這般地步。

只是郭逵的目的雖然不是為了拉攏韓岡,卻不代表他沒有一石二鳥的想法。他做的事,都是對韓岡的支持,確信韓岡會對此感激萬分。

不過韓岡見到郭逵時,卻向他辭行:“秦州事已畢,療養院中下官已經安排好了,有仇一聞主管,李德新輔佐,院中諸事可保無憂。古渭那邊的事下官已經耽擱了太久了,不便再拖延,過兩天下官就想去古渭。”

韓岡在漸漸變得冰冷起來的眼神中,保持著謙虛恭謹的微笑。而他將郭逵的好意三番兩次的拒絕,對於可能招致的憤怒,韓岡早有了心理準備。拒絕上位者的好意,帶來的可不是灑脫一笑,往往就是毫不留情的打壓,正所謂敬酒不吃吃罰酒。

郭逵如冰刀一般的視線漸漸緩和下來,在他臉上已經看不到半點怒氣。他微笑著:“該去的,當以公事為重……不知玉昆你什麼時候回來?你是管勾秦鳳路傷病事,路中有五州一軍,寨堡數百,可不止是秦州一地。”

韓岡明白郭逵已經有了讓他無暇在古渭寨久留的想法,只是他自有主張,“有秦州、甘谷、古渭三個樣板在,各地依樣畫葫蘆即可……只是這事還要勞煩太尉說上一句。”

“本帥說一句就夠了嗎?”

“秦州有太尉坐鎮,是秦州上下的福氣……非太尉威名,不足以震懾眾軍。”韓岡說著最後一句,聲音有點意味深長,似有隱義。郭逵聽了,臉色漸漸有了變化。

“大哥兒,你怎麼看?”韓岡離開後,郭逵問著自己兒子對韓岡的看法。

郭忠孝道:“韓岡為朝廷效力,非與大人為敵。合則來,不合則去,沒有大不了的。”

郭逵暗歎著,自家的兒子是有些書呆子氣,在程顥程頤那裡都學傻了。不過話說回來,兒子性格寬厚,總比因睚眥之怨便記恨一輩子的小人要強。

郭逵也沒心思跟韓岡過不去,韓岡的話兒子聽不出來,但他是聽得分明,道:“托碩、古渭兩役,皆是蕃人出力廝殺,王韶即未廝殺陣上,又未運籌帷幄,不過是說動了蕃部,讓他們出戰,自己在城中等結果罷了。但木征不同,手綰十萬大軍,光靠蕃人根本無力與其拮抗,不出動官軍是不可能的。王韶要掌著他的緣邊安撫司,就由他去好了。但河州不可能不打,只要動手,這統領全軍的帥位,可不是區區一個緣邊安撫司能接得下來。”

“大人意思是?”

“戰事展開的越大,為父領軍的機會就越大。若是一次出動個三五萬兵,除了為父,誰能鎮壓得住?我也是盼著王韶能在古渭早日功成,打好根基……”停了一下,他歎道:“韓玉昆可真是個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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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35:30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十)

從郭逵那裡出來,韓岡就有些後悔,自己方才是不是說得過於隱晦了一點。要是郭逵沒聽明白,把他的話當成是敷衍,就有些讓人頭痛了。只是再一想,郭逵好歹在官場中沈浮多年,不會如此遲鈍。

韓岡並不是想要棄王韶投郭逵,但他還是希望能由久負盛名的宿將來主持河湟開邊的戰事。河湟開邊雖然是以招撫為主,但最終還是少不了一戰。為了能讓這一戰的勝率增加一點,選擇能力更強的將帥,也是理所當然。

王韶不是名將,而郭逵是。王韶有著戰功,在軍事上也有才華,但他的經驗和威望遠遠比不上郭逵。在面臨大戰的時候,郭逵只要亮個相就能振奮起來的士氣,王韶就要長篇大論,跟將領們一個個面談才能做到——而且還不一定。在遭逢危局的時候,郭逵能讓軍心堅韌如山嶽,而王韶不拿起屠刀,就無法將浮動的軍心鎮壓住。

如果郭逵跟王韶水火不容,如李、竇之輩把韓岡當作攻擊的物件,韓岡當然會設法反擊。但郭逵卻是向他表示善意,有著重用於他的想法,那韓岡還有什麼理由要跟郭逵為敵?可是他再怎麼想,以郭逵和王韶的性格,最終衝突起來的幾率至少都會在八成以上。

難道還要幫著王韶把郭逵趕走,就像李、竇、向三人那樣?同樣的情況一次次的重複,朝廷上對王韶的肯定會產生看法,而韓岡自己想想都覺得煩。

韓岡穿過庭院,心中還在想著怎麼才能調和王韶和郭逵之間的關係。一抬頭,卻驚覺州衙大院中,捧著大疊大疊的卷冊的小吏比平日多了數倍。韓岡揮了揮手,示意迎面過來的那些抱著大摞卷冊的小吏直接過去,用不著行禮。

“又到了要忙的時候了。”就在韓岡還是做著勾當公事的時候,他手下的胥吏就已經在歎著了。

每隔三年,一到八月,秦州……確切地說,是全國各地的州衙縣衙還有路份監司就會一下忙碌起來。並不是因為到了徵稅的時節,夏稅在六月,而秋稅在十月,而是為了三年一更造五等丁產簿。

五等丁產簿記載了戶中人丁和家產數額。而家產數額確定了戶等,而從一等到五等的戶等,則決定了賦稅數額。

今年正好是時隔三年的重新劃定民戶戶等的日子。為了確定接下來三年稅收數目的,縣中的胥吏要下到鄉里,與鄉中裡正、書手一起,丈量土地,點驗家財,然後確定戶等。

把這些資料搜集起來後,就一式四份的重新造冊,一份縣中自留,一份送到州中,剩下的兩份則分別送入路中監司和京城的三司衙門。這一套流程,從八月開始,一直要持續到年終,中間還穿插了秋稅,每一個吏員都是少有能喘氣的時候。

韓岡突然發現,自己方才好像耽誤了郭逵的工作。郭太尉不僅是秦鳳經略,同時也是秦州知州。他的任務並不局限於軍事,同時包括了政事、民事。

重造簿冊,對親民官來說,是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千年前,蕭何隨軍入鹹陽,第一件事就是控制了鹹陽城中的戶籍簿冊。而如今邊境蕃人納土歸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編定戶籍,並呈交朝廷。

雖然韓岡並不知道三年前是個什麼樣的情況,但他確信,今年的州衙縣衙,將會格外的繁忙。

朝廷新近頒佈了免役法,改變了延續千年的徭役制度,變差役為雇役。各家各戶只要交上了免役錢,就可以免除原本會弄得傾家蕩產的差役。而舊有的衙前、工役、苦力等徭役,便由各級衙門使用徵收到的免役錢,通過雇傭人力來完成。

為了準確地統計出各家各戶需要繳納的免役錢,重造五等丁產簿便是不可缺少的關鍵一環。

同時隨著免役法的實行,重祿法也跟著公開。各路胥吏將在今後三年內,逐漸開始由官府來發給俸祿。原本的胥吏從編制上說,屬於長名衙前,是服役之身。就跟其他服徭役的百姓一樣,都是自備錢糧,他們的吃穿用度,官府根本不予理會。

如果胥吏不盤剝百姓,那唯一的結果就是坐吃山空,把家產折耗乾淨。而等吏員們有了俸祿,朝廷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嚴肅吏治,制止他們再向百姓出手。雖然這是能算是良好的理想,但終究還是會有一點改善。即便是一丁點,只要能比過去好就行了。

前幾天聽說了重祿法的公佈,以區區一個選人的身份,卻能影響到朝廷策令,韓岡當時心中就平添了一股指點江山的痛快。當初他給王安石的幾條建議,看起來真的是一步步地在施行。

走出州衙,李小六牽著馬迎上來,而同在門外的還有一隊騎兵。作為緣邊安撫使司機宜,韓岡跟當初的王韶一樣,有了一隊親兵護衛。

“機宜,可是要去古渭?”李小六把韁繩交給韓岡,出言問道。

“當然!”韓岡雙手一搭馬背,轉眼就騎在了馬背上。他方才就是向郭逵辭行,想說的話即已送到,接下來就是離開秦州,趕往古渭。“你們準備好了沒有?”他回頭問著李小六和一眾親衛。

親衛們跟著一起上馬,在馬背上一抱拳:“還請機宜下令。”

韓岡正要動身,李信從州衙中疾步趕了出來,叫道:“三哥,等等!”

韓岡一見,不得不重又翻身下馬,“不知表哥有何事?是不是要小弟帶話去古渭?”

李信搖了搖頭,喘了口氣,把氣勻了,便對韓岡道:“是鈐轄讓我帶話給三哥你。”

“鈐轄說了什麼?有何要事?”韓岡雖是在問,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李信對韓岡道,“鈐轄倒是沒什麼要事。只是要三哥你去古渭時,順便帶話給渭源堡的王君萬,讓王君萬盡心做事,他家中鈐轄自會遣人照看,無需擔心。”

韓岡點頭:“小弟會給王堡主把話帶去的。”

“沒了!”李信頓了一下,忽而又道,“對了,今天早間,鈐轄還提起三哥兒你當初拒絕了他的舉薦,而接了王安撫薦書的事。贊三哥你有眼光,會選人。”

“那老傢夥還在為當初的事耿耿於懷?”韓岡有些不快,隨即他便醒悟,這是張守約在提醒……甚至不能叫提醒,而是明著在開罵了。

韓岡當時在張守約和王韶的兩份薦書中挑挑揀揀,並沒有多少關係。但如今他已經受過了王韶的恩惠,再投往郭逵,名聲肯定要完蛋。

韓岡看得出李信心中也是這麼想的,否則也不會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就是為了提醒韓岡別走錯路。

“請表哥轉告鈐轄,韓岡多謝他提點。”

韓岡現在只恨自己對歷史瞭解得太少了,若是知道河湟開邊成功與否,如果成功又是由誰人主持,他現在就不會這麼糾結了。

不像現在,韓岡只覺得他想在郭逵和王韶之間找平衡,等於是挑著千斤的擔子走在只有半尺寬的獨木橋上,一個不穩,便會落到橋下跟流到龍門處的黃河一樣湍急洶湧的河水中。

但這副擔子,至少在眼下,他還是準備挑下去的——這是他所能確認的,實現他最終目標的成功率最高的一個方案。

河湟開邊,早在開國之初就吸引了無數文武英才為此劃策定計。曹瑋,范祥,張載,甚至向寶,皆有光復漢唐舊地之志,只是由於內斂自守的國策,始終無法施行。如今因為勵精圖治的新帝登基,王韶的平戎一策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有志于此的文臣武臣,便漸漸雲集而來。

王韶、高遵裕、郭逵,他們哪個沒有開疆拓土的念頭?不過王韶有王韶的目標,高遵裕有高遵裕的目標,郭逵也有他的想法,而韓岡同樣有著自己的目標和期許。大方向或許相近,但選擇的道路和手段,以及最終的目的地卻無一雷同。

不同于王韶寫在平戎策上,為朝廷併吞河湟,收復吐蕃,劍指西夏的初衷。在河湟之事上博取到足夠的軍功,為日後能在官場上不斷前進打下堅實的基礎,這一很現實的目標,才是韓岡的追求。

他目前最大的期望,便是河湟開邊能在熙寧五年之前能有個階段性的成果——因為熙寧五年的下半年,就是癸醜科進士試的地方解試時間。如果不能在解試中,取得一個貢生的身份,便無緣參加三年後的科舉。

為了能在官場中走得更遠,韓岡迫切需要一個進士身份。雖然進士頭銜可以由天子賜下,但由此榮幸的,幾乎都是出自宰執之家,且早有文名的子弟,就連孫複、胡瑗這樣名儒都沒能得賜。韓岡想要混進去,其難度比起科舉還要高上十倍百倍。

而熙甯六年進士科考試科目的更改已經確定,從詩賦改為經義策問,這番變動,對於在詩賦上浸淫已久的才子們是個災難,但對於韓岡這樣放棄了詩賦,而把經義背的滾瓜爛熟的讀書人,卻是個天大的喜訊。

在科舉考試的轉型期,文采飛揚的才子會因此而在科場中折戟沈沙,而對於有所準備的士人,金榜題名的機會卻大大增加。

韓岡早已有所準備,他很清楚熙寧六年癸醜科的舉試,是他得到進士出身的唯一機會。一旦拖到熙寧九年,當那些刻苦攻讀的才子們適應了新的考題,總有事情分心的韓岡不可能與他們相爭。

“還有兩年。”別過了李信,騎在馬上,韓岡輕聲自語。

要想趕上熙寧六年的科舉,和熙寧五年下半年的解試,就必須在兩年中擊敗木征,奪取河州。一旦拿下河州,控制了洮河流域,盤踞在青唐王城中的董氈,就不得不順服朝廷。而親身參與其事的韓岡,只要再有一個進士頭銜,他的前途將會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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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2:45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一)

朝會之後,便是崇政殿中天子加上宰執重臣們的議事。而議事結束後,王安石照例被留了下來。不過沒有留在崇政殿,君臣兩人一起往著武英殿去了。

趙頊最近心情很好,行動如風,神采煥發。陝西連番大捷給他的興奮還沒過去,宮中又緊跟著給了他新的驚喜。雖然向皇后那裡自長女延禧早夭後就一直沒有消息,但昨日有兩名嬪妃卻一齊傳了喜信。消息傳出來,今天朝堂上,便是一片恭賀天子的聲音。

子嗣艱難是趙氏天子的通病,從真宗時起,皇子的數量就從沒超過三個——真宗一個獨苗,仁宗一個都沒有——儘管趙頊真正的祖父和曾祖父皆是以多子而著稱,生下的兒子都是兩位數,但過繼給仁宗的英宗也只生了三人。

而趙頊繼承皇位後,已經三年多了,好不容易生了兩個兒子,卻全都夭折,向皇后生的女兒同樣夭折,讓趙頊對已經有了兒女的二弟甚是羨慕。不過如今宮中又有喜信,趙頊正日盼夜盼幾個月後他的子女能安然出世。

而朝堂上,儘管反對變法的聲音依然激烈,但隨著在禦榻上坐得時間越來越長,他已經能對無稽的黨爭之詞做到充耳不聞。再不會因為幾個臣子跳出來指著變法一陣亂罵,就壞了一天的心情。

文彥博今天上朝時中氣十足,指著免役法罵了一個時辰沒停口。不過等到章惇把司馬光、吳充前兩年對舊時差役法的評價拿出來後,文彥博雖然還在罵,但氣焰卻被壓下去了許多。

雖然趙頊也不喜文彥博對新法事事反對,但凡王安石的主張也沒一處贊成。但在司馬光、呂公弼、呂公著接連出外的情況下,趙頊卻必須留一個反對的聲音在朝堂上。

異論相攪,是宋室天子控制朝局的家傳法寶。文彥博在朝中一日,反變法的聲音雖然低弱,但畢竟還有著主心骨,但若是文彥博再去職,朝堂上的反變法派肯定是樹倒猢猻散。只剩變法派一家,趙頊亦難自安。

其實免役法的出臺有些倉促,若是依照王安石一開始上報給他的規劃,這一法案應該是再經過一年的體量,到明年下半年時機成熟後才開始推行。但為卑官加俸並給胥吏俸祿的計畫不知怎麼流傳了出去,卻不得不將之提前。

因為事發倉促,頒佈的條令中有不少缺憾,文彥博抓住其中的幾點加以攻擊,便是鬧了一個上午。也就是因為文彥博鬧騰得太厲害,趙頊留王安石下來商議軍務,卻沒有把文彥博一起留下。

王安石跟著趙頊,君臣二人一路走到武英殿。擺在偏殿正中的沙盤不再是前些日子的秦州山川,而是以橫山為主軸,囊括了鄜延、河東山川地理的沙盤。沙盤之上山巒起伏,無定河和黃河穿山而過,條條支流清晰可辨。

不過當王安石在殿中見到了一名武將,就再沒去在意沙盤的事,“燕達?”

前日在綏德城立下大功的西軍將領正在沙盤邊跪著。燕達現在已經是鄜延都監,但因為他是郭逵被提拔起來,跟種諤不合,在韓絳面前也不受待見。今次他上京詣闕,也是被韓絳打發出來的。

“平身。”趙頊出聲示意燕達和殿中的內侍都站起來。

燕達年紀在四十上下,身材雄偉,挺身而立有之態。不過容貌醜陋,面如鍋底,虯髯蜷曲,略顯細小的雙眼寒芒隱生,瞪起來仿佛就要吃人,如同古之惡來,讓殿中內侍也不敢正眼看他。

不過燕達的性格完全沒有半點外表上的暴躁剛戾,相反的,卻是以帶兵寬厚著稱。他前日面聖時,趙頊問他帶兵當以何者為先,他的回答是“愛”。趙頊詫異地問道愛怎麼能超過威,燕達則道,“威非不用,要以愛為先耳。”

這番話讓趙頊聽了讚賞不已。若天下統軍的臣子都這麼想這麼做,也不會時不時地就有兵變了。李複圭在慶州,恣意威福,苛待眾軍,連鈐轄都監都是想殺就殺。讀了多少年的書,連個武夫都比不上,真該讓已經被貶到外地的他來聽一聽。

大宋天子走到沙盤邊,王安石跟在後面走上去。燕達見狀,躬身退後了兩步,不敢居於王安石的身前。

趙頊雙手扶著沙盤邊框,眼睛盯著無定河,沿著河道從無定河與黃河的交匯處一直向上看去,越過綏德城,停在了橫山的北麓。這裡插著一面小旗,白色的只有半個巴掌大小,上面寫了兩個字——羅兀。

“韓絳奏請進築羅兀,並言其地有十利三勝。據有此地,橫山便穩入我手。不知燕達你對韓絳的說法如何看?”

羅兀城的城址與綏德城一樣,同樣位於無定河畔。不過比起猶在橫山南麓的綏德城,羅兀城是一下向北躍進了近六十裡,距離西夏東南重鎮銀州,則只有十裡之遙。

這是個很冒險的計畫,西夏的反撲將會比綏德築城時更為激烈,很可能要面對十萬以上的敵軍——不再是號稱,而是實實在在的人數。

可一旦計畫成功,大宋便能完全控制橫山地區。西夏倚之為屏藩的橫山蕃部,以及由祥佑、左廂神勇兩大軍司共同堅守的東南防線,將徹底崩潰。橫山一失,同在無定河畔的銀州、夏州將不復西夏所有,而被黨項人視為生命的青白鹽池,也將落入宋人之手。

西夏國的兩個核心地域,一為興靈,一為銀夏。興慶府和靈州是西夏的中心,位於黃河之畔,處於荒漠之中,有七百里瀚海阻隔,兵力難及。而由銀、鹽、宥、洪、夏幾州合稱的銀夏地區,就位於橫山北麓。銀夏諸州向興慶府提供西夏一半以上的財稅,以及超過三成的兵員,失橫山,則西夏不保,若能控制銀夏,西賊覆亡可期。

立一城而奪西賊半壁江山,趙頊心動了,王安石也同樣心動。燕達在天子面前,也是如此說道,“羅兀若能守住,橫山必定。橫山一定,西賊便不足為慮。我越瀚海攻興靈,轉運勞苦,糧秣難以為繼。而鐵鷂子、步跋子沒了橫山蕃人支援,越瀚海來攻,同樣會困於糧草。且失了橫山,只靠興靈一帶的出產,並不足以供養西賊的十萬大軍,到時候,黨項人也只有向朝廷乞降一條路可走。”

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羅兀城能守住。燕達不好在天子面前說韓絳不是,只能用此曲言。王安石輕輕頷首,燕達也算是心思細膩了。

他問道:“光是一個羅兀城不知能不能守住西賊的攻打?羅兀孤懸在外,若是賊軍突至,綏德城緩急間卻是難以及時救援。”

單一的城寨即便再堅固,也不過是個點,在城池附近必須修造可以相互支援的堡壘,才能構築起一條穩固的防線。孤城難守,只要稍稍瞭解軍事,就能知道這一點。

宋人自仁宗時起,不惜國力的在宋夏交界處大規模的修造堡壘,連成了兩千餘裡的防線。每一處關鍵性的戰略要地,其周圍不論哪個方向,無不是十裡、二十裡內便是一處寨堡,城寨群互相交通勾連,組成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

比如秦州的甘穀城,其左近,就有吹藏、大甘、隴諾三堡護翼,而最近開始駐守甘谷的秦鳳都監劉昌祚,又向朝中申請向北修建尖竿、隴陽二堡。這幾座堡壘都是在開始修築甘穀城時就有了規劃的。

“羅兀城雖然孤懸,但只要力保連接綏德的道路不失,西賊必然勞而無功。且其地向東五十裡,便是河東地界,若是西賊來攻羅兀,河東便可出兵救援。”燕達停了一下,沈聲道:“要穩守羅兀,須得陝西河東同時出力!”

趙頊沈吟良久,方說道:“……你先下去吧!”

燕達叩拜了之後,退出了武英殿。神色坦然,並沒有因為天子突然命他退下而慌亂失措。

趙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沙盤上的黃河東側的一片山地,緩緩低吟:“河東……”

王安石提聲道出了趙頊心中的猶豫:“若如燕達所言,當加授韓絳河東宣撫一職。”

韓絳以執政之身出掌陝西宣撫。臨機有自由處斷之權,而且朝廷已經賜了他空頭宣紮兩百道,填上姓名年甲就可以給人封官。這是為了方便他指揮軍中,招攬橫山蕃部。如果把河東劃到他手上,當然得給他同樣的權力——至於另外派人宣撫河東,只會添亂,達不到護翼羅兀週邊的初衷,趙頊和王安石想都不會去想。

趙頊歎了口氣:“不過要想兼任陝西、河東兩路宣撫,光是一個執政資格卻是不夠。”

而且趙頊還擔心著韓絳本無軍功,素不知兵,為陝西宣撫已經有些怨聲,若為遽為兩路宣撫,他怕是要殺掉一批河東將領來立威以固權威。桀驁不馴的驕兵悍將當然要嚴加處置,但趙頊怕鬧出亂子來,反會耽誤正事。

“那請陛下加韓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宰相之尊領河東陝西兩路軍事,當能如臂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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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4:00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二)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中書門下三品,這些官稱名目,都是代表著宰相的職位。王安石自己都還不是宰相,卻毫不猶豫地把位置推了韓絳。

趙頊吃了一驚,回頭看著王安石,卻見他神色恬淡,當是言出由衷。趙頊猶豫了一陣,最後搖頭:“……且再等等。等過兩個月後再提此事不遲。”

王安石為人無私,毫不猶豫地推薦韓絳為相,但趙頊卻不能不在意王安石的身份。趙頊所依仗這位重臣,在去年富弼離職後就可以升任宰相。但他卻把機會讓給了陳升之。

不愛名位是德行高致,值得頌揚。但王安石如今是以參政之位來主持國政,名不正言不順,趙頊也希望能儘早把王安石提到宰相班列之中。

首相曾公亮已經因為李複圭的詩文以及禦史們的彈劾,上書請辭宰相之位,申請出外。同時照慣例杜門不出,不再上朝,以示待罪之意。

趙頊並沒有留下他的意思,只是曾公亮有定策輔主之功,趙頊為了不讓人說他刻薄,還是照規矩慰留了兩次,等中使從宮中到曾府,再來回個五六趟後,就可以批準其出外了。而曾公亮一走,王安石和韓絳便可晉升宰相,加上陳升之,昭文、史館、集賢三相正好一個不缺。

有著這樣的想法,在曾公亮正式離職之前,趙頊暫時就並不打算把宰相之位給韓絳。

而天子要把事情拖上一拖,王安石也無意反對。宰相為眾臣之首,禮絕百僚,宣麻拜相絕不是張嘴就來這麼簡單,天子需要權衡的地方很多。只要能趕在羅兀城開始修造前決定下來,不耽誤事,王安石不會催促。

趙頊再看了一眼無定河流域的沙盤,起步踱到了秦州的沙盤前。沙盤上有著一面面小旗和一個個木雕的兵人。

這是他最近最喜歡的一副沙盤,這段時間以來。他命王中正和李憲,把他們聽到托碩、古渭兩戰的細節,在這副沙盤擺了又擺,重新推演了許多次。每次都讓年輕的天子看得聽得熱血沸騰,恨不得指揮戰事的是自己。

趙頊低頭看了沙盤一陣,道:“郭逵到了秦州後,脾氣好像改了不少。王韶和高遵裕舉薦德順軍都監苗授為秦州西路都巡檢,他也沒反對……”

地方中層將領的調動,並不經過中書門下,走得是樞密院,王安石無從得知。聽到趙頊的話,他有些驚訝:“軍都監去做都巡檢,樞府那邊同意了?!”

趙頊搖了搖頭。文彥博現在最恨的就是讓他差點中了風的王韶。前些日子還為了是否設立緣邊安撫司一事,在朝會上對出頭提議的章惇冷嘲熱諷,被殿中侍御史彈劾他君前失儀,最後也就罰了半個月的俸了事。

但凡有關秦州王韶的公案,文彥博雞蛋裡面都要挑出骨頭,何況今次舉薦又不合常理。事情直接在樞密院就被否決了,趙頊甚至能想像到文彥博興奮地拿起筆,在奏摺上寫下幾行極盡諷刺之能事的批語的場面——那份被否決的奏摺現在就在崇政殿的禦案上,寫在上面的批語的確稱得上尖酸刻薄。

不過,緣邊安撫司的征辟雖然樞府給否決了,不代表趙頊不能把事情轉圜回來。羅兀築城在即,橫山戰事將開,韓絳這個陝西宣撫都是坐鎮在延州,接下來的一年,陝西的資源全都得以鄜延前線為最優先的考量。

在無法給王韶更多的物質支援的情況下,趙頊能做的,就是滿足他們在人事上的要求。但天子直接出面否決樞密院的批文並不合適,需要政事堂為此先提上一句。

王安石心領神會,但他並不瞭解苗授,不能隨隨便便就答應下來,“不知苗授才具如何?”

“樞密院稱以都監為巡檢,非是優待功臣之道。”

樞密院雖是反對,但用詞卻進一步證明了苗授的才能和功績。王安石相信王韶和樞密院不會同時看錯人,“即是如此,臣明日便提一下此事。正好秦鳳兵馬副總管一職依然空懸未定,兩件事可以一起說。”

“秦鳳兵馬副總管的人選,樞密院已經有了推薦。”

“是誰?”王安石問道。

趙頊低頭看著沙盤,沒有說話。

王安石腦中靈光一閃,頓時驚怒:“燕達?!他只是鄜延都監,這資序差得未免太遠了!”

武臣任職統軍,跟文官一樣,都講究著資序。正常的依照資序升遷,是“由正將而邊守、州鈐,由邊守、州鈐而邊帥、路鈐,由邊帥、路鈐而都鈐、總管”。一路都監相當於邊守一級,與一路副總管差了兩個階級。依照正常的升遷磨勘次序,就算朝中有人,沒有十幾年工夫,也根本爬不上去,若是無人,更是一輩子也別想指望。

秦鳳都監張守約好不容易才升為鈐轄,而燕達的資歷遠低於張守約,樞密院竟然要讓他做副總管?!他的前任竇舜卿可是正任的觀察使,而燕達連個遙郡都沒有。

王安石覺得文彥博好像是瘋了!他要怎麼做才能讓燕達把兩堵高牆給跳過去?!

“權發遣。”趙頊輕輕吐出三個字來。

大宋立國之後,官僚社會已持續了百年,體系內官員的遷轉調動都有規則可循。相應的資序對應著相應的差遣,一般來說不會有所差池,不過高職低就和低職高就卻也常見,但職和位的差距通常不會超過一級。而要區分這三種情況,只要看一下加在差遣前的首碼就可以明瞭。

高職低就為“判”,平級的稱為“知”,而以低超一階任職則冠以“權”字。平級的“知”,事情而定,可以不加。如韓岡是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而王厚跟他同職,但資序卻低了一級,所以是權管勾。再比如現在在亳州任職的富弼,他是以前宰相的身份做亳州知州,所以他的差遣是判亳州,而不是知亳州。

資序差上兩級情況也是有的,為了讓年輕資淺的官員能早點擔任要職,便會給他們一個“權發遣”的名頭。燕達的資序並不足以讓他擔任秦鳳兵馬副總管這個職位,但變成權發遣秦州兵馬副總管,卻是勉強能夠說得過去。

不過以文彥博為首的反變法一派,用來攻擊王安石的幾條罪狀中,都少不了任用新進的這一條。因為屬於變法派的官員,往往資歷甚淺,就是呂惠卿、曾布、章惇等人,入官也不過十幾年。為了把他們安排在主持變法的各個要職上,都不得不在職官前面加上“權發遣”的字樣。

守舊因循的反變法派,一直都很反感年輕官員的超遷。一步登天的情況,讓排了多少年隊、等著按次序依次升官的老邁庸官憤恨不已。

而現在文彥博推薦燕達為秦鳳副總管,日後他再想用“任用新進”四個字來攻擊王安石,可是要被人一巴掌打回來的。王安石相信以文彥博的老謀深算,肯定不會看不到這一點。而他還這麼做,可見這項任命,必然會給文彥博帶來足夠的利益。由此推斷,可以被安排下來的燕達就很可疑了。

只是王安石看趙頊樣子,卻是很看好燕達:“燕達的才具是足夠了,功勞也不缺。加一個權發遣的名頭,秦鳳副總管一職他也能充任了。”

燕達在綏德城,有著一日連破八堡,斬首數百度戰績。而在世人眼中,黨項比起吐蕃來,還是要強上一籌。從斬首數上來看,王韶的托碩、古渭兩戰,要高於燕達在綏德城的戰果。但朝堂上下,卻是把燕達的功勞看得比王韶的兩次戰功都要重……而且是重的多。

而且燕達今次入覲詣闕,在奏對上,給趙頊留下極好的印象。韓絳要清理郭逵留下來的影響,他排擠燕達的心意,趙頊也看出來了。既然如此,把這位才能卓異的將領安排到合適的位置上,以期能夠立下更大的功勞,趙頊的想法卻在情理之中。

“就怕他功利心重,日後變得跟李師中、竇舜卿一樣,只知道爭權奪利。卻不知道辛苦做事。”

“日後的事,日後再說。”趙頊不想再多談此事,問道:“前日王韶上書,備言蕃人虔信佛法,如今結吳叱臘伏誅,剩下的蕃人和尚連金剛經都背不下來。正是安排大宋的僧人去蕃部傳道授業、招撫蕃部的良機。”

“人選已經定了。就在昨夜才答應。”王安石並不隱瞞趙頊,“當初蕃僧結吳叱臘便靠著他的身份,遊走各個家蕃部之中,甚至攛掇了董裕起兵攻打古渭。如今結吳叱臘已經成為了王舜臣的刀下冤魂,僧錄司要透過揀選西使吐蕃的高僧大德,來說服各家同屬於邊地的蕃部。不過還有一僧人主動上門自薦,此人才學過人,精通醫術,又浸淫佛法多年,舌辨無人能及。”

趙頊聽了便欣喜地問道:“此人是何許人?”

“是京中有名的高僧——智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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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01:24:34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三)

“權發遣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看樞密院為郭太尉想得多周全?這個位置都敢隨便給人。樞密院真是越來越不擇手段了!”

“這事就不必再說了……燕逢辰【燕達字】都已經到了秦州城裡,再提這事根本是多餘。”

“郭太尉手下又多了一員大將,還能叫做多餘?……也不知天子和王相公怎麼會答應下來的,前任副總管可是觀察使!”

“都總管若是不同兵事的文臣,那副總管必然要是能鎮得住場面的名將、宿將或是老將。就像李經略和竇觀察那樣。但如今的都總管可是郭太尉,憑他他的身份,鎮住陝西都夠了,何況區區一個秦鳳?有他在,副總管對秦鳳來說,其實是可有可無。所以燕逢辰能升副總管……哎,處道你的那只靴子好像是沒法兒穿了。”

“見鬼的靴子,泥水都浸進去了,看起來真是穿不得了……喂,你們還不快回去找雙新的來,想讓我光著腳回去嗎……這些渾人就木頭一樣,不說出來就不會自己動的。”

“過段時間就好了。”

“希望如此。”

天陰著,空氣中濕漉漉的。下了兩天的雨,終於停了下來。渭水漲了許多,也變得越發的渾濁了起來,洶湧的流水如同悶雷,在河岸上響徹。

韓岡一邊閑極無聊地跟王韶說著話,一邊砰砰的用力跺了跺腳,就像要把腳下這條狹窄的田間小道跺壞一般。隨著他的跺腳,黏在靴子上的黑泥,就從靴面和靴底上一塊塊地掉了下來。

位於渭水之濱的河灘上,有著一片面積廣大、被火燒過的土地。原本長在這裡的鬱鬱蔥蔥的荒草灌木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而連這兩天的密雨,將原本風一吹就漫天黑灰的河灘荒地,澆成了爛泥塘。

韓岡就是剛剛從這塊爛泥塘上走上來,高幫的牛皮官靴上,滿是半幹不幹的草灰、黃泥和雨水混成的灰黑色的泥漿。

而在他身邊,王厚則是坐在一張皮索遍成的小馬紮上,左腳的靴子上跟韓岡一樣都是泥漿,而右腳卻是光著的。他方才從泥塘中拔出腳時,可能是靴子沒穿好,一用力,腳倒出來了,鞋子卻還在泥地裡。

王厚蹺著腳坐著,他的一個跟班幫他把靴子從泥地裡拔出來,正在清理著上面的泥水。不過泥漿已經浸到了靴子裡,一翻過來就有黃濁的泥水一條線般淌了出來,根本就不能穿了,而那跟班卻傻乎乎地還在清理著。王厚看著不耐煩了,喝了一句,讓他去找個乾淨的新鞋來。

跟班騎著馬往古渭寨方向去了,王厚轉過來繼續跟韓岡說著:“倒是玉昆你這樣分析也聽多了,但再怎麼合乎情理,還是讓人不舒服……過兩天,燕副總管就要到古渭來巡邊了,玉昆你倒坐得安穩。”

“我當然安穩,燕逢辰跟郭太尉一樣,都是被韓宣撫從鄜延踢出來的。天子看重他,是因為他有綏德大捷,有功於進築橫山。當然,估計天子也有著安撫郭太尉的想法——韓宣撫事情實在是做得太果決了一點。但若是他敢在河湟之事上有所干擾,看天子還會不會看重他?”

“文樞密待燕逢辰如此優厚,連跳兩級的越次拔擢,不信他沒有知遇之感。何況以燕達的官階,竟然能坐上副總管之位,誰看了心裡都不會痛快。”

“燕逢辰來做副總管,心中會不痛快的該是張鈐轄和高鈐轄,處道你生著哪門子的氣?”

“……呵呵,這兩天高公綽的臉色的確是難看。堂堂閣門通事舍人只為一個鈐轄,而一個連遙郡都沒有的東染院使卻是做了副總管……還有張老鈐轄,聽說他也是跑到了水洛城去,看起來一兩個月內不會回秦州了。”

如郭逵、竇舜卿那般擁有節度留後、觀察使這等官階的將領,被稱為正任官,是軍中最高位的統帥。但也有的武將,他們同樣有著節度使、觀察使或是刺史這樣的官名,不過他們另外還有一個官階,那麼節度使、刺史的名頭就只是虛銜,稱之為遙郡官。

就像高遵裕,他是閣門通事舍人、絳州防禦使。張守約,他是文思使、永州刺史。兩人的本官分別是通事舍人和文思使,而防禦使和刺史則是遙郡,與郭逵的節度留後、竇舜卿的觀察使並非一類。

正任官雖然稀少,但遙郡也同樣難得,多是入了橫班才有資格,俗稱美官,中層將領中能得到的寥寥無幾,高遵裕因為他的身份,張守約因為他的資歷,燕達便沒有。而燕達的本官東染院使,無論跟張守約還是高遵裕比起來,也都是差得甚遠。

所以看到燕達升任了秦鳳路兵馬副總管,高遵裕連日都跟有人借了他幾萬貫後就失蹤似的陰沈著一張臉,而張守約也是找了個藉口跑到水洛城,不想回秦州見著燕達生悶氣。

“高鈐轄若真的不喜歡看到燕達在他頭上指手畫腳也簡單,早點想辦法說服天子,把緣邊安撫司改為古渭軍或是古渭州就行了。”

“哪有玉昆你說的這麼輕鬆。榷場剛起,屯田也才開始燒荒,要想改安撫司為軍、為州,好歹要到明年有了出產之後,方才能讓天子點頭同意……這是不是玉昆你自己都說過的!”

“是嗎,大概吧。”

雨勢剛停就下地,王厚有著滿肚子的話要抱怨。但離他和韓岡不遠處,就是韓岡的父親韓千六。在長輩面前,王厚也不好意思把怒氣發洩出來,只能沒話找話的遷怒到樞密院和文彥博頭上。

韓千六也是剛從泥地中上來,他的腳踝處還有著泥漿的印子,但他現在穿著的一雙多耳麻鞋上,卻沒有留下什麼痕跡。韓岡和王厚從沒有下田的經驗,而韓千六可是老於農事,當然知道下田時先把鞋子脫了,光著腳下去。

他望著眼前,整整三百五十畝剛剛經過燒荒後的河灘田,手上捏著一塊黃黑交織的泥土,笑得心花怒放,全然沒有韓岡和王厚的心浮氣躁。這些都是分給韓家的田地,只要細心耕作,多施好肥,絕不會比韓家過去的三畝菜園差到哪裡。

“三哥,厚哥。這可是真正的好田啊,”韓千六把手上的一捧爛泥展示給兒子和王厚,“一看就知道,從沒損過地力,把種子撒下去,連肥都不用施的!”

前段時間,韓千六對王厚還是道一聲王衙內,但等韓岡和王厚的表妹定了親事後,稱呼便很自然改了過來。

“爹爹說的是。”“韓丈說的是。”

韓岡和王厚有氣無力地回答著,沒有沾染到韓千六的半點興奮。

這片田是韓千六早早就選定的,離著古渭寨只有三裡多一點。在附近,沿著河灘還有上百頃荒地,韓千六都查看過了,只要開墾出來,就都是出產豐厚的上田,足以養起數百戶的人家。聽到韓千六的估算,王韶就準備在附近找塊高地,開闢一處護田的軍堡,以便讓來屯田的弓箭手住進來——在蕃區屯墾,漢人們都是聚居在一處,住在專門設立的護田堡中。

自從選定了田地之後,這些天來,韓千六是天天都要出來看一看自家的產業。就算是下雨,也是要舉著傘穿著蓑衣,確認一下河水不會淹到地裡。

今天韓岡和王厚是為了來確定護田堡的位置,跟著韓千六一起出行。韓千六一到地頭,一看到田便就忍不住下了地,而韓岡跟王厚確定了建堡的位址後,反身一看見老子下地了,這個做兒子的也便沒有站在田壟上看熱鬧的道理,也不得不跟著下田。既然韓岡都往泥地走,王厚也同樣不好意思站在田頭上。最後兩人都沾了一身的泥點,靴子也是給爛泥糊上了。

等到王厚的伴當不知從哪來找了雙乾淨的木屐回來,韓岡便對韓千六道:“爹,還是回去吧。這地也飛不了,用不著天天來。”

韓岡並沒有繼承了韓千六對田宅的重視,在他眼裡產業都是一樣的,只分賺錢和虧本兩種。自家的田地看了看就沒多少興趣了,這片田要想有收入,可是要到明年夏天!哪像馮從義,他在榷場中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做成了好幾筆生意。只是他還不滿意,說這只是在試水,最近正有想法去青唐部一趟,聯絡上俞龍珂和瞎藥,好把生意做大了。

韓千六點了點頭,再看了幾眼,便也騎上了馬。

騎在馬上,還不時回頭。這一片黑色的土地,到秋後播種前,都會保持現在的模樣,但到了明年初夏,遍地金黃色的麥浪就會出現在土黃色的激流邊。

韓岡回到了古渭寨中,和王厚一起,想把築之事稟報給王韶和高遵裕。但他們一進正廳,先說話的反而是王韶:

“渭源那裡有消息傳回來了。跟木征勾連上的不是康遵星羅結,而是別羌星羅結……康遵一個月前病死了,他的弟弟別羌接了族長的位子,星羅結部現在是徹底地投靠了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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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5:37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四)

消息是去了渭源堡視察巡視的苗授傳回來的。雖然是新官上任,但苗授做事比納芝臨占部的張香兒要靠譜得多,傳回來的消息也更為準確。

星羅結部對韓岡來說並不陌生,渭源附近的大族。在董裕死後其勢力大漲,如今只比青唐部略略遜色。

其族長康遵星羅結聲名也同樣響亮。他能在古渭之戰中率部全身而退,雖然有著董裕這條大魚吸引仇恨的因素在,但他一見中軍遇伏便拔足狂奔,毫不拖延片刻的決斷,也是很讓人佩服的。而且董裕死後,他留下的部族勢力,大部分是給木征收攏,而剩下的,則是歸入了星羅結部的旗下。

但康遵也因為他參與了古渭之戰,跟七部結下了死仇,無法倒戈向大宋一方。不過他同樣並沒有投靠木征,而是在古渭戰事結束之後,保持了事實上的中立。不得不說,這是個很聰明的選擇——只要避過一陣風頭,再表現出一點恭順,過個一年半載,王韶也就會向他伸出手來了。

以上是韓岡早前對康遵星羅結的猜測,前日聽到他投向了木征,韓岡還驚訝了一番,不意康遵如此不智。現在聽說星羅結部全面倒向木征的主事者,不是康遵而是新近上臺的別羌星羅結,心中終於釋然了。

只是他又立刻詫異起來,與七部結下仇怨的康遵已死,為何別羌還要改變在大宋和木征之間保持中立的策略?這對星羅結部又有什麼好處?

在河湟地區,星羅結部算是大族,隨時都能調動起兩三千人。但在大宋面前,也不過是只螞蟻而已。而且別羌又不像木征、董裕那般還有著吐蕃王家的血統,能對吐蕃眾部有著足夠的影響力。如果惹怒了大宋,起兵來攻打,沒有一家會出力去幫助他——就是木征也不會。

“木征到底許了他什麼好處?”韓岡百思難解,“別羌當真以為他只要不攻打城寨,我們就會允許他在白石山招兵買馬?還是說他以為木征會去救他。”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木征是吐蕃贊普嫡系子孫,羌人一向畏服貴種,該不會是別羌忠於……”王厚的聲音在王韶、高遵裕和韓岡的尖銳目光下越來越小,最後終於說不下去了。

“忠?”

韓岡在王厚的尷尬中暗自冷笑。吐蕃人畏服貴種,指的是最底層的愚民。但凡能做到一族之長的,豈有一個善與之輩,又有哪個會被空洞的忠字迷惑住?他們最多也只會對延續數百年的吐蕃王家血統略表敬意,卻絕不會為董氈、木征等唃廝羅的後代盡忠全節。木征、董氈若是沒有他們手下的部族和軍隊,又有誰會去理會他們。

“別羌星羅結是如何盤算的,沒必要去多想。”王韶不耐煩地說道,“關鍵還是決定究竟該如何處置別羌。”

對王韶的意見,高遵裕表示同意,“不論是剿還是撫,都比干看著他四處招兵買馬跟朝廷作對要好,再拖下去,說不定又是一個董裕。”

“自來都是先禮後兵。先讓人去做個說客,如果不成的話,再動刀兵不遲。”王厚從尷尬中恢復過來,說著自己的看法。

“如果是要進剿,以星羅結部的實力,出動的兵力不能少於三千。而以三千人計,出兵一個月,軍費少說也要五萬貫,糧草三萬石,騾馬千頭,箭矢二十萬,另外還需要動員同樣數目的民夫……”韓岡掰著手指,給王韶、高遵裕算著開戰的消耗。打仗最重要的就是錢糧充足,沒錢沒糧,就不要想著動刀兵。

而古渭缺的就是錢糧,“玉昆你覺得是要招撫嘍?”高遵裕語氣不快,他並不喜歡招撫,與一顆顆血淋淋的首級比起來,招撫得來的軍功實在微不足道,“別羌可不是俞龍珂和瞎藥,這等愚頑之輩,不殺一儆百,只會讓人小看了官軍。”

韓岡點頭道:“鈐轄說的是。別羌星羅結自接掌族長之位後,大肆招兵買馬,四處散佈謠言,並無一絲恭順之心。觀其行,正是個要頑抗到底的愚頑之輩。”

韓岡兩頭說話,高遵裕聽著不耐:“玉昆你到底是何意,究竟是要進剿還是招撫?”

“如果錢糧問題能解決,當是以進剿為上。”

“這不是廢話嘛……”王、高兩人暗罵道。

“不如讓青唐部出兵……”王厚又提議道,但這次只說了半句就自覺失言,停了口。

王韶、高遵裕和韓岡一起搖著頭。在座的四人都很清楚,名為歸順朝廷的青唐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情況。無論俞龍珂還是瞎藥,都是拿到了朝廷的封賞後,就回去做他們的土皇帝了,哪還會理會緣邊安撫司的命令。

前次董裕舉兵來攻青渭,俞龍珂迫於形勢,同時也是為了與自己的弟弟爭勝,所以他才會被韓岡說服出了兵。而瞎藥是為了自己的野心,設陷阱陰死了董裕。要他們守著老家,反擊來襲的敵軍,他們會做得很賣力。但為了宋人出兵攻打有木征在背後支持的部族,他們可不會那麼蠢。

讓青唐二酋收下封賞好說,沒人會跟錢做對,但要想讓他們真正的歸順,聽從朝廷號令,就像張香兒那樣,王韶一句話就能讓他點起族中軍隊,絕不敢稍作拖延,卻是難上加難。

“要想青唐部徹底歸順,必須要讓他們見識到官軍的實力。現在貿然求助,不但事機難成,還會助長其驕橫之心。”王韶今次完全沒有借用蕃人之力的想法。真正聽話的納芝臨占等七部現在只剩一個部族,總體實力下降了一多半。而有能力解決的青唐部,又不夠聽話。現在去求人,根本絕不會被理會。

“唉。”韓岡先歎了口氣,“只恨兩人都是狡詐多智,行事自有底限,不會為了與兄弟相爭而失了分寸。不然就可以利用一下了。”

高遵裕動了動嘴唇,便沒說話,韓岡把他想說的提議先一步給堵上了。

王韶低頭想了一陣,最後也跟著歎了口氣,“等苗授之從渭源回來,再做商議。”他苦笑著,“想不到緣邊安撫司坐擁四千精兵,竟然拿一個小小蕃部沒轍,真是可歎啊!”

韓岡看得出來,只要能解決錢糧人力的問題,王韶也想打上一仗。戰鬥力是打出來的,組織力是磨合出來的,不通過小規模的戰鬥來逐步積累經驗,等到大戰之時,可就要等著吃虧。這種最基本的認識,在座的幾人中都很明白。

高遵裕、王厚一齊歎氣,這才叫一文錢難道英雄漢。任憑你心比天高,囊中空空,就是沒有底氣。

不過對於開戰的錢糧一事,韓岡還是有辦法的,但這個主意有犯律條,他不想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反正只要是做官的,遲早都能想到,他也沒必要多嘴,暫且等著就是了。

韓岡打定了主意,低頭喝茶。

接下來的兩天,韓岡忙得腳不沾地。雖然屯田之事被王韶交給了高遵裕,但來此屯田的移民的駐地,高遵裕卻要韓岡來安排,比起高家門下的清客,還是韓岡這個官人更能鎮得住場面。

古渭左近,二十年來,已經吸引了近兩千戶來此屯田的漢民。除了有四成圍著古渭寨居住,剩下一千兩百多戶組成了大大小小八個村落,都是位於東面的渭水邊,以古渭為屏障,抵禦西側的來敵。不過新抵達古渭的移民,他們居所就必須安排在古渭西側,築成軍堡的式樣,來組成護衛城寨的防線。

要成為古渭寨的屏障,新移民們當然都不願意。他們最希望的是在城邊上找塊好地住下來,要不然就是住到東面去,那樣才安全。

能拋下一切,到古渭寨來尋個出路的,無不是敢賭敢拼敢冒風險的漢子。高遵裕派來管理這些屯田移民的清客鎮壓不下這些彪悍的關西漢子。不得不請了韓岡出馬,雖然對他們來說,青色的官服要並不比士子的襴衫多了多少威懾力。但韓岡在秦州是威名赫赫,在一群吵吵嚷嚷的移民面前,把名一報,頓時就沒人敢多囉唆半句了。

為了整頓移民們的秩序,按照籍貫、親緣分派到城外幾個已經選定的築堡地點,花了韓岡整整兩天的時間。而在這兩天裡,王韶還要他跟王厚一起,先把出兵的計畫定出來,而不用管錢糧的問題。

韓岡與王厚分工合作,整理著出兵的方案。能編纂出《武經總要》的宋代,軍事方面早已正規化和公文化了,出兵開戰,也不是將帥們拍拍腦袋,說句話就行的。錢糧軍資、行軍路線、駐地營壘這些最基本的東西不提,軍情信報,口令密碼,都要提前準備好——王厚為了準備機密密碼,在王韶的一份破舊詩集中,好不容易才挑出了一篇沒有重複字樣的五言律詩。五言律總計四十個字,其中每一個字都代表著一種情報,遇敵、被困、獲勝、敗陣,等等等等,必須事前確定。到了戰時,最機密的信報就要用這些密碼來傳遞。

就這麼忙忙碌碌的到了第三天,新任秦州西路都巡檢苗授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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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6:10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一)

新任的西路都巡檢苗授,亦是四十上下,跟王韶、高遵裕差不多年紀,有著一副文質彬彬的好相貌。溫文爾雅,言辭知禮,氣質淳淳如飽學宿儒。連王韶這個正牌子的進士跟他比起來,都顯得經多了風刀霜劍摧殘,英俊或有過之,但文氣卻遜色不少。

如此氣象,韓岡前日第一次見面,亦不由得暗贊了一句不愧是安定先生的弟子。也只有看到苗授慣常籠在袖子中的一對骨節粗大、青筋凸起的大手,還有從鬢角一直延伸到耳後的一條血紅色的刀痕,才能發覺他終究還是武將的身份。

“授之一路辛苦了!”王韶站在內廳門口相迎。

“分內之事,未足為勞。”風塵僕僕的苗授謙虛著,行過禮,便被走下來的高遵裕拉起。緣邊安撫司的兩位安撫和西路都巡檢謙讓了一番,一起攜手進了內廳中。

韓岡和王厚跟著進去,只是跨過門檻時回頭一看,就見苗授的兒子苗履在院中猶豫著不敢跟上來。苗履與他的父親有七八分相似,卻沒有繼承下來多少儒雅之氣,行動舉止一看就是武夫模樣。他尚無官身,不敢進入商議軍機的內廳——放在是節帥帥府,那就是白虎節堂,誰人敢犯禁令。

韓岡看了,便招呼他進來,“慎之,何必站在門外,一起進來便是。”

“多謝機宜!”

有了韓岡的許可,苗履心中的猶豫一掃而空。兩步便跨上臺階,跟著韓岡王厚入廳。他的年紀跟韓岡相當,但在古渭寨中,刨去了他的衙內身份,沒官身的他就連趙隆、楊英都比不上。不過苗履性格沈毅,又會做人,倒跟王舜臣他們幾個處得不壞,也跟王厚頗談得來。就是面對聲名遠揚的韓岡時,還是有些拘謹。

內廳中,性急的高遵裕也不等人端茶上來,坐下來就問著苗授有關星羅結部的消息。

苗授說話聲不徐不疾,平穩如一的聲調中盡透著文人儒士的閒雅。只是他說的話,卻是豪氣自生:“別羌不足慮,若能與末將精兵千人,當取其首獻於二位安撫座前!”

王韶老成持重,“授之莫要小看別羌星羅結,寧可高看一眼,也不要輕視於他。”

“別羌不過是虛張聲勢、自壯其膽而已,非此不足以統領星羅結部。他拿著抵禦官軍侵襲的藉口,已經殺了三個族中耆長,都是其兄康遵留下來的親信……自亂家門,這是尋死之道。”苗授聲音沈了一點:“真正需要擔心的是西賊!光是蘭州禹臧家的實力就不在木征之下,若是一個不巧,讓別羌與禹臧家勾連上,進而交通西賊,誘得梁乙埋兵出青銅峽,越六盤山來支持他,河湟之事必生變數。”

高遵裕則長笑道:“現在西賊的心思都放在橫山,等天氣再轉涼一點,鄜延那邊就要點烽火了。”他停了一下,“也可能是環慶那邊要先打個頭陣。”

“兵出白豹,攻打大順,阻斷環慶、鄜延之間的交通,這樣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攻打綏德。聲東擊西,西賊來來回回也就這麼幾手。”苗授說著黨項人可能實行的計畫,言語間對自己的判斷充滿了自信。

白豹城是西夏人在橫山南麓的重要據點,位於環慶路和鄜延路之間。自白豹向東南四十裡,便是環慶、鄜延兩路北線交通樞紐的大順城。近三十年前,白豹城曾經被任福帶兵夜襲過。此戰斬首六百,自軍戰歿則只有一人,因此而來的白豹大捷,是三川口之敗後,宋軍盼望已久的大勝。軍中士氣大振,任福從此得以統領大軍,可緊接著便是好水川慘敗,任福戰死,白豹城也得而復失。

而大順城建立是在三川口之敗的第二年,由范仲淹主持,在一個名為馬鋪寨的小軍寨上擴建而成——只看馬鋪寨這名字,就知道是設立在交通要道上,擁有驛傳鋪遞的寨子。

大順城的建立,一開始並不是為了維持兩路的北線交通,而是為了抵擋西賊鐵騎南侵的步伐。一旦黨項騎兵自白豹城南下,能同時得到鄜延、環慶兩路支援的大順城防線,可以將其堵在北方。即便西賊能設法繞過防線,有大順城釘在後方,他們也不敢在南面橫行無忌,只能劫掠一番便匆匆而退。

事實上,大順城也圓滿完成了這個任務,“大順既城,而白豹、金湯皆不敢犯,環慶自此寇益少。”四年前西夏前主嵬名諒祚領軍南侵,便是慘敗于大順城下,傳說他還在此戰中中了一箭,很快便因傷而死,讓梁氏兄妹得以掌控西夏朝政。

不過相對的,大順城位於連接鄜延、環慶的北線要道之上,一旦大順城被圍,兩路交通就只能依靠南方兩百里的中線——子午山小道,還有更南面的長安道。無論哪一條路,都不足以讓兩路能順利並及時的運送兵員。

故而當西夏人每次進攻鄜延或環慶的時候,都不會忘記派一支偏師攻打大順城。每一次,白豹城都會成為一根木楔,牢牢插在大順城的喉間,讓環慶、鄜延的北線交通時刻受到威脅。

“既然西賊主力在鄜延,偏師會攻大順城,如何要擔心西賊出兵支援星羅結部?”王韶反問著,只是聽他的語氣,卻沒有多少否定的成分在,大概僅僅是想測試一下苗授的水準如何。

“橫山為西賊命脈,朝廷亦是勢在必得。如今朝中已有進築羅兀之意,西賊對此不會坐視不理,今冬必有一番前所未有的大戰。如此大戰,絕不會僅僅牽制住環慶守軍就夠的。為了能讓關西除鄜延外的三路都脫不開身,秦鳳、涇原、環慶都少不了會有偏師來攻。蘭州的禹臧家雖然是吐蕃人,但一直都為西賊謹守西南門戶。如果禹臧家受命南下,他們跟星羅結部當會是一拍即合。若不能先發制人,露骨山附近的蕃部都會投向西賊不說,甚至連臨洮也會落入黨項人手中。”

苗授一力主戰,當下他出言說服在座眾人的時候,聲如洪鐘、眼神咄咄逼人,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好戰之心。揭開胡瑗弟子儒雅的外衣,藏在裡面的,是對蕃人不共戴天的刻骨痛恨,還有對戰爭和戰功的無比渴望。

大宋自三十年前起,連續遭遇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慘敗後,關西軍中精銳盡喪。直到如今,軍中六十上下、戰功卓著的老將寥寥無幾。憑著一些殘兵敗將,二十年來只能勉強守著橫山、六盤的防線。

但如今西軍中的新生代都已成長起來。鎮守緣邊各路各州的中堅,基本上皆是苗授這樣三四十歲的將領。無論是大名鼎鼎的三種二姚,還是劉昌祚、劉舜卿、曲端,都是近二十年來成長起來的少壯派。

依靠這些在官場上仍能算是年輕人的將領,自趙頊即位後,宋軍一方猛然變得進取起來。進築綏德、甘穀,拓土橫山,開邊河湟,甚至包括慶州李複圭幾次失敗的攻勢,都證明了宋夏兩方之間攻守易勢的現實。而苗授這等少壯派的將領,也從中漸漸地感受到了最近從東京城中刮來的、與過去二十年截然不同的風向。

少年時一次接著一次地聽著官軍慘敗的消息,不少人的父兄都戰死在沙場之上。親自上陣之後,又不斷地被動防守,坐困愁城,看著西賊的鐵鷂子在外耀武揚威。時至今日,新天子抱著觀兵興靈之心,讓西軍的年輕將帥終於可以一舒心中積鬱,哪一個不是成日想著建功立業?!

燕達憑藉綏德之勝升任了秦鳳兵馬副總管,而王韶和高遵裕因為連續兩次大捷而受到的封賞,也同樣讓人眼紅!為了博一個封妻蔭子,當調令送到手中的時候,苗授便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從德順軍都監的位置上降了半級,當上了秦州西路都巡檢。他心中念茲在茲的就是戰功,而眼前一場大戰正等著他,苗授哪有不將之緊緊抓住的道理?

苗授霍然起立,向王韶和高遵裕的躬身行禮,朗聲道:“末將願立下軍令狀,只要兩位安撫能拈選千名精銳與我,若不能大勝而歸,斬別羌之首而還,末將甘受軍法處置,雖死不怨!”

看到了苗授燃燒著火焰的狂熱眼神,王韶與高遵裕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輕輕點頭。

王韶隨即便道:“此事也不需瞞著授之。星羅結部不恭于國朝,我等皆有心一戰。可惜錢糧人力欠奉,只能徒喚奈何……不過如果依照授之的計畫,以千人速戰速決的話,這點錢糧還是能拼湊得出來。就不知授之對此戰有多少把握?”

“用兵貴奇,只要是出其不意,必定能手到擒來!”這是苗授的回答。

王韶和高遵裕點了點頭。可韓岡卻搖了搖頭,這樣實在有些冒險。王韶慣是劍走偏逢,推薦韓岡時如此,團聚七部時如此,只要合乎他心意的人和事,便會毫不猶豫地去招攬、去施行。高遵裕則是被軍功沖昏了頭腦。但韓岡他不會把寶押在苗授身上,不是他覺得苗授能力不足,而是他只相信自己。

苗授說他對別羌能手到擒來,而韓岡對此的評估也有六成的機會。只不過,韓岡希望勝利的幾率能更大一點。他咳嗽了一聲,緩緩出言:“其實還是有足夠出兵的錢糧的,即便是三千兵、一個月,也一樣夠用。”

數道視線一齊轉到韓岡的身上,高遵裕驚訝地問道:“哪裡來的?”

“渭源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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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01:27:16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二)

“渭源?”高遵裕等人各自把這個詞在嘴裡念了一下,當即一齊反應了過來,臉色無不為之一變。

“是要動用修築渭源堡的錢糧?!”苗授驚問。

“還有人力。”

論軍事才能——尤其是戰術層面上的能力——韓岡並不算出色。也就戰略眼光還可以,搖著鵝毛扇、運籌於帷幄之中沒有什麼問題,若真要讓他上陣指揮,肯定要抓瞎。但他並不缺官場上和職場上變通的頭腦,缺錢怎麼辦,很簡單,就兩個字——

——挪用!

放棄渭源堡的擴建,把建設專款挪作軍費,保證戰時的供給。

為了擴建渭源堡,王韶所準備的錢糧用來作為軍費是綽綽有餘,而調用秦州民夫的申請也早早得到秦州城的批復。本來增築渭源的計畫,就是利用十月冬麥播種前的時間,這些築堡的民夫,完全可以用來運送糧草軍械。

韓岡的建議不算出奇,廳中的幾位其實都能想得到。但苗授是不敢去想的,韓岡作為安撫司機宜能說的話,他雖是地位更高的都巡檢卻不能說、不能想。而高遵裕和王厚兩人,大概是思維走向上有了定勢,沒有往那方面去思考。

只是王韶……韓岡總覺得在他說出自己的建議的時候,他的頂頭上司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之後的神色也沒變成高遵裕和苗授一樣的驚訝。

以王韶的才智,能想到這個主意也不會讓人奇怪,韓岡就覺得很正常,他猜度著,大概是早就想到了,如果他沒說話的話,王韶就要自己提出來了。

“那渭源堡怎麼辦?”王厚追問著韓岡,“總不能不修吧?”

增築渭源堡的方案早早地就遞到了秦鳳經略司和樞密院,連天子都在關心著此事。王厚擔心著如果不能依時完工,朝廷肯定要降罪。但韓岡一無所懼,勝利者不受指責,“只要此戰得勝,朝廷自會重新撥錢下來。”

“若是敗了呢?”高遵裕問道。

“當然會被降罪。”韓岡斬釘截鐵地說著。

高遵裕神色間頓時多了點陰鬱,韓岡的回答雖然是實話,卻不是他想聽的。

“結果都是一樣,”王韶低沈的聲音響起:“如若授之用兵不順,有個參差的話,星羅結部勢力必然大張。那時候,即便有錢糧有民夫,也一樣不可能在他們眼前安安穩穩地把渭源堡擴建起來,還是會被治罪。”

正如王韶所言,如果出戰失敗,韓岡和苗授的兩個方案其實都是一個結果,渭源堡不可能建起來。既然失敗的後果一樣,而出兵成功的幾率,則是韓岡的計畫要比苗授的更高一點——再怎麼說,三千大軍總比一千人冒風險要強——那該選擇哪一個方案,自然不言而喻。

王韶出言為韓岡的計畫背書,高遵裕想通後也點頭表示同意。渭源堡要擴建,這一點連別羌都知道,還以此為藉口,四處招攬盟友,試圖與朝廷拮抗。故而就算渭源堡突然間多了幾千民夫和士兵,又大車小車的在官道上來回穿梭,別羌星羅結也不會緊張過度。只要夯上兩天土,讓星羅結部放鬆警惕。接下來,便是三千奇兵突襲露骨山下的星羅結城。

用兵貴奇,這一招瞞天過海,無論是從可行性,還是成功率上,韓岡的計畫的確是要比苗授高上一籌。苗授對此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如果有更穩妥地方法,他也不願去冒風險,畢竟到時帶兵上陣的肯定是他。他是西路都巡檢,對苗授來說,渭源堡是否擴建都不幹他事,只要有仗打就成。

只不過苗授還想確認一下自己領軍的權力,他試探地問道:“秦州那邊要不要事先知會一聲?”

韓岡看了看高遵裕,又看了看王韶,兩人都是面無表情。誰也不想看著郭逵在這件事上摻和一手,功勞本就不多,小小的一塊餅,以郭逵的身份必然要分了大半去,說不定他還會派燕達來主持。秦鳳經略司這麼一口咬下來,作為下屬機構的緣邊安撫司就只剩殘渣碎屑可以舔食了。

王厚將詢問的眼神投來,韓岡道:“還是等到錢糧、民夫以及出戰的各軍到位後,屆時再提也不遲。”

按照韓岡的計畫,即便是出戰,錢糧照樣要送去渭源,民夫也同樣得送去渭源,再以護衛築堡的名義派出軍隊。無論是錢糧、民夫還是護衛,都是築堡規劃中已經確定的步驟。既然開頭做的是一樣的工作,就不必向經略司明說這是為了開戰,而不是為了築堡。等到把前期工作完成後,找個藉口通知一下郭逵,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到了渭源堡後,別羌星羅結肯定會不斷派人來渭源刺探。到時說他有心反亂,必須先發制人,也是順理成章。”

韓岡把話攤開了說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兩句放在哪裡都是管用的。只要想打,出兵的理由很好找。一旦蕃人出現在渭源堡附近,不管他們是哪一部的——即便是實打實的商人——都可以說成是別羌的奸細。

為了保護渭源堡的安全,緣邊安撫司不得不出兵,誰能對此說不是?

……

八月下旬,秋風漸起的時候,第一批四百民夫抵達了古渭。

來自于成紀縣的這群民夫,被安排在城中的一處空營中住下。不過為了查驗是否有所逃亡,在入住前都是要進行一番清點。

雖然這四百名民夫看著亂哄哄的一窩蜂,但都按著戶籍所在地的不同,分成了一個個小團體,亂中自有其秩序。而等到領著這群人的武官大喝了幾聲,便都靜了下來,沒幾下,連佇列都排好了。趕了幾百里,每個人精氣神卻不差,而且都是些精壯漢子,看起來秦州那邊應該是事先挑選過,並沒有用些老弱病殘來充數。

不過這也是在情理之中,邊地築堡是軍中要事,郭逵當然不會不重視。歷朝歷代使用民夫加起來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歷史,被宋建立後,關西緣邊大興土木又非一日。若是對民夫連最基本的組織都做不好,怎麼可能在崇山峻嶺之中,打造出一條綿延兩千餘裡、縱深上百里的築壘地域。

點驗民夫的工作由王厚負責,用了一刻鐘,他笑著回來,“一個也沒逃,全都到齊了。下麵就看玉昆你的了。”

“朱中!”韓岡叫來古渭療養院的主事,“你先在療養院裡挑兩個幹練的醫工,明天跟著民夫一起去渭源,把隨軍醫館的架子先搭起來。過幾天等渭源去得人多了,還要從你手下調一隊過去,你要提前把人選定好。”

被韓岡從民夫中簡拔出來的朱中,對韓岡的吩咐視同聖旨一般,忙不叠地點頭,“機宜放心,小人一定仔細挑選。”

“三哥,要多挑幾個好郎中,省得他們留在古渭閑得慌。”王舜臣方才跟著王厚一起點驗過民夫回來,明天為全軍打頭陣做先鋒的就是他。預定中,除了第一批的四百名民夫,王舜臣還要帶上一個指揮的騎兵壓陣。

他跟著韓岡久了,知道軍中醫療救護的好處。不論是叫郎中還是醫工,有從療養院中出來的他們主持營中的衛生醫護,可以防止疫病給他手下將士帶來不必要的損失。

“朱中,聽到沒有?”韓岡對朱中說道。

朱中一個勁地點頭:“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王舜臣攥了攥拳頭,骨節嘎嘣嘎嘣地響了幾聲,一張醜臉笑得猙獰:“有了軍醫,就不用怕傷病了。今次好歹再斬個幾百首級,也讓州城裡的燕太尉瞧瞧……”

“低聲點!”王厚急忙提醒著王舜臣,恨不得踢上他一腳。

今次出戰,三千大軍由苗授親領,而王舜臣則是副將。雖然實際年齡比韓岡還小一歲,但如果不計入高遵裕的話,王舜臣的官階在古渭寨內的武將中,其實僅次於苗授。他雖然還不能參與最機密的軍議,不過會後,名為築堡、實為突襲星羅結部的計畫還是很快通報給他。

但除了古渭城中的幾個文武官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今次僅僅是要增築渭源堡。斬首幾百級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提的。王舜臣知道自己失言,撇了撇嘴不多話了。在他眼中,燕達是偷了種五郎功勞的小偷,郭逵則是幕後主使,若非他們兩人,今次來秦州做副總管的,應該是種諤才是。在王厚和韓岡面前,他根本不去掩飾自己對燕達的不屑。

“王兄弟,你今天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韓岡話聲一頓,與王厚一起,向王舜臣身後看去。腳步聲隨即從後傳來,王舜臣跟著兩人的視線轉身,卻見來人是王韶身邊的親隨王惟新。

王惟新快步走到韓岡王厚身前,匆匆行過禮,道:“有個和尚來了,說是奉旨而來。王安撫讓兩位機宜快點回衙門去。”

“和尚?”韓岡與王厚對視一眼,問道,“他法號為何?”

“智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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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7:50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三)

韓岡上京時曾聽說過智緣的名字,也聽說過他的手段。

三命僧願成,醫僧智緣,是大相國寺中聲名遠播的兩位僧侶,總在豪門達官中行走,當時剛剛入京的韓岡無緣得見。

願成善於算命,觀人體貌便能斷其三生休咎,說起人生過往能分毫不失,並言及前生後世歷歷如真,所以人稱三命僧。而智緣的醫術更為神奇,世傳他只要只手診脈便能知人貴賤休咎,甚至可以按父脈而知子禍福,所言精準如神。京中官宦貴人趨之若鶩,不是延請兩人上門,便是親自登門造訪。

不過對於願成和智緣兩人的傳奇,韓岡當時聽了便哈哈笑過。三生輪回本是縹緲,診父知子更是荒謬,他是半點不信。

但據說王安石卻是真的相信智緣的本事,有傳言他跟天子談及智緣時,說道“昔秦醫和診晉侯之脈,而知其良臣將死。夫良臣之命乃見於晉侯之脈,則診父知子,又何足怪哉!”

但只是這個關於王安石的傳言,韓岡卻有些懷疑,一是天子與參政在宮中私下裡的閒聊,怎麼這麼容易就傳出來,在市井中被人口耳相傳?第二,若是王安石真的相信智緣的本事,當智緣自告奮勇來秦州,當不會吝嗇一件紫衣【注1】。

很可惜,當韓岡看到智緣的時候,他穿得袈裟還是赤色的。

韓岡與王厚並肩進廳時,王韶和高遵裕正陪著一為身穿赤色袈裟、五十上下的僧侶在說話。除了智緣,自不會由他人。

韓岡、王厚向王韶和高遵裕行禮如儀,直起身又轉過去面向智緣。智緣大咧咧地坐著,王厚便欲作揖。可眼角看到韓岡直著腰紋絲不動,便也跟著停住了動作。

智緣沒有官身,韓岡不會自降身份先向他行禮。儘管智緣是方外之人,不用俗家禮法。但既然要為朝廷拓邊河湟,來西北邊境追求名望功勞,就不要裝出個高僧大德的模樣來——當然,其中最關鍵的,是韓岡不喜佛教。若是面對飽學宿儒,即便沒有個官身,韓岡也不介意謙恭一點。但對上吸民膏血、不事勞作的僧人,他可做不到恭敬謙卑。

對視了很短的時間,智緣見韓岡並不打算先見禮,臉色便是微變。他磨蹭了一下,終於還是起身向韓岡合十躬身,“小僧智緣,見過韓機宜、王機宜。”

智緣的聲線渾厚圓潤,如同禪唱。其聲自丹田出,一張口,醇和的聲音就在耳邊迴響。用這副聲線向人解說經文,論人禍福,也難怪能掙下如許名頭。

韓岡方才拱手回應,“大師善醫之名,韓岡聞之久矣,如雷貫耳。素慕尊顏,卻緣吝一面。今日得見,終遂平生所願。”韓岡老於世故,這恭維式的套話說得極為順暢,王厚跟著韓岡說了一通,各自哈哈笑了兩聲,重又坐下來說話。

雖然甫一見面,就有點不愉快,但韓岡並不否認智緣的魅力。這和尚相貌端正,闊面大耳,甚有佛象。身材雖不高大,但端端正正地坐著,如同一口青銅鐘,身子毫無一絲偏倚,一看更是不脫高僧大德的形容。而且其說話間恂恂有儒者之風,儒釋道三家的經典也是信手拈來,討論起九經經義,雖無韓岡精深,但他旁徵博引,把佛道兩家的經文為儒學經籍做注解,卻也絲毫不落下風。

等說過幾句閒話,堪堪到了飯點,王韶使人布下宴席齋飯,將古渭寨中的大小官員如苗授、趙隆、楊英他們一齊喚了過來陪客,給足了智緣臉面。

坐入席中,智緣指著飯菜又說起了養生之道。憑著他醫僧的名頭,一番話說得王韶、高遵裕都心悅誠服。最後他甚至即席賦詩,與王韶這個進士相唱和,風頭完全把韓岡蓋了下去。

被智緣搶去風頭,韓岡並無絲毫慍色。他本就希望智緣的本事越出色越好,這樣才能為河湟開邊之策去說服更多的蕃部。在大航海時代,基督教的傳教士們往往精通天文地理醫學建築,每一個都是多面手——只有過人的才能,才能讓傳教的物件信服。先讓自己成為信任的對象,然後才能把教義灌輸出去。而智緣的出色,也就讓韓岡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智緣的才學的確過人,尤其是身兼三家之學,能讓不少士人甘拜下風。不過這也難怪,如今的儒林風氣,是儒釋道三家互相印證,三教一家的說法,不論哪一派都有人提出過。儒釋道三家,經過千年的並存發展,早就不復舊時的涇渭分明。許多時候,在民眾中佛道與其說是教派,還不如說是民俗。

而從世風上,已經融入世俗的佛門道門都日益興盛,信眾無數。就算是崇儒排佛的士大夫,他們的家人也會到寺廟裡燒上兩炷香,比如韓岡的老師張載、還有程頤程顥,都是對浮屠二字深惡痛絕,但韓岡可是親眼見過,張載的家眷、程顥的夫人去廟中燒香。

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緣故,同時也是因為對智緣十分欣賞,高遵裕突然為智緣叫起屈來,“以大師之德才兼備,還得不到一件紫袍,實在是委屈……政事堂中諸公卻是太吝嗇了。”

智緣不以為意地笑道:“天子和王相公本是要與貧僧僧官之位,但貧僧心想未見寸功,非有長才,便以口舌得官,來秦州後卻難以見人。故而對王相公推辭道,‘未見事功,遽蒙恩澤,恐致人言。等有功於朝廷,再與官亦不遲。’”

高遵裕愣了一下,立刻更加熱情地讚揚起來,“視名利官位如糞土,大師果然德行高致!”

智緣口宣佛號,“鈐轄過獎了。貧僧今次自請來河湟,也是不忍此地漢番之民再遭兵焚之苦。故而願深入不毛,弘揚佛法,勸蕃人臣服於朝廷,從此共用太平之樂。”

“好個共用太平!大師以慈悲為懷,足以讓朝中庸吏愧煞。”王韶輕輕擊掌贊許,舉杯敬向智緣。

智緣以茶代酒,與王韶對飲之後,放下茶杯,問道:“貧僧前日過秦州,承蒙郭太尉與燕太尉不棄,設宴款待。在宴上聽說近日有一星羅結部屢有不順,其族長別羌星羅結聚兵露骨山麓,意欲反叛。不知可有此事?”

王韶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確實有此事。”

關於別羌星羅結的種種不順,秦州那裡早就通報過了。只是郭逵和燕達會將此事告知智緣,讓王韶有些不快。

見王韶沒有否認和隱瞞,智緣就席上向王韶:“貧僧來此,便是為了規勸蕃人歸降朝廷。如今有星羅結部不順于大宋,卻是再巧不過。等明日貧僧便去露骨山下,勸說。”

王韶臉色絲毫沒有半點變化,仿佛前幾天批準突襲星羅結部計畫的並不是他。“大師初來乍到,對蕃部內情尚未瞭解。還請大師在古渭少待幾日,先熟悉了這裡的地理人情,再去蕃部不遲。”

智緣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安坐古渭寨中,如何能熟悉蕃部內情。何況拖上一日,其不順之心便盛上一日,若是拖延下去,說不定就有大戰連連,死傷枕藉。”

“大師心慈,不忍見生靈塗炭,韓岡深為敬佩。”韓岡向智緣拱了拱手,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轉過來對王韶道,“安撫,以下官之見,既然智緣大師一心想去,不如就準他去了。蕃人虔心禮佛,以智緣大師的身份,行走在蕃部之間,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王韶和高遵裕、還有所有知道即將實行的計畫的官員,都驚訝地看著韓岡,這等於是把智緣往鬼門關裡推。

王韶正要拒絕韓岡的提議,而韓岡卻搶先一步道:“不過能否先請大師去納芝臨占部的吹莽城和青唐部的青唐城走一趟。托碩大捷和古渭大捷,得兩家之力甚多,而戰歿者亦多。大師若能去兩城做一場法事,將之亡魂超度,其善莫大焉,亦能讓兩部更加恭順於朝廷。”

智緣想了一想,點頭道:“機宜有命,貧僧不敢推辭。”

“在下就為兩部先謝過大師恩德。”韓岡起身向智緣行禮,“蕃人盼大師久矣。原本河湟一帶最有名的僧人喚作結吳叱臘,在此地多有其弟子信眾。其後因其不守佛門戒律,鼓動董裕在青渭殘殺劫掠,在古渭一役跟著董裕一齊被斬殺,”韓岡指了指王舜臣,“這功勞還是他的。”

“阿彌陀佛。”智緣低頭合十,對王舜臣道,“念佛而逆佛,口誠而心不誠,結吳叱臘死後必入地獄。斬殺此獠,王檀越陰德不少。”

王舜臣聽得眉飛色舞起來,他殺人放火的事沒少做,雖然為人豁達,平日裡有時也擔心死後會下地獄。但智緣說他殺人就救人,算是積攢陰德,讓他放下一塊心頭大石,哪能讓他不高興,“多謝師傅,多些師傅。”

注1:宋代僧侶,如果譯經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能得賜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名義上非高僧大德不與,但實際上,只要有親王、宰執官或是地方監司官推薦,就能由中書門下頒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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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9:05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四)

一支軍隊正穿行在橫山的峰穀之間。

站在隊伍中段,向前望不到頭,向後望不到尾。浩浩蕩蕩,人馬數以萬計。前軍已踏入橫山南麓的谷地,而後軍猶在雲山深處。

西夏國相梁乙埋便身在這支隊伍之中。騎著一匹河西駿馬,頭戴飾著金花的氊帽,套了一身紫花窄袖的圓領長袍,一條金帶系在腰間,雖然是漢人,但完全是黨項貴人的裝束。

梁乙埋是當今西夏太后的弟弟,也即是西夏國主秉常的舅舅。儘管他刻意留起了鬍子,但依然遮不住他的年紀。他的姐夫毅宗諒祚,作為景宗元昊的幼子登基時,剛滿周歲。做了二十年的兀卒【注1】,因在親征大順城的過程中中了一箭,三年前因箭瘡不治而駕崩,那時也才不過二十一歲。

雖然梁氏比諒祚年長,但也只大了幾歲,今年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十,而梁乙埋更是只有二十九。這對年輕得過分的姐弟如今掌握著西夏國政,梁氏以太后臨朝,而梁乙埋則做著國相。他們的漢人身份,是他們能坐穩兩個位置的主因。

換做是其他黨項大族就決沒有這般好運。野利家、沒藏家,這兩個分別出過兩任皇后的黨項豪門,就是因為太過強盛,被元昊和諒祚前後剷除。而梁氏因為漢人的身份,沒人會擔心他們能謀國篡位,在諒祚死後,反倒因此得到了宗室們的支持,加上豪門各自牽制,也默認了他們的地位。

不過梁氏姐弟並不是就此可以高枕無憂,如果不能滿足那些欲壑難填的豪族,梁氏姐弟就坐不穩江山。

西夏國的國計只有一半能靠著自產。剩下的缺額,大部分要依靠宋人的歲賜補足,每年大約二十萬貫上下的銀絹,對西夏來說是個不容有失的收入。但歲賜往往都要分賜給臣下,並不足以填補虧空,剩餘一部分就是要靠劫掠。故而西夏免不了要年年用兵,等財物搶到手,再上書東京求和,照樣拿著歲賜。

但自從東朝新君即位之後,這一套招數就越來越難了。梁乙埋歎了口氣,腳下虎狼群伺,即便是身居高位,也一樣睡不安穩。而面對的敵人越來越強硬,這兩年已經陸陸續續吃好幾次敗仗,尤其是綏德城一役,耗費鉅資建立起來的八座寨堡,竟然在一日之間被全數踏破,讓他在朝中沒少被人冷嘲熱諷。

今次梁乙埋領軍南下,也是被逼著打起先發制人的主意。原本與他作對手的郭逵被替代陝西宣撫韓絳替代,領軍的又是慣來愛冒險的種諤,東人在橫山的動作越來越大,這手已經卡到大白高國的脖子上了。再不有所反應,橫山難保,銀夏怕是也要丟了。

“綏德……”梁乙埋低聲念著自己折戟沈沙的地方,宋人有了這座無定河畔的城池,就等於在橫山有一個穩固的據點。不但鄜延路的防線大幅向北延伸,同時也震懾了周邊的蕃部。據梁乙埋所知,橫山南麓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蕃部與宋人暗通款曲。

橫山不容有失,丟了橫山,銀夏也保不住。沒有了銀夏,這大夏國的國號還如何能維持下去?所以梁乙埋打定主意,要綏德以北的無定河畔築城。當初所築八堡就貼著綏德城,故而被一日攻克。今次再築城,他便打算離綏德城要遠一點。而在綏德城北六十裡,有一個適宜築城的好去處——羅兀。

儘管從南方回來的細作說,宋人也準備在羅兀築城,但相對於綏德,一下向北躍進六十裡的築城計畫實在太過荒謬,宋人過去從來沒有這麼築城的先例,梁乙埋覺得韓絳和種諤應該沒有瘋。

不過羅兀的確是兵家要地,位於唐時撫甯古縣之北,一個喚作滴水崖的地方。崖石險峭,高出地面十數丈,原本就有個小寨,作為烽堠之用。梁乙埋去年在綏德建堡的時候,也考慮過此處。不過因為擔心他從綏德城下退縮六十裡,會惹來國中的議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誰能想到,最後事情兜兜轉轉,城寨的位置終究還是定在了羅兀。

只是要想在羅兀築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慣用的聲東擊西是少不了的,不牽制住其他幾路的宋軍,得到支持的鄜延路,肯定會派出路中主力來破壞築城的計畫。而梁乙埋盡起國中大軍,便是要為羅兀城保駕護航。

東朝的關西緣邊四路,西側兩路的不易攻打。秦鳳有郭逵坐鎮,涇原有蔡挺主持。儘管梁乙埋今次領軍對外號稱三十萬,實際也動用了十一萬大軍,但他決不想去啃硬骨頭。秦鳳、涇原他都會派偏師牽制,而主力還是放在環慶和鄜延交界處的大順城上。

梁乙埋曾經在東朝時臣面前自稱過國中控弦五十萬,但實際上隨時可以動用的兵力只有十五六萬。所謂的五十萬,是把國中從十六到六十的男丁都算上的數字,動員上一次,國力沒個一兩年都無法恢復。眼下的十一萬大軍,已是西夏國中大半兵力,即便是興靈要地,也就只剩三五萬兵在防守著。

壓在梁乙埋肩膀上的擔子沈重得讓他都難以支撐,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在分出了築城軍和幾支偏師後,被他帶著南下攻打大順城的,仍然超過了六萬。而護翼在他身側的也是國中最為精銳的環衛鐵騎。

興慶府中,衛翼天子的精銳護衛,分為六班直和鐵騎兩個部分。

宿衛宮掖的六班直成員,泰半是國中各豪族中擅長弓馬的貴胄子弟,既有加強國主與豪族聯繫的用意,也有作為人質的成分在。總數五千人,除非天子親征,否則絕不出動。

而環衛天子出行的鐵騎,則是從各大監軍司的鐵鷂子中精挑細選出來。總數三千,分為十部,相當於宋人的十個指揮,在騎兵中最為精銳。跟隨元昊南征北討,戰功卓著。今次梁乙埋引兵南侵,他的姐姐讓他帶出來了五部一千五百騎。

在山道上轉過一道彎,出現在前方依然是重重山巒。眼看著盤山道蜿蜒至山谷中,長長的人龍讓梁乙埋有些心浮氣躁,“罔萌訛,離白豹城還有多遠?”

“回相公,還有六十裡。”在梁乙埋身後半個馬身,一名黨項貴族立刻討好地回答道。

“六十裡……”梁乙埋抬頭看了看天色,才交午時。到入夜前,應該能趕到白豹城,“不知大順城那裡怎麼樣了?”

罔萌訛說道:“有哆臘樞密主持,相公當可放心。”

梁乙埋所在的這支隊伍,屬於出戰的中軍。而八千鐵鷂子,已經作為前鋒在昨日就抵達白豹城,今天應該開始分批突破大順城防線,到其後方燒殺搶掠。

而在東南方向,也同樣有一支萬人隊,趕往金湯城。金湯、白豹都在大順城的不遠處,如同一個鉗子,緊緊鉗制住宋人的大順城防線。今天梁乙埋抵達白豹城,明天便能繼續南下。有梁乙埋主持,金湯和白豹兩城同時出兵,兵鋒直指大順城。等他將鄜延和環慶兩路的宋軍都吸引過來,羅兀那裡就能安然的開始修築。

山風忽起,夾著灰土劈頭蓋臉的刮來,迷住了人馬的眼睛,也吹得面面軍旗獵獵作響。

梁乙埋在山風中,感到了一絲寒意。儘管九月未至,但橫山深處已是秋涼。罔萌訛見狀連忙遞上了一件披風。披風帶著翻毛,後面還有墜飾,梁乙埋對這種黨項制式的服飾並不喜歡。他每次見到宋人的使臣峨冠博帶的裝束,滿眼都是羨慕。

但梁乙埋很清楚,就算再喜歡漢家的服章禮儀,也不能在外面表現出來。雖然毅宗諒祚早前已經下旨在朝中推行漢家禮儀,但當梁氏姐弟開始主持國政,卻立刻又廢去漢儀,改用蕃禮——因為他們是漢人。

在西夏國中,一直有都漢化和蕃化兩種對立的聲音存在。加深漢化,只會削弱黨項人的戰鬥力,就像景宗皇帝【李元昊】早年所說,用牛羊交換無用的絲綢瓷器,徒損國力。但漢人的文明遠遠超過黨項,生活、服飾和娛樂,讓每一個黨項貴胄都羨慕不已。就算景宗當年一力推行蕃禮蕃儀,但私底下他自己都有穿著漢人的服飾,而毅宗更是對漢物欽慕不已。有兩位天子做榜樣,下麵的貴族無不對宋人的服飾、器物趨之若鶩。

但梁乙埋以漢人統掌朝政,卻不能學著去做。元昊、諒祚穿了再多漢人的衣服,也脫不了黨項人的內在。但梁氏姐弟的漢人身份,卻會讓他們必須旗幟鮮明地站在黨項一邊,如此才不會當作異類。

這還真是累人,梁乙埋想著,但若是能穩固自己的地位,就算茹毛飲血,他也不會在乎。不過當務之急,是打贏眼下的這場戰爭,鄜延、環慶、涇原、秦鳳,甚至河東,他都已經安排妥當。只是突然間,他又臉色一變,想到了自己一個疏忽掉的地方,在秦州更西的地方,還有一個讓他心神不安的隱患。

梁乙埋連忙對罔萌訛道:“罔萌訛,你速遣人去找禹臧花麻,傳本相之命,讓他提防河湟,不得疏忽!”

注1:黨項語中對天子的稱呼,漢義為青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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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01:29:43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五)

俞龍珂和瞎藥好生地將智緣和韓岡送了出來。他們都是虔心禮佛之人,對主動上門來做法事的東京高僧,千恩萬謝也不足以表示他們的感激,就差在腦門上寫上頂禮膜拜四個字了。

青唐城外十裡處,別過熱情的青唐部族長和他的兄弟,在通往古渭寨的道路上,韓岡與智緣並轡而行。

先在吹莽城做了三天法事,又在青唐城做了三天法事。智緣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但他今天上馬時還是精神奕奕,紅光滿面。在馬上還能談笑風生,頭腦的運轉也沒有一點遲滯。年近五旬,智緣依然如此精力充沛,這讓韓岡驚歎不已。

對於僧侶這個職業,韓岡素無好感。如今真正恪守清規戒律的高僧大德寥寥無幾,反倒是花和尚多不勝數。喝酒吃肉都算不上什麼,逛窯子上青樓、娶妻生子也是尋常,把女人藏在廟中狎玩,這樣的事同樣時有耳聞。甚至有個僧人娶了名妓招搖過世,自稱是“沒頭髮浪子,有家室如來”,世人尤以其貌似豁達而豔羨不已。

韓岡對他們的行為無意作出評判,不守清規也不關他的事。

——可這些僧人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一是靠信眾捐贈。官宦富戶的錢就不提了,捐得雖多,但人數畢竟是少數。吃齋念佛的尋常百姓才是占了大頭,辛苦積攢下來的一文文錢,從家中吃穿用度節省下來,盡數捐給寺廟,求個家宅平安,求個來世福報。誰能想到這些錢卻變成了逛窯子的花錢?

二是租賃廟中田地。各州各縣之中,占地最廣,擁有土地最多的地主,往往不是豪門官宦,而是一間間寺院。家族可以在一兩代人中興盛衰落,但占了好位置的名刹,卻能延續數十年、數百年。靠著多年的積累,更是靠著信徒不停的捐贈,一間普通的廟宇往往能置辦下數十頃、甚至數百頃的田地來。至於大相國寺、白馬寺、少林寺這些大叢林,阡陌往往綿延數州數縣。

這些田地,僧人並不會去耕種,而是租佃出去。如果僅僅是租佃倒沒有什麼不對,但佃戶的妻子往往會被僧侶強佔,人稱梵嫂。若是不從就是退佃了事,許多佃戶不得不忍氣吞聲。到後來有些不成器的便是主動把渾家獻給,以求個更好的佃田。在江南佛教興盛之地,這樣的情形不勝枚舉,世人已經習以為常。

第三就是典當放債。所謂的質庫,也就是後世的當鋪,便是出自於寺廟,世稱長生庫。也許一開始還有幫信眾臨時周轉的用意在,但到了如今,已經完全成了一門財源滾滾的大買賣。而放債也是一樣,利息與世間平齊,追債時也沒幾個還會記得慈悲二字。

由於廟產不需繳納賦稅,而僧人也不用服徭役。有了張度牒,再把家中田地店鋪掛到寺廟的名下,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沒有稅賦徭役的幸福生活——許多寺廟都提供這樣的服務,並不會乘機吞沒產業——這也是為什麼一張度牒能賣到三百貫的原因所在。

有心事佛的,沒錢剃度。而有錢剃度的,則只是為了做了和尚後的好處。占盡天下便宜,還有著一分道貌岸然的模樣,這讓韓岡如何能看得順眼?

不過韓岡對於個人和階級分得很清楚。僧侶這個階層已經腐爛透頂,但其中卻有不少有真才實學的人物。真定高僧懷丙,以工程技術著稱於世,他用兩條船從黃河中拉出八匹鐵牛的事蹟,千年後韓岡都在教科書中學到過,而他修復趙州橋、修復傾斜的木塔,也是在此時傳說甚廣的故事。他成名在仁宗朝中,如今應該仍尚在人世。

針對智緣這個人,韓岡也同樣很欣賞。能放棄在京城的名望和地位,來到古渭這個荒僻之地,為大宋的擴張而盡一份自己的力量,實在是很難得。雖然他所宣稱的弘揚佛法只張幌子,本質上還是為了立下一份功績,藉此取得更高的地位。

但緣邊安撫司中,又有誰人不是這樣,韓岡不會因此而求全責備,反而多了分認同。他奉王韶命陪著他往青唐部做水陸道場,幾天下來,兩人談天說地,剛見面時的一點不快已經不見蹤影。

說了一陣閒話,智緣將馬身向韓岡湊近了一點,避過俞龍珂和瞎藥各自派出的一隊護衛的耳目,壓低了聲音道:“機宜,貧僧這兩日觀俞龍珂和瞎藥兄弟之間似有隔閡,恐有蕭牆之亂。若是能從中調解,也許就能讓他們對朝廷更加順服。”

韓岡露出一絲不出所料的笑意,智緣這分明是在試探。不過以智緣的眼力,通過這幾天的觀察,看出青唐部的兩位族酋並沒有真正投向朝廷,也是應有之理。他也無意隱瞞偽飾,智緣才智甚高,能算命的眼力更不會差,瞞是瞞不過去。

他便搖了搖頭,歎息道:“不瞞大師說,當初若不是利用俞龍珂和瞎藥之間的不合,我也不會那般容易就說動了俞龍珂,更不會有後來的古渭大捷。不過兩人都是奸狡之輩,互相之間雖有爭競之心,卻不會失了法度,有些事他們再想跟兄弟別苗頭,都不會去做。”

“原來如此,卻是貧僧莽撞了。”智緣對韓岡合十行禮,“多謝機宜將此事相告。”

韓岡並不介意把青唐部和朝廷的真實關係透露給智緣。反正俞龍珂和瞎藥已經把青唐部的田籍名簿都獻了上去,表面文章做了十足十,任憑智緣有幾張嘴也不可能把這件事給扳回來。而他若是將此事散佈出去,反而會惹怒舉薦他的王安石,如此不智,諒智緣也不會去做。

“大師說得哪裡話?既然皆是為了國事,韓岡哪還能瞞著大師?關於河湟之事,只要大師相問,韓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多謝機宜。”智緣又謝了一句,臉色泛起淡淡的喜色,自忖這幾日的辛苦沒有白費。

韓岡贊著智緣:“大師幾日來為國事殫心竭慮,無論是在吹莽城,還是在青唐城,蕃人都已是對大師頂禮膜拜,若大師日後將佛法傳遍河湟,可以想見,各家蕃部當會紛紛來投。”

智緣“阿彌陀佛”的感歎了一聲:“卻是遠遠比不上機宜。”

這些天來,智緣對韓岡在兩家蕃部受到的尊敬都是看在了眼裡。幾乎每一個蕃部子民都認識他,都會對他合十行禮,甚至有些人一見到韓岡便跪下來叩拜。就算是俞龍珂和瞎藥,還有張香兒,對韓岡也同樣是恭謹有加。這不是普通的漢家官人能得到的禮數,智緣在這些蕃人的眼中看到的,是對韓岡的敬仰和崇拜。

智緣已經打聽過了,這是因為韓岡傳說中的身份,藥王孫思邈的弟子,這個名號讓人聽了就不得不崇敬三分。而韓岡創立的療養院,救治了數以百計的蕃人,不僅結下了一段段的善緣,也讓他的身份更加得到世人的認同。

韓岡完全不通醫術這一點,本來應是缺憾,甚至是致命傷,卻因為他一直都在否認,反而沒了人去在乎、拿著說事,而且這還更增添了他經歷的傳奇性——不通醫術的藥王弟子,可比藥到病除的名醫更為稀奇。

韓岡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智緣稱讚他的時候,他也不過是道了聲,“哪裡,哪裡。”幾乎是全盤接受。

隨著古渭療養院的名聲日漸擴大,他在吐蕃各族中的名望也日漸加強。單是藥王弟子——不,應該是藥師王菩薩駕前侍者的身份,就能讓他在蕃地通行無阻。

儘管老于世故、精明狡猾的族長們不會因為這個神奇的光環而向韓岡俯首貼耳,但他們終究還是擁有一分敬意,不敢對韓岡有所得罪。假以時日,韓岡有自信憑著他的聲望,能說服絕大多數的蕃部投向大宋,並不需要智緣再來多事。

“今次回到古渭,稍作休整,貧僧就可以往星羅結部去了。相信以王安撫和機宜的威名,別羌星羅結當不敢阻撓官軍。”

韓岡點了點頭,“到時就要勞煩大師了。”

有了這六天的時間,軍隊、民夫、錢糧、軍械,所有的準備都已經到位了。也就在這一兩天,從渭源堡派來的信使,將會帶來星羅結部騷擾渭源的緊急軍情。這份加急情報,能為苗授接下來的行動,給出最好的理由。而他韓岡也將和王韶一起奔赴渭源,在最近處見證他們計畫的勝利。智緣雖然求功心切,在今次之事上,也只有做旁觀者的份。

青唐到古渭,翻山即至,也就一個多時辰的路。回到闊別三日的古渭寨,王韶立刻向韓岡通報了最新的軍情,不過不是渭源的,而是從秦州而來:“西賊日前已經盡起國中大軍,號稱三十萬,由梁乙埋親領,兵發五路。甘穀昨日已有狼煙,渭州蔡經略也遣急腳,向秦州通報了有西賊萬人攻打原州。環慶和鄜延雖還沒有消息,不過當是西賊主力所向。今次,西賊是傾巢而出。”

智緣面有驚容,而韓岡則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一名鋪兵滿頭是汗的被人帶進官廳。喘著氣稟報道,“安撫,渭源急報。別羌星羅結起兵來犯,還請安撫速速派兵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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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30:49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六)

事情順利的按著計畫在發展。聽到苗授已經傳回了預定中的軍情,韓岡當即怒色上臉,厲聲說道:“別羌膽大妄為,本不過一跳樑小丑,竟然屢次阻撓王事。前次星羅結部追隨董裕來犯古渭,當時已經放過了他和他的兄長。沒想到此人怙惡不悛,竟敢一犯再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次不能再放過!亦得讓蕃人明白,朝廷不只有和氣春風,亦有風暴雷霆!”

韓岡嚴詞厲色,演技則稍稍過了點,但身在廳中的胥吏們則紛紛暗自叫好。並不知道內情的他們,生在關西、長在關西,擁有著對異族刻骨銘心的仇恨,韓岡的一番話正是說到了他們的心底。

王厚緊跟著拍案而起:“玉昆說得好!此等蕃人,若肯順天應人,及早歸順,朝廷必不吝賞賜。但若是如今日的別羌星羅結這般愚頑不化,就該嚴加處斷,以儆效尤!”

高遵裕頷首贊同:“玉昆、處道說得正合我意。此賊不除,何談安撫河湟。”

“速傳趙隆來!”王韶隨即下令。

他拿起筆,先飛快地寫了一份告急奏文,令人加急傳回秦州。接著又幾筆寫好了一份軍令,簽過押蓋過章,交給高遵裕簽名。等趙隆奉命趕來,王韶便把封緘好的軍令遞給他,並交代道:“你領一隊速去渭源,讓苗授仔細體量敵情,凡事可臨機處斷,必要時便當直搗敵巢,擒別羌而歸,以振朝廷的聲威!”

趙隆慨然領命,單膝跪倒,雙手接下軍令,接著雄壯如山的身軀霍然而起,轉過身,踏著沈重的腳步,一陣風的跨出廳外。

王韶低下頭像是思忖了一下,自言自語:“苗授如果出兵星羅結,渭源便無人執掌。若蕃賊趁渭源空虛突襲城中,在前方的苗授別說得勝而歸,恐怕自身難保。看情形不能不去渭源坐鎮啊……”他抬起頭,對高遵裕道,“接下來幾天,古渭可就要勞煩公綽了。”

高遵裕點頭對王韶笑道:“子純大可以放心去,古渭自不會有失,我就靜待子純將捷報傳回。”

“玉昆,”謝過高遵裕,王韶接著又吩咐起韓岡:“渭源雖然一開始就為了提防蕃賊突襲,準備下來的糧秣兵械都不少,但軍情多變,誰也說不準會有什麼變化,準備下來的物資也許並不夠,必須要從古渭送上去。這前後軍中轉運之事,我就交給你了。你在古渭多多準備下糧草軍器,將之及時運抵渭源軍中。”

韓岡抱拳回道:“安撫放心,下官必然竭心盡力。”

得到兩人的承諾,王韶松了一口氣的模樣,“城中軍力有一半去了渭源護翼築城,幸虧有他們在,不然只要百名蕃騎,就能把築城的民夫都給殺散掉。不過古渭已經少了一半兵,剩下的就不能再調動了。二哥,你去通知張香兒來見我,明日要讓納芝臨占部隨軍一起出發。”

王厚領了命,便急匆匆地出去找張香兒了——在渭源傳來緊急信報的時候,要將這條老狐狸從他老巢裡挖出來,不讓他裝病躲避,也只有王厚等寥寥數人能做到。

從剛進門聽到蕃人突襲渭源的消息,到現在王韶命苗授迎戰,並決定親自坐鎮渭源,一連串事情的發生,讓智緣都反應不過來。看到了方才的一幕精彩的演出,智緣根本就想不到,這一切的安排其實都是早就確定下來的,不過是為了隱瞞這邊主動挑起戰火的真相,而刻意在他面前表演了出來,希望他能將之傳回秦州。

出戰在即,王韶和高遵裕都無暇與智緣閒談,道了聲不是,便讓韓岡送他回住處安歇。韓岡轉過頭來,將智緣送出廳外,歎道:“可惜了大師一片苦心。本想著送大師去勸服別羌,誰想到他會一條路走到黑。其人自尋死路,也救不得他了,還請大師在古渭稍留幾日,等渭源捷報傳回,再前去撫慰亡靈。”

智緣沒有應聲。王韶的處斷有個地方讓他想不通,他問著韓岡:“為何不命青唐部出戰?論起軍力,青唐部當是在納芝臨占部……”話剛說到一半,便警覺道,“貧僧多言了,還請機宜恕罪。”

“無妨!這些事就算大師不問,我也是要說的。大師日後要行走在河湟邊地,對蕃部的瞭解是少不了的功課。”韓岡向智緣解釋道,“前次兩戰大捷,都是安撫驅動蕃人打下來的。俞龍珂和瞎藥至今仍未完全順服於朝廷,也是因為他們自負手上的軍力,而不肯屈就。如今有了機會,也得讓俞龍珂和瞎藥看看官軍的實力,省得他們以為自己不可替代。”

聽了韓岡的話,智緣欲言又止,因為韓岡回答的並不是他的問題。韓岡會意笑道,“納芝臨占雖然名義上是蕃部,但都是當年的陷蕃漢人的後裔,族酋皆為張姓。素來親附朝廷,在這裡,要比青唐部這等真蕃親近得多。可以當漢人看待的。”

“原來如此。貧僧受教了。”智緣豎掌行禮,“若今次能徹底擊敗別羌,日後當可趁勢奪下狄道,平定武勝軍。”

韓岡現在所處古渭,與木征的河州之間,隔著一片方圓兩百里的土地。原本是董裕的領地,今名武勝軍,屬於後日的臨洮縣,是黃河支流的洮水【今洮河】流經的地方。在唐時此地屬於蘭州,而在五代,則是被命名為武勝軍。

如果說收服如今的吐蕃贊普董氈,是王韶拓邊河湟的最終標誌,那麼擊敗木征,攻克河州便是實現目標的必要條件。而擋在河州之前的武勝軍,就是要最先佔領的地盤。

韓岡指著西面的山巒,“真要計較起來,渭源也算是武勝軍地界了。翻過渭水源頭的鳥鼠山,對面就是洮水。武勝軍的中心狄道就在洮水邊,渭源離僅僅隔了一百多裡。”

“若貧僧記得沒錯的話,狄道就是臨洮。‘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如今臨洮淪于胡虜數百年,不知何時能重現舊日大唐的盛況。當年玄奘大師取經而回,其經文經過多年,已經零落不堪。若是能交通西域,從天竺重新把經書迎取,可是能流傳千古的大功德。”

“大唐之威,的確是讓人追慕。”韓岡悠然長歎,“今日辛苦爭奪的河湟,只是當年的數州之地。而統歸大唐的安東、安北、單于、安西、北庭、安南六大都護府,其地域之廣,任何一個都能比得上今朝的半壁江山。”

在安史之亂前,雖然唐朝對吐蕃有著幾次大敗,但其國勢還是逐漸延伸到西域蔥嶺。而當時的河湟之地,也是大唐所領。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在西域為漢家拓張了萬里江山。這一番輝煌,至今猶在西北百姓口中傳唱。連當今天子趙頊,也是對唐太宗的功績深為敬服,進而追慕不已。

當然,河湟之地淪於吐蕃人之手,同樣是被唐朝丟掉的——是安史之亂後中原勢力大衰的緣故。自吐蕃開始,沙陀、黨項、契丹紛紛侵入中原,所造成的後果,說句難聽點,就是如今宋室始終難以振奮的主因。而偃武修文的國策也是因為晚唐五代子弑父、臣弑君的武人之亂,給宋初君臣們留下了太過深刻的恐懼,才順理成章地形成。

但這些,韓岡就無意再提,要比就往好處比,比爛則是毫無必要——畢竟,總是有更爛的。老是想著後面還有更差的,反而就沒有上進的動力了。

智緣也不會說出這些煞風景的話來,他更是為韓岡的話勾起了心思,隱藏在他眼神中的,全然沒有半點屬於出家人的平靜:“當年李衛公等諸多名將,敗突厥,破回鶻,讓胡人不敢東顧。如今,漢家天子欲重定西土,不世功名,也正在今日!”

……

“觀察,東朝的王韶自領有緣邊安撫司之後,越發的咄咄逼人。今次他能在渭源築堡,明日就能穿過大來谷到狄道築城。等到他控制了的武勝軍,不知觀察到河州還能保得住?”

木征半閉著眼睛,靠在一堆氈毯中。他在宋為河州刺史,在夏則是河州觀察使。宋人稱呼他一聲刺史他應下,眼前的這位禹臧家的使者稱呼他觀察,他也照樣應下。

“這不還沒打到狄道嘛,我只要保住河州就夠了。”木征懶洋洋地說道。

木征並不是很有野心的人。他對用兵擴張沒興趣,也無意跟他的叔叔去爭吐蕃贊普的位子。只要不打到他家門口,他最多也只是派點兵湊個熱鬧,絕不會跟人硬拼。

當年其父瞎氈早亡,他被逼得放棄河州,躲到西北的安江城。後來他聚集部眾,也只是打回河州就停手了。武勝軍原本是他二弟董裕的地盤。董裕死後,木征順理成章的接收了這片土地,但他沒有留給自己,而是交給了他的另一個弟弟瞎吳叱。比起他的那個心比天高的二弟來,木征的性子可算得上是小富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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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01:31:23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七)

木征懶洋洋的一番話,讓禹臧家的使者為之氣結。

武勝軍是河州屏障,若是丟給了宋人,河州定然難保。而對於禹臧家來說,武勝軍緊鄰著蘭州,在唐時,其地便是屬於蘭州轄下。宋人據有武勝軍,向西是河州,而向北穿山而過,可就是禹臧家的蘭州城了。

現在兩家共同的大敵就是名說著要拓邊河湟的宋人,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使者想不通為什麼木征還是這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態度,仿佛都要睡著了一般。

“如今國中盡起三十萬大軍南征,等到梁相公挾勝而歸,聽說觀察竟然不肯受命,一怒之下,河州城必然無存!取捨與否,還請觀察速決!”

使者很想這麼說,但他不敢。他清楚,在木征面前最好還是保持的謙遜一點的態度。總是半睡半醒、凡事都不在意的木征,並不是好脾氣的人。真的惹火了他,直接斬了使者的先例也是有過的。

而木征卻是從眼皮縫中,玩味著禹臧使者氣急敗壞的神色。當年的結吳叱臘,還有董裕,都曾在他面前露出這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木征並不是只能看到眼前一畝三分地的愚人,唇亡齒寒的道理他也懂。單看他能在眾敵環伺的河湟中心安坐至今,這鼠目寸光這個詞就用不到他身上。

謹守河州,不是木征沒有膽略,而是他有著自知之明。木征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大,能抓住多少東西。貪求得太多,反而原有的都會丟掉。生存在夾縫中,不小心謹慎做人,下一個倒下的可就是自己。木征的信念始終如一,僅僅保住河州而已,至於其餘,他都不會去貪求。

而且宋人縱然咄咄逼人,但西夏何嘗不是?李元昊從他的祖父輩起就沒少跟吐蕃拼殺過。河西涼州的六穀聯盟,就是被黨項人所滅。而為了穩定河西,李元昊又提兵南下,不過被木征的祖父、也就是前任的贊普唃廝羅打得潰不成軍。這一戰,是李元昊起兵之後,敗得最慘的一次——雖然日後李元昊還敗給過契丹人,但他後來又討了回來,不比對吐蕃,到最後也沒能報仇雪恨。

而眼前的這位禹臧家的使者,也讓木征無意跟他深談。背叛了吐蕃,投靠了黨項,禹臧家在木征心目中的地位,可是狗都不如。投靠漢人倒也罷了,畢竟跟漢人們都打了幾百年的交道了,但跟著黨項人,卻是丟盡了吐蕃人的臉面。木征自負是吐蕃王家嫡傳,可沒興趣跟黨項人養的狗打交道。

用著懶洋洋的態度,打發走了怒氣衝天的禹臧家使者。木征想了想後,便叫來了自己另外一個同母弟弟結吳延征,“你帶本部去武勝軍幫一下瞎吳叱。若是漢人不光是在渭源築城,還轉著攻打狄道的主意,就一起把他們打回去,不能讓他們占了大來穀。”

結吳延征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會被交托這個任務:“若是沒打過來呢?”

“那就該做什麼做什麼,你跟瞎吳叱要塊地住下來就是。”木征慢吞吞地說著,“瞎吳叱在岷州有塊地,現在他到武勝軍了,那塊地你向他要過來,也好安頓下你的部眾。”

結吳延征原來是滿心的不情願,但聽說終於能擁有一塊土地,他立刻興奮得跪下來磕頭。

“還有,”木征一直眯著的眼睛倏然睜開,單眼皮下的一雙小眼銳利如電,提醒著叩頭不已的弟弟,“也要小心北面!”

……

晨光尚未泛起在東方,天地之間,仍是一片黑沈。九月朔日的天空,沒有月亮的痕跡,鑲在天穹上的密密麻麻的星光,加起來也比不上明月時的一星半點,只是,已經可以讓人看清前方的背影,緊緊追隨而不會落隊。

黑暗之中,一支多達一千五百人的隊伍,正靜悄悄地行走在山谷之中。人銜枚,馬裹蹄,籠頭和嚼子緊緊鎖住了戰馬的嘶鳴。伴隨著潺潺的溪水,只有密集而又低弱的腳步聲連續不斷。

苗授與他手下將士們一起牽著馬穿梭在黎明前的黑幕下。腳下的路面並不似官道那麼平整,但也是商人們經常使用的要道,至少不會讓人舉步維艱。

低著頭走了不知多久,苗授抬頭看了看天色,還是黑沈沈的,看樣子至少還要半個時辰,才能見到東方天際處的一抹紅光。

在黑夜中行軍,是一件很冒風險的行動。不過苗授並不怕夜襲,老於兵事的他,早在三天前就陸續派出了足夠多的哨探,去檢查沿途每一處可能藏兵的地點,並驅趕來刺探的蕃人。現在這些哨探,有一部分帶著消息回來了,還有一部分則聽著他的命令,在各處要點守候著。

最關鍵的,王舜臣和苗履已經領著一個都的騎兵,在通往星羅結部的要道處守了四天的時間。他們並沒有掩飾行蹤,更沒有躲藏,幾天下來與星羅結部的蕃騎幾次對峙。苗授這是用最強硬的態度在賭別羌星羅結不敢破釜沈舟——只是找藉口。

而王舜臣和苗履的手下只有一個都的數目,也讓別羌星羅結不會太過緊張。當看到王舜臣所部連續幾天都沒有動靜的情況下,即便別羌再狡猾,也只會誤會這只是用來防止星羅結部偷襲渭源的措施而已,一開始的緊張便會鬆弛下來。

誰能想到這是,這是為了渭源出兵的掩飾?放棄築堡而突襲蕃部,這完全不符合宋軍過往的慣例。突如其來的奇兵,這是苗授自信能成功的底氣。多管齊下,以有心算無心,苗授對自己今次的作戰有著百分之百的把握。

一名哨探急匆匆地自前方趕來。他從苗授身邊高高舉起的大纛留在夜色中的剪影,以及苗授的親衛所騎乘的、比尋常騎兵戰馬都高出兩寸三寸的河西良駒身上,辨認出了苗授所在。他在週邊通報過姓名,被親衛領到苗授身前,“都巡,前面就是大來穀。”

終於到了!

苗授松了口氣下來,他於四更天不到,便自特意設在渭源西側三裡的營地領軍出發,走了一個多時辰後,終於抵達了十裡外的第一站。

大來穀是溝通渭源和狄道之間的要道。從渭源堡到狄道,要翻過鳥鼠山這座分水嶺——東面是渭水,西面則是洮水——而鳥鼠山中,有一條谷地直通東西,這就是大來穀。

儘管大來穀的南面,還有一條名為南穀的谷地,也能溝通渭源和狄道。而在鳥鼠山中,還有好幾條可供行走的山道。但從地勢上,以及路程上,還是以大來谷更為優勝。大來谷作為洮州的東側門戶,一向是兵家必爭之地。唐時開元年間,唐軍曾在大來谷一戰擊敗屯兵在穀中的十萬吐蕃大軍,逼得來犯的吐蕃軍逃回洮水。

而今次的任務,並不是要穿過大來穀——這條谷地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通行,在對面的穀口,有吐蕃人的一處軍寨。小股人馬會被堵住,若是有大軍穿穀而過,則必然會引得木征警覺起來——苗授的目標是星羅結部的聚居地,位於大來穀之北,白石山下。如果急行軍的話,最多再有一個半時辰,就能抵達星羅結部主帳所在的谷地。

但苗授並不打算夜襲,要是他想捕捉的物件趁黑跑掉就麻煩了。選在下半夜出發,以他行軍的速度,抵達星羅結部時正是白天,可以有更多時間作戰。要利用夜色,反而應該在黃昏時出兵。

“就地休息一刻鐘。”苗授將自己的命令傳到佇列中。辛苦了小半夜的士兵們也不多話,紛紛坐下休息,吃點乾糧。

而苗授仍站著,只是轉著腳,活絡一下有些酸脹的腳踝。心中又一次將今次作戰計畫從頭到尾理了一遍,這個從沙盤上制定出來的計畫,除去開頭時的瞞天過海的伎倆,剩下的就只有以快打慢一條。

星羅結部是典型的吐蕃部族,分據在幾條山谷中。雖然跟普通的蕃部一樣,只要是成年男子都能上陣拉弓,讓星羅結部可以拼湊出五六千兵力,但這樣的軍隊並不可能枕戈待旦,平時都是分散開來,各自放牧做活。以蕃部的組織鬆散,就算現在聽說宋軍已經抵達大來穀,給別羌留下的半日時間,最多也只能讓他召回一千多一點的部眾。

這是個很簡單的策略,在作戰開始後,就沒有了任何計策存在,但在苗授看來,卻已經足夠了。

因為簡單,所以易行。

休息片刻,苗授便起身急行向北,直撲最終的目標而去。當苗授所領大軍出現在星羅結部穀口外的時候,谷地中驚惶一片,號角連聲。順著初起的北風傳來號角聲中,滿載著惶急和不安。

九月初一,苗授大破星羅結部,斬殺別羌星羅結,斬首四百餘。王韶得到捷報,隨即從渭源堡趕到星羅結部的主城所在。當王韶褒獎過參戰的將士,領軍回到渭源堡的兩天后,出現在堡外的,不是來自古渭的賀功信使,而是多達五六千人的大軍。而他們所舉著的旗幟,也不是吐蕃人的風格,卻是明明白白的西夏戰旗!

禹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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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32:29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八)

情勢急轉直下,又一次大勝而歸的喜悅還在心頭,緊跟著就是意想不到的敵軍來襲,兩種心情的落差,宛如從天堂落入地獄。站在渭源堡的最高處,王厚低頭望著已經把他推到地獄的敵人。

高高豎在半裡外的敵軍將旗上的名號,是由生造出來的黨項文字書寫。王厚並不認識這種同樣是由橫豎撇捺組成、卻與漢字截然不同的文字,軍中也無人能辨認。不過渭源堡內外數千軍,還有不少人在戰場上見過這面旗幟,也與這面旗幟下的軍隊在金鼓聲中廝殺多年——旗幟的主人,是西夏國中首屈一指的吐蕃豪族,也是鎮守大白高國西南邊陲的大將,如果王厚沒有猜錯的話,當是禹臧家新近登位的族長禹臧花麻親自領軍來襲。

繡在白色旗幟上的禹臧二字,王厚多看了幾眼後,眼睛就仿佛被灼痛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轉移了開去。除了穩定在渭源堡半裡之外的大纛,被滾滾煙塵所遮擋的地方,還有著數以千計的敵軍。模模糊糊的,讓想計算出他們數量的王厚的眼睛盯得生疼。

軍中多有人言:人馬上萬,無邊無岸。雖然眼前的賊人決計不到萬人,但數千大軍彙聚一處,已是浩然如海。黑壓壓的一片從渭源堡西三裡處的軍營,一直延伸到堡下。另有數百名騎兵在堡外縱橫賓士,隆隆如雷的蹄聲中,揚起的不僅僅是灰黃色的煙塵,還有濃濃的戰意。

“為什麼西賊的兵能在這裡?!”

“這些事可以以後再去查證,先想想眼前……賊軍有多少?”

同樣站在城頭上的王韶沒有兒子那麼緊張,用著平和淡定的聲音詢問著。當然,他詢問的對象不是王厚,而是知渭源堡王君萬、緣邊安撫司準備差事趙隆、還有尚無官身、但自束髮起就已經身在軍中的苗履三人。

計點兵數,是兵學中最基本的科目。能力出色的斥候,或是老於兵事的將領,往往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眼前的敵軍究竟有多少數目,進而推斷出敵軍的總兵力,並不需要他們排著隊來等著數數。

同樣的道理,只要有點軍事頭腦的將領,也都會為了不讓自己手下的兵力被人看破,而通過各種手段進行掩飾和偽裝。比如就在王韶等人眼前,敵軍就用著奔馬掀起的塵土,將自己的兵力數量模糊起來。不過有經驗的將領還是能說出個大概:

趙隆的回答是:“四千上下。”

苗履則報出:“七千到八千。”

而王君萬觀察到的數目卻是:“六千。”

從三名將領出得到三個不同的答案,王韶選擇了中庸之道。

“六千兵……”他從鼻子中冷哼一聲,“禹臧花麻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聽著王韶的意思,王君萬問道,“不用點烽火?”

王韶搖頭:“用不著,派回的信使就足夠了!”

王韶的自信自有其底氣。現在他手中的兵力,就算不包括一千三百餘蕃軍,以及兩千多民夫,再除去跟隨王舜臣留在星羅結部主城處、掃蕩殘兵的三個指揮,依然保持著兩千一百這個數目。雖然禹臧花麻帶來攻打渭源堡差不多有六千騎,可真要在城下硬拼起來,不一定能在王韶的兩千兵手上占下便宜,更別提還有蕃軍和民夫隨時可以補充上陣。

——無論是契丹還是黨項,又或是吐蕃,只要是跟大宋有過戰爭的異族,都明白一個道理:布下箭陣的宋軍陣列不能去沖,而守在城下的漢人更是不能去招惹。當漢人有城池可以依靠的時候,其戰鬥力往往是打著滾往上翻,尤其是西軍,最擅長的就是倚城而戰。要不然,大宋開國以來,也不會在山區中不停的大興土木。

而王厚那邊憂心難解,緊皺著眉:“就怕王舜臣那裡會有麻煩。”

王韶放心地很:“不用擔心他。以吐蕃人的攻城手段,星羅結城不是這麼好打下來的。屯在城中的糧秣當還沒燒,城池打下來時也沒有大的損壞。王舜臣手上的三個指揮更都是精銳,才兩成不到的空額,足足有一千三百人啊……”

一個指揮正常的兵數當是在五百人,不過由於軍中普遍的吃空餉喝兵血的情況存在,足額滿編這四個字往往只存在於兵籍簿上。一般來說越是精銳,空額的比例就越少,王韶留給王舜臣的三個指揮都是精兵強將,空額就只有一成多一點。能強過這個數字的只有東京城中的龍衛神衛捧日天武這上四軍了。

就像自古渭寨今次出征的三千官軍,在編制上的數字是四千。而渭源堡,在王君萬上任後,堡中的駐軍得到了加強。按編制是三百兵,而實際上,也達到了兩百出頭。少掉的一百兵便是空額。這些幽靈士兵的俸祿,就給各級軍官們瓜分了。

只不過這個比例也只有常年與黨項和吐蕃交戰的西軍才能達到。論起兵員空額,關西的軍隊算是大宋百萬禁軍廂軍中最少的一路,一般都能保證實際編制的七成到八成。而最壞的情況,就是江南,能有五成就了不得了,而廣南兩路由於天高皇帝遠,實際兵力往往只能達到編制的三成。

這也是為什麼從天子到王安石,再到蔡挺、張載,都想推行將兵法的緣故。聽說有兩千敵軍來襲,便點出四千兵馬去迎戰。從兵力上算是綽綽有餘。可到了戰場上,卻發現只有兩千兵,再去掉其中不堪戰的,就只剩下一千出頭。這樣的笑話卻是根本讓人笑不出來。王舜臣手上是空額僅僅一成多的精銳,王韶相信他應該藉此能多守幾日。

“那西面的營壘會不會有問題?”苗履以手加額,憂心忡忡地望著遠處的營寨,領軍駐紮在寨中的是苗授這位西路都巡檢,更是他的父親,“蕃軍可是有一多半在那裡,民夫也有一千,家嚴手上才一個指揮……”

“授之豈會壓不住納芝臨占部的蕃人?你這做兒子的難道不知道你父親有什麼手段?”

王韶同樣不擔心苗授。那座營壘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保護築堡民夫而設立的,造得堅固異常,並沒有打絲毫折扣。而且其位置也是跟渭源堡一起,形成了最適合防守的掎角之勢。以眼下禹臧花麻的兵力,並不足以分兵同時攻打渭源堡和營壘。如果選擇一個主攻方向,那無論王韶還是苗授,都不會是保守的性格。

“若是木征投靠了禹臧花麻怎麼辦?不然禹臧花麻怎麼能出現在渭源堡這裡?中間還隔個武勝軍啊!現在僅僅是禹臧家的兵,等到木征把他的軍隊調來……”

“木征絕不會投靠禹臧花麻!”王韶的判語斬釘截鐵,“他……”

話音剛起,一隻利箭就從城下躥了上來,直奔王韶面門。王君萬眼疾手快,手一張,一把就將長箭抄在手中。掌心兀自火辣辣的,可王君萬卻立刻從身邊的衛士腰間搶過一張弓,搭上箭就要射回去。但城頭下,一名騎兵正舉著一張大弓,在蕃人的歡呼聲中越奔越遠,方才的那一箭竟然是馳射!

“好箭術啊……”王韶推開臉色發白的一群失職親衛,毫不在乎地向下望去。嘴角露出一絲冰寒刺骨、讓王君萬和苗履都心驚膽戰的笑容,“看起來禹臧花麻有些急了,這不是激我出戰嘛!”他又回頭,笑得更為陰冷,“……要是木征投效了禹臧花麻,可會這般著急?”

王君萬和苗履都安心下來,只是王厚瞭解他的父親。他在王韶的眼中,很清楚地看到了一絲焦急和緊張。

“究竟是在擔心哪裡,渭源、西營、王舜臣,還是別的地方?”王厚看得出來,想不明白。

……

“木征絕不會投靠禹臧花麻!”韓岡一口斷言。略略高亢的聲音,傳達了他對智緣的擔憂不屑一顧的心情。

但智緣一對花白的長眉仍然緊鎖著。就在一刻鐘以前,他都不會想到禹臧家的軍隊竟然會出現在渭源堡下。更不會想到會在去渭源的半路上碰到。從王韶派回來求援的信使。

通往渭源堡的官道邊,韓岡、智緣以及護衛他們的一隊騎兵停了下來,紛紛望著西面遠處的群山。隔著四十多裡地,再靈敏的耳朵也聽不到遠處的廝殺,但從信使王惟新口中已經打聽清楚了這個緊急軍情。

“木征真的不會投靠禹臧花麻?”王惟新顯得比智緣還要焦急,趁賊軍還沒有合圍,加急沖出渭源堡後,他的心思就七上八下的,惶惶失措。要是王韶出了意外,他這個親衛哪裡還會有好果子吃。

“木征是吐蕃王家血裔,而禹臧花麻只不過是西夏的看門狗,他就算要投西夏,也是直接投靠興慶府,而不是蘭州,憑禹臧花麻也配?”

韓岡的冷笑比他的話更有效,看到出現他臉上的不屑笑容,王惟新也安心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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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33:05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九)

“但眼下的情況又是什麼怎麼回事?!”智緣百思不得其解,憑著他對河湟局勢的一點瞭解,以及吐蕃、黨項當年的恩恩怨怨,怎麼想,也不覺得木征會徹底倒向禹臧家,只是眼下的事情卻是明擺著反常,“如若不是有著木征的準許,禹臧花麻的軍隊如何能穿過武勝軍?”

“西夏如今聲勢正盛,三十萬大軍一齊南侵,五路皆遭攻打。如此風頭火勢,想來木征是不願觸這黴頭,故而便為禹臧花麻讓開一條路罷了。這些蕃人看起來勢不兩立,其實私下裡有交情的不少。”韓岡想了想,又道:“今次當是木征和禹臧兩家互不侵犯的默契而已,真正投效禹臧家的,還是星羅結部。”

智緣雖然年紀比韓岡長上一倍,但他還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儘管才智絕高,但臨戰時的心性卻還未見磨礪:“不過不是聽說禹臧家的實力已經可以跟董氈、木征相抗衡了嗎?木征把路讓開,禹臧花麻就能全力攻打渭源。渭源堡中的軍力能支撐的下?”

“大師不用太過憂心,渭源至今也沒有點起烽火,可見情況還不算危急。”

一旦點燃了烽火,就等於向人公開自己的失敗。消息傳回秦州,傳到京兆府,傳到天子的案頭上。不論最後的結果如何,王韶最重視的河湟開邊少不得會被被人打上失敗的烙印。除非城破在即,否則王韶絕不會這麼做。韓岡對王韶的性格了若指掌,不過他欺智緣並不知道這一點,胡說八道也不怕被拆穿。

韓岡不再理會智緣的打岔,他追問著王惟新:“賊軍兵力如何?”

王惟新立刻回道:“在渭源堡上看到的是六千左右,不過小人出城時,西賊雖然派人阻攔,卻很容易就衝破了,看起來兵力並不足。”

在通報敵情時,慣常的是要往多裡說。但這是對付上面的做法。誇大敵軍實力,要是勝了,功勞會更多,若失敗了,藉口也很好找。不過王惟新知道是王韶的親信,知道韓岡的重要性,不會在數目欺瞞他。

“才六千!”韓岡轉頭對智緣笑道,“大師你看,才六千人!”

“六千怎麼了?”智緣問了一句,突然想到了答案,“是不是因為兵力太少,攻不下渭源?!”

韓岡點點頭,道:“攻城兵力和守城兵力相當,而前面攻打星羅結部時,消耗的物資又少,要想守住渭源輕而易舉。禹臧家本部中能征觀戰的精銳少說也有一萬,加上附屬部族的份,總計能到兩萬五千左右。如果必要時,把十五歲到六十歲的男丁一起徵發,少說也能動員起超過八萬以上的軍團……”

“阿彌陀佛,竟然如此之多?!”智緣由衷驚歎了一句。

韓岡看事的角度與智緣卻不相同,“能徵調起八萬大軍的大族,卻只有六千人抵達渭源堡下。從這裡面就可以看出,不管時局怎麼樣發展,禹臧花麻都不會信任木征。就算木征借了道給他,他的至少還有一半以上的心力要放在背後,只能騰出一隻手來攻打渭源。這樣禹臧花麻可能勝嗎?”

智緣和王惟新細細思忖韓岡的一番話,很快便心領神會地連連點頭。

韓岡不想在道邊久留,說不定再過一陣,禹臧家的遊騎哨探就會流竄到這裡。他對王惟新道:“王惟新,你們有緊急軍情在身,我也不能多留你們。你等速去古渭寨,把渭源之事通稟給高鈐轄。不過不要驚慌失措,照平常模樣進城,不得洩露軍機。”

王惟新連聲應是,更不多話,向韓岡、智緣道別後,就俐落的跳上馬,帶著七八名護衛急急往古渭寨去了。韓岡也跟著翻身上馬,不再是往渭源去,而是跟著王惟新往東走。

“機宜,去哪裡?”智緣並不覺得韓岡要回古渭,否則就跟王惟新一起走了,只是韓岡想做什麼,他卻弄不明白。

“去見瞎藥。”韓岡騎在馬上,手持馬鞭指著東北方的山巒:“幸好王安撫沒有點烽火,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服那頭餓狼。”

……

“禹臧花麻去攻打渭源堡了?!”

原本半躺在絨毯上,跟兄弟瞎吳叱一起喝酒吃肉的結吳延征,臉色大變。猛然坐了起來。手上的酒盞一下沒拿穩,全都潑在了身上。冰冷的酒水順著衣服滲了下去,可結吳延征還發著愣。

瞎吳叱不以為意,仍舊舒舒服服地躺著:“禹臧花麻借道的事有什麼好奇怪的?過去禹臧家也沒不是沒有打過渭源去。通渭、古渭,北面的可都殺到那裡去過。”

可結吳延征並不是為這件事吃驚。前日他的兄長木征派他出來前,叮囑過他要盯著大來穀,還讓他注意北面,難道是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局面?!

雖然結吳延征沒有想通,木征是不是事先就看破了一切。但他已經明白了,前日禹臧家往河州派去使者,其目的並不是要說服他的長兄,禹臧家要招攬的,已經確定,要收買的,也已經完成。他們實際的用意不過是打個招呼而已,以防木征反應過度。

“難怪大哥對那使者根本就不加理會,直接就打發出去了。”

結吳延征對木征的眼力敬佩不已,但眼下要做的,木征卻沒有給他指示。結吳延征問著瞎吳叱,“三哥,下麵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先看著再說。”瞎吳叱很輕鬆地說著,“如果王韶敗了,就跟著禹臧花麻去渭源轉轉。”

“要是禹臧花麻敗了呢?”結吳延征追問道。

瞎吳叱用金匕挑起一塊羊肉,連汁帶水的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蘭州是個好地方!”

“果然如此!”

瞎吳叱的回答並沒有出乎結吳延征的意料。說起來,他的幾位兄弟之中,董裕的野心排第一,而瞎吳叱則能排在第二。別看他現在跟禹臧花麻好得跟兄弟一樣,連禹臧花麻帶兵過路都點頭同意,可若是禹臧家不小心把軟肋露出在外,第一個上去捅刀的,必然是他的這位三哥。

結吳延征這是突然又想起,如果他按著木征的吩咐,把瞎吳叱在岷州的地盤接收下來。那麼,在他北面的就不只是蘭州的禹臧家,更為接近的是控制了武勝軍的瞎吳叱。

想到這裡,結吳延征悚然一驚,木征要他小心的,究竟是誰?!

……

“花麻,下麵該怎麼辦?”

圍住了星羅結城,圍住了渭源堡,但接下來是猛攻還是圍困,如果是要攻打,又該先攻哪一處。這些問題都需要新近成為禹臧家族長的禹臧花麻來決定。

“怎麼辦……”禹臧花麻望著數百步外的渭源堡,皺眉想著。

今次宰相梁乙埋以舉國之兵南下攻宋,收到命令的禹臧家也不得不應付一下,否則日後被秋後算帳,他的族長之位就很難坐穩了。

禹臧花麻一開始時只想表現得好一點,正好他跟別羌星羅結還有瞎吳叱都有些交情——儘管這種交情並不可靠,但用甜頭喂飽了他們,也就變成了凡事好商量的生死之交了——他就想著在渭源堡下領軍繞上一圈,也就算盡了人事。如果有空隙,還可以突襲一把,把王韶用來築堡的錢糧軍械都搶回去。

“只是王韶的動作太快了。”

局勢變化得超出了禹臧花麻的計算,聯絡好的別羌星羅結竟然在一日之間被滅族,慣用奇兵的王韶再一次大獲全攻。但在這中間,他便看到了機會。

大勝之後,宋軍必然鬆懈;而王韶既然分心攻打星羅結部,那渭源堡肯定沒有修好;接著禹臧花麻又打探到,王韶回師時竟然還分了兵,將一千軍隊放在星羅結城,用來掃蕩餘部。如此良機,禹臧花麻當然不會放過。

此次南下,禹臧花麻總計帶了一萬一千多兵馬,其中有四千守著大來穀,剩下的兵力中,大半圍住了渭源,剩下的則是看守著。不過渭源堡下的幾千人中,真正的精銳只有他親領的五百精騎,剩下的都是附庸部族的人馬。而圍定星羅結城的軍力,則是他禹臧家本部的精銳——以上駟克下駟的道理,即便是禹臧花麻這個蕃人,也能說出個道道——另外在蘭州與武勝軍交界的馬銜山,另有三千人守著他的後路。

後路無憂,禹臧花麻唯一要擔心的就是糧草問題。幸好聽說了星羅結部被滅後,他就緊急跟瞎吳叱達成了新的協定。原本臣服于星羅結部的一眾小部族,他會留給瞎吳叱,但這些小部族必須提供糧草給他,而瞎吳叱也得提供一部分糧食。

有這些壓榨得來的糧草,足以支撐帳下大軍的消耗,而不論渭源還是星羅結城,其城防的脆弱,即便是不擅攻城的蕃人,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桃子就吊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摘下。回頭看著眼前一對對發亮的眼睛,禹臧花麻知道軍心士氣可用,他一甩馬鞭,下令道:“這裡我來盯著,你們先把星羅結城打下來。等合兵一處,便來攻打渭源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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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2:04:10

第二十三章 鐵騎連聲壓金鼓(一)

張弓搭箭,弦飛箭出,平常人要兩三次呼吸才能完成的動作,在王舜臣手中,卻陡然加快了數倍,仿佛時光的流逝變得迅疾起來。長箭搭在弓上的時間就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只看著弦在顫,聽得聲在響,一道道白光破空閃過,卻無人能辨清箭矢是如何飛出。

箭矢如雨,就算用盾牌也遮擋不住如毒蛇吐信一般精準的箭矢,其落處慘叫聲連成一片,幾十張嘴一起合奏出哀痛的樂章。單靠王舜臣一人之力,就抵得上一隊出色的箭手。從他手中射出的箭雨,徹底壓制了沖向城門的敵軍,使得從城下回射上來的箭矢寥寥無幾。

被王舜臣領頭的宋軍弓手連番攢射,被阻截在城下的西夏士卒終於等到了撤退的信號,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就像落潮後沙灘上的蝦蟹貝殼,在城下,他們也留下了數十具屍體,還有同樣數目的傷患。

西賊的號角聲中,城頭上猛然響起了一片彩聲,守城的士卒們為他們主帥的神射連連叫好,投向王舜臣的視線中全是崇拜。自從前日接仗後,王舜臣就站在最前線,無論是防守時的城牆頂,還是反擊時的排頭兵,王舜臣一直處在這樣的位置上。他拉壞的長弓已經有五六張,身上的甲胄最多時,插上了十幾支長箭。

真要說起來,王舜臣作為一名將領並不合格,為將者,一人身系千軍之重,奮死拼殺是底層軍官和士兵的工作,統領著上千兵員的將軍應該是在後方指點全軍。只是王舜臣還沒有適應身份的變化,雖然已經心知衝殺在前不再是他的工作,合理準確的命令才是他要完成的任務,但一聽到戰鼓聲響,便忘記了他是統領千軍的將領,只記得把敵人一一射落下馬。

賊軍退下去稍作休整,王舜臣便命人上來收拾城牆上的傷兵。四名臂纏藍色布帶的士兵隨即帶著十幾人跑上城頭,用簡易的擔架把幾個運氣不好中了箭的傷兵抬了下去。前段時間,郭逵和韓岡確定的軍中醫療制度,在秦州最精銳的禁軍中已經開始推行。如今已經有三分之一的指揮有了經過短期培訓後的醫工,雖然還做不到一個百人都就有一名的水準,但一個指揮都保證了至少有兩人可以輪換。

靠著這些醫工,王舜臣不必擔心戰地救護上的問題,一間小小的戰地醫院就設在城中央、原屬於星羅結部族長的大屋中。而有了戰地醫院,許多輕傷患在處理過傷口之後,便主動歸隊,不像過去那樣需要專門派人把輕傷患一個個逼起來作戰。

靠著在敵軍重重圍困下,仍能維持著士氣的千余士卒,王舜臣穩穩守著這座破爛的星羅結城。這座在大宋只能歸入堡一級的小城,連城牆都是破敗不堪。但城牆的地基卻打得極為牢固,刀子劃上去就只留下一道白痕。

城牆從地面到齊胸的地方,牆體的顏色也不同于上半段。只要對西北寨防稍有瞭解,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出來星羅結部的這座小城堡,是建立在隋唐舊城的基礎上的。而周長僅僅三百步的城垣,也說明了這座城不過是隋唐年間,邊地最為常見,兼做烽燧之用、護衛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的大型驛站罷了。

王舜臣望著遠處敵軍,而在他手邊的牆頭上,排了一圈面目猙獰的首級。這並不是前日突襲時的斬首,而是不肯順服的俘虜。苗授領軍突襲星羅結城,斬首數百,而俘虜更多。正常情況下,這些俘虜都會被釋放,讓他們自謀生路。而在王韶的計畫中,則要把他們遷到古渭寨附近,移交給納芝臨占部。一方面酬獎張香兒的功勞,另一方面,也正好可以把隱隱控制大來穀這個要道的星羅結部地盤給騰出來,交給更為可靠的部族。

不過王韶只來得及帶走了第一批,在西夏人來襲前,王舜臣用了兩天時間又捕捉了數百人。當西夏騎兵突如其來,殺到城外。只來得及關上城門的王舜臣,不敢把這些俘虜留在城中,不然廝殺正酣的時候,被人從背後捅傷一刀,可是會讓人死不瞑目的。

當時想趁城中慌亂揭竿呼應的一群俘虜,被王舜臣隨手殺了個乾淨,首級全都吊在城牆上。而剩下的俘虜,便被他扒光衣服,敲折了右臂放了出去。雖然王舜臣這麼做,等戰後肯定要受到責罰。但他現在可不在乎,光是因為被偷襲而失落在外的兩百軍卒,就已經夠他喝一壺了,釋放俘虜這些小事根本算不上什麼,保住眼前的小命再說其他。

輕輕敲著城牆雉堞,竄入鼻中的是首級開始腐爛的惡臭。只是聞得久了,王舜臣很容易就忽視掉這個讓人作嘔的味道。

現在讓他頭疼的事很多。雖然不知援軍什麼時候會來,但糧食還是足夠支撐一段時間,而星羅結城因為本就是修在溪流邊,又有好幾口舊朝留下的古井,不用擔心水源問題。最讓王舜臣頭疼的是他手上已經沒有多少箭矢了。

宋軍以弓弩為上,最常用的對敵手段就是萬箭齊發,將來敵射成一群刺蝟。一支箭從箭鏃、箭杆再到箭翎,基本上要七八文錢,戰場上的一個指揮列陣攢射,就能把價值幾十貫的箭矢全都射出去。如今天下諸國,也只有富得流油的大宋能讓士兵在交戰時,仿佛不要錢地往外拼命射擊。就算是遼人夏人上陣,都要設法節約著用,而吐蕃人更不用提。

就是因為養成了習慣,而且一開始就沒有準備在星羅結城久留的打算,原本隨身帶著的箭矢就不多。一天下來又都射去了大半,此時平均一算,每人的箭壺中就只剩十支箭可用了。現在城中守軍因為受傷不多,才能保持著士氣,但若是沒了弓箭,面對面的廝殺起來,事情可就難說了。

又是一通號角,打斷了王舜臣的思路。抬眼看著遠處又騷動起來的敵軍,他隨手便拉了一下掌中的長弓,接下來,又是它出場的時候了。

扳指剛剛扯動弓弦,只聽得啪的一聲輕響,長弓的弓臂唰地挺直,帶起的斷弦抽在王舜臣的臉上,一條細細的血線便從他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王舜臣臉抽了一下,吐了口唾沫,把斷弓丟在腳邊。這張弓方才連續使用,現在終於支援不住了。這也是他今天用壞的第四張弓,原本精心保養的兩張上品硬弓全都毀了,現在用的軍中制式硬弓,品質不算出色,很容易就會損毀。

“拿弓來!”接過手下親衛遞上來的長弓,王舜臣轉了轉手腕。他能左右開弓,一條胳膊累了,就換另一條胳膊,再加上他射擊只求準求速,不求力道,今天射得雖多,卻也沒傷到胳膊。

“再射個幾百箭也沒問題。”王舜臣心裡這麼想著。一邊活動著手腕,一邊盯著對面的敵陣,今次好歹再給自己添個上百戰績。不過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今次出陣的敵軍不是幾百上千,而是僅僅數十人。

來人越走越近,王舜臣的臉色則一點點地陰沈下去。幾十人中,有十來人是被反綁著雙手,他們不是吐蕃和黨項,而是漢人,是王舜臣被俘的部下。他們被綁到了陣前,離城牆隔著六十步,被硬按著跪成了一排。那是箭矢難及的位置,一石多的普通戰弓就算能射到六十步外,也不會剩下多少力道。

城牆上,上千隻眼睛盯著這幾十人的動作,不知他們是要勸降還是要斬首立威。而王舜臣看了兩眼後,臉色突然白了,在他被俘的部下身後,有好幾個吊著右臂的蕃人,這是被他下令敲折了手臂趕出去的俘虜。

“喬四!”王舜臣一聲大喝,“帶你的人到城下準備!聽到我的號令,出城救人!”

一名粗壯的大漢躬身應諾,轉身下了城去。

向手下最精銳的一個騎兵都下過命令,王舜臣右手往後一伸,“拿弓來!”

他的親兵們一齊愣住,王舜臣的左手上不是正提著一張弓?

王舜臣回頭一瞪,把左手中的戰弓甩手丟了,“還不快拿硬弓來!”聲音更添了幾分急躁,掩飾不住的怒意已經處在爆發的邊緣。

及時反應過來的親兵一通手忙腳亂,急急忙忙地找到了一張兩石出頭的硬弓。王舜臣試了一下手,便甩手丟在地上,如爆雷地怒喝道:“沒有力道更強的嗎?!”

周圍的親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無奈。如果是在秦州,力道達到三石的強弓也能從武庫中給翻出來。但在眼下,能有兩石的硬弓,已經是很難得了。

正怒瞪著手下的親兵,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王舜臣猛回頭,只見一名蕃人拿著一條血淋淋的胳膊在手中晃著。而他的一名被俘的軍卒,已經滾倒在地上,右臂沒了,鮮血淌了一地。等他滾得沒了氣力,另一名蕃人上前去,踩住背,把剩下胳膊和腿一起都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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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2:05:26

第二十三章 鐵騎連聲壓金鼓(二)

王舜臣緊緊咬定牙關,兩腮上的肌肉硬得發僵,耳中幾乎都能幻聽到臼齒碎裂的聲響。親兵從旁看著,驚見從他嘴角處都沁出了血來。

王舜臣知道,這是對他面釋放俘虜時打折右臂的報復,但骨折可以長好,而砍斷四肢,人還哪有命在?只恨他方才一念之仁,沒下狠手。早知道放出去的蕃賊會出這等主意,他直接就下令將他們剁了祭旗!

城頭上的守軍看著蕃人得意洋洋的殘殺被俘的袍澤,無不感同身受,沒有一人忍耐得住,紛紛向王舜臣看來。

“侍禁!喬都頭已經準備好了。”一個親兵過來提醒道。

王舜臣抬起手,便要下令讓在城門口準備好的騎兵出城救援。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在敵軍的陣列中,有些讓人難以覺察的微妙動作,讓他的手舉在半空中,出城二字也卡在喉間,怎麼也揮不下去、說不出來。

王舜臣盯著敵軍軍勢狠狠得看了又看,這其間又有一名戰俘被砍下了四肢,慘叫聲傳遍了戰場上空。

多少人焦急地等著王舜臣的命令,但他最終還是把舉起的右手收了回來。他不能冒險,很明顯的陷阱他不能踩進去。不過王舜臣現在很明白,若是讓繼續讓蕃人在戰場中表演下去,對他麾下將士們的軍心士氣打擊太大,而自家的威信也會一落千丈。

他緊緊攥起拳頭,喝道:“神臂弓在哪裡?!”

六十步的距離,是神臂弓大展神威的場地。從一年前神臂弓開始配發關西,開始為各軍換裝。經過一年的時間,這件神兵利器已經逐漸普及開來。王舜臣手上就掌握著整整一個都的,裝備了神臂弓的弩手。

很快,一隊弩手上來了,他們手上都提著一張四尺多長的重型弩弓——在軍工技術獨步天下的大宋,也被視為軍國之器,由天子親自命名的神臂弓——其弩身前端帶著的鐵質腳蹬是神臂弓有別於過往弩弓的最大特徵。

而就在這段時間裡,戰俘們一個接著一個被斬下四肢,不論他們是懇求,還是破口大駡,都沒有改變他們的命運。手段變得越來越熟練的蕃人,甚至有能力在斬下四肢時,用繩子紮緊他們的傷口。看著被斬去四肢的戰俘,用盡最後的氣力像條肉蟲一樣在地上蠕動,圍觀的蕃人們無不拍手狂笑。

“給他們個痛快!”指著六十步外的戰場中央,王舜臣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疲憊。他不能踩進敵軍的陷阱,但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被俘的袍澤被淩辱。要死也得痛痛快快地得個全屍,被零碎地切割成一塊塊的,做鬼都沒法投好胎。而且還有那些個正得意的蕃人,就算他救不了自家的弟兄,王舜臣也要他們陪著一起上路。

率領神臂弓隊的都頭髮了愣,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王舜臣的一個親兵在旁小聲的提醒他,“侍禁,不是要救……”

“救!救得回來嗎?!”王舜臣旋風般地回轉過來,指著還在被折磨著的袍澤,眼中盡赤,如鬼神一般的氣魄壓得眾人不敢再勸,又是一聲暴喝:“快!”

若非王舜臣此前已經在眾兵面前展示過了自己世所難匹的神射,用明明白白的實力確定了身為主將的威嚴,他現在的這個命令,肯定會被一群人湧上來勸得收回去。

但眼下,王舜臣的號令沒有人敢稍打折扣。一群神臂弓手在城頭上排定,用腰腿的力量上好弩弦,聽著一聲號令,一起扣下牙發,將安放在槽中的短矢怒射出去。

不同於長弓射擊後總是傳著嫋嫋餘音的弓弦聲,神臂弓力道極大,扳開牙發後,就是嘣的一聲短促喑啞的鳴叫。數十上百聲連在一起,便如同巨獸的怒吼。將六十步外的一切,無論是蕃人還是漢人,全數釘在了地上。

不論好歹,盡數殺光,王舜臣的決斷讓金鼓號角一刻未停的戰場上,刹那間化作一片死寂。但下一刻,西夏一方洋洋得意的號角聲重又響起,仿佛得勝了一般,歡快地奏響著。不過可能是懾於神臂弓的威力,蕃人並沒有伴著響起的號角再來攻城。

屍骸處處的戰場上,突然有了一陣難得的空白,除了前幾次來攻城時倒在地上幸而未死的吐蕃人,在沒有其他活物。不過在蕃人們做出了殘殺戰俘的行動後,每一個還能動彈的身體,都會被幾支長箭從不同角度給貫穿,原本還有機會逃回去的吐蕃傷患,轉眼就給殺了個乾乾淨淨。

儘管箭矢的數量已經嚴重告急,但王舜臣還是任由他的士兵在這件事上浪費一點,他們心中的怒氣必須得到發洩,否則就會影響到士氣,讓軍心不穩。

而王舜臣本人,心中也有一團火氣要出來:“讓喬四先去休息,晚上我用得到他!”

……

野利征坐在青唐部族長之弟瞎藥的主帳中。

不同于由禹臧花麻派出的、在木征那裡吃了個軟釘子的同僚,身為黨項豪門野利家的重要人物,又在朝中有著一個團練使職位的野利征,在瞎藥這裡得到了最大的尊敬。不但坐在帳中最尊貴的位置上,有瞎藥和他帳下的耆老一齊奉酒,甚至還能看到漢女的歌舞——這是一個有求於瞎藥的商人花了大價錢買來的。

野利征對此安之若素,他可是受了君命來此。比起他的地位和身份,甚至在小小的青唐部中連族長都還不是的瞎藥,在他面前本是連站的資格都沒有。能讓瞎藥坐下來說話,是他野利征的為人寬厚,也是因為他想早點完成他的任務,回到山北去。

野利征本不想出來跑腿,他最想的是領軍作戰,而不是出來給人當說客。但他偏偏不幸分在禹臧花麻手下,在卓羅和南軍司任官。禹臧花麻這個吐蕃漢子娶了宗女,被封做駙馬,又坐擁禹臧家的十萬戶口,就算到興慶府,太后國相都要以禮相迎,不是他野利征能開罪得起。

無奈的野利征只能打起精神,跟瞎藥周旋,封官許願的話說了一通。按照出來時禹臧花麻給他定得底限,無論如何都是要保證,不能讓瞎藥的軍隊出現在渭源城——即便是瞎藥投效了過來,也不能讓他出兵——對於禹臧花麻的擔心,野利征能夠理解,瞎藥從背後捅死董裕,禹臧花麻不再提防他一手,那就是太蠢了。

“幸好他識趣。”野利征在欣賞歌舞之餘,用眼角瞥了一眼瞎藥。他今次來見瞎藥,沒有說上幾句,青唐部族長的弟弟便毫不猶豫地接了官狀,做了大夏國的一名鈐轄。雖然有說過要幫忙出兵,但被自己拒絕後,便絕口不提。

至此,野利征便是算是完成了他的任務,便能安安心心地坐下來看著歌舞。他曾聽說過,東朝派在秦州的專門負責招攬吐蕃人、名叫王韶的官員。把招攬了青唐部族長兄弟作為他最大的功績報了上去。現在野利征真想讓王韶看看他所招攬的這個吐蕃人究竟是什麼德行,這卑躬屈膝的奉承樣子,相比王韶也很少看見。

瞎藥倒是沒覺得他的行為有什麼不對,作為夾在宋夏兩強之間吐蕃人,兩邊通吃才是正常的做法。對上衣食父母,他也不介意彎彎腰。而在他的心中,其實也隱隱地對王韶試圖維持他和他兄長之間的平衡很是不滿。

而且瞎藥想要更大的地盤,更多的子民,這些漢人都不會給他。七部余族,王韶寧可補充給張香兒那個廢物,也不讓青唐部從中分一杯羹。

一名親信匆匆走進,用著吐蕃話向瞎藥說了句什麼。瞎藥臉色頓時一變,緊張地向野利征看過來,看見野利征利一直在喝著酒,便也用吐蕃話回了兩句。

野利征豎著耳朵,暗自冷笑。瞎藥應該想不到,他可是會說吐蕃話的。

“原來是有名的韓岡來了!”

……

被人恭恭敬敬地迎進了寨中。韓岡第一眼就看到了,身上的服飾完全不同於吐蕃、也不同于大宋的一群人。

“是西夏人!”韓岡的一名親衛低低地喝了一聲。

智緣腳步一停,吃驚地望了過去,看看那群人,又回頭看看韓岡。

“的確是西夏人。”韓岡板著臉,點頭確認道。

從那群人中投過來的視線上看,他們也是大吃一驚的模樣。這也是因為韓岡在青唐部中人望極高,誰都不會攔著他,一見到就把他往主帳請,才會就這麼給撞上了。

智緣臉色霎時變了,不過他好歹也是經過多年修行,念了兩句般若心經,心情就逐漸平復下來。轉頭看向韓岡,卻發現他則是面帶微笑,心神凝定的樣子。

看見韓岡的神色,智緣暗暗放下心來,只是他並不知道,韓岡越是怒氣勃發的時候,便笑得越是燦爛。卻只當韓岡現在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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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2:05:57

第二十三章 鐵騎連聲壓金鼓(三)

當互為死敵的兩方在出乎預料的時間和地點近距離接觸的時候,無論是韓岡這邊還是對面的黨項人,作出的反應都完全相同。

不待韓岡命令,他手下的親衛紛紛抽刀出鞘,衛隊中最高大的三人,齊齊搶前兩步,用自己的身體將韓岡擋在身後。而其他衛兵,則一下分散開來,圍成了一個圓陣,連周圍的青唐部族民也一起提防起來。在瞎藥居城中見到黨項人的蹤影,傳遞進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今天是自投羅網、誤入虎穴了。

驚訝的眼神閃出了凶戾的光芒,對面的黨項人也幾乎在同時把刀劍抽出。不論是抓了還是斬了一個宋人的官員,換到手的軍功足以讓他們這等小卒混上一個好官職,緊盯著韓岡的他們,就蒼鷹見到了獵物。他們沒有像韓岡的衛隊一般,圍成圓陣,把需要護衛的重要人物圍在中間,而是頭領在前的突擊陣型。

看到黨項人擺出的陣勢,韓岡轉頭看著瞎藥居住的主屋,如果他判斷得沒錯的話,這些黨項人的頭領當是就在屋中與瞎藥會談。

雙方隔著十步左右的距離對峙著,空氣凝重得如同一根繃緊的弓弦。沒人會懷疑,只要場中有一點異動,一場慘烈的廝殺就要展開。在殺機凝聚的戰場邊緣,青唐部的吐蕃人比兩邊的人數加起來都多,但沒一個說得上話的主事者出頭,讓他們只能在一邊乾著急。

“機宜!”韓岡衛隊的隊正是個三十左右的老成漢子,不算聰明,武藝只能算中上,但他對韓岡把他提拔在身邊感激頗深,故而忠心耿耿。他一邊挺刀與對面的黨項人,一面壓低聲音對身側的韓岡道:“這裡不能留了,俺們護送你沖出去。”

韓岡輕輕敲著掛在腰上的劍鞘,危在旦夕的緊張氣氛沒有干擾到他頭腦的靈敏。插在華美的銀邊黑漆劍鞘中的不是裝飾性的長劍,是一把良工打造的直刀。鋒快無比的刀刃能輕而易舉的斬斷手腕粗的樹幹,乃是高遵裕前日送給韓岡的禮物。

不過若是在瞎藥成了敵人的情況下,韓岡不覺得憑著這把刀,還有他手下的衛隊能把他安全護送出去。如果瞎藥還沒有投靠到西夏一方,成為大宋的敵人,那他也沒有必要把刀拔出來。

“別在人家家裡打打鬧鬧,像什麼樣子?把刀都收起來!”韓岡下的命令讓手下的親兵為之愣然,但韓岡沒有在意他們的驚訝,而是將身子轉了個方向,面向主宅大門:“在主人家面前,不要讓人說我們不懂禮數!”

韓岡的話一字不漏地傳入耳中,瞎藥卻站在大門前紋絲不動。聽說韓岡來了,他立刻就找個藉口從野利征那裡脫身。只是當他快步從屋中迎出來時,卻發現韓岡竟然已經出現在宅院的門前,與野利征的部屬面對了面。這一驚,讓他腦袋頓時都懵了一下。

震驚過後,就是一陣狂怒充斥胸臆。瞎藥帶著殺意的眼神,如刀槍一般戳向陪同韓岡的一名軍頭,“怎麼讓兩邊見了面?!”只是當瞎藥看清楚,究竟是誰人把韓岡引得跟黨項人碰面的時候,他的眼神突然間就更加兇狠起來。

韓岡從瞎藥的臉色中看出了一點名堂。回頭瞧了瞧把他迎進來的那名吐蕃人。看來前面自己是想錯了,並不是他在青唐部中的人望有多高,而應該是瞎藥用錯了人——“俞龍珂的手段也不差啊。”他暗自思忖著。

眼前的情況讓韓岡也有些頭疼。以他的經驗來說,如果在無意中碰上了他人的隱私,如果不想跟人翻臉的話,最好的做法是當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給對方一個臺階下,這樣至少可以在當面含糊過去。但這個經驗,對於現在他所面對的局面,卻又派不上用場。韓岡正想著解決的辦法,注視著他的瞳孔卻一下收緊。

從瞎藥出來的地方,又走出來一人。穿著西夏的官服的中年蕃人,帶著濃重口音的漢家官話,卻不會讓人誤聽:“原來是有貴客上門啊!”

瞎藥被身後的聲音驚了一下,身子又僵住了。他沒想到,留下陪客的兩個親信竟然讓野利征就這麼走了出來。

野利征出來後,第一眼就看到了韓岡一眾,暗道自己果然沒有聽錯。他身份特殊,瞎藥讓手下的人把他安穩住,但他要走出來,就算是瞎藥在場也阻攔不住。他走上前去,立刻就被他的部眾被保護起來。隔著七八步的距離,與韓岡面對著面。

瞧著眼前在自己的城內對峙的雙方,瞎藥眼中凶光大盛,可轉眼間便又深藏下去。他本想著在宋夏兩邊走著平衡,爭取更多的利益。就像他一向瞧不起的兄長俞龍珂那樣,在大宋、西夏、木征以及董氈四家之間來回搖盪,這樣的做法,仿佛是在雞蛋上跳舞,可十幾年來,俞龍珂卻一點也沒出過差錯。

如今輪到他自己來獨立處置外事,卻一下就變成了王見王的死局。瞎藥明白,擺在他面前的選擇只剩一條,不管是韓岡,還是野利征,總得挑上一邊。兩邊的後臺雖然都不是他能招惹得起,但事到如今,卻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總要得罪一方。

韓岡打量著西夏人的使者,而對面也是同樣投來審視的目光。

“韓機宜。”智緣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低低的僅有韓岡一人能聽見,“可記得徐令之子?”

“徐令”這兩個字所能容納的含義實在太寬泛了,可能是人名,也可能是官名,還有可能是某個同音的辭藻——韓岡並不擅長猜謎,對一些典故也不甚了了,正常情況下他是猜不到智緣究竟在說誰。

不過依照眼下的局面,智緣會提到哪一位名人,韓岡即便是用腳趾頭去想也能想得到。而從結論倒推回去,徐令究竟是哪一位,那就很容易能找到答案了。

曾做過徐縣縣令的班彪,有著一對撰寫史書的兒女,有著一個擅長辭賦的皇妃妹妹。但最重要的,是他還生了一個更為出色、千年以來始終受人讚頌的小兒子。

投筆從戎、遠行萬里、揚威西域的班定遠,讓千年以來的漢家士子,不吝用最熱情的詩句去讚美。班超出使西域,在鄯善國中,以麾下三十六人夜襲匈奴使節,斬首而歸,逼得鄯善王投向了中國。

在要招攬的對象的居城中,與敵國來的使臣狹路相逢,無論是韓岡還是智緣——不,只要稍稍讀過史書——都會第一個想到班超這個名字。

智緣多讀史書,作為一名侍奉佛祖的出家人,敢於來河湟爭取邊功,他的性子也與班超相仿佛。

只是韓岡比智緣要冷靜得多,其中關節想得更為清楚。這裡可是關西,直通著西域。作為關中出了名的英雄人物,班超的名字和事蹟流傳甚廣,就算是蕃人,也只要稍有見識也都說出個門道來。想要夜襲黨項使者,也得看瞎藥答不答應。

韓岡搖搖頭:“學不來的……”臉上浮現出的淺淡笑容中,有著讓人無從揣摩的深意,“怎麼也學不來。”

智緣的眼神黯淡下去,而野利征的視線卻銳利起來。

野利征在武藝上毫無長處,身材又不高大,刀槍弓馬都是平平,唯獨聽覺上的敏銳勝人一籌。站在七八步外,雖然沒聽到韓岡身後的和尚說了什麼,但韓岡的回話他卻聽清楚了。

在野利征看來,漢人最大的缺點,就是把所有的異族都看作是毫無頭腦的蠻人。若他們黨項人真如漢人們說得那樣愚蠢,當年景宗皇帝【李元昊】也不可能把東朝派到關西的主帥耍得團團轉。

野利征一向自負頭腦,當他發現了韓岡身後的那個和尚在說話時,也不把盯著他的視線挪開,便心知那禿驢是在說著自己。再配合上韓岡的回答,他頭腦中便靈光一閃,明白了他們到底在說什麼。班超的故事野利征也是聽說過的,漢人要向西開邊收復故土,總是少不了要提到班超。

以三十六人就在一國之都中斬殺敵國的使者,野利征也挺佩服班超這樣的英雄。對比起韓岡的怯弱,更是讓他心生不屑。韓岡名氣老大,卻是個沒膽子的主,也就是漢人才會把這樣的書生當作寶貝,真的遇到事的時候,就見到真正的模樣了。

野利征今次唯一的任務,就是把瞎藥招攬過來。本來他只完成了最低程度的工作,讓瞎藥不去摻和渭源堡的戰事。不過現在既然有宋官來找青唐部族長的弟弟,又正巧正面撞上,這對禹臧花麻交代下來的任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要殺了韓岡,瞎藥還能往哪裡去?

想到這裡,野利征隨即上前幾步,用笑容迎上韓岡的雙眼,像老友見面一般打著招呼、行起漢禮,心中則是一片殺機:

“想做班超?我也一般兒想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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