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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48:45

前言:

  他嚮往寂寂林泉,
  卻偏偏束縛於廟堂之間,
  婚後三載便以質子之身赴大唐。
  她希望一生平凡,
  卻偏偏生長在富貴之家,
  及笄之年便鳳冠霞帔嫁予寧王。
  她愛他,他亦然。
  即便一生的承諾未曾出口,
  摯真的情感卻已融入骨髓。
  然而,政局的波動、天下的分合,
  卻將一對鴛鴦,
  硬是推到了歷史的前台……


楔子

  便是那一瞬間的目光交錯,剎那間無可抑止的心靈的顫動,注定的是彼此無悔的執著與一生的牽絆。

  雲洛依不會忘記那一天。

  那一天清晨,在父親期盼的目光下,她任丫鬟為她挽起雲鬢,簪上步搖,又將羽香齋的上好脂粉淡淡地勻在臉上,鏡中映照的是一張精心勾勒的玉容。隨後在父親滿意的目光下,隨著數十名同樣盛裝而來的名門閨秀來到皇宮,靜待寧王淩霽月的選擇。她知道,在她們數十人中,終將會有一人成為他的妻——尊貴的寧王妃。

  當她聽見那個威嚴而冷峻的聲音問道:「皇弟,這些是朕精挑細選的眾位佳麗,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定下來了。」

  於是她知道,那位南燕傳奇般的男子,那位南燕國君唯一的胞弟,已出現在她面前。

  但她沒有擡頭。

  不是因為自慚形穢,縱使只是小小的侍郎之女,在眾位尚書甚至相府千金面前,以她的才貌學識,風儀舉止,亦決不遜色她們半分。但她只是低眉順目,十六年來的閨訓,使她抑制了所有的好奇。

  似乎過了許久,她幾乎可以感到四周諸位佳麗的焦灼不安,她卻依舊垂著螓首,淡然而平和。

  她甚至不知道,寧王的目光已停留在她身上太久。

  就這樣,就在皇宮,就在那一天那一刻,她成了寧王親點的妃。直到那時,她仍是垂著眼簾,不曾擡眸甚至偷覷寧王一眼。若不是靜候太久,久得令她這個自幼養在深閨的小姐候得雙腿發麻,她決不會在接旨時一個踉蹌,那麼,也許她會像千千萬萬個大家閨秀那樣,直到大婚那日才得以見到丈夫的廬山真面目。

  但就是那一踉蹌,就是他那聲溫和卻飽含擔憂的「小心」。她下意識地擡頭,那時,她對上的,是他憂心的眼。

  就是那一擡頭間的目光交錯,像是前世早已注定的牽絆,緊緊地鎖住了彼此的眼神。剎那間的心靈震撼,為兩人寫下一生的約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兩個月後,她成了他的妻。

  成親那日,端是盛事空前,光是皇上的禦賜就足足裝了兩大車,白玉玲瓏簪、鏤金雲月冠、金葉銀蕊等名貴的首飾盛滿了她的梳妝匣子。她一襲描金繡鳳紅嫁衣,一頭秀髮以兩儀九鳳冠束起,鳳喙之上垂下纖細而精緻的流蘇,朦朧間半掩了她如玉的容顏。

  她含蓄而羞澀地坐在床沿,自流蘇間隱約見他進來,看他輕柔地為她拂開遮掩玉容的流蘇,再一次的目光交錯間,她相信,她會幸福——他會是她今生的幸福。

  紅色的喜燭搖曳著灑下柔和的光暈,似是見證了那不曾出口的承諾。

第1章(1)

  冷清了三個月的寧王府又熱鬧起來,僕役奴婢們徹頭徹尾地將王府上下打掃了一番,以此迎接今日班師回朝的寧王淩霽月。

  雲洛依一身淡雅,坐在王府大廳中靜靜地品著香茗,縱使自表面看來,她是那樣平和寧靜,但眼中那掩不住的喜悅與焦急卻洩露了她綿長的思念。

  已經三個月不曾見過他了,這是成親兩年來第一次長時間的分離啊。回想起三月前,東晉大軍來犯,邊關告急,南燕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節節敗退。皇上龍顏大怒,命寧王親率兵馬十萬,赴邊關退敵。這一去就是三個月,即使前線時時傳來捷報,但沒有親眼看見他安然無恙,叫她如何能夠放下心來?

  自從成為他的王妃,兩年來她是那麼幸福。他的性子溫和而開朗,對她更是疼寵異常,從不曾說過半句重話。然而她始終明白,他不僅僅是她的。他是南燕的寧王,他有他的責任,有他的牽掛,他不只是她的丈夫。一如這次東晉來犯,他責無旁貸地領兵出征,離開王府,也離開她。

  這三個月來她嘗盡了離別的無奈,甚至想過偷偷易裝前往邊關尋他。天啊,直到現在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會有過這樣的念頭,她自幼讀的《女則》、《女戒》都到哪裡去了?

  苦笑著搖搖頭,雲洛依站起來,離開大廳,穿過迴旋的門廊,向中門走去。她要親自迎他回來。

  奴僕婢女們不時地在王府內外進進出出,以最快的速度打聽淩霽月的行程向雲洛依稟告。

  「王妃,王爺已經進了大德門了,如今該是去面聖了。」雲洛依才過了迴廊,就見貼身婢女琪兒興沖沖地跑來告訴她。

  雲洛依眼睛一亮,掠過一絲喜色,隨即又難掩失望。

  進宮面聖,那就是說他至少也要明晨才能回來了。皇上向來寵幸這個胞弟,這次他得勝回朝,慶功宴又如何少得了?

  琪兒自幼跟隨在她身邊,自然看得出主子的失望,安慰道:「王妃,至多您再等上一宿,王爺就回來了。您三個月都等了,還在乎這幾個時辰嗎?」

  雲洛依溫婉地笑笑,「是啊,三個月都等了,又何必再計較這短短幾個時辰。」短短幾個時辰?短短幾個時辰對於她來說,該有多麼難熬?三個月都等了,但又有誰知道這三個月間的度日如年?但她依然笑得溫婉。她早已習慣將情感鎖在嫻雅端莊的外表下了。

  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雲洛依道:「罷了,我們回房吧。」

  琪兒才要答應,卻被一名男子打斷。他俊朗剛毅的臉上難掩風霜之色,匆匆行來,向雲洛依行了大禮。

  「莫言?」雲洛依吃了一驚,「你怎麼不跟在王爺身邊?王爺進宮面聖了嗎?」莫言是淩霽月的隨身侍衛,時刻保護他的安全,為何卻在此時獨自回了王府?

  「回稟王妃,王爺遣屬下先行回府接王妃入宮。皇上在未央宮設下洗塵宴,為王爺慶功。王爺交代如若王妃願意,今晚的洗塵宴將與王妃一同列席。」莫言恭恭敬敬地回答,同時自懷中取出一方素箋,呈予雲洛依,「這是王爺交代屬下交給王妃的短箋。」

  雲洛依心頭一暖,匆匆接過展開,那熟悉的字跡立刻映入眼簾。

  字付洛兒吾妻:

  一別三月,思卿切切。今得幸回朝,皇兄盛情,設宴未央宮中,願攜卿同往。卿如不豫,切勿勉強為之,但俗務一了,吾必速歸。

  素箋之上沒有署名,但那秀逸雋永的字跡分明就是淩霽月的手書。雲洛依眼眶禁不住一陣發熱,若是要她參加宴席,派莫言傳話即可,何必再寫這短箋。他向來尊重她的感受,知她不喜宮廷宴席,所以無論是莫言的傳話,或是親筆的手書中都要她順著自己的心意,切不可有絲毫勉強。忍不住握緊手中的素箋,雲洛依歎息,好傻,他不知道妻子本當以夫為綱嗎,他忘了自己尊貴顯赫的地位了嗎,為何總是對她如此的包容?

  「王妃?」見她忽然怔在那裡,明眸之中似乎蕩漾著水氣,莫言不覺一驚,小心翼翼地問,「您是入不入宮呢?」

  好端端的,王妃為何傷心起來,若叫王爺知道,他如何擔待得起?

  雲洛依一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即正了正神色,回復了平素安靜平和的神情,微微頷首道:「莫護衛稍待,本宮回房換件衣裳,然後隨你入宮。」

  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南燕縱然只是個小國,但皇宮依然有它磅礡的氣勢。一路之上,廊腰曼回,簷牙高築,風景如畫中更蘊涵著雍容華貴。然而就在這方金碧輝煌的禁宮一角,卻坐落著一棟雅致的小樓,小樓中門之上懸有一方白玉匾額,上書三個秀逸挺拔的題字——夕照軒。

  皇宮之中任誰都知道這棟小樓是毗王淩霽月的寢宮。雖說皇子成年後便會在宮外受賜府邸,但寧王卻依然在宮中保留了一座寢宮,以便他在皇宮夜宿,由此也可以看出皇上對於這個弟弟是如何的恩寵了。

  雲洛依在莫言的引領下,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夕照軒門前。她雖是淩霽月的王妃,但來到這夕照軒卻還是頭一遭。從來她都是很少離開王府的,而淩霽月無論國事如何的繁忙,也總會回到王府就寢。在她的印象中,他似乎從未留宿在夕照軒過。

  「王妃請,王爺這會兒應該正在寢宮休息。」莫言在樓前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地道。

  雲洛依心微微一跳,他就在裡面嗎?三個月來他是否變了,是否依然如同他們初見時的一身白衣,一泓淺笑?略略整了整衣飾,她斂斂心神,進入小樓。

  漢白玉鋪就的地、雪玉珠穿就的簾、雲南白木雕就的榻,入眼的是一片淨白,白得純然,白得安詳。在這樣一片怡然雅致的景象中,雲洛依的目光獨獨被房中倚榻而眠的那抹白影牢牢鎖住了。

  邁著輕細的腳步行了過去,雲洛依在榻邊坐下,垂首細望那作別三月的容顏。不曾改變啊,依然是微微輕鎖的眉心、長而微翹的睫毛、薄卻溫潤的唇,組合而成的是令無數名門閨秀傾慕的俊雅面龐。雲洛依溫婉地笑笑,他仍是她心中的樣子,縱使眉宇間充滿了風霜之色卻依舊難掩他那身懾人的風華。

  「洛兒。」輕輕的呼喚自溫潤的唇間溢出,與雲洛依的目光相對的是一雙粲若星辰的清眸。

  望見淩霽月突然醒來,雲洛依驚了一下,旋即起身,向他福了福,「臣妾向王爺請安,恭賀王爺得勝回朝。」

  苦笑著搖了搖頭,淩霽月無奈道:「洛兒,看來三個月來你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依然將禮教擺在最前頭。」

  「回王爺,禮不可廢。」雲洛依笑得婉轉。

  「洛兒,你我是夫妻,為什麼你在我面前永遠是這樣疏遠的笑容,難道就不能將你真實的情緒顯露出來嗎?」握住她置於雙膝上的柔荑,淩霽月輕聲一歎。

  雲洛依聽說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最後還是任他握著。縱使這樣不合禮教,她依然順著他。她無法欺騙自己,對於這樣親暱的行徑,她絲毫沒有不愉之感,甚至可以說很喜歡。但面對他的歎問,她卻無從回答,只有將話題帶開:「臣妾是否打擾王爺安歇了?」

  每次觸及她不願意面對的問題,她總是這麼顧左右而言他。淩霽月早已習慣了她這性子,只是笑笑,既不點破,也沒有追問下去。他是從來都不願逼她的。

  「沒有,我只是躺躺,並未入眠。晚間皇兄還安排了宴席,哪裡趕得上好好安歇?」他笑答。

  「王爺是國家棟樑,朝廷砥柱,千萬不可怠慢了自己的身子,須知南燕少不得王爺。」壓下滿腔的不捨,夫妻間關心體恤的話,自她口中說出來卻成了為國為民的宏論,雲洛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為什麼會這樣?她明明要說的只是勸他切勿太過操勞,想表達的也只是充斥於心中的不捨,為何出口的竟是冠冕堂皇的大論?

  見她懊惱的神色,淩霽月不禁有些好笑。他是明白她的,從來都是。猶記得當年他親點她成為他的王妃時,皇上曾奇怪地問他為何選她,他只是笑笑,卻沒有回答。平心而論,她長得的確很美,但在那時佳麗如雲的場面中,以她的容貌,不過落個相貌平平的評語,但就是這樣的她,卻擄獲了他全心的愛戀。

  最初注意到她是因為她溫順的舉止,他不會忘記當那些自詡名門閨秀的女子因他的出現而焦灼不安或使出渾身解數吸引他的目光時,她始終低眉順目,不驕不躁。既然皇上一定要他選一名王妃,那就是她吧,至少他相信,她會是個賢淑的妻子。

  於是他親點她成為他的妃,如果不是她踉蹌了一下,也許直到成親那一刻,他都只認為她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但就是那一踉蹌中,他被她的眸深深吸引了,那安靜平和的目光中所蘊藏的堅毅執著揪緊了他的心,那時他才明白,原來一見鍾情竟如此的簡單,而他的情竟陷落得那麼深。從那一剎那的目光交錯,她不再只是他的妻子。

  婚後的生活很平靜,可他的心卻越陷越深。與她每一刻的相處,看她不經意的一顰一笑,探索她深藏在閨訓底下的如火熱情,都使他無端地感到幸福。幸福原來如此的簡單。

  而今聽著她潛藏在心底卻不知如何表達的關切。淩霽月雖是對她的不善表達感到有趣,卻同時感到心裡暖洋洋的。他淺淺一笑,攬過她的身子,輕道:「無妨的,這次回朝應該可以平靜一段時間了,我會向皇上要些假期的。」

  輕輕地點頭,雲洛依柔順地靠在他的懷中,感受著那令人平靜心安的氣息,罷了,放縱一下,盡情地享受他的溫柔吧,畢竟已經分別三個月了啊。

  南燕當今皇帝淩禦風高坐未央宮上首,冷峻的臉龐上難得地籠罩著淡淡的笑意。

  今日盛宴的主角淩霽月攜雲洛依坐於聖座下首右側,朝中文武百官按官職高低各自在下首落座。

  「王爺這次大敗東晉,南燕國勢日盛,實乃皇上之幸,南燕之幸,百姓之幸啊。臣敬皇上王爺一杯。」禮部尚書劉承坤滿臉堆笑,斟上一杯酒,深深一揖道。

  「劉大人過譽了。」淩霽月淡淡地笑著,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這個劉承坤,貪贓枉法,欺上瞞下,民間早已怨聲載道。而今,只差搜全證據,便可請皇上下旨懲辦了,這會兒他居然又耐不住寂寞,抓住機會就拍馬逢迎起來。

  「王爺過謙了,此役之後,王爺之名更是響徹南北,令別國聞風喪膽,只怕即使是天朝大唐,也不敢輕視南燕了。」工部尚書趙平遠接過話頭,也斟酒恭維。

  淩霽月依然淺笑,不緊不慢地受了他的敬酒。一時間偌大的未央宮中奉承聲、阿諛聲、歌功頌德聲四起。

  雲洛依伴在他身側,敏感地察覺到他掩飾於淺笑背後的不耐,甚至可以說是憂慮。他總是笑得淡然,淡然地掩飾一切的情緒。他怪她總帶著溫婉的面具,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只不過,他面對她時,從不會在臉上掛著這樣淡然的笑容。而她,卻還沒準備好卸下禮教的外衣,也許這一生也準備不好吧。但無妨的,她知道他會包容她,永遠地包容她。

  是的,此時此刻,淩霽月感到的只有厭倦和憂慮。官場上的爾虞我詐、阿諛逢迎令他幾乎想拂袖而去。但他卻不能,他生來就是南燕的王爺,注定要為南燕而活。聽得耳中的歌功頌德,他在心底苦笑。這次的勝利真的足以威懾領國嗎?他不知道那群安坐朝堂,掌握軍國大權的三公九卿們是太過樂觀還是太過愚昧,這次的勝利確實可以令領國忌憚幾分,不敢再輕言用兵。但同時,南燕外露的鋒芒卻更會引來各國的戒心。南燕畢竟仍是個國事積弱的小國啊。「霽月這一仗打得確實漂亮,但眾卿切不可因為此戰告捷而掉以輕心。還不知有多少國家隱在暗處對我朝虎視眈眈呢!」南燕國君淩禦風沈穩威嚴的語聲打斷了未央宮中四起的奉承聲,也打斷了淩霽月的沈思。

  淩霽月微微頷首,向兄長柔暖一笑,「皇兄說的是,臣弟不敢輕忽怠慢,誓為南燕盡忠。」

  豁然大笑,淩禦風斜靠在龍椅上,撫掌道:「好,有你這句話,也不枉皇兄疼你一場。」他望了望雲洛依,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接道,「霽月,你成親也有兩年了吧?」

  「堂堂王爺,成親兩年了,卻還是只有一名正妃,這像什麼話?給人知道了還當皇兄怠慢了你。改天為兄幫你物色幾個,你收作側妃如何?」作為皇帝,淩禦風向來認為女子只是附屬罷了,是以毫不顧及雲洛依的感受,目光向堂下掃過,「眾愛卿意下如何?」

  明顯感到雲洛依的身子一僵,淩霽月安撫地握了握她的纖手,才想推辭,卻不料已有朝臣開始伺機獻女了。

  「皇上所言甚是。臣有一女,年方二八,自幼養在深閨,知書達理,姿容艷麗,如若王爺不棄,願隨侍王爺左右。」劉承坤又是第一個毛遂自薦,寧王何等權勢,即使是將女兒送去做小,也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他正打著好算盤,座下群臣卻都在暗自竊笑。這劉承坤滿臉橫肉,鼠目蒜鼻,實在很難想像他的女兒是如何個姿容艷麗法。

  「老臣幼女今年剛剛及笄,自幼對王爺仰慕有加,至今猶待字閨中,不知王爺……」左丞相何思宇拱手笑道。這位左丞相平素倒也清廉自守,這會兒竟也插上一腳。

  「王爺,末將那個孫女……」那是威遠將軍的聲音。

  雲洛依每聽一句,心就刺痛一下,但她卻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竟依然掛著溫婉的淺笑。

第1章(2)

  淩霽月看她笑得越來越柔,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沈。洛兒洛兒,為什麼要這樣壓抑自己,你心裡的難受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為自己戴上面具,難道情緒的外露對你來說是那麼的恥辱嗎?再也不願看她壓抑下去,他離座而起,「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領,但臣弟尚未有立側妃的打算,承蒙諸位大人擡愛,淩霽月在此謝過。」

  「怎麼,霽月是怕王妃不快嗎?」淩禦風掃了雲洛依一眼,「男人三妻四妾本屬平常,何況你貴為王爺,難道這一生就守著這個正妻,不再納妃了嗎?」

  淩霽月點頭,「不錯,臣弟今生只會有洛兒一個妻子,不離不棄。」他一字一頓道,言辭間流露的是真摯而不悔的堅定。

  雲洛依身子一顫,垂首不語。

  「你啊,王妃你給朕勸勸他,自古以來朕還從未聽說過哪個王爺是沒有側妃的。」淩禦風微微有些不滿,將矛頭指向雲洛依。

  「王爺……」雲洛依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次綻開那朵溫婉的笑,剛想說話,卻被淩霽月打斷。

  「洛兒,別說言不由衷的話。不要傷我,也不要傷你自己,在感情上,我不是個堅強的人,所以,別因為那所謂的三從四德來傷害我。你知道我受不住。」他直視她的眸,看盡她的淒楚、她的彷徨,也讓她看盡他的不捨、他的脆弱。

  緊緊地咬住下唇,雲洛依攥緊了衣袖,淚,再也忍不住落了下來。她失態了,生平第一次失態了,在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態了。

  淩霽月攬住她,任她的眼淚浸濕他的王袍,心頭卻格外的暖。是否她那封鎖在禮教下的心被他發掘了,是否她終於會為他大哭大笑了,是否她不會再隱藏對他的愛了?他不知道。但這一刻看她也會為他吃醋,也會為他流淚,他卻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幸福。

  他擡起頭,直視淩禦風,以眼神將心意傳向兄長,「皇兄,臣弟今生不會再納側妃。」

  萬萬沒有想到向來溫婉賢淑的雲洛依竟會淚灑當場,更沒有想到淩霽月對雲洛依的感情竟然如此之深,淩禦風搖搖頭,無奈地道:「罷了罷了,這事你就當朕沒說。」他歎息一聲,不太甘心地又加了句,「你怎麼就那麼死心眼呢?」淩禦風這麼一說,幾位希望與淩霽月結姻親的大臣雖然失望,卻也無可奈何,只有勉強笑笑,說了兩句「王爺與王妃伉儷情深,令人羨慕」之類的場面話。

  就在這時,一名小太監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來,手中捧著一封羊皮卷,跌跌撞撞地打斷了盛宴,「皇……皇上,豫州八百里加急。」

  淩禦風神情一肅,放下手中杯盞,道:「呈上來。」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趨步上前,將羊皮卷呈上。

  淩霽月微蹙著眉心,看見兄長的臉色越來越沈,心中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盛。豫州屬南燕邊境,與天朝大唐相鄰。這些年來南燕向來對大唐恭謹,年年歲貢,自淩禦風登基以來,兩國相安無事。這次豫州的加急又是為了什麼?「豫州派來的人呢?給朕傳上來。」淩禦風面色陰沈,夾帶著掩飾不住的怒氣,向小太監道。

  淩霽月悄聲向雲洛依交代:「你先回夕照軒歇息好嗎?」

  雲洛依點頭,輕悄地起身,向皇上福了福,在他的揮手示意下離去,離去的同時,她看見一名渾身沾滿風霜血汙、將領打扮的男子,腳步不穩地自她身邊經過,進入未央宮中。

  那名男子進入宮中,單膝跪地,顫聲道:「臣豫州副將單奇參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

  「夠了,」淩禦風怒斥一聲,「不必萬歲了。你給朕解釋清楚,大唐為何會遣十萬大軍包圍豫州?」他揚了揚手中的羊皮卷,目光如炬地盯住單奇。

  「罪臣不知。七日前大唐兵馬毫無預兆地包圍豫州,萬老將軍奮力拒敵,無奈大唐聲勢浩大,豫州將士寡不敵眾。」

  「豫州如今情形如何?」

  「回皇上,大唐兵馬圍而不攻,豫州仍在我方掌握之中。」

  「圍而不攻?大唐將領可有要你帶什麼話嗎?」淩霽月沈吟片刻,深邃如海的眸光定定地鎖在單奇面上,蹙眉問道。

  「回王爺,沒有。但是……」單奇頓了頓,又道,「但是大唐派了使者隨罪臣一同回朝。」

  「什麼?使者都到了。」淩禦風皺眉,微微想了一下,道,「宣他進來。」

  隨著太監內侍一聲聲「宣大唐使者覲見」中,一名風神俊朗的白衣男子出現在淩禦風面前。他一身白衣,與淩霽月倒是有幾分相似,卻又有明顯的不同。淩霽月是驚世的才華隱於淡雅的表象之中;他卻是一身外露的鋒芒,以至於那襲白袍也是染上狂放的色彩。

  面對南燕國君,他只是微微作了個揖,「大唐使者李徹見過南燕皇帝陛下。」

  左丞相何思宇見到來人,吃了一驚,脫口道:「原來是大唐平西王爺。」

  李徹笑笑,斯文中帶有狂狷不羈,「正是,原來丞相倒還認得孤王。」三年前何思宇曾代表南燕出使大唐,與他有過一面之緣,想不到事過境遷,這位丞相竟然還能認出他來。

  「原來是大唐鼎鼎大名的平西王爺。那麼王爺是否可以向朕解釋,為何在兩國相安無事多年之後,貴國突然向我國邊境出兵?」淩禦風目注李徹,向他要一個解釋。

  李徹微一挑眉,昂然笑道:「皇上此言差矣。大唐向來與南燕相處和睦,不想南燕先行挑釁,大唐泱泱大國,當然無法隱忍,自是予以還擊。」

  「王爺是說我邦與東晉一戰?」淩霽月離座而起,行至階前,與李徹相對而立。

  「不錯,東晉與大唐世代姻親,本朝皇帝之妹更遠嫁大唐,被父皇封為貴妃。如今貴國以武相侵,豈非不將大唐放在眼裡?」

  「這算是大唐正式向南燕宣戰嗎?要知南燕雖弱,卻不可欺。如若貴國強行侵犯,無論結果如何,南燕上下誓死一戰,到時只怕大唐也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更何況,這樣一來,貴國恃強淩弱之名算是背定了,天下間悠悠眾口是任誰也杜絕不了的。屆時小國心寒,大國戒備,大唐就不怕眾人矢之?」淩霽月淡然的語聲中,不卑不亢地將南燕的態度擺了出來。

  「寧王殿下?!」李徹的目光終於轉注到淩霽月面上,對視良久,他忽然詭然一笑,「寧王說得不錯,孤王不否認如若兩國交兵,敝國會付出一定的代價,但其結局必然是南燕的覆滅。不過父皇倒也不願輕言開戰,否則,數十萬人馬不會對豫州圍而不攻。」

  上首就座的淩禦風聞言凝目道:「那麼,依貴國的意思呢?既然不願開戰,為何圍我國土?」

  「孤王來時,父皇曾交付親筆書信一封,交代孤王呈予陛下。」李徹自衣襟中取出一封書信,交予內侍。

  內侍接過書信,小步跑至禦座之前,跪呈淩禦風。

  淩禦風展開信箋,眉頭越皺越深,方閱至一半,已忍不住滿腔的怒氣,將信箋重重摔於地上,切齒道:「你們在做夢。」

  「皇兄?」淩霽月擔憂地上前幾步,拾起信箋,才要展閱,卻被淩禦風喝止,「信中一派胡言,你把它給朕撕了。哼,南燕不懼戰爭,李徹,你請回吧。」

  「皇上不再考慮了嗎?以一人之身換取兩國的和平,這樣的交易如何算來都是值得的。您為何不問問寧王自己的意思呢?」李徹不氣不怒,輕描淡寫道。

  聞言之下,淩霽月目光之中閃過一絲異彩,眸中無限深沈,他不顧兄長的制止,展信而讀。閱信期間,他的臉色一直那麼沈靜,既沒有淩禦風的憤怒,也沒有其他什麼衝動激越。半晌,他擡起頭,向李徹道:「王爺,有一點我希望貴邦明白,南燕不願戰爭,但南燕同樣不懼戰爭。」

  狡黠一笑,李徹道:「這個孤王知道。但寧王真忍心生靈塗炭?而且父皇只是想邀請寧王您在大唐住上一段時間罷了。這樣的邀請,只要寧王答應,便可避免血流成河的慘劇,寧王殿下何樂而不為呢?」

  他此言一出,堂下群臣不由大驚,這才明白大唐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難怪方才皇上如此憤怒了,大唐竟然提出以皇上唯一的胞弟作為質子,與李徹同回大唐。頓時,未央宮中如同炸開了鍋般,議論四起。

  淩禦風更是拍案道:「不必再多言了,南燕雖弱,但決不怯懦,要以堂堂王爺換取苟安。」

  李徹但笑不語,目光卻緊緊鎖在淩霽月身上,「寧王殿下怎麼說?」

  「我答應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我隨你回大唐。」淩霽月淡淡地道,如此重大的決定自他口中說出竟是如此雲淡風輕。

  「霽月!」

  「王爺……」

  一聲聲驚呼隨著淩霽月的承諾從淩禦風及在場群臣口中溢出。

  「胡鬧,朕不答應。霽月你先回宮去,這件事皇兄自會處理。」淩禦風又驚又怒,急聲道。

  緩緩在階前屈膝,淩霽月直視兄長,向來柔暖的目光中有不容迴旋的堅定,「皇兄,以臣弟一人之身換得兩國的和平安定的確值得,何況皇兄應當知道,臣弟出口的承諾向來不會收回。望皇兄成全。」

  望著眼前那俊雅的容顏、那淡定的眸子,淩禦風沈默良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心裡有痛、有憐、有不捨,更有難言的敬意。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改變他任何的決定,只有頹然道:「罷了,你若願去,就去吧。如果這樣你可以心安的話,皇兄不阻止你。」

  「好,寧王果然明白利害,以大局為重。孤這就上書父皇,一個月後恭迎寧王光臨大唐。」無視淩禦風怒恨的目光,也不管南燕朝臣的驚惶無措,李徹逕自撫掌大笑,眼中充滿的是志得意滿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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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49:42

第2章(1)

  當淩霽月再次回到夕照軒,已是醜時了。

  淩禦風將他召進禦書房勸了很久,希望他改變主意,但淩霽月卻堅持這樣做。其實他們兄弟都明白,自淩禦風登基以來,在寧王的輔佐下,南燕的國力迅速增強,從一個貧瘠的小國,變得富足而強盛。逐漸顯露的鋒芒,讓大唐君主開始注意起這個小國,再加上這次一戰,南燕輕易地挫敗了軍力強盛的東晉。於是大唐立刻就有了行動,施壓要求南燕皇弟淩霽月赴大唐為質子,一來削弱了淩禦風的臂助,二來又可昭顯大唐國威,一舉兩得。

  如今的南燕,國力雖然大盛,但與天朝大唐相比,卻還有一段較遠的距離。雖然兩國都不希望因為戰爭而勞民傷財,但對於這樣的南燕,大唐是忌憚的,所以提出以淩霽月作為質子,也算是打探南燕是否臣服。這些淩禦風都明白,但對於這唯一的胞弟,他如何捨得任他去別國受委屈,而淩霽月更不忍令兄長為難,令南燕面臨戰火,所以大唐之行他態度堅決而不容迴旋。對於皇兄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自己走後,能對雲洛依加以照顧。

  是的,他不會帶她走。大唐不比南燕,他不再是尊貴的王爺,而是連一名普通百姓都不如的質子。在那裡,他的顧忌太多,兩國的和平擔在他肩上。這樣的他,無法給她優渥的生活,甚至連她的安全都保護不了。所以他寧願她留在南燕,相信以皇上對他的恩寵,一定不會令她受委屈,至少在這裡,她還是名正言順的王妃。

  聽到輕悄而沈穩的腳步聲,雲洛依就知道他回來了。自內室迎出來,映入眼簾的是他難掩疲憊的容顏。

  「王爺。」雲洛依上前為他寬下華貴卻厚重的王袍,取下束髮的九龍冠,自衣櫃中取出一襲寬袍為他換上。她才想喚人為他打水拭面,卻被他拉住。

  「不忙,」淩霽月笑笑,「讓我先坐下歇歇。」

  溫順地點頭,雲洛依為他添上一杯香茗。茶是上等的雨前,一時間,滿室瀰漫著淡淡的茶香,令淩霽月緊繃的神經緩和下來,這是他的妻啊。

  「王爺……」雲洛依欲言又止,溫婉的容顏帶著淺憂。

  知道她想問什麼,看來她又想到什麼「女子不得干政」的閨訓了。淩霽月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事,我在一個月後出使大唐,以平息兩國的戰端。」

  釋去了眉間的輕愁,雲洛依點頭。她相信她的丈夫,相信他足以應付一切。何況在她的想像中,出師畢竟要比領兵作戰安全得多,耗去的時日也短暫得多。

  「要去多久呢?依大唐與南燕的距離來說,四十天應該足夠了吧?」在他身邊坐下,微微思索了片刻,雲洛依說道。

  「呵呵,妻子不該過問丈夫的公事吧,何況還是國家大事。」輕輕一笑,淩霽月半真半假地道,不著痕跡地引開她的問題。

  微微一慌,雲洛依連忙一正顏色,起身福道:「王爺恕罪,是臣妾逾越了。」

  他嚇到她了,淩霽月暗暗自責,什麼方法不用,竟又提她最在意的閨訓,輕輕將她攬入懷中,他歉然道:「我與你玩笑的,別放在心上。」

  慼然搖頭,雲洛依目中含淚,「是臣妾太不自律了,不但今日朝堂上令王爺丟臉,王爺一日辛勞歸來,臣妾還來煩您。」

  「真是胡思亂想,洛兒,今日我很高興,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希望看見你對我的在意。我的一切沒有什麼是你不可以過問的,別在我面前提什麼禮教好嗎?我們是夫妻啊。」將額頭枕在她的發上,鼻間迴旋的是她清爽的髮香,淩霽月無端地感到安心。

  「王爺當真不怪臣妾嗎?您不怕別人笑話您娶了個不守婦德的妻子?」雲洛依偎在他懷中,悶悶地問。

  「你不守婦德?在我看來,你就是將婦德守得太緊了。有誰會亂嚼舌根來著?你又何苦庸人自擾?」淩霽月摟緊她微微泛冷的身子,又道,「與你說了好多次了,不必學旁人叫我王爺,也沒必要自稱臣妾。你是我的妻子,我們彼此之間稱呼名字就好,那豈非親暱得多?」

  「王爺,可是……」這樣不合禮教啊,雲洛依才想說些什麼,卻被他不滿地打斷。

  「你喚錯了,洛兒。」

  「可是王爺……」

  「還是王爺?洛兒,你又喚錯了。」

  「王……」

  「洛兒。」淩霽月的眼神黯淡下來,只有一個月了啊,他多想與她過一個月如同尋常夫妻那樣的生活,沒有禮教、沒有身份,只要她單純地愛他就可以。

  「王……霽月。」感覺到他沈鬱下來,雲洛依心中一慌,猶豫了良久,終於第一次喚出了他的名字。

  開懷地笑了起來,淩霽月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洛兒真乖,還有,你要記得,要稱自己為『我』,不是『臣妾』,明白嗎?」

  無奈地點頭,雲洛依不懂,為什麼這次他竟那麼堅持。自成親開始,他就不斷地提出要她直呼他的名字,但一次次都不了了之,而這次不同,他似乎是非達到目的不可。

  她卻不知道,他原本以為他們會有一輩子的時間,足夠讓他慢慢為她洗腦,但現在卻不行了,他再也沒有時間與她耗下去。甚至他在後悔,後悔曾經浪費了那麼多時間。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淩霽月閉門謝客,既不上朝,也不與朝臣來往。自從那天回到未央宮後,就再也沒有誰能見到他。

  事實上,這幾日他都將自己關在寧王府的書房中寫著策論。南燕的農業、軍事、經濟,這些他才著手了一半,尚來不及完成就已遭到大唐的側目,所以他必須趕在前往大唐之前將這些事務交代清楚。那麼即使以後他不在南燕,這些改革依然可以繼續進行。有時他不禁佩服大唐皇帝,如果他再晚幾年採取行動,那麼南燕恐怕不至於會做出如同今日的讓步。為了南燕今後不再會出現這樣的屈辱和不幸,他一定會在離開前盡力將一切安排好。

  雲洛依不停地在書房門前徘徊,五日五夜了啊,他不曾踏出書房一步,這讓她如何放心得下。銀牙微咬,她暗下決心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將他勸回房休息,而就正這時,書房的門自內開啟。淩霽月疲憊而憔悴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

  「王爺。」雲洛依匆忙迎上去。天啊,他是如何折磨自己的,從來都是澄澈如水的雙眸而今滿是血絲,眼眶四周也籠著睡眠不足的黑青,薄唇因為缺水而乾裂。強忍住滿腔的心痛與不捨,雲洛依上前扶住他,「王爺,您回房歇息吧,再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的。」

  「洛兒,你忘了嗎?你答應過我的。」淩霽月一皺眉,有些孩子氣地道。

  「王爺是說……」迷惘地垂眸,雲洛依卻怎麼也想不起她答應過什麼。

  「你許諾過不再敬稱我為王爺,忘了嗎?」淩霽月揚眉,認真地望她,「你說我如何罰你?」

  竟然是為了這個。望著他疲憊的容顏,雲洛依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這種小事他竟可以放在心上那麼長時間,五日五夜的不眠不休竟然也沒有讓他的記性打半分折扣。她不由怔怔地道:「下次不會了。」

  聞言之下,淩霽月滿意地笑了起來,「嗯,下次一定要記得。」頓了頓,他輕揉雙眼,語意模糊道,「洛兒,我累了。」於是,雲洛依終於如願地將寧王請回寢宮休息,而他這一睡就是十二個時辰。

  再次醒來,已是隔日午時。在妻子的細心侍候下梳洗完畢,又稍稍用了些清淡的膳食,淩霽月對雲洛依笑問:「今兒正逢十五,廟會該是很熱鬧的,一同出門走走如何?」

  「廟會?」雲洛依猶豫道,「可是臣妾可以隨意出府嗎?」

  搖搖頭,淩霽月歎息一聲,「洛兒,不是『臣妾』,是『我』,你要記住了。還有,為何不能隨意出府?你是我的王妃,不是囚犯。」

  「可是,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輕易拋頭露面,何況是寧王的王妃。」雲洛依擰眉。她的身份向來束縛著她的自由,尚未出閣時,她是侍郎之女,是官家小姐,是閨閣千金,自然不可隨意出門;嫁給他後,身份更是尊貴,縱然他常常要她不必在意繁文縟節,她卻依然不敢逾越半步。即使她是那麼希望看看外面的天空,卻也只能強裝並不在意。

  「王妃又如何?洛兒,只要自己高興就好了,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何必讓自己活得那麼辛苦?」淩霽月不容她拒絕,拉她換上平民百姓慣穿的青布短裙,自己也換了一身粗布短衣,不帶一名隨從地出了王府。

  即使已經過午了,但街上依然熱鬧。第一次不是在前簇後擁中出門,雲洛依對每一件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她發現一切對於她來說都如此的陌生,她甚至發現街上有很多女子。無論是街市中設攤的小販還是悠閒逛街的人群裡,都或多或少地有些穿著窄袖短裙的女子。雲洛依忽然很是羨慕起她們的自由,她的唇角不禁泛起若有若無的苦笑。

  「洛兒,」淩霽月拉起她向一名小販處走去,「那個看起來似乎很有趣,我們過去看看。」

  那名小販身前是一個小巧的爐子,爐子上平放一隻未加蓋的大鍋,裡面盛滿了泛著金黃色澤的稠狀液體。一群十來歲的孩子圍在小販身邊,雙眼放光地看著他自鍋中舀起一勺滾燙的漿液,小心翼翼地細細澆在一塊泛亮的正方形鐵板上。只見他的手左右前後輕輕移動著,不過一會兒工夫,鐵板上已經出現了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小販飛快地自盒子中取出一根竹籤,壓在那只剛剛完成的鳳凰上,再用小鐵片將它鏟了起來,就著竹籤插在身邊一隻茅草扎就的竹架子上。

  雲洛依驚奇地問:「那是什麼呀?好漂亮,王……呃,霽月,買一個回去放在房裡好嗎?」

  淩霽月才想點頭,一旁的孩子們已經大笑起來,七嘴八舌地道:「這個不是放在房間裡的,是吃的啊,這都不知道。」

  「對啊對啊,是糖嘛,很甜的。」

  「這個是麥芽糖做的哦,很甜很好吃的。」

  淩霽月苦笑著望了雲洛依一眼。說實話,他其實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畢竟來逛這市集,他也與她一樣,是頭一遭。以往縱使是微服出巡,卻多是考察各地官員的政績,何況又有莫言跟著,哪有什麼閒情逸致體驗這等民間風情,不想而今卻讓這些孩子們笑話了。他自懷中取出一塊碎銀,遞給小販,「小哥,我要你剛才做的那串。」

  「這……」小販苦著臉道,「這我找不出啊。」一串麥芽糖才三個銅錢,而這錠碎銀卻足足有兩三錢重,他一個月都賺不到那麼多啊。

  淩霽月將銀子塞進他手裡,取了那串鳳凰,遞到臉上早已滿是紅霞的妻子手中,不經意地道:「不用找了,若是多了,就算我請這些孩子的。」

  沒有理會那小販面對飛來橫財的狂喜,也不曾注意孩子們面對麥芽糖時露出的垂涎欲滴的表情,他的眼裡只有紅著雙頰,對著那糖水鳳凰想要嘗試卻又不好意思的小妻子。

  眼中充滿笑意,淩霽月道:「洛兒,嘗嘗看,據說是很好吃的。」他將方纔孩子們對糖水鳳凰的評語轉述給她聽。

  輕輕咬了咬唇,雲洛依垂下眼瞼,伸出丁香般的小舌在鳳凰上微微舔了一下,只覺得一股甜而不膩的味道在口中散了開來,頓時唇齒留香。

  「好吃嗎?」寵溺地望著她,淩霽月淡淡笑問。

  「嗯。」垂下螓首,雲洛依赧然道,她端莊大度的形象算是全毀了。只是沒有想到民間的小吃竟也可以那麼美味。「你若喜歡,往後我們可以多抽些時間出來,每月初一,十五,我都可以……」淩霽月忽然頓住了,他哪裡還有什麼時間,還有什麼往後,他又如何能給她承諾,給她幸福。

  「霽月,你怎麼了?」雲洛依敏感地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沈鬱,擔憂地問道。

  「沒事,我只是一時間覺得以往抽給你的時間太少,太委屈你了。」淩霽月不著痕跡地道。

  雲洛依搖頭,淺淺一笑道:「別這樣說,你已經做得太好太好,你給我的,我今生是還不清的。」

  「可是你並不自由,府裡的生活呆板沈悶,只怕你早已感覺壓抑。我縱使可以給你一切物質上的享受,卻給不了你快樂。」他無奈地道,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無力。

第2章(2)

  一隻纖手輕輕蒙住了他的唇,雲洛依溫婉地道:「霽月,也許你確實沒有給我自由,但你卻早已給了我快樂。我是個生來就與自由絕緣的人,你也一樣。你有太多的責任,它們將你緊緊束縛在廟堂。而我,身為人妻,自然應該為你打點一切,所有對你聲譽有損的事我決不會去做。我必須以最端莊賢淑的一面示人,所以我也不可能自由。但有一點你該知道,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不快樂。我相信你會給我幸福。」

  「洛兒……」淩霽月動容地輕喚,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原來無論她是以哪一種面目面對自己,溫婉也好,熱情也罷,她都是愛著自己的。可是,如今的他,哪裡還有什麼能力給她幸福。而這樣美好的她,又讓他如何捨得離開。

  就在這時,原本在一旁吃糖的一個孩子忽然重心不穩,跌跌撞撞地撞倒在淩霽月懷裡。他急忙穩住身體,快速離開淩霽月的身體,連連道:「對不起、對不起。」

  「王爺,您沒事吧?」一驚之下,雲洛依不由得又敬稱他為王爺。

  「沒事。」淩霽月安撫地朝她笑笑,隨即溫和地望著那孩子,深邃的眸子別有深意地鎖在他臉上,淡淡地道,「不妨事,以後小心點。」

  那個孩子的聲音似乎微微帶著顫音,語無倫次地道:「謝謝、謝謝,我、我先回家了。」他驚魂未定地向一旁的孩子們打了聲招呼,就要快步離開。

  「等等。」淩霽月叫住他,可是他卻像受了驚一般,拔腿就跑。

  順手自地上撿起一粒小石子,淩霽月微微運了內力,石子射在那孩子的左足跳環穴上,孩子不輕不重地跌在地上。

  淩霽月走到孩子身前,蹲下身子,問道:「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或者,你忘記了些什麼?」

  「沒有、沒有,你讓我回家、你讓我回家。」那孩子的臉漲得通紅,使勁掙扎著想要離開。

  「霽月,怎麼了?他……」雲洛依望了那孩子一眼,不解地問。

  一群孩子也圍了上來,紛紛關心地問:「小文,摔得疼嗎?」

  「小文,你沒事吧。」

  甚至還有幾個狠狠地瞪著淩霽月,衝他吼道:「你為什麼不讓小文回去?還害他摔倒。」即使他請了他們吃糖,也不代表他可以任意欺負他們的夥伴。

  並沒有說些什麼,淩霽月伸手向小文懷中探去,在小文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取出一隻做工精細的錢袋。

  「啊?這個不是你的嗎?怎麼會在他這裡?」雲洛依驚疑地望著那只錢袋。不會錯的,那是她親手繡給他的,而且明黃的布料向來只有皇室宗親才可以擁有,小文只是個普通百姓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有這樣一隻錢袋?雖然答案很明顯,但她卻依然不願相信。這孩子還那麼小啊,怎麼竟會做這種事?

  周圍的孩子們頓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都不知所措地站著,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小文呆呆地垂著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強忍了好一會兒,終於落了下來。

  一個孩子突然道:「你們原諒小文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啊是啊,小文的娘親病得好重,他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會這樣做的,你們千萬不要將他送到官府去好嗎?」一個小女孩鼓起勇氣,怯怯地道。

  「告訴我為什麼這樣做,我希望你能親口將原因告訴我。」淩霽月溫和地道。

  擡頭望了淩霽月一眼,小文咬咬唇,又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雲洛依撫了撫小文的頭,輕柔地道:「有什麼難處就說出來吧,每個人的一生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不必什麼都悶在心裡。你放心,霽月不會將你送去官府的,我們只是想幫你。」

  淩霽月點頭,唇邊綻開一抹暖如春陽的笑容,「是啊,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只是希望可以給予你一些幫助。」

  「為什麼?我偷了你的錢袋,你們卻還要幫我,為什麼呢?」小文噙著淚,哽咽地問道。

  「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有一雙清澈的眼睛,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孩子不會做出什麼壞事。」淩霽月笑笑,誠摯地道。

  「可是我……我確實做了。」

  「所以我才要問你原因,給我一個足以接受的原因。即使從你的夥伴口中我大致瞭解這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卻希望由你親口說出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尤其你是個男孩子,更要拿出擔當來。」淩霽月注視著他的眼睛,淡然而又溫和地道。

  「我娘病了,家裡又沒有錢,大夫不肯上門為娘治病,我想出去做工,可是人家都嫌我年紀小,沒有人願意給我工作,所有我才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在那樣平和的眼神注視下,小文再也忍不住委屈,將這些日子以來遭遇的無奈和挫敗一一述說出來。

  「小文說的都是真的,他很孝順何嬸的。」一邊的孩子們同情地看著小文,卻無能為力,只有為他說些好話。

  「霽月,我想……你知道我懂些醫術的,我們幫幫這孩子好嗎?」雲洛依徵詢地望著淩霽月。她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但相信他決不會撒手不管的。

  「嗯,去一趟這孩子的家裡也好,你給他母親看看,病情耽擱了總是麻煩。」即使早已見過更為淒慘的生離死別,經歷過戰場中的血腥殘酷,但他卻依然希望可以幫助那名孩子。也許他的力量太有限了,不可能為所有的百姓分擔痛苦,那麼,至少他可以在遇見時盡些綿薄之力。

  小文卻忽然驚慌起來,拚命地搖頭,「不必了、不必了,謝謝你們,我自己可以……」

  「你不必擔心,我們不會將今天的事情告訴你母親的,你剛剛也聽到了,我對醫術略有鑽研,應該可以幫得上忙。」雲洛依看出了他的害怕,安撫道。

  不安地眨了眨眼睛,小文猶豫了很久,才遲疑地道:「你們真的不會告訴娘嗎?如果娘知道了,她會生氣的,而且,她一定很傷心,你們真的……」

  「真的。」攬住小文的肩,雲洛依輕柔地許下承諾。聽著這柔和的聲音,小文的心莫名地平靜下來,在她溫婉靜謐的氣質中沈溺降服,他相信她。

  遣散了周圍的孩子,淩霽月與雲洛依兩人隨著小文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在一條陋巷中七轉八彎後,終於來到小文的家裡。

  那是一幢斑駁的木屋,陳舊的木料已經發朽變腐,入鼻的是一股強烈的黴味,原本的屋樑早已破敗不堪,用幾根毛竹撐著,上面隨意地鋪了些稻草,用破爛的草蓆蓋住,勉強遮風擋雨。

  小文的母親何嬸就躺在這樣一間屋子裡,屋裡甚至沒有床,她就睡在一塊鋪著露出灰敗棉絮的破木板上。望見兒子領著兩個生人進來,她略微有些不安地打量著他們。

  當淩霽月兩人以大夫的身份介紹了自己後,她眼中的驚疑不定才減少了幾分,擠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道:「有勞兩位跑這麼一趟,小文這孩子也真是,花什麼心思呢?我這病是好不了的。」

  「娘,你別胡說,這位……這位姐姐醫術很好,她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小文衝到何嬸面前,抱住她消瘦的身子,哽咽道。

  「傻孩子。」何嬸慈祥地拍拍兒子的背,卻怎麼也掩飾不住眼中濃重的悲哀。

  雲洛依微微屈下身子,柔聲對何嬸道:「大娘,你讓小女子搭搭脈好嗎?看在這是小文的一片孝心的分上,你就成全他吧。」

  歎了一口氣,何嬸點點頭,將手伸了出來。雲洛依將指尖搭在那骨瘦如柴的手上,感覺著那平和的脈象,心中不由暗自奇怪,她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充其量只是些微的風寒引起的小病而已。但看她灰敗的面色、泛紫的唇角、無神的雙目,卻實在像是病入膏肓的情態。

  微一思索,雲洛依道:「大娘,你這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全看你自己如何調養,你老心要放寬,別讓積鬱傷了身子。這只是些小病,但因你勞累過度又心情鬱結,才導致而今的症狀,你只要好好調養,放開心胸,我開兩副藥,一會兒就好了。但如果你依然愁鬱不解,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的。」

  「娘,這位姐姐的話您聽見了嗎?您別再為爹爹和大哥傷心了,你還有我啊。」小文撲倒在何嬸懷中大哭道。

  「小文,告訴姐姐是怎麼回事。」雲洛依扶起小文,心病還需心藥醫,瞭解了事情的緣由,對於何嬸的病她也好對症下藥。

  「咳咳咳,姑娘的好意老身心領了,只是……唉。」何嬸一陣咳嗽,搖了搖頭。

  「都是狗皇帝不好,嗚……爹爹和大哥去年被強征去當兵,都死在戰場上,只留下我和我娘,娘一聽到消息後就病倒了,嗚……」小文嗚咽地哭著,一切都是皇帝的錯,都是戰爭的錯,與他無關啊,為什麼老天在奪走了他兩名親人後,連他僅有的母親也不放過。

  身子猛然一震,原本在一邊插不上手的淩霽月頓時覺得心被撞了一下,好痛好沈。他聽到何嬸驚惶地呵斥責罵著小文對皇兄的不敬,看到雲洛依忙碌地為何嬸開著藥方。他卻怔怔地站在那裡,只覺得心裡空蕩蕩,悲慼戚的。小文的親人該是在他與東晉一戰中逝去的吧。驀然間,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勝利的悲涼,戰爭,即使是以勝利為結局的戰爭,又有誰知道是由多少血淚交織而成的呢?

  苦澀地安慰了這對孤兒寡母幾句,為他們留下了足夠他們日後生活的銀子,在母子倆千恩萬謝的話語中,淩霽月與雲洛依一同離開了何家。

  「洛兒,你說過嫁給我是幸福的是嗎?」他停下腳步,問著身邊的妻子,街上依舊那麼熱鬧,他卻覺得分外的冷,在心裡。

  「霽月。」感受到他不同以往那般平和的心緒,雲洛依不期然間心中一慌,「當然,只要有你,我當然幸福。」

  怔怔地望著她,他的眼中浮起無可奈何的悲哀,「如果有一天,眾人的幸福注定要以你的幸福換取,你會如何?」戰爭,一場戰爭會奪走多少人家的幸福啊?他不願意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不願小文那樣的家庭再次出現,那麼,他就注定要用她的幸福去換取。

  「我、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問這個問題?雲洛依不懂,卻莫名感到不安。

  「霽月。」她慌亂地抓住他的衣袖,「你在暗示我什麼?」

  不管兩人還在街上,淩霽月將她緊緊擁在懷裡,似是擔心一放手間她便不在了。淚,再也忍不住自眼中悄悄滑落。風,靜靜地吹著,不急不緩間,卻已將淚水帶走,不留下一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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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50:46

第3章(1)

  一個月後。

  一個月可以做多少事情,淩霽月並不知道。他只是迫切地想抓住每一刻,為兄長多留下一些治國之策,也為她多留下一些美麗的回憶。

  是否越多的美好在失去後只會帶來越多的痛苦,他也曾這樣自問,甚至想過對她冷淡,或者是狠狠傷害她,那麼也許當她失去他後,受的傷痛會少些吧。可是他畢竟是個自私的人,即使知道自己終將離她而去,卻仍然不肯放手,只希望時時刻刻都與她在一起,哪怕只有幾天也好。

  三十天很快就過去了,傷人的別離終究還是要面對。淩禦風一路將愛弟送出宮門。第一次沒有浩蕩的排場,甚至沒有一名朝廷大員,除了淩禦風外,就只有雲洛依以及淩霽月的貼身侍衛莫言了。因為南燕國君希望這次自己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兄長的心情為愛弟餞行,所以一切的閒雜人等都被隔離開去了。

  「霽月,你一路保重。」淩禦風沈默良久,滿腔的不捨只化作這樣一句平平凡凡的送別之語。

  溫和而平靜地一笑,淩霽月點頭,「皇兄放心,臣弟此去必定不辱使命。」昨日已將這些天連夜趕出來的策論呈給兄長,他也可以安心地前往大唐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身邊溫婉柔弱的小妻子。

  「洛兒,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掛念著。」望著她強忍淚水的眼睛,他的心裡一陣痛過一陣,「皇兄,臣弟不在的這段時間,洛兒就承您照顧了。」相信有了皇兄的保護,即使自己不在,她也不至於受到委屈。

  「朕答應你,絕對不會讓你的王妃受到任何傷害。」縱然心中一直認為一名小小的侍郎之女配不上優秀的弟弟,但因為淩霽月的請求,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王妃。

  「王爺,您早去早回,臣妾恭祝王爺此去一路順風。」噙著淚花,雲洛依刻意地忽略心中的不安,強顏笑道。在人前他依然是王爺,她依然只是「臣妾」,這不是她可以逾越的鴻溝。

  微微一笑,淩霽月沒有說什麼。早去早回?這樣的承諾他給不起,「莫言,好好保護王妃。」他拍拍雖名為侍衛,卻不啻兄弟的莫言,將妻子的安全托付給他。

  「王爺放心,屬下誓死保護王妃。」莫言沙啞著嗓子,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哽咽。王爺此去,還不知何時才得以回朝,可憐只有王妃至今還不知真相,以為王爺只是如往常那般出使別國。

  「寧王殿下準備得如何?不知是否可以啟程了?」李徹自宮外靜候的車隊儀仗中走來,挑眉問道。一身的紫衣更襯得他狂狷傲然。

  充滿依戀地深深望了雲洛依一眼,似是要將她的身影牢牢鐫刻在自己的心房裡。曾經因為那般刻骨的眼神交會,他愛上了她,而如今,他卻不知道這一別之後,他是否還能再次見到這雙如水明眸。

  那樣溫柔的眼神令李徹一驚,自從第一眼看見淩霽月開始,他就一直是那麼淡然溫和,好像對外界的一切都寵辱不驚一般。但如今,這樣一雙平靜如水的眸子中竟出現了如此深刻炙熱的情感。他不由得順著淩霽月的目光望去。

  入眼的是一張美麗的容顏,很平凡的美麗,絕對算不上傾國傾城的絕美,卻令人很難忽略。她美得清、美得靜、美得婉約,由內而外的寧謐氣息使她成為一道自然的風景。李徹怔了一下,隨即斂起少有的失態,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寧王妃吧,果然秀外慧中,寧王好福氣。」

  「王爺過獎了。」不著痕跡地用身體擋住李徹探索的視線,淩霽月微微有些不悅。沒有人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打量他的妻子。

  李徹不在意地一笑,沒想到淩霽月竟會對一個女子那麼在意,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無怪乎古人有言,英雄難過美人關。李徹的唇角微微上勾,形成一道優美的弧度,笑道:「沒什麼過獎的,寧王妃當得起孤王這幾句贊詞,不過寧王殿下是否可以啟程了呢?車隊可還候著呢。」

  輕輕地點頭,淩霽月向兄長拱手一揖,只道了一聲:「皇兄,您保重。」之後便決然轉身,舉步離去,沒有再望雲洛依一眼。

  「王爺,」雲洛依眼見他一步步離去,漸行漸遠,再也忍不住搶前幾步,輕吟了句,「願君關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時妍。」

  淩霽月的身子微微一顫,終究什麼也沒說,也沒有回頭。他擔心這一回頭間就再也捨不得離開那令他疼入心坎的女子。所以他只是緩了緩步子,將那詩句深深地鐫刻在心底。

  終於,車轔轔,馬蕭蕭,前往大唐的馬車駛出南燕都城的大門。雲洛依望著他的身影隱沒在馬車裡,又望著載著他的馬車漸行漸遠,驀然間覺得心裡好空好空。馬車帶走了南燕驚才艷羨的寧王,也攪亂了雲洛依向來平靜如水的心湖。

  車隊一路行了十七天,終於到達了大唐的都城長安,在行館休息一日後,淩霽月被大唐君主李隆基正式召見。

  「父皇一會兒在偏殿接見你,並會頒下封賞。」行至皇城大德門前,李徹引領淩霽月繞開朝陽殿,向右側偏殿走去。

  驀然停下腳步,淩霽月蹙眉問道:「為何是在偏殿?難道貴國不在大殿接見使臣嗎?」

  「不是。但是對於來自各國的質子,父皇都是在偏殿接見。還請寧王委屈一下,多多包涵。」深深地望了淩霽月一眼,李徹歉然道。一路上相處了十餘日,對於他的性子,他也瞭解了不少。這樣一個外表淡然溫和,骨子裡卻驕傲倔強的男子,忍受得了父皇刻意的折辱嗎?

  「這是為何?大唐與南燕分屬兩個不同的國家,南燕並不是大唐的附屬。何況自古邦無大小,國無強弱,都該平等相待,大唐君主今日的做法,是否失去了作為一個泱泱大國所該有的風度?」這算什麼,下馬威嗎?兩國相交向來都該在大殿接見使臣,以示尊重與平等。身為南燕的王爺,他如何能使自己的國家尊嚴受辱?

  李徹搖頭,無奈道:「寧王的說法自然也有道理,但父皇向來都是這樣做的,我們做兒臣的能質疑什麼?何況別國的質子對此也都不曾有過異議,你便入鄉隨俗吧。」淩霽月是個人才,甚至可以說是個絕才。小小的南燕在短短數年國勢大盛,至少有一半功勞是他的。所以父皇才會打定主意脅迫南燕以他為質子,更希望借由第一次的接見,挫去他的銳氣。但以這位寧王的性子,只怕在此事上他是不會輕易讓步的。

  「王爺,貴國這般做法是對南燕的侮辱。淩霽月今日既然是代表南燕來到貴國,就絕不可能接受這種侮辱。請稟告貴國國君,南燕淩霽月要求陛下在朝陽殿予以接見。」淩霽月淡然卻堅決地道。

  「既然你如此堅持,那你等等。」李徹沈吟一下,招來一邊的小太監,問道,「寧王方纔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奴才聽到了。」小太監哈腰道。

  「好,那你立刻前往偏殿稟告皇上,請他老人家聖裁。」李徹吩咐道。

  「是。」小太監小跑著匆匆往偏殿去了。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名小太監跑回來,氣喘籲籲地道:「皇上有旨,身為質子,如若要在朝陽殿面聖,必須按照尋常百姓面聖的方式。」

  「什麼意思?」驚訝地發現向來狂狷不羈的李徹在一瞬間臉色變了,淩霽月便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在大唐,如若百姓要求面聖,除非六部聯名上奏,否則,就必須赤足走過全長大約百米的針板路。假使撐得過去,自然見得到皇上,若是撐不過,也只好認了。所以雖然人人都有面聖的機會,但自大唐開國以來,至今未有一人嘗試。」李徹沈重地道。基於英雄相惜,對於淩霽月,他是欣賞的。如果不是因為各為其主,他們應該可以成為朋友,可是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

  仰頭望了望湛藍的天,淩霽月淡淡地道:「如果這是貴國的待客之道,那麼,在下接下便是。」

  「啊,好痛。」遠在南燕的雲洛依心口驟然一陣絞痛,手中正在刺繡的銀針直直扎入手指。

  「王妃,您沒事兒吧?奴婢給您上藥。」雲洛依的貼身侍女琪兒緊張地道,慌慌忙忙地起身取藥。

  「沒、沒事。我這是心口痛,跟手指沒什麼關係。」雲洛依一手撫胸,一手撐著床頭,胸口一陣痛過一陣,令她忍不住呻吟出聲。

  「王妃,您別嚇奴婢啊,王妃……奴婢這就去請太醫。」琪兒將她扶上床躺下,結結巴巴地道。天啊,王妃要是有個什麼閃失,給她十條命都賠不了啊。她匆忙向門外跑去,這病可耽擱不得,還是速速請太醫為王妃看看。

  太醫不大一會就到了,卻無論如何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雲洛依卻越來越痛,臉色逐漸蒼白,沒有一絲的血色,嘴角也被咬破了,滲出淒艷的血絲。她不停地在錦榻上翻滾掙扎,卻依然減輕不了半分的痛苦。

  整整過了一個時辰雲洛依才平靜下來,心口只是隱隱泛痛,不像先前那般難以忍受了。

  「王妃,您嚇死奴婢了。」想到方才雲洛依犯病的樣子,琪兒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白著臉問道,「您還痛嗎?」

  「是啊,王妃,您感覺如何?屬下再為您請個禦醫看看吧。」莫言在一旁自責地道。王爺將王妃托付給他,他卻沒有盡到責任,讓王妃無端痛苦了那麼久。

  木然地搖搖頭,雲洛依的臉色卻比方才發病時更加慘白。她注視著莫言,幽冷地問道:「你給我說實話,王爺去大唐究竟是為了什麼?」

  莫言一驚,王妃從來不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她向來都是那麼溫柔婉約,哪裡會有如此冷漠的語調。

  「回稟王妃,王爺當然是出使大唐,而且算算日子,也該到了。」

  「你說謊,為什麼騙我?你們為什麼都騙我?他出事了啊。」雲洛依掩面泣道。他受到傷害了,為什麼單純地出使大唐,會令他受到那麼重的創傷?心口會那樣突如其來地疼痛,不是因為她犯了什麼病,而是因為他受傷了。

  沒有人知道她早在明白自己愛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服下了戀影。從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是他的了。他痛,她也痛,他死,她也隨他共赴黃泉。這次便是戀影的藥性發作,才會痛得她死去活來。但更令她驚懼的不是心口的劇痛,而是,她痛得越厲害,他傷得也就越重。這樣的認知,令她如何不憂心如焚啊。

  「王妃,這、這怎麼可能?」莫言難以置信地道。即使被大唐扣為質子,但也不至於出什麼事吧。何況就是出了事,王妃又如何知曉?

  搖了搖頭,雲洛依靠在床頭,虛弱地道:「你不會懂的,你只要告訴我,王爺出使大唐,究竟是為了什麼?」

  「王妃,這……」莫言猶豫著,欲言又止。王爺臨行前交代,千萬不可令王妃知道真相,如今王妃這般追問,叫他如何是好?

  「還是,你要我去向其他大人詢問?」雲洛依漸漸恢復以往的靜謐沈穩,她淺啜了一口琪兒奉上的藥盞,不緊不慢地道。看來所有的人都已經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只有她一人還被蒙在鼓裡。

  「王妃,王爺去大唐是、是、是作為質子,以換取大唐與南燕的停戰條件。」莫言一咬牙,索性全招了。王妃早晚都會知道,與其讓她勞師動眾地去向別人詢問,不如由他說出來。何況如今木已成舟,王妃即使再如何傷心也無可奈何。

  「當。」手底一顫,藥盞滑落在地上,在琪兒的驚呼聲中,碎成片片。縱使早有心理準備,但雲洛依卻依舊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就這樣拋下她了嗎?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當她的心遺留在他身上,再也收不回來後,他如何能夠這樣狠心?驀然間,向來謹守禮教的她,第一次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他們之間絕不可能就這樣劃上句號,絕不可能。

第3章(2)

  一天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再發生,雲洛依依然是那麼溫婉守禮,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這令莫言高懸的心微微放下了些。又一日過去了,雲洛依一如往常,不見大喜,也沒有大悲,在撫琴品茗中打發時間。她那麼平靜,平靜到令莫言以為她根本沒有那麼在乎王爺。但到了第三日,莫言才發現他大錯特錯了。而這時,寧王府已經兵荒馬亂了——寧王妃竟然失蹤了。琪兒發現房中無一絲淩亂,而首飾,銀票,甚至衣物都少了些,可見雲洛依是早有預謀地自行離去的。房中只留下一張淺藍色的短箋,「雲心隨月勿相尋。」

  消息傳入淩禦風耳中,他更是又驚又怒,不敢置信。在他的腦海中,雲洛依向來都是個被三從四德束縛的女子,她這次竟會如此大膽,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命人暗中搜尋她的行蹤。畢竟,寧王妃失蹤的消息,傳揚不得。

  長安玄武街上,最為熱鬧的當屬京城第一酒樓——飛鳳樓。現在正值正午時分,飛鳳樓自然更是生意興隆,大有人滿為患之憂。然而二樓雅座之上,一名少年公子卻獨佔一席,絲毫不為週遭紛擾嘈雜的環境所擾。

  他一身普普通通的襦衫,襯著原本就極為纖細的身形,顯得分外飄逸。週身散發的靜謐氣質使人不由自主地願意與他親近。而那張染滿風霜的面龐,依然清雅俊美得逼人,可惜雙耳的耳洞卻洩露了他女扮男裝的事實。這少年正是令南燕君主遍尋不獲寧王妃雲洛依。

  連她自己也幾乎不敢相信,憑著一個自幼養在深閨的柔弱女子,一邊趕路一邊還要躲避南燕國君的搜尋,她居然可以平安到達長安。縱使一路花去了近四十個晝夜,但依然是值得的。

  輕啜了口清茶,雲洛依出神地望著街上人來人往的人群,卻絲毫沒有被這份熱鬧感染,心中只有深沈的寂寞和憂心。一路上,她唯一的念頭就是早日趕到長安,如今到達長安之後,她卻反倒茫然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如何才能找到淩霽月?她一點頭緒都沒有。

  「朝廷正式與南燕休戰了,再過幾日十萬大軍就將班師回朝,聖上此舉確是百姓之幸,社稷之福。」忽然,鄰桌兩名錦衣男子的對話引起了雲洛依的注意。

  「不錯,聽說是南燕做出了讓步,將皇帝唯一的胞弟送入大唐作為質子,這才平息了兩國的戰火。」一名身著淺藍襦衫的斯文男子搖著羽扇,不緊不慢地道。

  「仲書兄說得不錯,不過皇上對這位南燕寧王卻還不錯,封了安遠侯,還賜了宅地,奴僕也賞了數十名。」說話的是名白衣男子,他眉宇間隱隱有著幾分尊貴之氣,看得出是名門之後。

  「哼,手段而已,還不是將人軟禁起來。什麼安遠侯,在我看來,連個平民百姓都不如。」斯文男子不以為然地道。乍聞心中牽牽唸唸之人的近況,雲洛依再也忍不住走到那兩名男子桌前,拱手道:「兩位兄台請了,小弟初到長安,人地生疏,不知是否可以與兩位共桌用餐,也好討教些長安風土人情。」

  對視一眼,白衣男子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兄台請。」他隨即向小二招呼了聲,「再加付碗筷。」

  「多謝兄台,在下雲洛,不知兩位如何稱呼?」雲洛依強壓心中的急切,寒暄道。

  「原來是雲兄。這位是沈仲書,沈兄。在下姓衛名徇,都是長安人士。」白衣男子溫和有禮地道。

  沈仲書笑笑,為雲洛依斟上一杯酒,道:「雲兄,相逢即是有緣,在下敬你一杯。」

  「這……實在抱歉,在下不善飲酒,容我以茶代酒,謝過沈兄。」除了成親那日的交杯酒,雲洛依是什麼酒都沒有沾過,哪裡敢接下那杯敬酒。

  「無妨無妨。不過雲兄,男人還是該有些酒量才好。」沈仲書明顯一愣,沒有想到這飛鳳樓中竟然會有不善飲酒之人。

  雲洛依面上一紅,心下微微有些嗔怒。她原本就是女子,要那麼好的酒量做什麼。但現下這身男裝打扮,卻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答話。

  「好了好了,仲書兄,不會飲酒也不是什麼罪過,清茶去火,自古便是上佳的飲品。雲兄會捨酒而就茶,也不無道理。」見到雲洛依尷尬的神色,衛徇忍不住打圓場道。

  感激地向衛徇笑笑,雲洛依道:「多謝兩位兄台不罪,在下家鄉不若長安那麼多瓊漿玉液,是以才出了在下這不諳酒性之人。」

  「哦?」感興趣地笑了,衛徇問道,「不知雲兄仙鄉何處?看雲兄如此清秀纖細,想必是江南左近的人士吧。」

  「實不相瞞,在下非大唐子民,而是來自南燕。」雲洛依端起身前的清茶淺啜著,注意著兩人面上的神色。

  果然,一聽南燕二字,兩人的面色同時變了。不同的是,衛徇只是微微一驚,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但立即又回復如常了。而沈仲書的臉色卻陰沈下來,冷然問道:「看來兄台向我們請教長安風土人情是假,另有目的才是真吧。」難怪會要求和他們共桌,原來是因為他們交談中涉及的南燕寧王。卻不知眼前這名少年與那寧王是否真有什麼淵源。但無論事實如何,他都不喜歡這種被人設計了的感覺,非常非常不喜歡。

  「兩位切莫誤會。」雲洛依放下茶盞,正色道,「在下不否認,會主動要求與兩位共桌確實是因為聽到兄台談話中提及了我朝寧王,但在下自認坦誠,亦將自己是南燕人士坦然相告,算來也稱不上欺瞞兩位。」

  「不錯,雲兄確實沒有欺瞞什麼。」衛徇用目光安撫著那書生氣過重,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好友,向雲洛依道,「只是雲兄當真對那寧王感興趣嗎?」

  「當然。凡屬南燕子民,對於自己遠離故土,為兩國和平而客居異國的王爺,有哪一個不是一腔的欽佩,滿心關切的?相信如果大唐有這樣一位王爺,兩位也決不會對他的近況漠不關心吧?」雲洛依淡淡地反問。

  聽到雲洛依入情入理的回答,沈仲書逐漸平復下來,重新用一種新的眼光打量眼前這個纖弱少年。想不到表面看來如此柔弱的男子竟是這樣一個熱血男兒,他不禁一笑道:「抱歉,雲兄,在下方纔的話過激了,兄台莫要放在心上。說起南燕這位寧王,不僅南燕子民對他尊敬欽服,就是我們大唐百姓,也因他制止了一場戰爭而共披德澤。你想知道什麼,就儘管問吧,我二人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有趣地看了他一眼,衛徇不禁暗笑。仲書向來這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而且勇於認錯,雖然有那麼一點兒書生的倔脾氣,卻絕對是個性情中人。至於今日這位剛結識的雲洛,他直覺地認定這個少年不會是個狡詐的人,因為他的氣質是那麼靜謐平和。直視雲洛依,衛徇道:「仲書說得不錯,雲兄想知道什麼儘管開口就是。」

  「多謝兩位了。」雲洛依感動地道,「在下只想知道王爺他過得好嗎?還有,大唐君主禦賜的府邸在哪裡?在下希望可以登門拜訪。」多久不曾見到那令她心悸的容顏了,她好想見他,想得心都痛了。而且那回忽然間的心口劇痛,又如何不讓她對他的近況憂心如焚?

  「這……」衛徇面有難色地沈吟不語。不是他不幫忙,而是,雲洛依的希望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啊。

  「怎麼了?」雲洛依驟然緊張起來,「是不是……是不是王爺他出了什麼事?無論如何,請你告訴我好嗎?」她激動地抓住衛徇的衣袖,青蔥般的十指因過度用力而泛了白。

  「沒事沒事。」衛徇安撫道,「只不過是侯府戒備森嚴,以你的身份恐怕進不去。皇上也不知為何,吩咐朝中文武百官誰都不得出入侯府,似乎是將安遠侯與所有的人都隔離開來。」雖然奇怪為何雲洛依會有那麼大的反應,衛徇依然照實答道。

  「可是衛兄,這事兒我總覺得透著些古怪。為何皇上會不讓安遠侯見外客呢?這在前來大唐的諸多質子中是從未有過的啊。」沈仲書皺眉,直抒心中的疑惑。

  聽到此處,雲洛依心頭更加慌亂。怎麼會這樣?雖然因為「戀影」的藥性,她早已知曉他可能已經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但此時此刻,她依舊忍受不住心中的驚惶。他究竟怎麼了啊?

  「難道、難道真的無法見到王爺嗎?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嗎?」雲洛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一路上風塵僕僕,日夜兼程到了長安,竟然還是見不到他。她再也忍不住傷心,兩行清淚滑落臉頰。

  「雲兄、雲兄,你怎麼了?」沈仲書訝然問道。這是怎麼了?這名少年為何竟會如此悲傷?即使他是南燕子民,對於自己的王爺縱然關心,但也不至於到這等境地吧。他究竟是……忽然間,沈仲書的目光定格在雲洛依的耳垂上。他居然有耳洞,再順著他的臉向下,那如玉的頸項卻沒有喉結。這個雲洛,原來竟是個女兒身。

  沈仲書不禁看向衛徇,發現好友的眸子也正定定地凝視在雲洛依的耳畔。她的淚使她多了分女子的雅致與脆弱,也因此引起兩人的疑惑。這麼說來,難道她是個愛慕淩霽月的南燕女子,一路追隨到大唐嗎?這未免太不合情理,也太驚世駭俗了。

  「你、你究竟是淩霽月的什麼人?」衛徇蹙眉,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王爺他,我是……」雲洛依擡起沾有淚痕的臉,再望了望身上的男裝,雖然不願再欺瞞這兩名熱情坦率的長安男子,卻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沈仲書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搖了搖頭,心直口快地道:「好了,你不必再隱瞞下去,我們都已知曉你是個女子。你若有什麼苦衷,不妨說出來,我們也好參詳參詳。」

  「你……」雲洛依一驚,隨即斂了泫然欲泣的柔弱之態,文雅而柔婉地道,「其實,我是寧王的妻子,也就是南燕的寧王妃。」她擡起頭,被淚水洗過的眸子格外的清亮。在這一瞬間,她已不再是那個文弱少年,而是,南燕的寧王妃。她決不會丟他的臉,無論在何時何地。

  衛徇怔怔地望著她,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卻依然有她的溫婉與高貴。這是個天生該是王妃的女子啊!對她,他無法抑制地湧起無限憐惜,同時,也在心底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他都會幫助她進入安遠侯府,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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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51:34

第4章(1)

  安遠侯府坐落於長安城西,紅磚碧瓦,簷牙高築,舉凡王侯府邸該有的華貴威嚴它一件也不少,只是少了人氣。是的,人氣。這座侯府清靜得令人咋舌。僕役的碎嘴聲、奴婢的嬉笑聲、護衛的吆喝聲,在這裡,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對於如此怪異的氣氛,侯府的主人卻並不在意。淩霽月安然地半躺在後花園的一張寬大木椅上,微合著雙目,下身蓋了一方雪白的毛毯,任陽光輕灑在身上,似已沈浸在夢裡。

  「王爺。」一名手捧托盤,婢女打扮的女子自月洞門中走來,輕聲喚了喚他,並將手中托盤放在一邊的石幾上。

  那聲輕喚並沒有使淩霽月有什麼反應,他依舊合著雙眸,神色空濛地半睡著。那婢女輕輕地走到他身側,半蹲下身子,不若幹過粗活的細白柔荑竟顫抖著撫向他沈靜的睡顏。

  當她的指尖即將觸及他的臉頰的一剎那,淩霽月驀然睜眼,清冷的眸光定在婢女臉上。但旋即,那眸光��了,如一層薄霧籠罩在眸子裡,似是充滿了水氣,又像充滿難以言語的不可置信。

  「你……」他微微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顫抖著將那雙小手合入自己掌中。為什麼?為什麼洛兒竟會在這裡,竟是這身的打扮?難道……想到唯一的可能,淩霽月顧不得初見愛妻的激動,驚急地問,「洛兒,你告訴我,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你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答案,何必再來問我?」雲洛依目中蘊淚,卻依然溫和柔婉地道。

  怔怔地望著不遠千里前來找尋自己的妻子,淩霽月無語。他的妻子是個那麼在意禮教,那麼嚴於律己的人啊。身為王妃,她怎麼敢做這般驚世駭俗的事呢?想來而今皇兄只怕正暗自咬牙切齒,並竭力搜尋這膽大妄為的弟媳吧。他苦笑,原來靜謐的水沸騰起來,竟也可以如此炙熱。

  「霽月,你在怪我?」雲洛依見他神色怔然,沈默不語,心頭一陣惶急,垂眸道,「是我給你丟臉了。」

  將她攬入懷中,淩霽月歎道:「我哪裡是怪你,又哪裡有資格怪你?這事原本就是我隱瞞你在先。告訴我,洛兒,你是怎麼尋來這裡的?」她一個深閨女子,不說路上的艱險,即使是到了長安,人生地不熟的她,如何能夠尋到,甚至是喬裝進入戒備森嚴的安遠侯府?

  「我一路上都隨著南燕的商隊,到達長安後偶遇大唐戶部尚書之子衛徇,在他的仗義相助下才得以以婢女的身份混入侯府。」將一路的風霜輕描淡寫地帶過,雲洛依的明眸鎖在淩霽月身上細細打量。他清瘦了許多,也蒼白了許多,但所幸的是還稱得上完好無損。她暗自放下那顆提到半空的心,原來「戀影」的藥性並不若傳聞的那般神奇。一個月前那突如其來的心絞痛與他並沒有什麼關係,她不禁在心底暗暗慶幸。

  「商隊?商隊允許女子隨行嗎?」淩霽月挑眉,疑惑地問道。

  雲洛依搖頭,靜靜地笑道:「當然不會允許,但我若裝作男子,他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又哪裡會有異議?」這次她算是將所以違背禮教的事都做盡了。天知道當日她因為「戀影」的緣故以為他出了事後,她是多麼瘋狂而不顧一切地希望來到他身邊。至於禮教,成親前,她謹守禮教是因為父母的期望,而成親後,她所堅守的一切溫柔賢淑都是為了可以配得上他。若是沒有了他,一切的禮教都毫無意義。

  「洛兒,你好大膽。」長長地吐了口氣,淩霽月歎息道。這次的意外令她成熟了,原本只有溫婉和靜謐的眉宇間平添了幾分堅毅。她不再是守在閨閣中一味等待他歸來的妻子,而是一個願意與他一同面對一切的知己。她經歷過風雨洗禮後的容顏,更令他目眩神動。

  「我的確是大膽。你以為在失去你後,我又有什麼是不敢的?記得嗎,我曾經對你說過,你是我今生的幸福。」她低低柔柔地說道。

  「我當然記得,我又怎會不記得?」淩霽月痛苦地合上雙眸。這句曾令他悲喜交加的話語他又怎會忘卻,「可是,你以為今天的淩霽月還給得起你幸福嗎?不一樣了,自從我踏上大唐的第一步,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你要的幸福,我再也無力給予。洛兒,回南燕去。那裡,才是可以為你遮風擋雨的故土。」

  自他懷中直起身子,雲洛依微微一顫,淒淒地道:「不是無力給予,而是……王爺您不願給予。」

  「洛兒!」再次聽到她口中的敬稱,淩霽月一驚,這一聲「王爺」令他感到他們隔得好遠,「我怎會不願?」他無力道。曾經多麼希望與她白首到老,曾經多麼希望可以與她朝朝暮暮,曾經多麼希望和她攜手紅塵。但如今,一切都變了。他再也無法掌控一切,甚至連最基本的守護都給不了她。與其如此,他寧願選擇放手。縱然心痛,依然選擇放手。「你曾經問我,當天下人的幸福注定要用我的幸福來換,我會如何?當時我沒有給你答案。但現在我卻要告訴你,我不要換。」雲洛依笑得很苦,淚水盈盈,卻沒有落下,「我只是個女人,只是個自私的女人,所以你要我如何甘心去換?但是,你卻比我殘酷,先一步剝奪了我的幸福,連我說不的機會都不曾給予,然而我卻無法怪你。身為南燕的王爺,你有你的身不由己,你有你的民族大義,你有你的有所必為,可是我卻只有你了。但既然你已代我作了決定,那我就只有去追,追不回我的幸福,那麼,不妨就讓我伴隨在幸福身邊。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幸福?」淚,滑落她的臉頰,也沾濕他的衣襟。

  「不值得的,洛兒,不值得。」面對她的執著,淩霽月只有疼惜,「我已不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寧王,跟隨我,你只有痛苦。」

  「痛苦與否應當由我來定義。只要自己覺得快樂,又有誰能說那是一種痛苦?何況皇上自從你離去後,更是勵精圖治,相信用不了幾年,就會親自迎你回南燕了啊。」雲洛依不懂,為何才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卻變得如此消沈,如此缺乏自信。

  「是否如果我不能給你一個理由,你就決不會回南燕?」對上她堅毅的眼神,他的雙手緊緊攥住身上的毛毯,慘然笑道,「洛兒,我的雙腿已經廢了。你認為一個連行走能力都不再擁有的廢人可以給你什麼所謂的幸福嗎?」這一個月來,雖然纏綿病榻,但他卻將心底的那份脆弱收斂得很好。長久以來,他已習慣用淡然來掩飾真正的情緒。但唯獨對她,他做不到。在她面前,他總是顯露著自己最真的一面,痛苦也好,歡樂也罷,他的情緒只願讓她知曉。

  在那一瞬,雲洛依驚呆了。她緊緊地用手摀住唇,只有這樣,她才能抑制隨時可能衝出口的痛哭。但淚卻怎麼也止不住地滑落,襯著她慘白的面頰,痛徹心扉的眸光,使她看來隨時都有可能崩潰。

  「洛兒、洛兒,你冷靜些。」淩霽月搖晃著她的身體,心痛地用指腹為她拭去淚珠,但隨即,她的淚又立刻落了下來,「洛兒,別哭,你哭得我心都亂了。」這個他深愛的女子呵,總是如此輕易地就撥動他的心弦。

  微微合了合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沒有了淚,雲洛依冷靜得宛若方纔的激動都不曾有過一般。她咬著唇,立誓般一字一頓地說道:「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治好你的腿。」

  「你……我不是要你為我醫治,而是……」淩霽月話說到一半,卻被雲洛依打斷。

  「我明白,你是希望我回去,回南燕去。」她淡然地笑著,接道,「但你以為告訴我這件事後,我就會回去了嗎?你錯了,在這個時候,我更不會離開你。因為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

  深深地凝望妻子,他歎息,她是懂他的。無法否認,他確實需要她。有了她的陪伴,無論在何種困難的境地,他都可以淡然地面對。但這樣一來,她的平靜就會被打破,這叫他如何捨得。

  「霽月,讓我留下來陪你。別再顧忌什麼,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對我而言,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是幸福的。」淡淡地說到這裡,雲洛依忽然狡黠地一笑,「而且,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請好好照顧自己,因為我的命,已經和你緊緊相連了。」

  「什麼意思?」他皺眉,不解地問。

  「知道為何我會不遠千里從南燕趕到這裡嗎?」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她溫柔地一笑,說出的答案卻令他的心跳驀然停止,「因為我服下了『戀影』。知道嗎?一旦服下『戀影』,這一生一世就注定要與相愛的人同甘共苦。而我,自從嫁給你的那一刻,就已服下了它。」

  「你說什麼?」淩霽月幾乎是顫抖著聲音問道。戀影,他又怎會不知這味上古奇藥?戀影者,顧名思義,成為愛戀之人的影子。無論是誰,自從服下戀影的那一刻起,就已將她的生命交給他所愛之人。一旦深愛之人受到傷害,服藥者便會心痛如絞。所愛之人的傷勢越重,服藥者的心就絞痛得越劇烈。而所愛之人一旦亡故,服藥者也只有心痛而亡一途。這著實是一味致死方休的奇藥。

  「為什麼你這麼傻,為什麼你這麼傻?」

  「這不是傻,霽月,是愛。」雲洛依笑得無怨無悔,「當那天我的心忽然絞痛起來,我就知道你出了事。你叫我如何不來?可是在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幾乎以為你安然無恙,才暗自欣喜,不想你終究還是受到了傷害。」

  「洛兒,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竟會服下『戀影』,不然我……」

  「不然你還是會讓自己受傷。」雲洛依淡淡地接道,「雖然我至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卻知道,你不是個自虐的人。會受傷也一定是無可避免。」

  有一個如此瞭解自己的紅顏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淩霽月不禁苦笑,「不錯,即使知道,我也會受傷,因為那是為了南燕的尊嚴。身為南燕的寧王,我不能忍受大唐君主刻意地侮辱,更無法隱忍著在偏殿被大唐君主接見。所以為了到達正殿,我只有走過三十米的針板路,代價卻是這一雙腿。很傻是嗎?」

  緩緩地搖頭,雲洛依正容道:「不,既然你已經這樣做了,必然會知道這樣做是值得的。雖然我寧願你不曾這樣做,但如若摒棄私情,我會說值得。」

  唇邊綻開一抹溫和的笑,淩霽月攬過她的身子,語聲如夢:「洛兒,我多麼慶幸娶到了你。」

  「那麼,這是答應讓我留下了?」雲洛依將身子偎入他懷中,要他一個許諾。

  「你若希望,就留下吧。只是這裡不比南燕,只怕你難免要受些委屈。」對於她的堅持,他只有無奈。

  自此,安遠侯的飲食起居都交由雲洛依打理。她在侯府的身份是淩霽月的貼身婢女,對於這名突然出現卻立刻受到侯爺青睞的婢女,侯府中人眾說紛紜。但因為她是戶部尚書的公子薦來的,來歷清白,為人又極其和善,所以日子一長,眾人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日子就這樣平靜而悠閒地過去,因為大唐皇帝李隆基不願自己落個傷害使臣的惡名,又怕淩霽月雙腿盡廢的消息傳入南燕,導致兩國戰端,所以禁止朝臣拜訪侯府。這樣一來,反倒令淩霽月落個清淨。

第4章(2)

  是日,風和日麗,陽光暖洋洋地灑落在侯府的屋宇院落,為清冷的府邸平添幾分安詳寧定。雲洛依端著一盅千年老參茶,步履輕悄地向淩霽月的寢居汀蘭閣行去。李隆基雖然對這南燕寧王心懷忌憚,卻也不願做得太絕,是以賞賜也是不少。什麼老參、靈芝、何首烏等名貴藥材,在這位大唐皇帝的慷慨贈予下,府裡也積了不少。而今正好用來給淩霽月補身子用。

  雲洛依輕輕推開房門,卻見淩霽月跌倒在地上,他雙手抓著桌腳,努力地想站起來,卻又力不從心。一身白衣已是沾了灰塵,手肘處也似乎有著擦傷,整個人都顯得狼狽非常。但他的神情卻依然寧定。

  望見屋裡如此情形,雲洛依心中不禁一痛,匆忙將參茶放下,快步行至淩霽月身邊,似嗔似怨道:「你就不能好好躺會兒?偏要、偏要這般折騰自己嗎?」

  淩霽月柔和地笑笑,任妻子將他扶至床上躺下。他輕笑道:「你總不能要我時時刻刻都躺著吧。」

  「不是,只是……」雲洛依輕輕撩開他的袍袖,為他臂上的淤紫碰傷上藥。她帶著輕顫道,「只是你叫我怎能眼看你日日傷著自己?」

  「不妨事的。洛兒,你精研醫術,當知如若日日躺在床上,只怕我這雙腿是真的要廢了。你要我如何甘心?」淩霽月淡淡地道。自從她從南燕來到他身邊,一切就不同了。為了她,他要好好地活下去。這雙腿,是傷了經脈,她已為他施了針灸,只要堅持不懈地練習,要重新站起來並不是奢望。他自然不會輕言放棄,即使過程再艱辛、再痛苦、再無奈,他也會堅持下去。因為他不再是一個人。

  雲洛依心頭泛酸,淚水差點奪眶而出,他怎麼竟可以說得那麼豁達?每天的跌倒,爬起,再跌倒中,折磨的是他的尊嚴啊。他原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入為相,傲笑朝堂;出為將,談笑點兵,何曾有過一絲狼狽?如今,只是站立這個簡單到極點的動作,卻折騰得他傷痕纍纍,他如何還能笑得這般柔和淡然?

  「洛兒,你莫要難過。」望著妻子泫然欲泣的容顏,淩霽月心頭也是難過,安慰道,「我沒事,這些小傷,你別放在心上。」

  「我不是難過,是心痛。為何老天如此的不公,你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卻要受這等折磨。」雲洛依深深吸了口氣,硬將眸中的淚水逼了回去。他承受的已經夠多了,她如何再能令他心煩意亂。

  「傻瓜,哪裡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來到大唐,去走那針板路,都是我自己的決定,誰也沒有逼迫我。每個人都要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既然這是我的選擇,就讓我自己負責到底了。只是苦了你。」淩霽月輕歎道。

  「苦什麼,跟隨你,也是我的決定。你不妨就讓我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到底,就像你一樣,可好?」雲洛依終於不再自苦,展顏道。

  聽得她的說法,淩霽月不禁笑道:「是是是,你願意在我身邊,我是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啊。」

  柔婉地笑笑,雲洛依起身,端起桌上的參茶,遞到他唇邊,道:「廚房給你熬的,趁熱喝了它。這幾日你體力消耗太巨了,莫要累壞了身子。」

  眨了眨眼,淩霽月的孩子心性忽然冒出了頭,撒嬌似的笑道:「洛兒餵好不好?」

  雲洛依怔住,這樣的他,是她不曾見過的,如此的率真,如此的不拘。處理公務時的冷峻、撫琴吟詩時的文雅、面對她時的溫柔,以及現在的稚氣,他究竟有多少面貌啊?

  看見她怔在那裡,淩霽月不禁有些洩氣,自她手中接過茶盞,悶悶地道:「我自己來好了。」一口氣將參茶給喝了,又將茶盞遞給她,「好了。」

  見他如此之快地就將不甚喜愛的參茶給喝了,雲洛依不禁笑了起來,他不會是將氣出在參茶上了吧?她有些壞心眼地道:「你喝得那麼快做什麼?又沒說不餵你。」

  「你……」這次換淩霽月怔住,好半晌才道,「洛兒,你真是越來越會捉弄我了。」

  「呵呵……」雲洛依開懷地笑了,這是來到長安後的第一次,也是今生第一次,她笑得如此暢快。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叩門聲。雲洛依匆忙一正顏色,喚了聲:「進來。」

  進來的是侯府總管趙福,他向淩霽月行了一禮,恭謹地道:「侯爺,平西王爺駕到,正在花廳候著呢。」

  「他既然知我行動不便,又何必要我去花廳見他?」淩霽月笑了一笑,隨即道,「你讓他稍等一會兒,我馬上過去。」「是,奴才這就叫下人給侯爺備轎。」趙福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淩霽月雙腿受傷後,都以專用軟轎代步,要去哪裡,倒也沒有什麼很大的難處。

  「洛兒,李徹他曾經見過你,你不妨先迴避一下。」他回眸對雲洛依道。

  「好,我正巧要去集市買些繡線打發時間。」雲洛依起身,為他換去一身染塵的白袍,柔婉地笑道,「我一會兒就回府。」

  「嗯。自個兒小心些。」淩霽月回她一笑,目送她輕盈地離去。

  當淩霽月自軟轎上下來,在下人的扶持下進入花廳時,李徹已經續了兩盞香茗了。見他進來,李徹不滿意地皺眉道:「你竟要孤王候那麼長的時間,眼裡還有我這個王爺?」

  「是在下失禮,還望王爺恕罪。」淩霽月在李徹下首坐下,措辭恭謹,眉宇間卻毫不在意地道。

  「你要我恕罪?呵,真真笑煞孤王了。淩霽月,你學不來恭恭敬敬,就別來這一套,你當我還不知道你?何況我來這裡也不是聽你打官腔的。」李徹依然是斯文中帶著疏狂,只是眉宇間的傲然在這安遠侯府之中似乎收斂了一些。

  「不敢。只是皇上已經定下規矩,朝廷官員不得私自出入安遠侯府,王爺這次蒞臨,又是為了哪樁?」淩霽月笑問。

  「父皇定下這規矩,是怕你雙腿盡廢的消息傳揚出去。孤王既然已經知曉這個秘密,自然不必遵守規矩了。」李徹毫不掩飾地道。

  淩霽月只是淺笑,沒有再說什麼。

  「至於孤王今日來此的目的,是因為你南燕國君已派遣使者向大唐出發,將於一月之後到達長安。我來知會你一聲,到時莫要出了什麼紕漏才好。」李徹接道。

  「那你要我如何?」淩霽月擡眸,向李徹問道,「南燕使者出使大唐,是必定要來見我這個寧王的,你要我到時如何完整無缺地去見他們?出不出紕漏,又豈是我說了就算的。我知道你和皇上希望兩國不要再起爭端,我又何嘗希望,但事已至此,你叫我如何是好?」他明白南燕之所以會那麼快就派使者前來大唐出使,只怕是由於雲洛依的緣故。皇兄這次,恐怕是被他這出人意表的小妻子攪得頭痛了。

  「這又怪得了誰來著?當初父皇也不曾逼你走那針板路,只是想殺殺你的氣焰而已。誰讓你脾氣如此倔強。」李徹歎息,有些為他不值。一雙腿,換得大殿裡的一次接見,值得嗎?

  「罷了,事情發生後再討論值不值得有何意義?」淩霽月淡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到時我自會斟酌,總不至於讓大唐與南燕再起爭端。」

  「那就好。」李徹輕輕地接了一句。對於他,他是有欽服,有欣賞,也有歉疚。捫心自問,如果是他,他能不能夠面不改色地答應別國作為質子,又能不能夠為了一時的尊嚴而以雙腿為代價?他自認做不到。所以,對這個南燕寧王,他已由早先的針鋒相對,到現在的英雄相惜。

  「王爺還有什麼要事嗎?」淩霽月微微合上雙眸,帶些倦意地問道。

  李徹怔了怔,問道:「這算是逐客令嗎?」活到那麼大的年歲,從來只有別人巴結奉承,如今居然被人這般……

  淩霽月笑笑,還未來得及回答,就已經被一陣喧嘩聲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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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52:29

第5章(1)

  一名青衣女子跌跌撞撞地自大門口衝了進來,一路驚呼著逕自往花廳闖來。趙福似是攔住了她,卻在詢問了兩句後便揮手讓她進了花廳。

  「不好了,侯爺,不好了。」那女子一進花廳就沖淩霽月驚急地叫道。

  淩霽月認得她是府裡的丫鬟蓮兒,卻不知她為何如此驚慌失措。他淺啜了口清茶,平和地望著她,問道:「你先靜一靜,有什麼事慢慢說給我聽。」

  「是,侯爺。」蓮兒似乎平靜了些,喘著氣道,「侯爺,是、是雲洛她、她被人抓走了。」

  「什麼?」淩霽月驀然一驚,「噹」的一聲,手中的茶盞跌落在地,他急聲問道,「是誰做的,洛兒她如今身在何處?」李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了一驚。他詫異地望著淩霽月,不解之至。南燕寧王向來都是平靜如水,縱是遇上再大的變故也當談笑自若。而今竟然這般失態,卻不知是為了何等人物。這個雲洛,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可以令淩霽月那麼在意?

  蓮兒從未見過侯爺如此疾聲歷色,不禁渾身瑟瑟發抖,哽咽道:「方纔奴婢和雲洛一同去買繡線,買完後才要回府,卻被一名錦衣華服的男子截住了。他對雲洛動手動腳,百般調戲,雲洛隱忍不過,甩了他一個巴掌。他、他惱羞成怒起來,竟將雲洛抓走了。」

  「你難道不曾說雲洛是我安遠侯府之人嗎?還有,他有沒有留下姓名?」淩霽月只覺得渾身冰涼,握著桌角的十指都因為過度用力而泛了白。

  「回侯爺,奴婢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就將雲洛抓走了。不過當雲洛甩了他一巴掌後,他曾經憤怒地說什麼『居然連東晉太子也敢打』之類的話。」蓮兒努力地回憶當時的情景,不停地流淚道。

  「東晉太子?拓拔宏嗎?」淩霽月略略合了合眸子,盡可能地令自己冷靜下來,回頭向李徹問道,「王爺,拓拔宏而今是否在長安城裡?」

  「不錯。」李徹點頭,「拓拔宏此次前來,一來是為了向父皇獻上貢品,已表臣服;二來也是為了探望宮中的姐姐欣貴妃。如今下榻廷悅行館之中。」

  「只怕是來向貴國道謝的吧。畢竟貴國對南燕強行施壓,迫我前來長安,正好為他東晉出了口惡氣。」淩霽月冷冷地望著李徹,接道,「他來長安究竟為何我不想過問,也無力過問,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傷害到我一心守護的人。」

  「你是說那個什麼雲洛,她是……」

  李徹還待追問,淩霽月卻已不再理他,逕自向趙福道:「叫人備轎,立刻前往廷悅行館。我倒要親自會會這目無王法,長街之上強擄民女的東晉太子。」

  「你瘋了?」李徹一把攔住他,「父皇吩咐過……」

  撥開李徹攔在身前的手,淩霽月淡淡地打斷他:「皇上說過什麼?他不過是不許朝廷官員前來拜訪我這安遠侯府,又何曾將我禁足在府中?」

  李徹窒住。不錯,父皇並不曾下旨安遠侯不得私自離開侯府,可是這是由於父皇知曉淩霽月不會自行離開侯府。如今他不但離了侯府,甚至要前往接待各國使節的行館,如此一來,南燕寧王淩霽月雙腿盡廢的消息豈非要人盡皆知?這事是萬萬不可的。他不禁著急道:「你忘了孤王今日來此的目的了嗎?我讓你不要在一個月後南燕使節前來之時出了紕漏,你居然立刻就要給孤王鬧事。你給我理智些。這件事交由孤王處理,你給我安分地在府裡等候消息。」「你閃開,莫要逼我對你動手。若是旁的事,我也不與你爭,但這事我必須親自前往處理。我要親眼看見洛兒無事。」淩霽月不去看他,堅持地道。

  這時,趙福已將軟轎備妥。淩霽月不再理會李徹的阻止,逕自要趙福扶著進了軟轎,出了侯府。

  「你真是……」李徹恨恨地切齒,快步跟了上去。既然無法阻攔他,那麼他只有跟去照應著。不然按這南燕寧王,大唐安遠侯的性子,真正鬧將起來,還不知要怎麼個滿城風雨呢。與此同時,他卻對那未曾謀面,卻令淩霽月如此關切記掛的雲洛,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生出好奇心。

  廷悅行館。

  雲洛依被捆在行館大院的一棵粗壯槐樹上,六月火辣辣的日頭曬在她嬌嫩的肌膚上,原本雪白的面龐已被曬得發紅。顆顆豆大的汗珠自面頰滑落,綁住身子的繩索深深地卡入皮肉之中,已然痛到麻木。雲洛依半合著雙眸,疲累地垂下螓首,唇瓣也是缺水的乾裂。

  從來都是養在深閨,受盡呵護的她,這次算是吃盡了苦頭,然而她卻並不後悔。沒有人可以輕薄她。她的心是他的,身子也是他的,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可以碰她。唯一令她不安的是,只怕這次是真正為他添了麻煩了吧。

  原本依照拓拔宏冷厲殘忍的性子,甩了他一巴掌的她,是不會那麼幸運地只是被捆在樹上。但恰恰在他抓她回來,欲橫加折磨之時,拓拔宏那在宮中做貴妃的姐姐欣妃獲得聖上恩準,與大唐平樂公主李晴一同駕臨行館探望這東晉太子,這才僥倖暫時逃過一劫。

  雲洛依昏昏沈沈地任意識遊離,不知他現在怎樣了?是否已經得到她被抓走的消息了呢?又是否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在她來說,她寧願他不知道。不然,依他對她的感情,只怕會鬧出軒然大波的。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即,行館門外一陣喧嘩,然而不過一會兒工夫,卻又悄然無聲。緊接著,一頂淺藍色的軟轎緩緩停在了行館大院之中。

  雲洛依吃力地擡起眼眸,入眼的就是這頂精緻的軟轎。她是認得這頂軟轎的,那是淩霽月的代步,她又如何會忘記。他終究是來了啊。

  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自轎中伸出,拂開了轎簾。隨即出現的是那深深鐫刻在她心底的俊雅容顏。但那張熟悉的容顏上,已沒有了往昔溫柔的笑意。

  自從淩霽月拂開轎簾的一瞬,他就看見了她。他疼入心坎,用情至深,從來捨不得說一句重話的女子,竟被這樣殘酷地捆綁在樹上。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唇角抽搐著疾聲向趙福道:「還不快過去將雲洛解下來。」

  李徹緊緊跟隨在他身邊,還未從方纔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在行館門口,他們自然遇上守衛的盤問,他剛想上前自報身份,幾點銀光已自軟轎中射出,那些百里挑一的守衛們已然呆若木雞,全部被點中了穴道。而今再見雲洛那憔悴卻依然充滿韻味的容顏,他不禁又是一陣震驚。她不是、不是那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南燕寧王妃嗎?她又如何來到長安,來到安遠侯府?

  原來她就是寧王妃,這也難怪淩霽月竟會如此在意了。他對她的感情,早在南燕之時,李徹就已經看得很清楚。既然是她,那這事恐怕就真的難以善了了。

  當趙福攙扶著脫力的雲洛依來到淩霽月身側時,他再也忍不住地將妻子一把摟入懷中,宛若要將那柔弱的身子融入他骨血般地摟著,安撫道:「洛兒,對不起,我來晚了。」

  「霽月,我沒事、我沒事。」雲洛依吃力地擡起手,輕撫著他緊蹙的眉心。

  伸手握住纖細的柔荑,淩霽月將它緊緊貼在自己的頰邊。這時,他已發現拓拔宏與兩名姿容絕麗的女子出現在院中。擡眸冷冷地望了拓拔宏一眼,他如立誓般地輕聲對妻子道:「洛兒,你放心,每一個傷害你的人,都會付出代價,無論他是誰,有著如何顯貴的身份,我定要他付出百倍的代價。」

  「霽月,不要。」雲洛依急道,「不要為了我惹事,不要。」

第5章(2)

  淩霽月冷然一笑,將她扶靠在自己懷裡,目注拓拔宏道:「太子殿下,你可還認得我?」

  「你、南燕寧王淩霽月?」拓拔宏乍見這張熟悉的容顏,不禁手腳一陣冰涼。淩霽月,三月之內,逼退東晉十萬大軍的淩霽月、揮師直指東晉國都的寧王爺、談笑間與他簽訂兩國和平條約的南燕皇弟,竟如此突然地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

  淩霽月垂眸,再次擡眸之時眼中已然精光乍現,淩厲得叫人不敢逼視。他幽冷地道:「你今日傷害的女子是我今生最為珍視之人,你竟然用這樣的手段傷她。」

  「你……你以為你在教訓誰,淩霽月,你已不是當日的你,這裡也不是你們南燕,你少擺你寧王殿下的威風。我就是傷了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樣?」拓拔宏咬牙,身為太子,他自然有他的自尊,縱使對淩霽月心存忌憚,他也無法拉下面子示弱。

  「你承認了就好。」淩霽月不在意地輕聲道,隨即右腕一動,銀光閃動之下,只聽拓拔宏一聲慘號,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已然插在他的右肩。

  李徹才想阻止,卻已然不及。匕首幾乎洞穿拓拔宏的肩膀,只怕他這只右臂是再也別想用了。

  「啊!」與那拓拔宏一同出現的雍容華貴的華服女子驀然一聲尖叫,顫巍巍地伸出玉指,指著淩霽月道,「你、你居然、居然傷了東晉太子,你、你該當何罪?」她正是拓拔宏的親姐,東晉的長公主,也是大唐國君李隆基的貴妃拓拔欣。

  另一名明眸皓齒的宮裝少女卻是事不關己地閒閒站在那裡,不發一語,只是饒有興味地在淩霽月臉上細細打量。

  李徹望著暈厥過去的拓拔宏,又望望做出這番驚人舉措卻毫不後悔的淩霽月,終是長長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東晉太子長街之上強搶民女,妄動私刑,這番作為著實叫人齒冷,娘娘問我該當何罪?淩霽月的回答永遠是——無罪。」目光在欣妃的臉上掠過,淩霽月淡然而強硬地道。言罷,便放下轎簾,示意趙福起轎回府。

  「好,你好……待本宮回去向皇上稟告。你竟然在行館之內傷害東晉太子,這罪名你擔當得起?」眼見著那頂淺藍軟轎徐徐行出了行館,欣妃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齒道。

  「欣妃娘娘,依本宮看就罷了吧,畢竟,東晉太子在長安城裡強搶民女,又在行館動用私刑,是本宮和我皇兄平西王爺都親眼看見的,傳揚到父皇耳朵裡,只怕對東晉影響也不好吧。」李晴輕輕眨了眨眼,向欣妃柔軟地道。她今天是真正驚訝了,天下竟有這樣的男子,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可以不畏一切權勢地維護,這該是怎樣濃烈的感情啊。

  「皇妹說得不錯。」李徹頷首,「孤王以為此事還是到此為止,不要鬧大才好。畢竟,翻起臉來對誰都不好。」真沒想到淩霽月竟做得那麼絕,不過還好,他尚且有些分寸,這般大鬧之下竟沒有洩露雙腿盡廢的事實。這個南燕寧王,實在是深不可測。

  沒有想到兩位在場的皇子皇女竟都站在淩霽月那一邊,欣妃恨恨地一跺腳,沖內侍叫道:「起駕回宮。」

  雲洛依疲乏地躺在床上,任淩霽月親手為她疏經活脈。她的傷並非十分嚴重,但嬌弱的身軀叫繩索捆綁了如此之久,若不細細調養,只怕是會落下病根的。

  他的力道極輕極柔,雲洛依只覺得他指掌揉搓之處痛楚全消,有說不出的舒泰。淩霽月卻眉頭深鎖,一言不發,只顧埋頭為她療傷。刻骨的自責與心痛幾乎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從來沒有想到,他的妻子,南燕尊貴的寧王妃,竟然會遭到這樣的折磨。

  「霽月,你莫要動氣,我真的沒事。」雲洛依已不知是第幾次重複了。自從回到安遠侯府之後,他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只是沈著一張俊顏,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麼。然而,依照她對他的瞭解,她幾乎可以肯定,他這次著實氣得不輕。擡眸清幽地望了她一眼,淩霽月在床頭的暗格中取出活血的傷藥,細細抹在雲洛依的傷處。直到她身上的勒痕明顯地淡去,這才輕聲說道:「洛兒,回南燕去。」

  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就是要她離開,雲洛依驀然一驚,神色黯淡了下來,淒然道:「為什麼?是不是因為我為你惹來了麻煩?我發誓以後不會了,絕對不會了。我會安安靜靜地待在府裡,哪裡也不去。」

  「洛兒,不是這個問題。」淩霽月痛苦地合了合雙眸,道,「原本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留在我身邊,縱使你不能頂著王妃的身份,卻也不至於有什麼閃失。所以,我自私地將你留在了這裡。然而事實終究是事實,今日的意外真真切切地告知了我,即使我再如何地努力,你依然會受到傷害。在這長安城裡,我給不了你錦衣玉食也就罷了,如果連安全都給不了你,我寧願你回到南燕。」

  「今天的意外不是你的錯啊,為什麼你硬要將責任攬到身上?況且,你已經廢了拓拔宏的右手,為我出了氣了。不要再將這事放在心上了好嗎?我真的不礙事的。」雲洛依急切地道。好不容易才到了長安,來到他的身邊,即使有再多辛苦,要經歷再多折磨,她都不要離開。

  「我心意已決,這些日子你好生休養,待下月南燕使節出使大唐之即,我會讓他們送你回去。」淩霽月按著眉心,疲憊地道。

  「……」雲洛依張了張口,卻終究不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閉了閉眼,自床上吃力地起身。

  「怎麼了?」淩霽月扶住她,問道。

  她搖了搖頭,道:「我回去歇息。若是睡在你房裡,侯府裡頭傳出什麼閒言碎語,總是不好。」她在府裡的身份只是個丫頭,怎可以長久地待在汀蘭閣中。

  「如若有個什麼閒言碎語,那麼,早在我前往行館之時就該有了。現在方才在意,是已經來不及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放在心上?」淩霽月輕柔地抱她躺下,卻被她推開。

  「霽月,如果你當真為了我好,就別讓我在府裡難做人。」雲洛依淒然一笑,緩緩翻身而起,著了繡鞋,一步一步退出了他的房間。

  這次淩霽月卻沒有攔她,任她略帶踉蹌地離開。他無言地望著她出了他的寢居,望著她為他掩上房門,望著她秀美的容顏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悵然地歎了口氣,知道他方才說的話令她心裡難過了。她是個不懂得反抗的女子,向來是他說什麼,即使心中再如何不願意,也不會真正忤逆他的意思。

  被褥上依然有著她的氣息,然而,她卻已經離開了。淩霽月修長的手指撫過純白的被面,目光忽然被床上的一支木釵懾住了。

  一床雪白之中有著這樣一支棕色的木釵,顯得分外扎眼。那是她的釵子,卻遺落在了這裡。淩霽月伸手小心地取過木釵,緊緊地握在掌心。或許是他太過用力,手掌有著微微的刺痛,卻遠遠及不上他心中的痛楚。

  淩霽月垂下眸子,只怕今生他是注定要負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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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53:23

第6章(1)

  一張木製輪椅緩緩地經過迴廊,穿過小徑,在後院停下。輪椅上坐著的是個俊雅男子,幽深的眸子,略顯蒼白的容顏,美是極美的,但眉間眼底卻儘是愁思。

  那人正是向來泰然處事的南燕寧王淩霽月。數日之前,李徹偶爾得一巧匠,遂命他製作一張木製輪椅,贈予淩霽月。這樣一來,倒也令他方便不少。

  他幽幽歎息一聲,望著滿園盛開的珍奇花卉,卻是無論如何也提不起欣賞的心緒。一連七日,他都沒有再見過雲洛依。

  他明白她是在躲他,每日的三餐,清晨起來時房中熟悉的幽香,都有著她的氣息,然而,他卻怎麼也見不到她的面容。他苦笑,其實,他要見她是何其容易,只需派人傳喚一聲,她是一定會出現在他面前的。可是,他卻不想如此。既然她不願見他,那麼,不妨就讓彼此都冷靜一段時日也好。只不過,再過些時日,南燕使者就要到了,那時,她自當隨他們回去。他們相聚的時間不多了。

  淩霽月翻開手掌,凝望著她那日遺留在他床褥的木釵,滿心都是她的影子。這支木釵是他贈給她的唯一首飾,她向來是很珍惜的。他從來都不是個浪漫的人,太多繁重的責任壓在他的肩上,使他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柔情蜜意。會送給她這支木釵應該是為了賠罪吧。那時他們成親不久,一天他上朝回來,剛剛進了中門,就聽見花廳之中傳來女子的嬌叱聲。

  「你哪裡配得上霽月哥哥?你看著好了,總有一天我要叫霽月哥哥休了你。」那樣驕蠻的語調,他一聽就知道是飛虎將軍趙廣英的女兒趙羽衣。這任性的千金小姐向來心繫於他,可惜他對這樣的女孩卻沒有什麼好感,只是礙於趙廣英的面子,與她兄妹相稱。

  「趙小姐,你來這是客,雲洛依自當好生招待,只是,小姐為何竟出口惡言?」雲洛依柔和的聲音傳了出來。

  「好生招待?你還當你自己真是寧王妃了。你有什麼資格招待本小姐,不過就是個小小的侍郎之女嘛,霽月哥哥怎麼會看上你的。」趙羽衣向來伶牙俐齒,說起話來尖銳無比。

  「你……」雲洛依似乎是有些生氣,再不願與她多說什麼。

  「幹什麼?你是不滿意本小姐所說的了?霽月哥哥和你的身份,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你怎麼好意思纏著他?」趙羽衣卻毫不放鬆地說道。

  淩霽月原本不欲與她照面,而今聽得她如此欺辱雲洛依,心裡也著實有氣,不由得就進了花廳。

  「霽月哥哥,你終於回來了,羽衣好想你哦。」趙羽衣一見到他,立刻換下驕蠻的一面,柔柔地道。

  「臣妾見過王爺。」倒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恭恭敬敬地向他福了福,生疏而有禮地道。

  「嗯。洛兒不必多禮。」淩霽月向她笑了笑,這才回眸對趙羽衣道,「趙姑娘,今個兒怎麼有空過來?」

  「霽月哥哥,人家想你嘛,難道人家不可以來看看你嗎?而且,羽衣也想看看霽月哥哥的王妃是怎麼樣的國色天香啊。怎麼,你不歡迎人家啊?」趙羽衣佯嗔道。

  「怎麼會呢?不過,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令尊也該下朝回府了,姑娘還是早些回去,莫要讓趙將軍擔心。」淩霽月溫和地道。

  「好啦好啦,霽月哥哥竟然趕人家走。」趙羽衣一跺腳。外面正是艷陽高照,他卻說時候不早了,這分明是在逐客嘛。但她也不想惹他厭惡,嬌嗔了一聲後,卻也準備離去了。就在這時,雲洛依髮髻之中銀光一閃,煞是奪人心弦,那是一支做工精細的銀釵。

  趙羽衣美眸流轉,嬌笑道:「可是霽月哥哥,人家好喜歡王妃戴的那支銀釵哦,可不可以請王妃割愛啊?」

  「這……」淩霽月回頭向雲洛依的髮髻望去。那是洛兒自娘家帶來的嫁妝,怎好隨意贈人。只是趙羽衣是趙將軍的愛女,如若不予她,只怕對不住趙將軍的面子。這該如何是好?

  「霽月哥哥,可不可以給人家啊?」趙羽衣盯著他,毫不放棄地索要。

  雲洛依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溫柔而又嫻靜。

  「洛兒,既然趙姑娘要,你就割愛吧。」淩霽月合了合眸子,無力地道。

  「是。」雲洛依纖手輕撥,銀釵自如雲黑髮間卸下,輕輕送到趙羽衣手中。

  「謝謝霽月哥哥,那羽衣就告辭了。」趙羽衣示威地看了她一眼,銀鈴般地笑著離開寧王府。

  三天後,他就為雲洛依親自挑選了這支木釵,算是補償。木釵並不華麗,但樣式古樸,出自天下第一珠寶名家軒轅沁之手。她向來不愛首飾,覺得戴著累贅,但這支木釵,卻時時插在髮髻上。

  拉回徘徊於過往的思緒,淩霽月苦澀地一笑,也許跟隨著他,她一直都是委屈的,無論是在南燕,還是大唐。如今,她不願見他,過些時日,她隨南燕使節回去,就該是他見不到她。那麼,是否今生他們就注定是聚少離多,甚至是再無相見之期?想到這一可能,他的手不禁一顫,木釵自掌中滑落,發出輕微卻沈悶的聲響。

  淩霽月一驚,想也不想便待撐起身子去撿。但他的雙腿卻依然無力得很,縱使強撐著離了木椅,卻也是勉強。就在他指尖堪堪觸及木釵之即,一個重心不穩,整個身子止不住前傾的勢頭,跌倒在地上。

  「啊。」後院暗處傳出一身抑制不住的驚呼,雲洛依再也忍不住快步衝到他的身前,小心翼翼地扶他重新坐上輪椅,淚水漣漣道:「你、你為何總是這般不經心呢?」這幾日來,她縱是躲他,卻也時時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暗暗追逐著他的身影。無奈看見的卻總是他在不經意間傷了自己。

  淩霽月苦笑著搖頭,淡淡地道:「你終是肯出來見我了,看來這一跌倒也值得。洛兒,你莫要再氣我了,你該知道,我從來不曾有心令你難過。」

  「我不是不願見你,也不是生你的氣。我只是、只是害怕。」雲洛依哽咽,氣苦地道,「我是怕你見著了我,又要趕我回南燕。」

  「洛兒,我要你回南燕,是怕傷了你。你跟隨我這些年,不曾得到多少幸福快樂,委屈卻是受了不少。即使是在南燕,我都無力事事護你周全,何況是在這大唐?你讓我怎麼能夠再自私地將你綁在身邊?」淩霽月望著掌中的木釵,痛心道。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雲洛依明白他必定是想起往昔之事,不禁含淚笑道:「你怎知我不曾得過多少幸福快樂?知道為何我時時戴著這支木釵嗎?這絕不僅僅因為那是你送我的首飾。」對上他漾著疑問的眸子,她接道,「你可還記得你贈我木釵那日發生了什麼?」

  「你說的是……」淩霽月靠在木椅之上,徵詢地問道。

  「你忘了嗎?我卻是今生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雲洛依垂眸,述說著屬於他們的,也深深鐫刻在她心底的往事,「那日……」

  那日春光明媚,淩霽月照例上朝去了,她閒來無事,捧了書冊,悠閒地來到王府後院,一邊品茗一邊看書。可惜,這樣的閒情逸致很快就被人打破了。一個梳著雙髻、丫鬟打扮的女子,穿過花廊,出現在她面前。她認得她是趙羽衣的丫頭,卻不知她出現在這裡是為了什麼,而她主子又在哪裡,怎會容得自己的婢女在王府中亂跑。

  「王妃娘娘,奴婢小雲,是、是奉了我家小姐的吩咐,前來送還娘娘的銀釵。」小雲恭敬地,又似乎隱約有些害怕地道。

  「不必了。你回去稟告你家小姐,這銀釵是我自願給她的,怎麼好再拿回來。」雲洛依柔和地笑笑,不以為意地道。

  「這個……可是,小姐說一定要將銀釵還給娘娘。」小雲的目光閃爍,不住地向四周瞄著,神情卻極為瑟縮。她嘴裡說要交還銀釵,卻沒有半點實質的動作。

  「如果你家小姐堅持,那我也不好勉強,你不妨就將釵子放在這裡,待我改日備上更為珍貴的飾物,再為你家小姐送上就是。」雲洛依淡淡地笑著,安然而寧靜。

  「啊……哦。奴婢遵命。」小雲顫顫地說著,磨蹭地走上前,卻遲遲不將銀釵遞上。

  雲洛依正感到奇怪,趙羽衣嬌美的聲音已從迴廊的拐角處傳出:「霽月哥哥,羽衣回去想了想,還是覺得要王妃的銀釵不太好,就叫小雲將它送還王妃了。」她的聲音柔膩,撒嬌般地道。

  然而就在這時,小雲卻一咬牙,一把將手中的銀釵扎入自己的肩膀,沾血的身子也猛地撲到雲洛依身上。

  雲洛依頓時驚住了,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竟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任小雲撲在自己身上,雪白的紗裙也沾染上猩紅的血跡。而淩霽月與趙羽衣的身形卻已映入眼簾。

  「啊……」趙羽衣尖聲對著雲洛依大叫著,「小雲、小雲你怎麼了?」

  「小姐,您要我將銀釵送還娘娘,可是她、她卻……」小雲白著臉,顫巍巍地指著雲洛依,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霽月哥哥,你要為小妹做主啊,小雲她與我情同姐妹,嗚嗚……」趙羽衣哽咽地哭道,真個是梨花一枝春帶雨,令人我見猶憐。

  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瞬間發生,而雲洛依也漸漸明白過來,卻百口莫辯。淩霽月臉上已變了顏色,大步行了過來。雲洛依幾乎已做好了遭受責問的準備,卻不料被他一把摟入懷裡,只聽見他微顫地道:「幸好你沒事、幸好你沒事。洛兒,你當真要讓我如此擔驚受怕才甘心嗎?」

  「啊?」趙羽衣被這變化驚住了,這……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啊,她不由得哭道:「霽月哥哥,你要為羽衣做主,嚴懲傷害小雲的兇手啊。」

  淩霽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這件事我會交由刑部詳查,趙姑娘不必擔心。」

  「可是,可是明明她就是兇手啊。」趙羽衣指著雲洛依,澀聲道。

  「洛兒不會是兇手,這點孤可以肯定。你先回去,這件事我定會為你查個水落石出就是。」淩霽月向來謙和,很少用「孤」自稱,可見這次他是動了真怒。

  趙羽衣一時間也不敢多說什麼,帶著尚且血流不止的小雲戰戰兢兢地離去了。後來,淩霽月也沒有再去追究這件事,只是不久之後,皇上賜婚,飛虎將軍趙廣英之女羽衣,許配新科探花原辰辛。

第6章(2)

  「霽月,你可還記得這件事嗎?」雲洛依望著侯府滿園繁花似錦,與那日王府中的春光爛漫竟有幾分相似。她輕輕歎道,「你可知道,當時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必定要被定罪了,卻不想你竟是如此相信我。你可知道那時我是多麼感激你的信任?」

  「我親選的妻子是怎樣的人,我又怎會不清楚?趙羽衣那幼推的手法哪裡騙得過我。而且,你當真以為,我會相信外人更甚過自己的妻子嗎?」沈浸在只屬於他們兩人的往事中,淩霽月心情稍稍開朗了些,輕笑道,「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慶幸她只是鬧出這樣一場鬧劇,卻並沒有傷了你。不然,只怕我是難以原諒自己的。」

  「可是,你卻不知道,這樣一份眷寵和信任,就足以讓任何一個女人為你付出一切。遇見你,是我幸運。」雲洛依為他理著被風吹亂的發,柔柔地接道,「霽月,別讓我走。允我留在你身邊,好不好?」

  淩霽月垂眸,默然無言,良久之後,方才沈靜地道:「洛兒,你當知道,我是為了你好。我們不要再執著於這個問題,好好珍惜現在相聚的每一個日子。」

  「……好。」雲洛依的唇蒼白而不見血色,心頭更是充滿無盡的痛楚。她明白這次他是真正的心意已決,不會再做更改。也許,今後的他們,只能在回憶中方才觸及得到對方的影子。

  春光依舊明媚,和風徐徐,令人熏然欲醉,滿園嫩綠輕紅,蝶舞鶯飛,好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然而,如此良辰美景,在雲洛依看來,卻如三九天般嚴寒,心底一陣陣地泛著冷。

  一乘華麗的官轎在安遠侯府門前停下,轎簾輕掀,出來的是個宮裝少女。她一頭珠翠環繞,身披時下宮廷最流行的碧落紗,手腕處各掛一串銀鈴珠飾,蓮步輕移間,灑落點點清脆的音律。她的打扮無疑是極為華麗的,但奇怪的是並不令人感到一絲的俗氣。這一身的珠玉首飾,襯得少女明眸皓齒,雍容華貴。她正是大唐皇帝的愛女平樂公主李晴。

  門房一見這樣一位貴客,忙不叠地欲入內通報,不想卻被李晴攔住,「你忙你自個兒的吧,本宮自己進去。」言罷,便揚著水袖,領了兩名嬌俏的侍女,施施然進了侯府大門。

  進了侯府,李晴卻是真正吃了一驚。王公貴族的府邸她也去過不少,印象裡都是一般的金碧輝煌,堂皇貴氣。即使是她那狂放不羈的皇兄李徹,府第之中也脫不了這樣的調調。但這安遠侯府,卻是寧靜安然到了極致,迴廊、花園,一景一物,一石一木,都渾然天成,其佈局卻又似神來之筆,妙手偶得,令人身處其間,有著說不盡的清逸淡雅,超凡脫俗之感。她不禁對這僅有一面之緣的南燕質子,更是充滿好奇。

  隨手攔下侯府一個婢女,李晴問道:「你們侯爺呢?」

  「回小姐的話,侯爺正在後花園賞花。」那婢女並不認得李晴是誰,但看她一身華麗,氣質雍容,也曉得是個不能得罪的主兒,遂恭恭敬敬地照實回答。

  「嗯,本宮也不熟悉你們這安遠侯府,你就給本宮帶路吧。」李晴淡淡地道。

  「是。」婢女欠了欠身子,應道。

  一路上李晴倒也沒有再遇見多少侯府的下人,甚至連總管趙福也沒有遇見,這自然也就少了很多繁文縟節。她樂得清閒,興致盎然地打量著侯府的景致,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後花園。

  不想真正到了後花園,要見的人也出現在視線之內,李晴反倒怔住了。其實不只是她,即便是那引路的婢女,以及她那兩名隨身侍女,也都一併怔住了。

  滿園繁花似錦,飄逸著若有若無的清淡香氣。淩霽月斜倚在寬大的籐椅上,輕合著眸子,彷彿沈浸在夢裡,安然而又閒適。他的懷中靠著一個女子,不是姿容絕色,卻很雅致,她垂著頸子,如雲的秀髮隨著清風微微拂動著。他們都是背光而臥,柔和的日光斜斜灑下,兩人的影子交纏在一起,再分不清你我。

  李晴窒住了,竟是怔怔地站在那裡,不敢動,更不敢說話,只怕打破這溫馨到了極致的畫面。真的是……好美,就如同交頸鴛鴦般的幸福。她不知道除了一個「美」字,還有哪一個字可以形容如今她所看見的情景。彷彿天上人間只有他們兩人,沒有再多的空間容旁人介入。

  「奴才趙福,見過公主千歲。」趙福接了門房的稟告,得知平樂公主竟然駕臨,一面派人在府裡尋找不知所蹤的公主千歲,一面匆匆趕來告知淩霽月此事。誰知方才進了後花園,竟見到如此情形。

  「啊,免禮。」李晴自知失態了,連忙正了正容色,又恢復她王室公主的貴氣。

  淩霽月原本睡眠就極淺,只是近來身心都極是疲憊,這才沒有察覺李晴的到來,而今趙福這樣一聲問安,他幾乎是立刻就醒了過來。而雲洛依已然自他懷中起身,恭謹地侍立在他身後。

  「微臣見過公主。」淩霽月眷戀地望了她一眼,這才拱手向李晴行禮道。

  「大膽,見到公主殿下,你竟然還敢坐在那裡,心裡還有沒有尊卑之分?李晴身後的侍女眼見淩霽月坐在籐椅之上,只是淡淡作了個揖,忍不住為主子出頭道。

  李晴自己倒並不在意這些,只是她向來被人恭敬慣了,而今見他如此無禮,倒是好奇多於惱怒。

  「微臣雙腿不便,無法向公主行禮,還望公主恕罪。」淩霽月淡然地說道。他並不明白這位平樂公主今日到訪的目的,也沒有興趣知道,是以只是略帶敷衍地應對著。

  「雙腿不便?」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得到這樣一個答案,李晴真正震驚到了極致,愕然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回公主問話,已有數月之久。」淩霽月言辭恭敬,卻絲毫沒有卑微之態。

  「你……」李晴不知該說什麼。這樣一個男子,還未見他,聽聞他用兵如神,驚才艷羨,她腦海中自然浮現出一名威風凜凜的武將姿態。初次見他,冷然而無所畏懼,為了一個女子,闖大唐行館,傷東晉太子,之後拂袖而去。今日見他,卻是溫文爾雅,全然是名翩翩濁世佳公子。然而,如今他卻告訴她,他的雙腿盡廢,而且已達數月之久。難道他竟是在這種情況下,大鬧行館,救出身後這名女子的嗎?他怎麼敢啊。

  「公主此行,不知所為何來?」沒有理會她驚愕的樣子,淩霽月直截了當地問道。

  「呃,本宮這幾日在宮裡悶得慌,於是帶了兩個婢女出宮遊玩,走著走著就到你這兒了。」李晴回過神來,輕描淡寫地道。

  「公主玉駕到此,微臣本當聊盡地主之誼。無奈而今力有不怠,恐怕只有請趙福趙總管陪同公主在侯府四處賞玩了。」淩霽月溫和地笑笑,雖不相信她此來的目的當真那麼簡單,但她自己不說,他也絕不追問。對於李氏皇族,他向來敬而遠之,不願與他們有什麼糾葛。

  「哦,不必了。倒是侯爺身後這位姑娘,本宮卻是一見投緣,如果侯爺不介意的話,本宮希望由這位姑娘引領,隨意在侯府裡逛逛。」李晴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在他們兩人面上掃過,貴氣的容顏也似籠了一層光彩,彷彿是在剎那間換了個人,不復原本的雍容端莊,反倒是添了幾分戲謔頑皮之態。

  「雲洛只是侯府婢女,公主金枝玉葉之身,難得光臨微臣府邸,臣怎好讓她怠慢了公主?」淩霽月避重就輕地推托。這個平樂公主,究竟是什麼來意都尚未明朗,叫他如何安心放雲洛依與她獨處。

  「侯爺此言差矣。本宮不是在乎身份地位的人,難得遇了個投緣的姑娘,自然要與她好好聊上一聊。」說罷,她竟拉起雲洛依的手,笑問,「雲洛,你說是也不是啊?」

  「承蒙公主擡愛,雲洛愧不敢當。」雲洛依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親暱動作驚了一驚,隨即盈盈跪下,恭謙地道。

  「好了好了,不必給本宮來這一套。」李晴笑著拉雲洛依起來,道,「走吧,好好陪伴本宮逛逛這安遠侯府,你別再推托了,不然,真是要令侯爺為難了哦。」

  她竟也不管淩霽月是否同意,拉著雲洛依就走,讓人連阻攔的機會都沒有。那一身華麗,高貴逼人的平樂公主李晴,就這樣親密地牽著雲洛依的手,一路笑語如珠,漸行漸遠,獨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淩霽月的眼睫顫了顫,投下一片黯然的陰影。這個李晴,究竟所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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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54:09

第7章(1)

  「雲洛,你看,這座銅像表現的就是宮廷的馬舞。」李晴興致勃勃地指著中庭一尊青銅雕像,解釋道,「每年的八月初五,是我父皇的壽辰。每到那時,興慶宮南角的廣場是都會舉行盛大的馬舞。在那個時候啊,數百匹配著金鞍銀鐙的汗血寶馬,都會在樂工的歌舞聲中翩然起舞,所以父皇叫它們為馬舞,也叫舞馬。」

  雲洛依靜靜地聽她說得眉飛色舞,只是淡淡地淺笑。說來也奇怪,照理該是她陪同平樂公主遊覽安遠侯府,誰知到了後來,竟是李晴不斷地向她介紹著侯府中假山怪石、白玉青銅的由來。這公主最後竟遣退了隨侍的婢女,只顧拉著雲洛依在侯府四處亂走。

  「喂,你究竟有沒有在聽我說啊?」眼見雲洛依一言不發,李晴不禁有些氣悶,微嗔地道。

  「回公主的話,奴婢在聽。」雲洛依低眉順目,恭敬地答道。

  「好了好了,你別給我擺出一副奴顏婢相。難道我在宮裡還看不夠這等嘴臉嗎?」李晴說話毫不客氣,哪裡還有平日裡的高貴。

  「公主教訓得是。」

  「你……你們安遠侯府的人真是一個德性,你們侯爺這樣,你也這樣,都是面上恭順,心裡卻不知如何清傲。」李晴一時也來了氣,冷冷地道。

  「公主言重了,侯爺對公主是真正尊敬的。」雲洛依聽她言下之意,似對淩霽月有所不滿,忍不住為他辯解道。

  「哦?你倒是見不得旁人說他的不是啊。」李晴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後不過些許工夫,已然展顏笑道。

  「奴婢不敢。」雲洛依垂眸道。

  李晴忽然深沈地望了她一眼,隨即竟悵然歎息一聲:「你有什麼不敢的。他當真會當你是奴婢嗎?」

  「公主……」雲洛依才想開口,卻被她打斷。

  「你別說話,讓本宮來說。」她幽幽歎了口氣,接道,「本宮自幼生在皇家,外人看來,是千般寵愛在一身,可是,誰又知道,最終,我卻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雲洛依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李晴的寂寞,她是知道的。因為她曾經也是這樣,其實,官家千金與皇室公主,是沒有什麼不同的,都是一樣地被束縛在禮教之下,沒有自己。不過,她很幸運地遇見了他,一個不拘世俗,只是一心一意愛她的男子。

  「在外人面前,我是雍容端莊的公主,必須高貴逼人,受萬人的景仰。可是,我卻偏偏不是這樣的人,我討厭『本宮』這個自稱,但是卻必須時時用它。我喜歡大笑大叫,卻只能笑不露齒。」李晴邊說邊向涼亭走去,在那裡坐了下來。她指了指身側,向雲洛依道,「你坐吧,別再用什麼身份來推辭。」

  「是。」這次,雲洛依卻沒有謝絕,很順從地坐了下來。

  「你知道今日我是為何來這安遠侯府的嗎?」李晴忽然話鋒一轉,問道。

  「奴婢不知道。」雲洛依照實說道。

  李晴笑得很空濛,她歎息似的道:「只怕我說了,你心裡又要難過。我來,是因為我想要個駙馬。」

  雲洛依驀然睜大了眼眸,驚道:「公主是說……侯爺?」

  「你不要激動哦。」李晴卻有點壞心眼地說道,「我承認是有這樣的想法,可是,現在這個想法打消了。」她頓了頓,又道,「你知道嗎,那天他為了你,不顧一切地硬闖行館,又毫不猶豫地傷了東晉太子為你報仇之時,我就已經很喜歡他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子會為女人做到這種地步的。那時,我感到你好幸福,而我,也希望可以得到這份幸福。」

  「那麼,為何您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雲洛依望著她,疑惑地問道。

  「因為你,也因為他。」李晴笑笑,「今天,我親眼看見你們兩人依偎在後花園裡,那時的情景,彷彿你們彼此間再沒有任何空間可以容得下他人,我又何苦自討沒趣?只怕今生,他是不會看我一眼的。」

  雲洛依無語,她沒有想到,李晴竟是如此豁達、如此聰明的一個女子。

  「而且,他也已經配不上我。我是個很現實的人,我的身份,容不得我有一個殘廢的丈夫,父皇也定然不會同意。所以,我寧可放棄。純然的愛情,恐怕像我這樣的人,是永遠得不到的。而你,卻得到了。」她惆悵地一歎,「我不知道你和他是什麼關係,但我卻看得出,你不會只是個婢女。你當知道,一個人的氣質是掩飾不了的。」

  「公主,雲洛敬你。」世間千言萬語,雲洛依卻只說了這樣幾個字。世人整日汲汲營營,千方百計地想要得到,然而,李晴卻可以做到決然地捨棄,甚至是坦然承認自己的私心,這份心性,是她不及的。

  「你敬我什麼?」李晴拈起一朵落花,略微哀傷地道,「本宮的人生注定是一場悲哀。因為我見到過最真、最純粹的感情,自己卻沒有得到。」

  「公主怎知不會得到?也許,天上月老早已有了安排。」雲洛依笑道。

  「也許。」李晴笑了起來,「好了,我走了。與你說了那麼多,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了。你我經過這樣一番談話,該也稱得上是手帕交了吧,往後若是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千萬別客氣啊。我會永遠祝福你們這段感情的。」說罷,她揚了揚水袖,伴隨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起身離去。

  雲洛依目送她遠去,唇角泛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她的情緒總是轉變得如此迅速,迅速得令她應接不暇。這個大唐公主,讓她彷彿看見了自己,也讓她更加珍惜與淩霽月的感情。

  調不成調,曲不成曲,雖然只是隨意輕撥幾下琴弦,聽在人的耳裡卻是別樣的沈鬱。送別李晴,雲洛依匆匆趕回後花園,滿園繁花美景依舊,卻已然不見淩霽月的身影。她微微想了一下,猜他大概回了汀蘭閣,於是就尋了過去。果然,才到門前,就聽到他亂人心神的琴音。

  雲洛依沒有叩門,自顧推了門進去。房裡仍是清清靜靜的,他坐在琴榻之上,垂著眸子,信手撥動著琴弦。

  「霽月,你真要撫琴,就好好撫上一曲。這般撫琴,只怕聽的人是心都亂了。」雲洛依輕輕合上房門,宛然笑道。

  一心等候的人兒終於出現在眼前,淩霽月不禁放下心來,擡眸道:「你若是嫌我撫琴難聽,我停下便是。」

  雲洛依走到他身邊坐下,柔和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淩霽月笑笑,將她攬入懷裡,自己也舒適地靠在榻沿,卻終是不放心地問道,「李晴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雲洛依搖頭,「她只是要我陪她在侯府逛逛。其實,她是個很寂寞的人。」

  「皇室之中,有誰是不寂寞的。」淩霽月喟然一歎道。

  「公主她說……很羨慕我,因為我得到了她永遠也不會得到的純粹的感情。她說,我會很幸福。」雲洛依合著眸子,朦朦朧朧地道。

  「她羨慕你?」淩霽月怔住。他不明白,這金枝玉葉的公主羨慕洛兒些什麼。在這裡,她沒有名分,又受盡拓拔宏的欺辱,這些,都是李晴親眼看到的。她竟然還會說羨慕洛兒?

  「呵呵。」雲洛依察覺他的迷惘,輕輕地笑道,「你是不會明白我們女兒家的心事的。」

  「哦?我也不需要明白什麼女兒家的心事,只要明白你的就可以了。洛兒,告訴我,你的心事是什麼?」淩霽月垂首望她,笑得眉眼彎彎,煞是好看。

  「我的心事?」雲洛依睜開眸子,幽幽道,「我撫琴給你聽。」

  言罷,她自他懷裡直起身子,在琴榻前坐下,纖纖素手撫過琴弦,一陣輕柔而祥和的曲子在房中蕩漾。曲子的基調是很歡快的,淩霽月聽在耳裡,只覺得一種幸福的滋味孕育在琴聲之中。

  雲洛依撫過一段後,和著琴音輕輕地唱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一曲唱罷,餘音繞樑,久久迴盪。

  「好一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只聽得「啪」的一聲輕響,房門被推了開來,李徹走了進來,撫掌笑道。

  雲洛依起身福了一福,恭敬地道:「雲洛見過王爺。」

  淩霽月自曲意中驀然清醒過來,見到這位不請自來的王爺,不禁有些惱怒,冷冷道:「王爺好豪邁的心性。但這裡畢竟不是您的平西王府,你進了我的寢居,好歹也叩門知會一聲。」

  「好了好了。」李徹擺手道,「你也別惱,我今個兒給你帶來一個貴人,一會兒你說不得要如何感謝孤王呢。」

  「哦?是誰?」淩霽月不甚在意地問道。

  「是……咦,人呢?」李徹忽然叫了一聲,隨即出了房門,不一會兒工夫,就拉了個白衣人進來。

第7章(2)

  他這一進來,淩霽月卻忽然間怔住了,雲洛依更是驚得倒抽了口氣。

  被李徹拉著的那個白衣男子,他的容顏彷彿是傾盡了紅塵的顏色,有著說不出的晶瑩剔透、飄逸脫俗,簡直絕美得不似塵世中人。但就是這樣一張容顏,卻又不帶一絲一毫的女態,儘是清雋出塵。

  「呵呵,你這張臉,果然是走到那裡都引人驚艷啊。」李徹向白衣人笑謔。

  白衣人溫和地笑笑,並不以為忤,略帶蒼白的臉色卻是倦意隱隱。

  淩霽月回過神來,帶著歉意道:「公子見諒,淩霽月失態了。」

  「你不但失態,而且失禮。來了你這裡,居然連坐的地方也沒有。」李徹自行拉開一張椅子,按白衣人坐下,接道,「你好好歇歇,別給孤王累了病了。要不然,我可沒法向你那冰山美人交代。」言罷,他自己也拖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洛兒,你讓下人沏茶上來。」聽得李徹的抱怨,淩霽月只是淡然一笑,隨即向雲洛依交代道。

  「是。」雲洛依溫婉地應著,輕悄地出了門去。

  「感問王爺,這位公子是……」他並不認得這名白衣男子,也不知道為何李徹帶他來到這裡。

  「敢勞侯爺動問,鄙姓楚,草字落塵。」白衣男子清雅地開口。

  「孤王帶他來這裡,是為了你的雙腿。這位楚公子可是華佗再世的神醫,生死人、肉白骨,厲害得很。再過不久,你南燕使者就要到了,我不希望節外生枝。」李徹說出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王爺莫要戲言,在下只是略諳醫術,哪裡敢於前人相較。」楚落塵淺淺一笑,向淩霽月道,「侯爺是否移駕床榻,也好方便在下診治。」

  這時,雲洛依正好端了茶盞進來,聞言之下眼前一亮,難道說霽月的雙腿有希望好起來嗎?她將茶水放下,略帶急切地問道:「公子,侯爺的雙腿還有希望嗎?」她自己也是學醫的,淩霽月的雙腿是經脈受損,醫治起來極為不易,不知眼前這位姿容絕世的白衣公子是否真能妙手回春。

  「姑娘莫要著急,在下既然來了,自當全力以赴。」楚落塵含笑道。他只是這般淡淡地笑著,卻莫名地令人平靜下來,願意全然地相信他。

  這邊,李徹已將淩霽月扶上床躺下,回頭向楚落塵道:「好了,這次你當讓我好好見識一下你楚大公子的手段了。」

  「你放心,我一定盡力就是。」他在床沿坐下,向淩霽月道,「侯爺,容在下為您搭脈。」

  淩霽月依言伸出手來,任他的手指搭上腕脈。

  「你隨我出去吧,留在這裡也無濟於事,不如讓落塵靜心為他診治。」李徹向雲洛依說道。

  「是。」雲洛依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依言離去。她已然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這只有一面之緣的白衣男子身上。不知為何,她就是相信他。

  李徹坐在花廳,淺啜著手中的香茗,這本該是一派的閒適怡然,他卻時不時地往淩霽月寢居的方向望去。

  雲洛依侍立於一旁,也是一樣的急躁不安。她來來回回已不知跑了幾趟,每次卻都只敢在汀蘭閣門前徘徊,只怕打擾了楚落塵的診治。

  香茗一杯接一杯地續著,李徹的神色也越發不安起來。一個時辰過去了,楚落塵卻還沒有出來,看來情況是有些不妙了。他不由緊蹙著眉心,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王爺,是否、是否……」聽到他這一聲歎息,雲洛依不禁緊張起來,她想要詢問,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用不著擔心,他既然來了,就不可能無功而返。」李徹極為肯定地回答。

  「那您為何、為何面帶憂心?」雲洛依斟酌著詞句,小心翼翼地問道。

  李徹有趣地看了她一眼,這樣的女子,真是奇特。她的氣質如此的高貴,言辭卻又是那麼恭敬,既溫雅,又謙和,舉手投足間都是風采宜人,卻不顯張揚。也難怪淩霽月對她如此傾心。

  「孤王不是憂心安遠侯,而是,憂心落塵。」他垂首望著茶盞,接道,「他的身子極差,這一個時辰下來,只怕回去又是麻煩。我這般讓他勞心勞力,若是再害他病著,就算是他妻子放得過我,我也難以向自己交代。」

  「既然楚公子他身子不適,又為何勉強前來?」

  「因為,他曾經欠我一個人情。要不然,恐怕他是不願離開他那世外桃源的。天下間,多是別人欠他人情,可是,我卻是他的債主,可真是榮幸啊。」李徹微微得意地笑笑,又道,「雲洛,我今個兒才發現,你的問題不少啊。」

  「王爺恕罪,是雲洛失了分寸。」驀然發現自己的逾越,雲洛依謝罪道。

  「罷了罷了。我說寧王妃,孤王在南燕可是見過你的,你又何必再擺什麼恭謙的姿態?」李徹搖頭,不以為然地道。

  「王爺!」雲洛依無言,她沒有想到,他竟然可以認出她來。可是,既然這樣,在行館時,他為何沒有當面揭穿她的身份?

  「好了,你在這裡,對我大唐也沒有什麼害處,孤王自然不會為難你們。」李徹安撫地笑道,還想說些什麼,卻見一抹疲憊的白影進了花廳。

  李徹快步迎了上去,方才一個照面,已然伸手按在他肩背之間,暗暗將一股真力送了過去。

  原本,楚落塵的臉色已是煞白,眉間眼底儘是倦意。經由真力舒緩,這才些微見了些許血色。但他的神情卻很是輕鬆,笑道:「你莫要擔心,我沒事,回去休息兩天就好。」

  雲洛依張了張口,心裡是萬分的急切,但見他如此疲累的神態,卻也不忍立即追問。她為他斟上一杯清茶,柔婉地道:「公子辛苦了。您先小坐片刻,我讓人給你準備臥房歇息。」

  「不忙,在下一會兒就走。」楚落塵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淡淡笑了笑,「姑娘放心,侯爺的雙腿不礙事了。往後日常行動上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若是要有劇烈的動作,卻是不太可能的。」

  雲洛依紅了眼眶,強抑住喜極的淚水,驀然跪倒道:「公子大恩大德,雲洛依結草啣環,難以報答萬一。今後公子若有差遣,妾定當盡全力做到。」老天,他終於可以再次站起來了,即使仍然不可以跑,不可以跳,但對於她來說,已經太滿足太滿足了。

  「姑娘請起,在下怎麼敢當。」楚落塵往旁邊讓了一讓,避開她的大禮,溫和地道,「姑娘,侯爺高義,為兩國挽回一場戰爭。比起他來,在下所做的,不過滄海一粟罷了。但姑娘要切記,這一個月要讓侯爺好好歇息,不可讓雙腿過於勞累了。」

  「好了,你此行也算不辱使命。」李徹笑笑,望了望天色,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也該告辭了。」

  楚落塵頷首,輕笑道:「好啊,再不走,只怕寒兒該擔心了。」

  雲洛依再三挽留,卻留不住他們,只好送至府門。平西王府的馬車早已等在了那裡。另外,她還看見一名神色清冷的女子,靜靜地,也冷冷地站在馬車邊。

  見到這名女子,李徹的臉色卻是有些變了。

  那女子也不理他,逕自朝楚落塵走來,在面對他的一瞬間,淩厲的眼神柔和起來。

  「雲姑娘,在下告辭。後會有期。」楚落塵極是眷寵地望了這女子一眼,隨即向雲洛依道別。

  「雲洛依恭送公子,王爺。」雲洛依盈盈下拜,目送那清冷女子隨楚落塵一同進了馬車。那女子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然而,她卻很自然地感受到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如石之堅,似海之深。

  她溫婉地笑了。原來,世間美好的愛情,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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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55:03

第8章(1)

  巍峨的宮殿,雄壯而威武,華貴的宮門台階間,透著凜然而不可侵犯的威嚴。這皇宮的每一磚,每一瓦都昭顯了天朝大國的煊赫氣勢。

  一頂淺藍的官轎在宮門前停下。淩霽月掀開轎簾,足上微一用力,已穩穩地站了起來,再一次踏上了大唐的宮殿。臉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說不出心頭是何種滋味。第一次來到這裡,他為了南燕的國體,踏著自己的鮮血,走上朝陽殿。如今是第二次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階,為的是朝拜大唐的國君,也是為了與南燕遠道而來的使節相見。

  在內侍的宣召下,淩霽月緩緩地進入大殿。最先映入眼底的不是金鑾殿上威嚴肅穆的唐皇李隆基,而是作為南燕使節的左相何思宇,以及他的隨身侍衛莫言。他向他們笑了笑,隨即單膝跪地,向李隆基行禮道:「微臣參見皇上。」「愛卿平身。今日你南燕使節前來大唐,愛卿可要代朕好生招待他們一番才是啊。」李隆基望著眼前這個俊雅男子,禁不住再次湧起讚賞之情。自從那次他長袍下擺浸滿鮮血,卻依然不屈地站在朝陽殿上,淡然望著他的時候,他就對這個倔強的年輕人產生了一種近似尊敬的情感。

  「謝皇上,臣自當為陛下分憂。」淩霽月起身站在一邊,安靜而平和地道。

  「好,愛卿果然深得朕心啊。」李隆基愉悅地笑道。

  「謝皇上擡愛。」淩霽月垂眸,得體地應對著。心下卻忍不住厭倦起來,同是皇帝,面對皇兄時,他是真正的恭敬。而面對這個大唐天子,他卻只是表面地應付,無論如何,也無法由衷地崇敬。

  「擡愛?呵呵,愛卿過謙了。」李隆基先是撫鬚笑道,而後,話鋒一轉,「不過,聽說前些日子,愛卿與東晉太子拓拔宏殿下微有不豫,是不是有這麼回事兒?」

  淩霽月淡淡回眸,望了恭立一邊,垂著雙手的拓拔宏一眼,回道:「微臣不敢,東晉太子遠來大唐,諸事繁忙,而臣整日深居簡出,哪裡會與殿下產生什麼爭端?皇上聽到的傳聞,只怕是謠言使然。」

  「哦?果真如此嗎?」精明的眸子閃了閃,李隆基望向拓拔宏,問道,「拓拔殿下怎麼說?是否真是謠言使然?」

  暗自咬牙,拓拔宏心頭憤恨到極致,然而,當著大唐君臣,南燕使者的面,又不好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不然,只怕東晉太子當街調戲民女,遭南燕寧王出手教訓之事立刻就會淪為笑柄,傳遍大唐,甚至傳到東晉父皇那邊。到時,早已覬覦他太子之位的二弟定會拿此事大做文章,只怕他太子之位就不穩了。於是,他只得垂眸,掩住眼中的怨毒之色,恭謹地答道:「回皇上,安遠侯說得不錯,這的確只是謠言而已。」

  「哈哈,那就好。東晉與南燕,都是大唐友邦,兩國實在不該多起爭端啊。本來聽到傳聞,朕還擔心著呢,而今兩位既然已當面澄清了,朕也可以安心了。」李隆基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掠過,別有深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

  「陛下放心,臣萬不敢無視兩國祥和,與東晉太子產生什麼不快。」淩霽月清淡地道。這大唐皇帝,分明早已看出端倪,只不過拓拔宏不說,他也就裝作不知道吧了。好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果然不簡單。

  「好啊,愛卿果然識得大體。」李隆基含笑點頭,自龍座上站了起來,俯視下首,接道,「朕已吩咐內侍,在玄武殿擺下宴席,為南燕使節接風。今日君臣同樂,賓主盡歡。」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時之間,朝堂之上,群臣拜服於地,三呼萬歲。

  歌舞昇平,水袖翻飛,觥籌交錯間,盡顯大唐的闊綽手筆。雖說是為南燕使臣接風洗塵,但宴席之上卻依然時時可見官場的波濤洶湧。得勢者人人阿諛,期盼能夠拉攏關係;失勢者卻是冷冷清清的無人問津。淩霽月冷眼旁觀,卻只是一笑置之。宮廷之間,朝堂之上,總脫不了這種調調。他不喜,卻深陷其間,想來也是一種諷刺。

  宮中的盛宴直到子時方才結束。淩霽月邀了何思宇與莫言兩人同去安遠侯府小住。兩人原有千般話語要同淩霽月述說,自然欣然同往。

  一到侯府,卻見雲洛依迎了出來。見了同行的兩人,她似是微微有些驚訝,也有些不安,沈默了一下,才歉然地欠身向兩人見禮,「何丞相、莫護衛。」

  「見到王妃安好,老臣深感欣慰啊。」在此地見到雲洛依,何思宇著實怔了一怔,隨即回過心神,回禮道。

  莫言卻是難掩激動地驀然跪倒,顫聲道:「王妃娘娘,幸好您安然無恙,不然,莫言萬死不能贖罪啊。」王爺臨走時殷殷囑托,他卻沒有照看好王妃,令她在他眼底失蹤。這次來到大唐,他還不知該如何向淩霽月交代,不想卻在此地尋到失蹤的王妃,怎不叫他激動難掩。

  「莫護衛,這本就是我任性妄為,哪裡怪得了你。」雲洛依輕歎一聲,上前扶起他。

  「好了好了,有什麼話都進了侯府再說,一個個都站在這裡,叫人見了還道是我不懂待客之道了。」淩霽月微微笑道,側身一讓,請眾人進府。

  夜涼如水,星光閃爍,醜時也已過了,然而安遠侯府花廳之中,卻是人人情緒激動,毫無半點睡意。

  「王爺,屬下……」莫言在主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有無數話語想要述說,卻哽咽著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自南燕一別,幾近半載,而今再見,主子卻已見蒼白憔悴。然而,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卻依然如水般清澈,如海般睿智。

  「莫要跪了。自從到了我這侯府,你都跪了兩次了,還不快起來。你我好不容易才見著面,難道就把時間都花在跪拜上?」淩霽月強壓著翻騰的心緒,離座而起,行到莫言身邊,笑著扶他起來。

  「是。」莫言起身,在淩霽月的示意下,恭謹地在一邊坐下。

  淩霽月笑了笑,也緩緩地走向主位。不想就在他即將坐下的一刻,雙足忽然一陣抽痛,他輕輕皺了皺眉,踉蹌了一下,卻隨即不著痕跡地扶著椅背坐了下來。今日先是上朝,再來是宴席,這早已超過了他雙腿所能承受的壓力。

  他掩飾得很好,幾乎沒有人察覺到他的不適。但雲洛依卻看了出來,擔憂地望了望他,卻沒有說什麼。她明白,他如今有太多的話要和他們說,是決不會回去歇息的。

  「何丞相,皇兄而今可好?」淩霽月望著何思宇,問道。

  「回王爺,皇上安好。只是時時思念王爺,對自己更是苛嚴異常,萬事都要做到最好,只希望可以使南燕早日強盛起來,也好迎回王爺。」想到皇上,何思宇不禁歎息。這一對兄弟都是一樣的要強,一樣的手足情深。這在皇室中,是何等的不易。

  「皇兄他是……何苦。」淩霽月閉了閉眼眸,喟然一歎。

  「王爺,皇上要老臣帶了三樣東西,讓王爺過目。」何思宇取過身邊的行裝,首先取出一把細長的短劍,交給淩霽月。

  接過短劍,淩霽月手指輕彈,只聽得「嗡」的一聲,直若龍吟鳳嘯。他不禁脫口讚道:「好劍。」

  何思宇笑了笑,又取出一隻纖巧的布囊,小心翼翼地打開,只見裡面竟是一小撮稻穗。只見稻穗顆顆飽滿,爆開的穗殼中隱隱露出圓潤潔白得如同珍珠一般的稻米。

  只是小小一撮稻穗,淩霽月的眼眸中卻驀然閃動著欣喜的光彩,仿若看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珍寶。

  最後被取出來的,是一錠金元寶,顏色純正,粲然奪目。何思宇恭敬地將它交到淩霽月手中,說道:「這是聖上依照王爺留下的奏折,在南燕涎水河裡撈得金沙後煉製而成。而今,緣自涎水河金沙煉製的黃金已有七十萬兩,相信在兩年之內,南燕國庫存銀就會是現在的三倍。」

  「皇兄確實是辛苦了。」淩霽月輕輕一歎,不知心頭是什麼滋味。一把鍛煉完美的短劍,告之的是南燕軍事實力的增強;一撮飽滿的稻穗,說的是百姓的不愁溫飽;一錠煉製的金元寶,讓他明白如今的南燕,已然不缺銀兩。他明白,皇兄是要讓他安心。但這三樣東西,卻也正告訴了他,皇兄這半年來是如何夜以繼日地勤於朝政。

  「皇上的確辛苦,但這些日子以來,困擾皇上心頭的卻還有一事,老臣不知當講不當講。」何思宇悄然瞥了雲洛依一眼,面有難色道。他並不想提這件事,但臨行前,皇上一再關照,他又不能不說。

  淩霽月已然猜到何思宇想要說什麼,苦笑一下,說道:「何丞相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是。那老臣就僭越了。」何思宇乾咳一聲,接道,「當日王妃娘娘失蹤,皇上大為震怒,但事關王妃安全,又不好明著尋人,只得暗中查訪。然而許久都沒有消息,皇上整日憂心忡忡,覺得有愧於王爺。這次老臣離開南燕之即,皇上囑咐,一路上留心王妃的下落。如若遇見,無論如何,都要將王妃帶回南燕。」他喝了口清茶,略略頓了頓,「如今王妃既然在王爺這裡,不知王爺有何打算?」

  果真是為了這事,淩霽月微微歎息,道:「這件事我自有安排,何丞相不必擔心。到時,皇兄那裡我自會有所交代。」他明白雲洛依不願意離開,所以他不會在外人面前為她作決定。

  其實,他又何嘗願意她離開。

第8章(2)

  「這……」何思宇猶豫著,王妃不能回南燕,如何向皇上交代?到最終,皇上追究起來,這責任,還得要他自己擔著。

  「何丞相放心,臣妾不敢令皇上憂心,這次定當與丞相一同回到南燕。決不至於讓丞相為難。」原本靜坐一邊的雲洛依忽然淡淡地道,她眼睫低垂,看不出什麼表情。

  「王妃,此話當真?」聽到如此回答,何思宇求之不得,急急開口討個承諾。

  「洛兒既然這樣說了,自然是當真的,何丞相難道還不相信嗎?」乍聞雲洛依終於願意回到南燕,淩霽月卻沒有一絲欣喜,反倒心中浮躁起來,又聽得何思宇這般問話,不由得微微生硬地道。

  「老臣不敢,還望王爺恕罪。」察覺到他的不悅,何思宇不覺惶然道。王爺向來和煦如風,如今卻被他激起了性子,叫他如何擔待得起。

  「何丞相言重了。」淩霽月靜了靜心緒,又是一派淡然溫和,「夜已深沈,丞相也該歇息了,我讓下人為兩位準備客房安歇。」

  「是。王爺也請早些歇息。」何思宇恭敬地說著,眼神卻情不自禁地向雲洛依這邊望去。

  看來,王妃對於王爺來說,意義遠遠不同一般。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汀蘭閣的燭火卻還幽微地亮著。

  雲洛依坐在床沿,低眉順目的,卻是一言不發。柔和的淺黃色光暈輕輕灑下,顯得分外靜謐而寂寞。

  床榻上,淩霽月默然地斜斜靠著被褥,也是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妻子如玉的容顏。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說祝她一路順風,還是說他會永遠思念她?她是個淡然的女子,他也不是什麼激烈的人,他們在一起,就如同水與水一般,淡淡地交融在一起,彼此留下深深的融入骨血的情感後,卻終究還是要分開,各自流向一方。

  「噹」的一聲,他的袍袖不經意地一拂,一隻玲瓏剔透的玉瓶滑落到地上,打破了這片寂靜。

  淩霽月想起身去撿,卻被雲洛依攔住,她微微搖了搖頭,俯身將它撿起,遞到他手邊,輕道:「你該好好歇著,莫要再用腳力了。不然,如若引發了舊創,可怎麼辦才好?」

  「嗯。」他答應了一聲,又道,「其實不礙事的,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是嗎?」雲洛依垂下眸子,輕輕地呢喃一句,卻不再說什麼。他今日花廳裡的一個踉蹌,瞞不過她。但是,他既然不願她擔心,她也不會執意去說破。

  淩霽月沒有去接玉瓶,笑了笑,道:「這瓶東西,我原本也想今天拿出來給你,不想它自己倒是等不及了。你先收起來,明兒個我讓他們採集露水,讓你服下。」

  「啊?」雲洛依疑惑地接過,望了望玉瓶,又望了望他,問道,「這是什麼?」

  「『戀影』的解藥。『戀影』的藥性一日不解,我就一日難以安心。這次得到了解藥,也好叫我放下心來。」上次楚落塵前來為他治腿,他便趁著那次的機會,向他詢問了『戀影』的解法,得了藥方後,又四處配齊了藥物,終於煉製了這樣一小瓶解藥。

  「解藥?」雲洛依怔怔地握著玉瓶,迷惘地拔開瓶蓋,用指尖輕輕摩挲著瓶口。她垂著頸子,靜望玉瓶良久,驀地燦爛一笑,纖手輕揚間,小小一瓶解藥,盡數灑向空中,紛紛揚揚,轉眼化為烏有。

  「洛兒,你住手。」淩霽月急聲阻止,卻已是不及。藥末子還在房裡輕揚,鼻中更滿是藥味,但他的心卻沈到谷底。這解藥並不難配,但其中一味草藥卻極是難尋,是當時楚落塵留下的。如今,這一瓶解藥毀了,叫他再去哪裡配齊?望著妻子依然平靜的容顏,他不忍苛責,卻止不住有氣,不禁冷淡地問道:「為什麼?難道我的心意你不明白嗎?為什麼你要這樣糟蹋?」

  「是,我是糟蹋了你的心意。」雲洛依擡起頭,望著他,溫婉而柔和地笑著,笑得空濛而沈寂。她的眼睛是在看他,眼神卻不知飄向哪裡。半晌,她緩緩地低頭,飄忽地道,「可是你知道嗎?當初我是為了什麼才會服下『戀影?』」

  淩霽月無言。當時聽聞她服下「戀影」,他只感到痛苦與心疼,卻沒有深思她為什麼會這樣做。如今聽她問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答話。

  輕輕地搖了搖頭,雲洛依幽微地道:「你不知道,是嗎?你是南燕的王爺,你要煩心的事太多,又哪裡有空閒去揣摩我的心思。服下『戀影』,是因為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快樂也好,痛苦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她的淚已然滑落臉頰,「你要我如何,我從來都聽你的,你要我回到南燕,我就隨他們回去,不讓你為難。可是,為什麼你卻毫不在意我在想些什麼?如果我要『戀影』的解藥,當時我就不會服下它,哪裡還需你千辛萬苦地去調製什麼解藥。你總是將你認為是最好的給我,卻、卻從來不曾問過,我要的究竟是什麼?」

  生平第一次那麼激動,也是生平第一次對淩霽月說出這樣不敬的話。她一直不停地說著,直到說完了,見到他沈痛悲傷的神情,她才忽然醒悟自己的話,對他來說,是多大的傷害。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雲洛依不敢面對那張怔忡的容顏,掩面跑了出去。

  手伸出了一半,想要攔她,卻又收了回去。她該好好地安靜一下,而他,也該沈靜下來想一想。

  彈出一縷指風,熄滅了房裡的燭火,一個人在沈寂的黑暗中靜靜地想著彼此間的點滴。初次見她,她是最端莊的名門閨秀,將少女的稚氣掩藏在委婉的氣質裡。那時的她,還是那麼無憂無慮,不懂得傷心,也不懂得痛苦。然後她嫁給了他,融入他的生活,她依然溫婉,卻學會了等待,等待他從朝堂回來,等待他從戰場回來。直到如今,他在大唐為質,她拋下一切前來尋他,歷盡風霜,更受盡「戀影」的折磨,卻仍是無悔。

  她從來不是什麼激越的性子,卻忽然說出那麼一番話來,只怕是早就在心裡悶了很久,今日她忍痛答應離開這裡,他又要她服下「戀影」解藥,在那麼多的突兀之下,她才承受不住將心意說了出來。

  想到方纔她所說的,他不禁泛出一抹苦笑。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而是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因為,她要的,他給不起。天下間的夫妻千千萬萬,想要長相廝守卻只是很小很小、很容易很容易就能實現的願望。但對於他,要給出這樣一個承諾,卻實在是困難之至。她說得不錯,他要承擔的太多,要煩心的太多,所以,真正能夠花在她身上的心思自然也就少了。如今,更是連最基本的相聚相守也給不了她。他可以給她榮華富貴,給她身份地位,卻給不了她幸福。面對這樣的境況,他深覺自責,也感到悲哀,卻無可奈何。

  因為,他不僅僅是淩霽月,更是南燕的王爺,他要南燕眾多的百姓幸福,那麼,對她,他就只有歉疚了。

  在床榻上輾轉了一夜,卻依然毫無睡意。淩霽月索性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擡眼望去,天已微亮了,天地間迷迷濛濛地籠著一層薄霧。眼睛望過去,什麼亭台樓閣、山石花草,也都朦朧得很,看不真切。

  淺淡地笑笑,他推門出去。侯府佔地很廣,卻少有人來,是極清靜的,而今又是清晨。他緩緩地在迴廊漫步,腦中什麼都想,又什麼都不想,倒也沒有人來打擾,清閒得很。

  一路走到後花園,卻被一抹白影懾去了所有的目光。她依稀是一襲白衣白裙,清清雅雅地站在晨霧裡,一手執壺,另一隻手搭在壺上,慢慢地為園裡的花草澆著水。微風輕輕地吹過,衣裙隨風輕揚,像水中驚起的漣漪般,美麗而又寂寞。

  風裡夾雜著些許清晨的水汽,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淩霽月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也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走上前去,輕輕地攬住她的肩,將她摟入懷中。

  雲洛依的身子僵了僵,隨即放鬆下來,垂首靠在他的懷裡,貪婪地汲取著他的溫暖。不要了,再也不要了,她永遠也不要再和他生氣,惹他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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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55:49

第9章(1)

  長安不像南燕,趕集要等到每月初一或十五,它是天下最熱鬧的都城,幾乎每天都有市集。只不過,每到初一,十五都會加倍的熱鬧而已。

  自從雲洛依來到長安,還不曾有過閒情逸致好好逛過這名聞天下的長安街,最多也只是匆匆地買些東西回侯府罷了。而今,還有三天,她就要回到南燕,淩霽月趁著兩人還未別離的機會,與她一同出了侯府,在長安四處遊歷一番。

  在這長安街上,他是與她一樣的陌生。初到長安,他的雙腿就受了傷,日日都在侯府休養,後來雙腿逐漸好轉,卻也沒什麼心思看這繁華街市。所以,兩個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間或說笑幾句,倒也有種說不出的溫馨快樂。

  大唐民風向來開放,大街上除了有許多尋常人家短衣短裳打扮的女子外,竟也有不少衣飾華麗,氣質典雅,身後帶著婢女的富家小姐。她們多是穿著時下宮裡最流行的繡花高腰長褥,纖柔的腰帶束在腰間,外罩雪紡細紗,蓮步輕移間,有說不出的風情。比起她們來,雲洛依算是樸素很多,只是一襲素色衣裙,一頭烏黑的長髮輕輕挽起,卻也溫婉雅致,奪去了淩霽月所有的心神。

  一路緩緩前行,時而看看街道兩邊的小販們羅列的珠花飾品,時而撫弄著深得孩子們喜愛的精緻泥人,時而觀賞著做工精細的唐三彩駿馬,雲洛依目不暇接地領略著長安獨特的景致。但每每淩霽月想要買些什麼給她,她卻淡淡地笑著搖頭。這些東西,她終究只是看看,沒有想要的慾望。

  然而,雲洛依的目光卻忽然被角落裡的一處攤位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小小的,卻很精緻的貨攤,擺的是色彩各異,繽紛美麗的絲線。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靜靜地坐在那裡,瞇著雙眼,手中的銀針不住地在絲線間穿梭,不大一會,一個雪白中泛著隱隱藍光的同心結已然有了雛形。

  老太太的身邊有幾張桌子,桌子四周或多或少地坐著些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她們有些正自行編織著手中的繩結,有些則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太太嫻熟的編織技法,時不時插上幾句,討教些經驗。

  雲洛依向淩霽月望了一眼,才想說些什麼,他卻已拉著她走上前去,笑道:「去看看吧,這些東西以前寧王府裡沒有,現在這安遠侯府似乎也見不著。你若喜歡,不妨多買些回去。」

  不覺笑了起來,雲洛依點頭,向老太太有禮地道:「請問,這些繩結是賣的嗎?」

  「賣?」老太太擡頭望了望她,很慈祥地笑道,「姑娘,這繩結不是賣的。老身在這裡擺了個小攤,賣的是絲線,不是繩結。」

  「啊,原來是這樣。」雲洛依略微失望地輕輕歎息,朝淩霽月道,「那算了,我們走吧。」

  淩霽月握了握她的手,向老太太笑問:「婆婆,內子很是喜歡您這兒的繩結,您能不能破個例,賣一個給我們?」

  「公子可真是疼愛妻子,呵呵,不過,這繩結卻是不能賣的。老身今個兒一破例,只怕以後想不破例都難了。」老太太饒有興味的眼神在兩人臉上掠過,這樣的打量令雲洛依微微紅了雙頰。

  「那就算了,霽月,別為難老人家,我們走吧。」雲洛依被她看得赧然,拉了淩霽月就想離開。

  「姑娘,別急啊,你們等等。」老太太看他們轉身離去,開口喚道,「姑娘若真喜歡這繩結,可以自己編啊。你看,那些姑娘不都在自個兒動手嗎?」她朝四處散坐的姑娘們努了努嘴,而一邊的幾個女子都抿唇笑著,很熱情地招呼雲洛依坐下。

  「這……可是我不會。」雲洛依被幾個姑娘半推半就地拉著坐下,求助似的向淩霽月望去。

  淩霽月卻只是淡然地笑笑,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洛兒,婆婆說的是,喜歡就自己編一個。」

  「不錯不錯,公子說得不錯,姑娘不會,老身可以教你。」老太太從攤位上走下來,在雲洛依身邊坐下,取過幾縷絲線,銀針輕佻,拇指微微一擰,一個纖細的小結就出現了。她笑問,「看清楚了沒有?就是這樣,你多挑幾個結,然後再合成一個大的就好。很容易的。」

  「呃,好。」雲洛依小心地執起銀針,照著老太太的指法,輕佻起來。她原本就是大家閨秀,繡功極好,而今挑起繩結,更是事半功倍,轉眼間,一個結子就挑完了。

  在淩霽月的微笑注視下,結子一個接一個地挑了出來,然後,又順著老太太的指點,把幾個結子籠在一起,合成一個秀美的同心結。老太太微微一笑,取過幾顆仿製的琉璃珠,讓雲洛依點綴在結子上。

  淡粉的結子,襯上幽藍的琉璃,在陽光的照射下,泛出若有若無的光暈,極是精緻漂亮。

  「好美的同心結。」老太太歎道,「真沒有想到姑娘你第一次編織的同心結就如此漂亮。」

  「婆婆您過獎了。」雲洛依不好意思地笑笑,將結子交到淩霽月手上。

  老太太望著他們,忽然說道:「都說同心結裡編織的是心意,只有心意至誠至深的女子,才能編織出絕美的同心結。看來這話果然不假。公子,娶到這樣的妻子,你有福啊。」

  將手中的同心結緊了緊,淩霽月看著妻子秀麗的容顏,溫暖地笑道:「洛兒,這個同心結,我會為你永遠帶在身邊。」

  「嗯。」輕輕點了點頭,雲洛依螓首低垂,輕聲應道。

  看出妻子的羞赧,淩霽月攬了攬她的肩膀,自懷中取出一錠銀子,交於老太太手中,向她道謝後,攜她一同離去。

  已近中午,名聞遐邇的長安街漸漸冷清下來。然而,走著走著,週遭的人流卻又忽然多了起來,人聲不斷,空氣中更夾雜著酒菜的香氣。雲洛依擡眼望去,原來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來到長安第一酒樓——飛鳳樓。

  「霽月,我們進去坐坐可好?」雲洛依微笑著問道。她不會忘記,當初她第一天來到長安,就是在飛鳳樓的二樓歇息用膳,也是在這裡,她遇見了沈仲書,以及戶部尚書之子衛徇。也因為這個名門公子,她才得以化裝成婢女,如願地見到淩霽月。這個地方,見證了她生平唯一一次的大膽,也是她踏出閨閣,千里尋夫的一個轉折。只怕她今生是不會忘記的。

  「好啊。」淩霽月點頭,牽著她的手進了飛鳳樓。

  飛鳳樓不愧為長安第一酒樓,即使是在中午,依然人聲鼎沸,觥籌交錯,生意異常地紅火。十幾個小二來來往往,遞酒送菜,幾乎要忙不過來。

  雲洛依笑笑,這裡還是像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熱鬧。望著一樓忙碌嘈雜的景象,兩人相視一笑,同時向二樓走去。上了樓梯,二樓果然清靜很多,雖然一樣是客人不少,卻很少有大聲喧嘩的境況。淩霽月剛想拉她走向靠窗的一張空座,卻發現妻子的目光定在一名男子身上。

  那人獨佔一桌,慢慢地為自己斟著酒,小口地啜著。他一襲白衣,斯文中帶著貴氣,舉手投足間都給人閒適的感覺。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給淩霽月的第一印象,卻是寂寞。

  雲洛依回過神來,發現淩霽月疑惑地望著自己,溫婉一笑,解釋道:「你看,那個穿白衣的公子,就是戶部尚書之子衛徇,上次要不是他,我只怕沒那麼容易能夠見到你。」

  「原來是他。他那時這般幫你,我本當好好謝他,既然今日在此地偶遇,我們自然不能失了禮數。洛兒,我們過去吧。」淩霽月笑笑,拉了她向衛徇那邊走去。他聽雲洛依說起過他,當初如果洛兒沒有他的幫助,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經歷多少風霜,才能進入侯府。對於這個男子,他只有感激。

  「衛公子,不知可否還記得雲洛?」雲洛依走到衛徇面前,欠身福了福。

  衛徇原本神色怔然地握著酒杯,若有所思的樣子,忽然聽到有人喚他,擡頭一看竟是雲洛依,神色間閃過一絲驚喜,慌忙起身道:「原來是寧王妃,衛某怎麼會不記得。」

  「衛公子,當日洛兒承蒙公子照顧,在下感激不盡。」淩霽月拱手,真摯地開口道謝。

  衛徇這才發現雲洛依身邊竟還伴著一名男子,不由得怔了怔,方才笑道:「不敢,閣下是……」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淩霽月,那麼俊雅的男子,就如同天邊的皓月一般隱隱閃動著光華,卻又含而不露,不會令人感到招搖。難道他就是……

  「在下淩霽月。」柔和地望了雲洛依一眼,他含笑道。

  果然。衛徇的眸子微微黯了黯,隨即笑道:「原來是安遠侯,衛某久仰了。兩位請坐,寧王妃能夠與侯爺相聚,衛某也就放心了。」他向小二招了招手,「添兩副碗筷上來。」

  「是,爺。」

  三人落了座,寒暄了幾句後,便一邊品酒用膳一邊交談起來。淩霽月原本所學極廣,對天下形勢又有很深的見地,衛徇也是名門之後,憂國憂民之人,兩人一番暢談之後,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雲洛依安靜地坐在一邊,並不插話,只是靜靜地聽他們說。她輕啜了口淩霽月特意為她點的清茶,淺淺地笑著,溫婉而嫻雅。

  「君若天上雲,儂若雲中鳥,相依相戀,天上人間。君似湖心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若曇花一現。」酒樓上的歌女清婉地唱著,原本唱著市井的小曲,這時忽然換了一曲清麗而委婉的情歌,彷彿是癡情的女子在向情人述說自己的心願,直白而摯誠。

  雲洛依細細地聽著,心緒不由得跟著這曲調起伏。

  「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若曇花一現。」這詞,這曲,訴說的豈不正是她長久以來的心願?

  那歌女唱完一曲,抱著琵琶一桌一桌地討賞。不一會兒功夫,已經來到雲洛依面前,欠了欠身子,清清脆脆地開口道:「姑娘,給點賞吧。」

  雲洛依含笑點頭,剛想自繡囊中取出銀兩,卻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迎面擦過,筆直向淩霽月的胸膛插去。

  淩霽月與衛徇正相談甚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酒樓之上竟會有人要取他性命,猝不及防之下,匕首已堪堪觸及衣襟,即將透衣而入。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千鈞一髮之即,淩霽月中指指節叩擊在匕首之上,「噹」的一聲,刀鋒落地,只剩下刀柄還留在歌女手中。

  那歌女被震得虎口發麻,臉色大變,隨即雙足狠踢桌腳。只聽得「嘩啦」一陣聲響,酒水菜餚撒了一地,桌子也斜斜向雲洛依倒去。淩霽月一驚,匆忙穩住傾倒的桌子,一手將雲洛依拉到一邊。

  然而,這一耽擱之下,那歌女早已自一旁的窗戶越出,鴻飛冥冥,不見了蹤影。

第9章(2)

  淩霽月眼看她離去,要追已然不及,只得苦笑一聲,自地上撿起那半截斷刃。小心地以兩指夾著刀鋒,對著陽光細看。陽光照射之下,刀鋒隱隱地泛著幽微藍光,竟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

  「淩兄,這是怎麼回事,究竟是誰要殺你?」衛徇驚魂未定地問道。淩霽月到底得罪了什麼人?竟然膽敢在這飛鳳樓裡公然下手。

  淩霽月搖頭,淡淡道:「我不知道,或許是她找錯人了。我在南燕,都不曾遇過這等事。而今在長安,更是深居簡出,哪裡會與人結怨?」

  他嘴裡說得淡然,心頭卻知道絕不是那麼回事。且不提這歌女身手敏捷,武藝不凡,只單從她一招失手,立刻毫不戀戰地退走來看,就知她定是久經訓練。這樣一個殺手,又哪裡會找錯要殺的對象?只是,洛兒即將啟程回南燕,他又如何能令她擔心?

  「可是……」衛徇還是隱隱覺得不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事情真會像淩霽月說的那麼簡單嗎?他回頭望了望雲洛依,她雙頰微紅,衣裙之上也沾了酒漬,看來是受了驚嚇。然而即使是這樣,她卻依然有著她的溫婉寧定。

  「衛兄,你我今日初見,本當盡興而歸,可惜竟遇到這等敗興之事,在下就先帶著洛兒回府了。如若衛兄有空,不妨時常到我那安遠侯府小坐,淩某必當虛席以待。」淩霽月笑笑,拱手向衛徇道別。

  這飛鳳樓上,經這般鬧騰,早已是人心惶惶,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客人竟已走了大半,店小二搓著手,戰戰兢兢地站在一邊,臉色都泛白了。這種狀況之下,叫人哪裡還有繼續飲酒聊天的興致?

  看著四周的一片狼藉,衛徇苦笑道:「也只好這樣了。淩兄放心,小弟屆時一定會到府上叨擾。到時,只怕淩兄會嫌小弟走得太勤,閉門拒客了。」

  「衛兄說笑了,淩某就此告辭。」他輕握了一下雲洛依微泛冰涼的柔荑,溫雅地笑道。

  雲洛依回眸,回他柔婉的一笑,隨即向衛徇欠了欠身子道:「衛公子,妾身告辭了。」

  「兩位走好。」衛徇拱手,目送兩人離去,心頭一陣悵然。她的手永遠是握在淩霽月的手裡,永遠……

  她,終於還是離去了,回到南燕。而他,沒有去送行。

  「侯爺,雲洛走了。」總管趙福垂手恭立一邊,覷著淩霽月的神色,小心地說道。他不明白侯爺與雲洛之間的糾纏,只知道,侯爺對她,是有感情的。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讓她隨南燕使者離開,去那遙遠的千里之外?

  淩霽月負著雙手,望天。他這般地看天,已經看了半個時辰。如今是暮春,天卻很藍,比早春更藍,萬里無雲,是很澄淨很純粹的顏色。偶爾飛過幾隻不知名的鳥,卻都是形單影隻,就像他,也像她。

  雖然他表面上是那麼的平靜,然而,聽到趙福的話語,負在背後的手依然情不自禁地緊了緊。他似有似無地回答了一聲:「嗯。」

  「您不去送送嗎?」

  「送?不送了。」淩霽月幽幽地歎息一聲,想起昨夜兩人的話別……

  那時的月色很好,天卻不是藍的,夜裡的天,總是黑沈沈的。她輕輕偎在他懷裡,身子泛著冷。他緊緊地摟著她,卻給不了她溫暖,因為,他也是冷的。

  「霽月,明天我就要走了。」她幽微地道,縱然有委屈,有不願,卻還是會走。

  「嗯,回到南燕,要好好照顧自己。」他含著離愁,殷殷叮嚀。

  她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道:「你才該好好照顧自己。你要記得,你的身子不是你一個人的。你如果傷了,我只怕也是要跟著吃苦。」她想起那個刺客。她不是傻子,怎會相信他輕描淡寫的說辭。但他不要她擔心,她就不擔心。她是明白他的,只要他多留心點,沒有什麼人可以傷害到他。所以,她用自己逼著他小心。

  「我明白了。洛兒,我不會讓你再受那鑽心之苦。」他承諾她。

  她柔婉卻淒清地一笑,自他懷裡起來,背過身去不再看他,「明天,不要來送我。」

  「為什麼?」他心中瞭然,卻仍是問出了口。

  「你知道的。」她回眸輕輕一笑,「我怕你送了,我就走不了了。我會捨不得,你也會的,所以……相送不如不送。」「相送不如不送!好一個相送不如不送……」

  深深地、深深地,她望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眸子,離開。

  漸行漸遠中,她曼聲輕吟:「願君關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時妍。」直到柔弱身影消失在夜色裡,那淒清的嗓音卻依然在幽幽地迴盪。

  那句詩,在他離開南燕之即,她也吟過,如今,是第二次了。

  「侯爺,您不送嗎?那該到何時才能再見著面啊。」老總管的嘮叨將淩霽月拉回現實之中。

  「相送不如不送。」他輕輕地說了一句。

  「不送你會後悔的。」白衣迎風,長身玉立,斯文中帶著不羈。李徹不知何時已來到侯府。

  「王爺。」趙福躬身為禮,默默地退了下去。

  「後悔?」他垂首,靜靜地問了一句。

  「不錯。你以為你不送就會好受些嗎?不會的,你依然是在這裡自苦。還不如去見她一面,聊慰相思之情。」李徹注視著他的雙眸,卻看不出什麼情緒。那眸子就像一汪深潭,好似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淡淡地看不出什麼情緒。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淩霽月擡頭,微微一笑,「這次也不會後悔。」如果連今天的別離都經受不了,那往後該如何是好?他愛她,卻不會效那兒女之態。

  「好,好一個不會後悔。」李徹的眼睛亮了起來,拉了他就走,「那你我不妨來個不醉不休,忘卻所有煩心之事。」

  淩霽月笑笑,不醉不休?也好!

  是夜,冷月淒清,早已是萬籟俱寂。然而,大唐廷悅行館的客房之中,卻有一人翻來覆去,輾轉不能成眠。既然沒有一點睡意,他乾脆起身,離開微微氣悶的屋子,緩緩地踱到院中。

  清幽的月光斜斜照下,為那張斯文而貴氣的臉龐灑上如夢如幻的輕紗。那人,便是當朝尚書的公子衛徇。自從那日與淩霽月他們分別,他的心緒就再沒有平靜過。不,應該是說,自從見到雲洛依開始,他的心就已經亂了。她的溫婉、她的美好、她的執著,在他的心裡紮了根,怎麼也忘卻不了。

  可惜他卻知道,這樣一個女子,是永遠不會屬於他的。她早已認定了淩霽月,跟定了淩霽月,她更是淩霽月的妻子,他又有什麼資格去爭去搶?甚至,他覺得,連偷偷地想她也是一種褻瀆。因此,縱然他時刻關心著安遠侯府的動向,也明白她今天清晨已經離開長安,他卻一直沒有去拜訪,也沒有去送她。他怕自己越陷越深,所以不要見她,也不敢見她。

  今日,東晉太子拓拔宏為了拉攏身為六部之首的戶部尚書,特地擺了酒宴,請他這個公子大駕光臨。他原本對拓拔宏毫無好感,但這幾日心煩意亂之下,也就應了下來,希冀通過這紛擾的宴席,忘卻心中那抹倩影。

  一路胡思亂想,不大工夫,已走到了行館的後園。後園已經許久沒有整理,一片的荒蕪,在月光下更顯森冷。衛徇苦笑地搖搖頭,才想舉步離去,卻忽然聽見後園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雙腳在草叢中摩挲的聲響,也好像夾雜著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他不由一驚,這麼晚了,什麼人竟然那麼鬼祟。幾乎沒有考慮的,他立刻閃身隱蔽在迴廊的柱子後面,凝神去聽。

  「殿下,事情已經妥了,只怕過了今夜,雲洛那女人就再也不會活在世上了。」

  「哪裡算辦妥了?她可還沒有死。本來雇殺手是想殺了淩霽月的,誰知道絕情門動了一次手後居然說殺不了,不願再下手了。真是氣死我了!」

  衛徇越聽越驚,這個聲音,他是認得的,可不正是東晉太子拓拔宏。而另一個聲音,聽來似乎是他的手下。原來,飛鳳樓上那個歌女,竟然是他雇的殺手。而且,他居然還想殺雲洛依,這真是……他慌忙穩住心緒,繼續聽下去。

  「真是太可惜了,如果那次刺殺成功了,不但可以除去殿下的心頭大患,還可以破壞大唐和南燕的關係。淩霽月死在大唐,只怕南燕君主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到時,只怕大唐和南燕,是有的熱鬧看了。」

  「可惜,他的命太硬,武功也太好。」拓拔宏咬牙道,「不過沒有關係,殺不了他,我就殺了他重視的人。為了這個雲洛,他廢了我一條臂膀,如今,我要他用心愛的女人的命來償還。哈哈,再過一個時辰,就是醜時了,那時,世上就沒有雲洛這個女人了。」

  再也不敢聽下去,衛徇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離後園。他只想離開那裡,離得越遠越好。

  終於站在了行館門外,他的額角溢出了點點冷汗,呼吸也濃重起來。回頭再看了一眼泛著陰森的行館,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現在,衛徇腦海裡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救雲洛依,一定要救雲洛依!

  還有一個時辰,他又不會武功,該如何才能救她?略略定了定心神,他想到的是淩霽月。

  去安遠侯府,淩霽月一定可以救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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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7 13:57:01

第10章(1)

  緊皺著眉,臉色是一片的煞白,耳邊滿是呼嘯的風聲,淩霽月生平第一次長街躍馬。跨下千里駿馬早已用盡全力地奔馳,他踩著馬鐙的雙腿也因用力過度而一陣又一陣地抽痛,然而,即使是這樣,依然無法減輕心中半點的焦急與驚惶。

  當衛徇汗水涔涔地叩開侯府的大門,又不等旁人通報一路衝進他的寢居,他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有人要殺王妃,你現在趕去也許還來得及。」

  只聽了這麼一句話,他卻再沒有多問什麼,便騎著駿馬衝出了侯府大門。他沒有多問什麼,也沒有質疑消息的可信度,因為,他沒有時間,也不敢用洛兒的性命去賭。

  白衣翻飛,馬鬃激狂。片刻工夫,一人一騎已近城門。然而,城門卻是關著的。眼前正是宵禁時分,按理,無論是誰,想要進出城門,都要等到過了宵禁,也就是說,要到破曉之後才能出城。

  「什麼人?還不給我勒馬。」巡城的守備眼看有人深夜縱馬,大聲喝道。

  淩霽月住馬,不是因為那聲吆喝,而是因為那關得緊緊的城門。他拱手道:「在下有急事想要出城,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出城,要出城得等天亮,你不懂規矩嗎?」

  強忍著憂心如焚,淩霽月道:「可是在下真的有急事,耽擱不得。大人可否通融一下?」

  守備藉著月色,將淩霽月打量了一番,忽然驚道:「咦?這不是安遠侯嗎?您那麼晚了還要出城做什麼?您要出城,有沒有皇上的令牌?」這守備原是宮裡的侍衛統領,曾在宮中的宴席上見過淩霽月。今日他剛好當值,不想竟遇到了這位侯爺。

  「令牌?在下沒有,可是……」淩霽月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守備打斷。

  「如果沒有令牌,恕下官無法讓侯爺出城。」別說現在是宵禁時分,就算平時,他也不敢讓安遠侯輕易出城啊。他是別國的質子,出城後萬一不再回來,或是有個什麼閃失,給他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淩霽月的眉心緊緊地鎖了起來,時間也在一點一滴地耗去,洛兒等不了那麼久的。看來這守備是鐵了心不讓他出城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顧忌什麼,自馬上翻身而起,將內力運於掌心,一掌擊在城門之上。

  只聽得「轟」的一聲,城門向兩邊徐徐開啟。

  「侯爺你……」守備與手下軍士瞠目結舌地望著這般場景,還未回過神來,淩霽月已閃身上馬,用力一拍馬臀,駿馬一聲嘶鳴,已揚蹄而去,只留下滾滾煙塵以及淩霽月那句「得罪了。」

  「老天,他竟然……」望著絕塵而去的一人一騎,守備愣了好一會兒,忽然向手下叫道,「還不快去向上面稟告,就說安遠侯夜闖城門而出,不知所終。」

  從南燕到大唐,向來只有一條官道,官道之上,零星地開著幾家小客棧,為來往的客商們提供歇腳之地。

  雲洛依一行乘的是馬車,一天也趕不了幾里路,天色暗下來後,莫言就為她找了家小店休息。

  客棧果然是很小,擺設也普通到了簡陋的地步,但雲洛依卻並不在乎這些,事實上,即使沒有這樣一家客棧,她也可以在馬車上休息。她唯一在意的,是從今往後,她將有很長很長的時間見不到他了。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她卻難以入夢。於是,披衣起身,走下早已「咯吱」作響的木製樓梯,來到客棧的外面。這裡的客棧自然是沒有前院後園的,只在門口樹了面招牌,告訴客人這裡是客棧罷了。

  客棧是正對著官道的,所以雲洛依一出客棧,看見的就是官道。官道一個人都沒有,寂靜而沈悶。她的性子喜靜,因此也不覺得寂寞,只是心裡悶悶的,雖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卻很難受。只是分別一天,竟已如此難熬,而這樣的日子,今後卻還有很多。

  雲洛依苦笑,擡頭望著天邊的皓月,不期然地想到那歌女唱的曲子,那曲子她只聽過一遍,卻全記住了,這不是因為她的記憶力好,而是,那詞那曲,委實唱到了她心裡。

  「君若天上雲,儂若雲中鳥,相依相戀,天上人間。君似湖心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若曇花一現。」

  輕輕地、輕輕地,曼聲而唱,其中的韻味卻只有「淒涼」二字。

  「沒有想到,你竟然也會這首曲子。」忽然間,一個又甜又膩,卻又泛著冷意的聲音說道。

  雲洛依一驚,定睛望去,說話的女子青衣短衫打扮,卻正是飛鳳樓中遇見過的那個歌女。她在甜甜地笑,但是,那美麗的眸子裡卻沒有笑意,只有森冷。

  她僅僅只說了這樣一句話,就不再開口。纖手探入懷中,寒光頓現,匕首在月色下劃出一抹白芒,直直向雲洛依扎去。

  「啊。」雲洛依輕呼一聲,身子下意識地向旁邊一側,逃過了心口的一刀,肩膀處卻眼看就要被刺中。

  然而,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一隻生著厚繭的手握住了匕首,血,一滴一滴地順著匕首落下,滿目猩紅。

  莫言一手握住匕首,一手已經向那歌女攻去。他早已知道雲洛依心情不好,眼見她出了客棧卻沒有阻止,只是在暗中保護著她。誰知竟會出現這樣一個殺手,他始料未及之下,只得用手為雲洛依擋下這一刀。他向雲洛依道:「王妃,您快離開這裡。」

  兩人互拆幾招,早已摸清對方深淺,以莫言的功力,只怕難以支撐五十招,何況,他出來得匆忙,手中連兵刃都沒有。

  那歌女的匕首被莫言握住,掙脫不了,不由大為惱怒,右手用力一絞,匕首深深嵌入莫言的血肉之中。

  莫言不由痛得悶哼一聲,手底一慢,已然又在胸口中了一掌。鮮血自口中狂噴而出,再也支撐不住地跌倒在地。然而,他卻依然牢牢地抓住那柄匕首,死活不肯鬆手。

  「你……」那歌女不由被這樣一份剛烈鎮住,瞪了他良久,忽然一咬牙,用力一抽,匕首帶起一線血光,終於被奪了回來。莫言再度承受這樣的劇痛,終於暈厥過去。

  冷冷地「哼」了一聲,不再去理他,歌女一個縱身,一掌向雲洛依擊去,同時,匕首也徑直扎向雲洛依的心口。

  雲洛依左躲右閃,已然身中數刀,血涔涔地浸透了衣裙。忽然,她足底一絆,跌倒在地上,匕首狠狠地向她紮下,她幾乎可以料定自己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第10章(2)

  就在這時,官道之上,煙塵滾滾,馬蹄嘶揚,沒有人知道來的是誰,然而,雲洛依原本幾近絕望的心忽然又湧起希望,一定要再撐一下,她不要死,她答應過要等他的。她撿起身邊一塊岩石,往心口一擋,「噹」的一聲,心口震了一下,匕首駭然擊在岩石之上。

  那歌女卻是一驚,無論來者是誰,都不免節外生枝。於是,她下定決心,速戰速決地殺了雲洛依也好交差。然而,就在匕首再度刺向雲洛依時,她的手心卻一陣鑽心的劇痛,匕首掉落在雲洛依的身側。而她的手上,卻顫巍巍地插著一隻木釵。

  駿馬嘶鳴,淩霽月自馬背飛身而起,兩個起落間,已來到雲洛依身側,帶著刻骨的恨意,他一掌向那歌女揮去,歌女想要閃躲已是來不及,只得接下一掌。然而,自掌中迸射而出的龐大內力,卻不是她能夠接下的,雙臂驀然被震得發麻,胸口窒悶到了極點,她不由得慘哼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暈厥過去。

  「霽月。」雲洛依顫顫地喚了一聲,喚得他心中也是一顫,狠狠地絞痛起來。

  然而,他卻只是向她溫暖地笑笑,便逕自朝莫言走去。莫言受了太重的內傷,如不立刻救治,只怕會留下病根。

  雲洛依癡癡地望著他,看他運起真力,為莫言化去胸口的淤血;看他翻找傷藥,為莫言包紮手掌的刀痕;看他輕蹙眉心,額間淌下淋漓的汗水。她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清晨,她離去時,以為今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卻不料,那麼快她就見到了他。然而見到了,是否……還是要分離?

  好不容易為莫言治療了內傷,淩霽月這才鬆了口氣,回眸向雲洛依望去。目光交匯處,是說不盡的情思與訴不盡的憂心。她依然是跌坐在地上,滿身儘是血汙,而他,一路策馬狂奔,早已鬢髮皆亂,滿臉風塵。

  再也忍不住,淩霽月行至她身前,一把將她摟入懷中。今夜,他差點就要失去她了。如果不是衛徇前來通知,如果不是莫言捨命相護,他就真的失去她了。而今回想,他依然情不自禁地感到後怕。

  雲洛依偎在他懷裡,感覺到他竟在微微地顫抖。看來,這次,他是真的被嚇壞了。緊緊地擁著她,他的心裡、他的眼中,只有她了。許久許久,他才呻吟似的道:「洛兒,不要離開我。」

  反手環住他,雲洛依輕輕地道:「沒事了,真的沒事了。我說過要等你的,怎麼會離開你?」她笑了笑,接道,「說好不來送我的,沒有想到,我們竟然還是見了面,看來,這倒是天意。」

  「是,天意不要我失去你,天意要你今生都是我的妻子。」他也淡淡地笑著。

  兩人沒有再說話,只是沈浸在只剩下彼此的靜謐中。也因為這樣,他們才沒有發現,原本暈厥了的歌女的手微微動了一動,而後睜開了雙眼,充滿恨意地向淩霽月望去。

  她悄悄地、悄悄地向他們挪動著,很謹慎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然後,小心地自袖中取出一支泛著藍光的銀針,狠狠向淩霽月刺去。

  淩霽月是背對著她的,心思又都在雲洛依的身上,自然不會注意到她的舉動。而雲洛依,原本偎在他懷裡,偶然擡頭間,竟看到這樣一幕,要通知他已然不及。

  想都沒有想,她一把推開他,下意識地撿起身邊的匕首,猛然刺入那歌女的胸口。歌女的身子一震,往後退了幾步,終於倒在了地上。

  她這往後一退,匕首卻依然留在了雲洛依手中,於是,血自胸口濺出,濺在雲洛依的手上、衣上、臉上。

  歌女慘然一笑,喃喃說了一句:「想不到我竟然死在自己的匕首之下,死在你這樣的女人手裡。」說完這句話,她輕輕合上雙眸,魂歸離恨天。

  直到這時,雲洛依才醒悟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手腕一顫,匕首「噹」地落地,她的淚也隨之落下。不知道為什麼會落淚,然而淚水卻是源源不斷地落下。

  「洛兒。」

  「原來,我也是會殺人的。」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洛兒,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心都絞痛起來,淩霽月緊緊地抱住她,柔聲呵慰著。他的洛兒,為了他,犧牲了太多太多。

  「可是,我卻不後悔,一點也不。」雲洛依柔柔地笑著,疲憊地合上雙眸,「我不要她傷害你,我不要。」

  沒有人可以傷害淩霽月,為了他,她可以做盡一切。

  鬧騰了一夜,每個人都那麼困乏而疲累。然而,雲洛依依舊要回南燕,淩霽月仍然得去長安。

  別離,終究還是別離。

  古道黃沙,他目送她離去,直到馬車早已遠在視線之外,他卻依然靜靜地站在那裡,掌中握著的,是她親手編織的同心結。幽藍的琉璃珠,在初升的朝陽裡,泛出的,卻是清冷的光華。

  「願君關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時妍。」他體味著她曾經吟過的詩句,心裡說不出是痛是憐。她桃李般的年華,為了他,消耗在等待裡,而他,卻連歸期都給不了她。

  回首處,大唐的兵馬已停在後方,李徹翻身下馬,走到他身前,「隨我回去吧。你是南燕的王爺,大唐的安遠侯,容不得你兒女情長。」

  淩霽月點頭,隨著他掉轉馬頭。

  長安,他會回去。

  南燕,他終究也一定會回去。

  馬車在向南燕駛去,駿馬卻向長安奔馳,他們終於離得越來越遠。

  然而,相知相許的心卻不會分離。

尾聲

  三年後,安史之亂起,大唐根基動盪,四邊諸國乘機群起發難,內憂外患之中,李隆基決定遷離都城長安。至於東晉,在這三年裡國勢動盪,老皇帝駕崩,拓拔宏太子之位被廢,遭新帝禦賜毒酒身亡。

  是時,南燕國君傳來手書,要求迎回寧王淩霽月。南燕經三年的革新變法、養精蓄銳,國勢大盛,而大唐卻正值多事之秋,再無餘力樹敵南燕,只得應允下來。

  臨去之時,安遠侯府之中,淩霽月與李徹一番長談。

  「看來,父皇當初強要你來大唐,倒是錯了。南燕雖然離開了你,卻仍然快速地茁壯強大,成為大唐的大患。」李徹負著雙手,望著滿目瘡痍、人心惶惶的長安城,歎息道,「倒是大唐,從開元盛世到如今的山河破碎,真的好像做夢一樣。」

  「一個國家的興盛與否,需要的是所有人的努力。自君王,到百姓,每一個都是撐起國家的支柱。南燕之所以興盛,不在於是否有一個淩霽月,而在於那一股不屈的浩然之氣。大唐強行要求各國送上質子,以權勢壓制別國,早已失卻了人心。」三年過去了,淩霽月依然是儒雅而尊貴的,只是眉間眼底多了些許寂寞和滄桑。

  「也許你是對的。不過,現在說這些卻已經晚了。」李徹垂眸,收斂了向來的狂傲不羈,剩下的只是淡淡的愁緒。「晚嗎?只要你願意,就不會晚。我該走了,洛兒還在南燕等我。」他聽見侯府門外駿馬的嘶鳴、車輪的轆轆,彷彿在催促著他歸去。

  他淡淡地笑著,舉步離開。獨留李徹怔怔地站在那裡,反覆體味著他方纔的話語,「只要我願意,就不會晚。是嗎?只要我願意……」

  一路的日夜兼程,南燕終於在望。掀開車簾,眼前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故土,即使再如何的淡然,淩霽月依然忍不住心潮澎湃。

  馬車漸漸駛向南燕的都城,紅頂黃傘,十里朱綢,皇帝的儀仗早已在那裡等候他的歸來。然而,淩霽月的眸光,卻定定地被那抹溫婉的倩影懾去了。

  又是那一瞬間的目光交錯,注定的是今生的不離不棄。

  終於,度過千里關山,伴她桃李年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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