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04:30


賈童 - 與有榮焉【江湖異聞錄之一】

異聞社收到奇異信件,
懷疑真實身份被揭穿的社長霍橙逸,
親自潛入目標所在地的四季聯盟學苑中,
打算先從本職工作做起,
看看宋佚有什麼見光死的弱點沒有,
然後以此為餌牽出那敢捅異聞社漏子的蛀蟲。
但是宋佚非常完美無懈可擊,
讓霍橙逸又困惑又入迷……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小弟正在參加「好市民勳章」,請點一下網址給我愛心,感謝您的資持!
https://www.jkforum.net/thread-9144388-1-1.html
回覆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31:35

尾聲   

  「你終於來了!」女裝的小沈像只快樂的鳥兒般撲向他。

  「嗯,有些事情需要交待一下。」最主要的,那個吻的慘痛代價是躺在床上休養了整整一個月。

  非禮勿動,先賢的話果然有道理。

  不過,這麼點小小的事故可阻止不了他燃燒的激情--

  「小沈?」嘟過去的嘴撲了個空。

  「你來了就好,外面有個畏武山莊的少莊主在求親,我正要去阻止他!」她推開他的頭,「唰」地抽出青鋼劍,雄赳赳氣昂昂地在前面帶路。

  「妳要怎麼阻止?」三尺青鋒晃得他有些頭暈。

  「先禮後兵啊。如果說服不了,我就一劍砍了他!」這是哥哥們的主意。

  塗存雅聽得一身冷汗,以前都不知道她這麼暴力的,他是不是上當受騙了?

  「咦?存雅,你怎麼還不走?」

  「去了沒用,妳阻止不了的。」

  「你說什麼?」

  「因為,我就是那個來求親的少莊主啊。」他笑得有點無奈。

  「怎麼可能?你娘不是嫁了個尚書嗎?」圓圓的眼持續銅鈴化。

  「可是我爹後來娶了畏武山莊的大小姐。」所以才說是一本爛賬。

  「那他們不說殷公子才是畏武山莊的少主嗎?」

  「那傢夥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從小硬要學武,所以沒有辦法繼承『文裁』的位置,所以他們一直希望我能認祖歸宗。」按照幾百年來的慣例,「文裁」必須是不會武功的畏武山莊繼承人。

  「你怎麼以前都沒說起?」大名鼎鼎的畏武山莊呢,說出去還不嚇死一堆人?

  「妳又沒問。」戲謔神情掩住了一閃而過的黯然。

  因為我不想要一個那樣陌生的父親啊。

  「我不問你就不會講啊!」她碎碎抱怨。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事情被他藏著掖著。

  「妳不問我說那些幹什麼?」

  「反正你就是老愛瞞著我!」娘說,撒嬌是一件很好的武器哦。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以後什麼都告訴妳!」從兩人的名字來看,應該是「道」聽「塗」說才對,可是為什麼他對日後相處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仲孫老兒,這回你可欠我一個人情。」沈棲梧看著不遠處打情罵俏的一對小兒女,喃喃自語。

  「小兩口感情很好呢。存雅雖然長相一般,但人品可是一等一的好。」萬飄零倚在丈夫身上,滿意非常。沈棲梧費盡口舌解釋完塗存雅怎麼知道入谷密道,結果就是成功培養出了一個崇拜女婿的丈母娘。

  「對了相公,你能記起來存雅長什麼樣嗎?」

  「……」

  塗存雅佳人在懷,餘光掃到遠遠偷看的夫妻倆,心裡有些沒好氣。

  他可沒漏看當晚準岳父離開時,那一瞬間的狡黠笑意。沈棲梧狂傲不羈的聲名可不是一天兩天會讓他抬出門第之見來阻撓女兒的婚事,原因自然不簡單。

  算了,偶爾讓老頭子高興高興也無妨。

  捨得捨得,有捨,才能有得。


  八月十五武林大會。

  力挫群芳脫穎而出的第一美人興高采烈地跑上去領取大獎。在此之前,她的視線已經注意了坐在裁判席上的殷姓冰冷美男子一個時辰。

  「這是妳的獎品,請拿好。」

  「這是什麼?」美女不顧形象地尖叫,「西域南洋東瀛北海免費十年遊!第一美女的獎品不是畏武山莊的少夫人位置嗎?」

  「女施主,《飛來月鈔》的報名須知上只寫了一等獎是神秘禮物和千兩黃金任選,其它的什麼猜測。都只不過是道聽途說吧?」少林彌生方丈笑容可掬地解釋。

  美人接近崩潰邊緣,「好你個道聽途說!我要去那種蠻夷之地十年幹什麼?啊?我才不去!我也不要千兩黃金!不管,我要當畏武山莊的少夫人,我就要當少夫人。」想起自己通過層層選拔才到今天,一路上是多麼艱苦卓絕。,誰知好不容易得償所願卻根本就不是想像中的那一回事,美人不禁悲從中來,沒半刻就哭得地動山搖,風雲變色。

  落敗的美人們本來就已經很不甘心,她這一哭,也把她們的傷心事給勾了起來,一時間華山頂上哀鴻遍野,好不熱鬧。

  「住嘴。」殷姓美男子運起內力冷喝一聲,四周山谷都是滿滿的回音,蓋過一切雜聲,「下任『文裁』夫人早已進了畏武山莊,諸位多爭無益。不想要獎品,放棄亦可,總之,不準再吵。」

  眾人被他一警告,雖然心中有了更多的疑問,竟沒一個人敢再出聲。

  「那麼,武林大會開始吧。」

  殷姓男子不耐煩地坐回位置,心中不耐。要不是那女人剛有身孕,老少兩個死死盯著她不肯出門,哪裡輪得到他來頂替這種無聊的仲裁。

  不過,老塗的這一招還算管用。

  望向人群中一點小小身影,冰雕的完美臉龐上揚起詭異的弧度--

  這回,我不會再丟掉你。

  番外 青天九變

  在江湖深處,有一處山谷,谷中四面是懸崖絕壁,猿猱欲渡愁攀援,遑論是人。

  既然地屬「江湖」,山谷照例是某個或某些武林中人的隱居之所,嚴霜谷自然也不例外,谷主姓沈,帶著妻子兒女在此定居。

  「爹,你讓我出去嘛。」

  沈棲梧從三年前某天起就飽受這種哀求聲的摧殘,致使如今華發早生,卻無計悔多情--當初是他自己千盼萬盼才出來一個女兒的,本來以為可以很貼心地承歡膝下,誰知道這娃兒從五歲開始就聒噪個不停,纏著他獻媚撒嬌的全部目的就是要出谷去。

  「貞兒乖,爹爹過兩年一定帶妳出去!」唉,而且是越大越難騙!

  「過兩年是幾年?」女娃一心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等妳長大_些咱們再談--」

  。「哼,你每次都這樣說,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我現在還不夠大嗎?」

  沈棲梧打量一下女兒圓乎乎的臉蛋和身子,無奈地說:「妳的身架是夠大了,但是年歲還沒到啊。」

  「你騙人!哥哥他們七八歲都跟你出門了,只有我還呆在谷裡頭什麼都沒瞧見!」哥哥他們每次回來都說外面多好多好,多問上幾句就一副鄙視的樣子嘲笑她是土包子,聽得人好不氣憤。

  「妳是女孩子,不一樣的。」天知道外面有多少男人在虎視眈眈地等著他夫婦倆生出下一任的天下第一美人然後排除萬難騙到手,豈能讓那些色胚遂心順意?在天底下的好男人大多死光,碩果僅存的他又已經名草有主的情況下,怎麼可以叫他惟一的、天真可愛的、美貌與智慧並重的女兒去膛江湖這渾水呢?到時候被人騙了傷心傷神,還不是得老爹他親自出馬解決?所以啊,為了避免麻煩,還是讓女兒呆在谷裡面一輩子算了。

  那女兒要嫁人的時候怎麼辦?

  就從外面抓個我們都順眼的進來拜一下堂嘛。

  他當時是這麼回答夫人的,這一方針也將在以後的日子裡貫徹始終!

  「女孩子有什麼不一樣的?娘不是也出去過?」

  「妳娘是從外頭進來的,不算出去。」他耍賴。

  就是夫人的美貌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害做丈夫的不得不過關斬將醋意橫飆這一慘痛教訓,才讓他做出不讓女兒去為禍世人的決定啊。

  多麼英明,多麼偉大,多麼具有犧牲精神的前輩高人啊!

  女娃坐倒在地上揮舞肥手,猛踢肥腿,「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不讓我出去,我就不吃飯不睡覺不換衣服不洗澡不說你是帥哥!」

  沈棲梧之前態度非常悠閒,反正女兒不聽話自然有夫人會管教,他只負責寵她愛她順便看好她就是了。可到她說到最後一項威脅,不禁臉色大變--

  「妳不能這樣!小貞兒,我可愛的小貞兒,妳真的要剝奪為父惟一的人生樂趣嗎?妳太狠了!」

  想當年他在江湖上行走之時是多麼瀟灑風光,男人見了恨得牙癢,女人見了芳心亂跳。隱居之後情況大變,夫人從以前的每天跟他來一場容貌大比拚到現在連看一眼都懶,兒子們則是完全不懂得敬老尊賢,在谷中第一美男子的角逐中乾脆就將他摒除在外。在這種老婆不疼兒子不愛的悲哀處境中,惟一能被威脅利誘說出「爹爹是舉世無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無敵霹靂帥的大帥哥」這種振聾發聵的至理名言的,也就只有他少不更事的、不,是少年老成的親親小女兒了。所以,女兒可是他慘淡生活中支持「我最帥」信念的中流砥柱,千萬不能再失去了!

  但是如果答應她出谷的話,還是很難搞啊。

  想想想想快想想,憑他曾經被人稱道的好腦筋,肯定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來的--有了!

  拎著女兒的小辮子把她拉到身前,沈棲梧露出慈父的笑容,「貞兒啊,妳知道咱們這座山谷有多高嗎?」

  「不知道。」她又沒出去過,「多高?」

  「三四十丈是肯定有的。」咳咳,其實他也不知道。

  「哦,很高嗎?」

  沈棲梧很辛苦很辛苦地掐著手指,半晌才拍掌道:「當然高。足足有一百個妳那麼高呢!」

  「也還好。」她本來就是家裡最矮的小孩嘛。

  「也有五十個爹爹那麼高哦!」聽說有個成語叫「朝三暮四」……

  「哇!好高啊!」

  嗚嗚嗚,他家的娃果然跟猴子一樣好騙。

  「我們要出去,就一定要能飛那麼高。」他一邊說,一邊比手劃腳,「妳說你飛得上去嗎?」

  女娃仰頭看看陡峭的山崖,吞了吞口水,「我、我不會飛。」

  「那就是了--所以妳出不去。」沈嚴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爹娘和哥哥都會飛?」大眼中滿是純真的好奇。

  「是啊是啊。貞兒想不想學飛?」他又不是鳥,怎麼會飛?

  「要學!貞兒要學!」

  「好,妳把這本書裡的東西都弄懂就可以飛了!」他忙不叠從懷中取出一本很有些年頭的大書。

  女娃踮起腳接過書,一臉堅毅,「我一定會弄懂的!」

  在未來的十年內,女娃一直都沒有再提出谷的事。直到有一天,山谷上方傳來清亮的喊聲--

  「爹爹、媽媽、哥哥,我走啦!」

  沈棲梧夫婦看著高空中的渺小身影,完全傻眼。

  「老天,她真的練成了青天九變?」自從這本書出現以後就沒人練成過啊。已知的最高紀錄是有人對著它看了七十三年還是沒領悟到半點精妙之處,最低紀錄是研究了兩天之後發了瘋拔刀自盡。

  而他們女兒,用十年把它給參透了,沒瘋掉也沒殘廢。

  眼看小小的黑點在眼前消失,沈父備受打擊。

  「貞兒就這樣走了?」留下老爹一個人在谷裡孤軍奮戰,被所有人欺負?

  「其實這樣也好啦。」美艷絕倫的沈夫人倒沒什麼大的反應,「你不是擔心江湖上記得我們的人越來越少了嗎?現在女兒出去,肯定能給你掙面子的。」她本來就不太贊成丈夫把女兒關在谷裡不讓出去的主意,奈何猜拳輸了才聽了他的。現在好了,女兒竟然真的飛了出去,隨便想想就知道她的功夫比哥哥們好太多了,簡直大快人心。

  「那倒也是。但是--」

  「但是什麼啊你?今天的馬桶還沒倒呢,又想偷懶是不是?」沈夫人揪住丈夫的耳朵,在淒厲又不甘心的哀叫聲中退場。

  其實,神仙眷侶,也就那麼一回事。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31:16


 「你是說,他早就知道了?」不敢相信!

  「當然!妳以為塗存雅是什麼角色?」郝文章把花生米往空中一拋,然後仰頭張大了嘴去接,花生米掉下,不偏不倚剛好落在他的鼻孔。

  「他怎麼知道?你又怎麼會知道?」她既沒有洗澡被人看到,也沒有和人睡一張床,更沒有吞下春藥需要陰陽合和來解毒,怎麼可能被人發現?

  「妳沒看過去年第三期的《飛來月鈔》是不是?」郝文章一邊猛擤鼻子,一邊抽空鄙視她。

  「那又怎麼樣?」師傅總不至於未卜先知那時候就跟人公佈她是女的了吧?

  「那期上面有女扮男裝完全攻略。」沒看過《飛來月鈔》的人還在江湖上混,真是土得掉渣,「妳使的手段,包括說話粗聲粗氣,穿高領衣服擋住脖子,在大碼的鞋子裡塞上棉絮,胸口纏一塊通常是白色的布料等等,全都是初級得不能再初級的伎倆。」

  小沈一張臉忽青忽白,等到他說最後一項特徵的時候又轉成紅色。

  該死的塗存雅!該死的《飛來月鈔》!難怪她出來那麼久都沒發現有別人女扮男裝,原來早就被他戳穿了!

  想到這裡她猛然醒悟另外一個事實--「你是說所有人都知道我其實是女的?」那師傅還跟她一路同床共枕佔便宜?

  「廢話!否則妳以為為什麼師傅每次都叫我讓著妳?為什麼那些花癡忙著巴結我,對妳的態度卻很差。」大家分明都把她當女孩子來看的,只有她自己遲鈍得半點都沒注意。

j  虧她還那麼小心翼翼地提防露出馬腳,弄了半天原來自己在掩飾的是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現在想起來,在風馬牛門的時候,邵劍青也看出她是女子才準了小姐叫她送飯的要求,或許辛門主也是因為看她跟師傅一男一女走得近,對小姐的清白沒有威脅,才放心讓師傅當賬房的……

  不活了,簡直像小丑一樣!

  回想之前偷偷摸摸上廁所,趁著三更半夜把門窗全上鎖才敢洗澡,又跑去跟師傅擠一個被窩……啊啊啊,好丟臉,她不要再出去見人了!

  「知道自己笨了吧?」郝文章斜睨她捧著臉呻吟的糗狀,毫不同情,「知道笨就別再出來跟我搶飯碗,乖乖跟了師傅替他生幾個娃兒是正經。」每次都來搶他的稿費,過分。

  小沈猛地把臉轉向他,「你說什麼?」

  「別裝了,妳跟師傅之間那麼那個,誰還看不出來啊?」對對對,他怎麼早沒想到?也許就是師傅被她的美色所迷,所以才每次都稱讚她而貶損自己?

  呃,但是她有美色嗎?郝文章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幾遍,還是不覺得沈道貞有什麼地方吸引得了他那見多識廣並且忽然冒出一大堆女人追的師傅。說真的,如果自己男扮女裝也不見得就比她難看--不管啦,一個蘿蔔一個坑,人家品位獨到情有獨鍾,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當是豬油蒙了心明珠暗投好了。

  「什麼那個?你不要亂說話。」

  「哈!我又不是沒看見妳老是在暗地裡偷看師傅--妳喜歡師傅對不對?」

  「你、你亂講!」她氣勢薄弱,聲如蚊蚋。

  「你們女人家就是麻煩,你看師傅他多爽快,直截了當地對人家說他喜歡的是妳。」可別忘了今天早上他也是目擊者之一。她害羞的樣子還是很有女人味的嘛。其實師傅自己長得也不怎麼樣,手無縛雞之力又愛惹事,到最後還得小沈反過來保護他,兩人到底是誰高攀誰,也很難說,勉勉強強就算是剛剛般配好了。說到底還是他郝文章長得最好看嘛,唇紅齒白又是滿腹文采,至少也算得上是飛來軒第一美男子了,嘿嘿。

  「師傅開玩笑的,為的就是趕走那幫俠女美女花癡女,這你也信?」她沒有說出來的是,自己當時是真有那麼一霎那是相信了的,並且……開心。

  「如果只是為了趕人的話,他為什麼只找上妳,不說他喜歡的是別、的什麼人?就算一時找不到女的,找殷公子或者找我也好啊--那才是真正的斷袖之癖呢,一準兒能把人給嚇死。」而且他這麼好的人品,絕對比這笨笨的沈道貞更有說服力,對吧對吧?

  「你、你、你?」小沈張大了嘴,震驚地指著他,口中只能發出一個單音。他也喜歡師傅?不會吧?

  「妳到底有沒有腦子!」他狠狠拍了下她的頭,人家說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說的就是這個孔武有力的女人,「我不管你們了!弄得我像是拉皮條似的還被妳誹謗,自己去解決!」說完他一拂袖,向大門口走去。

  趁著她心神不寧的當兒多搶幾條消息回來才符合個人利益,至於這種花前月下的,還是偏勞他英明神武的師傅大人自行搞定為上。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去研究那種傷春悲秋的無聊玩意兒了,寫稿要緊,賺錢要緊。

  後園裡就只剩下小沈一個人傻傻看著枯樹。

  去北方的路上,是他說為了省盤纏只要一間房。

  在辛家的時候,不避嫌地叫她上藥。

  昨天……更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自己是他的心愛之人……

  師傅真的早就知道她是女兒身,為什麼又要做出那麼多令人誤會的事出來呢?

  是不是,她可以假設,師傅也是對她有意的呢?

  想到這裡,全身血液就像要沸騰起來似的,如果是那樣的話,該有多好啊。

  圓圓的眼睛瞇成一條線,遐思邇想。

  枝頭上忽然飛來一隻喜鵲,嘰嘰喳喳。


  「師傅,師傅,小沈想出了一個很好的主意,讓她說給你聽!」文章拖著不情願的小沈來到塗存雅的書房。

  這幾天飛來軒裡的氣氛很奇怪,小沈在十丈開外看見師傅的人影就躲,師傅見了小沈就傻笑,卻是什麼行動都沒有,讓人看了就火大。

  「小沈,妳快說啊!」所以,這個撮合的任務,就只能由在一邊乾著急的他來執行了。

  「我、我沒什麼要說的,我要走了……」仍是一身男裝的小沈看見塗存雅似笑非笑的樣子,照例又面紅耳赤,準備逃跑。

  「不行!你剛才明明說得好好的,怎麼現在又這個樣子,不準走!」文章死死拽住她。

  「文章,放手」塗存雅放下筆,走到拉拉扯扯的兩人跟前。

  「……是。」不會吧,他不就隨便拉了人家一下而已,至於這麼凶狠地瞪人嗎?我是在幫你唉,師傅!

  「小沈,妳有什麼想法直接對我說就是了,我又不會笑妳。」

  如果不是過分遲鈍的話,就應該聽出「為師」到「我」之間的轉變吧。

  「我、我……」真是的,幹嗎靠她那麼近?都快沒空氣了。

  「妳什麼?」塗存雅又繼續跨前一步,兩人之間幾乎沒了空隙。

  「你--」小沈更加驚慌,想往後退卻發現已經到了牆邊。

  塗存雅用鼻尖頂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得惡劣,「我怎樣?」

  調戲!公然的調戲!

  文章在心裡大呼。

  師傅,你就算再飢渴也不要在我面前表現出來呀,會教壞小孩子的!我可是清純羞澀的在室男,心靈被汙染了你賠我啊?

  「師傅,她不說我替她說。」再下去的話對他的眼睛不好,「小沈說,我們可以在有些文章裡面加些介紹性的東西,方便大家開拓眼界,對事情有更多的瞭解。比如說這次的東瀛劍客向中原武林挑戰,我們可以在這條消息後面加上對於東瀛武士、忍術之類的介紹。又比如說華山派掌門的六十大壽,我們就可以來一個華山派近十年的大事記。這樣內容豐富很多,而且大家應該都有興趣看,您說小沈的建議是不是很棒?」

  塗存雅凝視埋在胸口的腦袋半晌,直到她不安地抬起頭來,才滿意地道:「很好的建議,我們下次就開始這麼做吧。」

  很好就很好,幹嗎用這麼沙啞的聲音說話?害得人家方寸亂跳!

  又旁若無人了是不是?

  郝文章在一邊無奈歎息。人家是濃情蜜意軟語溫存,而他則是孤家寡人形影相只,真是鮮明的對照,悲慘的人生啊。

  還是出去吧,杵在這裡想想都心理不平衡。

  悄悄撤離,才轉身關上門,就聽見炸雷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有人嗎?有人沒有?」

  「這麼大的地方就一間破屋子,老三,你確定這是飛來軒?」

  「門外的匾額上都明寫著了,那還有錯?」

  「那怎麼沒人啊?」

  很好,安靜了沒幾天就一連來三個雷公--並且是十分俊美的雷公。

  掏掏遭受無妄之災的耳朵,文章打起笑臉迎上前去,「幾位公子光臨飛來軒,不知有何貴幹?」

  最年輕的那個俊俏男子趨前一步,熱切地打量他,「你是飛來軒主?」

  「家師現在有些急事待理,不便招待客人,幾位有什麼事,讓在下轉告也是一樣的。」不知道裡面的「急事」理成怎麼樣了?

  「那好,跟你說也一樣,」那其中一個年輕男子倒也不刁難,爽快地說,「《飛來月鈔》上是不是可以登尋人啟事?」

  「是的。幾位要找人嗎?」只要將所尋江湖中人的年貌特徵描述出來登上,寫明懸賞價碼,就會有人幫忙找人,據說通過這樣找到的人還不在少數。

  「那好,你就幫我們寫一個啟事,要找最近江湖上出現的、武功非常高強俠女或者魔女一名--」

  「文章,是誰在外面?」塗存雅開了門出來,身後跟著滿臉羞澀的小沈。

  文章還沒回答,就被三股深厚而柔和的內力推到一邊,然後又是一陣響雷:「阿貞?」

  幾乎在同一時間被推開的塗存雅臉上頓時黑了一大片。

  什麼阿貞?以為自己長得好就可以亂叫人家閨女名字了?他都還沒這麼親熱呢。

  小沈看來十分興奮,「哥哥?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我們--」年紀稍幼的男子正要細說從頭。卻被老二搶了話頭去:「阿貞,妳怎麼在飛來軒?」

  「哦,我在這裡當師傅的徒弟啊。」說著把一邊臉色不好的塗存雅拉到他們面前,「這位就是我師傅哦,他就是飛來軒主,你們應該聽說過的--」

  三個大男人聽到「飛來軒主」四個字,眼睛同時一亮,跑到塗存雅周圍,像是看到了什麼新鮮玩意兒般,上上下下打量不夠,還用鼻子嗅來嗅去。「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飛來軒主啊,我們都很崇拜你哦!我們兄弟可是看著你的《飛來月鈔》長大的!真是太好看了,你能不能把《飛來月鈔》搞成每天出一期啊?這樣就不用讓人家一直等一直等了嘛。」

  「咳咳……謝謝你們的支持。」塗存雅有點招架不住。還有什麼看著《飛來月鈔》長大?他有那麼老嗎?辦《飛來月鈔》可是這五六年的事情。

  「軒主,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老大不知從哪裡弄來了枝毛筆,非常豪邁地敞開上衣,指著胸膛說道。

  「你就簽這裡吧!要寫上是特地給我簽的,回頭我把它拓下來!」

  小沈感覺從來沒有那麼丟臉過。

  「三哥,他還不知道你們是誰呢。」

  三人恍然大悟,動作一致地拍了拍自己腦袋,站直了身子,分別邁上前一步,「我是沈道元。」

  「我是沈道亨。」

  「我是沈--」

  塗存雅一邊作揖,一邊笑說:「閣下一定是沈道利了。」

  「呀?你怎麼知道?」

  「元亨利貞,既然小沈叫做貞,閣下的名諱自然不難猜。」

  沈道利美麗的眼睛大放光芒,「哇!軒主你果然好聰明啊!」

  塗存雅忍笑說道:「過獎。」

  「師傅--」被威脅的眼芒一掃,小沈硬著頭皮換了稱呼,「那個,存雅,我哥哥都很小孩子氣,你不要跟他們計較。」

  「存雅?存雅是誰?」雖然神經大條,沈家兄弟的耳力可是一等一的好,任是小沈故意說得很小聲也被聽了個一清二楚。

  「那是在下賤名,幾位也可以這樣喚我。」對於未來的舅子們,禮數是絕對不能缺的。

  「你不是我們家阿貞的師傅嗎?怎麼--」還沒說完,似乎是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三兄弟面面相覷。很久很久以後,沈道元才出聲:「阿貞,妳拜了飛來軒主做師傅?」

  「是啊。」小沈紅著臉應聲。雖然他規定說以後不準叫師傅,否則……

  「這幾期《飛來月鈔》上的那個署名小沈的,不會就是妳吧?」

  「是啊,怎麼了嗎?」他們不會是改崇拜她了吧?不要啊,很嚇人的。

  「這麼說,妳沒有和人比過武?」

  「妳也沒有打算參加下一次的武林大會?」

  「妳連幫派都沒創立?」

  「我?我為什麼要去和人家比武?」還創幫派呢,他們在說什麼啊。

  三兄弟面如死灰。

  「妳怎麼會在這裡?」沈道元疾首蹙額。

  「你為什麼在這裡?」沈道亨泫然欲泣。

i  「你怎麼可以在這裡?」沈道利血淚控訴。

  「我們都眼巴巴地等著妳在江湖上闖出一番事業來,然後就可以投靠妳,妳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去玩《飛來月鈔》?」和聲。

  「我為什麼一定要闖一番事業?」小沈完全迷糊了。關他們什麼事啊?

  「爹說妳是自己出谷的!」沈道亨憤憤不平。

  「對啊,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算了,妳從今天開始努力好了。」沈道元努力培養起運籌帷幄的感覺,「明天先去把少林寺給挑了,後天休息,大後天去武當山……」

  「不對,武當山太遠,不劃算,先把嵩山派解決了再說。」

  「嗯,然後去滄州……」

  三兄弟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塗存雅和郝文章看得一頭霧水。

  「呃,小沈,你哥哥他們--經常這樣的嗎?」小小聲。

  「別理他們,馬上就會好的。」學著他在耳邊悄悄說。

  「阿貞妳杵在那裡做什麼?過來啊--喂,你們師徒倆需要貼那麼緊嗎?」

  「啊!」小沈連忙大步跳開。

  「對哦,妳剛才還叫他存雅……」沈道利的眼珠在兩人之間滾來滾去--絕對有問題!

  「阿貞,怎麼回事?」

  「你們倆是什麼關係?」

  「我們……那個我們……」叫她怎麼說?

  「我來說,」塗存雅輕拍她的手背,對著大惑不解的三兄弟道:「我與令妹兩情相悅,欲結百年之好,只是目前時機可能尚未成熟,所以還沒有登門拜訪--」

  他還沒說完,沈氏三兄弟就驚喜莫名,開始爭先恐後地發表高見。

  「成熟!哪裡有不成熟?成熟到快爛了,你別文縐縐的了,快點把阿貞娶回去吧。」

  「太好了!飛來軒主是我妹夫,說出去多有面子!」

  「是啊是啊,如果阿貞嫁了你的話,她去不去揚眉吐氣也都無所謂了。」

  「哥!」沈道貞跺腳,當妹妹的就這麼招人嫌嗎?爭先恐後要把她嫁掉。

  「害羞了害羞了!」三人也不知道在高興個什麼勁,手舞足蹈起來。

  塗存雅本來有些擔心他們的反應,現在也完全放心了。

  「這樣吧,我們先去跟爹娘說,你們什麼時候準備好了,就回來說一聲吧,就這樣咯!」

  說話之間,三個身影蹦蹦跳跳出了門,忽然又轉過身來,跑到塗存雅面前。

  「妹夫,以後我們看《飛來月鈔》應該可以免費吧?」

  塗存雅忍著笑點頭,「那是當然。」

  「喲呼!」雷聲陣陣,轉眼間捲到對街,消失了蹤影。

  小沈一盞茶之後才敢相信,這群來去如風的不良分子為有免費的《飛來月鈔》可以看,就把她賣掉了。

  「呵呵,妳的兄長真可愛。」塗存雅如願得到拐子一記。




  這天夜晚,塗存雅獨坐書房,在傳說中的《異聞錄》上記下本旬以來的江湖軼事。

  「你就是塗存雅?」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頎長面貌俊雅的中年男子站在他的背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

  「是。」塗存雅並不驚慌,只是起身搬了張椅子放在對方面前,恭謹地道:「前輩請坐。」

  「你一直是這麼對陌生人的嗎?」男子微挑了挑眉,雖然一直沒有什麼行動,舉手投足中的氣勢卻足以令普通人窒息。

  塗存雅聳肩,「前輩不是陌生人。」對他來說,這個江湖裡陌生人少之又少。

  「你認識我?」男子有些驚訝了,撩起下擺在椅子上坐下,眼神炯炯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鳳凰簫奏棲梧醉,談笑神兵向阿誰。」二十五年前武林中最傳奇的人物,他怎會不知?

  二十年絕足江湖,這年輕人竟然認得出他,飛來軒主果然不是浪得虛名。沈棲梧心中讚賞,臉卻沈下來。「那麼說,你也該知道貞兒是誰。」

  「您和萬飄零女俠的獨生愛女。」這,也是早就知道的。不說破,先是想知道小沈接近他的目的,後來則是沒有必要了。

  「你可知道青天九變?」

  「百年來武林中人爭奪最激烈的武功秘籍,據說至現在為止還沒有人練成過。」雖然奇怪為什麼話題會轉到這裡,塗存雅還是照實回答--要說天底下還有他不能怠慢的,就只有這家人了。

  「青天九變在我手裡。」

  「這就是前輩當年歸隱的理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你的功課做得很好。」沈棲梧雖然不情願,卻也不得不讚許他消息之靈通,反應之敏捷。

  「不過,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哦?請前輩不吝賜教。」

  「貞兒學會了青天九變。」

  塗存雅神色終於有了些變化,「難怪。」他本來以為小沈只是家學淵源,功夫比較好而已。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吧?」

  「……武林第一人。」傳說,只要練成青天九變絕學,便足以天下無敵。

  見他反應平淡,沈棲梧再逼一句:「你認為自己配得上她嗎?」

  塗存雅不理解這樣的推論從哪裡來,「這麼說的話,沒有任何人配得上令嬡了。」會不會武功,跟兩人是否合適沒有任何關係。

  「我並不是要她找一個功夫更高的,但怎麼說,沈家也是武林世家,門當戶對這一點,總也是要考慮的。你無門無派,連武學之道都是一竅不通,這樣的人,怎麼有資格做沈家的女婿?」

  「爹!你怎麼這麼說話?」就說哥哥他們半夜把她叫醒沒好事,原來是爹在搞這一套。

  是不是全天下的父親在嫁女兒這件事上都表現得特別失常?

  「貞兒,妳來了?那就跟我走吧,整天在這裡胡混像什麼話--」

  「我沒有胡混,我只是想學點東西而已。而且爹你知道嗎?存雅他是前科狀元,要說配不上,也該是我配不上他啊。」

  「狀、元?」

  一同跟來的沈氏三兄弟,對於塗存雅的崇拜又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沈棲梧卻不為所動,「身在江湖,就是江湖人,論的,也是江湖事,以前的事,就不必拿出來說了,你說是嗎?」

  「是。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的塗存雅,是江湖中人。」這句話,他是對著小沈說,斬釘截鐵。

  小沈心念一轉,便知道他的意思,「是,你是飛來軒主塗存雅嚴我配得上你!」

  「妳配得上他,他可配不上妳!跟我走。」

  「我不走!」就為了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想要拆散他們,沒門!

  「妳娘病了。」好在貞兒不太懂得怎樣使用一身神功,否則可沒那麼容易制得住她。

  掙扎停止。「真的?」

  「我騙妳做什麼?」

  「三哥,你說。」

  沈道利覷了眼父親的銳利眼神,小聲說:「娘是病了。」不過只是著涼而已,而且已經好了。

  那她就沒有理由拒絕回去了。「存雅……」

  「你先去吧,我馬上就來找妳。」塗存雅撫了撫她沒來得及梳理的長髮,鎮定自若。

  「嗯,我等你!」只要是他說的,就一定會做到。

  「走吧!」沈棲梧攜了女兒的手,催動內力就要將她帶出圍牆。

  「等等!」塗存雅用力扯過她捲入懷中,在那張說不上完美的唇上印下火熱的一吻。

  「我要先服相思解藥。」摩挲著紅潤的唇瓣,他如是說。

  「討厭!」渾身感覺暈乎乎的小沈剛能站穩,便用力一推,紅著臉跑開。

  接著,五條人影就在夜空中消失。

  「呵呵呵。」半躺在地上的某君傻笑。

  「師傅,您沒事吧?」文章披衣而起的時候,事情已經落幕。

  「我沒事。」向擔憂的弟子報以燦爛的笑容,塗存雅打算一躍而起,「唉喲!」

  「怎麼了怎麼了?」問話中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文章,過來扶我一把。」

  「師傅,那我能出師了沒?」趁機要挾,沒準就可以早一點脫離苦海了。

  塗存雅睇他一眼,惡狠狠地說:「你要是再不過來,我就拆了你的《龍眼快報》!」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30:49


 「小沈,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男人的眼神十分奸猾。

  「啊?沒有啊,我應該有什麼話要說嗎?」像是要掩飾什麼一般,重重地咬了一口雞腿,低頭死命扒飯。

  「是嗎?」塗存雅做出很有興趣的樣子觀察他吃飯,「那為什麼一路上總是看到你在若有所思地盯著我,並且一臉猶豫?」

  「咳咳--」噎了一下,趕忙喝一口湯,「哪有,師傅你一定看錯了。」

  「是嗎?」

  「是啊是啊,你不要每天都想些有的沒有的,每次都不看路亂走,我們上次到風馬牛門只用了十天時間,這回半個月都有了,還沒趕到彭城地界。」轉移話題,快點轉移話題!

  他笑著啜了一口酒,「我只是想讓你多看看外面這個世界啊。」

  又來了,又是這種意味不明的眼神,像是知道了什麼,又像是若無其事。他不記得師傅有用這種眼神看過別的誰,他到底什麼意思啊?而且說話也都一直曖曖昧昧的,害他培養了一路的勇氣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爆發。

  沒錯,他確實有話想和他說。真是糟糕,醞釀了許久的告白大業,就一直卡在嘴邊出不來。而且在告白之前,還有另一件麻煩的事情要解釋清楚……真煩,早知道當初就不要扮男裝了。娘說她那時候女孩子家是不能大搖大擺在江湖上走動的,她就是扮了男裝跑去玩才會撞上冤大頭爹的。事實證明娘的那一套完全落伍,現下大大方方行走江湖的女子多得是,根本就沒必要扮什麼男人,但是已經扮了那麼久,忽然間告訴他自己是女的,師傅會不會生氣?如果他生氣,那麼自己不知何時、何地、何事、何因不小心喜歡上他的事情,就會變得更加沒辦法解決了!據娘說男人很容易拐,只要勾勾手指頭就能跟上來一大串。她本來也是這樣以為,可出來之後才知道原來自己比起娘來,容貌差了十萬八千裡不止,哪裡夠本釣男人?別說是娘,就算爹也比她好看上幾百倍,據說自己長得特別像外公--外公啊外公,你為什麼不長好看一點呢?當年你是走了什麼狗屎運才娶到我那美若天仙的外婆?

  「你在嘀咕什麼?」一張特大的臉孔出現在視線中,因為出現過很多次這種惡作劇,她已經可以處變不驚了。

  「沒什麼,吃太飽消化一下。」嘻嘻,正巧她喜歡上的也是一個長得很一般的人,所以完全不必被子孫後代嫌棄啊。

  「子孫後代」四個字讓她有點小害羞,急急把頭轉向大街,不看近在咫尺的他。

  「小叫化別在這兒擋道,尚書夫人的轎子在這裡沒看見嗎?」高聲吆喝頓時將周圍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看一眼就知道又在上演仗勢欺人的戲碼,迅速判斷出這種事情三天兩頭有,沒什麼新鮮花樣,所有人又重新開始於自己的事情。

  小乞丐被某僕役重重推坐在路邊,似乎是想撿路中央的那枚銅板,又掙扎著過去。

  「你找死是不是?」僕役抬腳想踢,被一支筷子戳中腰眼,不算瘦的身軀慢慢軟倒。

  「誰?誰幹的?」護衛模樣的一群人擋在轎前,如臨大敵,慌慌張張拔出兵刃往四周搜尋。

  整條街的氣氛有些緊張起來,攤販已經開始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惡戰「清空場地」。

  小沈並不打算出去和人打架,從沒打過,也不知道該怎麼打。打定主意只要不應聲,他們應該馬上就會走。手無縛雞之力的塗存雅更沒想惹事,默默取了另一支幹淨的筷子遞給她,安安靜靜地繼續喝酒。

  而被襲擊的一方退場之前照例要來番虛張聲勢的叫囂--

  「何方高人,上前來通報姓名!」

  「藏頭露尾的鼠輩,快給我出來!」

  「敢驚了禮部尚書夫人的駕,真是膽子不小,還不快出來!」

  「噹」。

  小沈驚訝地發現塗存雅手中酒杯落了地,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

  「師傅?」

  塗存雅擺擺手,朝她一笑,拿過酒瓶,就著瓶口大喝起來。

  他--怎麼了?

  外面的叫囂真是長了些,那些人竟開始在吹自己家大人是怎樣聖眷日隆,望重朝野。民不與官鬥,在場眾人雖然心中不屑,卻也沒表示些什麼,只是靜靜地一耳進一耳出。

  轎內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平和端莊:「夠了。再不走天都黑了。」

  「是。」下人們齊聲應了,扶起那剛醒轉的僕役,正要起轎,卻見一個年輕男子有些步伐不穩地攔在轎前。

  「大膽刁民,還不快走開!」

  男子不答話,逕自走向轎子,直到被護衛的刀劍攔住去路。

  這時男子高聲道:「你如果是去彭城的話,就不必白跑一趟了。」




  尚書夫人五十上下,容貌平常,到底是多年富貴生活的浸淫,氣質上自然與尋常婦人有所不同。

  所以她慌張掀了轎簾出來的舉動,才會讓人覺得如此突兀。

  「存、存雅?」語氣中有著不確定,一雙綴滿金珠寶玉的手,卻已經搭上了塗存雅的--與其說是搭,還不如說是攥更恰當些,生怕它跑了似的。

  「你是存雅吧?」仔仔細細端詳著回憶過無數次卻都無所得的容貌。

  「正是小民。」塗存雅任她牽制,躬身道,「夫人別來無恙?」他的語調,冷漠而疏離,仔細些看,還可以發現嘴角譏誚的弧度。

  「我很好……你也好吧?」尚書夫人看塗存雅的目光複雜難解,小心翼翼的樣子與剛才護衛們的無禮形成鮮明反差。周圍所有人的興趣都被這一幕調動了起來,一邊偷眼關注事態發展,一邊猜測接下來的情節會是哪個版本。

  「托夫人的福,小民一切都好。」

  「那就好,我、其實我一直在擔心你……」

  「是嗎?那小民可真承受不起。」

  小沈愕然望住塗存雅--他的口氣,為什麼這麼差?

  「唉,存雅,你何苦如此?」尚書夫人眼眶一紅,眼看就要落下淚來。

  不是吧?大庭廣眾之下她就準備開哭?

  小沈拉拉塗存雅的袖子。

  「你們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下來談?」

  感受到她的擔憂,塗存雅揚起一個淡淡的笑容,然後恢復面無表情,對尚書夫人說:「附近寺廟裡的齋菜不錯,夫人願意去品嚐一下嗎?」那邊的老和尚還欠他好幾個人情,去叨擾一頓飯應該不成問題。

  尚書夫人似乎對小沈的影響力甚為吃驚,終於正眼瞧了她一回,才點頭道:「也好,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塗存雅聞言,掀了掀嘴唇,終究沒有說話,舉步帶路。

  硬撐著在怪異的氣氛下吃完今天的第二頓午飯,因為一直被拉著,小沈想留給他們單獨相處的君子思想沒有付諸實踐。尚書夫人明顯礙於她在場,不情不願地把話說得簡短--嚴重懷疑塗存雅是故意的。

  「聖上一直跟老爺提起你。」

  什麼什麼?唱戲文嗎?有聖上有老爺的?

  「哦。」談話對像顯然對此不怎麼感興趣,替自己和小沈倒了杯清茶,「喝喝看,這裡的茶很有名。」

  夫人皺了皺眉,「聖上說,如果你堅持不願在京城任職,那麼幫助朝廷注意一下江湖異動,有什麼特殊的事情就來知會一聲,也算是量才適用。」

  「怎麼樣?好不好喝?」塗存雅看她的專注勁像是在斗一隻蛐蛐兒。

  小沈在尚書夫人如刀般的利眼中艱難點頭。

  「存雅!你倒是回句話啊。」

  塗存雅閉目感受茶香差不多有一刻鐘,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量才適用?夫人何不說物盡其用?」

  尚書夫人有些尷尬,「我不是這個意思。」

  「夫人是什麼意思小民無從過問,小民的意思,當年便已說得清楚,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不會改變。有勞夫人白跑一趟,再此歇歇腳,便回京城去吧。」塗存雅的聲調仍然平緩,其中的堅決卻是無庸置疑。

  夫人激動起來,輕拍桌子道:「存雅,你不能這麼任性!堂堂一個前科狀元,窩在小地方搗鼓些八卦消息,有什麼前途?」

  前科--狀元?

  她無比震驚地看向仍一派自然的他,顯而易見夫人說的沒錯。

  狀元?不是戲文裡扮演,而是皇帝在御前欽點的那種?

  塗存雅嗎?

  他不是跟她一樣只比一般江湖莽夫多識了幾個字?他不是被郝文章私底下說成下裡巴人文字粗鄙?他不是成天鑽在八卦堆裡別的什麼都沒興趣?

  怎麼就成了狀元?

  低頭著了眼不知何時相握的手,忽然覺得身邊這個人的世界,離她好遠、好遠。

  輕輕掙開鉗制,拋下一句「你們慢慢聊」,小沈疾步走出禪房。




  好在,好在沒有說喜歡。

  背靠大樹坐下,呆看眼前花叢中彩蝶飛舞,滿腦子裡打轉的,只剩下這一句話。

  原來是這麼高高在上的身份啊,混在江湖草莽之中,是為了消遣嗎?

  或許,自己也是被消遣的人眾之一罷。

  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身邊早挨了一個人。

  「談完了?」

  「嗯。」沈吟良久,他靜靜說道,「她……是我母親。」

  「……」原來還是尚書公子,失敬失敬。

  「不過我不是尚書的兒子,母親是先有了我,再嫁人的。」這些事情,剛懂事時哭得稀裡嘩啦甚至要死要活的,現在說起來,卻已雲淡風輕,「總之他們那一輩年輕時候的事,就是一筆爛賬。」

  「你怎麼這麼說長輩?」剛剛還想為他的私生子身份掬一把同情之淚的,現在看起來有點多餘。

  「我從小就長成這副德行,沒什麼人理我,確切地說是沒什麼人認識我,可以說,我是一個人長大的。」現在想起小時候在家裡找東西吃總被當成小偷狠揍的經歷,還是覺得荒謬。

  「你……吃了很多苦吧。」試想一個小孩子在被人漠視的環境中長大,就算表現得再開朗,心裡也一定會有不為人知的傷痕。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從來印象中的塗存雅,都是聰明睿智,無所不能的,現在這種近乎脆弱的樣子,讓她慌了手腳。

  他拍了拍她的頭算是安撫,繼續說下去:「如果不是不小心拿了榜首,就算死,恐怕也不會被人發現。」放榜之前之後他在那個家的待遇,可說是雲泥之別。

  「你不是不小心拿到狀元,而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吧?」任他聰明絕頂,不付出超人的努力,哪能在這天下俊彥中脫穎而出。

  「被你猜中了。」他莞爾一笑,「我那時是有點想要報復。只要幾錢紅花就可以阻止我來到這個世界,她偏生叫我受了這麼多年的窩囊氣,不風光一把,怎麼對得起自己?」

  他真的是很有想法的一個人啊,要是她,大概就一輩子寄人籬下,每天只顧著一個人獨自傷心了吧。「然後呢?」

  「赴完瓊林宴,我就離開了京城,尚書夫人--我是說母親,來找過我很多次,每回都要花很多時間確定哪一個才是正主。」也許是他苛求了吧,總覺得不管長得如何不起眼,一個母親都應該有辦法認出自己的孩子的,除非她從來都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然後就辦起了《飛來月鈔》?」一直很奇怪怎麼有人會在刀光劍影的江湖裡走出這樣一條路。

  「當時想,既然沒有人記得我的容貌,就讓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文字,就這麼簡單。」

  沒有人記得他的容貌……那是怎樣的一種悲哀啊,他為什麼可以說得這麼豁達淡然?

  「其實這個營生真的很適合我,就算問同一個人一百遍相同的問題,對方都不會知道是同一個人,很好玩的!」剛開始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干,後來慢慢有了朋友,有了助手,有-『今天的局面,說是創業艱辛,也不為過。

  含笑回首,驚險萬狀而又笑料百出的那段歲月,實在值得緬懷啊。

  「這麼說,你的這張臉也幫忙不少咯?」這算不算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他笑容淡了些,道:「我這副容貌,著實是有些詭異。」

  她怔怔地盯著眼前的臉龐看。

  詭異嗎?恐怕也找不到更貼切的詞來形容了。別人分辨不出來的相貌,她卻從來不覺得難認,說不詭異,也沒人信吧。

  「小沈。」

  「嗯?」

  「有香客……在看這邊了。」塗存雅的聲音裡有著幾分壓抑。

  「看什--呀!」她的手,什麼時候爬上了他的臉?

  手忙腳亂地放開,大樹下的氣氛持續怪異中。

  「真的……沒有人認得出你?」見鬼,根本就沒有轉移掉話題嘛。

  「沒有。只有你。」塗存雅眼神熾熱。

  她不自在地別過頭,很大力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高聲說道:「師傅,咱們啟程趕路吧!」




  「師傅!你們終於回來了!」如臨大赦的郝文章飛也似跑到他們跟前。

  「文章,你怎麼知道我們今天回來?」以他們這種拖拖拉拉的行程,應該是誰都估計不到確切歸期的吧。他哪來的消息?

  「師傅,我已經在路邊扎帳篷等了您整整兩個月啊!」文章指著自己的黑眼圈,一臉委屈。

  「出了什麼事嗎?」

  「事兒多了!」文章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先是有一家什麼《龍眼快報》跟咱們搶生意,出了怪招說誰買一份他們的報,就送人家一串龍眼。您也知道龍眼大家都很難得吃上一回,所以就有很多人都去買他們的報了……」

  「還有嗎?」塗存雅笑著聆聽,氣定神閒。

  「那家報分明是衝著咱們來的,您怎麼還沒事人似的?」郝文章暴走,「您可要知道,萬一他們生意好過我們,那是多麼多麼嚴重的一件事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飛來軒是他郝文章的呢。

  塗存雅還是一派淡然,「這麼多年下來,《飛來月鈔》也該有對手了,只要咱們做得好,誰也搶不去生意的。」這段日子雖然人在外頭,但各地的負責人還是會把事情匯總到他那裡,文章只是負責撰寫一部分稿件和盯印廠而已。

  《龍眼快報》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只是覺得有競爭,對於《飛來月鈔》來說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所以也就決意靜觀其變。

  好、好、好有氣度!

  兩雙亮晶晶的眼睛繞著他打轉,塗存雅被看得渾身都難受。

  「你們好了!還有什麼事沒有?沒事我們就回去罷。」說完舉步往飛來軒走去。

  「等等師傅,您不能進去!」文章急匆匆跑來攔住他。

  「您認為我會為了《龍眼日報》的事搞到有家歸不得嗎?實在是裡面有更凶險的東西在啊!」俊秀的臉上充滿驚怖,看來是承受過很大打擊的樣子。

  「裡面很危險?」他怎麼沒聽聯絡人說過?

  「很危險!簡直就是龍潭虎穴,斷壁殘垣!」文章想到那可怕的狀況,機靈靈打了個寒戰,連修飾的詞都忘了挑揀。




  塗存雅現在非常確定是白展基他們明明知道消息卻故意瞞他,成心看好戲。

  「軒主,喝口燕窩吧!我親自燉的哦。」

  「軒主,別聽她吹牛,我親眼看見她從街角買的燕窩,根本就不是自己做的!您還是嘗嘗我這家鄉的酥餅吧!」

  「妳們走開,軒主吃我的吃我的!這可是上好的祁門紅茶,最配得上您這種尊貴的身份了,才不是那種一文錢兩個燒餅可以相提並論的!」

  「妳說什麼?」

  「我說燒餅賤,又沒說妳賤,妳著什麼急啊?」

  「太過分了!看我不撕爛妳的嘴!」

  美人們混成一團,打架鬥毆中。

  「軒主,您怎麼穿這麼單薄?著了涼可不好,快把這件大氅披上!」嘿嘿,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軒主,還是我這件披風您剛好合用!」哼,妳以為聰明的就妳一個?

  「妳給我滾一邊去!」老娘的事也敢插一腳?

  「妳才給我滾一邊去!」

  一二三,又一組開打。

  塗存雅看著自己好不容易買下的大片茂林在眾女的拳腳相加下日益消瘦,心痛得無以復加。

  唉,早知道就再晚點回來了。這幫女人想要得第一美女封號想瘋了,一個個都認準。了他是主辦者又是評委,拍馬屁的有,送東西的有,現在好,玩色誘。

  這輩子沒被這麼多女子垂青過,真是……恐怖的體驗啊!

  「師傅,你躲在這裡幹什麼?」

  「噓!」他連忙叢草叢中探出頭來,警戒地望了望不遠處的戰團,拉小沈一起「隱蔽」起來,「不要說話!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好不容易可以清靜一會兒。」

  現在的女孩子大膽到讓人吐血,把她們「請」出門去,也能在門口靜坐三天三夜死不肯走,所以第一輪戰爭的結果,當然是她們獲勝,得以繼續在這座宅院裡興風作浪。

  「這麼多美人兒喜歡你,好大的艷福,師傅你還躲什麼躲?」

  口氣有點酸哦。塗存雅在心底偷笑。雖然遇見母親後小沈對他的態度就有些彆扭,不過現在看來,好像是他多慮了。

  「這麼多人,我哪吃得消啊。」似真似假的抱怨,對於心思單純的人來說,是完全沒有辦法分辨的。

  「哼,原來你還打算通吃。」賤男人!




  「咦?軒主呢?」看來大戰告一段落,眾女又開始一致對外精誠合作。

  「剛才還好好在這兒的,現在怎麼就不見了?」

  「八成又給跑掉了,滑溜得像條魚,真費勁。」

  「真是的,要討好這種無趣的人,我想起來就一肚子的氣。」

  「妳裝得挺好的啊,一聲『軒主』叫得那個柔啊,我還以為妳動了真情呢。」女子模仿另一女子的嬌嗲嗓音,聽得草叢中兩人毛骨悚然,差點沒口吐白沫。

  「笑話!我怎麼可能去喜歡上這種人?相貌平常,功夫全無,人又低級趣味,除了會賺幾個錢,沒有一點好,全世界男人死光了我也不考慮他!」

  「是啊是啊,像他這麼沒有存在感的人,簡直就是舉世無雙,要不是為了拉票,我們誰都懶得理他!」

  「說到長相,我到現在都還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呢!以後他老婆肯定很慘了,每天早上醒來都發現和個不認識的人睡覺……」

  此言一出,眾女都吃吃笑了起來,調侃自塗存雅的笑話紛紛出籠。

  「師傅……」

  塗存雅沒有說話,只是笑得譏誚。

  這樣的笑容更看得小沈怒從心起,「那些人太可惡了!」她們憑什麼編派師傅的不是!

  一定要讓她們知道,師傅才不是沒有人喜歡,才不是沒有人認得!

  「師傅!」豁出去了!大呼一聲,從草叢中站起,看也不看眾女青青白白的臉色,對著兀自蹲在原地的塗存雅高聲說:「別人不記得師傅長什麼樣,徒兒總是記得的,徒兒一輩子都記得!師傅,我喜歡您!」

  說完,低頭喘著粗氣,好久才平復下來。然後發現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她--看什麼看?沒見過人表白嗎?活像我身上長了花兒似的。

  被她們看得忍不住低頭,然後是遲來的覺悟:她今天穿的,仍是一襲慣常的男裝--

  壞了!大家一定都以為她有病,快跑!

  身形才動,就被一股大力拉住了手臂。

  塗存雅推著不停掙扎的她來到眾女面前,「各位小姐請不必再纏著塗某不放,選美之事,完全是按照規矩來的公平較量,找塗某也沒用。而各位顯然已經惹得塗某心愛之人生氣了,恕塗某不能再留客,各位就此離開吧,否則對大家都不好。」

  說完,像是覺得還不夠一樣,他伸出手去,撩了撩小沈鬢邊的髮絲,動作親暱無比。

  小沈閉眼不敢看她們震驚的樣子,只能在腦子裡想像,最遲明天,江湖上就會轟傳飛來軒主與徒兒大搞斷袖之歡兼亂倫,怎麼辦怎麼辦?她都不知道原來塗存雅喜歡玩這一套,要死了要死了,她不是真正的男人,他不會喜歡的啦!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30:25


 「你說爹又請了個賬房先生?」辛六小姐美麗的大眼睛充滿訝異。

  「是啊。」整天戴著朵花走來走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模範家丁獎得主。

  「爹上次不是斬了好幾次雞頭發誓再也不請賬房了嗎?」這麼快就食言?

  好幾次?小沈頭皮發麻,「老爺……有斬雞頭的習慣嗎?」

  「是啊,否則你以為我們為什麼每天都要吃雞肉?」辛六答得理所當然,「而且他每次斬了之後都要反悔,我看是老天爺都懶得理他了,只有娘還每天抱一隻雞去讓他發誓說這輩子都不會娶二房。」

  真是怪怪的一家人。

  「噯,我們不說雞頭,來說新來的賬房先生啦。」

  「有什麼好說的?很普通的一個人。」只不過以前數錢數出心得來;所以現在得心應手罷了。

  「總之我是絕對不會喜歡上賬房先生的,一定要讓爹看看,所謂的風馬牛們的詛咒根本就不存在!」辛六信誓旦旦,「而且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才不會再看上別人呢。」

  事實證明這個詛咒還沒完。小沈同情地看著她,「小姐,妳不知道這個賬房是從家丁裡抽調上來的吧?」

  「是嗎?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喜歡的是家丁--」辛六杏眼圓睜,「你不會是說……」

  小沈忽然很後悔,「我、我什麼話都沒說!」

  「你說了你說了!」辛六一個跨步逼到他身前,「賬房先生就是我喜歡的那個家丁大哥對不對?」

  「那個、呃,我--」該死,他為什麼要說?

  「哦,原來愛上賬房是我們辛家女兒的宿命,」辛六誇張地頹然坐下,「賬房先生啊賬房先生,你為什麼是賬房先生呢?」一句饒舌的話由美人口中說出來,顯得是那樣淒愴。

  「既然上天這樣安排,我--認了!」她豪氣干雲地站起身來,一拍桌子,誓言響徹雲霄,「我要跟他私奔!」

  「砰」的一聲悶響從院子裡的樟樹下傳來,接下來每天保持偷聽好習慣的斷腸人跑去了天涯。

  心情激動的辛六自然沒有聽見,小沈卻十分清楚那是誰。

  真是的,明明喜歡人家又不敢說,偷雞摸狗的事情倒是做得很習慣,活該。

  啊呀,大事不妙,他一定又會去找某人麻煩的!

  「小姐,妳慢慢發花癡--啊不對是犯相思吧,我先走了。」

  辛六拽住他的袖子,嬌嗔道:「存善你再陪我一會兒嘛,人家還要跟你商量私奔的事呢!」

  小沈無語問蒼天,許久才緩緩地說:「小姐,妳怎麼能確定賬房先生會答應跟妳私奔呢?」雖然說他也不是很確定,但師傅……應該不是那麼容易被吸引的人吧。

  「不會嗎?但是以前的賬房先生不都答應了嗎?」遙望他飛奔而去的背影,辛六兀自不解。




  「塗存雅你給我出來!我要殺了你!」震耳欲聾的叫罵聲使得附近的僕傭紛紛走避--最近邵爺像撞了邪似的,淨幹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大家還是少惹為妙。

  然後方圓十丈之內就只剩下一個戴朵大紅花的人和他近距離對視。

  不是我不想逃啊。塗存雅苦笑。

  「邵爺,你拎著我手會酸的,咱們有話好好說。」這個風馬牛門真的跟他犯沖,來了之後沒碰上一件好事,不過是千裡迢迢跑來偷一下懶罷了,這也錯了?

  「好好說?」邵劍青的手骨格格作響,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你二話不說搶走了我一直守護的人,叫我怎麼跟你好好說,啊?」他一直在等,等小師妹回頭看一眼總在身邊的他,難道連這點希望也要斷送在這個人手裡嗎?

  搶東西哪裡還要說二話的,真是好笑……等等,他在說什麼?「我沒搶您的人啊。」就你那眼光,送給我都還不要。

  抓著領口的五指改卡脖子,「臭小子偷吃了竟然還敢不承認?你對得起她嗎你?我今天非得給你點顏色瞧瞧!」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師妹,多麼可愛多麼完美的人兒,怎麼就會看上這個沒骨氣沒擔當沒幾兩重的窮酸?

  我到底偷吃什麼了我?塗存雅欲哭無淚,申辯無門,只有拚命咳嗽的分。

  難道江湖第一八卦王、堂堂飛來軒主,今日就要命喪在這個莽漢手下了嗎?真是蒼天無眼、此恨綿綿呀!

  「師傅,你可以睜開眼了。」

  這個聲音很熟悉,好像是小沈的,難道他比他先一步來到陰問?小沈,為師的對不起你,害你就這樣死在異鄉,成了孤魂野鬼……

  「嗷嗚!」誰打他,都到這地步了還要被打,真是太欺負鬼了!

  「嗷嗚!」還打?到底是誰?

  睜開眼,對上徒兒冷冷的注視。

  「你清醒了?」

  往四周瞧了瞧,只見邵劍青躺在一邊輕輕呻吟,怨毒的眼神不住朝他瞟來。

  「你沒死?我沒死?」

  「沒有啦!」什麼時候還在耍寶,他的臉都給這個狗屁師傅丟光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任是他想破了頭都搞不清楚為什麼邵劍青處處針對他。

  「你自己想想都做過什麼好事。」想起這檔子事他也沒好氣。

  「我真不知道啊。能不能給點提示?」他涎著臉朝小沈靠過去,直到圓圓的臉被迫近的呼吸染得通紅。

  搞什麼啊,沒大沒小的!狠狠地一把推開豬頭。「跟小姐有關的,你自己想!」

  「小姐?辛家六小姐?」

  「還有哪個小姐?」也說不定他認識的小姐多了去了,根本就搞不清楚哪個是哪個,哼!

  「我就見過她一次啊,她怎麼了?」說起來這回接委託也夠不負責的,到現在都沒有開始行動--不管,反正這次是逃難度假為主,那麼容易的事情走之前搞定它就好了。

  「算你小子厲害!才見過一次就勾走了嗚嗚嗚--」嘴巴裡多了一團泥。

  小沈端詳了塗存雅半天,直到確定這件事情基本上他也很無辜,才走過去對邵劍青作了個揖,「邵爺,小的有事想私下跟您談談。」

  邵劍青充滿防備地瞪他--這人功力深不可測,跑來這裡不知道意欲何為,他得小心應付著。

  小沈見邵劍青沒動靜,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喜歡小姐是不是?」

  不出所料,邵劍青臉色大變,「你、你怎麼知道?」

  「拜託,你表現得那麼明顯,瞎子都嗅出來了。」

  「你、你想幹什麼?」邵劍青大義凜然地道,「如果閣下想就此威脅我做不利於風馬牛門的事,邵某恕難從命!」

  有病!他沒事幹嗎害風馬牛門?不過還勉強算得上是忠心的好漢子啦。「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想看你和小姐在一起,沒有別的意思。如果要說條件,那就是以後不準再欺負塗、那個我哥哥。」

  邵劍青神思地看他,又望望在一邊焦慮地看他們耳語的塗存雅,半晌才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幹嗎笑得這麼噁心?搞得他臉都紅了--唉,他臉紅什麼?

  「沒什麼。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邵劍青低叫,「不知道你吹什麼牛幫我?」

  「我又沒追過女生,我怎麼知道?」

  「那怎麼辦?」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們商量一下,總歸會有辦法的。」

  「好--」邵劍青看了在一旁乾著急又不好過來偷聽的塗存雅一眼,「我們找個地方商量一下對策好了。」

  「好啊--對了,你答應過不準再找我哥哥麻煩,不準食言!」

  「我知道。」他狀似無意地搭上小沈的肩膀,朝自己寢居走去。斜眼一瞥,果然接收到兩束殺人的目光。

  呵呵,現在不是他想欺負塗存雅,而是塗存雅想踹死他吧。




  「師傅。」

  幹活,別管他。

  「師傅?」

  這邊好像有點出入……

  「師傅--」

  真是的,吵什麼吵,這傢夥不是跟邵劍青打得火熱嗎?又跑來找他幹什麼?

  「咦?甲辰三月?師傅啊,這個賬本是去年的,你在對什麼對啊?」

  見鬼!去年的賬本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鬼叫鬼叫的有什麼事?」不耐煩,很不耐煩!

  「師傅啊,徒兒有點事想請你幫忙--」

  原來是有事才來找他,勢利!可氣!

  「你不會找邵爺幫忙?」你們不是挺好的嗎?哼。

  「他?他不行的啦。」

  你也知道他不行?我早就說他不行的,看看,關鍵時刻還是得我出馬啊。

  「什麼事?」

  總算口氣變好了,這幾天他像吃了炸藥一樣,見了誰都一張死人臉,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師傅,這樣的,我知道您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心騖八極胸羅萬有,縱橫天下無所不能……」真噁心,渾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雖然稱讚的話聽過很多,內容也大同小異,但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來,感覺還是不一樣。這番話聽得塗存雅是暈暈乎乎,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沒一處不順暢。

  「……所以呢,我就知道這件事情是非您不可也非您莫屬。」

  「到底是什麼事?你說出來,能幫我就幫。」塗存雅懶洋洋地說道。畢竟對於他這麼天才的人來說,有什麼事情會是難的呢?

  「呵呵。這對師傅您來說肯定是不成問題的啦!」小沈諂媚地幫他捶著背,「只不過是請你幫我寫一封情書而已。」

  塗存雅全身肌肉僵硬,「你說什麼?」

  好可怕,從來沒看到師傅露出過這麼凜冽的眼神。小沈吞口唾沫,鼓起勇氣重複一遍:「寫情書……啊。」

  塗存雅深吸口氣,坐正身子,重新拿起筆。

  「出去。」淡淡的聲調下是壓抑的怒火。

  「師傅,您就幫幫我吧,這裡就您能寫文章了!」雖然有私心,但最主要還是在幫人家是不是?既然已經誇下了海口,就絕對不能失信於人!

  「休想。」難為看邵劍青也不是什麼壞胚子,他有風度地不搞破壞就已經很不爽了,還要被拉去幫忙?沒門!

  該死的,要是邵劍青是個壞東西多好!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塗存雅,不準這樣想!你雖非什麼正人君子,至少起碼的操守是必須有的!

  「師傅啊,我在這兒舉目無親的,能依靠的人也就只有您一個了,你就這麼忍心看著我受苦受難嗎?」只要完了這茬,他就可以專心對付自己的偉大計劃了。

  望著眼前可憐兮兮的圓臉,塗存雅心中黯然。「你就非寫不可嗎?」早知道,就不應該帶他出來。

  「是啊是啊!」聽到他口風有所鬆動,大大的眼睛一下子燃起希望的火焰,「本來我也可以自己對付掉算了,但是怎麼也模仿不出男子的口氣給人寫情書,所以只能來麻煩您了。」

  塗存雅聞言暗笑。

  這個遲鈍的傢夥,難道沒有發現自己話中洩露了什麼嗎?

  咦?「你是說,讓我捉刀一份男子寫給愛慕之人的書信?」

  「是啊。所以說師傅你寫比較合適。」他這幾天好不容易探出其實小姐對自己的大師兄並非無意,只是天長日久相處,才變得比較沒想法而已。如果不好好利用這個契機讓邵劍青表露一下自己的心跡,那之前的努力不就白搭了?

  塗存雅心中的鬱結一時全消,勾起一抹邪邪笑容,「道貞,你其實不必這樣。」

  小沈心裡打了個突,憂心忡忡地去探他額頭。「師傅,您--沒事吧?」

  怎麼忽然間叫得這麼奇怪?

  「以後要為師的給你寫情書,不必拐彎抹角,直接說就是了。」

  突如其來的溫柔語調把小沈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他、他、他,在講什麼鬼話?




  「小姐,妳看我手裡的是什麼?」小沈故意神神秘秘地把一個信封在辛六面前晃來晃去。

  「是什麼?」美人兒有氣沒力地應對著。

  唉,被小沈一提醒,她這幾天一直在思考自己對大師兄的感覺。好煩哦,如果喜歡大師兄,就不應該跟賬房私奔了……

  「情書!是情書哦!」小沈滿場轉悠,高興得像是發現了金山銀山。

  「有人給你寫情書哦?真好。」好羨慕,如果有誰這麼浪漫對她的話,那該多好啊。

  小沈一聽趕忙繞到她面前,激動地揮舞著胳膊,「小姐妳開什麼玩笑?怎麼會有人寫情書給我?當然是給妳的啦!我在房門口撿到的哦。」

  「給我的?」辛六瞬間打起了精神,飛快從他手中奪過信封。

  信封上赫然寫著「六小姐親啟」五個大字。

  「這字跡……有點熟悉。」辛六又是興奮叉是緊張,翻來覆去把信封看個不停。

  當然熟悉,你們從小不是一塊兒唸書的嗎?一旁的小沈心道。至於為什麼只是「有點」,則因為他為了寫這封信日夜苦練書法,不復當年狗爬啦。

  「妳怎麼還不打開來看?」淨看信封幹什麼?

  「小沈!」辛六跺腳薄嗔。他不知道需要醞釀一下情緒、猜測一下寫信人才會比較有情調嗎?

  顫抖著手,輕輕撕開封口,仍是熟悉中帶點陌生的字跡,一連三大張的「肺腑之言」,看得她粉腮通紅,激動不已。

  一遍,兩遍,三遍。

  那邊是芳心蠢動不能自已,這邊是傻等到花也謝了--我的大小姐,妳要看幾遍才甘心那?要等妳盡興,我估計天都亮了。

  都跟師傅說了不用太長,他還是充耳不聞地一直寫一直寫,一邊寫還一邊很噁心地衝她笑。不是跟郝文章說行文要簡潔的嗎?一點都不注意言傳身教。

  「咳咳,」為防外面有個人緊張得尿褲子,還是出一下聲吧,「小姐,是誰寫的啊?」

  「是、是……太師兄。」辛六面如桃花,眼角含春。

  最活幾個字細得像是蚊子叫,小沈根本就沒聽清楚。但是只要知道她有回答就行了!

  「哇!想不到邵爺這麼個平時看來一點沒情趣的人,做起事情來竟然這麼浪漫!」這句話要說得盡量大聲,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

  「我、我也沒想到,他竟然也喜歡我……」

  她用了也,她竟然用了也!太好了!

  「小姐真是有福氣啊,邵爺恐怕是已經喜歡妳很多年了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真是太太太浪漫了!」辛小姐,不是我故意誤導妳去喜歡邵劍青,而是妳這麼天真單純好騙的女孩子,本來就適合他那種責任感超強、超癡情、對妳超包容的男人--聽我的沒錯啦!

  「小沈!你不要再說了!」辛六感覺整張臉都在燒。

  「唉唉,像邵爺這樣一表人才,武藝高強,經商手腕一流,又有文采懂得情調的男子,真是世間少有啊。」姓邵的,日後要是露了餡兒你自求多福吧。

  辛六越聽越是陶醉,忍不住吃吃輕笑起來。

  嗯,氣氛不錯。「邵爺,您怎麼來了?」這是癡情男出場的暗號。

  只見花草樹木掩映之中,一個高大的身形緩緩踱進來,忐忑不安的樣子倒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師、師妹。」

  絞手指,你一個大男人還給我絞手指?放開啦!

  「師、師兄……」

  下一句千萬不要是吃過飯了嗎?拜託!

  「師妹,那個我、我……」

  這個我那個我,敢情今天大夥兒學口吃來著。

  邵劍青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憋成老南瓜,磨蹭了許久,終於在後背讓小沈重重擰了把之後,成功擠出一句:「我喜歡妳!」

  然後就是閒雜人等退場,執手相看兩不厭。

  太成功了!以後可以考慮改行當媒婆!

  退出跨院,在無人處手舞足蹈,興奮了許久才看見塗存雅在一邊含笑看著他。

  臉,立時紅了。

  塗存雅走近,「原來你把我嘔心瀝血趕出來的情書派了這種用場。」

  「師傅--」被當場抓包,愧疚中。

  「我看還是以後再補一份給你好了。」

  耶?竟然沒有生氣?但是他說什麼補一份?小沈覺得有一點點腦筋打結。

  「你沒聽錯。」

。  塗存雅依然含笑,正準備說些什麼,院子裡傳出邵劍青的低吼:「妳還在想那個賬房先生?」

  聲音不大,但是足夠被小沈的耳朵捕捉。

  「跟我來!」他抓上塗存雅,直衝進去。

  對峙中的兩人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看到塗存雅身上可笑的紅花,邵劍青直覺想上去揍人。

  「邵爺您慢著。」小沈接著對辛六說道:「小姐,妳可認識這個人?」

  對不住了師傅,你的自尊心總比不上人家的一生恩愛吧。

  辛六凝視塗存雅的面龐半晌,疑惑地搖搖頭,「我不認識他……不過好像在哪裡見過。」

  雖然知道結果大半如此,小沈還是鬆了一口氣。

  「邵爺,現在你放心了吧?」師傅看來也並沒有介意的樣子,還算識大體。

  邵劍青也有些愕然,不過並未表現得太明顯,點了點頭,轉向心上人,又是一臉溫柔,「我不介意妳現在心裡還有別人,但是總有一天,我要讓妳只看我一個!」

  奸臣!小沈暗罵。

  「師兄!」辛六又開始陶醉鬻許久才如夢初醒,「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三人齊聲問。

  「其它的姐妹都有私奔,如果就我沒有私奔的話,豈不是很沒面子?」

  塗存雅跌倒,小沈撲倒,只剩下邵劍青巍然屹立,遲疑著將癡心眷戀的呆瓜擁入懷中,篤定地說:「師妹,我保證,咱們的事會比其它幾位師姐師妹更加轟轟烈烈。」




  第二天看到辛門主一蹦三丈高,使得塗沈二人都不禁佩服起邵劍青的鐵口直斷來。

  「我不同意,說什麼我也不同意!」辛勤一腳踢翻了三張桌子,「我就指望著這個女兒光宗耀祖了,要是嫁給你小子,她還怎麼去參加選美賽!還怎麼去跟畏武山莊攀關係!」

  「師父,我和師妹是真心相愛的,您就成全我們吧!」邵劍青跪在地上,滿臉摯誠。

  「真心相愛!我呸!那幾個該死的賬房誰不是這樣跟我說?一轉眼就跑得沒了影,別想再拿這種借口來騙我的女兒!」

  「老爺,劍兒可是你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人品怎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能跟之前的那些賬房相提並論呢?」

  「這種事妳一個婦道人家少插嘴!我說不準嫁,就是不準嫁!」

  「小六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女兒,我生我養,我還沒資格說話嗎?你有幾根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說穿了不就是要賣女求榮?你以為六兒真的已經漂亮到可以拿第一美女的稱號了嗎?就算真的嫁了進去,畏武山莊是什麼地方,風馬牛門是什麼東西,門不當戶不對的,咱們女兒進去,一準就只有吃苦受罪的命!」

  「妳給我閉嘴!」辛門主怒髮衝冠,又一氣打落廳堂裡的橫匾。

  「我就是要說,老娘忍你個老不死很久了,老娘就是要把女兒嫁給劍兒,你準備怎麼著!」辛夫人拿出當年闖蕩江湖時的氣魄,抽出軟鞭,揮斷了樑柱。

  喀喇喇,正廳頓時變成危房。

  「反了,反了!妳以為老子怕妳不成!」辛門主一邊抽出大刀,一邊不忘交待:「阿福,給我把小姐住的院子加上十八道鎖,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開!」

  管家領命去了。

  然後偏廳裡硝煙四起,人影騰挪,呼來喝去,眼看房子就要塌了。

  邵劍青很有經驗地指揮所有人離開是非之地,安頓完了,才出現些許憂慮的神情。

  「邵爺,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小沈真沒想到辛門主夫婦一把年紀了,火氣還那麼大。

  邵劍青苦笑道:「如果真的不行,那也只有私奔了。」現在是在火頭上,日子久了,師父總會原諒他的。畢竟這麼多年的師徒之情,幾乎與親生無異。「我去看看師妹。」向塗沈二人點點頭,他轉身而去。

  「如今的癥結就是在辛門主堅持要女兒參加選美,只要沒有了選美,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小沈期盼地看著塗存雅,意有所指。

  塗存雅豈不明白她的心思?「選美的事,主要是為了老殷,如果我忽然說不辦了,你第二天就可以收到為師的人頭。」

  「有這麼狠?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小沈咋舌。

  「就有這麼狠。那個人發起火來可是六親不認,壞了他那麼重要的事,我擔待不起。而且,」塗存雅笑睨他失望的臉色。「要讓辛小姐不參加選美,更簡單的方法多得是。」




  風馬牛門的辛六小姐,前幾天又跟賬房先生私奔掉,又被老頭抓回來了。唉唉,辛家碩果僅存的清白女兒成為歷史。

  風馬牛門的辛六小姐,風騷淫蕩,都打過好多次胎了,竟然還敢去參加選美,真是丟人哪!

  風馬牛門的辛六小姐,其實長得奇醜無比,平常大家看到的都是她易容後的樣子,上次有人看了她的真面目,當場背過氣去,怎麼能讓這種弄虛作假的行為侮辱選美大賽的純潔?

  風馬牛門的辛六小姐,天生的剋夫命,訂了一打以上的親,結果未婚夫全部死光光,誰娶了她誰倒黴--辛勤還讓女兒去選美,這不是明擺著觸畏武山莊黴頭嗎?

  辛莊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只不過跟老婆打完架休養了一兩天,外頭的謠言就已經傳得那麼離譜。

  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但是任他怎麼解釋怎麼澄清,一張嘴都不可能敵過一萬張。

  他終於深刻地明白了什麼叫做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兩天之內,辛六小姐由艷名遠播的塞上西施,變成了當嫁妝添頭白送都沒人要的破鞋。

  「劍兒啊,你還願意娶小六嗎?」辛門主感到心力交瘁。

  「願意!當然願意!」邵劍青驚喜萬分。

  「小六是沒有辦法去參加選美了,你知道外頭傳得很難聽……」

  「只要我知道她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就好了!」要是讓他逮著誰在造師妹的謠,非把他大卸八塊不可。

  「那好,你準備準備,咱們挑個黃道吉日就辦喜事吧。」動作要快,指不定他哪天就反悔了。

  「謝謝師父!」

  塗存雅師徒吃了一頓很豐盛的喜筵,在新婚夫婦的歡送下離開。叮囑過要過兩天再拆的賀禮,足以把所有人嚇壞:簇新的《飛來月鈔》上,大肆報導了這件事情的始末,包括兩人怎樣相愛,父親怎樣反對,「某神秘勢力」又是怎麼樣散佈謠言,怎樣幫助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最讓他們震驚的是,這篇文章的作者,赫然署名:塗存善。

  聽說,拿到新一期《飛來月鈔》那天,辛老爺子的怒吼聲嚇跑了辛家牧場半數以上良種馬,夫妻大戰風雲再起……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30:02


 「你們是新來的,當然要從底層做起。」管家的話讓他們聯想到清便池扛房梁之類的艱巨工程,誰知道竟然是一個香艷至極的差使:給被變相軟禁在東跨院的六小姐送飯。

  給小姐送飯是最底層的活嗎?小沈不理解。就算人家嬌生慣養比較愛挑剔也不至於這樣吧。

  雖然這次被招進來的僕役確實都是老實人--當然。除了師傅以外-一說到這裡他就佩服邵爺的神機妙算,都是把一家三口的老實人一齊招進來,有力杜絕了存心想鯉躍龍門的不良分子。既然是老實人,那麼在美色當前的時候適當表現出高風亮節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有必要一聽到要給小姐送飯就如臨大敵的樣子嗎?問他們又沒有一個肯說是怎麼回事,搞得他這一個月來心癢難搔到處發洩--對了,宅子後面那三棵百年老樹就是他前幾天打斷的。也不知道為

什麼看起來粗壯的樹就這麼不禁打,反正三下兩下就倒了。而今天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因為颳風下雨電閃雷鳴才造成了這種結果--天知道那晚上星光燦爛萬裡無雲。不過既然如此,他當然也沒想爭辯,省得被已經準備好香爐紙錢三牲六禮準備祭天的門主吊起來毒打一頓。

  然後,在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滿足一圈後,終於輪到他去一探究竟了。

  「唉,為什麼又不是他?」幽怨的聲音在空寂庭院中聽來分外撩人。小沈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約摸十七八歲的美人兒倚住窗台,窗前的一樹繁花襯得如玉般的容顏更形出色,一雙秋水明眸看向他時,卻很有幾分失望。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深蹙蛾眉,小沈心裡還是直愧疚--所謂美人,就是有這種魅力啊。

  「小哥,你來送飯給我嗎?」

  小沈從恍神狀態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六小姐面前,不禁臉上一紅,「啊,是,小姐。」他跨進房門,一件件把碗盤擺好,然後退到一邊,目不斜視。

  「請小姐用膳。」

  「好的。」辛六掩嘴一笑,似乎是因為她羞赧的樣子,然後輕盈地踱到桌前,舉箸用膳。

  好無聊。小沈站在邊上,忍住打呵欠的衝動。

  除了辛六小姐確實如外傳般是個美人以外,好像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那些人不會是故弄玄虛吧?

  「小哥,我們來說說話怎麼樣?我一個人老呆在這裡很悶的。」

  來了來了,危險終於來了。

  但是這麼可愛的小姐,這麼哀怨的表情……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年輕的美人了。

  「……好、好吧。小姐想聊什麼?」

  「我們來聊喜歡的人吧!」美人兒菜足飯飽,興致勃勃。

  「喜歡」的人?小沈彷彿是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的組合。

  「對啊對啊。」美人兒眼中充滿夢幻的泡泡,「小哥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喜歡的人--那是什麼?為什麼會有同一個影子不停地跳出來?笑死人了,會喜歡他?

  「我有喜歡的人哦!」六小姐看來也沒意思真要他回答,自顧自說下去,「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嗎?」

  我怎麼會知道?真是的,才第一次見到你好不好?

  他正在心裡沒好氣,猛地想起關於風馬牛門的最大八卦以及小姐被關在這裡的原因--

  「我知道了!你喜歡賬房先生!」真奇怪,為什麼這一家子的女孩子會有如此怪異的品位?

  六小姐不滿地噘噘漂亮的小嘴,「誰喜歡賬房先生啊?」又老又醜,只有七妹那麼傻的丫頭才會有興趣。

  「哦?」真難得,辛家終於出了一個不喜歡賬房先生的奇女子了嗎?可喜可賀--不知道這能不能寫到《飛來月鈔》上去公告天下?

  打起精神,繼續捧場:「那妳喜歡什麼人啊?」唉唉,一位妙齡女子待在這麼大個院子裡,怪可憐的,她老爹怎麼忍心?也難怪悶壞了,見人就拉著說話--這也不是很煩人的事啊,他們那幫人可能是跟小姐沒什麼共同語言,不小心唐突了佳人,所以才嚇成那樣,像他就不會了,想他是這麼風度翩翩溫文爾雅……

  「我其實喜歡家丁哦!」六小姐露出神秘的笑容,「戲文裡都是這麼演的,千金小姐後花園,落難才子中狀元。沒準有一天會有這樣的一個書生賣身進了我家,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專程為我而來,然後我們邂逅在百花盛開的晚春季節,共譜一段驚天動地的愛情傳奇。」

  小沈翻翻白眼。

  小姐,妳怎麼樣也算是武林一脈,敬業一點好不好?這種春秋大夢都做?還有,為什麼一定要是晚春季節?如果是早春或者是隆冬你是不是就不要了?奇怪的預設。

  不過倒是跟文章那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很像,嗯,說不定這兩個人倒是很配……

  「偷偷告訴你哦,就是前幾天來送飯的那個。雖然只見了那麼一面,但是我對他總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是宿世情緣一般……」

  連日子都不用算就知道是誰。小沈在心中狂笑一百遍。

  要是長一張大眾臉就被每個人認為是宿世情緣,那傢夥恐怕這輩子成親一千次都不夠還的。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去問師傅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他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原來小姐的異狀,是見到他之後才開始的。

  好好笑,長得毫無特色竟也會是被人鍾情的理由。

  好了,根據今天的觀察結果,他們師徒倆完全可以現在就宣告委託完成然後衣錦還鄉。因為塞上西施的醜聞已經顯露得一清二楚--就是天真單純沒腦袋。

  但是為什麼笑不出來?有一種酸酸的感覺從喉頭翻出來,阻止了臉上任何表情的顯露,只讓小女兒的可可心事,聲聲入耳。

  真是……討厭的感覺。

  面無表情地注視六小姐含羞帶怯的模樣,聽著她想像出來的一幕幕場景,等到她說到盡興,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小姐,快要上晚膳了,那個小的我--」

  「啊!你要回去了啊。」美人兒不太開心地看了看天色,「都這麼晚了,和你說話真是有意思!以前的那些人都只會站在那裡一直擦汗,然後沒站一刻鐘就跑掉了。」她委屈地扁扁嘴。

  正常。妳那種無邊無際的碎碎念,誰受得了哦。

  「你以後經常來和我說話,好嗎?」

  明明只有你一個人在說話。

  「我已經好久沒有和人說那麼多話了,都是爹爹不好,又不是南方的柔弱女子,我們關外的女孩,會走路開始就應該滿草原跑了。」

  什麼話?我們南方的女孩子也很會跑啊。

  「而且,我也沒有一個年紀相仿的朋友可以平時說說話。」

  誰叫妳那幾個不爭氣的姐妹中了邪似的跑去私奔。

  「總之以後就是這樣,你每天來送飯給我,然後我們一起玩,好嗎?」

  喂喂喂,不要隨便拉我的手,男女授受不親沒聽過嗎?真是,手這麼光滑細膩幹什麼,故意讓人自慚形穢的是不是?

  「呃,小姐,您知道誰來送飯都是由總管他們排的,我可做不了主。」雖然說這樣就能多接近她,有利於這匱任務的執行,但就是不想聽她沒口子說著那個什麼夢中情夫的事!

  「那不打緊,我跟大師兄說去。」大師兄從來不會拒絕她的。

  「能服侍小姐是小的的榮幸,就麻煩小姐跟少爺美言幾句了。」哈,她難道不知道老爺和邵爺防男人防得像老鼠似的嗎?怎麼可能答應她的要求?

  「嗯!我會的!明天等你來!」美人兒粲笑如花,卻再勾不起小沈的欣賞情緒。

  恍恍惚惚從跨院裡出來,不長眼地撞上了人,然後那個不知道誰就飛了起來,一直到三丈開外才站定。

  「呀,是我不小心,對不住,對不住!」師傅說的,逢人讓三分。

  抬頭一看,小沈暗暗叫苦。

  「邵、邵爺--」據說品行端方一板一眼武功絕頂手腕一流、關外擁護者無數最佳夫婿呼聲最高的、馬牛門惟一成器弟子的邵爺耶,而且是鐵青著臉,看來無比驚詫無比兇猛的邵爺!

  真是,又不會再撞他一下,飛那麼遠幹什麼?

  邵劍青好不容易壓下了胸中的氣血翻湧,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被他一撞自己才飛出去的,就算是今年度江湖總排行第五的胡老刀都沒有辦法做到這種程度,肯定是他附自己練功時岔了氣,現在發作起來。對,肯定是這樣垮」

  「邵爺,您沒事吧?」他試探地小小聲問。

  「我沒事。以後走路不要莽莽撞撞的。」現在胸口還是很悶。

  「是,是,小的記下了。」他鞠了幾躬準備開溜,沒想到被邵劍青喚住。

  「邵爺您還有什麼事要交待?」做下人的真是辛苦啊,連半點整理自己思緒的空間都沒有嗎?他就不明白有錢人幹嗎就要把屋子蓋那麼大,如果小一點的話,自己打掃一下就能乾淨,也不用花錢請人,多好啊。看看師傅他賺的錢就從來不花在僕傭身上,直接拉他們一起干家務,說是保持良好的身材--他有什麼身材?真臭屁。

  「你在笑什麼,存善?」

  總管叫的存善是誰?對哦,就是他嘛,因為被編成是兄弟,所以進了辛府他就改叫塗存善了。真是的,憑什麼要跟他姓?難道不能改姓沈,叫沈什麼呢?元亨利貞都已經用完了……

  「存善!」微有慍意的叫喚再一次響起。

  「啊!什麼事邵爺?」

  「終於清醒了?」邵劍青皺著眉看他,「你知道小姐說的那個他是誰嗎?」

  「啊?什麼他?」他在說什麼啊?

  「就是小姐那個朝思暮想的什麼宿命歸屬。」邵劍青咬牙切齒地形容--讓他知道那混賬東西是哪一個,非得打斷他的狗腿,再切成十八段喂老虎不可!

  「哦,您說那個啊。」但是他怎麼知道小姐說的話?難不成他整天在偷聽?不會吧?吃飽了撐的?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這段時間來和小師妹待得最久的就是你,你一定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邵劍青激動地握住小沈的肩膀,不復平日的沈穩內斂。

  竟然還知道每天傭人都跟小姐呆多久--他果然都等在外頭。看著邵劍青堪稱猙獰的面目,小沈有點知道那些下人們為什麼視給小姐送飯為畏途,也有點知道這位邵爺對自己的小師妹安的什麼心了。

  這種認知不知怎的讓他很高興。

  「你快說啊,小姐喜歡的人到底是誰?」繼續搖晃。

  「您搖來搖去我怎麼說話啊?」話音剛落,邵劍青立刻聽話地撒手。

  「你知道什麼?」神情稍微回復平靜。

  「小姐也不是喜歡他啦,他那種人小姐怎麼看得上?」

  「到底是誰?」又是殺人的眼神。

  雖然師傅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如果現在供出去他就死定了,他小沈那麼善良,怎麼可以做間接欺師滅祖的事情呢?「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死命點頭。

  「是你哥哥,對吧?」他剛才那個語氣,分明就是在說很熟的人,除了那個名字有點耳熟的塗存雅還有誰?小毛孩子想誑他,沒門!

  「你怎麼知--」糟糕,說漏嘴了,「怎麼可能?您又不是沒見過我哥哥,要人品沒人品,要相貌沒相貌的,小姐瞎了眼了才會看上他--」

  「不準你咒小師妹!」

  不是吧,隨便說說也不行?

  「呃,是是,小的失言,邵爺您恕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你確定不是他?」

  「絕對不是他!」

  「哼,咱們走著瞧。」該死的塗存雅,我要讓你好看!

  「邵爺--」小沈絕望地目送邵劍青背影遠去,知道他根本就認定了事實。

  師傅這回肯定會很慘、很慘。




  「存雅,這個櫃子沒擦乾淨,重擦。」

  「是。」

  「存雅,天一馬場的馬房很髒,你天黑之前把它清乾淨。」

  「啊?」

  「怎麼,有問題嗎?」

  「……沒有。」

  「存雅,他們說昨天是你帶頭去外頭喝酒的?」

  「什麼啊我才沒……」

  「阿福,把他帶下去,家法伺候。」哼,有膽子去勾引小師妹,就別怪我給你小鞋穿!

  「啊啊啊!痛啊!」真的打?太殘忍了吧?

  「我是冤--啊,輕點輕點求你了!」這是什麼樹的木棍?他發誓回頭要把這種樹全給砍了!

  「我真的沒有……啊!」到底他招誰惹誰了?

  「是我的錯,我幹的,我帶他們去喝酒,我還帶他們賭錢,還帶他們上妓院……我以後不敢了。」氣若遊絲。人在屋簷下,嗚嗚嗚。




  「這次真是太過分了,姓邵的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人!」小沈聞訊趕來,義憤填膺。

  「唉,其實也還好。」至少徒兒又重新回來看他了,就當苦肉計施展成功。都不知道他前段時間生什麼氣,見了面愛理不理的。「來來來,幫為師上藥。」那一大堆用來抵債的療傷聖藥終於派上用場了。

  小沈應了一聲,卻沒有動作。塗存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滿臉通紅才恍然大悟。

  「小沈?」憋著笑的聲音。

  不過沒有人發現。「師傅,那個,你是說要我幫你脫衣服嗎?」絞著手指,這樣好嗎?

  「有什麼關係?我們都是男人家,也不是沒有同床共枕過。」

  「可、可那是為了省住店的錢啊!」小沈急忙辯駁。

  「那這回是為了幫我上藥,應該更加嚴重吧。」你以為我真在乎那幾個小錢,哈哈。

  。「說的也是……」考慮中。

  「哎喲--」

  「怎麼了?」

  「沒什麼,傷口痛……」塗存雅直冒冷汗。

  咬了咬嘴唇,小沈以壯士斷腕的決心撕開了他的衣服,爬滿整個背的紅痕讓他倒抽一口氣。

  噙著淚水,滿心愧疚地開始上藥,「師傅,我不知道邵劍青會這麼生氣,其實……」呀,這裡有些傷疤,好像是舊的。

  雖然被打得有點神志不清,塗存雅還是敏銳地嗅出了他話中的意味,「你是說,你早就知道邵劍青要找我麻煩?」好啊,知情不報,存心看他吃癟是不是?

  「我只是猜的啦。」本來以為師傅最多也就被挑剔上幾次罵上幾句而已,想到他被整自己也很有報復的快感--誰讓他頂著這麼沒特色的面孔也有臉去拈花惹草。不料邵劍青竟然會下這麼重的手,看來這種表面上八風吹不動的人真正整起人來,也是很陰毒的。

  「你猜的?你什麼時候這麼聰明了?」記得他這個徒弟腦袋一向不太靈光的,不過上藥的手勁倒是很舒服,呵呵。

  「師傅,你說什麼?」

  背後的人表情很危險,但是趴在床上的傷員是看不到的,「我是說,你要是猜得到的話,我早就能想出怎麼回事了,還輪得到那小子……啊啊,謀殺啊!」話還沒說完,在幫他上藥膏的手指狠狠掐進已經慘不忍睹的皮膚裡。

  「好,我笨,我當然沒你聰明!你被整死了再通知我收屍,不見!」說完小沈扔下瓶子,氣沖沖地甩門而去。

  「嘖噴,脾氣越來越大了。教不嚴,師之惰啊。」塗存雅口中抱怨,眼裡卻有著笑容。想伸手去撿瓷瓶,牽動傷口,一聲慘叫溢出,「邵劍青,我跟你沒完!」




  「劍兒你說,你為什麼會半夜三更一絲不掛地跑到李媽的房間裡?」辛門主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小畜牲,別看他正正經經的一個人,壞事竟敢干到老太婆頭上!

  「師父,徒兒真的沒有!」我就是真的色慾熏心也會找個好點的啊。

  「那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徒兒也不知道啊!明明好好睡在自己房裡的,醒過來卻發現李媽在用掃帚打我……」這一臉血絲的,讓他怎麼去面對小師妹?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誰知道?難不成還會是別人捉弄你?」辛門主看到一邊哭哭啼啼的李媽,心裡更火了。他都不知道從小看到大的徒弟什麼時候培養出了這麼變態的嗜好。李媽都可以當他奶奶了!

  邵劍青眼睛一亮,「可能真的是有人在捉弄我!在這裡惟一有本事在不知不覺間把我從房間裡搬到他處的,也就只有……」他雙眼不由自主地向辛勤望去,「師父,就算您跟師母鬧彆扭,您也不應該遷怒到我身上來啊!」

  辛門主聞言暴跳如雷,一拳揍歪了愛徒引以為傲的高挺鼻樑,「臭小子你說什麼?你說誰鬧彆扭了,我為什麼要跟那個老太婆鬧彆扭?大人的事情小孩少插嘴!你給我閉門思過一個月!」




  伏在草叢中的小沈又一次詛咒自己心軟。

  明明說好不管的,但是想到邵劍青毫不留情的惡整,畢竟還是放不下心。反正他現在除了小姐送飯之外也沒別的事情要做,就當是找點事出來消遣好了。

  哼,真是沒用的男人,還要徒弟幫他出頭。一邊窺伺剛剛從禁閉室出來的邪惡目標,一邊暗暗咒罵。

  目標開始鬼鬼祟祟地移動,他自然也鬼鬼祟祟地跟上。

  只見目標躲到一棵大樹背後,朝著蹣跚走在路上的受害者彈過去一顆小石子。

  這回一定要阻止他!小沈趕忙也隨手撿起一顆野果,對著那邊的凶器擲去。

  只聽「啵」的一聲,凶器粉碎。

  然後是「啊」的一聲,兇手被野果擊中前胸,立時倒地不起。

  「咦?什麼聲音?」預定受害人往周圍看看,決定認為是自己一時聽錯,聳了聳肩繼續回房。

  兩個時辰後,昏厥在大樹背後的預定兇手才被人發現受了極重的內傷,抬回去緊急治療。




  「老爺,夜深了,該歇息啦。」

  。「別吵,我這兒還有一堆賬本要看呢。」唉,沒了賬房先生,劍兒又莫名其妙受了傷,現在這些活就都歸他了,苦命啊。

  「你就不會找個幫手?」

  「找幫手?我上哪兒找幫手去?請了六個賬房先生,騙走了我六個女兒,我還敢找幫手嗎?」

  「你凶我幹什麼?又不是我找來的賬房。自己眼光差還怪我。」

  「還不是妳生的女兒不爭氣?一個比一個骨頭輕,三言兩語就給人騙走了,妳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你個老不死的都怪到我頭上來了?也不想想……」

  「……」

  「著火了嗎著火了嗎?」睡眼惺忪的守夜家丁聽到異響,想也不想就推門進來,正好碰上宅子的主人在吵架,一時呆住。

  「老爺……夫人,這個……」

  「看什麼看?滾出去!」河東獅吼。

  「是、是。」

  正要腳底抹油跑路,河西那邊又下達指令:「回來。」

  「老爺?」

  「你上過學嗎?」

  「……上過幾年。」

  「那好,過來幫我算賬!」說完又轉身專心跟老婆吵架。

  菜鳥家丁無奈地踱到紅木桌前,提起筆,一邊看賬目一邊撥算盤,運指如飛。

  等到桌上堆積如山的賬冊全部對完,東方已經發白。菜鳥家丁伸懶腰的手定在半空中--

  辛門主夫婦死死盯著他,一雙眼如臨大敵,一雙眼五體投地。




  「塗賬房?」

  「老爺,小的是廚房的張三。」驚悚。我長得比塗賬房帥多了好不好?

  「塗賬房?」

  「老爺,小的李四。」冷汗。從來沒見過這麼會跑的賬房先生。

  「塗賬房?」

  「小的是王五啊老爺!」無奈。這已經是三天以來第五次被認錯了。

  「該死的塗存雅你到底長什麼樣?還不快給我出來?」怒火沖天。真是邪門兒了!

  「老爺,我一直在你背後。」只有這個優哉遊哉。真是的,著什麼急啊,不就屁大點事兒嗎?

  「你!給我把這個戴上!」辛門主取過侍女手上的物件遞向他。

  大紅花?「為、為什麼?」

  「你還敢說?老爺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像你這樣難認的主兒!快戴上,以免到時候又找不到你人!」

  「請問府上的賬房是哪一位?」

  「王老闆您來啦?喏,那個胸前帶朵大紅花的就是塗賬房。」

  「啊?賬房先生為什麼要帶花?」莫非是個女的?也難怪,畢竟辛門主只剩下一個女兒了。

  「嘿嘿,你要是見過他兩回就明白了。」真的是,絲毫沒有存在感的一個人啊。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9:38


  大門外排成長龍的人群只覺眼一花,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就見一身雪白的高瘦身影,兔起鶻落之間,已站在了小木屋的廊簷下。

  今天又不是飛來軒開張做買賣的日子,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排隊?

  更奇怪的是,姓塗的為什麼會蹲在這裡哭?

  白衣人對眼前的情況困惑不已,不過這裡可不歸他管,理那麼多做甚,直接把事情報告完就好,估計又是怪怪的塗存雅在玩什麼把戲。

  「軒主,雲南省本旬計有委託一件,大事六件,小事五十二件,雞毛蒜皮事一百三十九件。分別是……」

  耶?竟然還在哭不理他?嘖,他記得姓塗的長相很普通很普通的啊,怎麼眼淚鼻涕的一哭起來反倒顯得俊美不凡?難道他原來的記憶又錯了?

  「軒主?你能不能等一下再哭,我這兒還有事情要稟告。」難為發現他是美男子,否則的話才沒這麼好聲好氣。這奸詐的傢夥使手段把他騙去當探子,這筆賬還沒算呢。

  「唉,展基,這已經是你第四十六次把我認錯了,你確定自己真的是搜集信息的一把好手?」

  白衣人訝然轉身,對上一張苦笑的臉--對哦,這還差不多,姓塗的就應該長成這個樣子嘛,怎麼可能突然變帥?不過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

  「不要叫我展基!」他改名了,改名了好不好!

  「啊?你本來就叫展基啊,難道讓我連名帶姓地叫你白展基--那也沒問題,我無所謂。」

  白衣人深吸了很多口氣,終於悶悶說道:「算了,你還是叫原來的好了。」

  「那就好。」塗存雅一笑將他讓進屋內,關上門。

  小沈端著茶托走過來,看到郝文章蹲在地上哭得正淒慘。

  「文章,你又怎麼了?」第五次,這已經是他來了以後第五次哭,師傅有這麼凶嗎?怎麼他一點都不覺得?

  「師傅、師傅又罵我。」文章抽抽噎噎的,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

  「你又寫那些個什麼月朦朧鳥朦朧了?」他怎麼就那麼不開竅呢?

  「我沒有!」文章深覺受辱,大聲反駁。

  「啊?那師傅又為什麼罵你?」

  「因為我寫了『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文章滿臉不甘願,他都已經捨棄自己最喜歡的描寫不用了,師傅怎麼還有這麼多意見?

  小沈臉上佈滿黑線。

  「那有什麼區別?」反正都是他聽不懂並且毫無用處的廢言,虧他還有臉哭。

  「區別大了!你書讀得少聽不出來而已,」文章尾巴翹得半天高,「哼,就不知道為什麼師傅這麼照顧你!」不管寫好寫壞,小沈就從來沒被罵過!不公平啊。

  小沈也不生氣,笑瞇瞇地說:「我書讀得少聽不出來,師傅總聽得出來吧,他都說你不好了,你還有什麼話好說?你不是已經宣佈成為他的忠實崇拜者嗎?」

  「就因為我是他崇拜者,他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傷害我幼小的心靈嗎?」文章悲悲切切地埋怨,果然是無情不似多情苦,早知道江湖路也這麼難走。他還不如回去翰林院安安分分當個小編修算了,「嗚嗚嗚,可歎我滿腹經綸,卻到哪裡都是沈腰潘鬢消磨啊。」

  小沈無奈地翻翻白眼。又來了,其實他只要每天都把唱大戲的時間用到學習寫稿子上,哪裡會一直被訓的呢。

  門「吱呀」一聲打開,男女老少二十多個先後出來。幾個月下來,小沈已經很習慣這種進去兩三個,出來一大堆的陣仗--「飛來」各省的聯絡人,大多數都不喜歡走正門。

  他的視線穿過擋在前面的五六人,精準落到混在人群中的塗存雅臉上。「師傅,你們談完了?茶水在這裡--」咦?他們幹嗎所有人都見鬼似的看他?

  「不用了。」塗存雅眼中閃過一抹異彩,「你準備一下,我們去關外。」

  「啊!要去關外!」文章眼中冒出夢幻的星星,「你是說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的關外嗎?你是說胡天八月即飛雪的關外嗎?你是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關外嗎?你是說--」

  「文章,閉嘴。」

  「我真的要去關外了?真的嗎?哈哈哈,看我錦帽貂裘午騎卷平岡--嗷嗚,你幹嗎打我?」

  「你沒看到他們已經暈過去了嗎?師弟。」小沈憐憫地看著那些頭重腳輕搖搖晃晃著跑出門去的絕頂高手們--看來他們讀過的書比他還少,呵。

  「黃口小兒,不準叫我師弟!」

  「文章,你留下來。」

  「我比你大了三歲,你憑什麼叫我師弟--」文章猛地回頭,「師傅,你說我--」

  「你留下來,把那篇美女養顏秘方寫好,然後把這期的《飛來月鈔》拿去印場,稿子我基本上已經定了,你不要把順序搞亂就好--」

  「師傅,您不讓我去?」泫然欲泣。

  「你給我待在這裡,把《飛來月鈔》從第一期到上一期的文章全部看一遍,然後寫三十篇習作,我回來要看。」

  「您說的不是真的吧?」文章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淚珠飛濺、梨花帶雨的場景令小沈看得驚艷不已。

  無奈塗軒主見多識廣,閱人無數,渾不把這株雄梨花放在眼裡。「我騙你做什麼?你給我好好待著,回來再讓我看到什麼風花雪月就走著瞧!」

  「……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那就這樣。」正經事一交待完,塗存稚立刻變了一副小孩兒的面孔,「小沈,走,我們收拾行李,明天就去玩!」說罷,拉著小沈的手就往木屋後頭的臥房奔去。

  「師弟,你保--」小沈剩下的話被吹散在風裡。

  「哼,留就留,我就不信我會一直不如你!師傅,你等著瞧好了!」




  市集。

  小沈向小販要了兩個面人,付完錢回頭,才發現那個一路表現得像要把他甩掉的師傅,又一如既往地沒了蹤影。

  「不知道在搞什麼……」他嘀嘀咕咕地撥開一層層人群,搭上一個除了高些沒其它特色的肩頭。

  「師傅。」

  寬肩。擁有者回頭,臉上帶著已經表現了至少十次的錯愕。

  「小沈,你又找到我了?!」

  「我有什麼理由找不到師傅?」真是的,要玩失蹤索性就徹底一點,幹什麼每次都跑不遠?

  「應該找不到才對啊。」塗存雅小小聲自言自語,卻沒有逃過小沈的耳朵。

  一雙大眼警惕地瞇起,「師傅,你不會是故意跑給我追的吧?」

  「啊?哈哈,」乾笑,「哪裡會有這種事情呢?你想得太多啦!你師傅看起來像這麼無聊的人嗎?」

  像。

  小沈在心裡回答,礙於入門守則的規定才沒有說出口。

  不說就代表不懷疑嘍。塗存雅打個哈哈,非常熟練地剝削走一個面人放進嘴裡,另一隻手抓住小沈的袖子往前走。

  「來來來,咱們趕路,趕路。」




  大雨。客棧裡座無虛席,熙熙攘攘。

  大眼年輕人徑直走到最角落的位置,有些忿忿地雙手撐桌子,逼視正跟同桌人聊得起勁的男子。

  「師傅,你的記憶是不是出毛病了?明明說好在對面酒樓等我的,怎麼窩到這裡來了?」

  男子聞言,抬起頭看向他,笑容中除了被識破的尷尬外,更有難掩的驚訝,「你認識我?」

  一路上不知道用了多少種方法試驗,得出的結論都指向同一個事實:這徒兒,從不曾錯認過他的容貌。

  但是怎麼可能呢?這張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大眾臉,從爹娘兄弟到擦肩而過的路人,從來沒有能記住超過一刻鐘的,總要靠時間場合口氣之類的幫助才能確定身份。這個小沈,到底有什麼特異功能,竟然能不假思索地認出他來?一次兩次倒也罷了,可能湊巧而已,但是這一路上一共試探了十七回,他卻是一回也沒認錯,這問題可就大了!

  他無厘頭的問話換來小沈白眼一枚,「你是我師傅,我還能不認識?」

  塗存雅這幾天的幼稚行為讓徒兒對他的崇拜降到了最低點,稱呼也從仰視的「您」變成了平視中帶點俯視的「你」。

  「你到底是怎麼認出我的?」他真的是很好奇。

  「師傅,怎麼說我們也已經相處了這麼久,我認得出你老人家會很奇怪?」他神秘兮兮個什麼勁?

  「不可能這麼簡單。你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方法!比如說在我身上做記號什麼的?」說完他還很警惕地往自己身上檢查了一遍,又舉起手臂去聞有沒有特殊的味道,結果一無所獲。

  小沈當場暴走,「就是這麼簡單!愛信不信隨便你!我能認出你來錯了嗎我?」他都不知道原來塗存雅是一個這麼不可理喻的怪人。

  塗存雅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最後似乎斷定他的表情看來不似作偽,雖然還帶了些疑惑在眼中,卻放棄了繼續追究。

  「我們走吧。」他站起身來,掠過小沈逕自往門口走去。

  「客官,您還沒付錢呢。」店小二來到他面前,滿臉堆笑,暗藏殺機。

  想吃霸王餐,沒門!

  塗存雅笑得詫異,「你沒有搞錯吧?剛剛不是已經來收過了嗎?怎麼還要付?」

  小二搔了搔頭,有些困惑,「是嗎?」好像這個客人剛才有來付過錢……

  塗存雅有些不悅,「小二哥,連客人有沒有付錢都不記得,你可是要害老闆虧本的喲。」

  掌櫃已經在往這邊瞄了。小二不自覺拿起抹布擦汗,賠笑道:「唉呀呀,剛才不是算過錢了嗎?瞧這記性!真對不住您客官,您老千萬多擔待!多擔待!」

  「算了算了,下回小心點就是了。」塗存雅頗為豪邁地擺擺手,回頭睨一眼一臉震驚的徒兒,扔下一句「還不跟上」,舉步走進雨中。

  等小沈回過神來,塗存雅的身影已經在雨中走了一段距離,連忙追上,將雨傘撐在他頭上。

  「師傅,你竟然吃霸王餐?」這回他甚至想直接叫他名字了,拜了這麼沒有操守的人做師傅,真是天地同悲啊!在那種客棧裡有哪個人會先付了錢再吃東西的?分明就是賴賬,更奇怪的是那個店小二竟然輕易信了他的話,要是他每次都那麼好騙,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也沒人認得出我。」塗存雅理直氣壯地簡直像在嘲諷。

  干了壞事都能鎮定自若成這德行,他不會已經是老手了吧?小沈義憤填膺,「師傅,雖然入門守則規定我一定要聽你的話,但是你今天的作為實在是太讓人生氣,太讓人失望了!」

  「是嗎?」到底是誰更失望呢?有誰知道他寧可賴賬被人發現然後打一頓,也勝過這樣的毫無存在感。

  他輕描淡寫的回應更讓小沈怒火中燒,忍不住開始教訓人:「人家做生意不容易,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去騙……隨便吃喝,那天下的客棧總有一天都會關門的。如果客棧都關門了,那我們以後出門就會很不方便,只有風餐露宿的分了,你不覺得這樣是得不償失嗎?所以我常常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這小子真逗。繃著一張臉對他循循善誘,一邊還不忘踮起腳給他撐傘。

  塗存雅凝視小沈認真的神色,心情莫名其妙變得愉快。

  他意味不明的注目被小沈定位成孺子可教,很受鼓舞地滔滔不絕下去:「我能理解你這種想佔小便宜的心態,但是你佔到了便宜就說明人家吃了虧,而且萬一被發現……」

  他都不知道他那麼能說,或許應該開個私塾給他一展長才,保證教出來的小孩都是滿口仁義禮智信的--呆子。

  塗存雅想像小沈拿把戒尺威逼小蘿蔔頭背書的樣子,不禁微笑。

  不過,雨都停了還沒講完,太辛苦了,還是把這個話題結束了吧。

  「小沈。」

  「所以說……嗯,師傅你叫我?」

  塗存雅從袖袋裡取出一塊碎銀子,「還你。出來的時候你不是幫我付了賬嗎?」

  小沈愣愣地接過,愕然。

  原來他看見的--那幹嗎還要一直聽著他的數落不吭聲?不對,雖然他後來有幫忙付錢,但是師傅賴賬這件事還是事實,既然會把錢還來,說明他現在已經頗有悔意,那麼就應該再接再厲,徹底根除他這種不良習性--

  「師傅,人這一生總是免不了犯這樣那樣的錯,只要……」

  「小沈。」

  「但是有時候會比較膽怯……啊,什麼事,師傅?」

  「閉嘴。」

  「不行,今天如果不說完,我擔心師傅以後會鑄成大錯,小小的錯誤你當然不會在意……」

  到了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時,塗存雅終於崩潰。

  「我錯了,我該死,我不敢再犯了,請你不要再說了,好嗎?」

  「那就好。」小沈圓圓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翻了個身安心睡覺。

  不可思議地看身邊的他睡得如此坦然,塗存雅良久低語:「你看不出,我是故意的嗎?」




  此次任務的目的地,是關外的風馬牛門。顧名思義,就知道這個門派肯定是以放牧為業。這個風馬牛門在關外有著大片大片的牧場,財富在北方武林中可謂首屈一指,所產的良駒不但連年被朝廷指定為官馬,更是江湖人士夢寐以求的坐騎。可惜門主辛勤雖然是江湖人士,這麼多年來名下財富一天天積累,在武林中的聲望卻一天天敗落--生活過得好好的,誰耐煩再去搞那種打打殺殺的事情,門人弟子人人搶著去做生意,功夫就沒人練了。

  近幾年惟一關於風馬牛門的傳聞,就只有辛門主那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以每年一個的平均速度跟著賬房先生私奔--沒錯,不管是老的少的美的醜的。只要當上風馬牛牧場的賬房,沒半年時間就一定會跟某位小姐看對眼,然後在專制父親的反對下為愛走天涯。到現在為止已有六位小姐走上了同樣的宿命道路,其中最誇張的是去年剛滿十四歲的七小姐和五十九歲的賬房先生一見鍾情,然後這邊逃家那邊休妻雙雙出走,鬧得整個關外沸沸揚揚,連《飛來月鈔》也曾經花了十頁來深入討論這種「千金小姐後花園,窮酸賬房變姑爺」的奇特現象。

  於是,到現在為止,辛家碩果僅存的只有一個號稱「塞上西施」的六小姐。辛門主這回是鐵了心讓女兒以冰清玉潔一美人的身份角逐武林美女大決選,以此來提高風馬牛門在江湖上的地位。根據大家的猜測,第一美女的獎品應該是畏武山莊的少主,如果女兒真的能夠脫穎而出,那麼他這做岳丈的就絕對揚眉吐氣了。

  為了防止再在江湖上流傳出關於自己女兒的不利言詞,辛門主急急忙忙把牧場的賬房先生給辭退,又將女兒關在後院裡嚴禁和外人接觸--這樣,她總沒辦法再私奔了吧。

  事實證明辛門主的擔憂完全是正確的,因為塗存雅這次接下的任務,就是打探出辛六小姐的醜聞,讓她進不了美女總決選--對方很聰明地鑽了比賽規則的空子,只是出錢請飛來軒辦這件事而已,可不算是打聽「內部消息」。

  而塗存雅之所以會親自接下這樁只要派他龐大情報網中最底層的某人去執行,就絕對可以完成的買賣,當然是因為老窩門口那一票人搞得他幾乎抓狂。

  要是待在屋裡,當然沒閒雜人等敢隨便進來,可只要一踏出門坎,就絕對被堵,問東問西問長問短不說,還纏著他讓放寬大賽的年齡限制,這邊介紹有個二十五歲還待字閨中的極品淑女,那邊推薦十三歲但是發育良好身體健康的幼齡小妹--發育良好,我呸!又不是比誰會生。不勝其擾之下,他決定跑來這裡躲一陣子,至少等到預選完了再說。

  此行的另外一個目的是訓練徒兒們的能力。指定文章撐起大局固然極為鍛煉人,讓小沈跟在他身邊當然也可以學到許多東西,至於為什麼是這樣的分配,這個嘛……只有塗存雅自己知道了。

  「快換衣服啊,你呆呆地站在那裡做什麼?」塗存雅利落地換上剛弄來的衣服,又從包袱裡拿,出一個小瓷瓶,倒些液體在手上搓了幾下,平滑白皙的手就變得粗糙而色澤暗沈。

  小沈用兩個手指捏起師傅丟給他的衣服,另一手摀住鼻子,「好臭。我真的要穿、必須要穿嗎?」

  「叫你穿就穿,哪來這麼多廢話!」他發現這一路下來,這個徒弟是越來越不怕他了,剛開始的戰戰兢兢不知跑到哪裡去歇腳,現在不但有膽質疑師傅英明偉大的決定,還隔三差五就教訓他一番,真不知道誰長誰幼。決定了,以後的入門守則一定要訂得更加冷酷無情才是!

  「可是實在……」他發誓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髒的衣服,師傅會不會是從糞坑裡撿來的?

  「你連這麼點苦都吃不了,怎麼跟我學做事?換身髒衣服打什麼緊了?要知道我當年為了打聽一個消息,都不惜挑斷自己的腳筋混進冷面華佗家裡……」塗存雅皺了皺眉,沒有再說下去,但顯然已經贏得小沈久違的崇敬眼光。

  「師傅好厲害!徒兒不怕苦不怕臭,徒兒要向師傅學習!臻徒兒這就去換!」說完就抱著衣服躲到床帳裡。

  塗存雅瞥一眼床上隱約的身影,喃喃道:「粗線條。」

  口氣似嗔怪,也似包容。




  「來來來,大家排成一隊,不要擠,大師兄馬上就來挑人了!」稚氣未脫的年輕人指揮著眾人排隊,對於人山人海的情景並不顯得驚訝。

  風馬牛門每三年招一次人,優渥的報酬本來就讓許多人心嚮往之,等到知道辛家的小姐很容易拐之後,抱著當乘龍快婿心思而來的人就更加是擠破了門坎,據說現在北方市井小民最流行的口號就是:只要風馬牛門還有一個女兒,我們就永遠不放棄當家丁的堅持。

  但是--年輕人皺了皺鼻子--竟然連渾身惡臭的人都企圖染指小師姐,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一點?

  「師弟。」渾厚的聲音自大門內傳來。

  年輕人趕忙迎向高壯男子,「師兄你來得好早。」

  看上去顯然極有威嚴的邵劍青頷首,「嗯,早點挑完人,我下午還有賬目要看。」沒有了賬房先生的日子分外難過。

  小師弟陳賓仰視著他。

  大師兄真是風馬牛門的奇葩啊,不但功夫第一,人也能幹,現在不但生意上的大小事務,就連江湖同道之間的往來,師傅都放心地交給他處理,真想有一天自己也變得這麼厲害。

  邵劍青不經意地向隊伍裡一掃,一群乾乾淨淨、極力塑造美好形象的應徵人員中,兩個蓬頭垢面分子的存在格外突兀--尤其是周圍所有人都對他們退避三捨以後。

  陳賓注意到他的目光,輕輕說道:「師兄,這兩個人天不亮就來排隊了,除了穿得髒了點外倒也沒什麼異常,您看他們是不是丐幫的人?」

  邵劍青搖搖頭,「丐幫的人比他們有錢多了。」

  「噢。」陳賓同情地看了他們幾眼。

  邵劍青緩緩踱到隊伍跟前,應徵者們一見就猜到他是主事者,爭先恐後地擁上去推銷自己。

  「大爺,您挑我吧。我力氣很大的,一挑五百斤不在話下。」六小姐應該會欣賞他這樣有男子氣概的人吧。

  「大爺您別理他,他每餐要吃六斤飯,整個兒一飯桶。我比較好,我三天不吃飯也能幹活!」橫豎吹個天花亂墜,進去了就好辦。

  「大爺您你看我這閨女模樣好,就讓她呆在您身邊伺候著怎麼樣?」看他一副年輕力壯的樣子,應該是很容易「伺候」的吧,然後他就可以伺機混進去,來個老牛吃嫩草……嘿嘿嘿。

  「我啦我啦,我是家鄉有名的馴馬師,馬術一流,雇了我絕對沒錯的!」雖然有一次從馬背上掉下來折了腿,但經驗還是很豐富的嘛,到時候拐到了六小姐,還用做什麼粗活嗎?

  「還是挑我吧,我沒什麼別的好處,就是做人老實,保證聽大爺的活,也不偷任何東西!」當然,除了小姐以外。

  「師傅,你幹嗎拉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你看他們那麼主動,哪裡還會有人看得到我們?」

  塗存雅聳聳肩,拉著他靠牆角蹲下,低聲道:「等著瞧吧。一會兒你別說話,能裝多可憐就裝多可憐。」

  邵劍青被圍在中央不發一語。,冰冷的眼神掃過去,所有人都噤了聲。他有些不耐煩地往外圍瞧,發現除了有些應徵者在一邊忐忑地站著,那穿得破破爛爛的兩人則縮在角落裡不知道幹些什麼。

  那邊小沈還待再問,就看到邵劍青向他們這個角落走過來,連忙乖乖地低下了頭,思考怎麼樣的表情最淒慘。

  「你們怎麼了?」

  塗存雅悲涼地看了他一眼,蜷了蜷身子,把小沈護在懷裡。

  師傅,已經夠臭了,你能不能別再靠近我啊?

  小沈埋怨的同時發現自己紅了臉--真是的,關外的天也這麼熱。

  「你們倆怎麼回事?」

  塗存雅咬了咬嘴唇,顫抖著聲音說:「我們餓了。」原本平常的幾個字,被他的聲音表情一渲染,立刻就讓旁觀者覺得鼻子發酸。

  邵劍青冷冷地道:「餓了不會去要飯?」

  塗存雅很堅決地大聲道:「爹娘說,就算再窮,也不能要飯。」

  「有志氣!」陳賓忍不住誇獎,被大師兄瞪了一眼後自動收聲。

  「那就找活幹。」

  「我們找過了。那老闆不是人,竟然想欺負我弟弟,我、我們……」他激動得有些哽咽。

  小沈總算明白他這是在唱哪一出,趕緊伸出手來環住他的腰,哀哀地叫了聲:「哥哥。」順便抖落淚珠兩顆--原來師傅讓他袖口上塗辣椒是這麼回事。

  眾人一看他容貌,為手足情深感動之餘順便發懵:那個什麼老闆的,不但喪盡天良,連眼光也不怎樣嘛。

  邵劍青仍舊僵著臉,點選著剛才沒上前推銷的人,最後看向塗沈二人,說道:「你們跟我來。」

  於是在眾人的扼腕聲中,幸運者們被帶進了辛府。

  傍晚時分辛門主回家,看見自己家門口聚著一大幫衣衫襤褸的人,哭訴著自己的悲慘經歷,邊說還邊敲著鍋碗瓢盆助興,把好好的一條馬路弄得像墳場似的。

  「怎麼回事?」

  門房上前把今天的事情說了一遍。

  辛門主大怒,「好啊這些該死的東西,竟敢耍花樣來騙取劍兒的同情心,你們不知道他小時候父母雙亡弟弟也餓死了嗎?」說完抱起門口的石獅子往人群中間扔,嚇得那些投機人士屁滾尿流,四散奔逃。

  換上一身整齊家丁服的師徒二人隨大隊人馬一齊出門迎接主人回家,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老爺真是性情中人啊!」塗存雅沒事人似的讚歎,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落到辛門主耳裡,惹來對方讚賞的一瞥。

  小沈越看越覺得師傅像狐狸。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9:16


 首屆武林美女大決選開賽!

  主辦:飛來軒

  協辦:丐幫、少林寺、畏武山莊

  參賽對像:年齡在十五到二十三歲之間、姿容秀美之未婚江湖女子,不分地域,不分正邪門派,有意者皆可參加

  報名時間:本月起至明年六月底

  報名地點:各地丐幫分舵,報名時請隨帶個人簡歷及畫像

  獎項設置:

  武林第一美人:任選神秘獎品或黃金千兩;

  第二美人:任選武林秘籍或黃金五百兩;

  第三美人:任選巨闕劍或黃金百兩;

  決賽時間、地點:明年八月十五,華山之巔,與武林大會同時同地

  決賽評委:少林寺彌生方丈,丐幫尉遲延幫主,畏武山莊仲孫海克,飛來軒主,採花門蝴蝶郎君……

  註:為保證大賽公正公平,與之相關問題請有意者垂詢丐幫各分舵,飛來軒主恕不出售內部消息,見諒見諒。

  ——摘自《飛來月鈔》第三十期附頁




  「你畫好沒有?」冷冽的聲音中帶些不耐煩,其中的肅殺之意足以讓稍微膽小點的人軟了腿。

  嘿嘿嘿,膽小的話就不會來混搜集八卦這口飯吃了。

  「早著呢,你乖乖待著別動。」塗存雅的口氣像是在哄一個小孩,而非安撫江湖人人聞之變色的著名劍客。

  「我已經在這裡坐了一上午了。」男子冷冷地提醒。

  「大俠,是誰說不許找畫師的?我都快十年沒畫畫了,哪有這麼快找到感覺。」

  「那這一上午你都在幹什麼?」敢情他是白坐在這裡了。

  「練筆啊,」塗存雅完全不把他的騰騰殺氣放在眼裡,舉起畫紙給他參觀,「你看,多可愛啊。」

  在一邊磨墨偷笑的沈道貞很清楚他師傅今天早上的所有成果:伸頭烏龜兩隻,縮頭烏龜三隻,毛毛蟲五條,咧嘴笑的青龍、號啕大哭的白虎、吃毛毛蟲的朱雀、沒頭的玄武各一隻,看起來真是栩栩如生,令人捧腹。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麼有幽默感的。

  「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連他都敢耍?「我不畫了。」說完他站起身。

  「有本事你不畫啊,反正要找人的也不是我。」事實上如果不畫出來的話,上個月在《飛來月鈔》上花足足五頁製造「畏武山莊」少主到底是誰的懸念就開了天窗,他的損失會比較大——這種下情當然不能告訴他,以免有人拿喬。

  男子身形頓了一下,又僵著臉回來坐好,沈聲道:「快畫。」

  「急什麼啊?你一年到頭四處亂轉,得個空閒坐下來咱哥們兒說說話不也挺好的?」看他滿臉風霜的,要真找到人家恐怕也認不出他來。嗯,所以要在畫的時候美化一下,幫他恢復當年的美男子形象……

  是你一直在說話。男子懶得跟他辯,面無表情地聽他嘮叨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直直坐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

  這個人就是這麼沒情趣,明明年紀比他們都小,偏要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來,一點都不好玩,還是笨笨的小徒弟比較有意思。他隨意掃了眼一旁的沈道貞,「小沈啊,你今年幾——咦,你眉頭皺得那麼緊幹什麼?」

  小沈看了看他,意態躊躇,「沒、沒什麼。」

  「明明就是有什麼的樣子!我讓你背的入門守則一百二十條,第一條怎麼說來的?」

  「師傅說的話,絕對不能違背。」第二條是絕對絕對不能違背,第三條是絕對絕對絕對不能違背——以此類推,直到第六十條才有新的內容,記是不難記,抄起來卻絕對可以讓人吐血。

  「那好,師傅讓你說剛剛為什麼皺眉,你就給我說!」

  「哦。」其實真的沒什麼啦,「剛才師傅說到西域一個名字很長的門派,第一次說叫做查波可傑咯咯不海拉布拉多派,第二次說叫做查克巴拉米松不多拉多派,第三次又說叫做喀扎喇波波瑪拉布拉多海拉派,徒兒就覺得很奇怪啊,為什麼同一個幫派的名字每次都不一樣。」

  「這個、呃,呵呵,你不知道,那個幫派有許多別名的。」塗存雅解釋得很心虛,那男子更是用力地「哈」了一聲以示輕蔑。

  「你哈什麼哈?」那麼長的名字,誰記得住啊?更好笑的是該幫派從上到下的人數只有七個,比那串字還少,簡直笑死人——不對不對,他猛地抓住小沈的肩膀——嗯,挺有肉的好好摸——「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小沈呆了呆,「師傅是說那些別名嗎?剛才您說的時候我記下來的。」

  塗存雅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他,「你是說,我說一遍,你就全記住了?」

  「是吧。」這樣很奇怪嗎?

  塗存雅不信,「那從他進來開始算起,我們都說了些什麼?」

  小沈歪著腦袋想了想,慢慢說道:「剛剛這位殷公子進來,師傅說稀客稀客想不到你還活著,殷公子沒說話。然後師傅說你終於決定了,殷公子還是沒說話。師傅又說你早就該決定了就不用耗了整整三年滿山遍野地去找人,我這麼好用的哥們都不知道利用簡直就是蠢到家,再找下去恐怕到你兩腳筆直的時候都沒有音信。這時殷公子拿劍架在師傅脖子上說閉嘴,然後師傅就說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他對方才三個時辰內發生的事情一路回憶下去,竟是毫無停頓,細節清楚得讓那姓殷的冰冷男子都不禁露出些許詫異的神情。

  「最後師傅問我那從他進來開始算起,我們都說了些什麼?於是我說剛剛這位殷公子進來的時候……」小沈像是著了魔一般,根本不需要通過大腦就直接將之前的對話場景轉述出來。

  「停!」他再說下去就跟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一樣永遠都說不完了。

  「是!」小沈一聽命令,跟按了機關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天哪!天哪!」塗存雅在廳堂裡不住踱來踱去,口中唸唸有詞,「太不可思議了,竟然會有這種事!竟然會有這種事!」

  他忽然定身,看向不知所措的小沈,目露凶光,然後「登登登」衝上去,伸開雙臂一把抱住他,仰天長笑,「我撿到寶了,哈哈,我撿到寶了,哈哈哈哈!」

  小沈被他的肩膀壓住口鼻,艱難地掙扎著,「師傅,我不能呼吸了——」

  塗存雅連忙放開他,也不管自己雪白的衣袍被小沈手中的墨弄黑一大塊,直接捧著他的臉焦急檢查,「對不住對不住!師傅不是故意的,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有沒有有沒有?」

  「我沒事,只要您不要拿我的腦袋亂晃就好。」小沈隱約覺得頭頂有小鳥飛過。

  塗存雅聞言,立刻把他的腦袋推開。小沈猝不及防踉蹌了下整個人向後仰,塗存雅大驚,又趕緊傾身去攬他的頭。

  「小心小心,摔壞就糟糕了!」

  最後動作定格在兩人一個前傾,一個後仰,上體相貼,兩張臉距離僅剩寸許。

  原來他雖然眼大臉大腦筋粗,皮膚還是很細膩嘛。

  原來他雖然長得讓人過目即忘,眼睛卻這樣好看!

  「你們在搞什麼?」男子不耐煩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傻傻對視。

  兩人驚醒,分別向後跳開,小沈滿臉紅暈。

  「啊呀呀,腰好酸!」塗存雅若無其事地拉過小沈的手,「乖徒兒,別磨墨了,那種沒有挑戰性的工作根本不適合你。」

  說著也不知道他從哪裡變出了一大摞紙張,「來來來,替為師把這些上面的東西都記一記,明天我來考你背不背得出,如何?」

  「噢……我試試看吧。」好多哦。

  「好好好,你現在就回房去背吧,要不到林子裡去,那裡風景比較好。」塗存雅把足足有一尺高的紙張放進小沈手中,推他出了門。

  賺到了賺到了!只要培養出一部活動字典,他以後就不用費心去記那些陳年老賬,也不用怕紙張被蛀蟲吃掉了!收徒弟果然是件好事啊!

  於是,第二個徒弟也在幾天之後進了門。




  郝文章把自己的第一篇訪問稿呈到塗存雅面前,自信十足。

  雖然是第一次寫此類文章,但以他今科進士的身份,這種記敘性的東西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只把事情寫清楚根本就有辱他的生花妙筆,所以他在每一段裡都加了修辭進去,賦比興鋪排對仗一樣不少,整篇文章真是汪洋恣肆,文采飛揚,連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大大崇拜一下——縱使司馬相如再世、曹子建復生,也不過如此而已吧。

  哦,實在太偉大了!

  但是為什麼塗師傅的臉色不見得好看呢?

  郝文章用自己聰穎絕倫的頭腦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結論——一定是師傅看了他的翰藻華章之後,驚為天人,不得不承認長江後浪推前浪,於是有了妒才之意,心情不爽——哎呀呀,他都忘了要在前輩面前韜光養晦了,都怪自己實在是太過才氣縱橫,想掩飾也掩飾不了啊。雖然超過師傅成為武林鈔報第一人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是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還是要謹守學徒的本分,不能鋒芒太露引來太多關注的。嗯,今後就不要再寫得像今天這樣美輪美奐,不能增刪一字了,要知道,天妒英才……

  塗存雅耐著性子把全文看完,抬起頭來,指著稿紙問他:「你這邊的『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哈!原來大名鼎鼎的塗存雅連這種膾炙人口的名句都沒聽過,江湖草莽果然是江湖草莽,就算識了幾個字能寫幾句文,到底還是不如他這種正宗的飽學之士來得淵博。

  郝文章在心中得意了很久之後,才假意恭謹地回道:「師傅,這月朦朧鳥朦朧是形容一種意境,試想那——」

  塗存雅不客氣地打斷他:「我不是問你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寫的明明是深海屠夫和遼東黑熊的決鬥,為什麼要在開頭放上這麼幾個字?」

  「是這樣的,一般來說,場景的描寫總能夠襯托出事件的氣氛,所以在寫文章時,我都很習慣加入描寫性的語句來起點染的作用。」郝文章一邊誨人不倦地解釋,一邊在心裡更猛烈地搖頭——沒救了,這也不懂。

  「是嗎?」塗存雅挑眉,「你記不記得,他們決鬥的那天天氣是怎麼樣的?」

  「當然記得,下大雨嘛。」他觀戰之前就準備了三件蓑衣,誰知道還是被淋到,辛苦啊。

  「很好。」塗存雅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下大雨你哪裡看見的月朦朧?鳥都不知道躲哪去了還朦朧個屁!你知不知道海棠花什麼時候開?大冬天的它哪裡紅?你告訴我它哪裡紅?啊?」

  小沈在一邊掏了掏耳朵——看不出來師傅嗓門這麼大。

  郝文章顯然被嚇到了,瑟瑟縮縮地申辯:「可是,不這樣寫就不美了啊——」

  「你以為你在幹什麼?吟詩作對嗎?又臭又長的誰看得懂?你要美自個兒臭美去,別在我這兒混了!」

  小沈探頭看了塗存雅扔在地上的厚厚一叠紙張,心中暗暗咋舌:能把三句話就完事的短文扯到萬把字,而且還從頭到腳毫無重點,此君果然不愧是寫八股文出身。

  「但是,我、我……」郝文章想哭。從小到大沒一個老師這麼罵過他,他寫得這麼認真也錯了嗎!

  塗存雅揉揉額頭,看向另一個,「你的呢?」

  小沈忙不叠收起笑意,把自己的作業交給他。

  竟然只有一張!郝文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塗存雅瀏覽了下,神色木然,「你寫錯字了。遼東的遼少了兩點,熊是狗熊的熊,不是英雄的雄。」說完提起筆在紙上寫什麼。

  小沈紅了臉,「我、我以後注意。」

  郝文章聽了直發笑,連基本的字都不會寫,他肯定會被削得更慘。

  誰知道塗存雅竟把稿子收了起來,說道:「這個我要了,以後要努力。」

  小沈意外而又興奮地點點頭,「嗯,我會的!」

  郝文章覺得一陣昏眩——錯別字連篇的稿子他要了,自己那麼文采斐然的千古絕唱竟然被當垃圾扔在地上,這這這,這是什麼世道!

  塗存雅站起身,瞥到他一臉的傷心欲絕,毫不留情地道:「你再敢寫什麼月朦朧鳥朦朧,就給我回家去吃自己!」說完踩著郝文章的稿子,緩緩走了出去。

  「郝兄,你要加油哦。」小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後也向外走。

  「等等。」郝文章捧著一顆破碎的心,艱難地問道:「你是怎麼寫的?」

  「我啊,」小沈回頭看他,張開嘴將自己稿子的內容背了一遍,「某年月日,深海屠夫與遼東黑熊於衡陽獅子嶺決戰,遼東黑熊在第四十五招上以『熊熊一掌』擊敗屠夫『霍霍一刀』,屠夫受輕傷,黑熊無恙。」

  郝文章等了半晌。

  「還有呢?」

  「什麼還有?」小沈不解。

  「接下來你寫了什麼?」怎麼念了幾句就不說下去了?

  「完了呀。」

  「什麼?就這樣沒了?」尖叫。

  「是啊,還有什麼要寫?」小沈不解。

  郝文章哭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鷹鷲堡堡主斯武年六十壽辰,大宴賓客。

  「陳幫主,你說這屆美女大賽的神秘獎品到底是什麼呢?」老頭挨在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身邊,朝另一邊的中年人大聲說話。

  中年人看了看陌生青年座上的名牌,很配合地一搭一唱:「會不會是什麼藏寶圖之類的?」

  「我看不像,」一個山羊鬍子湊上來,「如果是藏寶圖的話為什麼還要在黃金干兩之間選擇呢?根本想都不用想的嘛。」

  「我看是一枚江湖令什麼的吧,那種只要一拿出來,各門各派都得乖乖聽命的信物。」

  「不可能不可能!參賽對像說了不分正邪,所有適齡未婚女子都可以參加,萬一給邪派的人拔得頭籌,難道還讓他們來號令武林不成?就算飛來軒沒意見,少林丐幫會容許有這種事發生嗎?」

  這時壽星斯武年也挺著個大肚子踱了過來,聲若洪鐘:「要我說啊,那神秘獎品肯定是畏武山莊的少主!」

  「怎麼說怎麼說?」眾人連忙問——到底今天斯堡主是地主,得捧個人場讓他覺得很有存在感。

  斯堡主賣了個關子:「江湖女子雖然比一般大家閨秀要來的豪邁不羈,但有一點是一樣的——你們說,女子一生最大的榮耀是什麼?」

  苦思良久,終於有人喊道:「我知道了,嫁個好丈夫!」

  在場諸人多是男子,轟然稱是,只有幾位俠女不屑地哼聲。

  斯堡主拍手道:「那就是了,既然是最大的榮耀,當然要歸給第一美人。這期的《飛來月鈔》在附頁之後還夾了一張俊美男子的畫像對不對?上一期的《飛來月鈔》又用了整整五頁列舉了畏武山莊神秘少主的可能人選,這兩件事情撞在一起不是很微妙嗎?咱們再看這選美。畏武山莊仲孫莊主可是出了名的嚴肅,他這回又是協辦,又是當評委,根本就和平日的作風不符嘛。我私下裡根據仲孫莊主的年紀推算,想來他的公子也應該到了二十六七的年紀,恐怕他就是要趁著這次選美,給自己找兒媳婦咯!」要說榮耀,攀上「文裁」世家畏武山莊女主人的位置,也真算是極至了吧。

  眾人正在慢慢思索他的推理,只聽一個嬌嫩的女聲道:「您說那俊美男子就是仲孫莊主的公子?」

  眾人望去,只見是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女子,說完之後兩頰通紅,顯然是為自己一時衝動的口無遮攔害羞不已。

  「哈哈,看來咱們大名鼎鼎的雪芙蓉也是芳心暗許咯!」不知是誰調侃了這麼一句,惹來哄堂大笑,那雪芙蓉跺了跺腳,立時跑得沒影了。

  「塗軒主,你看老夫的想法對也不對?」斯堡主雖然喝了些酒,心裡卻是絲毫不糊塗,開口問斜倚柱子含笑聆聽的塗存雅——這一位的相貌實在太過平常,以至於為了不認錯人,他還特地在他的座位上寫了個名牌。認錯別人沒關係,他可是今天大傢夥要打探消息的重點對象呢。

  小沈和文章上了茅廁回來,就見自己原本落座的位置上站滿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兩人擠了進去,郝文章在回憶師傅形貌特徵的當兒,就聽小沈道:「師傅,發生什麼事了?」

  怪了,他怎麼認得那麼快?

  「沒什麼,三堂會審罷了。」塗存雅舉起酒杯啜了口,扯起嘴角對眾人道,「應友人之請,這個問題在下不便奉告,待到結果揭曉,便一切明瞭,還望各位多多擔待。」

  當時便有人敏銳地問:「難道這個友人就是畏武山莊的少莊主?這樣說起來,畫像上的男子確實和仲孫莊主有些相像呢。」

  「廖鏢頭既然這樣以為,就當是好了。」塗存雅仍是不露聲色,一徑溫和地微笑。

  大家見他口風死緊,也就只好放棄,把注意力轉回到祝壽上來。

  「各位,」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起來,團團抱拳,說道,「今天是斯老英雄大喜的日子,我特地寫了一首絕句,作為生日禮物獻上,想當場讀上一讀,不知可好?」

  群豪眼中冒出崇拜的星星——江湖中人識幾個大字就很了不起了,鐵臂秀才竟真的會寫詩,好厲害啊。

  「好好好,」斯堡主笑得合不攏嘴,「鐵先生儘管念,我們都好好聽著呢。」

  鐵臂秀才走到場中央,清了清嗓子,大聲念起來:「兩把長戟好,一雙兒女佳。今逢花甲壽,歡喜過良宵。」

  全場靜默不過一瞬,接著便爆發出一陣掌聲:「好!寫得太好了!」

  斯堡主捋著鬍鬚讚道:「鐵先生不愧是北方武林出了名的才子,簡直是出口那個什麼,才高很多斗啊!」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聽得懂這首詩在說什麼耶,那是不是說自己的修養也是很不錯的?呵呵。

  還有人虛心請教:「鐵先生,你說的那個花甲是什麼東西啊?」

  鐵臂秀才非常高興,一一答謝,然後很有耐心地向人解釋這首詩的「深刻t義」。

  場面正熱鬧著,忽然一陣大笑爆出。眾人循聲看去,原來是塗存雅帶來的小徒弟。

  「小哥,你笑什麼?」

  郝文章抱著肚子蹲在地上,良久才有力氣回話:「拜託你們行行好,這麼爛的詩都能捧成天下無雙,會笑掉人大牙的!」

  鐵臂秀才排開人群走到他面前,憤然道:「臭小子,你倒是說說,我寫的哪裡不好?」哼,如果不是看在塗存雅的面子上,看他不打得他滿地找牙!

  郝文章站起來,面有難色,「哪裡不好……這個,不好說啊!」

  鐵臂秀才以為他不過譁眾取寵而已,正要奚落幾句,卻聽他繼續說道:「實在是哪裡都不好,我都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塗存雅在一邊低斥:「文章,不要亂說話。」

  「我不是亂說。」郝文章看師傅的眼中都帶了些輕蔑——早就知道這個江湖上像他這樣的飽讀之士絕無僅有,就連飛來軒主也不過粗通文墨而已,由此可見他郝文章未來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詩的意境咱們就不必討論了,單從基本格律來看,就已經是大大的不及格。鐵先生,你知道寫詩是要押韻的吧?」

  鐵臂秀才惱道:「我當然知道。我一四兩句押的不就是二蕭韻?」

  「哈哈,哈哈哈。」郝文章乾笑幾聲,「你知不知道,五絕的第一句不一定需要押韻,二四兩句才需要押韻?而且押的都要是平聲韻?你又知不知道,向你所作的第一句詩,一句之中只有一個平聲字,那就叫做犯孤平,是詩家大忌?」鐵臂秀才被他逼問得臉上無光,勉強道:「我們學武之人,哪來這麼多忌諱?你要是會作詩,就做給我看看啊!」哼哼,要知道他這首詩可是憋了足足半個月才想出來的,這小子哪有可能當場就寫什麼好東西出來?

  「那有何難?」郝文章傲然道,「我這就口占一首五絕博眾位一笑。」

  大家一聽就知道這位是真有幾把刷子的——因為,他從剛才到現在的話,什麼押韻孤平,他們是聽也沒聽過。

  果不其然,他念出來的詩,什麼關西啊南州的一大堆,大家愣是沒明白到底說了些什麼。

  「好詩!好詩!」

  「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塗軒主你收的好徒兒啊。」

  「塗軒主可要當心了,我看這位小兄弟會青比藍更青啊!」

  「笨,是青出於藍啦。」

  郝文章聽得飄飄然。看來,他很有希望成為武林第一才子哦。嘿嘿,師傅也就是經驗豐富了些,要真說到才華,哪比得過他啊。

  結束宴會,師徒三人告辭出來,斯武年親自送他們到門口,中間還不斷被試探關於這次選美的內情,塗存雅不說就是不說,郝文章倒是很想透露點什麼,可惜什麼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擺脫了煩人的糾纏,只剩下他們三個。郝文章喝得微醺,邊走邊回味方才被眾星拱月的美妙滋味。

  「文章。」

  「啊——哦,師傅,徒兒在。」

  「鐵先生的那首五絕,平仄並沒有錯。」塗存雅用閒聊的口氣說道。

  「怎麼可能?他犯孤平了。」師傅真是的,不懂就不要裝懂嘛,他又不會笑他——至少當面不會。

  「雖然出於無心,但是他下句確實用了拗救。」

  塗存雅的口氣依然平淡,聽在郝文章耳中卻似打雷一般。

  「兩把長戟好」,首句第四字「戟」按照格律應用平聲,卻被他用了仄聲,於是整句只有一個「長」字是平聲,犯了「孤平」之忌,這句詩也就成了通常所說的「拗句」。拗句可以在下一句中挽回,方法是在第二句中本該用仄聲的地方用一個平聲,是為「拗救」——第二句「一雙兒女佳」這個「兒」字按格律本該用仄聲,現在卻是平聲——鐵臂秀才竟然誤打誤撞用了「拗救」,他沒發現,師傅他……早就發現了,是嗎?

  郝文章看向走在前頭的塗存雅,心中詫異,「師傅。」

  塗存雅像是沒聽見,又自顧自地道:「你作的那首詩,雖然過於匠氣,用典倒是甚佳。但是第二句的韻腳『歡』用的是平韻十四寒,第四句韻腳『關』卻是十五刪,嚴格說來,卻也未必工整。」

  郝文章倏地停住腳步,酒意全消了。

  「鋒芒太露並不一定是什麼好事,時時要記得,一山還有又一山高。你好好想想吧。小沈,我們先走。」

  小沈答應著,跟著他繼續趕路,留下震驚莫名的郝文章一個人在荒山野嶺中消化師傅並不僅僅「粗通文墨」的事實。




  「師傅,你們剛才說的我都不懂。」小沈的聲音中充滿困惑。

  「不懂也沒關係,吃咱們這行飯的,讀太多書也沒什麼大用。有時候還會誤事。」

  「噢,我知道了。」小沈聽他這樣一說,想起郝文章寫的稿子被無情「斃掉」的事情,登時釋懷。跟著塗存雅進入一片密林,一出林子,就可以看到飛來軒了。

  四週一片漆黑,只有燈籠照路,偶爾會有奇怪的鳥叫聲,兩人既然有伴,倒也不至於害怕。

  才走沒多久,小沈就感覺到一股殺氣正在悄然接近。

  「師傅——」

  還沒把警告說出口,只聽破空之聲從頭頂傳來,接下來師徒倆前方就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

  「你是塗存雅?」蒙面人倨傲地看著兩人,最後將焦點落在正主身上。

  又是來找麻煩的。塗存雅無奈頷首道:「在下正是。閣下有何貴幹?」

  那蒙面人不答話,揮刀向他砍去。眼看就要斫中手臂,小沈大喊「住手」,反射性地衝上去用力推了把,蒙面人竟往後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上一棵大樹,一屁股坐倒在地。

  「咦?咦?你竟然會武功!」塗存雅似乎一點都不擔心眼前的處境,在旁邊像是看耍猴一樣興奮莫名。

  小沈將自己的手掌翻來覆去看了很久,心裡覺得奇怪,問塗存雅:「師傅,你說這就是武功嗎?但是我不知道怎麼使啊。」

  也好在那蒙面人坐在地上發懵,不敢立時上前搶攻,否則哪容得他閒閒站著跟人討論如何施展。

  塗存雅大為驚訝,「不是吧?你不會打怎麼學的武?」

  「我沒有學過武啊,又沒有人教我——」

  「那要不我來教你吧,好不好?」塗存雅躍躍欲試。

  「好啊好啊,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我就怕我教不好。」畢竟他自己也沒有實戰經驗。

  「沒關係,只要你肯教我就很高興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哦。」

  那蒙面人等得快睡著還不見小沈出第二招,心中更怒:這兩人竟敢不將他放在眼裡,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當下也忘了小沈剛才的出手驚人,一心只想給兩人點教訓。

  「看刀!」他嘴裡說著,身形也以極快的速度向塗存雅衝去,小沈連忙揀起一根樹枝迎敵,只聽悶悶的一聲,金木相交,小沈手中的樹枝被砍斷,蒙面人手中的鬼頭刀也落了地,龐大的身軀往後連退五大步。

  小沈大奇,這人明明把自己的武器劈斷了,為什麼還要往後退?「你怎麼了?」

  蒙面人狂噴幾口鮮血,狠狠盯死小沈,嘶啞著嗓子問道:「閣下是哪門哪派的高手,留下個萬兒來。」

  小沈看了看那人,快步走到塗存雅身邊,低聲請教:「師傅,什麼是萬兒?」

  塗存雅翻個白眼,說道:「就是你的名字。」

  「哦——」小沈恍然大悟,很開心地來到那人跟前。那人以為他準備痛打落水狗,全神戒備。誰知小沈只是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膀,豪爽地道:「我是沈道貞,我的師傅就是他了。」說著往塗存雅的方向指了指。

  那人看看塗存雅,再看看他,心中驚疑不定。

  世人都道塗存雅手無縛雞之力,誰知他一個弟子的功夫都如此了得,那本人就更不用說了。他真是笨蛋,竟然會跑來向他挑釁。今天恐怕是要豎著出來,橫著回去了。

  「沈兄功夫高強,在下甘拜下風。冒犯了令師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既然失手,要待怎的,儘管劃下道來吧。」

  「師傅……」小沈很迷惘地看向塗存雅。

  這個人說的話,他還是不太懂耶。

  塗存雅也懶得跟他翻譯,直接走上前去,將那人上下打量一番,懶洋洋地說道:「小沈,靈蛇門邵葉。」

  小沈會意,將塞進腦子裡的資料一股腦兒地背出來:「邵葉,今年五十三歲,冀中人士,山西靈蛇門門主,師從前門主江竹山,擅使九節鞭,二十三歲以一招『龍飛鳳舞』擊殺關東響馬盧一虎成名,現名列本月飛來江湖排行榜第一百四十九位。」

  蒙面人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他不是遮住臉了嗎?連兵器都換了,怎麼還是被認出來?

  塗存雅不理他的疑問,逕自接下去:「父早亡,老母在堂,懼內無比,每月初一十五是內定的跪搓板日,十七年前在滄州受垂青於落英女俠顧菲菲——」

  小沈聽到這裡陡然驚呼一聲:「原來顧菲菲這麼老了?她是上期美女寶鑒的入圍者耶,怎麼可能眼光這麼差,看上這個老伯?」

  塗存雅看了臉色青青白白紅紅綠綠的邵葉一眼,勾起嘴角,回頭對小沈說:「我一句話都還沒說完你著什麼急?」清咳一聲後續道,「在滄州受垂青於顧菲菲的母親,相處十餘日,珠胎暗結,後顧氏產下一女——」

  邵葉終於按捺不住,滿頭大汗地喝道:「別、別說了!你想怎麼樣?」

  塗存雅對小沈滿意地點頭,然後說道:「邵前輩,你來找我的麻煩,是為了上個月《飛來月鈔》上說起某人每晚幫夫人洗腳的事情,還是恐嚇我安排令嬡在選美中勝出?」

  邵葉沒好氣地說:「當然是後者。」上期的懼內實錄裡又沒指名道姓,他幹什麼巴上去頂下來?

  塗存雅頷首,「我想也是。前輩請便吧,今天我心情不錯,剛才的話就當沒說過,如果前輩再來找碴的話,您的家務事就不是只要跪搓板就可以了結的了。」

  邵葉暗叫一聲僥倖,拱了拱手,身形迅速向林中掠去。

  原來這麼容易打發啊?難怪師傅一點都不慌。

  塗存雅這時轉過身來,對上他崇敬的目光,心中微微得意,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抓住他的手臂就是一陣搖晃,「你會武功?你真的會武功?」

  小沈暈暈地道:「應該是吧,我也不知道——」

  「太好了!」塗存雅的興奮程度甚為可疑,「那你一定會點穴是不是?」

  「點穴?」小沈不解。

  「你不知道?來來來,我教你我教你!」他主動拉起小沈的手。

  「你把真氣凝聚在食指上,會吧?」奇怪,他的手怎麼這麼小?

  「哦。」小沈依言而為。

  「好了嗎?」好激動啊,今天終於可以感受一下被人點穴的滋味了,到底還是他自家徒弟好,不像老殷他們小氣得要死,無論求了多少次都不肯幫他點。

  「好了。」

  「很好!」塗存雅用兩手捧住小沈手腕,將他的食指猛地往自己肩胛骨下方的穴道上撞去,然後靜待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滋味升上來。

  接下來的時間裡,樹林裡一片寂靜,但聞風吹樹葉,沙沙作響。

  「師傅?師傅?」

  小沈終於覺出不對勁,開始叫喚保持同一姿勢至少半炷香時間、不言不動的塗存雅。

  塗存雅沒有回答。

  「您怎麼了?麻煩先放開我好不好?」一直抓著他的手放在胸膛上,挺奇怪的。

  還是沒有回答。

  小沈不太高興了,哪有人這麼無賴的?「你不放我自己抽出來咯。」

  說完他把手用力一縮,輕而易舉地抽了回來。

  接著「咚」的一聲,塗存雅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臉朝下背朝上,仍是一動不動。

  小沈嚇壞了,蹲下來連忙將他翻了個身,只見他一張臉上都沾滿了泥巴,除了眼睛鼻尖以外一片模糊。兩隻手竟然還是規規矩矩地按在胸前,沒有移動分毫。

  「師傅您別嚇我啊,犯病了嗎?您倒是說句話呀,別一直眨眼睛!」他靈光一現,「難不成是眼睛抽筋?那好辦那好辦!師傅,您忍著點噢!」爹教過他,如果眼睛酸痛的話,就揉一下臉頰上的四白穴,師傅的症狀看來比較重一些,那就——他舉起拳頭,往塗存雅的臉面上招呼過去。

  一拳下去,塗存雅被「黑氣」包圍的眼睛眨得更厲害了,似乎是有什麼話要說。「師傅,您忍忍,馬上就好!」

  第二拳。塗存雅兩個眼眶中流出了痛苦的淚水,小沈柔聲安慰:「師傅您別哭啊,這麼個大男人哭起來很難看的。」說完狠下心腸,再一拳下去。這回終於奏效,塗存雅再也不眨眼睛了。

  「師傅!您怎麼暈了?」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8:49


  那大漢掏了掏耳朵——怎麼這小兄弟的聲音恁的尖利?「當然有人買,而且買的人還越來越多,否則你以為他為什麼敢漫天要價?」

  年輕人拿懷疑的目光瞅他,「真的有人買?」

  「不信你隨便問人好了。」大漢向排隊的眾人一指,「這裡大概有個九成以上的人每個月非看《飛來月鈔》不可。」年輕人前後一看——呀,他們背後什麼時候又排了這麼多人?

  問問就問問吧,他就不信真有那麼多人高價去買這無用之物。

  他挑了個附近衣衫最襤褸的男子問道:「這位前輩,您看過《飛來月鈔》嗎?」他連身好點的衣服都買不起,應該不會花那麼多錢去買吧?

  那男子白了他一眼,「我當然看!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會窮到當褲子?」

  年輕人往下一瞧——要死了,真的只穿了條褻褲。他臉一紅,轉身拍拍排在大漢前面的那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這位先生,您看過《飛來月鈔》嗎?」看他衣冠楚楚的樣子,應該不至於無聊到去看那種八卦消息大全吧。

  那中年文士轉過頭來,皺著眉睨他,「我不僅看,還投過稿呢。」雖然十篇裡面只用了一篇,但稿費很是豐厚哦。

  「哦。」年輕人無趣地摸摸鼻子,看到有一個長得非常「粗糙」、舉手投足間都寫著「粗魯」兩個字的豪客正在無聊地挖鼻屎,年輕人如獲至寶,興沖沖走到他跟前,踮起腳說道:「這位壯士,敢問你看過《飛來月鈔》嗎?」不識字的江湖人都能堆滿一座華山了,就不信他們也會去買那本破書。

  豪客一聽臉就沈了下來,下一刻,明晃晃的槍頭抵住了他的喉嚨,「你小子什麼意思?欺我不識字嗎?」

  「原來閣下識字,失敬失敬!」那年輕人命在旦夕,竟也絲毫不見慌亂,反而笑著道歉。

  「武中原,你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低沈的聲音來自豪客身後的老者,豪客聞言渾身一僵,不甘不願地放下了兵器,惡狠狠地說道:「我不識字,但是我會看圖!」

  年輕人恍悟,拱手道:「多謝指教。」然後垮了臉準備回到自己位置上接受大漢的嘲笑,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進入視線,只見不遠處有個婦人牽著個七八歲的孩童正在排隊,他眼一亮,趕忙走上去,蹲下來興奮地問道:「小弟弟,你聽過《飛來月鈔》嗎?」

  小男孩不出聲,困惑而又委屈地看著他,緩緩地搖頭。

  年輕人大喜,哈哈,終於找到一個不看的了吧。

  正要再確認一下,那小男孩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他頓時手足無措,「小弟弟,你為什麼哭?你別哭啊,沒看過不是你的錯,我絕對不會怪你的……」哎哎哎,怎麼還哭?

  那婦人瞪了他一眼,俯下身子為小男孩擦眼淚。「你冒犯到他了。」她冷冷地說。

  「我?」年輕人指指自己的鼻子,然後指向小男孩,「冒犯他?」這是哪跟哪啊?他不過問句話而已也能得罪人,而且是一個「小人」?難道這也是江湖險惡的例證嗎?

  小男孩擦了擦眼淚,一本正經地宣佈:「沒看過《飛來月鈔》的江湖人不算是江湖人,你深深地侮辱到小爺我了!」說完他還朝他揮了揮手中薄薄的書本。那上面赫然題著龍飛鳳舞的《飛來月鈔》四個字。

  侮辱就侮辱,又是深深又是小爺,唱大戲啊?年輕人心中覺得好笑,卻又不敢表現出來,恭恭敬敬地拿過他手裡那本月鈔翻閱。

  封面上除了那四個字外,還有一個男子揮劍起舞的圖案。第二頁只排了幾行用奇怪書題寫成的大字,第一行是「江湖八卦,應有盡有,沒有也有」,第二行是「江湖人不看飛來,奇恥大辱」。他看了那小男孩一眼,原來典出此地啊,領教領教。第三頁是目錄,那些目錄名驚得他合不攏嘴。

  「兵器譜本月排行榜及下月趨勢分析」

  「和合散再次震懾江湖,冷公子春情萌動坐懷大亂」

  「梅開二度,唐門太君下嫁青梅竹馬癡心人」

  「猛吃巴豆,峨嵋神尼一月狂減三十斤」

  「彌生方丈腳踩西瓜皮,少室山前上演狗吃屎」

  「專題訪問:蝴蝶郎君追情絕招大揭秘」

  都是這麼八卦的東西,被寫到的人不氣得吐血才怪。不過不得不承認,還是挺吸引人的,但是——「十兩銀子一本?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大漢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為他解惑,「你道江湖中人整天打打殺殺的不累嗎?沒事時總要找些樂子出來放鬆一下,而聽別人的秘密看人家出醜總會讓人覺得心裡很高興,《飛來月鈔》就這樣應運而生了。反正賭錢喝酒喝花酒是花錢,買月鈔也是花錢,還不如買本書看笑話一下那些成名人物來得實惠呢。特別是所謂的名門正派,清規戒律多得緊,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卻沒有一個門派下過禁令說弟子不得看八卦,所以他們的門人可是最甘願把錢花在這上頭的。」

  「但是很貴啊。」他是絕對不會去買的。

  「多的是人出得起,你不知道江湖人大多是很有錢的嗎?」年輕人聽出大漢這句話說得嘲諷,但卻不知道他指的具體是什麼。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無論他去不去買,那塗存雅肯定已經賺得盆滿缽滿無疑。

  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已到了申時末,夕陽在山,兩人離木屋也只剩幾步之遙。

  照理說木屋的隔音效果應該不怎麼樣,但是他們站在這麼近的地方,人也已經出來兩三個了,卻愣是沒聽到一點聲音。正在疑惑的時候,只聽見響亮的撥算珠聲辟裡啪啦傳出來,同時伴以懶洋洋的男性嗓音:「你說說看怎麼不合理了?出工費五十兩這是不二價,食宿費二十兩,置裝費二十兩,車馬費十兩,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兩,有什麼不對?」原來飛來軒主的聲音是這個樣子的,不難聽,但是很普通。

  「當然不對!不過是讓你去探聽點消息而已,哪裡需要買衣服的?而且他們家離你這裡那麼近,走幾步路就到了,我為什麼要付你食宿的錢?車馬又是幹什麼用的?」惟一一個發出聲音的買家理直氣壯地維護自己的權益——難道之前的都是啞巴?

  「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大漢煞有介事地搖頭歎息,然後預言:「你信不信,最後他肯定要付兩百兩。」

  「哈,說得倒輕巧,這麼容易你犯得著來找我嗎?你知不知道他除了這裡有一個家,天山有一個家,就連在扶南都還有一個家?我天南海北地找來找去,風餐露宿總要吃飯要換衣服要坐車吧?」雖然那人最近都住在他隔壁,但是從原則上來講,他的說法是沒錯的,對吧對吧?

  「原來是這樣……」買家沈吟,頗為錯怪他而感到不好意思。

  「我倒記起來了,還不止這些呢,」算珠的聲音繼續響起,「賄賂他徒弟打聽消息,二十兩;買貓買狗製造噪音,十兩;最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他的女兒是個大花癡,只要見了四十歲以下的男人都會撲上去,所以我還得收你二十兩的精神損耗費;還有,一路上被宵小暗算,害我損失了不少東西。」所謂宵小就是對面人家養的那條大黃狗,暗算是它突然從巷子裡跳出來嚇了他一跳,損失的東西是他好不容易才買到的一個「悅來包」。

  那人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出遠門在外帶的財貨可不會少,他手頭可沒那麼多錢賠他。

  「不過呢,想想這種事我自己也有責任,這樣吧,你就意思意思拿出個五十兩算了。嗯,這樣加起來,剛好是兩百兩,還有問題嗎?」

  他的慷慨大方讓那人如獲大赦,連聲說「沒有」,忙不叠地付了錢,又生怕他後悔似的開門疾步逃出來。

  「下一個。」懶懶的聲音有氣沒力地喚著,看來做了一天的買賣也很是疲憊。

  「終於輪到我了!」大漢伸伸懶腰,準備走進去。

  才跨出一步,只聽門口一陣喧嘩。

  年輕人回頭望去,一群蝗蟲——更正,是蝗蟲般的一群人——氣勢洶洶地衝散隊伍,走了進來。

  「走開走開,我們有事找塗存雅,你們都一邊去!誰不走就誰倒黴!」

  話音剛落,排了一整天隊伍的人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

  「怎麼回事?」年輕人被大漢拖拽到屋側樹叢中,一雙眼睛不斷打量那十來個穿著破爛的老頭。

  「噓,有好戲看了。」大漢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可知道他們是誰?」

  年輕人這回倒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要飯的啊。」每個人身上都打了那麼多補丁,而且還清一色的右手端碗左手握根棒,再看不出來他們是丐幫中人就成傻子了。

  「你再數數他們身上的補丁——不得了,丐幫八袋以上的長老都齊了!看來事情真的不小。」大漢興奮地搓著手,口水都快流下來的樣子。

  年輕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人家來踢飛來軒的館,他那麼高興做什麼?難不成他和那位塗存雅有過節?

  只聽那領頭的九袋長老對著木屋大聲喊道:「塗存雅,你給我出來!今天不扒了你的皮我就不姓成!」

  「成老弟,」那姓成的身邊出現了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張開雙臂,氣喘籲籲地攔在他面前,「你不要去惹他,千萬不要去,討不了便宜的!咱們走吧!」

  那成長老粗魯地推開他,「李兄,你別攔我,你怕他我可不怕!那小子難道還有三頭六臂不成?」任是再厲害的人物,在他們幾個長老連手之下也絕對走不出三十招,大不了也就落個以多欺少的笑名,有什麼好怕?

  那老頭拚命跺腳,「老哥哥我這可是為你好!你沒領教過他的厲害,看看那些成名英雄的教訓還不夠嗎?招惹到他,從今以後就別想在江湖上混了!」

  「他會這麼厲害?我就不信這個邪!」成長老不理老友勸告,繼續朝裡頭喊話:「塗存雅,再不出來你大爺我可要放火燒屋子啦!」

  「門開得好好的,嚷嚷什麼啊?你們不會自己進來?」塗存雅傳出來的聲音除了倦怠以外,聽不出有什麼驚恐。

  丐幫長老互覷一眼,躊躇不前,都想他是不是安了什麼機關在裡面引他們入甕。

  那花白鬍子老頭歎了口氣,道:「塗公子這間屋子裡絕對沒有機關,你們如果硬是不走,便一起進去吧。」

  那成長老對老頭尊敬的口氣頗為不屑,「哼」了一聲,當先進屋,餘人也隨後跟上。

  屋裡甚是寬敞,但也儉樸,青磚鋪地,白牆上毫無裝飾,右邊立有一個書櫃,書櫃旁邊擺了張長桌,桌上零散地放著筆墨紙硯和新出爐的一期《飛來月鈔》,坐在桌後的青年男子顯然是塗存雅,眼見一幫人進來,竟是頭也不抬,還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睡意濃重地問:「你們有什麼事啊?」

  「你還敢問我們有什麼事?」成長老揮著拳頭,淩亂的鬍子一根根往上翹,「你到處搶我們丐幫的人,安的是什麼心?」

  「原來是這個。」真的好睏啊,「我沒有逼他們啊,是你的人自動要幫我賣報的,我也沒辦法。」而且因為報名的人太多,他已經拒絕了其中大多數呢。

  他無所謂的樣子更加激怒了丐幫長老們,「你少裝無辜!如果不是你承諾給他們每個月一兩銀子作為報酬,他們會一個個都嚷著要退幫嗎?」自從塗存雅放話說要找人賣報,基本報酬從一兩銀子起,賣得多的人還能拿額外的獎賞,一個月內已經有超過五千名丐幫弟子跑到總舵來辦退幫手續了。再這樣下去,號稱江湖第一大幫的丐幫沒幾天就可以解散了。到時候他們再也沒人養活,一把年紀又得親自去街上討飯吃——都是這小子搞的鬼!

  「退幫是貴幫眾自己的決定,關我什麼事?如果不是貴幫內部盤剝太厲害,一二袋弟子要來的錢物十之八九都被高袋弟子吞掉,他們至於冒著被你們打死的危險要退幫嗎?」江湖不是樂土,官逼民反的事情,也不只朝廷才有。

  堂堂丐幫被他說成這樣,眾人惱火萬分,只聽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怒道:「咱們丐幫成立的宗旨就是為了不讓要飯的兄弟們被人欺負,從來都是清貧為本,做乞丐的本來就窮,什麼盤剝壓搾,簡直是一派胡言!」

  塗存雅看了他一眼,手裡玩者算盤珠,漫不經心地說道:「成長老,你面子不小嘛,連歸隱已久的『疾惡如仇』尤長老都請了來。尤長老,您也有三十多年沒管丐幫的事了吧,現在的丐幫和您盛年時的那個早已完全不同。蛇鼠一窩,明爭暗鬥,看了都讓人噁心。綢緞髒衣加毛皮補丁,嘖嘖,丐幫果然清貧。」

  尤長老還在訝異他怎麼會認識久不在江湖上走動的自己,成長老便已急急搶白了去:「憑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敢說丐幫的是非?你以為你是誰?文裁還是武判?在尤長老面前搬弄,逞口舌之利,也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閒話休說,今兒個大家刀劍上見真章!」說完挺起打狗棒,擺了個起手勢,就等對方出招。一同來的長老們除了那姓尤的以外,惟他馬首是瞻,也都跟著亮出兵器。

  塗存雅閉上眼睛捧住頭,使勁晃了晃,然後朝成長老勾勾手,「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有話要說。」

  成長老倨傲地說:「你有什麼話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講的?要求饒就在大家面前規規矩矩磕幾個響頭吧!」說完哈哈大笑,那姓李的老頭憐憫地看著他,無限同情。

  「是你自己要我大聲說的哦。」塗存雅聳聳肩,慢聲道:「十多年前你和夜梟寨勾結滅了好幾個長老手下分舵的事情咱們就不說了,九年前的五月初七,你在陝西萬亨樓玩死那裡的名妓,迷昏了當時的淩副幫主頂罪,淩副幫主按照幫規被處以極刑——對了,這位年輕有為的淩副幫主似乎就是李家堡李老英雄的準女婿嘛;六年前的八月十三,你綁了鐵沙派萬幫主的兒子勒索贖金五萬兩拿到錢之後撕票,讓我想想,真巧,那萬幫主就是這位尤長老的外甥——」

  說到這裡,只聽「當當」兩聲,兩根鐵棒在塗存雅頭頂處相交。尤長老鐵青著臉架住成長老欲滅口的殺著,而花白鬍子老頭的長劍則擱在了成長老的脖子上。

  「你們別信他啊,我怎麼可能幹那些事情!」成長老持棒的手微微顫抖。

  兩人看著情形,心知塗存雅並非胡編亂造,咬牙切齒地道:「讓他說完。」說完看向塗存雅,「你繼續說!」

  塗存雅指指自己,無辜地眨眨眼,再眨眨眼,「我?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你們弄錯了吧。」

  驚怒交加的在場諸人沒想到他在這種關鍵的時刻還有心情裝可愛,呆了會兒後才由一個矮小的中年長老說道:「既然如此,多謝塗公子指點迷津,我等這就告退!」尤李二人點了成長老的穴道,將他架著就要走。

  「你們要走?」塗存雅怪叫,「你們不知道我飛來軒的規矩嗎?第一條,不準在這裡打架鬥毆惹事生非;第二條,塗存雅口裡說出的消息,沒有一個字是免錢的——說吧,你們準備怎麼辦?」

  「你想怎麼辦?」尤長老冷冷地問。

  識相的人都知道現在群情激奮,要命的話絕對不能再出言刺激這幫高手,但是塗存雅似乎沒有感受到別人的任何情緒,逕自一本正經地說下去:「這樣吧,我要從你們丐幫的幫眾裡挑兩百個精明能幹的人來賣報,再找輕功好口風緊的五十個人幫我跑腿,然後再每個人交兩千兩銀子我就可以走了——尤長老,我知道你家裡比較窮,就意思一下拿個三十兩出來好了。」

  眾人聽了勃然大怒,「姓塗的,我們不追究你的事情已經算是網開一面,你要想得了便宜還賣乖,別怪我們不客氣!」

  塗存雅笑道:「林長老,您也來了?不知道那楠江畔竹屋裡的——」

  林長老紅著臉將他喝斷:「別說了!我付你錢便是。」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叠銀票重重扔在他桌上,「這是兩萬兩,我替大家付了。」

  「好極,好極。」塗存雅伸手去取銀票,卻被一雙佈滿汙泥的手壓住。

  「塗公子,我再買你一個消息可好?」說罷一顆珠子擺在了塗存雅面前。

  其時已是黃昏,那珍珠一出現,頓時照得滿室光華,如同白晝。

  塗存雅淡淡看了一眼,道:「有生意上門豈有不做之理?胡長老請說。」

  胡長老拿住他手腕上的命門,森然道:「你會武功嗎?」

  塗存雅也不驚慌,坦率地搖頭,意態仍是悠閒,「這顆夜明珠我賺得實在容易。塗存雅手無縛雞之力,這絕不是秘密,也非假話——胡長老是要殺人滅口嗎?」

  胡長老與同伴們交換了個眼色,說道:「如果我說是呢?」

  塗存雅撇撇嘴,另一隻手隨意擺弄著夜明珠,「如果在平日,塗某一定會害怕得屁滾尿流,至於今天嘛,真是對不住眾位的美意咯。」

  胡長老大惑不解,「你這是什麼意思?」

  話音剛落,一聲長笑傳來。

  「你這小子,算準了我今天回來嗎?」

  丐幫眾人駭然四顧,卻聽不出這聲音從哪個方向發出。

  塗存雅輕笑,「你從早排隊到晚,我方才上茅廁的時候早就看見了。」

  「就知道你小子沒那麼容易放過我。」罵罵咧咧中,南面的窗戶被打開,只見一名虯髯大漢攜著個年輕人從那邊跳了進來。

  「是你自己要排隊的,我可沒逼你。」塗存雅站起身,隨隨便便地將茶向大漢扔過去,中間還灑出了許多,一看就知道毫無勁力。

  那大漢一招手,杯子就到了手中,他輕啜一口才道:「怎麼換珠茶了?毛峰不好?」

  「喝光了,沒人送。你是不是已經在我家附近溜躂好多天了?」難得超過三天沒聽到他被追著跑的消息。

  大漢朝他吹鬍子瞪眼睛,「你還有臉說?誰害得我到處躲的?」

  「你可以不躲的,不是嗎?」塗存雅話中有話。

  大漢爽朗的眼神轉為陰暗,「這是我的事。」

  「隨你。反正能幫你們的,我都幫了。」塗存雅惋惜地搖頭。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著話,丐幫諸長老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直到談話告一段落,李堡主才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向大漢作了個揖,正待說些什麼,卻被他擺手制止。

  「我今天不罰你們,照他的話去做,有問題嗎?」他鷹眸掃向場中,諸人心下均是一凜。

  「沒、沒有。」胡長老附耳對尤長老耳語,尤長老原本疑惑的表情也變成了恭謹。

  大漢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們走吧走吧,別在這裡礙我的眼!」

  眾人唯唯諾諾退下,飛來軒內只剩三人。

  大漢重新換上和藹可親的面孔,轉過身來對不發一語的年輕人道:「小兄弟,有什麼事情要問塗存雅的,儘管開口,我做主,你今天的費用全免!」

  「你又在慷他人之慨了。」塗存雅嘀嘀咕咕地看向年輕人,被他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嚇了一跳,「這位小哥有什麼地方可以讓在下效勞的嗎?」

  「其實……沒有。」年輕人有些緊張地迎上兩人的詫異目光,「我只是好奇所以來看看飛來軒和飛來軒主長什麼樣的。」

  大漢和塗存雅對看半晌,木然點頭,「現在你看到了。」沒事就可以走了,不送。

  「但是——」年輕人突然走到塗存雅跟前,仰起圓圓的臉蛋,眼中散發出崇拜的光芒,「看到以後我覺得塗公子你實在是太厲害了!能不能讓我跟著您學點東西?」

  崇拜的眼神他看多了,塗存雅不知道為什麼偏偏被他的目光弄得有些心跳不整,「呃,其實我也沒什麼本事……」

  「不對不對,你好有本事啊!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他說話一派天真,就算不是大漢和塗存雅這種江湖行家,也都能看得出決非作偽。

  「哈哈,老塗啊,你不是說想要收個學徒嗎?我看這小兄弟挺合適的,要不就把他留下吧。你知道嗎?他剛才竟然二話不說就把我的饃饃吃掉了,而且人也蠢蠢的很好騙……總之這個娃娃很得我緣啦,你要是不收他,我就跟他結拜囉!」

  結拜?結拜了他不是憑空多一個小弟?多小弟還不如多一個徒弟。

  塗存雅看向他,「你會寫字嗎?」

  「會啊。」他歡快地回答。

  「寫給我看。」他引他到桌前,將毛筆遞過去。現在混充自己能讀會寫的人多了,難保這小孩也在吹牛。

  年輕人很認真地在紙上寫下了「沈道貞」三個字。

  塗存雅看了看,對大漢說:「比你寫得好。」

  「那是,哪裡還有人寫字比我難看的?」大漢大大方方地承認。

  「你……會畫畫嗎?」

  「只會一點點。」就是在泥地裡用樹枝畫的那種。沈道貞在心裡補充,不好意思說出來。

  「那好,你留下吧。」他慨然應允,沈道貞又驚又喜,連大漢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8:30


  有江湖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名喚「悅來」的客棧一間。

  於是就有人好奇地問:「你知道已經有多少客棧重名了嗎?為什麼不能換一個?」

  「呵呵,」笑容可掬的店主摸摸肚子,「這樣才能產生規模效應啊。」

  規模效應?

  什麼東西?

  問者顯然很恥下問,裝出醍醐灌頂的樣子,打個哈哈走開。

  悅來客棧,仍是叫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

  時間是辰巳之交,早餐時間已過,午膳還沒開始,正是店裡最清閒的時光,小二拿抹布有一把沒一把地擦著桌椅,佔了一兩成滿的客人大多要了清茶小點,悠然閒坐。

  「老大哥,這期的《飛來月鈔》看了沒有?要舉辦武林美女大決選了!不過只有這麼個風聲,具體情況據說要到下期才會講。」

  「是嗎是嗎?呵呵,我們又有眼福啦!」中年刀客笑得色迷迷的。

  「你說的沒錯,飛來軒主真是懂得造福我們這些芳心寂寞的大男人啊。跟你說,我那三嬸娘的二表叔的大外甥的小女兒就是人稱綠柳三娘子的,也已經報名了呢,那可是個大美人!」矮個子男子就差沒有流口水了。

  什麼綠柳三娘子?沒聽說過。江湖女子只要有幾分姿色的,都會給捧上天去,以至於美女多得數也數不過來。

  中年刀客不好意思直說,便道:「對了,這期《飛來月鈔》什麼時候出的?我怎麼還沒收到?」

  「哎,就跟你說信局的人都很懶,送東西的速度奇慢無比,還不如直接上街去買比較快。」

  「我當時也沒想到,只是以為每次都要掏錢買還不如直接訂了一年份的。」

  「看看,就是因為你這麼懶,所以才沒趕上歸去山莊的群英會。」

  「說到那個就火大!有那期《飛來月鈔》的人可以免請帖進會場耶,該死的信局竟然給我群英會開始前兩天才送來,結果日夜兼程趕到的時候竟然已經散了!真是氣死我也。」

  「然後你就把那家信局給拆了?」

  「是啊是啊。」說到這裡,粗豪漢子很是得意,「結果後來一期我就上了《飛來月鈔》。嘖嘖嘖,現在走在路上沒幾個人不認識我哦。」

  小個子艷羨地說道:「你可真說得上是因禍得福!」

  像他們這種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能夠上《飛來月鈔》,實在榮幸得一塌糊塗——雖然當時的標題「聳」了一點,占的版面小了一點,但是並不妨礙上報人的聲名鵲起:從那以後,這位老大哥每個月都可以收到兩張以上戰帖,以往二十三年所遇挑戰的總數加起來也不如這半年來得多。

  「不說那個,這期的《飛來月鈔》上有什麼重要的事?」粗豪漢子怕對方心理不平衡,傷了兩人感情,趕緊轉移話題。

  「哇,重要的事多著呢!」小個子談興大發,唾沫橫飛地轉述鈔報上所見。

  什麼叫做重要的事?《飛來月鈔》上的每一條江湖八卦,都是十分、非常、超級重要的!

  至於什麼叫做八卦?

  套句《飛來月鈔》發刊詞上的說法,就是所有能夠讓大多數江湖中人心馳神往、心頭鹿撞、心花怒放外加心跳一百的消息,都叫八卦!




  客棧門口。

  「客官,您要來點什麼?」小二點頭哈腰,笑臉迎人。

  來人笑著拱拱手,「小二哥,我來取昨天你說會替我留的怪味包。」

  「悅來怪味包」是此地的悅來客棧用以與其它同名客棧相區別而專門研究出來的一種包子,味道十分獨特,據說是店主「差異性營銷策略」下的產物。

  什麼叫做「差異性營銷策略」?

  抱歉,除了店主以外,誰都不知道。

  讓我們再回到店小二怔愣的表情上來。「幫您留的?我有說嗎?」

  來人無奈地歎口氣,「有。而且你已經說了整整五天,卻一次也沒給我留。」

  店小二狐疑地審視他半晌,「您確定?」

  「我確定。」繼續無奈中。如果連續被忽略五天都還不確定的話,他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店小二歪著頭困惑,「怎麼會呢?」

  不是自誇,沒有三兩三哪敢上梁山,做他這行的,記性必須是一等一的好,每天都有人要求幫忙預定第二天的「怪味包」,他從來不用紙筆記錄,也從來都沒弄錯過,除了……

  「哦!」他恍然大悟,「你一定是那位沒臉的爺!」

  沒臉的爺?他已經大眾化到這種地步了嗎?來人苦笑,「好吧,就算我是那個沒臉的,包子呢?」

  「嘿嘿嘿,」小二不好意思地彎腰三鞠躬,「那個……我又給忘了。」他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普通的一張臉,五官齊全,什麼特色都沒有,乍看之下會覺得滿街都是這種臉,一轉身卻完全沒有印象。如果是一次兩次倒也罷了,誰知道竟然能被他連續忘掉長相五次,實在不得不佩服這位客人的爹娘「造物」之神奇。

  來人給他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小二哥,我已經被你忘記很多次了,每一次你都說下次會記得……」如果不是每天早上都有事走不開,他也不至於需要預定第二天的份。可憐他家住附近,對怪味包雖然久仰大名,卻從來都沒有嘗到過半口。

  「真是對不住對不住!」小二很愧疚地道歉,同時死命地往他臉上瞧——這回一定要記住!「明天我一定給您留最大最好的!」

  「好吧,」來人攤攤手,「那有勞你了。」作了個揖,他轉身離開。

  「您老慢走!」客套的笑容停留沒多久,小二整張臉僵住。

  咦?剛才那客人長得到底什麼樣?




  彭城西郊,天濛濛亮。

  「乖乖,這是要等多久哇?」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優哉遊哉地從轉角處拐過來,看看前方找不見頭的隊伍,愣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才發出絕望的呻吟。

  站在前方的虯髯大漢驀地轉過後腦勺,向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主動攀談:「小兄弟,你是第一次來吧?」

  「是啊,這位大哥你怎麼知道?」年輕人訝異地問,那雙本就佔了四分之一臉龐的眼睛繼續向外擴張。

  「很簡單,你沒帶乾糧來。」大漢得意地從隨身布袋裡掏出一個饃饃,才放到嘴邊,看見年輕人垂涎的神色,哈哈一笑,掰了一半遞給他,「要來這裡買消息,就得有等上一整天的自覺。」

  年輕人道了謝,啃了一大口饃饃,看看天。「但是現在才卯時不是嗎?我聽說晚點會很擠,連早飯都沒吃就過來了,那些人,」他指指前面的一串長龍——其中有些索性已經三五成群坐下來,邊吃喝邊擺龍門陣,「他們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顯然你聽說得還不夠完整。」大漢看她臉色如常地將饃饃吃下,似乎很滿意,「事實上不是晚點來會很擠,而是今天來會很擠。你知道最前面的那些人是什麼時候開始排隊的嗎?」

  年輕人恍然大悟,「昨天晚上?」難怪她要落在這麼後面,明明說好了是辰時開門,這些人怎麼可以這麼早來,擺明了作弊嘛。

  大漢笑笑搖頭,「還不止,恐怕有人前天就來這裡排隊了。你看見那邊站著的一大群僕役沒有?他們負責主子排隊期間的飲食起居,端茶倒水鋪床叠被,都有分工。」

  年輕人咋舌,「不是吧?這裡賣的消息不都是江湖小道嗎?怎麼會驚動這種富貴人家來排隊?」

  「江湖中就沒有富貴人家了?」大漢一翻怪眼,「有錢的江湖人多著呢。人只要一有錢就擺排場,這種習慣走到哪都一樣。」語氣中很有些鄙夷的味道。

  「那倒也是——不過他們為什麼非得自己出面買消息不可?就不能派個值得信賴的手下過來?」現在天氣不冷不熱還好,到了冬夏兩季還是這麼長的隊,誰受得了啊。

  大漢眼一瞪,頗為驚異,「這是規矩,你不知道嗎?」

  年輕人老實地搖搖頭,「不知道,飛來軒主這個名字,我是不久前才聽說的。」

  大漢對於他的無知致上十二萬分的敬意後,咂吧著嘴說道:「飛來軒主早就定下了規矩,一季一度的消息販賣會,不是想買消息的本人不得叩門。如果是有別人來代買的,非但買不到消息,還會被透露出許多要人命的大秘密。三年前,紅月教教主派門徒來買消息,結果兩個月之後,教中的所有情況,從教址的所在地到他們教主大腿上有個肉瘤、聖女三個月才洗一次澡之類的事情,全部傳遍天下。紅月教由最神秘的教派一夕之間淪為江湖笑柄,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把飛來軒主的禁令不當回事了。」

  年輕人聽得津津有味,「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典故啊,這飛來軒主真是個怪人。」

  「何止怪,簡直就是變態!」大漢忿忿然,「去年,有位武林世家的千金是武林中公認的大美人,只因為說了句對他朋友不敬的話,下一期就把她上個月每天穿的肚兜顏色、花式來了個圖文並茂的大揭密,害得人家從此躲到外地再也不敢踏進中原半步!」

  那段時間只要在江湖上行走,就隨處可見所謂的俠客們捧著《飛來月鈔》邊走邊看,邊看邊亂流口水、狂噴鼻血。

  年輕人拚命忍著笑,佯裝嚴肅地點點頭,「那就是說他還是很講義氣的。」

  「義氣個屁!」大漢更火了,「他是逞了一時之快,他朋友可被他害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天被那千金的家裡人追著要把女兒塞給他,大好人生從此就只剩下逃跑兩個字!」誤交匪類,苦命啊!

  「咦,既是美女,他那朋友就一點都不動心嗎?」美女耶,是男人的就該衝上去搶嘛,何況是送上門來的。

  大漢忽然對著他瞇起眼,「你果真沒聽過這件事?」

  年輕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這位大哥見諒,小弟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很多事情都不懂,讓您看笑話了。」

  看來真是個初出道的雛兒。大漢的一腔古道熱腸開始蠢蠢欲動,搖頭晃腦地教訓他:「這樣可不行。我跟你不熟,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告訴我你是第一次出門?就算真的是第一次也要裝出很老到的樣子,要不然所有人就都會知道你是只菜鳥,很好欺負。」

  年輕人困惑地插話:「但是我本來就不老到,怎麼裝得出來呢?」

  很好,成功轉移話題。「說你是雛兒你還真是雛兒,裝不出老到就裝酷啊——這招很靈的,人家怎麼說你都不搭理,他們十有八九會以為你是深藏不露的人,鐵定就不敢輕舉妄動。還有還有,你剛才看都沒看就拿了我的饃饃去吃,萬一我存了壞心害你,你哪裡還有命在?行走江湖呢,一定要多長一個心眼,壞人多著呢,你這副一看就傻不愣登、很有油水的樣子到處晃來晃去,哪天被搶被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兩人一個熱血沸騰地講,一個興致勃勃地聽,不知不覺竟也消磨了一早晨,當江湖經驗傳授課告一段落時,兩人的腳步終於得以跨進名為「飛來軒」的宅第——而從門口到做生意的廳堂,則還有大約五十多人的距離。

  買完消息的人陸陸續續離去,有些喜上眉梢,有些則是愁眉苦臉,更多的捧著空空如也的大錢袋,一臉痛不欲生。

  年輕人默默看著眾生相,若有所思,「不知這飛來軒主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竟然可以憑三言兩語影響這麼多人的心情。」

  「這算得了什麼?飛來鈔上的那些東西加上他每月賣出去的消息,恐怕還不到他搜集到的小道消息的十分之一。」大漢說得與有榮焉。

  「他哪來的精力弄到這麼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啊?」年輕人又是驚歎,又是困惑。

  「這可是秘密哦。」大漢向她神秘地擠擠眼,不再多說。

  年輕人淡淡一笑,沒有追問下去,將視線調向宅內景觀。

  很怪的一處宅院。

  舉目望去只有樹木蓊鬱,遮天蔽日,也不見有花草迴廊、小橋流水相映襯,以至於陰涼之外頗有些森嚴氣度。遙望隊列的終點,也就是按照常理推斷應該是正房的地方,則立著間不起眼的木屋。如果不是建房之人絲毫不懂移步換景叠石造山之妙,就是有意要營造出這種詭異的氣氛來了。

  「好像個墓地一樣。」而他們現在站的地方就是神道。

  大漢聽見他的嘀咕,拚命點著頭,「就是就是,也不知道那傢夥著的什麼魔,把好好一個家搞成這個樣子。想當年他可是花了所有積蓄才買下這片林子的,本來以為會好好給它改造一下,誰知道搭了個木屋就了事,真怪!」

  原來這裡本就是林子,難怪會有許多百年以上的參天大樹。年輕人猜測:「會不會他很窮,所以買了地之後就造不起房子啊?」

  「你說他很窮?」大漢一呆,然後狂笑,驚得林中鳥兒四散飛翔,樹木沙沙作響。

  前後排隊的人驚訝地看向他,有個江湖人等了半日,本就已經心浮氣躁,看到有人這麼不識相地大聲喧嘩,怒氣沖沖地就想過去揍他一頓。

  「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本大爺在此你竟敢嚷得這麼大聲——」

  提著柄大刀,那人氣勢洶洶地趕到大漢跟前,卻在看到他形貌之後止住了腳步,然後摸摸鼻子,吞吞口水,無聲無息地回到本來站的位置。

  周圍的老江湖們帶著嘲笑的眼神看他——算他還有點腦子懂得剎住腳步,人家今天看來心情也好,不然指不定會被整成什麼樣。

  大漢似乎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仍然狂笑不止,年輕人莫名其妙地看看像是見了鬼一樣跑掉的高大中年人,又看向倒在地上打滾的大漢——江湖人真都怪怪的。

  「這真是我今年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當大漢恢復正常站起來的時候,排在前面的人已經只剩下三十多個,「我已經四年沒聽到有人把塗存雅和『窮』字放在一塊兒了。」

  「原來飛來軒主叫塗存雅。」聽起來很雅致的名字,年輕人腦海中迅速出現一個風流儒雅的俊美男子形象。

  他瞭然的口氣又換來大漢瞠目結舌的瞪視。

  「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那又打哪兒聽來今天是飛來軒賣消息的日子?」如果大漢有一副中性的嗓子,那麼現在肯定是在尖叫了。不過顯然粗嗄的聲音似乎更形驚悚,有兩隻小鳥竟然從他們身旁的樹上掉了下來,暈了好一會兒才蹣跚地邁步快跑,連飛翔的本能都給拋到了一邊。倒是周圍的人對他一驚一乍的反應置若罔聞,連多看一眼都不曾。

  年輕人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是昨天才知道這件事的。覺得挺好玩,所以才會過來看熱鬧。」

  「你不是來問消息的?那你還排隊?」

  大漢繼續怪叫,這回樹上掉下來的是一整個鳥窩,「小兄弟,麻煩你看看那邊。」大漢對著他那雙又大又亮又無辜的眼睛,無力地向左邊指了指,隨手把剩下的一點饃饃扔了過去。

  那邊就只有大樹啊,他幹嗎亂扔東西?而且旁邊這麼多人還稱讚什麼好內力——怎麼這麼不講衛生啊?

  年輕人心中嘀咕,隨意看看,卻驚訝地發現眼前的這排大樹竟然自動移向兩邊,露出隱蔽其中的一方巨石。

  石上刻字,筆劃不粗,字體邊緣甚為平滑,似是用手指直接寫就——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上頭的內容!

  價目明細:

  前年《飛來月鈔》合訂本計六卷

  不配圖:紋銀二十兩;配圖:紋銀三十兩

  去年《飛來月鈔》合訂本計七卷含增刊一

  不配圖:紋銀三十兩;配圖:紋銀五十兩

  《飛來月鈔》單卷每月

  配圖設色版:紋銀十兩

  配圖黑白版:紋銀八兩

  註:訂閱全年者讓利十二卷三兩,門派集體訂購面議

  年輕人揉揉眼,再揉揉眼,然後失聲驚叫:「他、他、他是要吃人嗎?這麼高的價錢誰會去買?」

  一兩銀子就足夠他在客棧住上一宿並且吃最好的夥食了!聽說普通人家家用的話幾乎就能對付過去一個月,誰會發瘋地拿這麼多錢去買那幾張無用的破紙?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7:12

叢闕 - 道聽塗說【江湖異聞錄之四】

這個人,據說長得很「詭異」。
隨便說句話,
整個武林都要抖三抖的八卦之王,
就算曝光千遍萬遍,
還是沒一個人記得他長什麼模樣!
但是她明明覺得很好認啊,
宿世情緣?
少來了,
人家跟他可是單純的師徒關係……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6:56

尾聲   

 一路飛奔,在明月的映照下全速疾馳,如自由的風掠過亭台樓閣,顧不得喘上一口氣,便推開房門,只想確定阿七他是平安的。

  可是,誰來告訴他,這個躺在床上的美麗少女是誰?

  疑惑地靠近,看到雪白的臉頰,如瀑布灑落一枕的漆黑長髮,緊閉著的眼瞼上長長的睫毛輕微地掀動著,似乎是將要醒來似的。

  少女的額頭上被人用朱紅的毛筆寫著三個大字——紅十一。可她的臉、她那清清的香氣,分明就是那個與他結拜過的兄弟啊。

  龍千裡錯愕地愣在當場,忽然間福至心靈,想通了一切。

  原來沈七他……

  就在此時,少女也終於掀開了眼睛,由朦朧至清晰的眼底出現的那個人是誰?瞪成圓圓的眼睛,眉尖小小的紅痣……是千裡?他來救她了嗎?自己還沒有死?

  咦?他為什麼這樣盯著她?一臉古怪地不斷向她靠近。她有哪裡不對勁嗎?

  「你是紅十一?」龍千裡圓睜的眼瞳裡閃爍著少許被騙得徹底的憤怒,而更多的則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驚喜。原來,他們是同一個人啊。也就是說,阿七根本沒有所渭的心上人嘍!

  他他他是怎麼會知道的!

  紅十一面白如雪,到底發生了什麼?

  以為自己落入衛幽瀾手中是死定了,一直深深懊悔不能向千裡表白心意,是神聽到了她昏迷前的祈禱讓她得以再見到千裡嗎?可是,為什麼會是這種咬牙切齒的表情呢?

  低頭一看,是誰給她換上了女裝?等等,就算是女裝,千裡又沒有見過紅十一的臉,怎麼會知道她就是她?

  不解的疑團紛湧襲來,但現在卻並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呢,

  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不斷逼近的少年一副恨得牙根發癢的表情,雙眼閃亮亮地盯著她瞧。完蛋了,嗚——他要下手殺掉自己了。

  雖然這種結局也是一種必然,但她真的還是會不甘心啊。

  雄心壯志拋到一旁,小女子貪生怕死的本性浮出水面,瑟瑟發抖著向後縮去,可憐兮兮地請求:「千裡,你不想聽聽我的解釋嗎?」

  「不想。」少年乾脆地道。

  嗚——她再退、再退,後背已經撞到牆壁子,能退到哪去?只好鼓起勇氣,抬頭面對那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我們……我們可是結拜過了耶!」她萬般無奈扯出護身符,「而且……而且我還救過你,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當然不能!」少年斬釘截鐵地回答。怎麼可能就這樣放過她呢?她可是自己想要緊緊擁住,一輩子也不放開的人啊。

  他竟然這樣無情地回答呢。紅十一又失望又傷心,來不及再有更多的感想,一個冰涼濕潤的東西便已滑落下來,落在她的臉頰和唇上,在她完全呆住之時,又移到了她的耳畔。

  美麗的少年輕聲在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十一,你可願嫁我為妻?」

  烏黑的眼瞳慢慢張大,星星點點的光在裡面蕩漾開來,她不可置信地望著少年臉上的笑容,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得知了一切後,他竟會依然用那雙美麗澄澈的眼睛溫柔地凝望著她?

  哦,誰來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




  「老大的眼睛瞪得那麼大,一定是在想她是怎麼露餡的呢?」

  「是啊,她一定不知道那三個字是我們寫上去的!」

  窗外,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可愛少年正在竊竊私語。

  「怎麼,不知道我們是誰嗎?我們就是史上最惡二人組——採花大盜無敵雙犬!」其中之一轉過臉,露出討人喜歡的無敵微笑。

  「笨咧,都和你說是雙雄了嘛!」另一個隨即踢了他一腳。

  「想知道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被打得人不屈不撓地持續著招牌笑臉。

  「你到底在對哪裡講話啊?」另一個很不滿。

  「阿左揭開謎底:我們接受了東十二的委託,要延路跟蹤老大,把她的故事寫下來,發表出去,大肆揭發。」少年停了停,疑惑地看看同胞兄長,「不過,阿右,我們這樣做,是不是背叛老大啊?聽說做這種事,是會遭天譴的喔!」

  「笨,老大一輩子寫別人的事拿來賺錢,這回也該輪到別人寫她了。這叫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我們是替天行道!」

  「原來如此,你還真是個熱心人耶!」

  「哪裡,不過是為了自身的打算考慮罷了。」

  「自身?」

  「對啊,我打算寫完之後,或者賣給東十二,或者乾脆向老大敲一千兩黃金作為養老費。你要知道,幹我們這行風險太大,又沒有保障,不為將來打算怎麼行呢?你看龍千裡,才十五歲就從門主的位置上隱退了,又一分錢也沒撈到,這樣血的教訓還不足以讓你我警醒嗎?」

  「哇哦,阿右你果然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呢!」阿左一臉崇拜,「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不會吧!我還沒動筆,天譴怎麼來得這麼快?」




  漆黑的夜晚,少年和少女在林中對峙。

  「你真的要拋下一切和我走?」

  「嗯!」少年用力點頭,寨子裡的事全交給龍鳳了。他的肩上已再無責任,從此以後,他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我警告你,北方可是很冷的哦。」她陳述事實。

  「你會溫暖我嗎?」不知道想到什麼,他眼睛裡面閃亮亮的。

  「飲食也有差異性,你會習慣嗎?」她擔心地問。

  「你會煮酸辣湯給我喝嗎?」他反問。

  「不會再有一大堆人服侍你……」

  「你會服……呃……我可以不要人服侍。」

  「你會覺得很吃虧……會失去許多哦。」少女小小聲說著,別事後說她誘拐他。

  「我已經一無所有,」看到少女眼中閃起歉疚,他連忙補充:「除了你。」

  「咳咳……」深廣的夜色中傳來幾聲某人因臉紅而掩飾的咳嗽聲,「那——我們就上路吧……」說完便紅著臉搶先而去。

  身後的少年連忙背起包包,跟著追上去,一如個把月前,跟在某個人的屁股後面,窮追不捨。不過這一次嘛,前面的人和後面的人,臉上都是笑瞇瞇的表情哦!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6:39


  巨大的篝火燃起,把天上的月亮也映成淡淡的紅。

  少女們都穿—上最華麗的衣裳,銀光閃閃,美得醉人。叮咚的鈴聲隨著腰肢的扭動響起,而比這銀鈴更清脆的則是她們在風中傳播開來的笑聲。

  老人們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喝著酒,年輕人忙著跳舞對歌,熱鬧的場面,只有一個人的心情是跌落谷地般的黯然。

  龍千裡遠遠地坐在邊角,內心疲憊不堪。

  對唱情歌的聲音陣陣傳來,落入耳中,內心越發苦悶。黯然的目光追隨著阿七,複雜的凝望裡包含著各種各樣的感情。

  她站在火堆旁,和龍鳳在說著什麼,相隔太遠。他聽不清,只是看到她對著龍鳳在笑,笑得那麼明艷、美麗。

  他強迫自己低下頭,強迫自己不去看她,可是,又忍不住,生怕在眼睛捕捉不到的一個剎那,阿七他就會突然消失。

  火旁的紅十一,正在被龍鳳強迫學跳當地的反排木鼓舞。

  「我真的不行!」她百般推卻,人有適合的事情和不適合的事情,而紅十一就屬於絕不適合跳舞的那一種。看別人跳很是好看,歌舞並進,五體皆動,舞姿粗獷奔放,灑脫和諧,具有剽悍性格,又如行雲優美。但是她要跳的話,大概和猴子起舞不會有任何區別,休想讓她在這麼多人面前出醜。

  「非常簡單,很好玩的,」龍鳳似乎很開心,拉著她的手往人群中拖,「我教你,一學就會!」

  「龍鳳,你幹嗎忽然對我這麼熱情?」紅十一小心而懷疑地瞄著她,千萬別是看上她這個女扮男裝的美少年吧。她可不想欺騙她的感情,那是會遭天譴的。她這個可憐的騙子早就深受其害,嘗到苦頭了。

  「對你好一點兒,你就自做多情啦。」龍鳳毫不臉紅地衝她扮個鬼臉,「你少臭美了,告訴你,我是石鳥的未婚妻!」

  「喔……」發出一聲瞭然的感歎,紅十一點點頭,是因為她幫忙採回雪蓮救了石鳥,龍鳳才會感激自己吧。

  「喔什麼喔!」龍風興沖沖地拽住她,「去跳舞!」

  「我真的不行啦——」紅十一發出近乎淒厲的慘叫,被龍鳳一步步拖著走,那架式活像是拉她去火焚。

  「阿鳳,」龍千裡適時走過來,「我和阿七有事要講。」

  「有事?」龍鳳惋惜地放開她,「好吧,放你一馬。」

  如此接近地望著紅十一,龍千裡的臉色映著火光,顯得陰晴不定。

  「你去哪兒了?」她睜大黑圓的眼瞳,「我都找不到你。

  「我……」他苦笑一下,「我有些熱,在一邊吹吹風。」是啊,真的很熱呢,內心充滿著嫉妒、壓抑的苦戀,好悶。

  「哦,」她不疑有他,「對了,你說有事和我講,是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他坐了下去,「不那樣說,你現在就被龍鳳拖去跳舞了。」

  「哇,你騙人!」她心直口快地喊出來。話一出口,自己卻不自在了起來。

  「是啊,」少年側過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幽幽地望著她,「是我騙人……」

  「千裡,你怎麼了?」她望著他心裡忽上忽下,跟著坐下,擠在他的身邊,他看起來有些不對勁i,而她自己,也很不對勁。這樣被他盯著看,內心會泛起一陣漲漲的熱。不自在地掀了掀衣擺,就像千裡說的,這個夜晚,太悶熱了。火焰的緣故嗎?還是……

  「你不喜歡跳舞嗎?」他問,轉移了話題,要暫時逃避那些讓他心思煩亂的事。

  「是沒有那種天賦。」她托起臉頰,手肘放在屈起的膝上,歎了口氣。

  「為什麼歎氣?」他小聲而執著地看著她。

  她癡癡地回望著他,其實,她並不是真的那麼討厭跳舞,她只是沒有那種心情。少年堅決說著要殺紅十一的那一幕還在眼前浮動,與這個歪頭看她的可愛表情相互重疊錯落,讓她不由得就會想歎氣。

  「阿七,你不舒服嗎?」看到她反常地陷入靜默,他忍不住內心的焦灼,就算在心底罵自己一百遍,為什麼這麼沒用,會愛上騙自己的人,也還是無法按捺對她的感情。

  「沒有……」她用力地微笑,無聲地微笑,這是懲罰,誰叫她騙了他又愛上了他?

  「沒有呢!」她拍拍衣服霍地站起身,一瞬間,作了什麼決定般,有種豪氣干雲的瀟灑,她決定了!忍耐

  著壓抑著內心的不甘和疼痛,做千裡的好朋友,做千裡拘好兄弟,因為——她喜歡千裡!

  傷害自己,為了不傷害另一個人,在她紅十一的生命中,還是首次作出這樣的決定呢。對啊,望著少年,她掩飾流淚的衝動……

  「龍鳳!」她踮著腳,向龍鳳招手。

  「要跳舞了嗎?」龍鳳笑盈盈地飄過來。

  「不是,」她笑瞇瞇地道,「我要唱歌!幫我拿一件樂器來!」

  鼓主的結拜兄長要唱歌呢。大家興奮地停下來看地,她故意站在離火最近的地方,讓火光映紅她的臉,讓火焰蒸發掉她眼中隨時有可能落下的淚。

  「阿七?」龍千裡隱約覺得她有些不對勁,想問一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而指尖才觸到她的衣擺,她已經飄然而去。

  火焰炎炎,她懷抱一把三絃琴,揮手彈唱,把眼淚,把愛情,把她所有的煩惱都借由歌聲傳上九霄。若天有神明,就來為她的決心作證吧。

  幽深的眼眸透過圍成圓圈的人群,透過明亮的火焰,遙望著那個改變了她的少年,千裡,千裡,她第一次喜歡上的人啊……

  櫻唇微啟,傾訴衷腸:

  「老天搞不定,命運我自己擺平!善解人意,百無禁忌。愛就會麻痺,不愛也沒有關係,稱兄道弟,不傷感情……」

  是啊,比起讓他得知真相從此遠離,不如就稱兄道弟吧。至少,至少,她深深地咬了下嘴唇,至少這樣,她可以和他在一起。

  悠揚的歌聲,帶著陌名的感情,由她的心傳出。撞擊到少年的心裡。

  那邊,少女依舊在淒楚地唱著,帶著斷腕般的決絕:

  「……天不靈,地不靈,天下大亂發神經。你太入迷,我太清醒,十萬八千裡。我乾杯,你隨意,管它野火燒不盡……」

  她與他本就相差太多,是正負兩極。她的狡猾,他的單純;她的隨意,他的敏感,他們是兩個世界中的人,卻偏偏邂逅戀慕。

  「今夕何夕,隨心所欲,無事一身輕。雲淡風也輕。花飛花舞花滿天。色不迷人,人自迷。霧裡看風景,愛與恨分明,風裡來浪裡去,別在意……」

  手上忽然用力,弦斷了,她怔怔地停下,怔怔地抬起頭,因火光的飄忽,而顯得朦朧了的草木人群之中,只有一個冰藍色的身影,那樣清晰。別在意、別在意、說不在意,就真的可以——不在意嗎?

  兩個人,這樣相互凝視著,希望這一刻,就是地老天荒。




  終於,紅十一率先調頭,用力推開人群向樹林奔去;好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明明,她那麼喜歡他,卻偏偏不能表白自己的心意。

  欺騙他時的謊言說得那樣輕易,而想要說出真實的喜歡,卻為何如此艱難?

  這樣的痛,怎麼能不在意?又怎麼能撫平?

  腳步在身後響起,一隻手拉住她的衣袖,她的心猛烈跳動,慢慢轉身,卻在看清那個人的臉時轉化成深深的失望。不是千裡……

  但是這張面孔,也同樣是記憶深刻呢。出現在紅十一眼前的正是在雪峰山上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救命恩人,衛幽瀾身邊的蒼凜。

  「你?」她有些迷糊,不知道這個人怎麼會在這裡。

  「有個人想見你。」他望著她,神情淡漠。

  「我沒興趣。」她口氣惡劣地回答,心情這麼差,哪有和陌生人聊天的雅興。

  轉過身,她大步向前走去。

  蒼凜沒有追,只是用她可以聽到的音量喊道:「是衛幽瀾。」

  腳步聲戛然而止。

  細碎的石子鋪成的小路,在夾道翠竹上高懸的燈籠映照下,展現曲曲折折的幽深。婆娑的竹葉和著風發出沙沙的響聲,搖曳著手臂上擎舉的燈火,似是在迎接暗夜的訪客。

  紅十一跟著蒼凜順小路前行。沿途一個人也沒有遇到的境況,讓她暗暗心驚。這是青嵐門的內宅,理應關卡嚴密,豈會連一個護院的人都沒有,任他們如人無人之境?惟一的解釋只能是衛幽瀾早有安排,這樣說來,青嵐門已在衛幽瀾的掌控之中了嗎?

  想到此事,她深深地蹙起眉毛,會答應來見衛幽瀾,也是因為擔心千裡。想也知道,自己與衛幽瀾又沒有利益衝突,會找她來,一定是有關千裡的事吧。

  千裡,心頭浮動起這個名字,不由得眉目黯淡,她咬一下嘴唇,強令自己振作起來,前方就是千裡的敵人,她怎麼能洩氣!要睜大雪亮的雙眼,看那傢夥想玩什麼把戲。

  走到盡頭,視野開闊,出現一個人工湖。

  銀色的月亮灑下清冷的月光,粼粼的湖面倒映著湖畔碧幽幽的小竹林。在湖畔竹林間,掛著的幾隻燈籠下面,擺著一張梨花小木桌,桌上有一盤殘棋,優雅清綺的白衣男子手持黑子,正在凝神細思。

  自己來過這個地方,紅十一遙望湖心,不勝傷感。

  那天千裡站在湖邊,那天竹下杜鵑花開,那天自己的頭髮被竹葉勾纏,他幫她慢慢把頭髮解開。是啊,纏在竹枝上的青絲被解開了,她的心卻被絲絲縷縷的情緊緊包纏,再也掙脫不開……

  以為,她是遊戲的控制者,以為,她可以全身而退。卻不知,作繭自縛的正是這個自詡聰明機靈的自己。

  一時間心神飄忽,悵惘迷失,月光之下,任患得患失的心主宰一切,竟忘記了那邊還坐著一位敵友不明的優雅男子。

  「水月鏡花,迷亂人心,不如到竹下一坐,可以暫時忘情。」

  夜色般的聲音揚起,紅十一如夢初醒。不自在地回過頭,身後,蒼凜已不知去向。一時間,天地安靜,只有她和手執棋子向她微笑的白衣男子。

  她側頭看著他,覺得有些迷茫,白衣清絕的他,怎麼看也並不像是一個功於名利的小人啊。那為何又要處處和千裡作對,攏絡挑撥爭權奪勢?

  「衛幽瀾,你真的是千裡的敵人嗎?」她忍不住問出。

  衛幽瀾垂眸淺笑,「為何這麼問?」

  「因為我覺得很奇怪啊,」她素來直來直去,講話不喜歡繞彎,「如果你真的要搶門主之位,為什麼會派你的人在雪山中救他?」本來她還一直在想那個雪山中的神秘男子是什麼人,剛才聽他念出衛幽瀾三個字才明白他是他的人。這下,就更是一頭水霧了。

  「那就要看你對敵人二字如何定義了。」衛幽瀾擺擺手,示意她坐過去,而紅十一保持站姿。敵友不明的情況還是站著好,萬一一言不合,跑起來也方便。這點兒警惕性她還是有的。

  衛幽瀾也不勉強,只是托腮凝望著她,「我要成為青嵐的門主,並不代表我就要置千裡於死地啊……」

  那是想要趕走他嘍?紅十一蹙眉看他,不是她以貌取人,而是很難把這個和千裡長得非常相似的男子,當成一個壞人來看待。

  「你有心愛的人嗎?」他忽然問,卻只是凝視著手中烏光流轉的棋子。

  她猝不及防,臉上通紅,「問……問這個幹什麼!」

  「你希望你愛的人幸福嗎?」他幽幽地說著,語音裡有一種靜默的哀傷。

  她隱約覺得衛幽瀾並不是在問問題,便等著聽他所給予的答案。

  「我有一個心愛的人,無論如何都希望他可以幸福的人……」他目光轉動,由棋子移到她的臉上,直視著她的眼睛。她看到在月光下,衛幽瀾輕輕地笑著,那樣的微笑,就如同一朵慢慢盛開的花,美麗得不可言喻,又流露出無法訴諸隱隱的悲傷。

  「為了在這個世上惟一還能讓我付出愛的人,我必需要成為青嵐門主……」他靜靜地說著,「那麼你,打算任憑千裡和我戰爭嗎?」

  她的心猛地一顫,戰爭?千裡?天真無邪的千裡可以鬥得過衛幽瀾嗎?

  不覺得攥緊了衣角,「我……我會幫他!你休想輕易把他趕走!」

  美麗的千裡,純真的千裡,要把這樣的千裡從這裡轟走嗎?她不允許!

  「你會幫他?你是以什麼身份幫他?」他的目光轉冷,「一個騙子的身份嗎,紅十一?」

  「就算有人要罵我,要指責我,那也只有千裡能夠,而不是你!」她被他的話所傷,壓抑整晚的悲憤升騰起來,「並不是只有你才有心愛的人!你不是問我有沒有心愛的人嗎?好!我告訴你,我心愛的人就是千裡!我希望他可以幸福的心情是真實的就可以!我不管你為了誰想要做什麼,我只知道如果你要傷害他我絕不允許!」

  「絕不允許?」衛幽瀾眼中閃爍起饒有興味的光彩,「你有多大的決心,多大的勇氣?又是怎麼個絕不允許?」

  月光下,少年打扮的少女驕傲地昂起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可以與他生死共進退!你若想與他為敵,就先過我這一關吧!

  「真是氣魄十足啊!」衛幽瀾美麗得近乎虛幻的臉上慢慢漾起真實的笑意,「只是,戀愛會讓人迷失。紅十一,你也只是個孩子,看不清什麼才是通向幸福的道路。」

  「我並不是來聽你說教的!」

  「我並不想說教,我請你來,只有一個目的——」衛幽瀾笑道,「失禮了。」

  伴隨著他最後的三個字,紅十一心頭猛然浮起一陣不詳,想要回頭,已經晚了,脖頸上傳來手掌的溫度,隨之,暈眩前的黑暗湧至眼底。

  望著暈倒在懷中的少女,蒼凜不著痕跡地苦笑了一下,又抬頭望向衛幽瀾,「怎麼樣?你的測試結果如何?」

  「非常滿意。」衛幽瀾對他一笑,終於把手中的棋子擺入了棋局。

  是的,他叫她來,只有一個目的,看她是否是那個能給千裡以幸福的人。而結果,他認為,她可以。

  「接下來,這局棋的走向,就要看他了。如果這個少女對他也是重要的人,說不定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出現呢。」

  「我想,你不用派人去請了。」蒼凜忽然一笑,意有所指地望向幽深的小徑,「衛,他已經來了。」




  輕輕韻腳步聲傳來,宛如風拂過竹葉般的輕盈,龍千裡臉色蒼白地出現時,蒼凜已經抱著紅十一先一步離開。

  明月下,竹林中,湖水畔,殘棋旁,依然只有一位白衣男子。好像一開始就只有他獨自一人。

  「衛幽瀾……」

  龍千裡望著他,望著這個母親曾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不顧一切深愛著的男子,內心湧動起複雜的千絲萬緒,這還是初次,他們單對單見面。

  衛幽瀾也深深地望著他,像是要將他的形容刻入眼底,俊逸的容顏無法再保持與紅十一對話時的自如淡漠,週身的氣息混入了淡淡的寥落,「你總是躲著我,總也不想見到我,為什麼現在竟會主動來找我呢?」

  「你明知我不想見到你,又為什麼回台江來呢?」龍千裡別過頭。

  「為了我愛的人啊……」衛幽瀾黯然地說道,而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剛才,」龍千裡吸了口氣,像是要鼓起勇氣再次把視線轉向他,「剛才石鳥去找了我,他和我坦白了一切。」

  「喔……坦白了他中毒受傷都是假的,是我餵他吃了我調的毒藥,又每天讓他服少量解藥造成一個讓你們誰也治不好的傷來騙你們嗎?」衛幽瀾意外地直率。

  「沒錯。」龍千裡憤怒又受傷的表情望向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利用石鳥?」

  「我利用石鳥?」衛幽瀾覺得好笑,「這叫做通謀,他和我是共犯。不過,他這個共犯不合格。想必是他沒想到你竟會為了他去雪山犯險吧。呵呵,竟然坦白了嗎?那這個人還真是可以用。」

  「你……你不惜如此到底是為什麼?」龍千裡纖細的身體在顫抖著,竟然,讓他最親近的人來背叛他。

  「當然是為了青嵐門門主之位啊,」衛幽瀾垂下眼眸,望著桌上的木條紋絡,說出言不由衷的話語,「為什麼繼位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不甘心,當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來排擠你,讓你失去威信,讓你不能立足,讓你離開……」

  「你就這麼想當那個該死的門主嗎?」龍千裡無法控制地喊了出來,幾近悲憤。門主之位就那麼好嗎?好到讓衛幽瀾不顧一切來排除他的眼中釘,好到讓石鳥為了他所承諾的總管之位來欺騙和他一同長大的自己!

  「利益、權力、紛爭、醜陋……」衛幽瀾吟唱般地念著,  「這就是台江青嵐主人所生活的空間,龍千裡,你太天真,你不配做那個掌權台江的人!」

  「這樣的定義啊……」龍千裡冷冷地嘲諷道,  「那還真是和你很相配呢。」

  「是啊,」衛幽瀾沒有生氣,反而笑了,「黑暗中的生物,適合在黑暗中生存。而你——」他幽幽地望著他,月光下,冰藍色的衣服和眼睛都發著灼灼光彩的少年,呵,你何必要執意死守負重般的責任把年輕的生命耗費在黑暗中呢?

  「龍千裡,」衛幽瀾站起身來,周圍的竹林都似是感覺到他一瞬間氣息的改變,風中的竹葉打著轉緩緩飄墜,月光寒冷,氣氛蕭殺。四目相對,衛幽瀾冷冷地道:「只要你不離開,我絕不罷手。在青嵐門,你有你的人,我也有我的人。你有你的影響力,我也有我的辦法。你要在台江和我鬥,就最好先有讓台江染血成為戰場的覺悟!」

  「你……」沒有想到衛幽瀾會說出這樣的話,龍千裡後退了一步,像看瘋子般看著他,「你也有一半苗家血統,你怎麼忍心說出讓台江染血這樣的話?」

  「沒有什麼不忍心的,因為我就是這種自私的男人,為了我惟一的願望,我不在乎會有多少人流血!」他望著千裡,美麗的臉上帶著一往無回的決絕。

  被這種壓倒性的氣魄所攝,龍千裡一時無語,他真的可以拿出如衛幽瀾所說的讓台江染血也要和他鬥到底的決心嗎?不,他不想讓台江染血,他不想有人受傷……

  「何況,」衛幽瀾輕瞇起雙眼,有一種說不出的詭譎在眸中閃動,「你的身邊有著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她受傷的人吧。」

  龍千裡的身體猛然僵住。

  「你要把她捲入你的風暴人生中嗎?」陰謀得逞似的笑容甜美地綻放,衛幽瀾望向聞言面色如雪的少年,眼波輕轉,笑著問:「對了,那個人,現在在哪裡呢?」

  「你……」龍千裡忽覺身墜冰窖,衛幽瀾所指的是阿七嗎?難道他……

  「阿七他在你手裡?」困難地問出這句話,他有種窒息的錯覺。

  「青嵐門有多少仇敵呢?」衛幽瀾不答,卻拋給他一個問題。

  「告訴我他在哪裡?」他急切地向衛幽瀾大喊,情急間竟然握住了衛幽瀾的手臂,「你知道的對不對?他在你手中嗎?你對他做了什麼?把他還給我!」

  這樣急切的疼痛的焦灼的眼神,就叫做愛情吧。衛幽瀾注視著龍千裡的雙眼,看著那天空般清澈的眼中泛起的層層波瀾,千裡戀愛了,千裡長大了……

  「不要怕,她在我這兒。」他不覺說出溫柔的話,卻又隨即將語氣調為冰冷,「你答應我離開青嵐門,離開台江,我就把她毫髮無傷地還給你,如何?」

  「你!」龍千裡緊緊攥著衛幽瀾的胳膊,「你一定要逼我離開台江嗎?」

  「對,一定要,只要你在,青嵐門就難以認可我這個血統不純的繼承人,所以,你必須走,放棄你在這裡的一切,像一隻喪家狗一樣離開。」

  衛幽瀾一字一句惡毒地說著,內心卻不停地泛起陣陣疼痛。

  「好!我走!」龍千裡咬住嘴唇。

  「你把阿七還給我!」月光下,少年把嘴唇咬破,眼淚也因為急切而險些掉落。

  沒錯,他所不能捨棄,他最想要保護的人只有阿七!

  想和阿七在一起,不想阿七受傷害,只好選擇放棄台江,選擇——離開!

  衛幽瀾深深地望著千裡,望著這個揪住自己衣襟的少年,像是要此生看他最後一眼似的那麼深那麼深,然後,他終於緩緩地一笑,說道:「好。」

  「你想見到的人,此刻,就在你平時休息的臥房內,去吧,去吧……」

  少年如疾風般轉瞬消失在他的眼前,衛幽瀾望著他的背影,沒有絲毫得勝者的狂妄,反而一臉的恍然若失。

  有人悄悄出現在他的身後,為他披上外衣,輕輕地低歎:「衛,你當了壞人的角色……」

  「沒辦法。」衛幽瀾淡淡地笑著,清美的笑容如一束無法觸碰的花。那個人太倔強,太固執,太有責任心,不和他搶,不逼他,就不能取走他身上的鎖鏈。

  天上的月光淺得發白,淡淡地照下來,如同灑落一地潔白的羽毛,衛幽瀾望著自己的雙手,他終於放飛了他……

  走吧,走吧,千裡之遙,萬裡之海,走到能讓你幸福的地方去,去和那個可以使你幸福的人在一起。

  願你幸福……千裡,我的孩子……在這個世上,我最愛的人……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6:13


  沿著湖邊栽種的細瘦綠竹,隨著清爽的風,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投射下細窄的陰影,衛幽瀾站在樹陰中,遠遠地把手中的食物一顆顆向湖中擲去,隨著手的動作,零碎的魚食在風中劃出漂亮的弧線,水中的魚兒悠悠地靠近岸邊,無聲地吞嚥。風吹來,鼓蕩起他一身華麗的白色錦緞。

  「看來台江的雨季已經結束了。」

  隨著低沈的聲音,蒼凜出現在衛幽瀾的身後,看著他,修長的眉輕輕佻了一下,「衛,門中的長老好像說過,請你不要再穿漢人的衣服。」

  「好像是。」衛幽瀾並不回頭,只遠遠注視著水中歡快的魚兒,美麗的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可是,自私的衛,從不會聽任何人的命令。我只做我想要做的事。」

  「是啊……」蒼凜輕笑了一聲,「比誰都驕傲的衛,只為心愛的人做事。那麼……龍千裡平安帶著雪蓮回來了,為了救石鳥冒了這麼大的風險,這一下,支持他的人反而更多了。你又該如何呢?或者說,接下來,你又要做什麼呢?」

  「有句詩『絲雨織紅茵』,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衛幽瀾望著落在水中的杜鵑花瓣,天外飛來一筆地問道。

  「我一向是個不懂風雅的男人。」

  「即是說雨水過後,大地會開滿紅色的花,像鋪了紅色的錦緞。」

  「你的心情好像不錯?」

  「是啊,聽了你的報告後,我的心情一直很好。」衛幽瀾抬頭望向初晴的碧空,「經歷了悲傷的人,在雨後會得到他應有的幸福,嗯……有一個在危險關頭也不會棄他於不顧而溫柔守護他的人,那麼,他應該可以得到幸福吧。」

  「是啊……」蒼凜垂下眼簾。

  「今晚龍塞會有慶祝活動吧。」他與水面相對,輕輕一揮手,把手中的食物全部灑落。

  「嗯。為了慶祝龍千裡平安歸來,以及石鳥的傷癒。」蒼凜發出低沈的聲音,「你,總不是想去參加吧?」

  「我?別開玩笑了,我適合穿上苗裝在火邊跳反排木鼓舞嗎?」

  「呃……」

  「活動過後,」衛幽瀾若有所思,「我想見沈七。」

  「好吧,一切如你所願。」蒼凜的眉輕輕地皺著,微瞇著的眼睛充滿了不贊同,「雖然我,並不支持你這樣做。」

  「呵呵,我必須這樣做。」

  陽光下,穿著白色綢緞的華麗男子站在綠波蕩漾的湖邊,望著幽深的水,露出淺淺的微笑,「為了我最愛的那個人。」




  「你醒來、醒來呀!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啊!」

  陽光幻化成千絲萬縷的銀線,由窗欞灑落,暖暖地包裹著紅十一睏倦的身體。

  她翻了個身,不理會身邊持續發出噪音的大嗓門,只希望長睡不醒。渾身都酸疼得像是被人從頭到腳重重地打過一頓。儘管意識已經清醒,雙眼卻還是勞累得不

  想睜開。可以的話,讓她再睡個三天三夜吧。因為一旦睜眼的話,就不得不面對自己那理不開的感情了呀!

  「醒來醒來!」

  蚊子一樣的聲音在耳邊不停地催促,煩死人了……不去理……

  「再不起來,我就動手幫你換衣服嘍!嘎雄大人!」

  「死女人……」紅十一掀開眼簾,咬牙切齒地用左手一撐坐了起來,「你就不能讓我好好睡一覺嗎?」猶帶惺忪的眼睛向站在床邊的龍鳳投射去憤怒的視線,「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是你家鼓主的救命恩人耶!我把他帶回來很容易嗎?連讓我大睡一場都不行嗎?」

  費力把龍千裡從風雪中帶下山,日夜兼程趕回台江,把龍千裡交到龍鳳手上的那一刻,她也終於支持不住地栽倒了。

  龍鳳倚在門邊,懶洋洋地看著和睡眠掙扎的紅十一,手裡抱了一大堆衣服,「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了,也應該是清醒的時候了吧。」

  兩天兩夜?她怔了怔,忽然像被雷劈到了似的,從床上跳下,一把抓住龍鳳的衣襟,「千裡,千裡怎麼樣了?」

  龍鳳很悠閒地扳開她緊抓的手,促狹地向她一笑,「你不是常說男女授受不親,要我不能碰你嗎?嘻嘻……」

  「好姐姐,你快告訴我嘛,」情急之下,只好施展出秘傳撒嬌絕技,惹得龍鳳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傻瓜!要是大人出了事,我還會在這裡和你磨牙嗎?」

  「這麼說,千裡沒有事嘍?」她眼中一亮,還是想聽到她親口確定才覺得安心。

  「放心好了,他只是體力虛脫,反正大人的身體一向是不好的,對藥性依賴比一般人要強,吃什麼藥見效都很快,恢復起來也一樣。他早就醒來了……」

  「那我去看他!」紅十一急忙穿鞋,聽龍鳳講話像在繞彎,不如直接去見千裡。

  「站住啦!」龍鳳一把揪住她,把懷中的衣服塞到她手中,凶巴巴地道:「不換衣服我就不告訴你他在哪裡!」

  紅十一呆呆地看著手中一大捧複雜的衣物,好像是苗人的服飾,要她穿這個?好麻煩耶。

  「快點兒換吧。大人已經在門口等你醒來等了好幾個時辰啦。」

  「什麼?他……他在門口等……等我?」紅十一抱緊衣服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是啊,他一醒來就坐在那裡等你了,你就快點兒……」她話未說完就看到紅十一七手八腳地把手上的衣服往身上亂套。

  「天!你等等,這個不是這樣穿的!」龍鳳臉色發青地衝上去,那是特意為了今晚的慶典給他準備的衣服啊。他胡穿一氣,到時候,丟臉的是她這個祭祀啊!

  「喂喂,龍鳳,授受不親,你不要碰我啦——」

  倚在門邊的少年疑惑地向裡面望了一眼。好吵,一定是阿七醒來了。




  只是從房間走到門口這一小段距離而已,為什麼,她會走得如此忐忑不安?一想到推開門後,就要和那個少年見面,心裡就像有一面小鼓咚咚地被敲了起來。

  指尖碰上門的剎那,不期然想到了雪中的那個吻。在當時只是為了溫暖他而毫無雜念的一吻,此時此刻回想起來卻足以讓她面紅耳赤……

  有許多話想要和他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想要提起勇氣乾脆向他坦白一切,又害怕他會因此而憎恨自己。

  瞬間,心潮思緒百轉千回,卻又在真的見到他的一剎那,化為一片空白。

  陽光,隨著兩扇門的開啟,灑進耀眼的光輝。穿著冰藍色華麗苗族禮服的少年,站在陽光之中,向她展露一個大大的笑臉。

  心臟猛烈收縮,呼吸都感覺困難。怔怔地望著陽光下真實而溫熱的他,瞬間,眼淚竟然流了下來。

  「阿七!」少年慌張地邁上幾步,扶住她的肩,「你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不是,不是,她拚命地搖頭,眼淚隨著頭的擺盪,撲簌落下,「我沒有事……」

  「可是你哭了……」他伸手去擦她的眼淚,手指沾了陽光,有些溫溫的。

  「我沒有哭,」她倔強地用手背抹了一把,「只是眼淚一時無法停止而已。」

  無法停止啊。

  想起了在雪中找不到他時的惶然,想起一度以為他已經死去時心中窒息般的疼痛,此刻,終於確定他平安了,放下心來的眼淚怎樣也停不下來。

  她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中居然會有這麼多的眼淚,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也可以這樣用力去喜歡誰。

  那句起初或許是謊言,此刻已成為真實的咒浯,名為:我喜歡你。




  第一次看到阿七哭,好像是在初見面的客棧裡。當時的阿七隻是一個他所討厭的陌生人。因為覺得他很無禮,很輕薄,一時生氣,就打了他,結果他抱著自己的腿死皮賴臉地哭著不肯放手。

  那時候,覺得男孩子還哭成這樣是件很難看很丟臉的事。為什麼……現在,他看到阿七流淚的樣子,卻會認為那是美麗的呢?

  他明明最不喜歡眼淚了。因為流淚總是讓人感到那是脆弱的表現。

  可是,阿七的眼淚似乎不一樣。

  在雷中,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永遠的和這個寂寞的世界告別了,卻在輕聲的呼喚和惡狠狠的斥責聲交替在耳畔響起時睜開了眼睛,睜眼的瞬間,看到有銀色的水珠自阿七的眼中直直地落下,打在他的臉上有些微疼。不想看到阿七這樣傷心,不想讓阿七這樣難過,想要抬手擦掉他的淚,手卻一動也不能動。

  現在,他的手可以動,因此,幾乎想也沒想他就抬手試去了她臉上的淚,「阿七,你哭泣的樣子雖然並不難看,但是,眼淚和你一點兒也不相配。」

  「什麼嘛!」紅十一大力地擦去淚水,「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所說的第一句話嗎?」

  「呵呵,」陽光下的少年輕輕地笑了起來,「因為我一直想對你這樣講嘛。阿七是最適合微笑的人,笑起來非常的美麗……」講完這句話,他自覺有些許形容不當,難堪地別過頭,竟然說阿七美麗,他會生氣吧。

  「真的嗎?」紅十一很是高興,摸摸自己的臉,忽然疑惑地道:「那為什麼那傢夥一直說我笑起來非常奸詐,很難看?」

  「哪個傢夥?」雖然阿七沒有生氣讓他放下心來,可是阿七口中聽來很熟稔的人卻讓他的心情又沈了下去。

  「是我的一個朋友。」她不在意地隨口回答,睜大眼睛打量少年,「千裡,你今天穿得很華麗呢。」 。

  「你也一樣啊。」見她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龍千裡的情緒稍稍恢復。想到自己對他的事一無所知,想到他或許有除自己之外其他很親密的朋友,內心就不可抑制地泛起刺刺的不快。

  「我?」紅十一苦著臉拉拉身上的衣擺,「是龍鳳強迫我換的,說今天要舉行慶祝活動!」

  「慶祝我們死裡逃生平安歸來,石鳥的傷情也控制住了,所以今天江略中要舉行大肆的慶祝哦,會非常熱鬧的。」他熱切地向她說明,雖然並不喜歡這類的活動,但一向愛熱鬧的阿七想必會喜歡吧。想到可以讓阿七開心,他就莫名地也跟著興奮起來。

  意識到這點,少年的臉色忽地轉為暗淡,自己對阿七……

  「千裡,」紅十一低下頭,有點兒不敢看他,緊緊揪住繡滿花紋的藍色衣擺,「我……我們出去透透氣好嗎?」找個時機,和千裡坦白一切吧……

  畢竟,只有這樣,她才能和千裡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啊。想到這兒,少女的臉頰不由得染上薄薄的紅暈,更是讓一旁那正在為自己產生了禁忌戀慕而在暗自傷懷的少年看得目不轉睛。




  兩個人在附近的山林間漫步,隨著他們的深入,樹林越發稠密,高大的喬木伸出龐大的枝椏,形成茂蔭蓊鬱的天然屏蔽,阻截了直射而下的陽光。

  紅十一偷看一眼身畔無言的少年,心裡有著奇異的緊張。森林中清寂無人,只有風吹過樹木濃密的冠頂不時發出沙沙的聲響,無名的野花四下怒放著,偶爾遠方傳來一兩聲輕脆的鳥啼,如此空靈寧靜的地方,她幾乎可以聽到心在胸腔裡通通跳動的聲響。

  該怎麼開口講呢?少女為難地交織著十指,難道要她突然來個大轉身,對少年說:「嗨!我其實就是你曾經追殺過的紅十一,打算騙你才和你在一起,現在我真的喜歡你了,和我交往吧?」天哪,怎麼可能這樣講嘛!

  「阿七,你在想什麼?」他停下腳步,幽幽地望著她。

  「啊?」她慌亂地抬起頭,看到少年一臉控訴的表情,「沒有啊。呃,我在想晚上一定會很熱鬧。」

  「阿七騙人。」他悶悶地低下頭,不開心地順手拔下路邊的野草。

  「我騙人?」心裡有鬼的紅十一嚇得退後一步,結結巴巴地問,「我……我哪裡騙你了?」

  「反正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垂著頭,手撚著衣帶,又苦悶又酸澀的心情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阿七在想什麼,他永遠也不知道,他對阿七的事,從來也不瞭解。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想要更多的知道阿七的事,阿七的過往,阿七的朋友,阿七的一切一切他都想瞭解,想要參與,想要獨佔。

  阿七說起他的朋友時,他會不開心;阿七稱讚別人時,他會不愉快;甚至阿七的眼睛去看藍天白雲飛鳥綠樹,他都會有嫉妒。希望那雙幽深的眼睛總是停留在他的身上,希望阿七所思考的永遠是和他有關的事情,想讓阿七哪裡都不許去,只留在自己的身邊……

  這樣的心情,隱約覺得是不對的,但卻沒有辦法與心底最真實的願望相抗衡。

  抬起頭,凝視綠樹下的少年,清秀的容顏,配上苗家的盛裝,更顯得風神異秀。被樹葉分隔的陽光化為一隻隻閃爍著金光的蝴蝶,在阿七的衣上、額角、唇上溫柔地印下透明的親吻。

  美麗的阿七。

  如果是女孩子就好了。

  少年因心中那潛伏多時的願望猛地在心頭浮起而黯然的別開眼睛。

  心口微微地刺痛,不敢驗證那猛烈而洶湧的情潮,如果阿七知道自己懷抱著如此的感情,一定會討厭他的。少年怔怔地想著,何時開始的呢?他竟然會害怕阿七討厭他。粘上來的人、一直糾纏不放的人,都是阿七不是嗎?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遍遍說著喜歡的人,變成了自己?

  不對,不對,他緊緊抿住嘴唇,生怕一不小心會吐露內心的秘密。自己心中漾起的這份酸酸澀澀的喜歡和阿七說的喜歡是不一樣的,不一樣……

  少年的臉色和眼神在陽光與樹木的晃動所造成的陰翳間不斷地變幻著,看得少女愈發緊張。

  「千裡……」她困難地繞著圈子試探,「我們相遇也是有緣。不過,你當初為什麼會去離台江那麼遠的地方啊?」

  「是為了一個可惡的女人。」龍千裡這才恍然想到,他已經很久,不,是壓根已經忘了有關紅十一的事。

  「呵呵,」紅十一扯開一抹僵硬的笑容,「女人……是你的紅顏知己嗎?」

  紅顏知己?意識到這四個字所代表的引申義,害怕被對方誤解的少年過於激烈地反駁道:「才不是!那種垃圾!我才不認識!我只是想殺掉她,省得她為害江湖罷了!」

  垃圾?紅十一想要坦白的信心開始搖搖欲墜,臉色難看地望著龍千裡,「那……那你現在也沒有放棄要殺她的打算?」

  「那種人提她幹什麼!」難得和阿七兩個人獨處,他不想提起別人,何況,他要做的事這麼多,哪有功夫天天死纏那個女人啊。

  「咦?阿七,你的臉色好差。」。

  「沒。」紅十一心虛地嚥了口唾沫,「我只是走累了,有些渴……」

  龍千裡歉疚地想,都是因為在雪峰山止讓阿七消耗了太多的體力,「阿七,你先坐在這歇息一下,前邊就有一道泉,我去取些水來給你喝。」

  「不用那麼麻煩了……」她這完全是被嚇的!

  龍千裡溫柔的笑容中包含著一縷親暱的寵溺。

  「你坐在這等我。」他輕輕地笑著,轉身而去。

  直到龍千裡消失在視線裡,紅十一才頹然吐出胸腔中鬱悒的長氣。完蛋了,千裡他這麼討厭紅十一,要是讓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哪還能表白心意呢,怕不一刀就被他砍掉了。

  想到少年適才提及紅十一時口中的不屑,她不由得一陣難過。千裡他那麼輕視紅十一,如果讓他知道自己就是他最瞧不起的人,一定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想到會被千裡用厭惡的眼光看待,想到會再也不能待在他的身邊,心口便不斷傳來悶悶的痛。

  她知道,這是懲罰,是她欺騙了千裡所要受到的懲罰。

  癡癡地望著少年離去的方向,會為了她口渴而急忙去打水給她喝的人,那純潔天真無邪的少年,如果,他知道了這一切的真相,會怎麼樣呢?

  他會生氣、會憤恨,或者,他會原諒……不,最大的可能是他會受傷。

  她搖了搖頭,有些頹唐。

  幽幽的眼睛浮動起一抹水汽,也許,她注定要失戀了,因為她根本就不想坦白了,她不想離開他的身旁,她也不想讓他傷心……

  做兄弟,做朋友,做夫妻。

  退卻,前進,停留原地。

  不甘心,不情願,以及無可奈何的心緒在心中激烈交戰。

  他應該喜歡沈七,但他討厭紅十一。

  「啊——為什麼會有這種複雜的關係啊!」她受不了地拚命搖頭,想將大腦內混亂的碎片全部甩去。

  「還不都是你自己的緣故啊。」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合成立體聲。

  紅十一嚇得飛快地跳起來,「誰?」

  「老大!你真是不一般的薄情呢,竟敢忘記我們?」

  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年笑瞇瞇地自大樹的兩側分別跳了出來。

  「阿左阿右?」異地見故人,紅十一驚訝的成分遠遠大於驚喜。

  「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我才離開一段時間,江湖風雲榜就已經倒閉了嗎?」這兩個小子竟然不在家裡主持大局?

  「安心啦。」阿右體恤地拍拍她的肩,「在我篡位成功前,是不會那麼輕易讓它倒閉的。」

  「對哦,我們只是聽說老大你受了傷,不放心才來看你的。結果你看來很精神嘛。」阿左從旁跟進補充。

  「聽說?」紅十一懷疑地看著兩張清秀喜人的面孔,「聽誰說?」

  「東十二呀,人家畢竟是密探聯盟十三?的領袖呢。天下事不論大小,盡在其掌握之中,比起來,老大的道行就差得遠嘍。」

  阿左雙手放在胸前十指交加,一臉興奮,「東十二逢人就說,你連一個龍千裡都擺不平,砸了紅十一的招牌不要緊,連累十三?的名義就要你賠!」

  「聽了這樣的話,你竟然還敢給我露出這副高興的表情?」紅十一順手掐上阿左的臉,狠狠地扭了一把。

  「痛!」

  阿左還沒出聲,阿右已經捧著臉抗議了起來:「老大,你打他我也會痛耶!我們特意來看你,你竟然如僧膜艉U毒手?」

  「少來啦。」紅十一掃他們一眼,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嗤,「特意來看我?分明是接了什麼好康的任務來這邊,才順便來見我!」

  「哇哦,」阿左無限崇拜,「老大就是老大!說得一點兒都沒有錯耶!」

  「該死的阿左,誰讓你說出真相的!」

  樹枝斷裂的聲者「啪」地由身後傳來,紅十一慌忙推他們一把,「是千裡回來了,你們快點兒滾!」

  「真是無情……」

  兩個少年整齊地感歎完畢,同時向後翻轉,瞬間消失。

  紅十一急忙轉過身,樹葉撥動,龍千裡慢慢走了出來,兩手空空。

  「千裡,」她迎上去,「水呢?」

  少年淺淺地一笑,「灑了……」

  「哦。」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還真的有些渴了呢,「我現在不累了,你帶我去泉邊吧。」

  「阿七……」少年的聲音緩慢而低沈,帶著莫名的瘖啞,清澈的眼睛映入了周圍隨風起舞的樹枝陰影而閃過一道黑暗,「我們剛才提過的那個女人……那個叫做紅十一的女人……」

  「嗯?」紅十一晶亮的眸中閃動著疑惑的眩光,看著少年,隱約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妥。

  少年側過頭,露出一個詭異又飄忽的微笑,淺得像映入水中的雲影,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

  「我恨那個女人……」低柔而清楚的聲音甜軟地響起,伴隨著低不可聞的歎息。

  嗯?嗯?她瞪大眼睛。

  「我一定要派人殺掉她……」

  什麼?她張大嘴巴,寒毛豎立。

  金燦的陽光透過濃綠的樹葉,灑落一地寶石般的眩光,站在光與暗交界處身著冰藍色華麗大禮服的少年靜靜地微笑著,笑得那麼美麗,卻又是那麼憂傷。

  曾經千百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再輕易付出感情。曾經千百遍地警告自己,那個人是帶著危險的誘惑者。

  最終還是陷落了,陷落在甜蜜的謊言中,陷落在少年甜美的笑容和一聲聲不斷重複說著的「我喜歡你」……

  狡猾的騙子擁有一雙幽深的眼睛,視線相撞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深陷其中。

  以為他是一潭清水,而事實,那只不過是個溫柔的沼澤。

  撥開樹葉,跳上枝條,飛快奔跑只是為了讓他喝到最清涼的泉水,而意外撞人眼中的場景卻讓他不可置信。

  親親熱熱和阿七靠在一起講話的兩個人,不就是那天廟裡對自己動手動腳的變態淫賊嗎?

  讓自己感動得流下眼淚的美好回憶,原來,只是一場陰謀而已。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那個口口聲聲說我最喜歡千裡的人,只是為了想保護另一個人,才會來到他的身邊。

  五臟俱焚的感覺竟然不是因為他被騙了,而是名為嫉妒的感情在上下翻滾,撕裂著他的心。

  嫉妒?嫉妒紅十一嗎?

  是的,一瞬間,嫉妒得要瘋掉了。

  黯然垂下眼眸,終於不得不承認了自己的感情。

  他——愛上了阿七。

  愛到可以去為他找一千個理由來欺騙自己,愛到不計較他說了多麼惡劣卑鄙的謊言。就算阿七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假的,也沒有關係了。因為,他已經愛上了他。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4:22


 水面如鏡,映出一張絕世的容顏。

  白衣男子靜坐在湖畔的青石上,怔怔地望著水中的倒影。

  不知從何處投來一顆石子,擊起透明的水花,漣漪擴散成大圈小圈,撩亂了眼底幻境般的影子。

  「衛……」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伴隨一聲呼喚,穿著圓領對襟束腰青袍的男子走到他的背後,見他不答,依舊癡望著水面,只好輕歎一聲,隨手解下身上的外衣,為他披在肩上。

  「凜,我做錯了嗎?」衛幽瀾頭也不回,輕蹙著眉,「你聽到了吧,他去雪峰山了。」

  被稱為凜的男子人如其名,有著一雙如紅蓮之火般凜冽卻又好像強行塵封在萬年積冰下的眼睛,既炎熱,又冰冷,深沈得像一片沒有波瀾的海,而此刻,這雙眼睛忽略藍天綠水花草樹木,只專注地凝視著衛幽瀾一個人的身影,縱然那是個決絕得不會回首看他的背影。

  「不是你的錯……」他語音平板地回應,「是他太倔強。」

  「不,是我沒想到……」衛幽瀾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糾纏在心口,有幾綹長髮垂下來,繞在指上,和他的衣襟扭到一處。蒼凜的視線落在他纖白的指尖上,有些恍惚,不知道衛在淩虐的是手指還是頭髮,是衣襟還是心?

  為什麼這份不肯認輸的倔強都要這麼相似呢?衛幽瀾扯起——抹淒絕的笑,「凜,你跟著他,不要讓他出事。」

  「你……」蒼凜修長的眉微微皺了一下,硬生生把想要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改成一句——「好吧。」

  「有你的承諾,我想我可以放心一些。」衛幽瀾依舊頭也不回,站起身,逕自向前方走去。

  肩上的青袍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滑落地面,蒼凜彎腰拾起衣服,默默地看著那個多年不變的背影。

  如冰如火的眼眸中有顏色在逐漸加深,直至比黑夜更深沈。




  雪峰山,位於湘西,山上積雪終年不化,算來是離台江最近的雪山。

  「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北方人,」站在陳年積雪中,穿著厚厚的皮毛大衣從頭到腳包裹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少年抬頭眺望四下延展直至山頂的銀光,忍不住抱住自己的雙肩,吸了吸鼻子,沒什麼志氣地發言道,「但是,我還是很怕冷的啊!」

  雪杉挺拔俊秀,松柏之類的針葉型植物點綴著這片冰雪世界,山腳下還可以看到乾枯在枝頭的松果不時掉落,有著圓圓的黑眼睛的毛絨絨的小動物在枝頭蹦跳著閃過。但隨著越來越艱難地向上行走,可見的顏色也漸漸單一了起來。

  披著銀色斗篷,如雪純白的臉色顯得與四周異常協調的少年回頭看了看嘴裡正在嘟嘟囔囔的傢夥,「阿七,你不會是已經走不動了吧?」

  「怎麼可能?,」她瞪起眼睛,連忙從深及小腿的雪中費力地攝出腳,向前邁出幾大步,直至呼哧呼哧帶喘地超過他,才張著大嘴得意地道:「竟敢小瞧我!我可是哥哥!」

  龍千裡盯著眼前一臉得意狀的少年,腦中不由得浮現適才見過的小動物的臉,被毛皮包裹著顯得更為小巧的臉孔加上一雙閃閃發亮的黑眼睛,真是怎麼看都覺得好相似哦。

  「千裡,你知道雪蓮長什麼樣子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被人和小動物聯想到了一處,兀自端著兄長架子的紅十一有些疑惑和不安。

  「再怎麼說我也是青嵐聖醫的弟子啊。」龍千裡聞言僵了一僵。

  「可是我們已經走了好久了,都沒有見到雪蓮的影子。」

  「如果很容易就可以得到,我們還用來懷化嗎?隨便走走就可以看到的是菜花,不是雪蓮啊。」龍千裡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有時候,覺得阿七這個人還真是難以理解。

  紅十一悻悻地看著繼續行走的少年,敏感地察覺到自己似乎又被嘲笑了。她眼珠一轉,捂著嘴偷偷笑了起來,暗暗彎下腰,握起一大團雪,捏了個雪球,不動生色地喊了聲:「千裡!」

  龍千裡不疑有它,當下回頭,只見眼前一花,一大團東西飛來,他心下一驚,腳向左邊滑出半尺;以難以想像的迅疾速度抽出刀刃,「刷刷」兩聲將紅十一的心血傑作變成一蓬白色煙霧。零星的雪沫飛濺到臉上,他才意識到只是雪而已,顧不得拿袖子去擦,他怔怔地望著紅十一,雙眼充滿了不可置信的驚愕。

  「阿七,」少年顫著聲問,「你……攻擊我?」

  「天啊!你是什麼思考模式啊!」眼看少年驚怒交加傷心欲絕的表情,紅十一朝天翻了個白眼,為了表示內心的誇張感受,索性直挺挺地向後摔了過去,反正都是雪,摔不痛。

  「阿七!」前一秒還沈浸在悲傷中的少年慌忙跑過來,一把抱起她,連搖帶晃地吼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本來沒事,現在快被你搖成豆腐渣啦。」她手腳並用才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連忙跳開幾步,大口呼吸,再也不敢隨便和龍千裡開玩笑了。這小孩不經逗。

  「阿七……」他哀怨地瞅著她,又摸了摸臉上的雪,「你為什麼打我?」

  「白——」她轉頭想大罵白癡,一對上那個「我被拋棄傷害了」的表情就不由得吞回後面的話,「我不是打你,我是用雪球打你……呸呸!」什麼活啊,她連吐兩聲,覺得好慪,為什麼這種事情也要解釋?但是……看著少年期待的眼神,她搔搔頭,不得不解釋到底:「這是打雪仗,是在玩啦。小孩子的時候不是常會這樣玩?」

  「我麼有玩過……」他有點兒傷感。

  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八成不是好事。紅十一索性再次擲去一個雪球,龍千裡低頭想事沒有注意,被打了個正著。抬起頭,映著冰雪的白光,有著黑眼珠的少年笑嘻嘻地看著他,「那就現在來玩個夠吧!」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被打中了,自己卻微笑了,每一次,想到悲傷的事時,只要阿七在身邊,自己的悲傷就像中了魔法一樣不可思議地如雪花般消失了。

  「千裡,千裡!」這樣大叫著他的名字,捧著雪衝他跑過來的少年,為什麼竟會覺得他是美麗的呢?對上那雙晶瑩的眸子,他的臉竟會有些發熱呢。

  「你一定也沒吃過雪吧!」

  「你餓了嗎?」他摸摸背包,「還有乾糧啊。」

  「哦——」紅十一呻吟一聲,「不是啊!」

  「那為什麼要吃雪呢?」

  「好玩嘛。」紅十一盯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小了足有三歲的少年,心中忽然有些怪怪的感覺湧了起來,他是怎麼長大的呢?沒有打過雪球可能是台江下雪少的緣故,但那種有時候異常單純有時候又異常老成防備著別人的心理,怎麼想都覺得不正常啊。想到開九江大會日寸,除了他,在場的全是些老頭。好像也曾聽人說過,苗家的族長一般都是由年長者擔任的……那麼,千裡他一直都是和那些人相處嗎?沒有同齡的朋友,沒有過打打鬧鬧的嬉戲,也不懂什麼叫做玩笑,這樣一想,會讓她的心很不舒服。

  刻意拋開心中的感覺,她伸出舌尖,示範似的舔了舔手中柔白晶燦的雪,「雪是甜的哦,千裡。」

  真的嗎?他懷疑地看著她。看她笑吟吟地把手伸過來,用帶著誘惑的嗓音說:「嘗嘗看啊。」

  未假思索地低頭咬下去,在碰到雪的同時,也碰到了紅十一的手指,剎那間的接觸,為什麼竟會心神動盪,厚厚的斗篷之下,自己的心跳了起來……

  「甜不甜?」

  耳邊聽到阿七這樣催問,他回想適才的味道,卻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發熱,奇怪,明明是在這麼冷的雪山裡,怎麼會熱呢。

  「甜不甜嘛!」

  「甜,」他輕輕地半咬著唇,羞澀地道,「好甜呢。」

  明明是她催問他的,為什麼見到他這樣回答,她的心竟然慌了一下呢?漏過一拍似的突突跳著。最近,他微笑的次數多了起來,冰塊臉的表情也開始柔化,只要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她都會覺得,他只是個可愛的十五歲少年。

  有些什麼事好像忘記了,不願意去考慮自己和他是什麼立場什麼關係,眼睛裡看到一個人覺得有些莫名的心安,見到他微笑,心裡就會有一方堅硬的東西塌陷掉,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目不轉睛,兩個人凝望,在四野的純白之中。

  「年輕人!不能再往上走啦!」一個陡然揚起的聲音讓二人一齊收回心神,驚惶失措地轉身,才看到一個老者背了個口袋正往下走。

  見他們望過來,老者揮揮手,「快點兒回家去吧!這裡不是小孩子來的地方,要下雪了啊。」

  「下雪?」紅十一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興奮,是害怕。她雖然喜歡下雪,但那是指在有暖爐的屋子裡,不是在這種地方啊。何況,何況現在明明是春天啊。對啊,因為雪峰LLl四季冰雪不化,越往上走越冷,都差點兒讓她忘了在台江這時還是杜鵑花開的時節咧。想到這兒,她萬分懷疑地看著過路老者的臉。

  老者瞇了瞇眼,呵呵一笑,「年輕人,沒見過雪山起大風的樣子吧。」

  她當然搖頭。

  「刮起暴風的時候,揚起山谷中不會化的積雪,就像是下雪一樣哦。」老者看看天色,「我在山下住了十多年了,什麼樣的天色都不會看錯,你們快點兒隨我走吧。」

  「不要。」龍千裡直覺地拒絕。

  「好好好,不和我走也沒關係,你們順原路回去,山上不能停留。」老者呵呵地笑著,從他們身邊走過。

  「千裡,我們是不是該聽那老頭的意見?」紅十一望望銀光閃爍的LU頂,已經走了一半,有些不甘心,但是,萬一真的起了風暴……

  龍千裡臉色陰晴不定,好不容易爬到這兒,半途而費未免可惜,從台江趕到懷化,快馬加鞭用了最快的時間,雖然有衛幽瀾在,應該可以暫時穩住石鳥的傷,可他還是害怕拖太久會讓石鳥的傷勢惡化。何況如果雪山起風,應該不是兩三天會平息下來的事,萬一引起塌陷封山,到時候再上來就難了……

  他為難地看著阿七,不知道應該怎麼開門。和石鳥有兄弟情誼的人是自己,沒有理由讓阿七陪自己冒險啊。

  紅十一卻在此時輕快地道:「千裡,看那老頭長得也不像啥好人,沒準他胡說的,我們別理他了,繼續上山吧!」

  說完,她搶著向前邁出了幾大步,笑瞇瞇地回頭伸出手,「走呀,難道你這麼快就走不動了嗎?」

  阿七……一瞬間,少年的心被點燃了,眼底冒起水汽,阿七會這樣講,一定是因為看出了他的想法。

  紅十一故作輕鬆地向前走,心底卻思潮起伏。明明在雪中,身體卻熱得不像話。她覺得自己得了一種怪病,而這個病毒就叫龍千裡。只要是和他扯上關係的事,她的頭腦運作就出了問題,看到他為難地立在雪中,她竟會體貼地按他的心意行事。

  怎麼回事?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

  簌簌的雪地上響起急切的腳步聲,是身後的人追了上來,她來不及轉身,已被人伸臂抱住,冰冷的額頭抵住她的頸,後背傳來濕濕的溫熱,「阿七……我們不要走了。」

  她身子一震,因為明白少年說出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和決心。

  「傻瓜!」她努力讓情緒平靜,「你真的相信那死老頭的話?那是個陌生人耶!不要怕!我們繼續走!」

  「我不要你出事。」他抬起頭,小聲地說著。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清澈的眼中映著一層淺淺的藍,嬰兒般的眼睛,乾淨純潔,被這樣的眼睛盯住的話,還有誰的心能保持堅硬呢?至少她不能啊。因為不能,因為不忍,所以她微笑了,柔聲地低問:「你不想救石鳥了嗎?」

  她知道如果救不了石鳥,這個少年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他自己,而他寧肯冒著一生一世不原諒他自己的風險,也不想讓他的阿七受到有可能發生的傷害。

  感受到少年的心意,讓她的眼睛濕潤了起來,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一個人,會如此擔心她的安全,哪怕自己受到傷害也要以她為前提來考慮。為什麼呢?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競使他對自己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一直欺騙著他,只想利用他,而他卻義無反顧地給了自己這樣深沈而又難以回報的信賴。

  怔怔地望著他,希望時間也靜止下來,沒有過去,不想未來,忘卻自己是他所憎恨、是他所討厭的紅十一,只希望自己是沈七,是他喜歡、他信任的那個好兄弟。希望自己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可以成為真實。

  就這樣站在雪地裡,心,一點一滴被溫柔所蠶食,又暖暖地蹋陷了。她一把抱住他,那是錯愕又無名的情緒,它也許是突如其來,又也許,早就生根發芽。

  是誰說過,愛情是一旦萌生就一定會開放的花?

  他心疼她,擔心她,那她又何嘗不是呢?她不要他會後悔,她不要他受到任何的煎熬,他的願望也會成為她的願望,她不會回去,她要和他一起去採隱藏在某處的美好的雪蓮花。

  「阿七,」被她擁抱住的少年忽地揉了揉眼睛,踮起腳尖,「我好像看到那邊有一座小屋!」




  木屋裡備足了乾燥的木柴,還有一些清水還有食物。

  圍在發出辟啪聲響的火爐旁,她搓著被凍紅的手,環顧牆上鋪展的皮毛,「這應該是獵人在山上的小屋吧。 」

  「可能吧。」少年蒼白的臉映著紅紅的火光,顯得很安靜。

  她微微笑著, 「太好了,我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要起風,如果沒有,再走也來得及。」

  「嗯。」他衝她一笑。拿出乾糧在火上烤了烤遞給她。

  「阿七……」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怎麼了?」她加了根木柴,抬頭看向他。

  少年露出恬靜的笑容,「阿七,我喜歡你。」

  她的心突突地跳著,明明知道少年口中的喜歡只是兄弟之間朋友之間的喜歡,心裡卻還是忍不住那份騰升的雀躍,她對他,好像有了不再純粹的感情啊。

  「所以,」他頓了頓,「我希望你可以幸福,不想讓你受到一點一滴的傷害。」

  她朦朦朧朧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龍千裡真的是如此坦白的人嗎?那個彆扭的小孩子即使坦率也是有他的底限吧,怎麼會突然說出這些自己聽了都會臉紅的話?

  頭猛然昏眩,手中的乾糧灑在了地上,視線中跳動的火苗旁少年的笑容帶著淡淡的哀傷,「對不起……」

  她聽到他這樣講,隨後失去了知覺。

  「對不起啊,阿七。」龍千裡把屋內的皮毛都蓋在她的身上,歉然地看著她。偷偷在食物中下了一點藥,不會對人體有絲毫的損傷,只是一般人聞了後會睡上幾個時辰。他不能讓阿七和他一起去冒險,等藥力消失過後,自己應該已經能找到雪蓮回來了,到時候,再和阿七賠罪好了。

  深深地再看了她一眼,他小心地掩上了門。

  屋外冰冷的空氣讓他的身體瞬間打了一個戰慄,而他的表情卻是那樣地柔和。就像他此刻的心一樣柔軟。感謝神讓他發現這座小屋,可以給他的阿七以溫暖和安全。

  少年放下心來回頭一笑,提起氣,飛快地順著延展的山脈向山頂疾奔而去。




  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

  月亮隱藏在雲中,樹枝掩蓋下的影影幢幢化為模糊不定的團團黑影,猶如棲息在暗地的妖魔。

  這是哪裡?

  冷汗涔涔,呼吸都不敢發出。雙手握緊衣角,傾聽著慢慢靠近的細微沙沙聲響。

  她為何如此恐懼?

  樹枝起伏,穿著青藍色衣裳的人漸漸露出蒼白清秀的臉,清澈如水的眼睛。銀響鈴叮咚作響,伴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那是……那是誰……

  心口糾結,遠方傳來輕聲的呼喚,柔軟得像飄落的雪花。

  「千裡!」

  紅十一霍然驚醒,身體覺得異常寒冷,向右邊一望,爐中的火已經熄了,小屋中只有自己。想起昏迷前少年溫柔的表情,她不由得咬牙切齒。

  「竟然敢把我迷昏!可惡!」幸好小時候師傅閒著沒事也常搞這種把戲,她的身體對抗迷藥比一般人的抵抗力要強。

  到底昏了多久?她疑惑地站起身,想看看陽光的走向,才推開門,一股冰冷的風就夾著雪片迎面襲來,吹得沒有防備的她一個趔趄。

  跌倒在地扭傷了手指,而驚恐的腦海中只是反覆出現一個名字——千裡。

  「白癡!」大叫一聲,她衝出小屋,心中的不安已淹沒了理智,風吹亂她的頭髮,視野中一片白茫茫的,雪被風揚著,紛紛落落,真的像是在下雪呢。

  雪地上的腳印已被風摧毀大半,但依稀可以看到有人行走過。她追蹤著斷斷續續的痕跡,施展她那惟一算得上厲害的輕功疾奔,幾乎快要哭出來地喊著:「千裡,千裡!」

  冰冷的雪山,迴盪著她的呼喚,遠遠地擴散著,空曠得聽不到回音。

  眼淚是熱的,吹在眼中的雪粒是冰的,隨著上升的山路,下降的溫度把她眉睫間的水汽結成霜花。

  為什麼內心竟會如此惶恐?

  她喜歡千裡,她不要他出事。

  「千裡,你在哪裡啊……」

  聲音已經摻雜了哭腔,腳也開始發軟了。怎麼我也找不到,那樣會讓人發狂窒息的痛,不想再感受。

  雙腿一軟,她再次跌倒在雪中,眼淚燙燙的,把雪化成水,瞬間又結成冰。

  這是懲罰嗎?

  她一直欺騙他的懲罰嗎?




  滿是積雪的窄窄的狹谷,兩邊堆滿尖銳的冰稜結晶。水晶般的冰簇反射著迷離的光,有冰藍色的花依偎著冰塊,綻放在稀薄的陽光下,

  雪蓮……嗎?她愣愣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想看到的……

  呼吸瞬間屏住,手指都無法移動,焦急地左右梭巡下撞人她瞪大的眼瞳中的是……

  少年如一尊靜靜的石像,躺在谷中的雪地上,他的手上握著一朵雪蓮,而身體卻一動也不動。風猛烈地揚著,因兩邊都是巨大的冰稜反而幫他阻擋了大部分,斗篷由銀色變成了完全的雪白,頭髮、眉毛也都染上了無瑕的色彩。

  透明的臉,映著透明的冰,相映交輝反射著熠熠的光。

  她站在上面俯望,心卻緊緊地縮成一團。

  狹谷並不深,她卻顫抖了一下才跳下去,她怕的是,手碰到少年的同時,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站在他的腳邊,被施了魔法般不敢動。直到少年腰上的鈴鐺再次催促般地響起,她才如夢初醒般跑過去,一把將他抱在懷裡裹緊。

  額頭抵住他的額,手伸進他的懷中,一瞬間,那樣冷的冰雪中,她的額上出現了汗。

  緩慢的卻是的確在跳動的心臟宣告他還活著,她彷彿虛脫般鬆了口氣緊緊地抱住他。

  「還好,要是死掉,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她把口中的熱氣呵向少年的臉,拚命搓著他的手,看到他還是不醒,猶豫了一下,她吻上他的唇。

  懷中的身體是那麼纖細,是啊,這是一個一出生就被宣佈活不了太久的孩子。她憐惜地抱緊他,在這一刻,多麼希望能把自己的體力分給他,把自己的生命分給他。

  冰冷的世界中,有絲絲暖氣吹來,香香甜甜的,那麼溫柔,如同母親的懷抱……

  是誰輕輕地低喚他,又惡狠狠地責罵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肯求他快點兒睜開眼睛,這樣全心全意期待他醒來的人……是誰?

  眼皮掀開,清澈的眼睛對上幽深的眼眸。

  冰冷的唇上還殘存著令人恍惚的香味。

  「阿七?」他不敢確定地看著這個擁抱自己的人,這是幻覺嗎?

  「千裡……」她咬住嘴唇,想要罵他竟然一個人出來冒險,張嘴卻先怔怔地落下了眼淚。

  「阿七……」

  「千裡,你不要怕,我帶你回去。我們回去!」

  「別傻了,你已經沒有力氣了吧……」

  清澈的如冰雪般的眼睛看透一切似的看著她,讓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懊悔過她為什麼沒有勤練過武功,如果身手高強一些,如果體質能更好一些,她就可以快一點兒找到他,快一點兒把他帶回木屋中去。

  「阿七,我也許就要死掉了。」他望著那幽深的眼睛,脆弱忽然襲來。其實,可以的話,他也想活得長久一些啊,和阿七在一起的話,他一定可以告訴他更多的事情。雪是甜的,風箏和雪球不只是屬於小孩子的遊戲……

  「傻瓜,」她拍拍他的臉,「你哪會這麼容易死!你一定要堅強一點兒啊!」

  「沒關係……」他的意識漸漸有些迷糊了,凍得發白的唇不由自主地說出最脆弱的話,「如果我就這樣死去,也不會有人為我悲傷的……」

  「你是傻瓜啊。」臉上傳來猛烈的巴掌聲,拚命拍打著他的臉奪回他的神志,在眼睛聚焦看清楚面前的人

  是誰之前,那個人不客氣的聲音已經更先一步地竄入心底——

  「你是男人啊,是男人的話,就堅強點兒!」

  紅十一緊緊抱住他,如果就這樣放開懷中這個溫度低於常人的少年,他就會死在這裡。

  「千裡,你不要睡!」她努力背起他,「我帶你走,我們一起走,不可以睡!聽到沒有!」

  「我好困……阿七……」

  「那也不能睡!睡著了,你就見不到我了!你想要見不到我嗎?」

  「不想……」

  「那就乖乖聽話!」她有些發麻的腿艱難地移動著,深吸一口氣,縱身向上跳躍,卻跌了下來。

  好重,好痛,眼淚湧起,她好沒用。

  「千裡,不可以睡……」哭著把他再次背起來,抹了一把眼睛,試圖繞到冰谷比較矮的地方再向上躍,

  「你要睜大眼睛,你看,雪花被風吹亂了,就像是真的在下雪一樣……」

  她努力地一邊走,一邊和他說話,怕他就此睡著,

  「雪花下的時候,有六瓣的,有十二瓣的,是雖然冰冷卻美麗的花。千裡!你有沒有聽?」

  「我在聽……」他迷迷糊糊地回答著,「我在聽,雪花有六瓣的……」

  「對!」她大口喘著氣,咬著牙,再走,再走,

  「你要聽哦,雪花是最堅強的花,在最寒冷的地方也會開放。」

  「嗯,雪花有六瓣,美麗的銀白的六瓣花……」

  她停下來,仰頭看了看,咬緊牙,再跳,卻因為無力而再度摔了下來。

  「千裡,你有沒有痛?」她哭了,卻聽不到少年的回答,驚恐地回過頭,卻發現他已經暈了過去,怎麼辦,難道她真的沒法帶他走嗎?雪山中的大風揚起陳年的積雪,在一片銀白的冰的反射中,美麗的六瓣花在眼前飛舞,一片片揚起,一片片落下……

  她低下頭,任不甘心的淚水落在雪中,一雙腳,出現在她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裡。

  愕然地抬起頭,相貌清俊,凜冽宛如紅蓮火焰的男子不知何時站立在了面前,看她半晌,他伸出手,「把他給我。」

  「你是誰?」太過驚訝反而沒有意識到這是獲救的可能,她緊緊抱住千裡,怎麼能把他交給陌生人?

  他不動聲色,忽然出招,她眼前一花,甚至沒有看清男子是怎麼出手的,懷中便已空了,千裡已被他搶了過去。

  「你……」她剛要衝過去,卻看到男子把手指放在唇上,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提掌貼在千裡的背上,有熱氣從他的手上冒出,她知道他是在把自身的內力輸送給千裡,便怔怔地又收住腳。

  眼見龍千裡的臉色緩和,眉上的冰化為細小的水珠,男子才收手,一手拉住紅十一的胳膊,一手抱著少年,飛身一躍,把他們帶出谷底。

  「你是誰?」紅十一奇怪地問。

  他依然不回答,把龍千裡交回給她,向著東南方一指,「向那裡走,一直走到山下,會有馬車,車裡有酒,你休息一下再帶他回去。」

  說完話,他轉身而行。

  「等等!」紅十一上前一步,「你……你到底是誰?」

  男子徐徐地轉回身,半晌才說:「大概是他的敵人吧……」他不著痕跡地歎息一聲,如果衛一定要扮演這種角色的話,那就算是敵人吧。

  「敵人?」敵人為什麼還要救他?她不解。

  男子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敵人比故人也只多了一筆而已,有些事,不必搞那麼清楚。」

  什麼啊,讓她一頭霧水嘛,「喂,你……」

  「對了,」男子忽然回頭,「別讓他知道是我幫了你們。」

  就算是危急關頭出現的恩人,這樣命令的口氣也讓紅十一不爽呢。

  「這是命令嗎?」

  「不,」男子玩味地道,「這是交易,紅、十、一、小姐……」

  她眼睛愕然瞪圓,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就當是秘密吧,就像你也有不想讓懷中的人知道的事不是嗎?」瀟灑地甩一下句話,男子很快消失。

  她抱著千裡,擔心他的身體,只得按照男子指點的路線行去。

  心頭一團霧水。

  不過……

  她看著懷中的少年,忍不住微笑了起來,還好,他沒有事。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3:55


  「我是在北方長大的女子……」

  紅十一皺著臉,一邊敲打著善良的自己無私貢獻給人當了一晚枕頭的雙腿,一邊瞇著彎月般的眼睛不滿地仇視窗外的天氣。

  雨後的天空沒有放晴。陰雲依然保持它的厚重。雨季一來,最惹人心煩的並不是突如其來喪心病狂想下就下的傾盆大雨,而是斷斷續續始終在空氣中保持令人鬱悶壓抑的潮濕,摸哪裡都是又粘又滑,手指上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濕冷纏繞的觸感。

  「阿七?」龍千裡揉著惺忪的眼睛坐起來。

  「啊啊——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紅十一緊張得一下子彈了起來,這小子什麼時候醒來的?

  「什麼話?」龍千裡的臉一片茫然。

  「就是我說我是一個北方……呃……沒事……」好險,自己差點兒招供。

  心情放鬆下來,才意識到雙腿傳來陣陣酥麻。忍不住酸了臉,齜牙咧嘴地回頭道:「都是因……」

  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後面的話哽在了喉嚨裡,視線中微微側著頭的少年,披著一肩軟軟的發,清秀的臉上是有孩子般無邪的微笑,窗外沒有陽光,少年的臉上卻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透明的光,大大的眼睛望著自己,輕輕地說:「第一次,在下雨的夜晚,我竟然睡著了。都是因為阿七的緣故。謝謝阿七……」

  少年的頭慢慢垂了下去,臉上有些微的羞澀和不自然,最後一句謝謝幾乎是含在嘴裡發出的,咬字也不怎麼清楚,但這樣已經算是坦率直白的態度了,這樣微微笑著的表情,能出現在眼前這個少年的臉上,還真是讓紅十一看呆了呢。

  她強迫心跳恢復平靜,可是該殺的要命的心跳一如昨夜把孩子氣的他摟人懷中時那樣急促,胸腔急遽發熱,有什麼在發酵似的漲了起來,好像不使盡全身的力氣去按捺,就會隨時白喉嚨中躥跳而出似的。

  「阿七?」察覺她的僵硬,龍千裡疑惑地抬起手探向她的額,「你是不是發燒了?臉好紅。」

  「沒……沒有!」她嚇了一跳,連忙向後跳開。

  架在半空中的手空空落落,少年的眼睛一瞬間顯得有些寂寞。

  濃郁的桅子花香不知從何處吹來,打破片刻無聲無息的對視。

  「大人,青嵐門請您暫時回去。」

  門輕輕地被推開,被稱為姑姑的中年女子靜靜地站在漫天厚重的陰雲之下。

  少年臉上的光彩暗淡了,像燭光在白日被吹熄了一樣。

  「千裡,」紅十一有些不安,「是因為昨天那個叫幽瀾的人嗎?」

  「嗯,」他牽了牽唇角,同樣是笑容,這一次卻笑得異常苦澀,「衛幽瀾,我的舅舅,也是青嵐門失蹤多年的聖醫傳人,回來了……」




  紅十一曾經聽她那邪惡的師妹洛十三多次宣稱:這個世界太過單調無趣,除了談情說愛,就只剩爭權奪勢而已。把這八個字排列組合反覆上演,就形成了萬花筒般的人生百態。

  當時她還不以為然,誰知果真如此啊。

  唉、唉、唉!她蹲在這個陌生威嚴、據說一般人終生也難以得窺其究的青嵐門總部的庭院裡大歎三聲,她是個對權謀一點兒興趣都沒有的小女子。

  雖然勉強陪著千裡來了,不否認也有點兒放心不下的意思,但看別人大眼瞪小眼真是摧殘她這個花季少女,之所以能自一屋子人中順利偷偷溜出,也是因為她實在是個無關輕重的小人物吧。

  紅十一平素茂盛的好奇心此刻正在高舉木牌,上書——春眠中。

  沒錯,她是身為密探聯盟的北方首領,江湖風雲榜的主編加主筆,擅長探聽他人隱私喜歡傳傳無傷大雅的八卦。但,她也是有自己的品味的耶。

  她偏愛製造大俠們的小道花邊,報道永遠與事實不符的馬路新聞。用她的話說,這是不傷害任何人為前提給江湖民眾們來一些小小的娛樂活動。雖無太大發展亦能餬口度日,造福百姓,養活自己,讓江湖人多笑幾聲減少殺氣、戾氣,真是造福天下蒼生善莫大焉!對,補充一條,這麼善良的她還要被人誤會追殺,簡直就是捨己為人的高貴情操被踐踏的活樣本。

  翹著二郎腿,靠在廊簷前的圓柱旁,幽黑的眼珠懶洋洋地瞥視天上的烏雲,耳朵明明不想去聽,但不知是多年來練就出的超一流聽力在條件反射,屋內的人高傲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如夜晚溪水清冷的語音還是一字不落地溜人了她的耳中。

  唉、唉、唉!又是三聲長歎,她搔搔頭,如果耳朵突然變成水餃,不知道會省去多少麻煩?偏偏——不行!

  「已經聽見了啊,」她挺直靠著圓柱的後背,「已經無法忍耐下去了啊!」她像是在說服自己,而手指已經蠢蠢欲動——

  「白癡!有這樣對門主講話的嗎——」

  大吼一聲之後,標榜最怕麻煩的少女霍地抬起腿,一腳踢開了據說裝滿統治台江的青嵐門大人物的那兩扇雕花大門。

  管他神醫毒醫舅舅舅媽還是什麼超級美男子,敢欺侮她紅十一的弟弟就是找死!




  吊蘭花垂下如絲帶般的籐葉,絲絲裊裊斜搭在男子的胸前,讓人在瞬間會以為身後的花在擁抱著他,而事實,只不過是他坐在屋內用於裝飾的花架前罷了。

  蒼白的臉、幽深的眼眸,這個和龍千裡長得極為相似而很明顯段數要更為高深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你是誰?」

  屋宇寬敞,床上垂簾重重,龍千裡坐在床邊,姑姑站在他的身後,此外還有六七個人零星分坐,此刻都隨著衛幽瀾的喝問向這方看來。

  哪個狂徒竟敢踢門而入?

  紅十一頭皮陣陣發麻,忽然好巧不巧在此刻才想起眾多關於青嵐門的傳說。

  武功詭異、門人擅長使毒、報復心很重……這三條相加足以構成江湖人對他們敬而遠之。自己怎麼會一時沖昏頭惹到他們?大腦一時短路,紅十一汗流浹背地記起自己的功夫只是三腳貓的事實。

  完蛋了,這美人欺侮龍千裡應該是他們的家事吧,自己何必要蹬這渾水?都是因為從小就一直在擔當照顧他人的姐姐角色,導致豎起羽毛保護自家小孩的護短心理早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本能了。

  「少主問你話哪!怎麼不回答?」一個聲音頗不客氣地打破沈寂,是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頭巾上插著幾根古怪的羽毛。紅十一傻傻地看著他的服飾,還來不及開口——

  「吳總管,你說錯話了,」龍千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這裡,可以被稱為少主的人只有我,而現在我已經接任門主了,也就是說在青嵐門是沒有少主這個稱呼的……我希望大家都能記住。」他若有所指地環視周圍,卻避開了衛幽瀾的雙眼。

  「是。」吳總管滿面不甘地應承道。

  「還有,」龍千裡繼續道,「那個踢門進來的人是我的結拜兄長,別說踢破一扇門,他就是把青嵐門給拆了,也只有我能興師問罪。明白嗎?」

  看不出來呀。紅十一真想吹聲口哨。聽他一直默默不語任人長短,還以為這小孩很軟弱,誰知道他這麼厲害。也對,那個尖刻的口吻頗有自己初識他時的風範咧。

  「阿七,你有事嗎?」他抬眼望向她,眼裡帶著溫柔。

  紅十一得意地揚著頭,「本來有,現在沒有了。」嘿嘿,既然他能控制局面,當然無需自己雞婆嘍。

  「好,那你站到我的身邊來吧。」他淺淺地一笑。

  紅十一乖乖聽令,要是有哪個被自己得罪的人「不小心」給她撒點兒毒藥之類的怎麼辦?當然站在他身後安全!

  「那我們就繼續好了,」龍千裡終於望向衛幽瀾,口氣異常冰冷,「你剛才說的話,可以再重複一遍嗎?」

  「什麼話?」衛幽瀾淺笑若無,眉目不轉地盯著他。

  「就是剛才惹我兄長不快的那一句,」龍千裡的手壓在膝上,一下下撫著衣擺,像是要把上面的水雲紋撫平一樣,「老實說,那句話讓我也很不快啊。你的確是青嵐門聖醫的接任人,但亦沒有資格對門主這樣講話呢。」

  屋子裡靜默了,空氣好像會扎人一般,直到床上突然揚起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才重新將寂靜打破。

  「呵呵,」衛幽瀾低柔地笑了起來,「門主,無需我重複,你的行為已經對我的話做了最好的詮釋。一定要我重複也無所謂,因為你不在乎門下兄弟的生死,這——是一個事實。」

  「你明明知道石鳥受傷,和此地漢人督護有關,卻不去追察他們的責任,只是一味追譴我們的語失,門主兩個字並不是說著好聽的吧,那是要用行動來證明的。」衛幽瀾一字一句都說得溫柔,卻又字字帶扣。

  好奸詐!紅十一瞪向他,又是一個貌美如花卻心腸歹毒的傢夥。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事和當地官府扯上關係,」龍千裡依舊低頭看著衣上的紋絡,壓低的聲音顯得無比鄭重,「我們並沒有證據,就算有,你應該知道的,明著和官家對著幹,會給台江的苗人帶來多大的麻煩。難道說,讓台江染血就是你回來的本意?」

  滿屋的人聞言都是一呆,似乎沒想到龍千裡會針鋒相對到如此地步。

  「和漢人稱兄道弟的您,真是稟承苗漢一家親啊。」衛幽瀾淡淡地嘲諷道,避開了龍千裡的挑釁。

  「是嗎?」龍千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這次你回來,身邊多了個叫做蒼凜的漢人,和你也關係匪淺啊。如果一定要說和漢人官家的關係,你身邊的那位好像是……」

  「少主!」龍千裡身後的中年女子忍不住喝出聲阻止他說下去。

  龍千裡站起來,不只是回頭,連身子都一併轉過來,正面相對,「姑姑,你又說錯話了!」

  冰冷冷的眼睛啊,讓紅十一都看得一怔,身邊的女人輕顫了一下,「對不起,我叫慣了……」

  「我知道,你是教養千裡長大的人,所以我不怪你,只是希望這樣的錯誤,今後別再出現了。」他冷淡地望著她,剛才只是隔了一把椅子的人,似乎已經很遙遠了,那個人,不再是維護著他的姑姑了,她心中所向的是自己身後風儀灑脫的美麗男子。

  「千裡?」紅十一擔心地看著他,不由得叫出了聲。

  他聽到這聲低喚,冰冷傷感的心便溫柔了起來,沒關係,他有阿七,永遠會向著他的人。雖然滿屋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但是卻包含了多少紛爭呢?剛才一腳踢開門,大吼「是哪個白癡敢對門主這樣講話」的阿七週身都鑲嵌了陽光一般,霎時,給了他面對一切背叛者的勇氣。

  他對著她輕輕一笑。

  「不要跑題了吧,」看來很穩健的老者,就是那日九江大會中的麻長老,「我們今天是為了醫治石鳥。門主、聖醫,你們都是上任聖醫的弟子,對石鳥的傷有什麼意見?」

  「本來無大礙,」衛幽瀾望了眼床上的垂簾,笑了一聲,「我只是不明白,這樣的傷,怎麼會拖到今天呢。門主,你對你的漢人結拜兄長都那麼親、那麼好,為什麼對你這個吃一個奶媽的奶長大的義兄石鳥,就連出手療傷都不肯嗎?」

  龍千裡聞言咬唇,「所以你就在門內到處傳言,我是因為擔心石鳥爭權才故意不給他治菇嗎?」

  「呵呵,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聽過這個流言呢。」衛幽瀾笑得很美麗,「門主大人,不要把這些捕風捉影的事也扣在我頭上吧,我可是才回來沒多久呢。」

  「石鳥出事時我不在,回來後傷勢已經起了變化,門下諸人均束手無策,傷中有毒,異於常理,一日三變,無法下藥。」龍千裡看了床上重簾後的人一眼,不著痕跡輕歎了口氣……

  「我的醫術的確不如你,」他垂下眼簾,向淺淺微笑的衛幽瀾請求:「請你治好他吧。」

  那個人一定對他很重要……紅十一望了眼紗帳內的人,又望了眼龍千裡僵直的身影,所以,才會讓自尊心強烈的他向衛幽瀾暫且低頭吧。

  衛幽瀾沒有說話,只是坐到了床邊,從衣袖裡掏出銀針,身子探人紗帳,望了望床上緊閉雙目的蒼白男子,把針刺人傷口,半晌,他的手遞出長針,已經半染了幽幽的紫光。

  「我們已經都試過了,」另一位總管開口,「毒性是活動的,經常有變,所以……」

  「所以要穩定它啊。」衛幽瀾微微一笑,「我來調藥,但是需要一味雪蓮。」

  「雪蓮?」滿屋的人面面相覷,當地氣息炎熱,哪有這種東西。

  「其實,」衛幽瀾甩了甩針,「我到是知道哪裡有

  雪蓮,就怕門主不同意我去弄……」

  「這是什麼話,」麻長老不滿地道,「衛少爺也不要句句帶刺吧。」

  「門主一句話,麻長老的稱呼便從少主改成了少爺,比石鳥中的毒變得還快啊。」吳總管陰陽怪氣地嘲諷道。

  「好了!不要吵!」龍千裡皺眉望向衛幽瀾,「到底你是指哪裡?」

  「台江府衙……」衛幽瀾微笑著望向他。

  龍千裡恨恨地看著他,目光很複雜。

  連不瞭解他們內情的紅十一也聽出端倪了,這衛幽瀾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非得挑動龍千裡和台江地方官對著幹,如果他拒絕,便就正好說他是不想給石鳥治傷,對門內兄弟無情無義。

  紅十一覺得有些頭暈轉向。一聽這些和權謀有關的事她就頭痛啊。

  「我去。」龍千裡一言驚四座,就在有人要出聲反對時,他一字一句地道:「不過我不會去惹台江府,我是去懷化的雪峰山!」

  漂亮得像天空般清澈的眼睛掃視著周圍,包括衛幽瀾瞬間閃起一抹驚惶的臉,他揚起眉毛驕傲地宣佈:

  「我親自去給石鳥采雪蓮!」




  碎碎的石子鋪成鑲嵌花紋的小路。柳樹吐著白絮,如迷夢般隨風飄浮,輕輕揚揚,像正在下著細碎的雪。

  這裡是龍千裡母親出嫁前在青嵐門的住處,園中有一個清亮的人工湖,他經常會獨自一人坐在湖邊,在拂面的涼風中遙想昔日的幽香。

  「千裡!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嘛!」

  身邊的人大聲叫嚷,拉回他的思緒。他迷惑地側過臉,望著阿七,為什麼他會帶阿七來這裡?這是他獨自一人的聖地不是嗎?

  為什麼會有許多的話想和阿七說,包括內心默默承受的疑惑猜忌還有不能訴諸任何人的秘密……

  「你為什麼要去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啊!那樣很危險你知不知道?」紅十一簡直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這傢夥知不知道他是什麼身體狀況?還要上雪山采雪蓮?

  「你手下那麼多人,派個人去不就得了!」

  「不是我親自去就沒有意義了,不那樣做,我就輸了,」他歎息一聲,「我就真正輸給衛幽瀾了。」

  「輸了又怎麼樣?」紅十一目光灼灼,「反正你又不想當這個門主!」

  他的眼神逐漸迷離,「我不想輸給衛幽瀾……」

  「千裡,你很累嗎?」紅十一擔憂地望著突然沈默的他。

  累?他淡淡地笑著,他真的覺得好累,隨著衛幽瀾

  幾個總管更是趁機投靠了衛幽瀾,外公留給他的責任,讓他覺得支撐得好辛苦啊,連教養他長大的姑姑……呵呵,她也是向著衛幽瀾的人吧。

  一直以來,青嵐門的諸位總管都知道衛幽瀾是外公的私生子,他們總是覺得衛幽瀾受了虧欠,因為外公傳位給了自己,他是受委屈才會離開。其實,他明白衛幽瀾當年離開是另有原因的。

  因為阿媽死了……

  那個人本來就只是為了阿媽才會留在青嵐門,惟一的理由消失了,當然就不會有人能留住那只飛鳥。

  「千裡,」紅十一擔心地喚他,「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阿七,你知道愛情是什麼嗎?」他望著湖水,頭也不回地問,目光與動盪的水面同樣迷離。

  怎麼忽然拋來這樣一個問題?她哪知道這個啊。

  好在龍千裡並不是真的要聽她的回答,他看著水面,輕輕一笑,「愛情,是一旦萌升,便任誰也無法壓抑、不能阻止、注定要開放的毒花,哪怕只會盛放一夜,也會有人甘願付出一生為代價。」

  「千裡,我陪你去雪峰山好不好?」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脫口而出,她也許只是不想看到千裡怔怔地望著水面的樣子,她也許只是想扭轉他的思緒,不想讓他再去思考那個會讓他露出那樣落寞表情的事情,她也許……

  好吧,紅十一垂下頭承認,自己也許只是瘋了。

  竟然會說出這種話,完蛋了,她不要命了嗎?她沒理由陪龍千裡發瘋啊!

  「阿七,你剛才說了什麼?」少年的聲音傳來,她低著頭,不敢抬起。神啊,讓龍千裡的耳朵變成水餃吧,讓他失聰吧。

  「你說陪我去雪峰山?」少年的聲音微微發顫。

  完了——神果然不理會自己的祈求。少女無奈地抬起頭。

  時空在那一剎那被定格了。

  即使時光再流失一百年,她確信她也會記住面前這一幕。

  整張臉龐都發著光彩的少年微微地笑了,上一秒,還那麼憂傷,好像背負著全人類的不幸,這一刻,他竟然……竟然笑得會讓看的人也感到幸福呢。

  「阿七,我……我好喜歡你。」少年睜著大大的眼睛,唇邊還保持著那朵讓她現在跳湖都沒問題的微笑,透明純淨的眼神無邪地望著她,「只有阿七袒護我,只有阿七為我說話,剛才,你突然踢開門時,我其實好高興,阿七,阿七……」

  清澈的、纖塵不染的眼眸中,閃動著得到了一直以來最渴望的東西般的滿足,少年站在盛放的粉白花叢前,微微笑著。明明眼前這個少年並不是最美麗的,她所認識的東十二要比他妖媚百倍,衛幽瀾也比他美得更

  加魅惑人心,可是,為什麼她卻會覺得,千裡的笑容那麼可愛,讓她堅硬的心都跟著融化柔軟了起來呢?

  少年並不知道自己所流露出這罕有的一抹笑容,造成了怎樣的奇跡。他只是想到了阿七喜歡他這個事實,心口就湧起了不知名的暖流,忍不住在雙眼蕩漾,綻放在了唇邊。

  就是這個微笑,讓紅十一忽然發覺,她可能是真的喜歡上了千裡,她想要保護千裡,她想要保護這個寶石般閃閃發光的笑容,那是儘管不常出現,可是見到一次就忍不住會想再去看第二次的笑容,想讓這個微笑定格在千裡的臉上……

  「阿七?」

  清甜的聲音打破魔法的禁忌,紅十一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會覺得他的微笑是如此可愛,會希望這個笑容永遠綻放在千裡的臉上,包括已經衝口而出再也無法收回的那句話,一定只是因為被他一時感動了吧,一遍一遍她對自己說:這是錯覺……

  「小心!」他一把攫住她的肩。

  她驚愕地回頭,發現已經撞到了身後種的幾叢竹子。

  「頭髮勾到了。」少年說著靠過來,小心翼翼地幫她拿下來。

  她的心怦怦地跳著。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竟會因為龍千裡這個小孩子的靠近而心跳心慌?

  「好了。」他已經幫她解了開來,刻意忽略鼻尖處傳來的清香,忽略放開手中那綹溫溫的頭髮時蕩漾心中的不捨,他別過頭,「我們去準備東西吧。」

  「嗯……」

  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徑,曲曲折折通向未知的深處。翠綠的嫩竹斜斜地探出,瘦削的枝節上橫生一捧窄窄的葉子。她望了眼前方的少年,又望了眼身邊的竹葉,忽然想到了——句不知是誰說過的詩:竹本無心,奈何橫生枝節……

  陽光終於從雲朵中掙扎而出,向大地灑下一抹金輝。

  少女失神地看了眼太陽,原來有些事,是無法事先預料的。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3:31


  如花般優雅安寧的男子輕輕地笑著,正緩步行來。

  背對著大門,背對著千絲萬縷的斜陽,雖然穿著壓著銀線的白裳,卻彷彿是從黑夜中走來一樣,他只不過淡淡地一笑,便如曇花初綻,美麗得近乎哀傷。

  黑髮如紗在風中揚起,飄落了的是映染了霞光、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絲帶。

  每個人都望著他,臉上的表情微妙而愕然。同樣的景色,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就是不一樣。有驚訝、有驚喜、有驚懼……而龍千裡的雙眼看到的卻是完全的黑暗。

  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優美的男子如在水面上飄行,空靈曼妙地行至那把寬大卻略顯寂寞而空曠的紫木檀椅前,一撣衣擺,穩穩地坐了上去。

  手肘托住額角,他看了看靜若無人的大廳,發出一聲低柔的輕笑,「怎麼?我只是想幫你們做個主持者啊,我應該有資格坐在這兒吧?對不對,千裡?」

  美麗的眼睛睜開,投射出一片璀璨的光澤,古玉般的眼瞳幽幽地望著少年,不經意地也掃了一眼他身後的紅十一。

  好眼熟的人……紅十一呆呆地想著,分明是不認識的陌生男子,為何卻覺得一定在哪裡見過呢?那樣的眉、那樣的眼、那樣輕揚的唇角……像誰呢?

  默默地忍耐,一直一直忍耐……可是,在這個世上,畢竟還存在著自己無法忍耐的東西啊。少年垂著頭,緊握的手指甲呈現青白,唇邊泛起苦澀的微笑,緩緩抬起頭,安靜地答道:「不。除了我,沒有人可以坐在那裡,你也不行……舅舅。」

  一瞬間的空白。

  紅十一恍然大悟,原來是像千裡!這個美男子簡直就是千裡十年後的樣子嘛。果然,血緣真是一目瞭然騙不了人的事情。對自己的觀察力很滿意,少女點點頭,卻發現離自己相當接近的那個人在輕輕發著抖。

  已經是五月了啊,他穿得並不單薄呢。怔怔地看著身前的少年,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好像可以感覺到從他身上發出的莫名寒冷。

  忽然間,她就討厭那個連姓名也不知道的美男子了,因為他一出現,千裡就變得這麼不安……就好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自己見到師傅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呢……

  明明是至親的人,卻又會深深地恐懼……

  她望著身前纖細的背影,這背對著她充滿不安的少年的雙眼中,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景色?

  猶豫不定卻還是伸出了手,想要放在他的肩膀上……

  「砰!」

  有人在這一瞬間推開了門。

  不信、震驚、複雜的眼神都明明白白寫在那個一身華服的女人眼中。

  那是青嵐門的六位總管之一,被稱為姑姑的女人,盯著紫檀木椅上華麗的優雅男子,吐出似欣喜又似憂傷的低喃:「幽瀾……少主……」

  「呵呵……」男子枕臂輕笑,輕得就像是柔軟的風掠過枝頭,吹花開,吹花落,十幾年彈指一揮間,少主……多少年,多少年了啊……忽見故人,乍聞鄉音,而他穿著漢人的衣服……

  緩緩壓平衣上被握出的皺痕,雙腿用力,他站了起來,一步步走下,走到千裡的面前。那麼相似的兩張臉彼此貼近,聽得到對方急促的呼吸,然後,他輕輕垂下眼簾,「您說得對,那裡不是幽瀾的位置。那麼……」

  揚起促狹的唇,落在紅十一眼中,凝成一朵邪惡的微笑。他問:「您想好給幽瀾一個怎樣的位置了嗎?」

  龍千裡平素就蒼白的臉孔,此刻不知是生氣還是恐懼,已近面無人色,雙手垂著卻不知該放到哪裡,只是一再重複著:「你……你回來了?」

  「是啊,」傲然地抬起頭,讓如紗的黑髮漾起水樣的光波,在風中打著轉,甜美的視線掃過屋內每個人的臉龐,一舉一動都婉約入畫的絕色男子微笑著說:「幽瀾回家了。」




  紅十一發誓,龍千裡這種行為絕對算逃跑!

  而且是落荒而逃!在那個美男子面前丟盔棄甲面色如土地逃竄回去。雖然龍鳳對她這個說法嗤之以鼻,提供了第二個版本,但亦相去不遠。

  總之——他是回來了。

  一回來就在紅十一眼前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好奇心是人類固有的本性,身為密探出身,讓紅十一不去注意龍千裡的反常舉止是根本不可能的。

  「於公,這件事頗有權謀之爭的味道,台江青嵐門有什麼變故,難保不影響中原江湖的走向分割,嗯嗯,是個大好題材;於私,我可是龍千裡的結拜兄長,怎麼能不表示一下我的關心?」

  杜鵑盛開的花壇旁,紅十一翹著二郎腿,擰眉瞇眼,聚精會神地思考分析事件的全過程。恩!還是得去找當事人親自套話。呀喝!終於有事可做了!小女子眉目舒展,神采奕奕,怕麻煩和探聽別人的麻煩那是兩個概念,千萬不要混為一談!如果是後者,她可是做了十幾年的老手了,經驗豐富,興趣多多。

  笑瞇瞇地跳下花壇,她蹦蹦跳跳去找龍千裡。迎面在月亮門撞上了龍鳳。

  「喂!」她拍拍龍風的肩,不客氣地問:「看到你家千裡大人沒有?」

  龍鳳警戒地看了她一眼,後退三步,「你想幹嗎?」

  「耶?」紅十一清澈明亮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平常你不是沒事就對我耳提面命要我跟著他當跟屁蟲嗎?怎麼?今天要下雨了?」

  龍風抬頭看了看陰雲密佈的天空,皺著眉道:「今天的確是要下雨了!」




  紫花籐蔓,是阿媽喜歡的。

  雕花木窗沒有關嚴,在風中喀喀作響,垂地的帳縵

  上面,一朵朵纏綿的籐花在搖動的風中飄蕩出裊娜的弧痕。

  是雨要來了……

  龍千裡失神地坐在地上,一如小孩子的時候在大雨來前,抱住自己的雙膝。

  那晚,下著大雨,被嘩啦的雨聲吵醒,覺得害怕,光著腳去找姑姑,卻意外地發現阿爹在姑姑的房中,兩個人正在說話。

  好奇心起,他躲在一旁,側耳傾聽。

  姑姑說:「小姐的病不太好,門主要接她回去調養。」

  阿爹沈默著搖丁搖頭。

  他知道姑姑口中的小姐便是阿媽,阿媽她是台江聖教青嵐門門主惟一的女兒。

  姑姑一直說一直說,阿爹便那樣一直搖著頭。

  「就算回去了,也不會見那個人……」姑姑歎息著欲言又止,「小姐她……」

  「不要。」阿爹決絕地拒絕,停了停,又說:「你去和青嵐主人說,千裡也不會回去!」

  他大吃一驚,前些天青嵐門的使者來,特意去看過他,竟然是要接走他嗎?他不要!他要在阿爹的身邊!

  「鼓主,何必鬥氣呢?千裡是惟一能繼承青嵐門的人啊,門主怎麼會放棄接他走?何況,他又不是您的孩子,您不要這樣執著了吧,惹怒了……」

  強烈的白光撕裂了黑色的夜幕,緊接著,霹靂般的雷聲驚天動地,六歲的他跪在門邊,瑟瑟發著抖。耳畔,比雷聲更巨大的聲音不斷反覆轟鳴:他不是阿爹的孩子……他不是阿爹的孩子……

  大概是在慌亂中發出了聲音,隔斷推開,阿爹發現是他,瞬間,眼中的感情變化萬千,震驚,失措,憐惜,落寞……隨後,是輕輕地俯身,是輕輕擁抱,阿爹的表情是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哀傷,以為他是孩子不會記住,但不管如何他都不會忘記那晚阿爹的眼神有多麼溫柔與無奈……

  寬大的手指拂過他柔軟的發,阿爹熱熱的額貼著他從未溫暖的臉頰,「千裡,不管你是誰的孩子,阿爹都會愛你……」

  不要、不要……他掙脫溫暖的懷抱,掙脫低不可聞的歎息,小小的臉上全是委屈與不信,掩住耳朵,轉身疾奔,在雨越下越大的夜裡,他不要聽這些不想聽到的話。他怎麼會不是阿爹的孩子?那他是誰?他是誰的小孩?他沒有阿爹了嗎?

  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哭、一直哭,跑到有月亮門的地方才發現跑到了阿媽的院落。迫切地想見阿媽,受到傷害的心渴望著撫慰,想問:我是誰?

  推開緊閉的門,屋內繡架旁,一支燭,幽幽流轉。

  停下手中的針,披著長髮的女人淡漠地抬起清絕的雪靨。

  那是第一次,在沒有人陪伴的情況下,見到夜晚的阿媽……

  「阿媽……」怯怯地喚一聲,慢慢地走過去,阿媽好美,美的得不像凡塵中的女子,美得像是一朵單薄的花。

  纖長的手慢慢舉起燭台,女人失神地望著面前小小的孩子。

  那清秀的小臉上滿是眼淚,孩子哭泣著問:「阿爹說我是別人的小孩。」

  手心攥得緊了,把燭台捏得好似要斷掉一般,傾斜的燭光搖搖動盪,有什麼刺人了掌心,殷紅的血湧出,滴落白色的緞面,染紅銀色的蝴蝶……

  想要溫柔一點兒,卻做不到,想要解釋什麼,卻說不出。燭光下,孩子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竟然是淺得近乎沒有顏色的顏色,宣告著——她的罪。

  「啊——」

  她失措地發出驚天動地的狂叫,扔下手中的燭,燭跌到地上滾了幾滾,燃著了垂著的帳子,火猛烈地燒了起來。

  屋外,雨嘩嘩地下著,屋內,火明艷艷地燃著,在水與火的間隔中,他看到他的阿媽展開一朵淒絕的笑,把手慢慢地伸向他。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呢?你是我的罪……」阿媽淒楚地問著,美麗的臉上有著依稀的淚,不知道為什麼,他竟並不覺得害怕,他甚至認為阿媽其實是想溫柔地對待他的,只是做不到而已。

  她是那樣柔弱哀婉,她的手從來沒有握緊過。她只是哭泣著,不停地問著,那麼迷失,慌亂,舉手無措,楚楚可憐……

  「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媽……」稚嫩地回答著,卻足以撕裂母親的心。

  她放開手,伏在繡架上痛哭著,無助得讓他也只好跟著大哭起來。

  「你不會幸福的呀,忌禁的孩子,我為什麼要把你生下來啊!」

  雷鳴電閃中,母親如破碎的梨花,那句話,只是說了一次而已,卻已經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心的某處綻開了缺口……他是禁忌之子,有罪的孩子……雖然他並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那晚的火,因為下雨的緣故,很快被熄滅了。心中的火,卻一直在內心燃燒著,一點一點,用白色的寂寞的火苗吞噬著他……

  從生下來就異常虛弱的身體,好像更差了,斷斷續續不停地生病,動不動就會發燒。外公一次次派人接他回去,阿爹一直一直搖頭不肯答應。

  最後,外公派來了青嵐門的聖醫,那個人成為了教他武功為他治病的師傅。

  「我想,我一定是活不長的孩子。」

  當師傅第一次餵他吃藥的時候,他看著師傅,這樣說。

  「為什麼呢?」師傅的眼睛是幽深的顏色,像是透明的黑水晶。

  「因為……」他著迷地看著師傅的眼睛,被那純美深邃的黑色吸引,不知不覺地說出心底的秘密,「我是有罪的孩子。」

  師傅的眼波在瞬間百轉千回,如那晚阿媽手中的燭火,動盪流波,師傅微笑著承諾:「千裡不用怕,我會醫好你,你一定可以活下去,因為你沒有錯。」

  那是咒語,打開他幼小心靈的咒語,他撲在師傅的懷裡終於痛哭出聲,讓眼淚流走所有的委屈。

  師傅他是惟一能瞭解他的人。

  是比起阿媽、阿爹更接近他的人。

  是真心對他好,不求回報疼愛著他的人。

  不幸的事,痛苦的事,師傅總有語言可以輕輕化解,雖然一次也沒有過正面的回答,但他風輕雲淡地一笑,就可以安撫他心中的痛。

  然後有一天,這樣的師傅,在一個青嵐門的仇敵派來的刺客前,為了保護他,死在了他的面前。

  那天,也下著雨。

  雨夜,是離別的季節。

  在母親的葬禮上,他初見了衛幽瀾,那美麗得像散亂落花一樣的男子,長得和母親是那麼相似,他問:

  「那是誰?」

  姑姑顫抖了一下,姑姑看著那個人時的眼神就像是阿爹提起阿媽時一樣,遙遙地憧憬著。   

  「那是……你的舅舅……你阿媽的弟弟…」

  「為什麼以前一次也沒有見到過?」

  「因為……那個人是門主的私生子,沒有正式的身份,不予承認的孩子……禁忌之子……」

  風揚起一地碎碎的白花,蒼涼而淒迷。

  他的眼神黯淡,環抱住自己的肩,為什麼要有禁忌之子呢?而身後空空蕩蕩,可以給他回答的人早就離他而去。

  有些事情,就像師傅說的那樣,是無需別人告知的。

  相似的容顏如一面鏡子,反射出他所有的懷疑和所有的不安。

  阿媽在一夜一夜中一針一線反覆繡出的銀色蝴蝶,名喚——幽瀾。

  阿媽所愛的那個人,難道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猜。

  有些事,不是長大了就可以瞭解的。

  比如,為什麼,有的花一生只在一夜中綻放。有的人,一生只能為一個人心碎神傷。

  千夜曇華是一場綺麗幽遠的夢,就像水中的月亮,看得到,卻得不著。

  勉強自己伸手去碰,觸手,也只是一片破碎的清冷……

  此時此夜,龍千裡背靠著床,卻坐在地上,雙眼望著在風雨中喀喀作響的窗。

  雨聲無情,嘩啦嘩啦地下著,已經是夜晚了,視野處煙雨濛濛。




  指尖才輕輕碰到門,門便開了。

  屋內一片黑暗,瞬間什麼也看不見。紅十一疑惑了一下,回過頭,門外細如銀線的雨密密地斜射而來,像是小小的尖銳的會刺痛皮膚的針。

  「千裡?」

  試探性地呼喚著,踏入室內,眼睛適應黑暗之前,聽到了細微的聲響。

  衣料磨擦的聲音,有人。

  雖然龍鳳不讓她靠近,但還是服從了身體的本能,偷偷溜了進來。什麼下雨的時候,大人的情緒會不好之類的話,只是龍鳳阻止自己的一種說詞吧。

  瞪大眼睛向傳來聲音的地方尋去,卻只看到床的邊沿有一團模糊的人影。

  「千裡?」再次呼喚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她悄悄地靠了過去,心裡有些緊張,雨夜的昏暗令少女禁不住胡思亂想,不能在下雨的夜晚靠近的人,難道會變成長毛的怪物?

  屏息斂氣站在千裡身邊,猶豫地伸出手,顫抖的手指還沒有觸碰到他的衣服,一個冰冷冷的東西就突然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差點兒被嚇得心臟麻痺,幸好窗外射下一道閃電讓她看清了那是千裡。

  還好還好,她籲出口氣,她這人從來不怕下雨打雷,就怕神魔鬼怪。

  「阿七?」

  低低的聲音,如果注意聽,就會發現有著平時所沒有的瘖啞,但是粗枝大葉的少女並沒有發覺,還在抱怨:「你幹嗎不說話,嚇我一跳呢。」

  「阿七,你是真的喜歡我吧?」

  聲音幽幽地發出,讓紅十一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來。

  怎麼回事?她哪裡露出破綻了嗎?

  「阿七,你是真的喜歡我對不對?」聲音固執地重複著,帶著細微的惶然。

  「當然……當然啊!」她忙不叠地說著,一邊拚命地點頭,「不然我幹嗎和你義結金蘭啊。好朋友嘛,當然喜歡……啊?」

  最後一個字變成了上揚音,是因為少年霍地把她拉入了懷中。

  一瞬間,幾乎所得到彼此的心跳。

  她不知所措,還沒有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已經被少年摟得那麼緊。

  大力擁抱,緊緊地,好像她是一個珍寶,少年的頭伏在她的肩上,她覺得有什麼濕潤的東西在肩上慢慢化開。

  怦怦……是誰的心在跳?

  怦怦……是誰在心慌?

  是誰用柔軟得像雪一樣,卻又足以震盪人心的聲音輕輕在耳邊說著:「阿七,你要活得久一點,要比我活得久一點,這樣,千裡就不是沒有人喜歡的孩子了……」

  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不假思索地環抱住少年的腰,她不知道那麼溫柔的聲音竟是由自己口中發出的:「傻瓜,不是約好了嗎?我們會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這是——一個謊言。一個溫柔的謊言。

  她撫摸著少年柔軟的頭髮,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心裡一點點湧起。

  為什麼呢?他和自己不一樣,又不是孤兒出身,怎麼會比她還像一個孤兒?那樣寂寞,那樣缺乏一個愛著他的人。

  本來有很多事想要問他的,想問他為什麼今天會那麼失常,想問那個叫做幽瀾的男人是什麼人,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害怕他,可是這些問題再也問不出口了。

  肩膀處不斷傳來濕熱。啊,他的身體那麼冷,為什麼眼淚卻是如此的燙?

  「千裡,千裡……」一遍遍低念著他的名字,她知道這是緩解寂寞傷痛的方法。慢慢地捧起他的臉,他們離得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在對方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剛剛流過淚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淺淺的幾乎沒有顏色。

  在這雙美麗的眼眸中,所看到的她,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喜歡,喜歡,我喜歡千裡,」像是強調著什麼,她反覆地說著,溫溫的唇印在少年的眉骨間,去吻那粒被藏起來的小痣,被隱藏著的傷心……

  「喜歡,喜歡,最喜歡千裡了。千裡很可愛,千裡很堅強……」她自己都不知道說的到底是什麼了,可是,她知道她要說下去,她每說一遍,少年的眼睛就亮一分,被那樣的光彩誘惑,她想說下去。

  烏黑的眼睛是溫柔的顏色。

  擁有比夜空更加深邃的眼眸的人,是屬於他的魔法師。

  他一直都這樣相信,喜歡這樣的眼睛,幽深得彷彿可以吸人他的靈魂,師傅的眼睛是這樣,柳大哥的是這樣,阿七,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雨還在下個不停,而他漸漸覺得不再那樣寒冷。

  有一雙手一直擁抱著他。

  他安心地伏在她的肩上睡去。

  少女複雜地望著小孩子一樣的少年。

  在睡著之後,如嬰兒般無邪的臉,這個人……會是她的「敵人」嗎?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3:10


  碗口大的紅白花朵競相開放,分外美麗。而倚窗凝望潺潺春雨的紅十一的臉上並沒有絲毫看到美麗事物而引發的心曠神怡。握緊雙拳,她混亂的大腦只充斥著一個信息。

  就是——她上當了!

  「嘎雄,下雨了!」

  非常不客氣的大嗓門伴隨著一腳踢開門的聲音打破了她徒勞無功的冥想,紅十一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那個走路叮噹作響的苗女龍風來了。

  「我說——」紅十一壓抑著內心的憤慨,口氣危險地轉過臉,盯著眼角上挑顯得比她更加不耐煩的女人,「你能不能停止用那個愚蠢的稱呼來叫我?」

  「你說——愚蠢?」龍鳳昂起下頜,明顯地加重了音調。

  「沒錯。還有你!什麼龍鳳……嗤,你根本就是龍捲風!推門沒有一次用過手!你這樣的女人還能嫁出去嗎?」紅十一毫不心虛地指著人家厲聲指責,來此之前,她也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有比她更粗魯的女人。

  「你不要太過分!能坐上嘎雄的位子是多少人期盼不來的!因為情況特殊才勉強讓你暫時擔任,你竟然還敢嫌東嫌西?」龍鳳非常不滿,本來就討厭漢人,眼前這個尤其不識好歹。

  「問題是我根本不想擔任啊!」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

  「那你就自己去和嘎略說啊!」她才不想服侍這個傲慢無禮的漢人咧!

  紅十一被龍鳳的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嗚,她要是能拒絕得了不就早去說了?

  「你又來幹嗎?」只好悻悻地轉移話題,「我不是已經服侍你們的千裡大人喝過水吃完飯了嗎?」

  「你完全不瞭解你現在的身份和立場!」龍鳳皺起眉,看了眼漸漸下大的雨,焦急了起來,索性扯起紅十一的袖子就往外拖。

  「喂喂,你到底是不是個女人啊?竟然和我拉拉扯扯?」紅十一可沒忘自己現在是個瀟灑少年郎。

  「什麼授受不親都是你們漢人的鬼話,我們苗家不興。」龍鳳拉她出門,一抖手腕,「彭」地的展開手中的傘。

  紅十一百般不情願地和她並肩而行,「到底又是為了什麼事?」

  「下雨了呀,」龍鳳略感奇怪地看著她,這麼明顯的事還用她釋嗎?「嘎略在杜鵑亭,你得撐傘去送他回房。」說到這,龍鳳不滿極了,瞪了她一眼,「你應該隨時待在嘎略身邊!現在天氣那麼涼,讓他在大雨天的環境裡,一個人待在四面透風的地方,受了寒氣怎麼辦?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

  「你手上不是明明有傘嗎?幹嗎不直接送他?非得先來接我,讓我再去接他,你們有沒有毛病啊?」紅十一覺得自己要發瘋了!

  自從她萬般無耐勉強陪著龍千裡來到台江,她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行動的自由。是,他們沒人拴著她,只不過,龍千裡要吃飯,龍鳳會來找她;龍千裡要喝水,龍鳳又來找她;龍千裡要起床,龍鳳會壓著她去系第一顆扣子。她堂堂紅十一這輩子還沒有這麼服侍過別人啊。

  「這是規矩。」龍鳳板著臉解釋,「身為祭祀的我要照顧你,而身為第二鼓主的你要照顧第一鼓主。懂了嗎?」

  「會懂——才怪啊!」




  鮮艷盛放的杜鵑花被直線般的雨水打濕成帶著皺褶的顏色團,身著華麗的冰藍色大禮服,顯得纖細又莊嚴的少年背靠雕鏤籐花的亭柱緊緊地閉著眼睛,沒有表情的臉孔雖然美麗卻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讓人不敢隨便走入屬於他那獨自一人的世界。

  龍鳳在亭下石階前停下腳步,把手中的傘交給紅十一。

  紅十一持著寬大的油布傘,拾階而上。每進前一步,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少年臉上的蒼白。忍不住,她的眉頭就會更皺一分。

  一路行來,她已知道了這是一個天生就身體虛弱的少年,像脆弱的薔薇般,不知何時就會飄散。麻煩的人有著麻煩的人生……

  蹙著眉,她已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

  長長卷卷的睫毛霍然掀動,彷彿寒冰淬煉出的冰冷眼神卻因為看清來人的臉而在瞬間變成了不易察覺的溫柔。

  她舉著傘,傘的邊沿流淌著圓圓的雨珠。幽深的眸子盯著眼前的少年,只是因為她的出現,全身的感覺就變得柔軟了的少年……

  「阿七,你在盯著我看呢。」他舉袖擦了擦臉,「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只是沒想到我的結拜兄弟不僅是九江苗的首領,還是青嵐門的門主啊。」她微笑著,心底暗暗諷刺自己。一直以來,從沒有人能騙過自己。而眼前這個並沒有想過要欺騙她的少年卻害得她上了一個大當——

  被捲到這個少年麻煩的人生中,這真是讓她忍不住會有些惱怒呢。

  「對不起,讓你暫時擔任第二鼓主難為你了。」龍千裡輕輕地側過臉,假裝眺望遠山。有時候,不知為什麼,他會突然害怕阿七那雙幽深的眼睛。害怕他看穿全部的自己。

  「怎麼會,能為我最喜歡的千裡做事,我非常高興啊。」紅十一看似輕輕鬆鬆地道,「不過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連吃飯喝水穿衣服這種事也要由我動手呢?」

  「所以……」龍千裡的臉莫名地紅了一下,懊惱地回答,「所以我才不想讓別人擔任啊。」

  這麼說還是她的榮幸嘍?紅十一僵了一下,讓自己的大腦一下接受苗族文化還真是不簡單啊,「以前也是這樣嗎?我是說那個受傷的傢夥,叫什麼鳥的,他幫你系紐扣?」

  「嗯,他叫石鳥。」龍千裡的口氣凝重了起來,「就是因為石鳥被人刺殺,受了重傷。龍鳳他們才會這麼急著把我找回來。」

  「我這麼問也許稍嫌冷酷,但是身為江湖中人,受傷不是常有的事嗎?為什麼你們一個個一副興師動眾如臨大敵的樣子?」自從她陪他回來,見到的每一個苗人都是一臉惶惑的模樣。想當初自己在逃亡路上的臉色都要比他們好看呢。

  「你不明白,」他歎了口氣,不勝疲憊地支住額角,「石鳥他們雖然都會武功,但並不單純是江湖中人,用你能理解的語言來解釋的話他們是屬於我的江略  (註:江略=類似於寨子的氏族單位)的居民,我只是他們的首領。我有責任必需保護他們每一個人,我們互為親人。」

  「可是你同時是青嵐門的門主啊。」少女困惑地搔了搔頭,「我不懂你們苗人的禮儀和規矩,但是我聽說過青嵐門,黔川一帶相當有名的苗人幫派咧。擁有青嵐的人才是真正掌權台江的人不是嗎?」

  沒有注意到少年投來詫異的眼光,她繼續道:「身為青嵐門主的你,要保護你的江略有何可難?」

  「阿七,離那麼遠,你知道我們台江的政權紛爭?」

  「啊……因為我是個……好學的人嘛……呵呵。」紅十一乾笑兩聲,總不能說她是耳聽八方的江湖密探吧。

  「說起來,正是因為我這個雙重的身份才是導致事情不好解決的關鍵啊。」龍千裡幽幽地說道。

  紅十一望著他,覺得眼前纖薄的少年似乎從來沒有過快樂的時候。孱弱的肩膀上,在初見面時的那個清晨的柔光中,像是有一雙透明的翅膀,而眼下,那雙翅膀卻被莫名沈重的責任捆束得再也無法張揚了。

  她所認識的龍千裡是一個愛發脾氣、任性彆扭卻又格外單純的小孩,而站在這裡的,或者說,一踏上台江的土地,身邊的少年就變成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冰冷的臉,沒有表情的容顏,週身散發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就是龍鳳等人眼中所熟識而她所陌生的——嘎略大人。

  她之所以會覺得上當,也許是因為她討厭這樣子的千裡吧。

  那在冷冷的弦月下,如飛鳥一般隨著樹枝起伏,狂妄地把她稱為垃圾的傲慢少年呢?

  為什麼統統不見了?他明明應該是那個很簡單很單純可以讓她一眼看穿的龍千裡啊,為什麼要忽然變成擁有這樣複雜身份好像帶了堅硬枷鎖的人?還一臉淡漠地對她說出「你不明白,我是首領,我要保護他們,我們互為親人」這樣的話。

  她不喜歡這句話,她討厭這樣的千裡,很討厭、很討厭啊……

  心裡的感覺異常奇怪,為什麼她會覺得這種感情就像她所珍惜的東西被人搶走了一樣呢?看到他那個樣子,為什麼她的心會莫名地痛?

  「你明明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忍不住,等她發現,她已經脫口而出,「千裡,你不喜歡當這個首領和門主吧。」

  少年怔了一下,一瞬間,她覺得他像是要哭了,而馬上,他已轉過身,背對著她的身體在風中和聲音一同輕輕發顫,「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呢?這是我的責任啊,沒有喜歡和不喜歡的說法。我只能擔任下去,誰叫我是青嵐門和江略中惟一的繼承人……」

  惟一的繼承人……那也許本應該是一句驕傲的話,而他說出來卻感覺是那樣沈重,那樣無可奈何。她望著他,那個明明和她沒什麼關係的少年。

  和少年結拜的人叫做沈七,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他想要殺死的紅十一。和少年許下同年同月同日死誓言的人,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的人都只是虛假的不存在的沈七,因為是假的,無需承擔任何誓言的反噬。就算少年死在自己的眼前,她也只會覺得鬆了口氣吧。為什麼這樣的她,卻會覺得眼前這個背對著自己的身影是那麼寂寞,寂寞到讓她忍不住想去擁住他呢?

  會有這樣的感覺一定是因為自己的心中還有脆弱的地方吧。她的眼中暗淡了一下。呵呵,她知道怎麼把握他,也許只是因為他渴望的東西和她曾經渴望的是一樣的……

  只要這樣伸出手去擁抱他的話,自己一定會成為對他來講最特別的那個人。而為什麼,好像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她卻無法伸出沈重的手臂?

  總是一臉笑瞇瞇的少女,此刻眼神冰冷地站在凜凜的風中。

  澈得沒有顏色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她,「你可以陪我去出席明天的九江大會嗎?」

  中了魔法一般,眼睛被他的眼睛吸引,不自覺地四目相投,在那雙乍看淡漠的眼睛裡看到了火一樣的期待與希冀,看到水一般深沈的依賴與感情。

  明明知道這個特意召開的九江大會就是讓江略中人人自危充滿不安的風雲大會,明明知道會有可能被捲入麻煩,可是在少年視線的凝望之下,在那樣渴望著卻無法訴諸語言的冀盼之中,而自己卻被迷惑了……

  也許這就是傳奇故事中苗人們擅長使用的蠱毒?讓她忍不住,就點了頭,說道:「好,我陪你去。」

  聽到這句話,少年淺淺地笑了,像是收到了一束看不見的花。

  她聽到有誰在輕輕地歎息,而她只是用力笑著,撐起傘,「千裡,我送你回房間!」

  「又麻煩阿七了。」

  「沒關係,因為我是最喜歡千裡的沈七嘛。」

  積滿雨水的青石板反射出光怪陸離的世界,而複雜的人心,卻無法看得清。




  台江,居住人口百分之九十七為苗人,素有天下苗族第一府之稱。

  苗人自古以氏族為單位群聚而生、各個家族推選出自己的首領為直系領袖。由不同家族組成的部落聯盟,僅在發生重大事項的時候才會召開會議。

  石砌的通道整潔光滑,兩邊高聳的屋宇沒有繁雜的雕鏤,沿途筆直行進,直至由九根渾圓的巨形木柱撐起一方殿頂的大堂,身著顏色不同寬大禮服的老者們各據兩邊的座位,上首空著一把華麗的紫檀香木座椅。

  紅十一剛一邁人大堂,就感覺有飽含威嚴的視線審視地向她投射而來。

  不……不是看自己,而是……

  「怎麼了?」龍千裡伸手托住她的腰,以為她差點兒摔跤,擔心地看著她。

  「我覺得這裡的氣氛好像……」是她多心嗎?怎麼覺得射向千裡的目光中包含著令人不快的……敵意。

  「青嵐主人,你是以什麼身份參加會議呢?」頭上戴著銀角的紫衣老者起身沖龍千裡行了個禮。

  龍千裡默默地回了禮,拉著紅十一走到下方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我明白了。」老人點了點頭,重新落座。

  「我可不可以坐下?」紅十一苦著臉僵在龍千裡身後。

  「你覺得那樣合適嗎?」龍千裡一臉古怪地反問。

  紅十一放眼望去,每個很威風的老頭身後都站著或男或女的侍者,但一個個都是站得筆挺,看來自己這個苦命的代打第二鼓莊也只好暫時充當一根木樁了。

  「人都齊了,我們開始吧。」銀角老者再次發話。

  「咦?」紅十一縱然不才也知道上首位置是留給主持者的,那裡不是還沒有人坐嗎?她向龍千裡悄聲低問:「喂,那裡的人還沒來,你們就開始?」

  龍千裡解釋道:「那個位置是留給青嵐門主的,九江大會,由各族的首領參議,遇到不能解決爭執的事情,就要由青嵐門主定奪,可以說是九江的監督者吧。」

  「原來如此,」紅十一輕輕咬著拇指指甲,一面尋思,「你同時身為九江之一的龍家首領,所以反而不方便?」難怪剛才那個老頭會問他是以什麼身份參加。

  龍千裡點點頭,「一般我是會以青嵐門主的身份出席的,只是這次開會本身就是因為我們這一支出了些問題。」

  「請專心些好嗎?」銀角老者咳了一聲,不悅地向小聲說話的龍紅二人投去不滿的一瞥,龍千裡雖然不理會他,但也只好噤聲住口。紅十一心底則暗罵他一千遍死老頭。

  「此次召集大家前來,是因為最近部落中常常出現影響和平的打鬥事件,其原因嘛——」說話的人停了停,又看了看龍千裡,「就是龍家那一支的石鳥。」

  「話不能這樣講,」龍千裡淡漠地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並不抬頭,「石鳥身受重傷,暫時無法開口,原因也未查明,現在還在青嵐門內醫治。」

  「既然原因不明,那我倒要問問,他受了傷,憑什麼賴在我們身上,還打傷我家好幾個兄弟?」銀角老者未語,到是老者身後站著的中年人沈不住氣喝問道。

  「是誰打傷了你家兄弟?又是誰賴在你們身上了?」叮咚聲響,有人如旋風般衝了進來。紅十一不用看,就知道這耳熟能詳的大嗓門是隨他們一起前來的龍鳳發出的。

  「長老開會,哪有你說話的地方?」中年人一翻青白三角眼,不屑地睨著龍風。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龍鳳軒眉一揚,「你家鼓主尚未開口,你先在後面犬吠不止,吼聲震天,連站在門外的我和青嵐門的姑姑都聽見了。」

  「哼。」銀角老者面色不快,重重地哼了一聲,「龍鼓主開口是青嵐門,龍姑娘閉口還是青嵐門,若是硬要抬著青嵐二字壓人,今天又何必開什麼大會?懷疑是我們的人傷了石鳥就直接滅了我們不就得了?」

  「你這老——」龍鳳張口要駁。

  「龍鳳住嘴!」龍千裡起身,面容嚴肅地厲聲冷斥,「誰叫你進來的?沒有規矩!出去!」

  龍鳳的臉漲得通紅,一跺腳,跑了出去。

  什麼嘛,人家龍鳳是幫他說話耶。紅十一不滿地小聲嘀咕。

  「卡鼓主,」龍千裡保持站姿,目光冷冷地向銀角

  老者投射過去,「今天開會絕非是因為傷了一個石鳥,而是不想由於此事引起我們部落中的猜忌、不和而激發矛盾。」他停了一停,掃視了一圈,眼中寒冷的光在每個人的臉上逐一掃過,令人為之一凜,「請大家想想,我們若是自相爭鬥,最後得了便宜的人是誰?」

  一瞬間,寬廣的大廳裡靜得能聽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聲。紅十一暗自欽佩,好樣的,一句話把局面扭轉了回來,看來自己又多認識了龍姓少年的一面呢。

  「……這也是我所擔心的,」銀角老者身畔一位繫著長巾、面容清雋的老者慢吞吞地開了口,「我和龍鼓主擔心的一樣,是怕此事和漢人有關。」

  「朝廷三番五次的鎮壓和教訓還歷歷在目啊,」另一個老者也是一聲長歎,「好不容易,現在的漢宮和青嵐門取得共識,暫時保持了微妙的平衡致約,形勢不容我們自毀長城。」

  「哈,都說得不錯,」銀角老者冷笑一聲,「還要請問龍鼓主帶在身邊的漢人又是從哪來的?不會是地方上的『客人』吧。」

  他此言一出,幾道目光立時投向龍千裡,紅十一本來正聽得昏昏欲睡,此時也被嚇得一激靈,怎麼矛頭衝她來了?客人?這老頭含沙射影說她是奸細?

  她不由得把烏黑的眼眸瞪得滾圓,自己才來幾天啊,就要被人這樣冤枉!又不是她想來的!

  「他是我的結拜兄長,因為石鳥受了傷,暫時擔任我族第二鼓主,照顧我的起居。」龍千裡的眼眸如冰般冷薄峭寒,「卡鼓主,你對我身邊的事還真是瞭若指掌啊。倒讓我懷疑自己身邊會不會有卡家來的客人了。

  銀角老者針鋒相對,寸厘不讓,「我只是提醒門主,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您的一舉一動關係著的不僅是我們部落,更是整個台江苗人的生死。今天你是龍鼓主,我便與你談講部落安定,今天你若是換身衣服坐到椅子上去,我姓卡的便為了門主您,死在眼前都不足為惜!」

  「龍鼓主……」一旁的老者霍然起身,「卡鼓主脾氣耿直,但忠誠之心不容懷疑,退一萬步說,他就是真的派了人去您身邊,也一定是為了保護您的安全!」

  「……」龍千裡靜了靜,慢慢坐了下去,平靜的臉上閃過一抹哀傷,「抱歉,千裡年輕,有些話說得太快,在座都是長輩,還請不要介意。」

  「不敢。」銀角老者哼了一聲,也坐了回去。

  果然是急風驟雨。紅十一擦了擦汗,幾個老頭,火氣還真不小。低頭望向千裡,忽然覺得那背對著自己的身影顯得十分疲憊……忍不住,心裡升起淡淡的憐惜,他只是那麼年輕的一個半大孩子,卻背負著這麼多的責任,難怪會變成那種冰塊表情……

  「有句話,我一直想說,又不方便講——」頭系長巾面容清雋的老者似是思量了許久,終於開了口。

  「麻鼓主,你是我父親生前的故友,又是青嵐門在位長老,從哪個方面說起來,你都有教訓千裡的資格,若是千裡哪裡做得不周全,您儘管直言吧。」

  「好,既然您說了這樣的話,那我就托大一次,」老者起身,沖龍千裡拜了一拜,「麻天仁和其他幾位鼓主有過事先的商議,我們一致認為,您最好離開龍寨回到青嵐門去……

  「我們並不是對你有任何的偏見,你也重未佔著雙重的身份給自己江略特殊的好處,只是,」老者沈吟了一下,「石鳥這次的事如果發生在我們任何一個江略裡,都不會引發彼此間的猜忌,正因為是在您——青嵐門主擔任鼓主的江略中,才會有各種流言四起。有人會說這不是衝著石鳥而是衝著您去的,因為石鳥受傷的地方是平常你處理公事的聆風堂。正如卡鼓主所言,青嵐門關係重大,身為苗家子弟就知道要保護青嵐門主……誰也不清楚害了石鳥的人是誰,是什麼目的,互相猜測,彼此攻擊,就這樣一點點形成了……」

  他望了一眼千裡,目光中有很多深意,「很多事,真的難以兩全齊美。我並不希望再聽到有人稱您為青嵐鼓主啊……」

  大家陷入一片沈默之中。保護苗人利益與朝廷派來的漢人官員相抗衡的青嵐門遠遠超越淩駕於各部落之上,是所有苗人的驕傲與認可的權利執行體。他們的青嵐主人更應該是雲端上的神子。前不久,有個新上任的小官路過龍千裡的江略大叫著讓第一鼓主出來端茶的事件傳遍了遠近,雖然後來事情被果斷處理,但還是多少影響了大家的情緒。

  龍千裡垂著眉睫,沒有表情的面孔,讓人猜不到他的情緒。

  紅十一並不明白他的煩惱由來,只好朝天翻了個白眼,麻煩哦。果然是個有著注定麻煩人生的少年。只是……她疑惑地反思,自己怎麼會捲入這個少年如暴風雨般的人生之中?

  「空著的位子總是沒有人坐,會落灰哦。」

  輕飄飄的聲音如初夏的柳絮軟軟地揚起,有人像一陣風般輕輕地步人了大廳。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2:05


 樹枝在跳動的火焰中發出劈啪的爆裂聲,月亮穿過雲朵朦朦朧朧灑下一片清冷的光暈。背靠著殘破的廟門,龍千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火中的食物。

  白薯逐漸散發出誘人的香甜,而他卻沒有胃口。

  一個人獨自出行並不是第一次,為什麼,他竟會覺得這麼寂寞呢?

  這些都是沈七的錯……是他把自己變成了這樣,然後再也不出現了……咬住唇,他搖搖頭,內心湧起悔恨。這樣拚命把不對都推給別人,是屬於孩子氣的埋怨啊。難怪會被人家嘲笑,因為連自己的心情也不敢面對的人,的確是太幼稚了。

  逃開的人,其實是自己不是嗎?

  刻意不去客棧裡住,因那是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而他所躲避的究竟是誰?是自己的心情,還是已經分開了四天的沈七?

  只是四天而已,為什麼覺得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內心湧起的迫切就是所謂的思念嗎?

  纖巧的少年,抱住自己的膝,月光那麼寒冷……連坐在火堆旁都不能抵制由內心滲出的寒冷。

  月光下,悵惘落寞的少年低下了頭。

  「有烤白薯的香氣耶!」

  「我也嗅到了。」

  陌生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逐步向自己靠近,龍千裡皺了皺眉,向聲源處望去。

  「呵,有人生火,到省了我們的麻煩。」隨著話音,兩個少年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

  那是兩張完全相同的面孔,不同的只是,右邊的少年帶了一隻單眼的黑色眼罩。

  「說起來,你為什麼要帶著這個呢?像是獨眼龍耶。」左邊的人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

  「是老大說這樣看起來更有壞人的味道啊。」右邊的人很無奈地回答。

  殘破的廟門開著,龍千裡坐在燃起的火堆旁,看了他們一眼,淡淡地收回目光,雖然心情已經差到極點,根本不希望有人打擾,但這破廟也的確不是自己的,總不能不讓人家進來。算了,不惹到自己就不要管。

  「兄弟,」戴眼罩的少年發現了他,衝他爽朗地一笑,「我們可以一起烤烤火嗎?雖說是春天,山風還是很涼哩。」

  根本不想被任何有體溫的生物靠近,但是拒絕反而更加麻煩,他索性連眼皮也不抬,冷冷淡淡地說了聲:「隨便。」

  「你真是個好人!」獨目少年一臉感動,召喚身邊有著一模一樣臉孔的同伴,「來來來,這位大哥要請我們吃烤白薯!」

  「好棒哦,那我們就不必客氣了吧。」長相相同卻顯得更加討喜可愛的少年雙眼火花閃閃。

  穿著淡煙色衣裳、笑得很可愛的少年擅自從火中撥出已烤好的白薯,笑瞇瞇地分成三段,一副很大方的樣子把其中的一段遞給龍千裡,「已經烤好了耶。」

  龍千裡瞪他一眼,而少年露出可愛的無敵笑臉,小虎牙若隱若現,對他的冷漠視若無睹似的繼續道:「已經可以吃了!」

  對上這個白癡般的笑臉,不知怎麼的,他竟然把白薯接過來了!龍千裡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對面這傢夥不是普通人物啊。

  再抬頭看他一眼,更加確定了心中的認知,能在兩秒鐘內把白薯消滅得乾乾淨淨空餘嘴邊沾著的那一圈的人,怎麼可能是普通人物……

  「真的很香呢。」嘴上印著一個圈的可愛少年一臉幸福地望著他,「謝謝你請我吃這麼好吃的東西。」

  因為實在太有禮貌太有家教的樣子,而即使是做出硬搶別人食物這種事也讓他想不出該用怎樣的語言責怪,在大眼瞪小眼的對視過後,龍千裡只好表情僵硬地感歎自己流年不利,食不知味地把手中的東西填進肚子。

  幾分鐘後,一直不說話的獨目少年抬起頭,清秀的

  臉上因為帶了一隻眼罩變成獨眼龍的造型襯著火光,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注意到你的臉……」他那清爽的微笑也在瞬間變得很妖邪,伸出舌尖舔了舔蜷起的食指關節,讚歎地道:「真是美麗啊……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惜呢。」

  這傢夥絕對是在挑釁啊!龍千裡掀起眼皮,危險的目光如冰冷的月光射向對面的少年。一動未動的身體已進入了警戒防備的狀態,他慢慢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你招待了我可愛的弟弟,我卻沒有報上我們的名號,是不是一種失禮呢?」笑得邪邪的少年站起身抱著胳膊倨傲地打量著龍千裡。

  「也對喔,和人互報姓名是一種有助修身養性的禮貌耶。」一臉可愛笑容的少年從容地退開兩步,好像是為了避開龍千裡和獨眼龍三目相對的火花衝擊。

  「我對你們的名字沒興趣。」龍千裡蹙眉冷語。想要安靜地獨處一會兒也會遇到這種倒黴事。由獨眼龍身上散發出毫不避諱的攻擊意識來看,想不動手也難了。但是……到底是為了什麼啊?莫名其妙!

  獨目少年倨傲地仰起頭,一甩長髮,大聲地道:「我們就是人稱『史上最惡二人組——採花大盜無敵雙雄』!你一定聽說過吧!」

  「真慶幸自己沒聽過這個沒品位的名字。」龍千裡不屑地嘲諷道。

  完全不理會他的諷刺,獨目少年用食指托著自己的下頜,悠閒地道:「而你,就是我令次看中的祭品。」

  「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這個苗人搞不懂博大精深的漢人文化,但如果是想打架那就一起上吧。」龍千裡一聲冷叱。反正自稱採花大盜的人一定不會是好人,把他們除掉算是為當地除了一害吧。自己也可以借此發洩一下鬱悶的心情。

  「一起上?」站在遠處的可愛少年用寬大的衣袖捧住臉頰,曖昧地嘖嘖讚歎,「苗人還真是大膽呢。」

  「還是長兄為上好了,」獨眼龍吩咐道,「你在外面看著吧。」

  「好的!」可愛少年中氣十足地回答。

  這兩個人一搭一唱,完全把自己視為案上的肥羊嗎?龍千裡眼皮跳了跳,火氣衝到了頭頂,「刷」地抽出腰間的佩刀,在空中劃出一個冰冷的弧線。

  獨眼少年抱臂環胸,在月光下綻放出一抹奇異妖邪的笑容,「你確定自己是我的對手嗎?」

  「那句話正是我要說的!」龍千裡不屑地看向他。

  「呵,人家還真是自信耶!大哥,你確定自己可以贏嗎?」可愛少年一臉興奮地看好戲。

  「那當然,」獨眼少年大義凜然,「奪得自己看上眼的人,是一場美麗的戰爭!你就在那裡安靜地全程觀賞好了!」

  再聽下去,一定會被氣得吐血。龍千裡惱怒至極,縱身向少年刺去。

  少年輕飄飄地向後一躍,伏下腰以靈巧的姿態安全地轉身,因這個身法手段太過熟悉而讓龍千裡為之一怔,感覺……少年的身手和自己追殺的那個紅十一有些相像呢。

  難道是紅十一的幫手?雙目精光乍現,他暗中冷嗤,好啊,這幾天他被沈七的事搞得頭暈腦漲,都忘記辦這件事了,對方卻先糾結幫手找上他了?

  正要再次出招,忽覺一陣昏眩,腳下一絆險些摔倒,他勉強定住身形,怎麼回事?這是……

  「看來剛才吃下去的藥,終於發作了啊。」

  「藥?」龍千裡蹙起眉毛,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嘻嘻,當然是剛才灑在白薯上的藥嘍!」可愛的少年捂著嘴偷偷一笑,「為了感謝你的招待,我特意在你那份上灑了些特種佐料哦。」

  「下迷藥?」龍千裡如冰的眼瞳氣憤地收縮,殺氣騰升,而麻到指尖的感覺卻無可迴避。

  「錯!」獨目少年嚴肅地搖搖頭,「下迷藥這種事我們怎麼會做?我們明明下的是雞鳴反鼓五更香啊!」

  「那還不是一樣——」小人!齷齪!龍千裡還想大罵,但身子卻軟綿綿地向後栽去。

  「小心——」獨目少年相當瀟灑地把他攬人手臂,居高臨下地衝他眨眨眼睛,「摔痛了你,哥哥我是會心痛的哦!」

  意識清醒,而身體卻連動一下指尖都很困難,這大概就是所謂陰溝裡翻船吧。龍千裡只能恨恨地瞪著抱住他微笑的少年,如果是毒藥之類的他反而不怕,偏偏是這種下五類的迷藥……

  獨目少年慢悠悠地坐下,把龍千裡放在地上,半俯下身子,帶著一縷危險的親暱笑容輕輕地在他耳畔吹氣,「美人,你越是這樣瞪著我,我就越為你神魂顛倒,忍不住想欺侮你呢。」

  一邊說著,一邊不規矩地伸手去拉龍千裡的衣襟。

  「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採花淫賊!」正義者的聲音在危急關頭適時響起。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龍千裡不可置信地掀開眼簾,視線被少年的身體阻隔,無法看清來人是否真是自己滿心滿意一直在思考的那個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獨目少年一聲怪笑,「現在是三更半夜,古道荒郊耶。正是我等採花夜盜出沒之所,到是你這傢夥是什麼人啊?敢管我的事?我可是史上最惡……」

  話未說完,看似淩厲的一掌已向他劈來,獨目少年躲閃不及被打了個正著,一聲大叫昏倒在一旁。

  「千裡,你有沒有事?」

  關切的臉孔毫無掩飾地落人龍千裡的眼瞳,焦灼的聲音、溫熱的懷抱,這是……

  「阿七?」

  是他,是他來了。眼中有什麼要湧動出來,他連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眼淚流下。他還是找到自己了,他一直在找自己嗎?被自己說是討厭的人還大力把他推到地上也沒有生氣,一直一直在尋找他嗎?

  紅十一怔了一下,旋而微微一笑,「對啊,我是阿七!千裡,我終於找到你了!」呵呵,由路人到讓他記住名子又到現在改口叫阿七了,自己又近了一步呦!

  她衝他得意地一笑,「還好被我找到,不然你可就要失身了呢。怎麼感謝我呢?千裡?」

  龍千裡懊惱地向她一瞪,哪有這種人,敵人還沒打跑呢,先開始爭功了……咦?敵人還沒打跑……他警覺地越過紅十一的肩向後望去……

  那笑的可愛的少年正慢慢地向他們接近,雙手握著一柄刀……

  「阿七小心!」他失聲大叫。

  紅十一立即回頭,見刀光襲來,急忙抱起龍千裡向左邊一避,還是被刀子劃傷了肩。

  紅色的血,泅濕了阿七白色的衣裳,一團團、一團團像平繡的梅花艷麗地湧現。

  清灼明亮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想要說話卻像忽然被堵住了嘴巴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是——懲罰,是他沒有真實地面對自己的心而受到的懲罰。明明喜歡阿七,想要和阿七成為朋友,卻不肯說出,害怕承認,選擇了膽小的逃跑,所以才會讓他遇到這種事……可是……這些都是他不好啊,為什麼,為什麼,要讓阿七受到傷害呢?

  一瞬間,心臟如遭電擊般地痛。

  如果你不在就好了,我就可以更幸福一點……那是什麼時候,誰對他說過的話呢?恍恍惚惚的不知身在何處,為什麼只要他存在,這個世上就會有人為他受傷……

  是不是……千裡不在,會更好一些……

  「千裡,你沒有事吧?」清柔的話音在耳畔響起讓他回過神來。

  「受傷的不是你嗎?傻瓜……阿七是傻瓜……」他眼中有了淚光,卻硬是不讓它流出。

  「我沒事,」紅十一柔聲保證,「只要千裡沒事,阿七也不會出事,因為我們是兄弟嘛。」

  兄弟……他心中一熱,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這麼想要和這個一無是處的自己成為兄弟呢。明明對他說了那麼多任性的話,他卻還是對自己這麼好……

  眼淚已經盈滿開始打轉,只好閉上眼睛,用力地閉上眼睛。

  等再次有勇氣睜開眼睛的時候,有句話,一定要記得和阿七講……




  「阿右,他們已經走了,你可以起來啦。」可愛的少年拍拍掌。

  「唔,」獨目少年一個翻身躍起,有些不爽,「我們裝壞人,老大裝英雄,太不公平了!要和她要加班費!」

  「有什麼關係,」阿左笑瞇瞇地捧著臉頰,「我覺得很好玩耶。」

  「賣力氣的人從來都是我,你這個看戲的當然覺得好玩!對了,」他皺皺眉,「剛才你真的扎傷老大了?」

  「怎麼可能。」阿左提高音調,老大哪是那種喜歡苦肉計的人!他拿起刀示範性地對上自己的掌心一拍,刀尖自動縮回,「喏,道具而已。」

  「原來如此。」這就說通了。可憐的龍千裡,敢惹老大,最後慘的一定是他。阿右同情地搖了搖頭,把手繞到腦後,開始解眼罩的帶子。

  「等一等啦。」阿左拉住他的衣角,黑圓的眼瞳亮晶晶的,「我覺得阿右你戴這個好帥哦,可不可以不要摘?」

  「你在想什麼啊?」阿右為之結舌,他真是越來越不瞭解阿左的品位了,「帥?」

  「對哦對哦!」阿左拚命點頭,「還有你剛才說的那個『史上最惡二人組——採花大盜無敵雙犬』也很酷!」以後走江湖時可以考慮用這個名號。

  「是雙雄!鬼才是雙犬!」

  「不過最美的還要數你剛才俯身對著龍千裡輕輕吹氣的親密鏡頭了……」完全不管阿右的臉色,阿左仰望明月逕自陶醉,「你剛才那個樣子真的好妖邪哦,連我都差點兒信以為真,以為你真是那種人……」

  這到底是稱讚還是在諷刺?阿右懷疑地瞄著阿左,「我說阿左,你前些天是不是見過東十二?」

  「是啊。你怎麼知道?」阿左開心地說,「他遇到一些事,所以要我去幫忙啊。」

  「難怪……」阿右喃喃自語。

  「難怪什麼?」阿左不解。

  「難怪會那麼像那個變態……」




  在睜開眼睛之前,先聞到了煮熟食物的香氣。

  被嗅覺喚醒,大腦還充斥著屬於清晨特有的混沌不明。木然地坐了半晌,思想才開始恢復運作,眼底的景物也由朦朧變得逐漸清晰。

  光亮的茶色桌椅,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陽光,紅漆木碗中傳來辛辣的香味刺激空腹的食慾。

  視線移轉,乾淨卻光禿禿的牆壁、簡陋實用的木製傢俱……這裡,不是他的家。

  那麼,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頭腦微微發漲,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事被一時遺忘了,隱隱的有些不安,那是什麼呢?

  視線停在碗上,紅……好刺目的顏色……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紅、一滴、兩滴,泅出火焰般的花,在阿七白色的衣服上綻放……

  阿七!由心口傳來的炙熱突破清晨朦朧不清的禁錮,瞬間浮現在眼前的是阿七溫柔的微笑,流血的肩膀……

  整個人惶亂起來。阿七受傷了!為了保護他而受傷了!大腦來不及咀嚼這剛剛湧上的信息,身體已經服從心意跳下床衝了出去。

  慌亂地左右張望,而客棧後院中晾著一條條剛剛將洗過的被單,像重重的簾幕,輕舞飛揚,阻隔著他的視線。

  阿七、阿七……他光著腳,左衝右轉,不斷地掀開再掀開,沒有,哪裡也沒有。

  他在哪裡?會不會生氣了,會不會已經離開他了?

  這樣的意念忽然襲來,讓他的心痛了起來,痛得直不起腰。

  「千裡,你在幹什麼啊?」

  略含驚愕的聲音由後面響起,他霍地移開摀住臉的手指,又驚又喜地向後一個急轉,沒有束起的黑色長髮在風中掠起亮麗的弧線。

  站在自己面前的,落人雙瞳中的是——彎彎的眉,彎月般的眼,似笑非笑的唇……

  「阿七!」

  「當然嘍。」她眨眨眼睛,「不然還是阿九嗎?你怎麼光著腳?」

  「嗯?」他這才低下頭,發現自己剛才太著急連鞋都忘了穿,想說些話,卻開不了口,擔心他的傷,吐出口卻又變成一句悶悶的:「你去哪裡了……」

  「我在後院洗衣服啊,昨天那件弄髒了嘛。對了,我給你做的飯你吃了沒?」

  飯?他呆了一呆,疑惑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她偷偷地想,這傢夥長得真是可愛,不過這個話可不敢再說,不然他生起氣來又會彆扭地跑掉了呢。

  拖起他的手向屋內走去,「我給你煮了湯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出得廳堂下得廚房,你吃不慣北方萊,所以我幫你煮了酸辣湯,你不是喜歡嗎?」

  「你怎麼會做那個?」他好奇地問。

  「上次給你買的時候我偷嘗過,那種東西吃一次就會啦。」紅十一得意地道,她是做飯的天才。

  心裡五味陳雜不知是什麼滋味,龍千裡被她牽著手,跟她走回房中,直到屁股坐在木板凳上,心裡還飄飄蕩蕩的。

  「喝呀。」她把湯碗推過去。

  他看她一眼,又落在碗上,淺淺浮動的氤氳中,竟然有種要落淚的衝動。捧起碗來,看到的是溫暖的顏色。

  每一天的清晨是由手中的碗開始,但如果,濃綠色的藥汁換上了別人親手為他煮的湯,感覺就可以變成如此溫馨。

  阿七他是……他是一個和自己沒有絲毫利益關係的人,只是因為把他當成朋友,所以單純地關心著他,關心到會在清晨早早的起來為他煮一碗他愛喝的酸辣湯。

  「為什麼呢?」他癡癡地問,「為什麼你會對我這麼好呢?」

  呃?做賊心虛的紅十一聞言心頭突突地直跳,他發現有什麼不對了嗎?不會吧……自己隱藏得這麼好。她小心地觀察對面的少年,少年睜得大大的眼睛中除了深深的困惑外好像還充斥著極力壓制的期待……

  她漾起一個大大的笑臉,信口開河不負責任地說道:「因為我——喜歡千裡嘛!」

  少年的冰塊臉搖搖欲墜,終於——嘩啦一聲,冰塊碎裂。

  咬著筷子的少女驚訝地發現,千裡的臉紅了……




  細若絹絲的黑髮,清灼明亮的眼睛,長長卷卷微微翹著的濃密睫毛,對面人偶樣的少年好像突然煥發出一種光彩,漂亮得讓她不敢直視。

  她驚愕地張著嘴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難道打破冰塊臉的咒語是自己說出的喜歡?不會吧,如果是那兩個字那她豈非已經說過很多遍?

  莫非……她望著少年微紅的臉,慢慢地醒悟,原來,她雖然說了很多遍,他卻並沒有真的相信。那麼說,這一次,他終於相信了嗎?

  耶!紅十一勝利!她心中狂喜,勝利的喜悅和驕傲沖上心頭。果然,一個台江來的小毛頭怎麼會是她的對手?生怕此刻一不小心笑出聲,她胡亂找個理由:「千裡,你先慢慢吃,我去收衣服!」

  快手快腳地搶步出門,才走到院子裡,身後的少年卻追出來叫住了她。

  「阿七!」

  「呃?」她回過頭。

  龍千裡站在台階上,纖細的身體好像有些微微的發顫。

  「什麼事?」

  「我……那個……」他漲紅了臉, 「我也喜歡阿七」這句話怎麼會這麼難說出口?千裡!加油呀!握緊了十指,他暗暗指責自己,不是說好的嗎,再次睜開眼睛時要對阿七說出自己的心意啊。好朋友應該坦誠的呀。

  「要說什麼?」紅十一心情好,不介意多問一遍。

  「今天天氣不錯呀……」龍千裡開口成了這句話。

  「對啊。所以洗衣服幹得快嘛。」紅十一轉身伸了個懶腰。

  不是這句話啊!龍千裡懊惱地敲敲自己的頭,終於鼓起勇氣,「阿七!」

  「什麼?」紅十一不在意地回過頭。

  透明的陽光中,臉上有著淡淡嫣紅的少年費勁地說道:「我們結拜好了……」




  院中擺了一張香案,插了一捧香,兩個少年並排跪在案前。

  「沈七,今年十八歲。」

  「龍千裡,十五歲。」

  「願在此結為異姓兄弟,福禍共倚,不離不棄……」兩個人彼此看了對方一眼,四目之中,流動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愫……

  相視一笑,齊聲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果有人違背怎麼辦?」紅十一狡猾地問道。

  「我們苗人是最重承諾的!」龍千裡坦蕩地一笑,補充道:「如若千裡背棄誓言,願死後化為蟲蟻不能超生。」

  「當然不會有那種事.我們是好兄弟嘛。」紅十一笑瞇瞇地放下心來,拍拍龍千裡的肩。事情的進展如她所願,完全按照她當初的設計嘛。

  真是太成功了。用最短的時間取得了龍千裡的信任,和他結成了兄弟,這樣就算萬事大吉了。將來等獨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沒有辦法傷害她這個姐姐啦!哈哈哈哈——真可惜不能笑出聲來。

  紅十一小人得志,陰謀得逞,春風滿面好不開懷。

  「那我們今後就是好兄弟了對不對?」龍千裡問。

  「當然當然!」紅十一回答。

  「那我們要在一起對不對?」

  「隨時相聚!」紅十一依舊點頭連連,並沒有意識到少年的話和她的意思其實是有差距的……

  龍千裡正要問她傷有沒有好一些,忽然直覺讓他倏地轉過身向牆上望去。

  「是誰?」

  哪裡有人啊?耳力稍差的紅十一併沒有發覺有什麼異狀,左看右看,疑惑地瞇了瞇眼,正要向身邊突然站得筆直的少年問……

  呼啦呼啦!突然間,大概二十多個苗人呈包圍之勢出現在後院的院牆之上。

  一個女子率先跳下,她高額大眼,衣著華麗,青藍色的衣服窄袖右衽,用紫紅色的絲線挑繡出大面積的幾何花紋,百褶長裙下緣織著一尺多寬的三色橫向條紋,頭上綁著對折成三角形的咖啡色亮布方帕。衣服從上到

  下鑲滿半圓形的銀片,銀片上壓著龍形浮雕,銀片下綴著響鈴,衣擺下緣釘著帶鏈的瓜子形銀片,她扭腰一躍,一身叮咚作響,煞是好聽。

  「哇——」紅十一抽了口冷氣,一瞬間想的不是這些人要幹嗎,而是這女人做這一身衣服得用多少銀子。

  「嘎略!」華服苗女向龍千裡叫道,並盈盈一拜。

  咦咦?紅十一瞪大眼睛,耳邊聽得那二十幾個苗人也齊聲大叫:「嘎略!」

  疑惑地向身邊的少年望去,見一向孩子氣很重的他此刻卻一臉嚴肅,更有種很有氣勢的樣子……

  「阿七,沒事,」見她睜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龍千裡以為她被突然出現的苗人嚇著了,便安慰道,「沒事,他們是我的族人。」

  喔。紅十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果然,龍千裡是個少爺,不然家裡怎麼會派這麼多人來找他?等等……龍千裡家在台江啊,這麼大老遠來找他,一定是出了什麼重要的事。她雙目驟然放光,這麼說——他有可能馬上回家?

  意識到自己有可能獲得真正意義的解放,紅十一毫無道德可言的雙眼閃爍出又驚又喜的火花,緊張的視線投注在龍千裡與那苗女的身上,心裡不斷地默念:出事吧……你回去吧……

  龍千裡與那女子的對話她雖然沒聽懂,但從龍千裡越來越凝重的臉色來看,事情和她所冀盼的八九不離十。

  龍千裡每皺一下眉,她就忍不住揚一揚嘴角。龍千裡的目光每暗一分,她的雙眼就忍不住更亮一分。

  不是她狠毒啦,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終於,龍千裡向她走來,一臉的鄭重,「阿七!」

  「嗯!你們談完了?」她興奮的聲音都有些變調。

  「台江那邊出了事……」

  「喔!太……太不幸了!」紅十一內心狂喜,表面上故作傷感。

  「所以,」龍千裡頓了頓,「我們必需得馬上回去!」

  「沒關係,你回去吧!」紅十一拍拍他的肩,一臉誠摯,「江湖很小,我們兄弟總有碰面的一天……」

  「我們回去。」少年慢慢地道。

  等等……紅十一警戒地望著他,他剛才說什麼?他說「我們」?

  臉色忽然有些發青,她指了指龍千裡,又指了指那一群苗人,懷抱微弱的小火花問:「你是說我們?」

  「我和你『我們』」少年很耐心地解釋。

  天空適時飄起了雨絲,把那一點點希望的小火苗也熄滅了……

  因情況突變而不可置信的少女帶著一臉假假的僵硬笑容指指自己的鼻尖,「我也要跟著去?」

  「當然啊,」少年衝她微微一笑,側過頭的樣子有

  些稚氣的可愛,「不是說好了要在一起嗎?今生是兄弟呀!」

  哦,不!紅十一仰天長嘯。為什麼啊——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1:34


  「這種問題還是太難了啊……」

  少女雙手托腮,坐在窗前的板凳上,一向清亮的眼珠因出神而顯得有些呆滯。身後的床上已經喝完藥的少年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安心地睡了。

  「問了我那種奇怪的事,自己卻睡得那麼香?」她有些忿忿地回過頭。

  也許是藥裡有安眠的功效,也許是因為窗外不止的雨帶來天氣的陰涼,少年睡得很沈。

  不由得,她伸手撫到了少年的臉上,石膏般的臉頰白得透明,輕輕撫一撫,滑滑軟軟、冰冰涼涼,摸著很舒服呢。忍不住放任手指在少年的臉上肆意遊走,好奇地摸一摸那顆小小的紅痣。

  「你在幹嗎?」出其不意,少年掀開了濃密的睫毛,淺到無色的瞳孔中映出少女被嚇了一跳的臉。

  手指來不及縮回,紅十一隻好漾起純美無邪的微笑,「我是在試試你的溫度看你有沒有發燒啊。」

  「……」

  「呃,你醒來了啦?」

  「……」

  「那個……」這傢夥能不能說一句話?那副冰塊臉看得人毛骨生寒咧。

  「我的意思是說,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盯著她,柔軟的口音和沒有表情的臉讓人無法察覺真實的情緒。

  「因為你生病了嘛。」這種事情也要解釋。

  「我病了和你有什麼關係?」少年的眼神有些奇怪。

  紅十一忍不住暗中歎氣,眼前這個傢夥還真不是普通人耶!竟然對照顧了他的人說出這種話!忍耐,她必需把握他生病的機會,向他施恩,這樣才能化解他們之間那所謂的「深仇大恨」!

  氣定神閒,她擺出理所當然的架式說道:「因為我喜歡你,所以當然要照顧你嘍。」

  「你喜歡我什麼地方?」出乎意料,並不若之前一貫的抗拒,少年很平靜地問。

  「那種事情我怎麼知道?」她瞇起眼睛,用一副是你不好的口氣耍賴道,「我一見到你就覺得喜歡嘛,能分清是喜歡哪裡就不是真正的喜歡了!」

  「你喜歡我就要以我的感覺為第一考慮吧?」少年冷冷地說。

  「視情況而定。」她抿著嘴衝他一笑。

  看到少年不解地皺起了眉,她解釋道:「如果你想說真的喜歡你就離你遠一點兒那我可做不到,我的喜歡就是要死纏爛打地跟著你啊。」

  「跟著我做什麼呀!」真是的,想心平氣和地和這傢夥講話看來是妄想呢,他就是能挑動他的臨界點,讓他不由得發火。

  「直到你也喜歡上我為止。」坐在床邊笑瞇瞇的人兒這樣宣佈著。

  微揚的下頜帶著說不出的傲慢,如彎月的眼眸中乍看黑夜般的瞳孔隱藏著狡猾的星星點點,論相貌只能算得上是清秀的少年,為什麼竟會在一瞬間讓他看得有些怔忡,忘記了反駁的話語呢?

  是因為那個自信滿滿的態度嗎?就好像在說:你一定會喜歡我的!

  與那個眼神相碰撞,心底剎那間湧起奇妙的熱流,血液燥熱,嘴唇發乾,他勉強定住心神,「那種事情,你憑什麼單方面決定?」

  「就憑我是沈七呀。」她衝他一眨眼睛,清秀的臉上蕩漾的微笑有著單純與邪惡交替出現所造成的近乎炫目的危險。

  因為發燒的緣故嗎?他覺得大腦內嗡嗡作響,失去了對抗別人溫柔的防禦力,甚至不知道她的手指何時抵上了他的唇瓣。

  「你的嘴流血了……」她看著自己指尖沾到的血絲,「大概是太干了……要喝水嗎?」

  血?他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的確嘗到了一絲鹹鹹的味道。猛然意識到對方的手指剛剛才觸碰過他的唇,蒼白的臉一瞬間忽地漲紅了。

  乖乖,這傢夥燒得不清,臉上青紅不定。紅十一搔了搔頭,小孩子就是麻煩,淋個雨也會生病。

  「你不想喝水?那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反正也是要討好他,做得徹底點兒好了,她笑瞇瞇地想。

  「酸辣湯……」

  不知是不是對眼前的笑臉已經失去了抵抗力,他呆呆地吐出三個字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驚惶地扭過頭面沖牆壁,聽身後的少年念著「我知道了」,然後轉身關門。一直到腳步聲走遠消失,他的心還在急切失措地跳個不停。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事?

  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按捺不安,卻更加強烈地感受到脆弱的心臟所傳來急切的鼓動。

  他怎麼會向一個才認識一天的人提出要求?怎麼可以在他人面前示弱?這種事……這種事一定是瘋掉了才會發生……

  不安、害怕、期待……種種陌生的感覺襲來,他把棉被拉起蓋住頭,蜷成一團的身體忍不住微微發抖,眼角一熱便流下了眼淚。

  討厭,討厭的傢夥,討厭的沈七,都是因為他,自己才會變得這麼奇怪。

  希望他馬上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在心底,彷彿有人正在微笑著預言說:那是一個危險者。

  「仔細想一想,我一直都在照顧小孩子啊。」

  站在街角小飯館窄窄的簷下,望著銀線般斷續的雨絲,紅十一皺眉思量。從小東十二就很喜歡黏她,說是她照顧那個死小孩長大也不為過,當然,他那種恐怖的個性可和自己沒有關係,這點絕對要撇清。然後是阿左和阿右,抱著培養副手和貼身保鏢的心態與目的一手栽培出的人,結果卻是在面臨危險時會一腳把她踢走的無情小孩。唔,果然是一直在自找麻煩。

  「但是這回不同啊,我是在為了自己謀福利耶。」忍不住小聲自我抗辯,對嘛,死苗人一副九牛拉不動的臭倔脾氣,瞪著那個不殺死紅十一絕不罷手的恐怖眼神,如果不想辦法讓他徹底放棄,那自己的後半生難道要在提心吊膽中度過嗎?

  如果是東十二的話,他一定會用超乎自己想像外的恐怖兼變態的手段了結這種事。

  如果是洛十三的話,她一定會乾脆地想出陰險毒辣的方法終結對方的性命為事件畫上句號。

  「可是……我是善良柔弱又可愛的紅十一呀。」少女頗為苦惱地沈吟,所以還是用自己的方式,讓對方自動自覺放棄殺她好了。

  他走了有一段時間了呢。

  龍千裡不自覺地把視線投諸於緊閉的房門。

  完全沒有意識到竟然是在等誰回來的心情,只是反覆想著,那個傢夥真的走了嗎?

  只不過是剛剛認識的人而已,為什麼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出現他的影子?他蹲在牆上勾手指時的輕浮,他硬是緊挨著自己坐下時的無賴,他突然抬頭說「我很寂寞」時幽深的眼神,他像小孩子一樣反覆地甜甜地喚他的名字,一遍遍地說「千裡,我喜歡你」時大大的笑臉……

  為什麼一直在想沈七的事呢?為什麼竟然記住了他的名字呢?

  這一切的一切一定是因為——自己太討厭他了吧。

  對,討厭,憑著自己的喜好而干擾他人生活的傢夥,自信張揚的傢夥,莫名任性的傢夥。最討厭最討厭他了,最好,他再也不要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樣想著,而眼睛卻緊緊盯著那扇門,沙漏中的沙每流失一分,他的心就跟著失措地一跳,房間裡那麼靜,窗外的雨依然沙沙地下著,沙沙地響著。

  如果就這樣死去的話,死在陌生的地方,也不會有人為他哭泣……

  手指蜷曲,緊緊地抓住白色的被單。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還是會為此感到悲傷。

  寂寞那種事情,為什麼不能像每天喝下的藥汁一樣漸漸習慣呢?

  忍不住想要哭泣,用手背擋住眼睛,硬是將熱辣辣的感覺壓回眼底,他已經長大了,他不可以哭,因為是一個人,才更要堅強。

  「千裡!」清脆的聲音響起的同時,有人一腳踢開房門,「我買回酸辣湯了!」

  那踢門的聲音因為四周的安靜而顯得那樣巨大,就彷彿是封閉的世界初次被打開一樣震盪。讓他不由自主迫切地抬起頭,瞬間撞入眼底的是有著堅毅微笑的少年。

  「對不起哦,」少年一邊這樣說一邊把湯放到桌上,「太晚了,客棧裡面的廚子推說不會做,我跑到外面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雲南小吃店,多給了人家幾文錢,人家才肯起來做的。我去拿勺子,你再等一下哦。」

  他怔怔地聽著,怔怔地望著,聽著那個絮絮叨叨的聲音,望著那轉過身後才發現後背幾乎濕透了的身影。

  早在轉身前就發現苗人少年的眼瞳睜得大大的,讓人擔心就要溢滿眼眶掉出來似的,這個表情就是所謂的感動吧。紅十一惡質地笑了笑,看穿對方心理想法般地在手碰到門板的前一刻,突然回頭,用理所當然清朗朗的聲音說道:「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呀!」

  什麼嘛、什麼嘛!龍千裡幾乎是立刻把臉埋在了棉被裡,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啊。隨隨便便就把喜歡這種話掛在嘴邊,動不動就要說一遍,而且,可惡的是,他為什麼總能看穿自己的想法?

  懊惱地用被子遮掩自己脆弱的少年並不瞭解,這就是年齡和經驗所造成的可悲又不得不歎服的差距啊。

  「千裡……」停下手中的勺子,紅十一歎了口氣,「你可不可以不要瞪著我……」好像她往湯裡下了毒藥一樣。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餵我,」他僵硬地回道,「我自己吃。」

  「你為什麼這麼倔強?」忍不住揚了揚眉,他不知道自己在生病嗎?如果他拿不穩把湯潑撒,那自己這一番辛苦可就白費了哩。

  臉孔青了一下,少年有些賭氣地說:「對啊,我該死。你不要管我!」

  「那怎麼行?」她立刻強勢地反駁,「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還要和你結拜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死掉是想讓我也跟著死嗎?」

  看不出顏色的眸子升起一片漣漪,少年困難地開口道:「那……那種事情是誰決定的?」

  「我啊。」頗為自得的聲音大聲地說道。

  「你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要和你結拜兄弟啊。」

  「因為我喜歡你嘛,」她撒嬌地搖搖他的手,「我們做家人吧。」

  一瞬間氣流湧上喉嚨頂住胸口,讓他想咳又咳不出來,想要抽出被緊握的手,卻因生病沒有一絲力氣,從來沒有與人肌膚相親的陌生觸感伴隨相握的手指一波一波傳至全身,使他忍不住微微地發顫。被人說喜歡的害羞、被單方面決定一切的惱怒、被看到自己脆弱一面的不甘,夾雜著襲來令他頭暈目眩。

  「千裡,做我的弟弟吧。」

  有著黑亮亮的鴿子般眼瞳的少年歪著頭微笑著如是說。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閉了閉眼睛,他喘了一口氣問。

  「龍千裡啊。」她輕鬆地回答。

  「只是一個名字就算知道了嗎?」少年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

  「我不只知道你的名字而已耶。」少女黑圓的眼睛流露出得意的星星點點,「我還知道你出生在台江,沒有兄弟,仰慕的人是柳莫天,沒有喜歡的顏色……瞧,我多瞭解你。」

  他為之氣結。

  「只要你是千裡就行了,」上一秒還顯得調皮的她忽然在下一秒漾起一個溫柔的微笑,「是我喜歡的千裡就行了嘛。」

  他望著她,望著那晶瑩的臉頰,深邃的黑眸,心情竟然迷失了起來……

  微笑的少女狡猾而小心地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其實冰塊臉上的肌肉並沒有絲毫的牽動,但那雙太過清澈的眼睛卻藏不住任何的秘密,他一定不知道他有一雙這麼輕易就會出賣他的眼睛吧。渴望、迷惑、寂寞、悲傷……都寫在那雙澄明的眼眸中,水晶一般透亮。

  想取得這樣一個人的信任一點兒也不困難呢,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沒有用。因為他實在是太簡單了啊。並不覺得欺騙、利用和傷害這樣一個少年有絲毫的不妥,紅十一隻是笑瞇瞇地想著,就算他發覺自己是被騙了也是在很久以後了吧,而那,也只是教給他一個江湖經驗而已啊。

  呵呵,和這個少年結拜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損失呢。他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武功高,所以一定會死得比自己晚,和他發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一定是她賺到了。

  打著如意算盤忍不住笑得有些得意的少女如果知道少年的身體其實脆弱得隨時有可能死去,又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雨停了。

  鮮嫩的綠葉滴下清澈的雨珠,墜向微紅的泥土地,濺起透明的小水花。

  龍千裡退後一步,皺起眉尖看著自己被打濕的鞋面。

  「大病初癒就要遠行,你到底有什麼急事非做不可?」埋怨的語調由身後比他略高一些的少年口中發出,彷彿是在責怪他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體。

  什麼大病初癒?他嘲諷地想,他這種身體根本永遠也不會有完全康復的那一天……

  「說嘛說嘛,千裡,你一直不說話,就知道傻傻地向前走,我覺得好悶喔。」

  「覺得悶,就不要再跟著我啊。」他不理她,逕自快步疾行。

  一點兒也不可愛。紅十一撇撇嘴角,不過,比起之前拚命要甩掉她,現在總算不會趕她走了。這樣說來,可以理解成他有一點兒接受自己了嗎?

  想到這,她眼前一亮,不管別人的臉色,硬是厚著臉皮擠到他身旁與他並肩前行,興致勃勃地問:「我們要去哪裡?」

  「去殺人。」他一字一句地說完,挑釁似的回頭瞪著她。

  「哇,你這樣一揚眉毛真是好看耶。」紅十一嘖嘖讚歎。

  眼見對方一臉驚艷地伸手要摸他的眉,龍千裡連忙閃開,兩人離得太近,他這樣向後一仰,險些摔倒。幸好紅十一手疾眼快地拉住他,還責怪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還不都是因為你?」他忍不住氣惱地喊出來,「你說話就說話幹嗎伸手摸我?」

  「沒辦法啊,」似乎本人也很煩惱這個問題,「我天生手快嘛。再說你也有不對……」

  他不對?他哪裡不對?龍千裡瞪大眼睛。

  「誰讓你那顆紅痣生得那麼漂亮,讓我總想摸摸……」她說得很無奈。

  如果不是因為這傢夥衣不解帶地照顧了自己兩天,他真的很想打他一頓!龍千裡惱怒地轉身重重地哼了一聲。身後的傢夥涎著臉繼續跟上來。什麼嘛,有時候像個溫柔的人,有時候又像是小孩子,有時候又會顯得很不正經,都不知道哪個沈七才是真正的他!而且還總是一副笑瞇瞇悠哉遊哉的模樣……讓他一個人生氣、一個人著急、一個人陷入種種莫名奇怪的心緒裡……

  這樣想著,忍不住自我悲歎了起來。自己來中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除掉害蟲紅十一,可是因為一場病的耽擱,不禁讓追殺的目標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欠了沈七的人情……

  想像兩天之前自己冷冰冰地看他,打他,趕他走,可是……只要目光觸到他的臉,自己竟會心慌地想要別開頭。他總是一臉笑瞇瞇的樣子和一副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那傢夥……他知道自己正在思考關於他的事情嗎?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得意得不得了吧。這種心情……這種心情到底算是什麼呢?

  心神恍惚,忍不住抬頭去看沈七,卻發現他在轉身向路旁的田地裡張望。

  順著沈七的視線望去,那裡是一望無際綠油油的麥田。雨後的春日天空,清澈澄明,風吹在臉上,帶來陣陣舒爽的蘋果花香……

  剛開始抽穗的麥子過濾出溫柔的綠風,迎面吹來,胸腔內渾濁的鬱悶都會一掃而空。

  來到這裡後,一直忙著追殺某人,視線中除了那團模糊的紅色背影,幾乎什麼也沒有注意。不……並不是來到這裡後才這樣,是自己一直以來都沒有真正地注意過身邊的一切吧。

  隨意編成四股辮的長髮在風中輕輕地擺動,額頭上有幾絲劉海長長地垂下幾乎刺入了眼睛,雙眼漾起莫名惆悵的酸澀,而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份陌生的感情。

  除了一個姓名,他完全不知道身邊這個少年的事情,除了兩天內大概說了三十多次的喜歡,他根本對他一無所知。

  什麼想要和他成為家人,什麼想要和他做兄弟,真是那樣的話,為什麼什麼都不和他講呢?懊惱自己會在意他,生氣自己無法漠視他,擔心這樣的心情會被他幽深的眼眸看穿,而交織夾雜在心中糾纏成一個亂亂的團……

  走吧,趁他不注意,悄悄地甩掉他吧,不要再和這個人在一起,也許他會讓自己變得很奇怪的。

  什麼喜歡、什麼朋友、什麼家人……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才不需要。

  心跳得好快,腳步悄悄地向後移,在半步之間,身前的人卻忽然回頭,眼睛彎成兩道彎彎的明月,晶瑩的臉頰上展露出大大的笑容,「千裡,我發現天空的顏色和你的眼睛好像耶!」

  腳跟猛地一絆,幸好紅十一眼疾手快抓住他才沒有向後倒。她古怪地盯著他,這個動不動就要摔跤的人,就是讓自己望風而逃的那個鬼魅般的少年嗎?

  意識到她在盯著他,他更加慌亂起來,急於擺脫她的鉗制,「你不要碰我!」

  「好啦、好啦。」紅十一放開他,果然是有潔癖啊。

  他低頭忙著讓自己失措的心跳平復,耳朵內卻傳來令他心跳急劇加快的清脆嗓音:「我真的覺得好像喔!」

  「什麼好像啊?」他為了掩飾情緒而不在意地接話。

  「你的眼睛和天空啊。」

  「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龍千裡疑惑地抬起頭。

  被道旁蘋果樹的白花吹落一肩的少年微笑著望著他說:「千裡,你的眼睛好美麗!」

  清澈得沒有絲毫雲絮牽惹的天空,清澈得沒有任何顏色澄明的眼瞳,她真的覺得它們很相似,至少這句話,並不是只為討好他而說的言不由衷的話語。為什麼她說完之後,少年卻以一臉看到妖怪的表情看著她呢?

  「美麗?」驚愕地重複這個詞語,是在說他的眼睛嗎?手指不由得上移,摸上自己的眼睛。

  讓人又怕又懼又厭惡的眼睛,連自己都最不想看到那淺得沒有顏色彷彿烙印了他的罪的眼瞳,竟然會有人認為它是美麗的呢。

  他好像並不喜歡自己這麼說啊。紅十一訕訕地揉揉鼻子,也對!除了東十二那個變態之外,一般的男生是不會喜歡別人用美麗這個詞來形容他們的。但是,說美麗的東西美麗又有什麼不對?

  氣氛有些怪,不知道是誰先別開了眼睛。

  龍千裡掩飾地說道:「快上路吧,不要在這裡瞎扯了。」說著轉身走了幾步因為沒有聽到跟上來的腳步又忍不住駐足回頭。沒有來得及思考自己這個行為代表了怎樣的心意,先看到了那背著手的少年笑瞇瞇地望著他說:「千裡,今天風很好哦!」

  「你這個人……」龍千裡按住額角,不想去看那個一臉興奮的傢夥,「現在是放風箏的時候嗎?」竟然因為看到農家小孩子在放風箏而硬是跟他要了幾文錢去買過來。

  「反正我們也沒有特別著急的事情啊。」

  「你沒有不等於我也沒有耶!」

  看到少年不快的臉色,紅十一頭上出現細小的黑線。

  「玩這種小孩子的玩意……」龍千裡嗤之以鼻。

  「有什麼關係,你就是整天繃得太緊才會淋個雨就發燒,這是積勞成疾,放鬆一下嘛,風這麼好,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放風箏呢?」

  這傢夥怎麼有這麼多歪理,莫名其妙。他妥協地坐在一旁,嘴裡卻嘮叨著:「你自己要玩,幹嗎和我要錢買?」

  一邊繞著風箏的線軸,紅十一悠閒地說:「沒辦法啊,我的錢都用在給你抓風寒藥買酸辣湯上面了。為了你,我可是請了最好的大夫,花了許多銀子。」她信口開河。

  「什麼嘛,那種破藥方,」龍千裡皺起眉,「那種水準還敢獅子大開口嗎?」他門下隨便一個人,都會比那個庸醫水準高!

  「啊嚏——」紅十一聞言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吃驚地望過去,這傢夥真是比她想像得還單純,她隨便說說,他竟然就相信了耶。

  覺不出什麼罪惡感,反而有些得意,龍千裡看起來雖然冷冰冰的很凶,其實只是個小孩子。有了這樣的認知,她笑吟吟地側目打量他,今天沒有綁那個奇怪的纏頭,一頭軟軟的長髮垂下來編成隨意的辮子,配上感覺強烈的中性裝束,看起來顯得他更加纖細精緻了。清秀貴雅的少年,說不定在家裡時是個被人侍候慣了的少爺呢。

  忽然間玩心大起,想像這個貼著高貴標籤的潔癖少年會不會出現普通人的表情,便硬擠著他坐下,「千裡,你一定沒有放過風箏吧?」

  「你怎麼知道?」他有些奇怪。

  她曖昧地唔了兩聲,並不作答,只是把線軸塞到他手裡,慫恿著道:「放放看嘛,很有趣的。」

  「才不要,」他抗拒地塞回去,「我才不玩小孩子的東西!」

  「小孩子小孩子,你自己不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孩子嗎!」哈,以為自己很成熟啊。不過才比阿左阿右他們大一歲咧。

  像是聽到什麼奇妙的笑話般,少年不可思議地盯著她,清冽的眼睛一瞬間變成了深邃,透明的瞳孔中流轉的是她所不能瞭解的心情,她一呆,第一次直視著那雙清灼明亮的眼睛,卻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他心中蕩漾著新鮮卻並不討厭的感覺,和差不多大年紀的人打打鬧鬧、聊天、爭論,都是前所未有的經歷呢,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直到眼瞳中映滿她的臉,直到在她烏黑的眸子裡看到自己一臉專注的表情。

  鄭重的、著迷似的,盯著另一人看的那副愚蠢的臉孔……就是現在的自己嗎?

  心霍然抽痛,用力甩開手中的風箏,懊惱地站起身,他為什麼要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這裡?他不是很討厭沈七,想要馬上甩掉他的嗎?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夾雜著湧上心頭,又混亂、又悲傷、又甜蜜,有東西哽在喉頭,嘴唇顫動,害怕被對方所看穿,不甘心地想說些什麼,緊閉的唇一開,卻說成了——

  「反正……反正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的事!」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說錯了,這是什麼話,好像自己很在意他似的。

  「你想知道我的事啊。」撿起落在地上的線軸,紅十一看似不以為意地摸著風箏的骨架。

  他心中一寬,也許他並沒有發覺自己的在意……

  「我叫沈七,居無定所,無兄無弟,喜歡的人仰慕的人都是千裡,夢想是和最喜歡的千裡變成兄弟……」笑了笑,烏黑的眼眸轉過來。

  龍千裡對上那幽深的眼睛,有些許不安,而視線中身高玉立的清秀少年微笑著說:「千裡,你真可愛呢。」

  耳邊忽然有「轟轟」的響聲,像打雷一樣,而他,像是被雷擊中,動彈不得。被發現了,被他發現自己在想什麼,被嘲笑了!

  一瞬間,臉色蒼白到發青,因為憤怒沒有顏色的眼瞳中閃動起一片水銀色的光。

  「千裡?」她意識到不對勁,他不會是真的生氣了吧?早就知道這傢夥臉皮薄得出奇,悔意湧上心頭,生怕前功盡棄毀於一旦而趕忙丟下風箏走過來,發現少年低著頭,身子微微發顫。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解釋著一邊伸出手去碰他的臉,卻在還沒有挨上他的時候被他突然伸出雙臂用力推開。

  少年憤怒地大叫:「我說過你不要碰我——」

  「砰」的一聲被迎面而來的大力推得栽倒在地,她痛得齜牙咧嘴抽冷氣,好大的力氣哦。狼狽地抬眼望去,卻驚訝地怔住了。

  和雨後天空一樣美麗的眼睛竟然流下了銀色的眼淚……

  如人偶精緻的冰塊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裂痕,少年悲憤地握緊雙拳向她大叫:「我最討厭你了——」

  青藍色的織花腰帶在風中劃出瑰麗的弧線,少年飛奔而去,消失在她的眼前。

  最討厭、最討厭他了,沈七好可惡,竟然用那樣的笑容看著他,他一定發現自己在想什麼了。想到被那個變色龍樣的傢夥發覺自己其實很在意他,一邊跑一邊忍不住眼淚流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明明,他不會在醒著的時候哭泣的。這些都是沈七害的!他不出現就好了!

  沈七他是全世界最討厭的人!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1:08


 他的房間位置正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每天睜開眼睛,會先看到自窗外射入千絲萬縷的白光,清晨的光溫暖柔和,落在臉上,總像是誰的手掌在輕輕撫摸,眼淚會不自覺滴落,心口處悶悶的疼痛一天重過一天。

  「小哥!」房門霍然被推開,伸進的是北方店小二熱情的笑臉,「你醒來啦。」

  被這陌生的大嗓門一轟,他有些怔怔地轉過頭,剛剛擺脫睡眠的大腦還停留在遲鈍的階段。

  對上他的臉,小二忽然變得有些不自在,「呃,是您昨晚要我這個時辰來叫醒您……」小二一邊把手中的藥碗放到桌上,一邊訥訥地說:「這是您交待幫您熬的……」

  「我知道了。」他冷冷地道,然而天生綿柔的嗓音卻帶著無法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動聽。

  小二退出,輕輕關上了門,看起來大手大腳的北方人竟然還體貼地說了一句:「春風傷人,注意關窗。」

  每一天的清晨,就是從手中這碗綠色的藥汁開始的吧。他端起碗,碗中的藥水映出他的臉,於是明白了小二發呆的原因,摸摸蒼白的臉頰,他又流淚了。

  其實並沒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也沒有做悲傷的夢,只是眼淚無法自控,總是會在肌肉最鬆弛的時候不自覺地流下……

  喝過藥,胡亂擦一把臉,他信手推開窗,如果春風真的會傷人,就來試試看吧。反正這個身體早已百孔千瘡。

  打開窗子,最先映入眼簾的竟是潔白的羽毛,原來是棲息在窗台上休息的四五隻鴿子被驚飛。他望著紛紛揚揚的羽毛,忍不住伸手去接,好像雪花一樣呢。

  「對不起,吵到你們了。」抱歉地抬頭望向飛翔在半空中的鴿子,鴿子歪著頭,黑亮亮的眼睛盯著他,像是在評估打量,半晌,一展羽翅,在半空中做了個華麗的俯衝。他伸出手臂,鴿子就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早安。」

  「咕咕咕……」

  「鴿子比人好打交道呢。」忍不住覺得這小小的動物可愛了起來。

  「那是因為它在向你討食啊……這種動物才沒有我們人類來得天真。」菱角般清鮮的聲音悅耳地傳來,莫名地令他心中一震,詫異地向聲源處望去,先對上的,是一雙閃爍著俏皮、圓圓亮亮如黑曜石般的眼睛。那是,鴿子般的眼睛。

  一瞬間,會有錯覺,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是完全透明的。

  是陽光的緣故嗎?在少年的背上交織成了翅膀般的柔光,他分明有著年輕柔軟的軀體卻又讓人覺得那只是隨時會消失的幻象。

  蒼白的臉,像是用最好的絹造出的紙,光滑而纖塵不染。眼睛的顏色也是超乎少女理解範圍的淡,就像最晴朗的天空,是完全的澄明。纖巧的鼻子,微張的菱形唇瓣,托著鴿子的手指,都是那樣纖細,那樣完全沒有血色的蒼白,幾乎會讓人覺得那只是幻影的少年,為什麼卻可以擁有讓人在瞬間屏息的美麗呢?

  清晨柔和的陽光中,清麗的少年推開窗子,有鴿子驚飛,羽毛紛落,他抬頭伸出右臂,鴿子撲落歪頭審視著少年……只是這樣一連串的動作而已,卻讓她有種鼻血快要流出般的驚艷。

  少年猶疑地轉了轉眼珠,像是在清水中嵌入兩枚透明的冰玉,這樣的眼瞳就直直地望向自己,看他皺起了眉,才發現他的左眉中有一粒小小的紅痣,隨著眉毛輕揚,散發出讓人連視線都移轉不開的妖異……

  「你是誰?」少年的口氣有點兒不快。任誰被人這樣流著口水打量也不會愉快的。

  「啊……哦……」這邊的花癡如夢初醒,差點兒忘記自己的目的了,不過還真是驚訝啊。

  一直被這個人所追殺,第一次面對面是在暗夜的樹林,他站在背光處,被樹枝幹擾完全看不清他的臉,之後每一次碰到他都如同遇到索命的厲鬼,逃跑還來不及,哪裡有時間去仔細注意對方的長相。印象中,只記得這個苗族裝扮的少年,有一張格外蒼白的臉。僅此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是這麼清雋美麗……

  這樣以來,這個遊戲的進行,也許會變得有趣一點兒,畢竟,她是非常樂意欣賞人世間一切美麗的。

  於是乎,帶著輕浮的笑容,一身男裝打扮的少年蹲在牆上笑瞇瞇地回答:「我呀,我叫沈七,對你一見鍾情,可不可以請你和我交往?」

  中原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而漢人的言行自己還沒有做到完全的領會。

  那個有著鴿子眼睛、看起來很清秀的少年勾著手指像色狼一樣對他說:「我叫沈七,對你一見鍾情,可不可以請你和我交往?」

  一瞬間大腦內是一片短暫的空白,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表白?

  身子僵硬了起來,少年如人偶精緻的臉因添加了人類的神情而露出破綻,「我似乎並不認得你。」

  紅十一笑瞇瞇地說:「我們的確是初次見面,不然怎麼能叫一見鍾情?」

  無聊的人……在心底得出這樣的認知後,少年「砰」地關上了窗子。

  哦,他果然是個脾氣不好的人。嗯,只有這種性格差勁不懂幽默的傢夥才會提著大刀去追殺可憐的柔弱少女。紅十一訕訕地揉了揉鼻子,再接再厲。

  「你不要這麼冷漠嘛,美人,一個人要去哪?不怕旅途寂寞嗎?要不要人作陪?」她隔著窗戶淋漓盡致地詮釋新版《色狼和羊》。

  「如果,」聲音響起,又停頓,似乎是在壓抑自己開始升騰的怒氣,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想受傷,就最好離我遠點兒……」

  軟綿綿的嗓音在一般人耳中並不具有威脅力,而紅十一當然知道聲音的主人有著怎樣的身手實力。她識時務地退開一點點,加強警戒提防,嘴上卻還是笑嘻嘻,「人家只是很喜歡你,想交個朋友而已嘛。」

  少年蹙眉把手探向袖筒,門外這種傢夥應該被嚇唬一下就會離去吧。

  聽聲辨位,他左手輕揚,一枚細細的針破空而出,帶著細小的風聲,以毫釐之差貼著紅十一的臉頰飛了過去。

  乖乖……好快哦。紅十一臉色蒼白地摸了摸臉,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看來這傢夥並不喜歡隨便出手傷人,發這枚暗器只是抱著嚇唬她的打算吧。

  這樣說的話……忽然不甘心起來,為什麼?既然不會隨便傷人又為什麼偏偏要追殺她?好像她真是做了什麼罪大惡極不可原諒的事似的……

  「喂!」她倏地起身,雙手放在嘴邊捲成筒形大聲喊,「美人——你怎麼可以因為不認可我的求愛而要殺死我!」

  尖銳的聲音吵醒了左右的客人,大家紛紛探出頭來觀賞客棧清晨上演的免費好戲。

  這個人……是在挑戰自己的忍耐力。屋內的少年按住額頭上開始跳動的青筋。

  「不許——再叫我美人——」一個翻身如燕子般靈巧地推窗躍出,向牆上的無恥少年踢去,而少年竟然毫不閃避,他沒有料到,來不及收招,一腳把對方從牆上踢到了院子裡。

  「好痛哦。」紅十一摀住肚子,一分痛帶了九分的誇張,嘴裡還在糾纏不清,「我只不過是表個白而已,你就要殺我,真是狠毒!」

  「你……你幹嗎不躲開?」他明明看得出這個人身懷武功。

  紅十一說:「人家哪裡躲得開,你出手那麼快,痛死了啦!」

  少年皺了皺眉,眉間小小的紅痣跟著煩惱地動了起來。他盯著面前古怪的傢夥,一個男人,只不過是被踢了一下就那麼難看地在地上打滾,還自稱什麼人家,中原的漢人真是娘娘腔。唾棄地掃她一眼,卻見她一副痛苦的模樣,不免有些疑惑,「真的那麼痛嗎?」話出口後才猛然醒覺,對這種人不能有好臉色,連忙補充:「那就記住不要再來煩我!」「喂!」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紅十一捶胸頓足楚楚可憐地說:「我只不過想要知道初戀情人的姓名而已啊。」

  「你難道看不出我也是男人嗎?」他氣急敗壞地甩了幾下卻都沒有甩開。

  「啊——」故意瞪大震驚的雙眼,紅十一一手拉著他,一手按住心口,誇張地道:「我的心碎了,你長得這麼好看,竟然是男人……」

  少年因紅十一的賣力演出開始反思,也許……是自己的衣服的確太過花俏?又或者,是這個漢人的眼睛有問題?總之,他決定大人大量地不和對方繼續計較,「現在你知道了,可以放開手了嗎?」他是很想直接踢開他,但是這個看來比自己大的傢夥一副很「我很柔弱」的樣子,讓他不知道如何下腳。

  「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紅十一的雙眼充滿期待地看著他。笑話,她可是江湖密探出身耶!沒有她查不出的秘密!現在套話而已,簡單啦!

  「……」麻煩、麻煩,怎麼會有這麼麻煩的傢夥?還用那種眼睛看著他……

  「告訴我好不好?」她差點兒抱住他的腿,「我真的好想知道!」

  受不了了,如果再看他一眼,就會去打他。柳大哥說過,欺侮弱者不是真正的英雄,他只好忍下心頭的怨氣,「龍千裡。」

  「什麼?」只注意欣賞美少年的臉,而一時沒弄明白的她再次問道。

  「我叫龍千裡!好了,你放開啦!」再也受不了地用力抽回衣袖,還用力甩了幾下的少年一臉受了屈辱的模樣,衝回客房收拾包袱去了。

  他要馬上離開這裡,他還有任務要做!那個莫名其妙的傢夥應該滿意了吧,被他這樣一耽擱,讓那個無恥的女人跑掉怎麼辦……

  嗯,中原的漢人不論男女都很討厭,不過別的人他還可以忍耐,惟獨那個女人,那個叫紅十一的女人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誰讓她要講柳大哥的壞話……」鬱悶地嘟囔了一句,少年背起隨身的包裹。

  邁出門的那一刻,聽到鴿子咕咕的叫聲,他忍不住回頭一望,那雪白羽毛的鴿子何時站到了窗台上?黑黑圓圓的眼睛正盯著他瞧呢。

  少年忍不住皺了皺眉,古怪的清晨,古怪的鴿子,古怪的……嗯,那傢夥叫什麼來著?沈七?

  意識到那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我喜歡你,是在很久以後了。而此刻,他所記住的只是一個麻煩的人的姓名而已。

  而院子裡的圍牆上,還有人在捂著嘴賊賊地笑,原來,他叫龍千裡,還真是個有趣的名字,難怪這麼有毅力,從千裡之外跑來追殺自己。

  不錯!紅十一覺得今天的清晨是久違的神清氣爽!終於看到那傢夥先行離去,該是自己纏他不是他纏自己嘍!任他做夢也想不到纏他的人會是見他就逃的紅十一吧。呵呵,這就叫——大反擊!

  「我要兩個包子。」龍千裡坐在早點攤上,忍不住左右張望,城裡很熱鬧呢,才清早而已,所有的店舖就都掀開門板做生意了。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笑瞇瞇的少年硬是擠坐在他的身邊。

  龍千裡白她一眼,冷哼一聲:「不是早起的蟲兒被鳥吃嗎?」

  「那是你們苗人的說法。」少年抖抖肩,清秀的臉竟然是怎麼看怎麼覺得無賴。

  「你老跟著我幹嗎?」龍千裡覺得很詭異。

  「我跟著你了嗎?」紅十一顯得很無辜。

  「碰巧?」他揚揚眉。

  「嘿嘿……」她不置可否。

  「好!」龍千裡颯然起身,「我要往東行,你既然不是跟著我就別跟上來。」

  「那我也是往東行怎麼辦?」紅十一跟著站起來,忙不叠地把桌上的包子一口一個塞進嘴裡。

  「我忽然想起我其實是往北邊走。」龍千裡淡淡地道,看著他這回怎麼說。

  「好吧。」紅十一乾脆地道,「我承認我是跟著你。」

  「我欠你錢?」

  「沒——」

  「我今天之前和你見過面?」

  「沒——」

  「你有病?」

  「……」

  「好,既然全都沒有,你就離我遠點兒。」龍千裡立刻轉過身,連眼角也不再掃她一下。

  呵,看不出這個面無表情的傢夥嘴巴還真厲害,果然,美少年全是些性格惡劣的傢夥!阿右、東十二還有這個龍千裡都充分證明了這點!真是人美刺就多。

  不過……嘿嘿……紅十一笑瞇瞇地把眼珠子一轉,遇到我臉皮超厚的紅十一,你的美人刺可就刺不穿啦。

  繼續衝!目標當然是一勞永逸和龍千裡結成莫逆!有了朋友的情誼之後,就算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怕是也不好下手了呢。師傅說過,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啊。

  陽光下,白衣少年烏亮亮的眼眸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算計。

  而走在前面的美少年卻不由得竄起一股惡寒。

  四月的天氣陰晴不定,雨淅瀝瀝地下著,透過雨水造成的簾幕向外望去,四野籠罩著白色的蒼茫。而雨越下越大,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

  被雨幕包圍的半山亭成為獨立的世界。嘩啦、嘩啦的水聲混合著偶爾在風中叮咚作響的鈴鐺聲響,以及挺直站立的美少年那略覺寞然的面孔,營造出一幅孤單清寂的畫面……

  前提是,剔除美少年身後正在聒噪的大嘴公。

  「小龍,你的愛好是什麼?生辰八字、具體年齡、喜歡的顏色、仰慕的對象、出生地在哪裡,家裡有幾個兄弟?」

  喋喋不休的傢夥……龍千裡一語不發,對硬賴在身後的厚臉皮傢夥採取忽略戰策,兀自板著臉,冷冰冰地站在亭子的一角。拜他所賜,今天的追蹤毫無成績,原本以為可以甩開他,沒想到這個看似無賴的傢夥輕功並不在自己之下,步步尾隨,害得他把一天的寶貴時間都放在甩開他的身上了,末了,還倒黴地在山中遇到這場雨。

  「唉……」

  身後傳來被人忽視的哀怨歎息,他充耳不聞,希望討厭的傢夥和這場討厭的雨一齊消失才好。

  「小龍——」那人不甘心地拖著長音,竟然過來拉他的腰帶。

  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很好說話的人嗎?龍千裡開始懷疑,不然這傢夥怎麼這麼膽大?當下用更冷更酷的表情回頭望向他,「你不要……」

  「小龍都不理我!」

  剛要警告他不要太過分,卻看到那個少年竟然像小孩子一樣蹲在地上拉著他腰上垂下來的長長的帶子,一臉的委屈。

  他不由得氣惱了起來,「我憑什麼要理你?你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一個不認識的路人而已。」

  「我叫沈七……我不叫路人,你為什麼還是記不住我的名字?」少年的口氣更加委屈,「像我就記住了你叫小龍。」「不許那樣叫我!」龍千裡一字一句地吐出,蒼白的臉開始有些發青。

  「可是那樣叫很可愛啊,你一看就比我小嘛。好啦……我不叫你小龍就是了……」她扁扁嘴,「我叫你千裡。」

  「你!」龍千裡忍不住舉起拳頭,這個人不教訓一下是不行……

  「我一個人好寂寞嘛……」

  單眼皮下的黑眼珠幽深地向他望來,讓他的拳舉在半空中再也打不下去,那樣的眼睛,幽幽的,深深的,像是埋藏了很多很多話般眨也不眨地凝望著他。像是一個渴望著糖果卻要不到的小孩子……

  讓他的心不由得一痛,那句「我好寂寞」正好撞上他內心的傷口,苦澀的味道在嘴中漫延開來,他放下手,退開兩步,轉身不去看他。

  不去看,當然就不知道身後的人扮起一個得意的鬼臉,哼,憑著我紅十一這雙閱人無數的眼睛,一看就知道對付你用什麼法子最有效啦。

  她笑瞇瞇地盯著他在風中發顫的背影,口氣卻是認真到了極點:「我喜歡千裡,我一看到千裡就覺得好喜歡好喜歡,簡直像是一見鍾情了呢。」

  「太可笑了,哪有那種事……」少年僵硬地反駁。

  「有啊有啊,我也覺得很奇怪,啊,你不要誤會哦,早上說當你是女孩子其實是開玩笑的,我呀,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男生啦。」

  「那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喜歡!哪有這種事!」龍千裡更為光火。

  「有什麼關係嗎?」名叫沈七的少年眼睛睜得大大的,天真無邪地說,「和是男是女沒有關係,因為我是像喜歡一個家人一樣在喜歡你嘛。喜歡喜歡,我好喜歡千裡呦。」

  一邊說著一邊露出了大大的笑臉,好像小孩子一樣盯著他,那眼睛黑亮亮的泛著濛濛的水氣,這樣看過去,竟然覺得這個沈七不再是那麼討厭了呢。

  可是,比起略嫌輕浮的少年,這種麻煩的小孩子才是他最不擅長對付的類型啊。

  「好不好?千裡,我可不可以和你做朋友?」彷彿殷殷盼望著,她一邊說一邊靠了過來。

  可以嗎?他不知道,從來也沒有人對他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忍不住仔細看了看少年的臉,皮膚晶瑩透明,眼睛和頭髮都烏黑發亮,笑起來其實帶著一點兒調皮的可愛。

  「好不好?千裡,我會很乖,一定不再和你開讓你生氣的玩笑。」敏感地發覺這傢夥對小孩子免疫力低下,紅十一立刻轉型成幼齒純情派。

  龍千裡有一絲絲猶豫。自己來中原只是為了幫柳大哥出氣,和別人結交這種事情並不在計劃裡……

  「千裡——」死皮賴臉的少年甜膩膩地叫他。

  會這樣稱呼他的人一向只有柳大哥呢……心裡有些亂,望向這個莫名其妙的少年,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只見一面就大喊著喜歡要做朋友什麼的,他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的底細,如果……好果他知道的話,說不定會帶著恐懼的眼神離他遠遠的呀……

  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小時候養過的山貓。那天也下著雨,他去找一味草藥而被困在了山裡,下山的時候,發現中了獵人夾板的小山貓。因為淋過雨,它變成了一個濕漉漉的小毛球,腿上一直在流血,濕濕亮亮的大眼睛可憐可愛地盯著他瞧。忍不住抱起它,把它帶回寨裡,細心地照顧它給它治傷,那小巧的動物一直顯得那麼柔順溫馴,不是他親自喂的東西,就不肯吃……信任著他,依賴著他,讓他也不由自主地付出了互相依賴的感情,卻在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忽然重重地咬了他一口,頭也不回地跑回山裡去了……

  被長長卷卷的睫毛湮沒的近乎透明的眼瞳,輕輕轉向左腕上的舊日傷疤,唇邊牽起一個不著痕跡的苦笑,小孩子也好,小動物也好,都是最狡猾的……因為他們是那麼無邪而柔弱,讓你不自覺地去相信去呵護,而就在你最相信他們的時候,在你深深投注了感情之後,他們說不定會決絕地背棄你,什麼也不為,只為他們可以獨立……

  「千裡,千裡,」這樣喚著他一點點靠近的笑得調皮可愛的少年,也許會成為一個危險的人物啊。在心裡一遍一遍跟自己說著,卻為什麼還會產生近乎依戀的情緒?是因為寂寞嗎?

  山雨嘩啦嘩啦地響著,這個聲音之所以顯得如此巨大,也是因為山間的空曠吧……

  他抬起頭,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對上那雙鴿子般的眼睛,僵硬地道:「年齡十五歲,沒有兄弟,出生地在台江,仰慕的人是柳莫天,我沒有喜歡的顏色……」

  「咦咦?你肯告訴我了?」她帶著一臉興奮地靠過來,抓住他的衣擺,「那是不是就表示,你願意和我成為朋友了?」「你的問題我都回答了,」他拘謹地別過頭,「所以請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咦?她一愣,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伸手要去觸碰,卻被他用力推開,少年很痛苦似的皺著眉毛,大聲地對她喊道:「不要隨便來碰我——」

  紅十一目瞪口呆,看著少年突然這樣大叫,推開了自己。這簡直是反應過度嘛。不能碰?他有潔癖啊!

  她不解地盯著龍千裡,而後者的臉上帶著古怪的表情,惶恐地掃她一眼,就像是看到什麼恐懼的東西一樣,轉身逃向亭外的雨中世界。

  半晌之後,紅十一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向著天空咆哮:「這是……這是什麼嘛!」

  她是個清靈水秀的美少女耶!此刻女扮男裝也該是一個清秀可人的美少年才對!那個該死的龍千裡幹嗎一副看到怪獸的表情?難得她剛才扮純情扮得如此成功,他簡直是侮辱了她與生俱來的表演才華嘛!

  雨一直不停地下。

  阿媽哭泣著說: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這麼痛苦。

  柳大哥微笑著說:千裡你沒有錯,正視你自己。

  阿爹寂寞地望著他說:其實,我不知道你是誰的孩子,但是我願意愛你。

  很多人的話在耳畔夾雜著響起而揮之不去,好熱,好熱……自身體內部湧起的熱像是燃燒的火焰,燒得他好痛苦。

  他忘了,他是不能淋雨的啊。

  「原來,你回到客棧裡了啊,嚇我一跳。」低柔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壓過了耳邊的嘈雜,有一隻手帶著涼涼的溫度摸上他的額頭,冰軟滑柔,多少年了,沒有人這樣撫摸過他……

  「搞什麼啊!」紅十一擰著細眉看著床上這個面紅耳赤明顯在發燒的少年,看他忽然大叫著跑走,找了半天找不到,灰心地回到客棧,卻發現這傢夥躺在床上。

  「呵——還昏迷不醒哩,你不會這樣脆弱吧?」托著臉,紅十一陷入沈思,是乾脆地趁這傢夥最虛弱的時候一刀殺了他以絕後患,還是好好照顧他向他施恩呢?

  「像我這樣的好人,當然是選擇後者啦。遇到的人是我,你真是幸運。」半晌後,少女嘖嘖有聲地感歎。在這種關頭,殺人是無效勞動,這種蠢事,她一向唾棄,而施恩給對方就不同嘍,可以回收到許多的好處。嘿嘿!

  少女笑瞇瞇地把手從他頭上抽回,準備去幫他煮點兒風寒藥。

  「為什麼?」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嚇得她慌張地跳了起來,不會吧,這傢夥剛才不是在昏迷嗎?

  「千裡,你乖乖地哦,我去給你抓藥——」她緊張地想往後退。

  床上的少年臉色白得嚇人,纏頭的頭帕滾落,一頭長長的黑髮灑了滿床,在纏繞的青絲間,他勉強轉過臉,掀開的眼簾中淺淺的瞳孔此刻更是淺到了看不出顏色,閃爍著一片淚光。

  一瞬間她被嚇住了,一動也不敢動,屏息斂氣地盯住他。

  少年卻似乎並不是真的醒來,只是望著她說了一句話,便又昏了過去。

  她並不確定那句話是在和她說,那應該只是昏迷時的一種胡言亂語吧……可是,卻讓她的腳步有點兒轉移不開……

  她聽到他在問:「為什麼人生是七十年,不是三十年呢?」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正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