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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1:19

單飛雪 - 你不乖[逆女之現代篇]

譚真明,在植蘭界人稱他為「蘭花怪傑」,愛蘭成癡。
他曾送過一個女人親手栽植的特有蘭花,因為她值得,畢竟世上愛蘭的人多,懂蘭的人少,而她是真正懂蘭的人。
她刺青的蘭花圖騰,全是他精心栽植的特有品種,她的一雙小手刺出了蘭花的魂,也刺入了他的心……
作為一個刺青師,莫燕甄卻只刺得一手好蘭花,也只刺譚真明研植的特有蘭花,理由只有她的心明白。
經歷過愛情、友情的背叛,她痛得想結束生命,是譚真明狠厲的話激得她活過來,堅強、再不示弱。
曾經他送過她一株蘭花,原來愛情就從這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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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6:00:39

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這個故事本來並非今年要寫的,但事情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當那子還在和花二、柳歸舟一塊兒在慾海裡浮浮沈沈時,阿編打電話過來,說是有個名曰「逆女」的套書小活動,詢問那子能不能參加。

  電話裡,阿編道:「是說,妳好像挺愛寫這種女主角,除了之前不太乖的幾個外,還有沒有類似的角色可以寫?」

  「哇哈哈哈哈哈……」本人仰天狂笑,笑不停。

  若真要寫,「飛霞樓」內的十二金釵客、二十四名銀箏女和三十六位玉天仙都是「逆女俱樂部會員」,總歸七十二姝各有各的古怪脾性和心酸情史,題材不缺,所以那子這次很痛快地跟阿編應承下來。

  答應阿編要寫「逆女」時,我腦中尚不知要選哪一位下手,後來斟酌再斟酌,拋棄了七十二姝,決定去寫「江北名花」的故事。既有「江北」,當然有「江南」,這「一江南北」的兩位花魁娘子與「飛霞樓」是有些淵源的,但此書裡對這一點並未加以著墨,往後如果有適當機會,會把這其中的事再仔細寫寫。

  寫《奴家壞》時,八成女主角的設定跟酒鬼差不多……呃,是海量、海量啦,寫故事時,腦中不斷浮現許多有關「喝酒」、「醉死卡快活」的歌,而且十首裡面有九首是台語歌……實在也沒辦法,誰教咱們台語歌裡「用酒解憂愁」的歌真是多到爆啊!

  然後,寫故事的某個深夜裡,那子就當起「酒醉台語歌放送電台」,把手邊有的相關歌曲一首首放出來聽,從二姊江蕙的〈酒後的心聲〉、〈苦酒的探戈〉、〈半醉半清醒〉一直聽聽聽,聽到苦情天後蔡秋鳳的〈酒落喉〉、〈酒醉的滋味〉、〈醉英雄〉,後來被〈醉英雄〉嚇到,因為裡面歌詞寫著「不知影(不知道),醉的滋味,酒國英雄,是我名字,酒場內,不愛傷悲,煙一支,檳榔一嘴……」救~~命~~喔!竟然出現檳榔?檳、榔?!檳榔啊!當場有夠驚,腦中出現一個嚼檳榔嚼得滿嘴血紅的女主角……

  趕緊切歌,重新挑歌,這次從那卡西走唱天後黃乙玲下手,聽聽聽,連續又聽了幾位歌手的酒醉歌,最後聽到一首台語老歌,真的是好老好老的老歌,歌名是〈男兒哀歌〉。

  那子幾年前第一次聽到〈男兒哀歌〉時,就相當相當喜歡,這首歌原唱是洪一峰老先生,我聽到的是陳明章老師後來改編的版本,這個版本很贊,小喇叭的吹奏是整首歌的魂,我超愛。這次把歌再次找出來聽,原本就隨便聽聽而已,卻又被電了一次,因為歌詞裡的某種FU,和我心中的朱拂曉有些對上,讓我很有感覺。呵呵,我臉紅嘍……

  在這個故事進行到中段左右,那子看到一則新聞報導,是說有一位高中女生參加學校社團,她選擇「調酒社」,結果被同學譏笑她根本滴酒不沾、沒半點酒量,跟人家參加什麼「調酒社」?女高中生不經激,心一橫,在同學的鼓噪下,一口氣灌掉500c.c.的「金門58°高粱」,回家後倒在床上醉不醒,緊急送醫救治後才回復意識。
  看到這則報導的當下,那子不禁苦笑,也覺得相當巧合,跟我擬定要寫的某部分情節有些類似,就是那種「醉不醒」的感覺,即便醒著,也不是真醒,以現代醫學的角度來說,這應該叫作「急性酒精中毒症候群」嗎?(攤手苦笑)

  另外,要告訴眾家大友小友們,別人鼓噪著要咱們喝酒,要咱們一口氣灌到底,要咱們喝很多很多,這時,不要忘記選擇權在自己手中,不想喝就不要喝,別人要我們喝,可是我們堅持己見偏偏不喝,不為所動,不管旁人在耳邊叫鬧,就是不喝,即便場子因此冷掉,那就讓它冷爆,絕對不喝,哈哈,這才叫作COOL啊!(咦……我怎麼說到這邊來了?亂亂談果然亂得很,見諒……)

  《奴家壞》這個故事,那子寫得頗順利,朱拂曉和鄂奇峰之間的事,因為卡著已故的第三者,以前的我沒辦法寫,如今的我總算幫他們找到一條出路,故事結束在一個算得上完整的地方,寫完後,我也很開心的,好像又了結了一樁心頭願,常覺創作的樂趣就在這裡。

  此書寫作過程雖平順,但中間數度寫得眼皮一直掉、一直掉,因為午後睡魔纏身,無法擺脫。事已至此,這時只有拿起電話打110報案……啊,是打電話找阿編啦!找阿編幹麼?當然是強要阿編陪我說幾句話,幫我「蠻牛」一下。(所以說啦,編輯工作真不是人幹的,連作者寫稿寫到快睡著,也會被拖下水,陪作者說些言不及義的話,傷神啊……想進這一行的朋友請三思……)

  寫這篇後記時,台灣正值盛夏,蟬聲四起,驕陽熱力驚人,就是熱熱熱啊,熱到三萬九千個不行。我很愛台灣,但台灣的夏天真是用來修行的,我定力不夠,一熱就想詛咒,這個夏天造了太多口業,金害~~

  最後,未能免俗,一定要感謝大家一路來的相挺和愛用。

  天氣這麼熱,既然熱不停,就讓我燃燒起來,用滿滿熱情感謝各路朋友吧!

  那子絕地大反攻般地用力感恩中!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6:00:24


  這一晚,老駝的帳包聚落有客到訪,主人家言出必行,宰了肥嫩羊只串在鐵架上,以松香木火烤,滴油的羊肉被松香熏過後,滋味更美,即便胃口小小的女嬌客,也能吃上一大盤。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合該這麼做才痛快,可惜有人頻頻擋掉送到朱拂曉面前的美酒,那些要敬她的酒,全都轉而落入鄂奇峰肚裡。
  「她不會喝。」他對那些敬酒之人淡淡道。
  ……她不會喝?
  她不會喝?!
  一開始聽到這話,她險些沒被嘴裡的羊肉噎到,側眸瞟著他沈靜無波的峻臉,不知怎地,一股奇異蜜味在喉間化開,她臉紅心跳。
  好吧,那就「偶爾」不會喝,她「素行不良」太久了,總能乖一次。
  作過簡單的沐浴後,洗淨身子,她裹著厚毛氈子在水源邊看了一會兒月亮,那渾圓的月美得不可思議,夜空是神秘的寶藍色,星河成帶,閃爍著,讓她想起夏夜河邊的小火蟲。
  身後的腳步聲略急,忙著尋找什麼似的。
  她回眸,看清對方,微微牽唇。
  「鄂爺找得這麼急,怕奴家去跟誰討酒喝嗎?」
  被小小說中,鄂奇峰面皮底下隱著熱,兩眼如星,看著她不說話。
  他筆直朝她走去,一步步沈定地靠近,然後彎身將她攔腰抱起。
  他乾淨衣衫內透出濕氣,覆頸的髮絲還滴出水珠,朱拂曉只好打開氈子連他一塊包裹,內心歎息,嘴上卻故意嬌聲嬌氣問:「洗了澡,也不把自個兒擦乾再出來,真怕我找酒喝,又喝得醉不醒啊?」
  「怕。」他直白答。
  她心一跳,那回答力道十足,撞得胸口疼痛,她一時間無話了。
  他抱她回小帳。
  老駝本要撥一個較寬敞的圓帳給他們倆過夜,被鄂奇峰婉拒了,因此今晚仍是睡他親手搭起的帳篷子。
  被輕手輕腳放落後,朱拂曉脫去小靴,隨即鑽進毛毯裡,她心音仍怦怦作響,呼息有些亂了拍。她聽見男人脫靴、拉合帳簾的聲音,然後他也跟著鑽進大大的毛毯裡,結實軀體貼靠過來,從身後擁住她。
  被他帶走的這段日子,夜裡,他常是這樣摟著她睡。
  但今夜,她全身發顫,在合眸感受他雙臂沈而安全的環抱和日益熟悉的男性氣味後,她像也聽到他的心跳,穿透她的背、她的血肉。
  「我們真的……」抿抿嘴,她努力穩住聲音。「……要、要在一塊兒浪跡天涯,再也不回頭嗎?」
  橫在她腰間的粗臂驀地繃硬,摟她的力道一緊。
  片刻過去,她才聽到男人響應。
  「等哪天走累了、乏了,想回頭時再回頭。」
  聞言,朱拂曉在他懷裡轉身,在昏幽中近近凝望他爍光的目瞳。
  他嘴角似有笑意,眉間奇異舒和,頗歡快的模樣,原因不明。
  「你跟我在一塊兒,那你的北方牧場怎麼辦?你不是要重建『秋家堡』?還有你的燕妹,怎麼辦?」那些才是他所重視的,不是嗎?
  「我不在,北方牧場還有許多好手,他們能照看。至於『秋家堡』的重建,我上次回北方時已與玉虎談過,要事多已商量出結果,餘下細節則由玉虎當斷決策,有他先頂著,我自然能無事一身輕。」說到最後,他像半開著玩笑。
  朱拂曉咬咬唇。
  「那巧燕呢?你怎能不顧她?你說要照顧她一輩子的。」
  一直不願想,真去想,只有心痛的分,但事情拖下去還能如何?他究竟要什麼?她和他這樣的牽扯纏亂,到底又算什麼?
  「燕妹很好啊,玉虎跟她在一起,他顧著她。」略頓。「妳在哭嗎?」
  「我沒有!」她口氣凶凶的,用力眨掉眸中水光,惱恨道:「你……你幹麼把巧燕丟給宋三爺?你怎麼能這麼大方?既是喜愛她,決意和她白首偕老,你該回去她身邊,而不是……不是跟我在一起胡混!」
  鄂奇峰一愣,疑惑地微瞇雙目。
  見她低下頭想躲開,他扳起那張美臉,看清了,果真流著淚。
  他真是對她既氣又憐。
  「妳是不是誤解什麼了?」認命低歎。「我當然得把燕妹丟給玉虎,他們倆彼此有情,相守已久,等來年春天也該辦他們的喜事了。我當然喜愛她,她便如我的親妹子,是我的家人,照顧她一輩子那是天經地義之事。再有,我若喜愛誰,決意與誰白首偕老,當然要去那人身邊,而非跟個我毫不在意的人胡混。」
  朱拂曉越聽越呼息困難,越聽,耳中越熱,腦子發脹。
  她眸也不眨,熱氣化霧,淚霧蒙了視線。
  「所以我在這裡,跟妳混在一塊兒,把妳從『綺羅園』裡強搶出來。拂曉……」瘖啞低喚,他揭掉她的淚,撫著她的溫頰,目光好深,氣息與她一樣灼燙。「我一直在等,等妳願意跟我談。我握在手裡的這條繩子不能放開妳,也不能把妳緊緊綁牢。若放了妳,由著妳任情任性,一沒留神妳就溜遠了;綁得妳太緊,怕把妳所有不馴的脾性全激將出來,結果只怕弄得兩敗俱傷……如今,妳終於願意談咱們倆的事,妳曉得這段日子,我憋得有多難受嗎?」
  「你、你……誰知道你想些什麼?我又不是白雪駒,什麼綁太緊、綁太鬆的?」內心激盪,她羞惱輕嚷,眼淚一直掉、一直掉。
  她明明不愛哭,從小到大哭過的次數用五根指就能數盡,偏遇上這個惱人冤家,都不知為他落淚多少回。
  大掌仍不斷為她擦淚,撫紅她的臉,然後是男人的唇舌,來來回回吮吻著她的眼睛和濕潤面頰。
  「十匹白雪駒都抵不過妳刁鑽難馴。」他依舊很認命地歎氣,真放不開。
  「那你又何必?」她吸吸鼻子。「鄂爺儘管走開便好,何必非來招惹不可?」
  這女人當真得了便宜還賣乖!
  氣惱與憐情交番湧出,他加重力道抱住她,像要把她壓進自個兒血肉裡,方能消心頭之恨、洩胸中之情。
  「是誰一開始定出那三日三夜之約?是誰要走我的清白?還奪得那般徹底,從頭到腳啃得那麼透盡?」
  嗄?!
  「我是傳統守舊之人,清白被要走了,難道不該要對方負起責任嗎?」
  什、什麼?!
  朱拂曉瞪大清眸,被他逼視得無法動彈,也被摟得動彈不得。
  她小嘴掀張著,努力要擠出點聲音駁斥一下,但舌頭像是僵了,沒法言語。
  鄂奇峰微翻身半壓在她身上,俯頭就吻,蹂躪她的朱唇。
  他吻得很重,半點也不溫柔,重重吸吮她的小舌和柔嫩嘴內的一切。
  他壓制著她,即便身下的女子沒有絲毫抗拒的跡象,甚至隨著他的侵略而熱烈反應,他的大手和鐵軀依舊把她禁錮於身下。
  烈火高燒,一發不可收拾,毛毯內的兩具身軀跌進對彼此的渴望中。
  太濃的欲攪進情動的心裡,不需思考,不要喊停,他們連衣褲都不及褪盡,著火而濕潤的身體已如發情的貂鼠緊緊交纏,小小帳子裡春情激盪,熱愛如火,全是她的喜泣和他的粗喘……
  短暫的一場激情歡愛,稍稍平息後,朱拂曉枕在男人衣衫敞開的胸膛上。
  身子仍有些虛浮。
  心跳仍有些快。
  她閉閉眼,靜籲出口氣,彷彿所有的迷思幽情都在這聲歎息裡。
  「你那時……我們作出那個約定後,你就打定主意,要跟我糾纏到底了嗎?」
  撫她長髮的手略頓,鄂奇峰猶含情慾的嗓音低聲道:「我若非早有那樣的打算,是決計不會任妳胡來,和妳相好。」
  「我只要三日夜而已……」她本來真的不貪的。
  「但我要的,不止那三天三夜。」
  男人果決的語氣讓她渾身一顫,既喜且悲,想笑也想哭。
  她在他胸前撐起兩肘,將髮絲撩於耳後,垂眼與他相視。
  她看著他好半晌,終於輕嚅唇瓣,喃道:「你要認清了,我不是翔鳳。我是朱拂曉,就只是……朱拂曉。」
  「我知道妳是誰。」鄂奇峰鼻息深濃,左胸縮痛。
  「而你要的就是朱拂曉?」
  「是。」他斬釘截鐵地道,撫著她又被淚水侵覆的臉頰。「我已失去翔鳳,若連妳也不能得,我這心裡,一輩子也不會快活。」
  朱拂曉垂下頸,伏在他胸前,哭得不能自已。
  她放聲大哭,卻明白這絕對是喜極而泣的眼淚。
  哭過這一回,她想,這輩子應該不會再如現下這樣,激切得毫無自制能力,一顆心被絞緊又放鬆,然後漲滿感情,漲得幾要承受不住。
  「拂曉……」
  她再次被男人壓回毯子上,淚漣漣的臉無法躲藏,她昏昏然,因無數的啄吻、淺吻和深吻朝她落下,吻得她不得不回報,柔軀再次投降在他身下。
  「妳還敢說妳跟我不熟嗎?」鄂奇峰啃著她的耳輪。
  男人原來也愛翻舊帳的。
  「我……」她喘息著。「我……我……」努力把話嚅清楚。「……我又沒說跟你不熟……」
  抹上精輝的深目直看著她,有歡愉、有莫可奈何。
  他從善如流道:「妳沒說,是我記錯。」一頓。「既然沒跟我不熟,那何不就隨我走?江北『綺羅園』的朱拂曉,妳敢不敢?」
  這次,挑釁神情出現在鄂奇峰的眉宇間,話中淡洩激將意味。
  朱拂曉心中悸動,覺得他套住她的那根繩子又在玩忽鬆忽緊的手段,她進,他便退,她退了,他就搶進……他目光湛湛,等待著,摟她的力道有些過重,彷彿也緊張著她的答覆,讓她內心又覺軟熱……
  「有什麼不敢……」她費勁兒地壓下鼻音。「北方牧場和『秋家堡』的鄂奇峰,你敢,我朱拂曉就敢。」敢跟著他,走到哪裡是哪裡,就算回頭,也在一起。
  他氣息更燙、更深。「妳若後悔,敢不認帳,我也不會放手。」
  她和淚笑了,吸吸鼻子,神情嬌麗靦,卻壞壞道:「鄂爺若敢放手,奴家就……就讓您悔不當初!」雙腿圈住他的腰身,藕臂一攬,她勾下他的頸,熱烈吻住男人豐美多汁的唇瓣……
  鄂奇峰帶著朱拂曉不斷往北走。
  確實很委屈那兩匹白雪駒,他們走得很慢,完全不趕路,從秋天走到冬天,途中若見到喜歡的小聚落,會紮營多留幾天。這一路上遇到的人,有鄂奇峰原本就識得的牧民朋友,亦結交到不少有趣的新朋友。
  某天夜裡,他們野宿在背風山面的溪旁時,一位滿面風霜的老者過來跟他們討熱湯,鄂奇峰遂邀對方坐下來一塊兒享用火烤獐子肉,那老者臨走前將手邊一物贈給朱拂曉,打開裹巾一看,是一把老棗木琵琶,木紅色潤,弦凜聲清,難得的好物。
  朱拂曉帶著琵琶上路,興起時當月撥彈,想起以往「綺羅園」裡的酒醉燈迷,彷彿已是前塵之事,那時心中多所抑鬱,彈唱的多為孤傷調或用以悅客的流艷之詞,如今身心挺受滋潤,彈出的自然以情曲或明快小調居多。
  隆冬將臨之際,他們過了漠河北上。
  然後,朱拂曉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被鄂奇峰領著去拜見他的師叔。
  見到師叔,她剛開始以為對方也是鄂奇峰在北地的一位忘年之交,等知道身份,她忽地緊張不已,手心出汗,畢竟……這算是她頭一回拜見他的家中長輩啊!
  見完那位嚴肅、寡言的老師叔當晚,她搥了鄂奇峰好幾下,狠狠咬他好幾口,咬得自個兒的貝齒多受罪,他不痛不癢的,還低低笑個不止,把像小野獸亂啃的她抓牢,抱在懷裡,換他啃她的小嘴。
  「放心,師叔他老人家喜歡妳。」他笑道。
  「你別想安慰我,他根本什麼話也沒說!」
  「可是他挑眉了。」
  「什麼?」
  「他鬍鬚也動了。」
  「……」
  朱拂曉搞不清楚老師叔對她的觀感,但沒幾天,她和師叔就成了莫逆,是知心者啊!原來他老人家亦是同道中人,彈得一手絕妙琵琶,對古琴技法亦有深究,他給朱拂曉看了自作的琴譜,無須他動嘴皮解釋,朱拂曉便興奮得小臉通紅,纖指發顫,嘴裡喃喃那些指法。
  他們留在漠河北上的地方過冬,和師叔一塊兒過年。
  這個冬天,鄂奇峰總覺得被排擠了,很難插進師叔和朱拂曉所談的話題裡,那些琵琶、古琴、琴譜、指下技法等等玩意兒,著實教他頭大。
  有時懂樂理的一老一少琵琶與古琴合奏,湊在一起就能自樂許久,渾不覺時辰飛逝,每每如此,鄂奇峰只能很悶地去尋他的白雪駒說話。
  等二人二駒回到他的北方牧場時,北地早已春臨,山坡開滿野花,雪融化作溪水,流音清美。
  朱拂曉在北方牧場見到元玉和潤玉。
  重逢時,她差些沒認出她們倆,感覺兩小姑娘像是一下子抽長身高,腰線變明顯了,姑娘家的窈窕身段已顯露出來,雖然膚色蜜褐了些,但蜜裡透紅,瞧起來健健康康、開心快活。
  一主二婢再相見的那一天,牧場裡的牛羊馬差點起騷動,實在是太過驚喜興奮,尖叫聲響徹雲霄。
  當晚,鄂奇峰摟姑娘在懷裡,又被姑娘連搥好幾拳。
  朱拂曉這次學乖了,沒張口咬他,只是使勁兒狠掐他好幾把,結果她掐得手發酸,他還是不太痛、不怎麼癢。
  「之前問你好些回,你都不說,害我還替元玉、潤玉擔心,怕金嬤嬤哪天良心突然被狗啃了,真把她們倆關進『憐香閣』內練功。你……可惡!」掐掐掐。
  「知道妳念著那兩個小丫頭,這不是早早把她們倆接來了嗎?」帶笑歎氣。
  「故作神秘、吊人胃口!你幹麼不痛快一點告訴我?」手酸,休息。
  「因為妳打一開始就吵著要她們兩個,不要我;吵著要回『綺羅園』,不要我。我有仇必報,偏不告訴妳。」說得很冠冕堂皇。他握住她的小手,目光轉深。「既然妳不掐了,那換我回報閣下。」
  「什麼?!你、你……幹什麼?鄂奇峰——啊啊——」尖叫再尖叫。
  男人沒有掐她,而是使出驚人指功,朝她身子易感的地方亂搔一陣,搔得她像顆熱鐵鍋裡滾動的跳豆,最後不得不求饒。
  討饒時,朱拂曉喘息不止,兩眸都是尖叫笑鬧後溢出的淚,那些淚最後被男人吻去,那張氣喘籲籲的小嘴也落進他的熱吻裡,與他糾纏……
  後來,北方夏天到來,牧場水清草綠。
  朱拂曉這時的騎術已練得小有火候,但還是比不過元玉和潤玉。她的兩個丫鬟除認路本領一流,騎術與放牧的能耐竟也不容小覷,比她這個主子有天分多了。
  這一天是小暑,北方的小暑天實在舒爽得不得了,日陽走著溫調,風裡透著草香,是出遊的絕妙好日。
  朱拂曉跟兩個小婢出門遛馬,傍晚時候回到牧場時,一主二僕直往房裡沖,像發生什麼大事,引得牧場裡的僕役和牧工不由得側目。
  事情雖然不算大,但挺教人頭疼啊!
  「姑娘,真要浸冷水嗎?雖然是小暑,但今兒個有風,要是不小心受寒了,那可得不償失呀!」
  「當然浸!看能不能快快讓它消退啊!若它不退,要是讓那位大爺瞧見,又得念我一頓!」會念得她耳朵出油!
  寬敞樸實的房中,大大的屏風後擺著一隻大浴桶,水已加至七、八分滿,朱拂曉連伸手探探水溫都沒有,直接脫衣卸裙,脫得光溜溜、赤條條,在元玉和潤玉苦著臉的注視下,頭一甩,把自個兒以最快的速度浸入清水裡。
  好……好、好冰!
  她在水裡縮成一團,齒關咬得緊緊的。清水未加溫,自然的沁涼鑽進肌膚裡,透進血肉。經過幾個呼息吐納,她終於能適應,漸漸放鬆四肢。
  元玉道:「姑娘,咱瞧還是得喝些醒酒茶,應該多少有些功效,我這就去煮。」
  元玉轉身一走,留潤玉幫她攏高長髮,幫她收拾脫下的衣裙。
  「姑娘,這次狀況沒有以前嚴重,只有背部明顯許多,其它都還好,說不定浸浸冷水再喝碗醒酒茶,就會回復的。」潤玉細聲安慰。來到牧場生活後,她比較不會動不動就掉淚,膽子像也大些了。
  「唔……最好是啦。」朱拂曉有些沮喪地垂下頭。
  浸在水裡一會兒後,有人幫她把散落的一綹發撩起盤高,然後用巾子揉上她的肩頸,力道十足地揉呀揉,把她靠在浴桶邊的背微微往前推,順著那條美好的背脊往下揉。
  「潤玉,謝謝妳,唔……妳力道下得真好……好舒服……」
  「既然舒服,能不能煩勞妳告訴我,妳背上這些紅紅的疹子是怎麼來的?」低沈男音驟響。
  哇啊!
  朱拂曉半合的眼睫驀然睜開,猛然回首。
  天要亡她啊!
  哪裡還見潤玉丫鬟可愛的身影?偏是她現下最不想見的男人啊!
  「呃……呵呵……嘿嘿……是說那個……『秋家堡』即將竣工,鄂爺與宋三爺不是忙著那邊的事,連巧燕妹妹也忙著呢,怎麼大爺您今兒個這麼早回來?」也回來得太早了吧?她內心哀鳴。
  鄂奇峰黑眉糾纏,深知她又在耍轉移話題的小伎倆。
  罵都懶得罵了,他也不在乎雙袖濕透,彎身將她從水裡撈抱起來。
  高高盤起的發散落下來,她赤裸身子就僅剩這唯一的遮掩物,雖說兩人之間早「熟透了」,但此時的他衣著整齊,她卻脫得精光,被他抱在懷裡仍有些小小彆扭。
  她身上水珠被他的衣衫吸走泰半,一被放上榻,她想坐起,卻被人翻過身按住,這下可好了,她玉背上的酒疹子要藏也沒得藏,徹底招他的眼。
  她聽見他重重呼息的聲音,埋進被子裡的小臉一苦,心裡暗暗叫糟。
  「妳上哪裡喝酒了?」鄂奇峰沈著聲。牧場裡的人,沒誰敢提供酒給她喝,肯定是她溜出去,在外頭破了戒。
  朱拂曉乾笑兩聲。
  「……就是騎馬出去晃晃,連遇三樁喜事,有嫁娶的,有生個大胖小子的,還有漂亮母馬生了匹漂亮小馬的……牧民朋友們飲酒歡樂,我同他們一塊兒樂,他們把酒碗塞進我手裡,拚命往碗裡倒酒,我總得捧個場、賞賞臉,把酒喝個碗底朝天才好啊……」
  「妳要真不喝,婉拒的法子多的是。」他也不動怒,就表情沈沈的,語氣也是。
  唉……她還恨不得他火氣哩啪啦爆響,都好過他這不冷不熱的模樣。
  果然心裡在意了誰,就沒辦法真瀟灑,她偶爾會有不甘,這不甘心的滋味竟也釀了蜜似的,說到底,其實是喜歡他來管她、叨念她,要他愈益放不下她。
  鄂奇峰審視她背上的狀況,她這酒疹只能等它自動消退,什麼藥都沒用。
  仍是不說話,他起身取來乾淨巾子,幫她將肌膚上的淡淡濕氣拭去。
  朱拂曉略偏過臉,鳳眼往上偷覷,哪知恰被他那雙黝目逮到。
  唉唉,這位大爺有必要這麼對付她嗎?
  氣一激,心一橫,她反身握住他的單臂,跪坐起來,長髮成幕,半掩著她的胸脯,直垂至腰下。
  察覺到他目光深湛,她乘勝追擊,遂放開他的掌,改而勾住他的肩頸,軟軟的一身水嫩直貼過去。
  「鄂大爺,在這事兒上,您都不覺自個兒有錯嗎?」無辜眨眸。
  他挑眉,雙掌極自然地扶著她的腰。
  朱拂曉又道:「自從咱倆好一塊兒後,我怎麼一沾酒,尤其是喝混酒,酒疹便起……」頓了頓,她腮畔嫩紅。「肯定是大爺那東西跟奴家身子不太處得來,所以才在人家身體裡小小造反,大爺那東西要肯乖些、安分些,我也不必受這苦的,爺說是不?」
  那「東西」……鄂奇峰剛開始沒反應,待意會過來,黝膚也浮紅了。
  她發酒疹,是因他留在她身子裡的男人精氣……造反?!
  這欲加之罪,她也真敢牽扯!
  朱拂曉一陣眼花,來不及驚呼,人已被放倒在榻上。
  「鄂爺?」
  「妳聽過『物極必反』這話吧?」他慢條斯理地道。
  咦?「自是聽過。」
  他嘴角微翹。「也聽過『以毒攻毒』這詞吧?」
  「……自是聽過。」不妙!有種快要被反將一軍的感覺。
  「所以說,我那『東西』最好還是一直、一直往妳身子裡放,放多了,物極必反,它自然就不造反了。妳說那『東西』讓妳起酒疹,咱們便以毒攻毒,妳以為如何?」
  她瞪著他認真的表情,瞪著、瞪著就笑出來了。
  見她容如花綻,雙頰似霞,鄂奇峰不禁也笑,五官柔軟了些。
  他吻住那張笑開的唇瓣,身體變得火熱,呼息不穩,心頭湧出暖流。
  「怎麼辦?」他低笑。
  「什麼……」朱拂曉幽幽問,舔著他的嘴。
  溫熱大掌挪啊挪,貼在她平坦肚腹上。「我想把娃娃放進妳這裡……到時候,娃娃的一半是妳,另一半是我,妳肚子裡有半個我,那才叫大大造反。」看她屆時還敢不敢再沾半口酒?
  朱拂曉一怔,定定望住他。
  娃娃……
  她的一半和他的一半……他們倆的……孩子?
  「妳沒想過?」額抵著她的,鄂奇峰以拇指輕挲她的小腹。
  「我……」她肌膚燃起驚人熱度。「我們說好的,等『秋家堡』竣工後再談婚事,現下都還沒成親,我就沒想那麼遠……」但孩子?他和她的?噢,那一定很有意思。
  鄂奇峰低語:「那妳可以開始想想了。我喜歡孩子,男的、女的都好。」
  朱拂曉仍定定看著他。
  「妳……不想嗎?」他語氣忽地悶幽。
  「誰說我不想?」她用力抱住他,翻身改而伏在他胸前,美眸亮晶晶的。「北方牧場和『秋家堡』的鄂奇峰大爺,您敢,奴家便敢。」奉陪到底呢!
  她很開心,好歡快,紅撲撲的臉湊上去貼熨他熱呼呼的面頰。
  男人奪回主控權,再次將她困於身下,以唇、以手激切地糾纏著她。
  她格格笑,與他纏綿,突然想到什麼。
  「大爺,是說事已至此,連孩子的事都談上了,奴家那塊江北花魁的象牙玉掛牌,您還不還啊?」
  「不還。」答得乾脆。「反正妳也用不上了。」
  「那……那留著當紀念也好呀!」
  「紀念誰?金嬤嬤嗎?」
  「噗——」噴笑。「鄂大爺,你很壞耶!」
  「彼此彼此。」他脫去衣衫,重新摟她入懷,溫柔地吻住她的朱唇。「再壞,也都是跟妳學的。」
  她樂得直笑,眸底有些水氣,內心無比柔軟。
  她想,她跟這個叫「阿奇」的男人緣分實在不淺,一牽扯,真是長長久久。
  長長又久久啊……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6:00:02


  小丫鬟紅著臉,忿忿地對他道:「不就那三天三夜,咱家姑娘跟您……跟您好上了,之後只要一沾酒,她就起酒疹子,屢試不爽!以前哪有這等事?給大夫瞧過,大夫也找不出哪兒出問題,只道體質有所改變,或者再過一陣子便會回復原狀。
  「今晚姑娘酒喝多了,賭著一口氣幫人家擋酒,斗倒所有人,咱見她在『來靜苑』時醉暈,但身上好端端的,還以為不出酒疹了,哪知疹子還是爬滿身,較之前更嚴重,您可把她整慘了……」
  到底誰慘?
  鄂奇峰百口莫辯,心中悸震,見那張昏睡臉容殘妝薄暈,嘔吐和幾次擦拭更把她精心描畫的唇色印暈開來,紅疹漫爬,她掩落的雙睫底下有淡淡陰影,還有淡淡淚痕。
  不能再由她這麼胡鬧下去,她這任性自傷的脾性,把命賭掉都不眨一下眼的。
  他上回應該惡霸些,直接將她帶走,儘管那時北方牧場諸事待辦,和寒春緒之間的買賣亦正要展開,可他若帶她在身畔,雖無法時時看顧,至少能盯上幾眼,也不會鬧出這一場。
  這些酒疹什麼時候才會全然消退?都五天了……
  再有,她何時才能真正醒來?
  是那些烈酒後勁驚人,抑或她體質與以前不同,竟讓她這麼「醉不醒」!
  「拿著,慢慢喝。」
  低沈男嗓像是她所熟悉的,這些天時不時在耳邊響起。朱拂曉略蒙的眸光幽幽定於一點,然後有一個木碗進入她視線內,碗中盛著溫熱的琥珀水,香氣帶甜,是調了蜂蜜的茶。
  「妳口渴了,要喝些東西。」
  那聲音又起,依舊沈沈的,卻聽得出無奈,似乎……也帶憐惜。
  她需要被憐惜嗎?
  怎麼仔細去聽而已,身子就發顫,心湖無端端漾開輕波。
  下意識捧著木碗,她湊上唇,一口一口慢慢喝。
  喝著喝著,到最後她幾是用灌的,記起正與誰拚酒似的,血氣急奔,心臟促跳,咕嚕咕嚕仰首飲盡。
  放下手,她細細喘息,胸脯起伏不定,雙眸瞠得圓圓的,瞪住面前男人。
  男人亦看著她,火光在他剛毅臉上跳動,那忽明忽暗的目光意味深長。
  火光!
  她先是一怔,隨即像被兜頭淋了一盆冰,腦門陡凜。
  她略撇開臉瞧去,發現真有一團火,松木燃燒出好聞氣味,火上竟還架著隨地取材做出的支架,吊著鍋,烤著野味,他們就坐在火堆旁取暖。這兒不是她的「來清苑」,而是枯葉鋪地的野林,除他們倆之外,就只見兩匹毛亮的白雪駒……噢,還有夜梟咕咕啼,秋蟲唧唧叫。
  老天……她何時被帶離「綺羅園」?竟半點兒也想不起來!
  她只記得……隱約記得……她是讓他摟在身前一塊兒騎馬,窩在他懷裡,窩得理所當然,她睡睡醒醒,睡中頻夢,醒非真醒,記憶混亂交錯,她腦子被酒灌麻了似的,思緒沈甸甸的,懶得想。
  他的聲音一直都在,要她做什麼,不要她做什麼。
  醉這一次,她醉得教自己心驚,當真被帶去賣掉,都無知覺吧?
  取走她手裡的碗,男人對她鬥酒般豪氣的飲法無任何評語,粗指沾了些藥膏塗抹她的額。那道短箭劃開的傷疤已淡,但丫鬟們雙雙交代,她家姑娘儘管裝作不在意,還是相當重視自個兒容貌,要他千萬記得,一日三次替她搽這「珍珠鹿膠凝露膏」。
  鄂奇峰暗暗咬牙,甩開她當時受這傷時的場面,那段回想總讓他胸中繃到難以呼息。
  「……你、你為什麼帶我走?」朱拂曉幽幽喃問。想避開他的指,但前額尚隱隱作痛,後腦勺灌進水銀似的沈甸甸,鬥酒的餘勁猶存,腦袋瓜稍微動作大些,暈眩隨即襲來。她難受地皺起細眉。
  「妳喝得爛醉。」見她終於曉得問出疑問,鄂奇峰心中一喜,表情仍沈。
  「什麼……」
  「全身起酒疹。」
  「嗯?」
  「所以不能讓妳繼續待在那裡。」語氣嚴肅。
  一怔。「……你要帶我去哪兒?」
  「只要離開『綺羅園』,去哪裡都成。」
  朱拂曉傻望著他,彷彿聽不懂他的話。
  她覺得自己八成還醉不醒,他的聲音全都入耳,每個字都懂,但合起來卻讓她想不通。
  暫時沒法子想,好一會兒,她低問:「元玉和潤玉呢?我……我要找她們……」
  「只有我跟妳,沒有她們。」他輕扣下她不斷揉眼的手。
  「我要她們。」
  「不行。」簡單兩個字。
  「我要回『綺羅園』。」
  「不行。」完全沒得商量。
  她小嘴微張,雙眼覆著霧似的,反應確實慢上好幾著,與以往的牙尖嘴利相差十萬八千里,雖能言語對話,離真正清醒尚有一段。
  不行……不行……這個男人憑什麼管她?
  「綺羅園」她從小待到大,她習慣那裡的一切,如今離開,能去哪裡?能過什麼樣的生活?能和誰在一起?和……和他嗎?和他一起過活嗎?可是,他有他的路要走,還來管她幹什麼?
  「我跟你又不熟……」鼻頭莫名泛酸。
  「妳說什麼?」他肯定聽錯。
  「我要回去……我跟你不熟。」試著甩開他的箝握,但沒能成功。
  這女人!
  她還真敢講!
  鄂奇峰額角突突驟鼓,鼻翼歙張,被火光分割出明暗的臉有些猙獰,他瞇眼,再瞇眼,突然不怒反笑地勾起嘴角,慢吞吞道:「我們怎是不熟?妳還跟我求過親,不記得嗎?」
  呼息陡頓。「……我沒有。」
  他笑著頷首,十二萬分故意地曲解其意。「妳沒有不記得,那很好。見過寒春緒的那一晚,我問妳為何不找個好人家嫁了,妳說,不如要我娶妳。妳要我娶妳,妳那晚跟我求親,我一直記得。」
  阿奇……要不,你來娶我好了……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朱拂曉感覺肚腹彷彿挨了一記,忍不住瑟縮,思緒如漩渦,轉啊轉的,她不想記起的東西偏偏都給轉出來,她想反駁他的聰明話,卻沒能攫住一句。
  他不是阿奇,阿奇不會這樣耍無賴……
  「你、你……」吸不到氣,頭暈腦脹,她閉閉眼,喘息。「我要回去……」
  「不行。」
  「元玉……潤玉……」
  「妳回『綺羅園』也見不到她們了。況且,我不可能送妳回去。」語氣又硬。
  「不用你,我、我自己回去。」鼻音變濃。
  他輕蔑冷哼。「妳認得路嗎?」
  真被戳到死穴!這一記來得絕狠啊!
  朱拂曉張嘴欲反駁,擠不出聲,臉蛋脹紅。
  她確實是個路癡,少了貼心丫鬟幫襯,她出門在外真會走失,連「綺羅園」也是花上好些時候,她才記清園子裡那些迴廊和交錯縱橫的石徑。
  雖是不爭的事實,但此時被挑明出來,強烈的無助感如潮打來,打得她真想一直醉下去,內心無比沮喪。
  「你……我、我……」眼酸、鼻酸、心酸,酸得熱氣直冒,喉頭發堵。她要說什麼?她能說什麼?「嗚哇——」被氣得大哭。
  突然,她被拉進一個寬闊胸懷,男人結實而緊密地擁住她,一臂環鎖她的腰,另一手輕按她後腦勺。
  「不要你……放開我……嗚嗚……」她不顧頭疼地掙扎著,掄拳搥他的肩背,打任何能打得到他的地方,還咬了他好幾口,可惜他皮肉太厚,沒真正傷到他,反倒是自己氣力用盡,眼一花,又癱軟在他懷裡。
  「拂曉?」他緊張地扳起她的臉。
  「無賴……嗚……可惡……土匪……欺負人……無賴……」白著臉,閉著眸,沒力氣揍人,嘴還要罵。
  鄂奇峰不禁歎氣,心軟心痛,摟著她,輕輕吻她淚濕的臉。
  朱拂曉認不出方向,但天氣似乎愈來愈冷,還瞧見葉兒轉黃的白楊樹林,心下推估,男人該是帶著她往北方走。
  白雪駒一匹馱著他們,另一匹馬背上則馱負所有用來流浪、居無定所的家當。
  真是居無定所啊!
  自她神智當真清醒後,又過十餘天,這些天,鄂奇峰帶她過著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原是沿著黃土道北上,後來尋到溪流,二人二馬沿溪而行,若入城,就在城中客棧留宿,隔天再走,但多半時候都是野宿,以天為蓋、地為廬。
  在郊外過夜時,他會尋到最合適的背風處野地,然後釘木樁搭起帳子,會收集枯枝木柴生起溫暖火堆,會捉魚、捉溪蝦或獵野味祭五臟廟。
  這時節柿子、梨子和棗子大豐收,他會向農民買上一些,每種鮮果都各買一些,裝成一簍子掛在馬背上,讓她邊騎馬邊吃,有時還會請農家大嬸蒸好一籃子鮮甜嫩黍和甘栗,當作她的零嘴兒。
  剛開始,她同他鬧脾氣,賭氣不吃,即便餓得肚子咕咕叫,餓得反胃,她就是不去拿取那些食物,心想著,餓死算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儘管她本就沒什麼節操可言,說來說去其實就為賭一口氣。
  然後某天夜裡,她蜷在帳子裡哭,越想越覺心酸,覺得自己好可憐,他鑽進帳內,從背後摟住她,不容她抗拒地摟緊她。
  他的唇溫柔地吻著她的腮畔,氣息烘暖著她,她瑟瑟發顫,他手勁堅定。
  他在她耳邊苦惱地低喃——
  「妳就是要折磨我,存心要我難受嗎?」
  不知因何,她淚流得更嚴重,無法抑止。
  她覺得自己很壞、很可悲,就是要別人為她難受,要別人在意她、心疼她,即便賠上一條命,也覺痛快淋漓。
  那一夜,在他懷裡,她哭著哭著睡著了,最後卻又因肚餓而醒來。
  男人為她取來一碗溫羊奶,她沒再推拒,捧著碗乖馴地喝個精光,也沒問他打哪兒弄來這一碗新鮮羊奶。
  後來他弄來的食物,她全都吃了,竟發現自己真喜歡那些小零嘴兒,如果有買到醃漬過的蜜棗和香梨,她更是開心,而每戶農家醃漬手法不同,會有不同滋味,更讓她常懷期待。
  過了這些天,她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強。
  兩匹馬,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家當,他可以帶著她流浪,而且她並不覺苦,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他全能打點妥當,甚至每夜都有辦法變出熱水,讓她能清洗身子,其中三夜他們還是在溫泉旁紮營。
  越往北方走,越進入他的地盤,哪裡冒出清泉、哪裡有洞穴、哪裡有農家聚落,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過。
  這一天,風漸寒,日陽卻露臉了,金黃光澤染得白樺黃葉片片發亮,他們行在林道上,馬蹄聲頗有節律地格答作響。
  「牠們倆不覺委屈嗎?」
  「嗯?」
  「若我是牠們,一定委屈得想哭。」幽歎。
  「誰委屈了?」鄂奇峰挑挑濃眉,內心微喜,因懷中女子肯主動說話。
  「你的白雪駒。」朱拂曉靠著他的胸,咬著甜柿餅,靜道:「騎白雪駒似乎就該縱蹄狂奔,逐風追日,但現下一匹拖著行將就木的慢步伐,另一匹更慘,被拿來當馱獸。」
  鄂奇峰聞言一陣低笑,冒出鬍髭的方顎下意識蹭了蹭她的發心。
  這是一個自然而親暱的舉動,有點寵愛的味道。朱拂曉咬住柿餅,默默吃著,眼睛熱熱的,她絕對不抬臉。
  「策馬跑太快,怕妳會吐。」他半認真、半取笑道。
  她雙頰浮暖。「我已經沒醉……酒疹也消了。」
  「那很好。」
  把最後一口柿餅塞進嘴裡,她沒再說話,只是專心咀嚼,肚子飽飽,嘴裡甜甜,而心……盈著說不清楚的滋味。
  這些天都是這麼過的,暗流在兩人之間流動,他似乎一直等待著,用無比耐力和不著痕跡的溫柔沈靜守候。
  她越來越迷惑,迷惑到會盯著他默默勞動的身影,看著他技巧熟練地做事,然後忘我,直到他逮到她偷覷的眸光……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他真要帶她浪跡天涯嗎?
  但,他自己呢?巧燕呢?還有「秋家堡」呢?他怎能放下?
  內心有聲音催促她問,她咬咬唇,扣著毛披風的手不自覺抓緊。「我——」
  一聲清長的笛哨響起。
  她怔然,話止在唇邊,聽到身後男人發出朗笑。
  「遇到朋友了。是老駝的羊群。」
  ……羊群?朱拂曉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到第二聲笛哨,接著有狗吠聲傳來,然後不遠處的林道上,一坨坨的灰白玩意兒朝他們「滾滾」而來,慢吞吞邁著四蹄移動,胖身相互擠靠在一塊兒,咩咩叫聲好熱鬧,一掃蕭瑟秋味。
  朱拂曉不禁瞠眸,看著眼前只只相連到天邊的景象。
  這……這不是羊群,是羊海吧?!
  老駝半點也不駝,瘦高瘦高的,腰桿兒挺直得很,風乾橘皮般的黑臉瞧不出歲數,兩眼細小卻精黝,他腰間插著一根烏亮的旱煙管,瞧來也頗好此物。
  半道相遇,鄂奇峰下馬與朋友們寒暄敘舊,老駝與幾位牧手見他身邊帶著姑娘,還不是大夥兒熟識的小師妹秋巧燕,不禁意味濃厚地打量起朱拂曉,明目張膽,看得津津有味。
  朱拂曉很習慣被眾人所觀看。
  旁人看她,她也看他們,旁人衝著她笑,像是許久不笑的她也忍不住揚唇,淡淡揚出笑意。
  「妳生得真美,比我在漠南草原套到的小紅馬還美。」長髮小少年策馬來到她身邊,翻身躍下。
  拿她跟馬比嗎?
  朱拂曉見他一臉真誠,倒也不怒,只覺好笑。「謝謝。」
  「妳會騎馬嗎?我很厲害,我可以教妳。」又來了第二個少年,十五、六歲模樣,精瘦黝黑,笑起來牙齒真白。
  「妳要學趕羊兒嗎?我趕得最好!我有一根新的哨笛,昨天才做好,是我自個兒做的,送妳。」第三個少年不落人後,把一根做工漂亮的哨笛遞進她手裡,都不覺這硬塞的動作帶著強迫味兒。
  「謝謝……」朱拂曉一怔,本能握住那小玩意兒,見對方臉紅了,她不禁又笑。
  不遠處的另一端,當鄂奇峰與老駝和幾位老經驗的牧手談完牲口和過冬準備等事後,一陣小小騷動引走了他的注意。
  他抬首望去,少年馬背上多了一抹柔紫纖影,幾個牧羊少年策馬跟隨。
  哨笛聲飄在風中,響得有些奇特。通常趕牲畜時,需要的是有力短哨和清厲長哨,此時響起的哨音忽長忽短,高高低低,真拿它當笛子吹似的,迎風一帶,音音相連,竟也能自成一曲。
  他雙目微瞇,找到那吹哨笛的新手,姑娘是被眾星拱著的月亮。
  「鄂爺的這位姑娘騎術不好,還得再練練啊!」老駝一隻枯掌抹著瘦頰,精黝細眼閃著光,似笑非笑地看著玩在一塊兒的人們。「但這娃兒人緣好,學啥都找得到幫手,若要跟著鄂爺窩下來,該會窩得挺順遂。」
  鄂奇峰雙臂盤胸,目光追隨那美好人兒,嘴角淡勾。
  老駝伸了個大大懶腰,慢條斯理又道:「人緣好,那很好,就是鄂爺往後得勞心勞力些,要多多保養自個兒這張臉皮,總之姊兒愛俏,鄂爺若老得太快,少年們又個個長成黝黑高大的英俊兒郎,鄂爺屆時就危險啦!」
  原本淡勾的嘴角忽地拉平,抿上。眉峰蹙起,鄂奇峰的心臟重跳兩下。
  「是說,你也該把羊趕回去了吧?」調頭,他沒好氣地瞥了老駝的干黑瘦臉一眼。後者正拔出腰間的旱煙桿子,充當癢癢撓摳著背。
  「嘿嘿、嘿嘿,是該走嘍,再不走,鄂爺來跟咱翻臉,那可怎麼辦才好?」
  老駝翻身上馬,牧工們也跟著上馬,他扯嗓響亮地喊了聲。「走咧——」
  「鄂爺,今晚到我那兒吧,我請鄂爺和姑娘吃烤全羊!」老駝揚聲邀請。
  「好啊!」鄂奇峰朗聲回應。
  老駝咧嘴一笑,揮揮煙桿,騎馬往最前頭走去了。
  牧工們得管著一大群數量驚人的羊只,驅趕著羊群往前走,少年們只得重新上路,依依難捨地離開美人。
  朱拂曉下了少年的馬,和他們揮揮手,退到一邊看他們技巧嫻熟地策馬趕羊,幾隻牧犬跟著來來回回跑著,有小羊兒快要脫隊,就吠個幾聲、擠上前去,把羊兒擠回隊伍裡。
  這片「羊海」太龐大,前頭都動身走了大半晌,後頭這兒才緩緩往前挪。
  朱拂曉立在那兒,新奇瞧著,眸光忽而不經意一抬,和鄂奇峰那雙深湛湛的眼對個正著。
  他雙臂環胸佇立在不遠處,像已注視她許久,明明兩人之間尚有些距離,她依然感覺得到他瞳底的專注和深究。
  這麼直盯著她不放,什麼意思?
  是惱她玩得太野嗎?
  跟少年們鬧了一陣,她像是「活過來」些了,堵在方寸間的沈鬱輕少許多,儘管內心的疑問仍在,卻不會一直任自己困在其中,至少此時此際,她是快活的,被好幾個黝黑小少年所愛慕,純情愛慕著,滋味美好。
  挑釁的笑回到她朱唇上,嬌且驕的光采在她挑動的眉眸間流動。
  她上身微微往後拉,又是那種慵懶至極的立姿,一臂環在腰前,另一手拿著人家送她的哨笛,把那根小笛當成她拿慣了的細長煙管,略偏螓首,與男人就這般沈靜又波濤暗湧地對峙。
  鄂奇峰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晴空秋光下的美麗姑娘。
  她很美、很美,從未如此美麗。
  無任何飾物的長髮如瀑垂散,被風輕拂輕揚著,她的青絲發亮。
  那張捨去胭脂水粉的清顏白裡透紅,眉眸如畫,是一種純寧的細緻,當她如以往那樣壞壞挑眉、壞壞地睞著人時,純寧細緻中添上風情,很嬌、很女兒家,很壞、很可愛,很耐人尋味、很教人心動,很……很……
  朱拂曉忽地輕抽了口氣,然後氣直接繃在胸中,讓她瞬間屏息。
  她美目瞠圓再瞠圓,瞪著正朝她拔山倒樹而來的高大男人。
  他、他……他想幹什麼?!
  他這麼來勢洶洶,想戰誰啊?
  在場,一大群羊兒可還沒走完,那些少年牧工也還沒走光,她若扯開尖嗓大喊,肯定有人為她出頭,她、她她……
  哇啊!「噢……」她傻傻地不及反應,身子遭男人強摟。
  那雙出手如電的鐵臂鎖她入懷,她撞上他硬邦邦的肌肉,屏住的氣息全被擠壓出來。
  她雙足離地,被他摟高,連兩隻手也都遭他抱住,捆得她不能動彈。
  「喂!你想怎——唔唔唔……」被結結實實地吻住了!
  強摟後的強吻,吻得她神魂俱顫,無法抵抗,腦中所有思緒皆化春水。
  她沒法思考,腦子暈眩,更沒法留意週遭其它人。
  那些對她一見傾心的少年們,瞧見那男人正對她用力「烙印」,這個「印」實在「烙」得夠重、夠狠、夠明白,純情少年們啊,沒有人不黯然神傷……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9:38


  先是完全的靜黑,朱拂曉從未睡得如此深,長長飽眠後,開始聽到不少腳步聲來來去去,其中一個特別的沈,不管踏離到哪裡去,最後總又回到她榻邊,彷彿怕她睡著、睡著,不願醒。
  傻阿奇,難道他不知,她就喜歡他牽掛著,喜歡他無法真的走開,喜歡他……喜歡他……唉,再這麼喜歡下去,她會很慘的,怎麼活?
  她睜開略余麻感的眼皮,歎著氣醒來,發現自己枕在他大腿上。
  鄂奇峰神情專注地幫她換藥,清洗、拭淨、檢視傷口狀況、重新裹藥包紮,他知道她醒了,卻一直等到完成一切,那雙深邃的眼才看向她。
  「來清苑」已整理過,毀壞的東西全換上新的,敞窗半開,天光清朗,地上乾乾淨淨,空氣中甚至燃著菊花熏香。
  眸光漫漫溜了一圈,她拉回來往上瞧。
  男人面有滄桑,兩頰略瘦了些,眉間與眼角的紋路稍濃,膚色更黝黑……這一個多月,他忙著追查,肯定苛待自己了……
  她淡淡揚唇。
  「……他說他叫高競,在這兒,我們全稱他一聲『高爺』,他出手總是大方,給很多賞銀,園子裡上上下下全都打賞齊全,金嬤嬤奉他為上賓,說他是頭大金肥羊,每回他來,都只指名見我,不要其它姑娘……」
  鄂奇峰的五官繃了繃,臉色微沈。
  她繼續道:「我見過他幾回,感覺倒也還好,他話不多,就是會入魔般盯著我瞧,也不知打量什麼,唔……不過現下我懂了,他那樣看我,心裡想的該是翔鳳……他……唉,鄂爺的仇了結了嗎?」記憶中,她聽到粗暴的叫囂和打鬥聲。
  只要一想起闖進房中所見的那一幕,鄂奇峰心臟就急遽收縮,那劇痛混合驚懼,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喉結上下蠕動,沙啞道:「是。」
  「大家都安好嗎?」
  「金嬤嬤和元玉的傷都處理過,休養一陣即能好轉,『綺羅園』的護院和幾名僕役多為皮肉傷,有兩位中箭毒較深,此時狀況也已穩下,我已讓人快馬往『長春藥莊』取藥,明早應該就能送達。先前雖留下一些解毒金創藥和內服的解毒藥丸,我怕不夠使,多備一些才好。」
  淡籲出口,朱拂曉眨眨眸,微彎的眼角有些淘氣。
  「鄂大爺,奴家先提點您啦,別以為弄來藥粉、藥丸就能了事,要是金嬤嬤弄明白內情,知道那尊瘟神是被大爺逼得走投無路,這才闖進『來清苑』要帶我遠走高飛,嬤嬤可不會輕易放過你,怎麼也得列出一大張賠償單,往你身上搜金刮銀,大爺請好自為之。」
  「我賠。」
  他的指溫柔撫觸她的額面,讓她心一跳。
  「妳說得沒錯,確實是逼得他狗急跳牆。」他略頓,下顎抽緊。「定山坡那一次交鋒,玉虎故意放走兩個他的人,然後暗中派人監看,十多日前,放出的線終於有動靜,試了三回才釣出陸競高,燕妹還因此受了些傷……」
  「她沒事吧?」朱拂曉驚愕瞠眸。
  「已不礙事。」他唇角靜揚了揚。「真要比較,妳似乎慘些。」
  「啊?」眸子瞠得更圓。
  「得知陸競高往這裡趕來,我本是不懂,繼而想……妳與我在一塊兒三天之事,應已從『綺羅園』傳出,他必定認為妳與我同掛,因此來尋麻煩,不曾想過,他早就看上妳。」他指溫燙人,在她雪膚上撫出一抹抹紅痕,神情卻顯陰晦。
  他內心有股難描的憤怒,儘管事情已結束,得知陸競高曾如此近距離地注視枕在他腿上的這張臉,用凝望翔鳳的眼神凝望她,把她當作翔鳳……危險近在眼前,她卻全然不知,毫無防備,而他呢?他亦無知,連護她周全都做不到!他不禁惱恨起自己。
  朱拂曉不知他心思起伏,臉熱熱癢癢的,心也是。
  被他深深看著,她竟覺害羞,手心竟有薄汗,這算什麼?
  吸了口氣,她懶懶挑眉,不正經笑,故意把語調拉得軟軟長長。
  「瞧,跟鄂爺同掛沒撈到多少好處,倒還見紅了,那短箭利得很、毒得很,往奴家額上這麼一劃,也不知『憐香閣』內的百花玉肌膏能不能把這口子抹掉,要留下傷疤,教奴家往後怎麼見客?」
  「我會負責。」他明快沈穩地道。
  朱拂曉一怔,顯擺出來的吊兒郎當樣兒突然有些怯了。
  她呼息變得輕促,斂下眉,嚅著唇,卻始終沒嚅出心裡疑惑。
  房中突地安靜下來,有什麼悄悄漫流,直到鄂奇峰再次開口。
  「玉虎領著人先行,我等會兒也得走了。」諸事待辦,留在這兒主要是為了確定她身體無礙,如今她清醒,他高懸的心終能放落。
  還說要負責,怎麼就要離開?朱拂曉模糊想著,忽然有些懂了,他不也「大爺」得很,常往「綺羅園」撒金撒銀,他也是金嬤嬤嘴中的肥羊,說要負責,其實簡單易懂,一樣拿錢來撒。在這裡,每個對象、每個人,都是有價的……
  她幽幽看他,無語,像是還在發怔。
  他扶起她的頸,托起她的肩背,她以為他要挪開,讓她躺回枕上,下一瞬,眼前陡暗,她的唇被暖暖含住,溫柔含住。她在他臂彎裡。
  「唔……」她震驚地瞪大眼,忘記合目。
  男人趁她張唇欲語時探入更深,他也學她不閉眼,剛硬眉目逼得太近,近得她快要不能呼息,近得她被他表情狠狠吸引,彷彿……他逗到她了,他很得意、很驕傲、很……很……她不知怎麼說啊!
  片刻,他放開她,終於將她放回榻上安躺。
  「你、你……」她臉必定很紅,不解又驚嚇,沒人這樣玩她。
  「我必須回一趟北方。我、玉虎和燕妹都得回去,必須去師父、師娘的墳前祭告。還有翔鳳和四師弟,也有一陣子沒去看他們了。」他嗓音平緩,徐徐聊著似的,彷彿方纔那個灼燙的親吻再自然不過,無須解釋。
  「回北方嗎……」朱拂曉又是怔然,掀了幾次唇才說:「鄂爺說過,要重建『秋家堡』……你回北方也該辦這事了吧?」
  「是。」他微笑,目光對她須臾不離。
  她試圖想響應他一個淡笑,證明自己絲毫不受影響,但笑未成,可恨的熱氣倒直逼鼻腔與眸眶。
  就說太危險。
  跟他相識越深,她要沒命的。
  她朱拂曉沒能把男人從心裡拔除,留了根,還能是瀟灑風流的江北名花嗎?往後,可有太平日子?
  說穿了,她跟他打一開始就不同掛,他還有一個同甘共苦的小師妹長伴左右,他承諾要好好照顧人家的,當初他師父、師娘本就要招他為婿,如今師仇得報,終能重建「秋家堡」,這條路,他走得辛苦,如今也該否極泰來。
  她不知自個兒有無笑成,倒慶幸聲音並無異樣,略啞道:「那就恭喜鄂爺了。」
  他抿抿嘴像要說什麼。
  略遲疑著,他神情有些古怪,然後深吸口氣,道:「妳先好好養傷,我回北方把事情打理好,然後……」
  她神思虛浮,抓不準他究竟要表達什麼,只安靜不語。
  「……然後,妳少喝點酒,也別抽太多煙。尤其是酒,此物最是穿腸,喝多對身子不好,妳往後少喝。」
  他還管她?!「好啊,我少喝就是。」她乖順輕喃。這樣的承諾沒有心,隨口胡應,要她說一百個、一千個都成。
  鄂奇峰像也看出端倪,蹙起眉還要說話,她已倦倦合上眸,巴掌大的素淨小臉偎進豐厚青絲裡,讓他左胸發軟發痛,沒法兒再逼她……
  「長春藥莊」不只送來外用與內服的金創藥粉和解毒藥丸,還附贈一小甕「珍珠鹿膠凝露膏」,直接送進「來清苑」,絕不讓其它覬覦之人有機可乘。
  「拂曉好女兒啊,聽那日送藥來的『長春藥莊』小藥童說,這凝露膏可珍貴了,得花上整整一年功夫,才有辦法製出這一小甕,專門用來生肌去疤,越抹肌膚就越光滑。瞧瞧,妳瞧,妳額上這道口子當初血流如注,才一個月,如今都好端端的,不細找還真看不出,再這麼繼續塗抹,額頭都要發亮啦!」
  「來清苑」裡,金嬤嬤趁午後小睡前過來串串門子,往梳妝台上的小甕裡隨手挖了點凝露膏,抹在她曾被箭射穿的掌心和手背。
  「嬤嬤真要喜歡,等會兒我讓潤玉挖一些送過去。」朱拂曉淡道。
  今兒個沒什麼心緒,連捲些薄荷煙絲抽抽都覺得懶,索性賴在窗邊,海棠春睡般斜倚著,連妝都懶得化。秋氣高爽的清光洩進房內,她一張臉白得幾近澄透,顯得眉兒好黑,雙睫尤墨,髮絲更黑亮亮的。
  金嬤嬤聞言,笑得樂不可支。
  「喜歡,怎不喜歡呢?這可較咱們『憐香閣』內的百花玉肌膏還神呀!哎呀,就妳懂咱的心。」一頓,揮著紅紗巾,壓壓眼角,她略誇張地歎氣。「唉,等哪時妳離開這兒,不幹這門營生,嬤嬤這心啊,一半替妳歡喜,另一半可就慌了,也不知『綺羅園』這場面能不能繼續撐穩……」
  「嬤嬤多慮了,我能去哪兒呢?」她挑挑眉,懶聲道:「今晚把我的掛牌弄上吧,額上的淡疤多撲些水粉就能遮實了,再不接客,都忘了該怎麼賣笑。」她這模樣,妝也不化,發也不梳,無聊撥彈琵琶,唱的都是怨詞,實在不爭氣,她朱拂曉的臉全教自個兒丟盡了!
  要賭,她何時畏懼過?
  她就賭這口氣,提得起、放得下,撐也要撐過去!
  有什麼好留連?頂多……再找一個「阿奇」,遊戲人間,把所有有緣遇上的「阿奇」,全迎作「入幕之賓」,她朱拂曉夜夜花帳春暖,這才叫痛快!
  奇的是,金嬤嬤似乎面露難色。
  「怎麼了?」按理,嬤嬤該歡天喜地才是呀!
  「女兒呀,妳那塊象牙玉牌被鄂大爺給取走了。」紅紗掩嘴,無辜眨眼。
  「什麼?!」斜倚的身子驀地坐起,動作太急,惹得她一陣目眩。
  「綺羅園」裡有這麼一個做法,尋芳的大爺有意包養哪位姑娘,收作相好的,在跟相好姑娘有了默契後,可直接跟金嬤嬤討那位姑娘的掛牌,從此每月固定支付一筆銀子,若大爺哪天把掛牌還回,意思也就清楚,表示不再繼續包養。
  「咱瞧鄂大爺待妳挺實心的,上回他匆匆來、匆匆走,臨走前留下兩袋金葉子,拿著妳的掛牌就走……他事先沒跟妳提這事嗎?」金嬤嬤也糊塗了。
  朱拂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唇瓣幾無血色,她胸脯急促鼓動,給氣得說不出話,耳朵裡嗡嗡亂鳴。
  她很氣他。
  混帳男人!莫名其妙做這種事,要走也不走得乾脆些!他儘管回他的北方,重建他想望多年的「秋家堡」,她真心誠意恭喜他的,他在北方生活,與她從此兩不相犯,他幹麼還抖這一記回馬槍?
  她很氣自己。
  她竟然心動得渾身發顫,像是人家不經意丟了根肉骨頭到她面前,她便饞得口水直流、尾巴直晃,撲過去一陣啃咬,什麼也不顧。
  氣得眼裡閃淚花,她要強地眨掉,連做好幾下深呼息。
  「拂曉,沒事嗎?」
  「……沒事。」她擠出笑,衝著嬤嬤露齒笑。「我今晚開張見客,勞煩嬤嬤幫我把名字掛上,沒掛牌也無妨,就暫時寫在紙上貼著,明兒個再向師傅訂製一個新的便好。」
  「啊?可是……不好吧……這、這……」
  金嬤嬤頭真疼,是說,她都收下人家大爺的金葉子了,怎麼能把大爺訂下的姑娘推出去作生意呢?這一點點誠信她還是有的。唉呀呀呀,頭疼、頭疼……再想想,還得再仔細斟酌啊……
  金嬤嬤還是挺住了,沒應允朱拂曉的要求。
  今晚「綺羅園」的紅花榜上依舊不見花魁娘子的掛牌。
  但,山不轉、路轉。聽元、潤二玉提到,「來靜苑」那邊出了些狀況,像是在那邊擺桌、招花娘作陪的五位爺們突然興起鬥酒,個個都有些來頭,撒金砸銀硬要「來靜苑」的主兒陪著灌酒,那姑娘本就不是什麼酒國英雌,被五個人連著折騰,哪裡受得住?
  「喲,這分明鬥狠了。五位爺連手攻我『來靜苑』這位妹子,奴家瞧著心疼,各位爺不介意多我這個助拳的吧?」
  不讓她見客,她就搶旁人的場子!
  朱拂曉盛妝打扮,微露香肩,剛步進「來靜苑」裡,立即抓緊眾人目光。
  她一個眼神橫瞟,「來靜苑」的兩小婢會意過來,忙揭掉淚、吸吸鼻子,跑過去把醉得淒慘的主子架走,而一路從「來清苑」緊跟過來的元玉和潤玉,一個是又氣、又莫可奈何,另一個照例又眼眶紅紅,怕極主子端著皮笑肉不笑的美艷臉,大殺四方。
  「大爺們鬥酒,呵呵,讓拂曉也來領教領教。唔……我記得『綺羅園』裡賣的烈酒有『錦江紅』、『八仙醉』、『不過五』、『蜜裡桃』、『隨天樂』、『遊夢飛仙』、『國士無雙』、『天壽長青』、『蓬萊春泉』、『南方美人』……」脆聲數著,她蓮步輕移,繞著一桌男男女女閒慢踱步,幾個猶被大爺們摟在腿上、身側的小花娘,不知因何背脊瑟瑟發涼。
  五位大爺目不轉睛地直盯著朱拂曉,心臟突突促跳,興奮得滿面通紅,想著,這莫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都說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曉好些日子不見客,錢再多也請將不出,未料及……未料及……今晚教他們給碰上了呀!
  略頓,朱拂曉停下步伐,側轉腰身,柔荑搭在其中一位爺的肩頭。「請問各位爺要鬥哪一種?是要輪番上呢?還是一塊兒上?」
  「隨……隨便……」
  「拂曉姑娘歡喜便成……」
  「怎麼都成……」
  「那好。」勾唇,她螓首一頷,綴珠的金釵晃出耀眼流光,如她眸底作惡的光輝。「那就隨便些,奴家喜歡就好……」
  潤玉揪住元玉的袖子,「哇啊——」地一聲哭出來。
  好……好可怕、好可怕呀!嗚嗚嗚……
  這一鬥,鬥得風沙四起、雷電交擊,「綺羅園」狠賺了一筆酒錢,櫃上的酒不夠賣,又從貯酒窖裡的搬出一甕甕好酒、一罈罈陳年佳釀。
  五位酒量驚人的大爺們慘兮兮地抱著空酒罈,趴桌的趴桌、躺地的躺地,朱拂曉又贏了這一仗。她總是贏,鬥酒膽、比狠勁,即便胃袋小小,她氣勢一起,仰首也能一口氣灌下一小罈酒,連灌幾壇都面不改色,灌得胸前盡濕、酒汁濡衣,豪放不退縮。
  然而,這一仗贏得相當驚險,五位爺一倒,她也跟著倒,最後被元玉、潤玉和其它幾位小花娘合力抬回「來清苑」。
  鄂奇峰連趕幾天路程,風塵僕僕,面帶飛霜,今夜剛抵達「綺羅園」,一進「來清苑」,正納悶裡頭空無一人,回身就遇上這一幕——七、八個小姑娘捧頭托背、抱腰抬腿,小心翼翼地把「來清苑」的主子扛進來,尚有一個小姑娘幫忙抓高紫羅裙襬,免得沾了土。
  「這是幹什麼?!」他心驚膽跳。
  「哇啊——」丫鬟和小花娘被房中發出的雷吼嚇了老大一跳,險些手軟。
  鄂奇峰疾步過去,把昏迷的女子接抱過來。
  一把她摟近,酒氣撲鼻而上,她的髮膚和衣裙儘是酒味,淺淺的呼息更是混著再濃郁不過的烈酒氣味。
  這女人難不成拿自己浸酒缸了?
  她就是……非這麼作踐自己不可嗎?!
  氣到眼都快花了,他深深呼息,欲捺下怒火,無奈入鼻、入肺的又全是讓他火燒得更旺的酒味。
  臭黑著臉,緊繃下顎,他抱著她走往內房,像每一步都能踏出火花似的,小花娘們被大爺的惡相嚇得作鳥獸散,元玉硬著頭皮跟了過去,潤玉則轉身去吩咐廚房燒水、煮醒酒茶。
  「究竟發生何事?」鄂奇峰氣悶地問,將懷裡熱得不太尋常的朱拂曉輕柔放上床榻,開始動手幫她解衣。當手指沾到她濕潤的前襟,黑眉揪得更厲害,兩排牙都快咬出聲來了。
  打不得,罵不聽,說也白說,要她承諾,她給你耍賴皮,刀子嘴豆腐心,作踐自己不手軟,又狠、又嬌、又壞、又讓人心痛到難以割捨……他遲早會被她搞死!
  元玉搶上前想接手,但榻邊實在沒她的位置,小嘴掀了掀正要答話,她家的主子姑娘竟醒將過來,兩眼睜得大大的。
  朱拂曉像沒留意到坐在榻邊的是誰,她翻身坐起,唇嚅著。「我……我……」隨即,她衝向擱在屏風後的玉盂,捧著直接朝裡邊狂嘔。
  「姑娘啊——」元玉驚叫。
  鄂奇峰快步跟進屏風內,見她跪地吐得渾身發抖,心臟像被重掐一把,氣到最後就剩心痛。還能怎麼辦?能怎麼辦?
  想起他們在「長春藥莊」,他帶她到流螢飄飛的河岸那一夜,她察覺到他的底細,心裡有氣,那夜酒喝太多的她也吐了,胃中無物,嘔出的只有酒汁,今夜的她也是一樣,是否心裡也正為何事氣悶?
  接過元玉絞好的濕巾,他單膝跪在她身畔,掌心一下下撫著她顫抖的背,手勁徐穩,來來回回撫著。她似乎瘦了些,背脊纖細得像一折即斷。
  屏風內的氣味並不好聞,他面色未改,兩眼專注看她,整個心神都在她身上。
  許久,她嘔聲終於停止,他幫她擦臉,元玉端來溫茶,他接過來。
  「漱漱口。」低沈命令,將杯緣湊近她微喘的雪唇。
  朱拂曉聽話地動作,漱了三次口,把水吐進玉盂裡。
  屏風外,潤玉端來剛燒好的熱水,浸了熱帕子,鄂奇峰接過丫鬟們重新遞上的熱帕,試過不燙後,整個摀住朱拂曉那張虛紅的醉臉,細心貼熨擦拭。
  「唔……」懷裡的玉盂被取走,她晃著身子。「唔……」無意識發出聲音。
  被帕子上的熱氣一摀,她神智彷彿清明些,眼珠子轉了轉,最後定定落在面前那張男性臉龐。
  這張臉……這個人……他……他……
  「阿奇……鄂、鄂爺……」眨眨眼,人還在,不是她胡思亂想出來的,唔……還是她真的醉酒,醉得分不清現實或夢境?
  低笑兩聲,她扶著他的肩頭爬起來,鄂奇峰順勢托著她,跟她一塊兒立起。
  「你別扶我、別扶我……我沒醉……」
  站好後,她過河拆橋,拍掉他扶持的手。
  見男人五官沈肅,繃著一張臉,她倒笑了。
  格格笑,她笑得花枝亂顫,眼眶濕濕。
  「哎呀呀,麻煩真上了家了,又被大爺逮到奴家喝酒……唔,只一點點,真的,我只喝了一點點,沒多喝……」她睜眼說瞎話的功力愈來愈強。
  「姑娘,您替『來靜苑』的出頭,五位好酒量的大爺輪番斗妳,妳將他們個個擊敗,『綺羅園』的貯酒立時少掉三分之一,怎說沒喝多少呢!」實在看不過去,元玉掀主子的底。
  鄂奇峰額角早已抽跳,此時跳得更嚴重。
  她不讓他扶,那他就不扶,和她在屏風後對峙,看她還要辯些什麼。
  朱拂曉也不多說,就呵呵笑。
  他以為這女人又打算耍賴帶過,沈眉看她笑,覷見她紅紅眸眶,以為是酒氣之因,又見眸中真已蓄淚,她邊笑邊哭。
  他渾身一麻,還沒來得及釐清這滋味,眼前女子頭一點,身子突然往前栽,毫無預警朝他倒下!
  「拂曉!」他迅捷出手撈住她。
  不對勁!
  她身子熱得太不尋常!而她的臉、她的頸……
  再次攔腰抱起她,迅速把人送回榻上。
  「天啊!又來了,我還以為這次沒事,怎麼又來了——」
  元玉白著小臉,跟在鄂奇峰身後團團轉,一時間手足無措,潤玉則拚命掉淚。
  坐在榻旁,鄂奇峰俯身扯開那鬆垮垮的內襦前襟,把小衣的帶結一併解了,這一瞧,他震驚瞠目,呼息不穩。
  「妳家主子,喝了酒,都這模樣嗎?」
  她的臉、頸和衣衫底下的肌膚,全都漫開一塊塊粉紅色,全身起酒疹子,且越來越多,紅澤越來越深。
  潤玉哭哭啼啼,邊哭邊絞著帕子。
  元玉被問話之人太過平靜的低嗓小小驚嚇到,深吸好幾口氣才穩住膽氣,銀牙陡咬,一股腦兒把不滿全傾將出來——
  「說來說去,還不是大爺您幹的好事!」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9:16


  破曉時分,藏青帶霧的光穿透窗紙,穿透紗帷。
  趴睡在他身側的女人仍一絲不掛,他也一樣,薄絲被不知何時掉到地上,連枕頭也滾落,床帷內流動著靜謐謐的幽情,明明是靜的,卻又流動,應該是隱晦未明的,卻愈益浮現。
  血中的欲潮猶在,鄂奇峰沈靜調息,深徐地拉長呼息。
  他看著女人那張脂粉未施的臉蛋。
  青絲圈圍下,她的臉好小,少掉精巧的艷妝,她面色偏白,像吹彈可破,薄透得連肌膚底下的細小血絲都隱隱能見。清秀的眉,清秀的鼻唇,垂睫密密投下兩弧陰影,看起來這麼稚嫩,如此可欺……
  然而,他才是「受欺」的那一方。
  被她撲倒,他……甘心情願。
  對她的感覺頗複雜,有慾望、有迷惑,會心憐她,又常對她感到莫可奈何。
  能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他儘管不明白她為何非要他不可,是放不開那個「阿奇」?抑或只為了以「男妓」之詞辱他洩忿?事已至此,她做了她想做的,接下來就該按他的想法辦事。
  大手撩開她垂在頰面的發,彷彿被男人掌心散出的熱氣侵擾,朱拂曉雙睫微顫,睜開眼。
  她像是一時間搞不清楚發生何事,眸光氤氳,有些憨氣,怔怔對上那雙離自己好近的男性炯目,薄暗中,她在他黑亮瞳底覷見兩張癡容。
  那是她,縱情歡愛後的朱拂曉,她得到這男人,在他眼中留了影。
  「鄂爺,奴家得多謝您的賣力配合呢!」
  她軟嗓微啞,透白的頰暈開兩團紅,淡淡的,但的確紅了臉。
  處子破身並不容易,儘管長年於「憐香閣」練玉女功讓她筋骨柔軟,又多次透過洞眼窺習床戲,聽取姊妹們的經驗交流,但真正把男人壓倒、霸王硬上弓,要上得美妙順利,對於「首戰」的她而言,仍是有些小難。
  他的全然配合,偶爾反守為攻,讓她內心感激。
  鄂奇峰粗獷面龐竟也跟著發燥,嘴皮略動,卻沒出聲。
  她改為側躺,挨他挨得更近,兩人呼息交融,熱呼呼地烘燙彼此。
  她覆住他剛硬的大手,用頰面去蹭他粗糙掌心,方寸浸潤暖波,甜中漾微酸。
  「鄂爺和翔鳳在一塊兒時,也是這樣嗎?」話一問出,她便悔了,覺得自己實在小家子氣,太不上道。她咬著唇,脹紅臉。
  他表情明顯一愣,兩眼瞠了瞠。
  「別理會我,我胡亂問的。」朱拂曉突地笑開,笑得眼瞇瞇。
  他胸中又感刺疼,無關那道已開始收口的箭傷。
  盯著她,他沙嗄道:「翔鳳跟我訂親時才十七,我與她沒來得及拜堂成親,未成夫妻……」
  這會兒換朱拂曉表情愣愣,她想著他的話,看著他古古怪怪、好似……彷彿……有些靦的神情……
  一抹認知如疾電閃進她腦子裡!「你沒跟翔鳳——」喉兒一堵,她沒說破,心裡繃痛。
  她想起翔鳳的遭遇,那姑娘年紀輕輕就死了,跟心愛男人熱烈縱慾地纏綿的事,竟連一次也沒做過……但是,翔鳳愛上的這個男人必定待她很好,疼她、寵她、縱容她,她芳華雖短,卻被深心愛慕著……這樣究竟是有幸、抑是惋惜?霎時間,朱拂曉只覺若有所癡,不能自已。
  片刻,她從幽思中寧定神志,發現男人仍直勾勾看她。
  她徐徐揚起嘴角。
  不知因何,覺得此時兩人光溜溜、如母體裡相向的一對雙生胎兒,臉對著臉,手覆著手,呼息著彼此的呼息,她的神魂身心與他好近,彷彿能聊上好久的話,說些很私密的事。
  「那麼……鄂爺後來還有看上哪家姑娘嗎?」
  鄂奇峰好看的劍眉攏了攏,臉色又古怪起來。
  這一次,他拖比較久些才答:「『秋家堡』大火後,玉虎需要養傷,我帶他和燕妹投靠住在漠河北上的師叔,後來日子多在習武中度過,大半年過去,玉虎的狀況穩定下來,我從那時起就忙著追查二師弟陸競高的下落,一邊想法子重建牧場……」略頓。「哪會有閒暇心情去留意誰家的姑娘。」
  「……鄂爺沒有相好的姑娘嗎?」
  他瞪人。很明白她所說的「相好姑娘」,指的是花樓裡賣身的花娘。
  朱拂曉被他瞪得心臟重重怦響。
  他這飛眉瞠目的凶神惡煞相,是表示……他、沒、有。是吧?是吧?!
  沒跟翔鳳在一塊兒,沒再喜歡哪家大閨女,不在花娘們身上圖個慰藉……他、他……難不成跟她一般樣兒,該懂的都懂,不該懂的也懂,只是苦無合意的對象。
  噢,老天……他臉真的紅了!她沒看錯!
  而且,他一直瞪她,一直、一直瞪,瞪得她禁不住心花怒放,眉眼彎彎,無數笑氣不斷冒出,讓她唇角也彎彎,怎麼也扯不平。
  「我只是不用,並非不能用。」
  鄂奇峰突然反握她的小手,寬額抵上她的,鼻尖還侵迫地壓觸她的秀挺鼻頭,語氣放得很狠似的,一聽就曉得惱羞成怒。
  她唉唉歎氣,芙容猶笑。
  「是。爺說得很是。之前鄂爺沒拿出來用,今晚終於猛虎出柙,奴家得以插上這把頭香,當真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啊!」
  陡地,一張笑不停的小嘴被含個正著!
  根本不理胸前帶傷,鄂奇峰整個人俯過去,舌探進那綿軟唇內,糾纏著,把猛火渡過去給她,要她也隨之騰燒起來。
  怎麼辦?這男人怎麼有趣成這模樣?她越來越貪心,貪得心越來越痛。她喜愛那時的「阿奇」,很愛「阿奇」的憨厚樣,很愛「阿奇」傻里傻氣的樸直,但此時抱住她的這個男人,她曾氣恨他的欺騙,他也認為自己騙了她,卻一直到現在她才意會到,那時的「阿奇」一直是他,一直在他心裡,他也憨厚、也傻氣,他很真、很惹人憐惜……
  就這三天,她來憐惜他吧。
  這三天,他是她的。
  「鄂爺,我要你……」她玉臂環上他的頸,雙腿圈環他的腰,在他身下敞開。
  她的迎合讓男人徹底瘋狂。
  於是,天光方透的房中再次被濃情佔滿,床帷內的小小天地又掀欲浪,只是情與欲攪弄在一塊兒,有過這一場,烈愛灼魂,誰能真正提得起、放得下?誰又有本事能了斷乾淨?
  整整三個日夜,身體像是沒真正離開對方,相互餵食,一同沐洗,不知晝夜時辰,黏纏著,緊挨著,有時深入嵌合,有時慵懶摩挲。
  在一起時,內心無比滿足,不多想,不留期盼。三天結束,猶如夢醒,她朱拂曉仍是江北名花,只是有過一位「入幕之賓」,外面的人扼腕她初花被奪,卻不知她才是索求的那一個。
  「拂曉啊,咱說我這位金菩薩化身的好女兒,當初鄂大爺臨走前,可曾對妳透露些什麼?」金嬤嬤柔膩問著,紅紗帕子掩在嘴邊,當自個兒說悄悄話似的。
  前些日子天氣轉涼,帶出秋味兒,「來清苑」裡的擺設也換過一小批,當朝名畫師雲綺山的夏蟬掛軸換成臨溪生的紫藍秋草圖,連細竹屏風也一併撤下,擺上同樣繪著株株秋草的水藍絲綢屏風。
  倒是窗下那張躺椅深得主子姑娘青睞,依舊穩穩佔著原位。
  朱拂曉側臥在躺椅上,背後靠著團枕,閒慢地抽著煙,薄荷味細細飄散。
  金嬤嬤喝了口潤玉煮上的香茶,忍不住又道:「都過去一個多月嘍,鄂大爺這樣不聞不問的……唉,他如果跟妳承諾了,女兒妳也就如江南同妳齊名的那位花魁娘子君霽華般,挖到一座大金礦,往後嬤嬤跟著妳,吃喝都不愁咧!」
  「姑娘自個兒就是座金礦,不需再去挖誰家的山,倒是嬤嬤拚老命往姑娘這兒挖,早都吃喝不愁。」元玉受自家姑娘調教,一張嘴端是厲害,邊幫主子的琵琶與古琴理弦上油,邊出話堵人。
  「妳這死丫頭,早晚爬到妳家主子頭上——」金嬤嬤橫著臉還要罵,聽到朱拂曉懶懶地發出笑聲,氣就緩下了。「咱的好女兒,妳倒是發個話,嬤嬤心裡才好有個底呀!如果鄂大爺他沒那個意思,妳『來清苑』這兒也好繼續開張,幾位大爺們全指名見妳,咱可擋得辛苦了。」
  「嬤嬤說得是。」朱拂曉淡翹艷唇。「照例是陪酒吃飯、彈琴唱曲、對弈填詞,今晚全聽嬤嬤安排。」休息一個多月,也該回頭過她江北名花該過的生活了。
  結束三天的纏綿後,鄂奇峰動身去尋他那批手下。
  罪魁禍首尚未逮到,好不容易有線索可循,他內心的興奮與焦急,她能想像。
  不會與他再有瓜葛的,即便他真對她提出什麼,如寒春緒對霽華那樣的安排,她都不能接受。
  太危險……真的、真的太危險,越和他在一塊兒,越要深陷,這一次她對自己全然失去把握,根本難以把持……先動心,而後恨惱,然後碰觸了他內心私密,知曉了他的過去,然後憐惜,然後愛了他……
  太危險!
  她要的既已得到,往後別多牽扯,她方能保全自己,過太平日子。
  金嬤嬤見她鬆口了,笑得頭上幾根金步搖同時亂顫。
  「那好那好!等會兒我吩咐底下人把妳的象牙玉牌掛上,掛得高高的,再繫著紅彩,好讓今晚撒錢來的大爺們知道,咱們花魁娘子重返江湖啦!」
  朱拂曉不置可否地垂眸,靜靜又抽口煙,白煙迷濛她的臉。
  「金嬤嬤!嬤嬤啊——」一名「綺羅園」裡打雜的小長工連滾帶爬、殺豬般地尖叫奔進「來清苑」。
  「鬼叫個啥勁兒啊你?!」金嬤嬤拍桌,起身斥罵。
  朱拂曉聞聲抬睫,一瞟,她放下煙具坐起,凝聲問:「小吉祥,手臂被誰打折了?外頭有人鬧事嗎?」
  「什麼?!」金嬤嬤兩眼瞪向小少年的左臂,這孩子的手被扳脫關節了!
  小吉祥痛白了臉,托住傷臂,忙道:「嬤嬤,出事了……拂曉姑娘,您快找個地方躲好,是那個姓高的大爺,每次來都好闊氣、給很多賞銀的高爺……」吸氣忍痛。「咱們同他說,現下才午後,請他晚些再來,他二話不說就往裡邊闖,幾名護院上去攔,攔不住……他、他下手好狠,帶著一把鐵製弓,像十字的模樣,兩個護院大哥手段硬了些,他一扳機括就射,不把人命放在眼裡!」
  鐵製弓。
  ……十字模樣!
  朱拂曉微一沈吟,腦中驀地抓到什麼。
  金嬤嬤面色白了白,立即往外走,哪知那尊大瘟神來得好快,在幾名護院相繼受傷、幾個長工被無辜波及後,「綺羅園」中沒誰再敢上前阻攔,便見他如入無人之境,旋風般闖進「來清苑」。
  這人自稱姓「高」。名字呢?
  他說過他的名字嗎?
  好像叫高……高什麼……啊?高競!
  朱拂曉鎮靜地看他。
  高競……競、高……
  陸競高……這才是他真姓名吧!
  他樣子有些慘,多日未睡似的,向來乾淨貴氣的衫袍縐巴巴不說,前襟沒繫妥,露出層層裹胸、裹肩的布條,布條裹得夠厚了,圈上好幾層竟還滲出血,看得出傷口頗劇。她不著痕跡地瞄向他手中的沈鐵十字弓,短箭已上架,不知是否太沈,他拿得有些抖。
  「哎呀呀,原來是高大爺呢!有好一陣子沒見著大爺啦,咱們家拂曉也挺常提起您的,直問大爺怎麼不來了?」金嬤嬤硬著頭皮挨過去,邊暗暗打手式,要幾個在外頭張望的人趕緊報官去,一張塗得紅艷艷的嘴繼續咧開笑道:「高爺,咱們園子雖還休息著,您急著要見拂曉,那也能商量的,您好不好先把手上的玩意兒放下來,咱讓丫鬟們備酒菜去,再讓——哇啊!」
  「金嬤嬤!」
  「姑娘!」
  「潤玉!」
  「元玉——」
  一團混亂尖叫。
  金嬤嬤安撫到最後,以為能說服對方放下凶器,竟伸手去碰,朱拂曉出聲欲阻止已然不及,就見男人一臉戾氣,近距離扳動機括,短箭射穿金嬤嬤右掌。
  潤玉見自家姑娘衝向金嬤嬤,男人那把利弓還對準人,嚇得胡亂擲出面前的茶壺、茶杯,有什麼擲什麼,引得對方舉高十字弓對過去,射出第二箭,元玉千鈞一髮間用力將潤玉撲倒,背後肩頭中箭。
  「住手!」
  朱拂曉冷冷揚聲,本是扶著痛昏過去的嬤嬤蹲坐,她此時卻「唬」地立起,媚眸發怒地杵在男人面前。後者被她突如其來的靠近弄得一愣愣的,再被她冒火的鳳眼一瞟,竟傻了似定住不動。
  「外頭的誰,進來扶嬤嬤出去。小吉祥你也出去,吩咐人請大夫去。」她態度自若,招了另一名僕役把受傷的人帶出去。「潤玉別哭!把元玉扶到隔壁房間。仔細聽好了,之前鄂爺留下不少解毒金創藥和藥丸,妳取出來給元玉和金嬤嬤敷上服用,若有誰也需要,全分給他們,聽懂了嗎?」聲音有些嚴厲。
  「嗯。」潤玉紅著眼眶,拚命點頭,難得沒掉淚,表現得相當冷靜。
  「姑娘……不行,妳不可以……」元玉齜牙咧嘴,短箭上的毒開始讓她頭昏,最後仍被潤玉強行拖走。
  不相干的人全走光,房中陡靜。
  朱拂曉見男人眼角餘光仍留意著窗外那些窺看的眼睛,五官忽現猙獰,她乾脆心一橫,放大膽,動作略粗魯地「啪啪啪」關上所有敞窗,連門也一併闔上。
  她明擺著就是生氣,氣他。
  她想,如果換作翔鳳……如果是翔鳳……會怎麼做?
  翔鳳肯定不會給他好臉色。
  翔鳳既嬌又辣,得了理就不饒他的。
  翔鳳熱情卻也小女兒家,此時發著怒、不歡快,她的二師哥可曾心軟哄過她?
  她抿起唇,側眸瞪他,用那種能讓鄂奇峰看癡了、能讓秋巧燕看得不自覺喚她「姊姊」的眸光,瞪他。
  「高爺這是怎麼?是得了什麼尚方寶劍,竟到我『來清苑』鬥法了?難不成就為上回您輸了我那幾盤棋,所以才專程來大鬧嗎?」
  她質問的語氣嬌蠻,渾不怕,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像因為與他很親、很要好,所以會對他說發怒就發怒,毫不掩飾。
  「您說話呀!到底想怎樣?像棵樹般杵在那兒,誰知您心思啊?」手心發涼,她卻跺腳,順手把揉成一團的香巾丟到他胸前。
  他本能接住那團香巾,目光怔怔然,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鳳妹……我來帶妳走。妳跟我走。」他神志似已不清。
  朱拂曉心臟急促跳動,耳鼓震鳴,仍耍性子問:「走去哪裡?你總得告訴我。」若不得不跟他去,至少得從他口中問出方向。
  他搖搖頭,朝她走近,兩眼著迷。
  她微退,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那……總得讓我收拾包袱,才好跟你去。」快想、快想,還有什麼法子拖延……對了,只要讓他放下那把十字弓,一切就好辦許多。「你來幫我收拾吧!」
  他還是搖頭,跨近一步又想抓她。「該走了。」
  「我要換衣服,換好新衣再出門……你幫我換。」手腕被抓住,她反倒拖著他耍賴般搖了搖,嬌媚媚地命令。
  等待著,就在她一顆心提到喉頭、幾要跳出口時,他終於僵硬地點頭。
  「我幫妳換,換好新衣,妳跟我走,跟我走,不回頭……」
  他想扯開她的衣帶,發現手裡的十字弓確實礙手礙腳,頓了頓,真把護身的武器往桌上一擱。
  他扯掉她衣帶,扒開她的外衫,甚至開始拉扯她的紫羅裙……
  朱拂曉任由他雙手在身上挪動,眸角時不時地掃過那把沈鐵凶器,想著該何時出手才好搶將過來。
  猛地,她內心懊喪暗叫,因外頭突然傳來雜響,喧囂聲響徹雲霄——
  「官爺,就在裡面!那瘟神就在裡頭,快攻進去啊!咱們家的花魁娘子在他手上,可不能出半點差池啊!」不知哪個僕役扯聲叫喊。
  男人渾身一凜,齒關緊咬,猙獰神氣再現。
  就賭這千鈞一刻,朱拂曉動作好快地撲向那把十字弓。
  混帳!
  她咬牙暗罵,僅差毫釐就要搶到之物,硬是重新落進對方手裡!
  她半裸地被壓倒在地,男人如被鬼魅附身,面容扭曲脹紅,兩眼惡狠狠的。
  「妳就是不肯,是嗎?就是不肯跟我嗎?妳讓妳的大師哥睡,讓他睡了整整三日夜,不見其它捧錢求見的爺兒們,妳就這麼喜愛他,到死都愛,是嗎?!」
  這人已經把翔鳳和朱拂曉攪在一起!
  冰冷的十字弓頭緊頂著她的頸,她很有可能會死,她會死,這一次看來在劫難逃。莫名地,她突然感到好笑,明明與她毫不相干的,結果攪纏進去,心裡於是有了個人,是有些難受,但再見無期,還能假裝平靜地過活,哪知又來這一樁,這人早蟄伏在她身旁一段時候,想來正因為她與翔鳳神似,而她卻不把對方的窺看放在心上,此刻更鬧得要沒命了……
  若真要沒命,她其實……很想見鄂奇峰一眼,再見一次,不說話,只笑笑看他,笑笑的,就好……
  她閉著眼掙扎,有血腥味,記起他肩胸上沾血的裹布,兩手往他傷上搥打。
  她聽見他叫痛狠罵,「剁」地促音響起,刮過她的耳,那是扳動機括的聲音,那瞬間,她以為自己死了,直到額角感到刺痛……痛痛痛……好痛……
  「妳的臉被我砍花……我記得……那一刀從額角斜劃到嘴角,妳整張美臉皮肉翻開,鼻子歪了,漂亮的嘴也歪了,我記得……就從這兒下的刀……」
  她沒死,她清楚感覺到疼痛。
  這個混蛋朝地上射出一箭,然後直接取射出的短箭往她額上劃,她既痛又頭暈目眩。
  「王八蛋……」她記得要掙扎,但似乎沒力氣掙扎,頭越來越昏,她像是搥得他肩胸滲血,但他仍沈沈壓在身上,壓得她動彈不得……
  這次賠大了,她想。
  早知如此,她當初就該向鄂奇峰多要求幾天,多享些快活,折騰他,讓他絕不忘她……三天……哪夠呢?失策啊……當真大大失策……
  她苦笑,耳中陣陣嗚鳴……
  鄂奇峰將三師弟和一群手下遠遠甩在身後,胯下白雪駒與他配合得天衣無縫,他一馬當先循線趕至「綺羅園」,在官爺們還忙著架盾牌以防遭毒箭攻擊時,他人已闖進「來清苑」,破門而入。
  一奔進,見到的是讓他完全瘋狂的一幕。
  屏風倒塌,椅凳亂滾,身子幾近赤裸的姑娘被壓倒在地,她沒放棄掙扎,只是抵抗的力道如垂死般起不了半毫作用,他看到她滿臉是血。
  充滿暴戾的嘯聲發自他胸臆深處,沖喉噴出,那絕望感當頭罩下,像十三年前那一場,他遭埋伏,怎麼也趕不回「秋家堡」,費盡心力返回時,一切都晚了……晚了……
  「啊啊啊——喝啊啊啊——」他怒吼,銳嘯,全身青筋浮現,心臟被硬生生剜出來似的,眼前是一片血紅海。她沾血的臉映在他眼底,如「秋家堡」那場熊熊大火。
  剛健身軀撲去,在對方握住十字弓欲要回擊時,他快一步打掉對方手中的武器,然後掐住對方脖頸。
  他一手掐住,五指緊收,另一手握成拳,勁力爆發,擊向那人胸口,一拳……再一拳……再一拳……不斷、不斷落下重拳……
  他不曉得自己為何感覺得到腳邊的抓力,那力量如蜉蚊,弱得根本無法感受,但他心口卻是一震,彷彿與誰心靈相通。
  垂眼,他瞧見她,一隻瘦弱玉臂扯著他的腳踝。
  「阿奇……鄂爺……」
  他丟開被揍得不成人形的人,跪下來抱住她。「我在這裡,我……我是阿奇,我在這裡……」他用了許久以前就不再用的暱稱。
  朱拂曉視線迷濛,看不見他,但知道他在身畔。
  被緊緊擁抱後,她被放倒在軟榻上,有清涼之物撒在她發熱的額角,讓她不禁畏痛地縮了縮雙肩,擰起細眉。
  她想,他是在替她處理傷口。
  那痛一直持續,她卻克制不住地勾唇笑著,心飛揚溫燙,想對他說些什麼,唉……說什麼好呢?她想再見他一面,他就來了呀……
  「鄂爺……我、我破相了,是不?」
  鄂奇鋒沒說話,內心激盪無法平息,儘管此時外頭的那群官兵和護院們已衝進來,他仍是無法多說,只能緊緊注視著懷中女子,包住她赤裸身軀,為她裹傷拭血。
  「我要當真破相,你……你就慘了。這成什麼事了?明明是你的仇,怎麼牽扯上我?」她苦笑。「三天實在太便宜你了,至少……至少還得追加三個月,要你乖乖來躺著,繼續讓我為所欲為……」
  胡亂呢喃,她臉容一偏,在他心痛的注視下昏死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8:50


  七日後。江北定山坡。
  正是十五月圓時,月盤亮晃晃地懸於天際,皎光似水銀,傾天而下,覆蓋夜色。
  「鄂爺!身後——」
  聽到多年來已與自己養出絕佳默契的手下張聲厲喊,騎在馬背上的鄂奇峰驀地伏低身軀,手中的刀頭棍往後一揮,把朝他背心連射過來的兩支短箭斬落。
  今夜,「千歲憂」來到定山坡接盤的人馬,全暗中換成他的人,擒拿這些人的同時,三師弟宋玉虎那邊亦同時行動,強攻他們建於大江支流隱密處的巢穴。
  分散攻之,出其不意,不允出絲毫差錯。
  有暗箭連發,皆對準他!
  這只守在暗處的「黃雀」讓他渾身凜然,血肉如遭天雷轟打,灼燙繃緊,繃得死緊,額角突跳,青筋浮現,牙關幾要咬出血來。
  儘管看不到那人,他卻知道對方是誰!
  「鐵環!九全!這裡交給你們兩個!」他揚聲喊,將完全掌握住的現場交給兩名手下和其它人,馬頭一調,去追那個發暗箭的人。
  「鄂爺——」
  「鄂爺等等啊!」
  他胯下白雪駒如一道銀箭,把一干手下遠遠甩在後頭。
  是那個人,他追了十三年的人,二師弟陸競高。
  江北山坡在月夜清輝下起起伏伏,他看到對方騎著白雪駒的身影,那匹白雪駒讓他心頭一痛,想起當年師父秋如晦精心馴養的那幾匹寶馬,那些馬遭搶,「秋家堡」毀於大火,此時他見到的這一匹,或者是當年那些馬的後代。
  越想,血氣翻騰得越是激烈,他呼息大亂,狂風掃打面龐,力道十足,他兩眼仍發狠死瞪著,眨也不眨。
  很怕追丟對方。
  很怕斷了這條線索。
  很怕辜負師父和師娘、辜負翔鳳和四師弟。
  很怕對不住十三年前死於賊匪刀尖下、以及不及逃出「秋家堡」大火的那些家僕和牧工們。
  他人生就這麼一個包袱,就這一個目的,不能完成,他無法放過自己。
  對方策馬入林,他此時跟進絕非明智之舉,心中縱然清楚,但無法停下。
  一入林,樹影遮天,月光幾難透進。
  「颼」地厲響,他感受到波動,刀頭棍「咄」地再次劈開近身的短箭。
  他凝神細聽,兩眼仔細環視,又有三根短箭射近,他千鈞一髮間盡數避過。
  然後,他察覺一事,每次在短箭發出之前,定有細微金屬碰撞聲,像在扳動機括的聲響。
  錚——
  就是這聲音!
  這一次,他沒有先設法避開,卻是朝那錚響發出的方向,擲出手中的刀頭棍。
  他擲棍的手法老練精巧,像是在無盡草原上捕捉野馬那樣,在奔跑的野馬群中擲出套桿子,將選定的那頭好馬穩穩套住。
  下一瞬,短箭射入胸膛,他悶哼了聲。
  他感覺得出,箭簇刺得不算太深,與十三年前他胸口和腰側所中的箭傷相比,這次傷口將會淺了些,只是……箭上有毒。
  他如願地聽到一聲淒厲痛叫,證明他那一擲確實奏功……他重創對方了嗎?
  該死!毒跑得太快!
  他四肢開始感到沈重,不覺疼痛,而是湧起無邊無際的麻感,五感變得遲鈍,眼前像被墨水潑過,整幕的黑……
  鄂奇峰知道自己仍在黑霧中,看不見,週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
  如果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段,是不是就不回頭,一路摸黑走到底?
  不!還不夠!他做得不夠好!
  這麼寒愴地去見師父、師娘,他要抬不起頭。
  把燕妹留給三師弟,他相信三師弟會照顧好她的,但他曾在師父墳前立誓,必定手刃「秋家堡」叛徒,必定重振「秋家堡」聲威。前一個誓言,他不確定是否辦到了,而關於後一個誓言,難道要直接推到三師弟和燕妹身上,撒手不管嗎?
  如此不負責任,他怎麼有臉?!
  若見著翔鳳,她刁鑽性子一起,必然揚著眉睞他、嘲弄他,她會說——
  「師哥,你瞧你,累成這模樣,什麼事都辦不好,呆頭呆腦真惹人生氣!」
  他會靜靜由著她罵,看著她紅嫩臉蛋,看著她愛嬌模樣,她罵他,他心裡快活,他想聽她嬌嬌軟軟的斥罵——
  「這麼累了嗎?好吧……那就睡會兒,可不準你偷懶太久,還有好些事沒做呀,你一直賴在這兒,我可要惱了。」
  「我守在你身旁,睡吧,好好睡,我等你睡醒,但最好別讓我等太久……」
  「……要是大爺遲遲不來履約,奴家心一橫,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數,屆時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決的事……」
  最後那句,誰在對他說?
  不是翔鳳……那嬌脆女音更蠻、更媚,勾著鳳眸,勾著似笑非笑的朱唇,有恨有惱,有什麼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而來……或者,一直都是那人在笑他、嘲弄他、斥罵他,一直是她……
  「鄂大爺,你要再欺我、騙我,我……我就拿自個兒當獎賞……賞給任何一個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呼地大風狂揚,掃開濃霧,他看到那姑娘,紫衣迤邐於地,艷容帶著慣有的挑釁,眸底卻盈著溫柔如水的月光。
  她佇足江畔,白雪駒在她身側晃頭擺尾,火螢點點,閃爍飄流。
  她嘲弄地翹起唇,在夏夜裡輕笑,彷彿無聲問著……你對我承諾了什麼?一走了之,算什麼呢?
  妳等我!
  「朱姑娘——」霧散的江岸,他衝著她叫出。
  
  「九全,鄂爺胡亂嚷嚷些什麼?你聽出來了嗎?」
  「咱管他嚷什麼!快把小刀給我,箭一拔出,你就把解毒金創粉往口子上撒,給我使勁兒撒、用力撒,撒到黑血變紅為止!總之死馬當活馬醫了!」
  「是說……鄂爺還沒死,不算『死馬』。」
  「那就他娘的快把他給老子弄活!」
  「你又是娘又是老子的,到底想怎樣?」
  「……」
  
  對已故之人沒能守住當年誓言,難道也要失信於生者?
  回看這一生,他鄂奇峰也真夠失敗。
  喉間猶漫苦味,澀然充斥胸中,他先是感到沈重,兩肩、背脊、四肢……一道道枷鎖上身,如被壓在五指山下不得動彈,然後是虛無,週遭皆空,他昏雜的思緒終於也跟著空空如也。不想,方寸便定;不想,才能漸漸脫出……
  他醒在一處作夢也想不到的地方。
  晃一眼便確定是姑娘家的閨房。
  流蘇垂紗的床帷,細緻編織的涼竹絲墊,他枕的是嵌有寒玉的枕頭,蓋的是蠶絲被,朦朧紗帷外,床頭花凳上擺著白瓷鼓燈,此時該為白日,燈未點上,無燭光烘托,繪在白瓷上的美人丹青顯得有些黯淡,獨自憑欄的美人側顏像有幽思,與此刻倚窗而坐的紫衣女子竟有些相似。
  她持著紅銅細煙管,任著薄荷味騰騰幽燃,卻不見她抽個一口、兩口……她想什麼想得如此入神?
  有腳步聲響起,兩個小丫鬟各端著托盤進來。
  「姑娘,該用午膳了,這兩天您胃口不好,咱請廚房大娘煮了鮮魚粥,只用嫩姜和海鹽提味,很清淡鮮美,您多吃些。」潤玉軟軟說著,邊把餐具擺上,小心翼翼揭開盅蓋,為主子盛粥,食物香氣立即飄散開來。
  朱拂曉擱下煙管,徐慢走回桌邊,幽然沈思的模樣已不復見,她探出指,好不正經地挑勾潤玉丫頭滑嫩的下巴,嘻嘻笑。
  「我胃口哪裡不好了?是妳平常胃口太好,把自個兒吃得圓圓潤潤,潤玉是拿自個兒的食量同我比吧?唉,我的潤玉兒已經是個富泰小美人了呢!」
  「沒富泰、沒圓潤!我沒有啦!」連喝水也肥,那也不是她的錯啊!
  「姑娘不要胡扯話題,該吃飯就得吃飯。」一旁的元玉跳出來主持公道。她托盤上端的是剛熬好的藥汁,朱拂曉不由分說便接了過來,顯然對那碗藥比對美味鮮魚粥有興趣得多。
  「姑娘,我和潤玉來餵藥,您只管把粥吃了。」元玉柳眉有些倒豎。
  朱拂曉笑道:「怎麼喂?他一直昏睡不醒,妳和潤玉難不成也要學我那招,把藥含在口裡,然後嘴對著嘴,一點一滴把藥汁哺餵進去嗎?唔……如果妳們倆打算這麼試試,那就儘管去試,換我休息一回也好。」
  聞言,潤玉一臉慘白,大眼睛馬上很沒用地泛開霧氣,一副可憐兮兮、為了主子隨時準備從容就義的樣兒。
  元玉鼓起腮幫子。「我就掰開他的嘴,把藥直接灌進去,說不定還能嗆醒他!」
  朱拂曉又笑,被兩丫鬟逗得挺樂似的。
  她趕著小丫頭倆用午飯去,還用所剩無幾的信用作擔保,保證喂完藥後,肯定乖乖把一盅鮮魚粥喝個底朝天。
  房中終又靜下,她徐步靠近床榻,單袖撩開紗帷,一瞥,不禁怔然。
  榻上男人兩眼清醒睜著,炯炯有神,專注望她。事實上,是過分專注了些。
  「喲,醒來了呀?真是的,那這碗藥可不好餵了。」她話中有話,真真假假,像是挺希望他繼續昏迷不醒,好讓她按著喜愛的法子餵藥。
  鄂奇峰勉強撐起上半身,避無可避地扯到傷口,這點痛他沒放在眼裡,只覺週身虛乏,該是箭上之毒尚未盡清之因。
  「你最好躺平,別動來動去的。」
  朱拂曉瞪著面色仍青青白白的他,費力持平語氣。
  乍見他轉醒,長時間擠壓她心臟的那股蠻力驟然間消散,血液奔流,連呼息都熱燙,又見他極不安分,還讓她真想撲上去壓人。
  鄂奇峰咬牙坐好後,暗自調息,嘴角淡勾。
  「妳不是要餵藥嗎?」
  「大爺自個兒都坐起身了,還要奴家喂啥勁兒?」她哼了聲,把藥碗直接遞去。「拿去。要喝不喝隨你。」
  她雙頰生嫣,微妙暈紅著,他靜瞅,面龐也感燥熱,不禁想像她傾身以嘴哺藥的旖旎景象,越想,丹田熱氣越是凝聚,心熱體燥,都不知是不是得了箭毒的後發病症。
  假咳一聲,他兀自鎮定地接過藥碗,也不怕燙舌,咕嚕咕嚕大口灌完藥汁。
  「我昏了幾天?怎會在妳這裡?」把空碗交回,他瞥了眼前襟開敞的胸膛,新的箭傷落在胸央偏左處,撒著「長春藥莊」獨門配製的解毒金創藥粉,沒包覆起來,維持得相當乾爽。
  「大前天半夜,你那位影子似的三師弟領著幾個手下,把鄂爺從『綺羅園』後門偷渡進來,先給了金嬤嬤一袋金葉子,說是要叨擾『來清苑』幾天,還說陸續會有後謝。」邊說,她邊把垂掩的紗帷往兩旁束起,跟著款款落坐在榻沿,離他不到半臂距離。
  她忽而不語,偏著螓首瞧人,鄂奇峰左胸震動,竟覺傷口又受拉扯。
  「我三師弟送我來這兒……」
  「嗯。」她淡眨翹睫,神情似笑非笑。「聽說鄂爺受傷中毒後,嘴裡就『朱姑娘、朱姑娘——』地胡亂嚷著,後來呀,趕去定山坡與你會合的宋三爺怕他家大師哥要真沒能救活,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這位心心唸唸的『朱姑娘』,豈不是太慘了?所以才連夜送你過來。」
  一口唾液險些倒嗆,鄂奇峰咳了兩聲,面紅耳赤。
  朱拂曉又道:「如此看來,鄂爺也算守諾之人,一條命都快玩完,還惦著咱倆之約。」
  她話中有取笑、有輕嘲,卻還帶柔軟真意。
  她那雙眸裡似有流螢閃爍,不仔細看,會錯過許多值得深思的意緒。
  她像是為他的傷而憂心,不願表露太多,只在兩眉間淡隱憂慮,而唇依舊笑,噙著壞壞的、刁頑的、愛折騰人的弧。
  鄂奇峰深吸口氣,沈定下來,臉紅耳熱就臉紅耳熱,炯目只管看她。
  「我看到妳,妳像在問我……『一走了之,算什麼?』,後面的事就全無知覺。」
  朱拂曉點點頭,語氣靜幽。「是啊,一走了之,算什麼呢?要真讓你走成,走得不見蹤影,走得賠掉一條命,你欠我的這筆帳,找誰討去?」微陷沈吟,似早已想過又想,終下決定,她仍壞笑著。「所以,不能教你再跑掉了,鄂爺沒把債還清,哪兒也不許去。」
  赤著臉,他扯唇苦笑。「妳這又何必?」
  「鄂爺別急,就三天而已,忍忍也就過了。當我的男妓躺平就好,你乖順躺著不需使力,我自然找得到法子盡情開心。」
  柔荑撫上他已生鬍髭的面頰,她笑嘻嘻的,把他當成所有物般撫弄。
  「你又看我看癡了。鄂爺,瞧出來了嗎?奴家可不是爺心裡那位翔鳳姑娘,她是知禮守教的閨秀,奴家可壞到骨子裡去嘍,能拿就拿,該搶就得搶,到使強的時候絕不心慈手軟,您說我怎會像她?」
  她當然不是翔鳳。鄂奇峰再清楚不過。
  凝視著面前略有憔悴的嬌容,他左胸滾燙而裂痛。
  對翔鳳,那是青梅竹馬多年培養出來的情愛,他呵護她、深深喜愛她,十三年來更添歉疚。而眼前這個動不動就「奴家」長、「奴家」短,貶抑自個兒的姑娘,她讓他感到痛,胸中因她泛開的熱流永遠夾雜痛楚,他想逃開卻親近了,想推拒卻深受吸引,他的心如此矛盾,不能自已。
  不能自已,就順其自然。
  如果這樣的他入得了她的眼,能在一起,也就在一起……
  他抬手握住在粗糙臉上輕弄的嫩荑,她像是沒料到他會「反擊」,纖指不禁顫了顫,他握得更緊些,不再任她一陣逗弄後就輕鬆脫逃。
  朱拂曉生著悶氣。
  她「來清苑」頭一回留男人住下,這位剛從鬼門關轉悠回來的鄂大爺才清醒不到半天,便鬧著要離開,急騰騰想趕去與他的寶貝三師弟和手下們會合。
  欠債就得還,他根本無心償還嘛!
  那具美好矯健的身軀都還沒讓她沾上半口,就又多出一個箭窟窿,算什麼?算什麼?!
  靜且慵懶地啜著丫鬟送上來的新碧茶,她坐沒坐相,半身掛在窗檯子邊,九曲橋上的小紅燈籠早已點上,人工湖面有三、五艘小花舟,專給尋芳客帶著花娘遊湖之用,歡鬧歌音或遠或近、隨處可聽,「綺羅園」的夜一向精彩。
  「……鐵環和九全說,他們領人趕至時,林中除你之外並無其它人,他們找到你的刀頭棍,刀頭沾血,地上亦有大灘鮮血,估計對方亦受重傷。」
  「循著血跡有查出什麼嗎?」
  「血跡一出樹林外就被掩了,當夜又下過一場雨,更難追蹤。」
  聞言,鄂奇峰微微頷首,雙目沈吟淡斂。
  他留下沒走,可不是決定順誰的意,而是三師弟宋玉虎潛進「綺羅園」,送來外用內服的藥粉和藥材各一批,一邊將定山坡後續之事回報。
  金嬤嬤是挺好收買的人,大爺使得起銀子,再加上「來清苑」的主子姑娘沒發話趕人,她也就隨便。
  至於朱拂曉……她是氣悶到不想說話,氣自己幹麼替人家憂心?人家不領情的!她氣自己明明生著氣,卻還是想知道他們談些什麼、想知道他們「收網」收得順不順利……
  「射中你的鐵製短箭製作精良,該是十字弓、袖箭機關盒所用之箭,箭頭淬毒,我已要大夥兒留意,每人隨身帶上解毒金創藥和藥丸,以防萬一。」低嗄聲音從黑帷帽底下透出,今晚的宋玉虎倒說了不少話。
  鄂奇峰點點頭,又道:「你那晚放走的人呢?情況如何?」
  「故意放走兩個,分別派人輪流盯梢,一旦那兩人跟二師哥……跟陸競高有所接觸,咱們立時能知。」
  「嗯……」鄂奇峰暗自調息,邊思索事情,剛張嘴要說,卻瞥見倚坐窗邊似睡非睡的那抹紫影忽地站起,伸懶腰的姿態讓他聯想到貓兒。
  她想幹什麼?
  他定定看她,她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潤玉,去後院廚房那兒把元玉找回來,咱三人乘花舟遊湖去。」
  「啊?咦?喔……」潤玉憨憨應聲,放下幫主子搧涼的小扇,不自覺瞄了榻上的男人一眼,像有些舉棋不定。
  「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啊!」真惱!到底誰才是主子?
  「是!」小丫鬟像也察覺到主子強捺在內心的怒火,趕忙照辦,拔腿往外衝。
  「朱——」鄂奇峰欲喚住朝外走去的姑娘,但喚住她做什麼?要她陪在身畔,即使不說話,那也好嗎?
  她在生氣,氣他急著說走,若非三師弟來這一趟,他此時應已在馬背上。
  他想與她在一起,但他不要露水情緣,待師門之仇有個結果,他會給她一個交代,只是現下,許多話說不出,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適才要和三師弟說什麼,他竟有些忘了。
  下榻,他輕按了按胸前箭傷,下意識走到她剛剛待過的窗邊,往外望。
  小湖畔,她正撩裙跨上一艘小花舟,潤玉拉著元玉從另一頭跑去,跑得氣喘籲籲,她在小丫鬟們跳上小舟時,故意晃動舟身,鬧得兩女孩兒一陣尖叫,她倒捧腹哈哈大笑。
  愈是發怒、不開心,愈要笑得張揚外顯,渾沒事似的,她就這脾氣。聽她脆鈴般笑音,他心中驀然一緊,憐情暗生。
  宋玉虎走到他身旁,帷帽後又透出沈聲,平靜道:「小師妹這陣子待在北方牧場,尚不知你受傷。」
  「別讓燕妹知道。」
  「嗯。」頓略,黑色紗帷後的一雙精目瞟向湖面。「師妹喜歡她。很喜歡。如果你要帶她回北方,師妹會很歡喜。」
  「她」指的是誰,兩人都清楚。
  鄂奇峰儘管抿唇不語,不動如山,面皮已隱隱竄熱。
  「綺羅園」的人工湖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來清」、「來奇」、「來靜」和「來趣」四大花苑全臨湖而建,九曲橋過去的另一端湖畔還置落許多大大小小花廳,用來招待賓客。
  朱拂曉和兩丫鬟自個兒劃舟,過湖心,停停玩玩,經過「來靜苑」時還跟裡邊的姊妹討來一壺酒,最後她們在「憐香閣」附近上岸。
  「憐香閣」是花娘們平常練習玉女功、養顏美膚的所在,她今晚在「憐香閣」內的香藥浴池裡泡了澡,換上乾淨衫子,遣走兩個被她強拉一塊兒泡澡的可憐丫鬟後,她獨自一個走回「來清苑」。
  她腳步好輕好輕,淩波一般。
  當她踏進房中時,正盤腿在榻上調息養氣的鄂奇峰仍察覺到,長目於是徐徐掀開,注視著她筆直朝自己走來。
  「宋三爺走了?」她問,在離他三步的地方佇足。
  鄂奇峰雙目微瞇,放下交盤的兩腿。「是。」
  「鄂爺還在這裡,沒隨他走。」再走近一步,語氣幽幽。
  「是。」
  「那很好。」再近一步,近到她的長衫子已碰到他的腿。
  房中的氛圍突然濃郁起來,空氣漾開稠香,燈火生姿搖曳,他們像處在波心,漣波卻是朝內,往他們身上一波波湧來、湧來……有什麼團團將他們倆圍困,扯緊彼此,讓呼息愈來愈快、胸中脹痛、血氣灼燙,讓他只能著魔般緊盯著她,無法挪開視線。
  「那很好……」她低幽又喃,伸手拉開腰上的衣結,然後卸下長衫。
  衫子底下,她未著寸縷,如嬰兒般光潔,盈逸著動人幽香。
  她拔掉金釵,鬆垮的髮髻隨即崩下,烏絲如瀑直落,襯得她清肌更為瑩白。
  鄂奇峰屏息看著眼前一切。
  他不可能不為所動,尤其在他已對她有意的情況下,渾身悸顫,心口洶湧,要抵拒這股極香,比登天還難。
  「朱姑娘……」喉頭燥熱,他聲音沙啞得可怕,強迫雙目鎖住她的眼。
  她的眼柔媚如絲,醉了似的,卻是再執著不過。
  「鄂爺,奴家想了想,與其悶頭自個兒生氣,倒不如把氣往您身上出,那還能圖個痛快。」一頓,艷唇勾笑,柔荑攀上他的寬肩。「所以啊,我跟鄂爺討債來了,就三天,咱們把帳仔細算算,往後就兩清。」
  躺下吧……
  她藕臂使著勁,把他往後壓倒在榻上。
  鄂奇峰順勢躺倒,兩眼仍一瞬也不瞬的。他感覺不到傷口的刺疼麻癢,只覺整個人快要燃燒,血往腦門沖,氣往丹田急聚。
  他被推倒,那柔潤如水的女人爬上他的身,跨坐在他腰際,烏髮散在她裸身上,亦散在他胸前。
  他聽著她在耳邊揉笑輕喃——
  「鄂爺別怕,奴家會好好待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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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8:29


  五日後。
  鄂奇峰身處在鬧市深巷裡的一座小四合院內。
  這座四合院呈南北略長的矩形,建材是再尋常不過的土磚灰瓦,門板上留著歲月痕跡,掩在曲曲折折的巷內著實不起眼。「千歲憂」寒春緒選在此處與他會見,而非傳言中時常出沒的沿江地帶,他並無訝異,倘若今日身份交換,他也會做出同樣安排。
  再有,這小四合院想必僅是寒春緒數個藏身處之一,明朝他若再探,定已人去院空。狡兔不止三窟,他和他皆是多疑之人。
  「聽我拂曉妹妹說,鄂兄急著找我,有筆穩賺不賠的生意找我談?」說話的漢子兩腳開開、蹲在院子角落的槐樹底下,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煙,那把略粗的長煙斗黑得發亮,跟他曬成黝亮的臉龐一樣粗獷。
  鄂奇峰看著他束於腦後的一把銀絲,白髮如雪,白得幾近刺目。他尚未出聲,對方已把話挑開——
  「不然閣下以為『千歲憂』是怎麼來的?為了混口飯吃,我可是勞心勞力,時時不得安寧,早生華發也非我所願,唉。」似真似假地歎道,聳聳肩,發癮似地又抽上兩口,逕自吞雲吐霧。
  鄂奇峰沒說什麼,沈靜且迅速地環顧週遭一眼。
  兩刻鐘前,他與朱拂曉是一同被領進來的。
  此時,四合院中只剩他與這白髮黑漢,朱拂曉已被對方手下帶往別處安置,據寒春緒自個兒透露,是他的相好姑娘君霽華要與自個兒的好姊妹敘舊。
  他盤腿靠著樹幹坐下,甫坐好,發現一張黝臉衝著他咧開白牙,黑亮煙斗大方地遞到他鼻下。
  「要抽一口嗎?」寒春緒慫恿道。「這味煙草用了蔓羅根和罌粟,從西南一帶進來,中原可沒這好貨。」
  「寒兄也抽薄荷煙草嗎?」鄂奇峰眉間微攏,不自覺問出。
  「誰抽那種娘兒們的玩意兒——」突地一頓,弄明白意思了,他嘿嘿笑。「鄂兄是要替我的拂曉妹妹當出頭鳥嗎?是……姑娘家抽旱煙是有點兒不矜持、不賢淑、不小女兒家,但你不覺她抽煙模樣真好看、真可愛、真風流?唉,就是跟咱們男人抽煙大大不同啊!倘若我抽起來也能可愛又風流,好看得不得了,就不會被我那相好的趕到這裡來黯然獨抽了……」語氣竟還挺寂寥的。
  鄂奇峰突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抽煙的姿態……好看?可愛?風流?他無法反駁,那正是他內心所感,卻也是別的男子眼中所見的。
  他放了過多心思在她身上,對於該如何改正這一點,他做得很不好,尤其在她開出那個……亂七八糟得教人惱火的鬼條件之後,他更難把她從混亂的腦中完全剔除,而這種近乎無能為力的弱勢,讓他憤怒,對自己感到憤怒。
  此刻不是想那些事的時候,他沈住心神,把送上來的煙斗淡淡推回。
  「寒兄手中買賣沿著一江南北橫貫東西,不論是柴米油鹽類的民生物資,抑或香料、茶葉、布疋等物,暗中接盤、銷盤的事早非秘密,我聽說,連活生生的東西寒兄都能安排好買主,自有銷出管道。」
  「你別胡說!拐賣俏生生大姑娘的缺德事,那是前一任掌事的傢夥幹的,老子可沒做!老子還把他給宰掉,丟進江裡餵魚了!要不然你以為我怎會生出滿頭白髮?」諸事操勞啊!寒春緒喊冤地瞠大眼。
  「我指的活生生之物不是姑娘。」鄂奇峰嗓音沈穩,目光銳利。「寒兄前些日子不是銷了幾批來路不明的蒙古駿馬,一部分往西南,另一部分從遼東出海了,你馬匹銷盤的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轉個手便大賺一筆,不是嗎?」
  「……你到底在一江南北安插了多少眼線?」趕緊再抽兩口煙壓壓驚。
  鄂奇峰對他故作吃驚的反應微微勾唇,平淡道:「關於那些蒙古馬,寒兄最好別再接對方那些貨,你若要持續經營這一塊,我手上有貨源,保證品種純過你所見到的那些。」
  寒春緒歪著頭打量他,看得津津有味,兩眼不眨。
  然後,他吊兒郎當樣兒還是一副天塌不管的德行,眼底卻是一爍,閃動精明異輝,慢條斯理地頷首。
  「也是。聽我底下人傳回來的消息,鄂兄北方的牧場養的蒙古馬全是絕品,你要肯把貨交給我來處理,少不了我好處,嘿嘿,其實也少不了你好處,既是互利的事,我就隨你押雙贏,來個通殺豹子,豈不痛快!」
  底細小小被掀,鄂奇峰倒不訝異。
  他能派好手刺探,寒春緒當然也會這麼做。當他與三師弟盯上那些人時,身為地頭蛇的寒春緒必也有所察覺。
  只要確定寒春緒的人馬不會蹚這趟渾水,一切就無後顧之憂。
  「確實痛快。」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白團團的煙霧一圈又一圈噴出,寒春緒怡然自得地抽過兩口,不正經地賊笑,笑得俊臉尤其奸險。
  「鄂兄,看咱倆快要結成親家……呃,快要成換帖兄弟的分上,免費奉送閣下一個小道消息。已被你盯上的那些人,這個月十五會在江北的定山坡交貨,本來是我要派人過去接盤的,就看鄂兄要不要替小弟出馬一趟?」有奶便是娘,這位新來的「娘」奶多,他寒春緒向來唯利是圖,就認這一口!
  聞言,鄂奇峰左胸驀震,眉眼深沈。
  略頓了頓,他淡淡揚唇。「那我就替寒兄走一趟吧。」
  兩雙別具深意、各懷心思的目光直勾勾接上,彼此本能地暗中衡量,迴繞在兩個男人間的氛圍緊繃且奇異,頗耐人尋味。
  「走!我請鄂兄飲酒作樂去!」一臂親親熱熱地搭過來。「走走走,今晚不醉無歸!嘿嘿,一江南北的兩朵名花作陪,你可真得見識見識!」
  鄂奇峰沒有推辭。
  一是因為與他同行的朱拂曉不知被安置在何處,儘管知她不會有危險,總不該把她留下。
  二是因為寒春緒說的話……兩朵名花作陪,你可真得見識見識……一聽之下竟甚為刺耳,刺得他渾身不舒坦……
  再有,不知是否他多想,當寒春緒說出那句話時,語氣聽起來像是又酸又澀、又苦又悶,挺不是滋味……
  要他見識什麼?
  見識這小四合院其實別有洞天,彷彿一眼便能看盡,實則有一道道暗牆和迂迴曲折的暗道,機關重重,而後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暗道突然豁然開朗,一座堪稱「金屋」也不為過的華廈立現。
  還要他見識什麼?
  見識江南、江北兩朵名花領著十六位精心挑選出來的秀美舞女,為他們獻上一段「鳳求凰」的絕妙舞藝,助酒助興,悅主娛賓。
  然後,鄂奇峰真見識到了,這「鳳求凰」舞到最後,十六名小舞女環作一圈,將扮演情人的兩姑娘圍在圈心,圈中上演的求偶之舞熱烈直接,兩具窈窕美麗的女性身軀相互交纏,儘管衣裙未脫,纏綿的姿態太撩人,兩張浸潤於故事情感中的艷容已太銷魂。
  到得最後,跳鳳之舞的君霽華含上一口愛酒,她徐徐張唇,酒汁如琥珀絲墜下,在燭火通明的廳中閃亮,然後餵進跳凰之舞的朱拂曉嘴裡。
  那確實是一個吻。很扎實的吻。在君霽華喂完酒後,她俯首極自然含住朱拂曉的艷唇,後者雖處於被動,卻也順從得很,好似這種事挺尋常,並非頭一遭。
  他見識這些幹什麼?!
  只會看得讓他燃起滿腔無以名狀的怒火!
  鄂奇峰仰首灌完杯中物,熱辣燒喉又燒心,他突覺無比煩悶,頭一甩,沈著臉起身就走,筆直走出用以招待貴客的麗廳,下階梯,步上青印石道,走進花木扶疏、山石流水的造景庭園內。
  阿奇……你是我第一個親上的男人……
  你陪著我,當我朱拂曉三天的男妓……
  心煩,被無數關於她的事整得心緒紊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會壞事的。一定有其它的路可行,他和她之間可以找出一方共生,讓兩人皆贏。
  天色方沈,正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時分,園內隨處點上的絲綢燈籠起了功用,燭火透出紅綢紗,綺光彷彿在四周流動。
  他雙臂盤胸,暗自深吸口氣,把思緒放在早些與寒春緒的那番交談上。
  想著明日得盡快趕回,與三師弟那邊聯繫上,開始準備收尾,有寒春緒這及時雨般的「小道消息」,他們必須在當月十五前,於江北定山坡再作另一波佈置,屆時,銳箭雙發,剿對方巢穴,再圍捕定山坡這邊的餘黨。
  不能出任何差池!
  為了走到這一步,他等了多久?
  「大爺獨立黃昏後,等哪家姑娘呢?」
  嘲弄似的嬌語一起,他的沈思被攪擾,隨即循聲轉過身。
  朱拂曉髮髻鬆垮垮,欲墜不墜的玉釵斜插,她立在飄遊的綺光中,臉上的胭脂像是被酒汁染開,朱唇漫漫紅,漫過唇廓和潔顎,聳起的胸前猶有酒印,這模樣明明頹靡得很,在她身上卻顯出獨有風情。
  火氣中燒,鄂奇峰卻分不清那股子熱到底是不是純粹怒火。
  他抿唇不語,看著那抹纖曼身子踩著微醺步伐走近,酒香撲鼻,混合她衣上和膚上的香氣,霸道地鑽進他鼻腔中。
  「鄂爺沈著臉,笑也不笑一個,是奴家那支舞沒跳好?」她晃著螓首笑歎。「花魁娘子,一江南北。我彈琴唱曲之功勝過霽華,她舞藝則勝過我,這『鳳求凰』是她教我跳的,真不入您的眼嗎?」
  「妳喝了多少酒?」他雙目微瞇。
  小腦袋瓜繼續晃。「沒有多少,就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唔……」拇指和食指強調般地比出「一點點」的距離,她忽地重心不穩,若非鄂奇峰及時出手撈住她,那片光滑額面準要磕中一旁的假山嶙石。
  她若真只喝「一點點」,他的頭就砍下來讓她當球踢!
  這女人喝酒、抽煙樣樣來,有時連飯也不吃,行徑囂張、姿態挑釁、言語尖銳、易感易怒,不順心時,酒喝得更凶,存心跟自己過不去。
  準是他與寒春緒在小四合院談話時,她就喝上了,如果又有君霽華在旁同飲勸酒,她肯定喝得更豪氣。
  他大可不必理會,身體是她自個兒的,她想如何折騰,全由她糟蹋。
  但是……就是氣她這麼混帳!極想、極想緊扣她雙肩用力搖晃,看能否把她搖清醒些!
  仍沈著臉,他不費吹灰之力攔腰抱起她,走進園內的六角小亭。
  他想把她放落在石凳上,她偏不依,藕臂猶抱牢他的腰。
  「我要坐你腿上。」她囂張性子又起。「鄂爺給不給坐?」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她今日於他有恩,不敢不從。微怔了怔,他順其意抱她坐下,貢獻出結實的大腿和寬闊的胸膛。
  他聽到她的清鈴笑音。
  「鄂爺,該我做的,我可都做了,接下來該換你履行諾言了。」她挨得更緊,嫩頰蹭過他的頸窩和粗糙顎下,吻著他緊閉的嘴角。「陪我三日,當我三天的男妓……噢,我猜你是不喜歡『男妓』這說法,但……鄂爺不會毀約吧?」
  她像是故意要惹他生氣,言語刺探,舉止大膽。
  銳光一掠,有什麼劃開混沌思緒,鄂奇峰下意識緊抓腦中那抹想法,斂下的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好近的那張粉面。
  她墨睫顫抖,鼻翼鼓動,氣息暖熱。
  她的眸彷彿不敢看他,吮他唇瓣的力道卻好重,誘哄不成,要迫他張嘴似的。
  她把他抱得好緊,隔著衣衫,他清楚感覺到她十指的力氣,彷彿怕他掙脫。
  她怕他要毀約。
  明明擔心害怕,不想讓誰看出,遂以逗惹對方來掩飾自己的弱勢——這是她一貫的伎倆,是吧?
  左胸化開某個點,一泉逼近疼痛的柔軟湧現。
  他的心以某種怪異的、耐人尋味的方式疼痛著,抿著的唇不由得放弛,那抹丁香小舌隨即鑽進,這一次,他不再遲疑、不作抵拒,齒關乖乖打開,含住她送來的甜軟,品嚐她的味道。
  懷裡的嬌軀突然畏冷般發顫,尋求熱源地密貼過來。
  他本能地收縮臂膀,一隻大掌順著她的背脊往上挪,托住她的後腦勺。
  四瓣唇過火地糾纏,耳鬢廝磨,她柔嫩肌膚被他粗獷面頰壓出點點紅痕,最後癢得她呵呵笑,臉容埋進他頸窩不斷逸出笑音。
  「之前吻你,你都悶悶的不給親,還要我使強、霸王硬上弓……這回你可懂得回報了,鄂爺……咱們三日之約,你也得信守承諾,對我乖順些、依從些呀!」
  她以為今日領他來此,讓他得到他要的,所以他才響應她的親近嗎?
  鄂奇峰費勁壓下體內躁動。
  腹中火越燒越旺,往雙腿間沖噴,害他必須咬緊牙關,重重咬住,經過一番調息後才能勉強穩住聲音。
  「為什麼不離開『綺羅園』,找個好人家嫁了?」她仍是清倌不是嗎?要他三日?這種事向來都是姑娘家吃虧啊!
  她又笑,舒服地枕著他。
  「哪裡有好人家?沒有哪戶好人家會要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而我也不需要男人來養……鄂爺,我身份雖低賤,只要自己仍屬於自己,那就傲得起來。再說了,我一出生就在『綺羅園』,金嬤嬤儘管勢利,待我是好的,園子裡的姊妹也像是我的家人。唉,大爺您說說,離開那裡,奴家又該往哪裡去?迷了路怎麼辦?」說到末句,她語帶戲謔。
  鄂奇峰沈默片刻。
  她柔荑玩著他指上、掌上的硬繭子,他沒抽回手。
  「……妳從未遇見想托付終身的男子嗎?」
  朱拂曉沒立刻回話,小腦袋瓜懶懶地撐離他的頸窩。
  她今夜又醉酒了,眸光迷濛,剛得到一個熾熱深入的回吻,神魂仍輕飄飄,要不,她該會感覺到男人頸側再明顯不過的脈動。
  眨眨醉眸,她恍惚地翹著嘴角,看著眼前的男人,一直、一直看著。
  他的眼中攏著能碰觸她內心的東西,面龐剛正,眉間堅毅。
  他凝望她的方式啊,彷彿對她有著關懷,彷彿喜歡她、憐惜她,彷彿……彷彿他是那個「阿奇」……
  「阿奇……要不,你來娶我好了……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話順口一出,那張深沈的男性面龐微起變化,目光如炬,盯得人無處躲藏。
  朱拂曉驀地打了個顫,渾沌腦子頓覺清醒,如同夜風吹開掩月的烏雲。
  她說了什麼?
  她自憐自艾到要借醉裝瘋賣傻嗎?
  朱拂曉,妳可以再不像話些!
  自覺羞窘,她率先調開眸光,故作嘲弄地努努嘴。
  「放心,我不會逼鄂爺娶我,更不敢壞你姻緣。等咱們的事兩清了,鄂爺想愛誰、想與誰白頭到老,跟奴家可無關。」
  欲要收回的小手被他一把倒扣,她指尖泛涼,心頭卻熾熱鼓動。
  「妳想要的那個『阿奇』,早已經不在。」他低沈道,粗糙掌心徹底感受到她全然異於他的纖細柔嫩。
  朱拂曉重新迎向他的注視,內心迷惘悸動。
  她不知該不該信他的話,倘若「阿奇」真已不在,那他就別再用那種攪擾她心緒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太真、太直鑽心底,殺傷力太大,總讓她醉不醒,而她絕非他要的那個人……
  「你想要的姑娘也早已不在。」
  她鼓起勇氣回堵一句,已抱著要面對他怒氣的覺悟。
  哪知,鄂奇峰卻仍深沈看著她,像是不放過她臉上每個細微表情,那些她想掩藏的、想自欺欺人的,他都要深進。
  「我知道。」他啞聲道。
  她一怔,覺得自己陷入迷障,一時間不知如何再說。
  不知說什麼好,那就乾脆不說,要想拋卻內心紛雜,做的比說的有用。
  纖背微挺,她又攻擊起他的嘴,誘吻、索吻、啃吮、糾纏……然而這一次,那張男性豐唇不作任何抵禦,迎合著她,並在她以為掌控了一切時開始反擊,成功奪取主控權……
  她唇舌技巧美妙,最後卻敗給了他的耐力和體力,再有,他根本不需調氣,因為他屏息的能耐驚人,被他纏上,她滿面通紅,險些沒氣。
  她被抽光力氣般癱在他臂彎裡,再次把臉埋在他頸窩,不是貪懶,而是偷偷替自己多爭取幾口呼息。
  「你……你……」還是好喘,她心臟怦怦跳,從未這般急如擂鼓。
  鄂奇峰也沒好到哪裡去。
  身體火熱,左胸的熱流已化成岩漿,但思緒卻是沈定許多,一些之前懸而未決的事,在這時都有了方向。
  十三年來,日日夜夜想著復仇,想著重建「秋家堡」,那些歲月早磨掉他原有的心性,如今的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也「迷路」了。
  然後,遇到她。
  他們各有各的憂傷,或者,同病該要相憐,既然遇上,就該認真對待。
  「我明日離開江北,三師弟那邊還在等我消息。」他忽而道,沙啞嗓音微透激情餘韻,大掌撫著她的發。
  聞言,朱拂曉抬起臉容。
  「你和寒爺談出結果了?」
  他點點頭。「寒春緒這邊一旦安排好,另一邊也該收網。」
  「你和寒爺談完就要走了嗎?」她雙頰泛紅,眉眸有些怔忡,想到萬一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出了什麼意外,那他……他……「一走了之,這算什麼?」
  「我很快就回來。」他扶住她的肩膀,語氣持平,但神情好認真,直直看著她的眸。「妳我之約,我定然守諾。朱姑娘……妳等我。」
  他雖仍守禮地稱她「朱姑娘」,而非直接喚她閨名,那張剛峻嚴肅的面龐卻似刷過靦之色。
  朱拂曉定定與他相望,心湖被風撩起一波波漣漪,一時間思緒紛湧……不知因何,只覺他所說的「守諾」似乎沒那麼簡單。
  「你、你最好別教我等太久,要是大爺遲遲不來履約,奴家心一橫,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數,屆時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決的事,若不讓你好好服侍我個三年五載,豈能甘心?所以你……你好自為之!」
  說到最後,她有些語無倫次,只是不胡亂說些什麼,心裡會更沮喪憂慮。
  揪著他前襟的小手忽然掄成拳,搥了他胸膛一記。
  「鄂大爺,你要再欺我、騙我,我……我就拿自個兒當獎賞,另贈黃金百兩,賞給任何一個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她這話說得讓鄂奇峰相當火大似的,他面色陡沈,目中爍輝。
  他頭一俯,換他以惡霸之姿,用唇堵了她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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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8:06


  被人用混合著驚奇、欣喜,以及單純依戀的癡迷眸光凝注不放,即便那雙妙目的主人瞧起來與自己差不多年歲,朱拂曉胸中所受的震撼實在不小,尤其聽到對方那聲多情的低喚,一股熱氣直鑽入血肉裡,她背脊陡凜。
  花廳中的兩個男人幾是同時反應。
  立於窗邊的鄂奇峰正面轉向她,踏出一步後又佇足不前,陰鬱眼神緊守著她們倆,怕誰受傷害似的……朱拂曉眉尖兒淡淡波動,笑笑地抿著銅煙嘴,心知肚明得很,阿奇大爺憂心的人自然不會是她。
  至於在場的另一名男子,他身穿玄色勁裝坐在角落的梨花木椅,此時亦站起身,像是鄂奇峰不動,他也就按捺著不動。朱拂曉無法看清男子面目,因他戴著一頂帷帽,黑紗後,那張臉形似有些扭曲。
  「燕妹,她不是翔鳳。」鄂奇峰道,下顎不自覺繃緊。
  朱拂曉未持細煙管的一手被一隻有些粗糙、該是吃過不少苦頭的小手握住,男裝姑娘仍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俊秀容顏藏不住歡愉。
  「大師哥,我知道她不是姊姊,可她和姊姊生得真像……不,不是五官生得像,而是神態……」她略歪螓首打量,看得捨不得眨眼,歎了聲。「真像……」
  像誰?
  誰是「翔鳳」?
  朱拂曉再次對上男人那雙深目,見鄂奇峰抿唇不語,垂於身側的雙掌悄握成拳,看來這位「翔鳳」頗有能耐,能惹得阿奇大爺渾身繃緊。
  喉底無端漫出苦味,連薄荷的冽味兒都沒能將之掩去,她舌尖輕嚅,要強地壓下那股酸澀,由著人家親熱地拉住她的皓腕。
  「奴家朱拂曉,給這位俊俏小公子請安了。」
  「我可不是什麼俊俏小公子,妳明明瞧出來,卻來逗我嗎?」嘻笑一聲,很喜歡被這樣逗弄似的。「朱姊姊,我姓秋,叫秋巧燕,靈巧飛燕的巧燕。這是我大師哥鄂奇峰和三師哥宋玉虎,我是他們的小師妹。」
  朱拂曉笑不應聲,迅速掃了黑衣男和鄂奇峰一眼,後者面龐嚴峻,似有不豫。
  他不想這只靈巧燕子飛來她身邊嗎?
  也對,這「綺羅園」是什麼地方?而她朱拂曉是何種身份?尋常姑娘家和她沾染上,沒好下場的。
  但,她就愛見他難受。
  「喲,瞧我這眼力,原來真不是俊俏公子,而是俊俏小姑娘呢!」朱拂曉還逗著她,語氣媚軟。「巧燕妹子,妳說我這模樣,當真像妳說的那位什麼……翔鳳姊姊嗎?」話甫出,她察覺窗邊高大身影往前又踏出一步。
  戳到他要穴了嗎?
  好極。
  朱拂曉暗自調息,故意反掌握住秋巧燕的手腕,兩姑娘一下子就親熱起來,把在場的兩名男子全排除在外。
  「像!」秋巧燕一個勁兒地點頭。「可朱姊姊比我親姊生得更美些。」
  「妳翔鳳姊姊也穿裹胸和薄紗?也飲酒抽煙?」
  巧燕一怔,忽而脆笑,搖搖頭。
  「沒……不過我記得,翔鳳姊姊酒量倒也不錯,能喝上幾杯,我也能喝一些。朱姊姊,我幾日前從大師哥口中得知妳的事,一直想見妳,妳肯撥空來與咱們三個飲酒談天,那當真好!」
  朱拂曉忽覺不太妙。
  她的罩門,她自個兒清楚,只要旁人心誠相待,真情實意,她就囂張不了,狠不下心使壞。
  此時,一雙清亮眼睛毫無掩藏地直望著她,眼底顯露歡快與期盼,恰如話中所說的那樣,就盼她來與他們同歡。
  思緒深陷又抽離,她記起那個「阿奇」,那個樸直憨氣的傻哥哥就踩在她罩門上,把她踩得死死的,讓她一股腦兒栽下去。
  感覺到男人深究的注視,她下意識挺脊,緩緩又抽了口煙,撇開臉,將煙霧吐向一旁。
  「怎麼不見妳翔鳳姊姊?」她不經意問,艷睫慵懶眨動。「呵,我險些忘了,這兒可是江北最大的妓院,翔鳳怎麼能來?唉,妳雖著男裝,但明眼人一瞧就知底細,也是不該來的。」
  「不是的,朱姊姊誤會了!翔鳳……姊姊她……」巧燕忙搖頭,支吾其詞,有些為難地咬咬唇,最後側目瞧了斜後方的鄂奇峰一眼,又道:「我大師哥會把事情告訴妳的,朱姊姊聽我師哥說說話,好嗎?」
  「燕妹,和妳三師哥回下榻的客棧去。」鄂奇峰沈著聲插話。「我自會和朱姑娘好好談開。」
  朱拂曉發惱,真恨他這種命令語氣,心一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巧燕妹子,妳大師哥先前和我鬧得不太愉快,我也不想與他多談。他要談,那也可以,若肯雙膝落地跪在奴家面前賠個不是,恩怨自是一筆勾銷。」
  道完,她迎向鄂奇峰的視線,兩人目光緊緊銜接,她輕佻眼底風流又挑釁,他深淵般的雙目似竄出火花。
  如何?他拉得下臉嗎?
  她偏要刁難他!
  驀然間,朱拂曉兩肩陡顫,一聲驚呼梗在喉頭,立在她面前的秋巧燕竟「咚」地跪下,直挺挺跪在她身前!
  這姑娘……她、她……她幹什麼?
  「燕妹!」鄂奇峰爆出震吼。
  影子般靜默的宋玉虎兩手用力一握,並未出聲。
  「妳起來!」鄂奇峰大步踏上前,巨掌攫住巧燕的肩膀。
  「不要!我不要——」怕被拉起,巧燕乾脆伸出兩臂,牢牢摟住朱拂曉的細腰,還把臉蛋埋在她胸腹間,模糊嚷著。「朱姊姊,我來替師哥下跪,妳聽他說,別惱恨他呀!」
  朱拂曉怔住了,在巧燕跪下的那一刻起,她腦子整個發僵,連幾無重量的細長煙管也持不住,不知何時掉到地上。
  她不自覺地撫著巧燕的發頂,像是懷裡突如其來鑽進一隻小貓,貓兒尋求暖意,而她無法拒絕,只能憑本能張臂擁住……這滋味微妙,卻也不太妙,她能否應付得來?
  思緒持續僵著,她僵僵地揚起眉睫,鄂奇峰沈峻面龐離得好近。
  他的面色不太尋常,熱氣在古銅色皮膚底下騰燒似的,燒出滿面黝紅。
  他額際鼓跳,胸口起伏與略促的鼻息相應,努力壓抑胸中波濤。
  他看她的眼神盈滿晦澀,瞳火明明滅滅,一抹近乎疼痛的感覺鑽進她心房,究竟因何而痛,她說不出個所以然。
  毫無預警地,他出手極快,兩指輕捏巧燕的頸後穴位。
  下一瞬,原摟緊她纖腰的姑娘忽地兩臂垂落,軟軟偏倒。她下意識欲拖住巧燕的身子,鄂奇峰已快她一步抱起自家小師妹。
  此時際,宋玉虎依舊不言不語,帷帽下的表情難以猜測。他靜靜走近,從大師哥手中接過巧燕,然後橫抱著她往外走。
  「鄂爺——」見鄂奇峰已掠過她跨出花廳,跟在師弟身後,朱拂曉神智一凜,陡地旋身喚住他。
  「……鄂爺要走嗎?」在花了好些功夫終於見到她之後?
  鄂奇峰回首,有些面無表情。
  「燕妹需要有個地方好好休息,我跟玉虎先送她回客棧。」
  「那個……鄂大爺與宋三爺若不嫌棄,我的『來清苑』還算舒適,可將巧燕妹子先送到那兒安歇,我的丫鬟還能幫忙照顧。」
  她咬咬唇,神態雖說平穩,心裡仍被秋巧燕那一跪給弄得七上八下,再有便是鄂奇峰看她的眼神……
  可惡,他若氣她、吼她、破口大罵,或者她還能反擊,但就是別拿那種教人心痛的目光看她,看得她心慌慌,覺得自己很壞……
  深吸口氣,她彎身拾起細煙管,費力穩住聲音。
  「鄂爺進『綺羅園』,等上大半天,不就想找我談嗎?那就談吧,總不能讓巧燕妹子白跪,折了我的壽。今晚不談,說不準我要改主意了。」
  月落子夜,烏啼被「綺羅園」裡的歡鬧聲掩蓋。
  九曲橋畔的花廳燈火通明,金嬤嬤原要奴僕再過來添酒重開宴,上門的大爺不介意多花銀子,陪客的頭牌姑娘卻擋將下來,吩咐底下人備來小紅爐和茶具,親自為客煮茶醒酒。
  原是氣小師妹擅自來到「綺羅園」,也氣三師弟沒能阻止她,此時八成氣過頭,糾結在胸臆間的悶火早已「逤」一聲滅盡,鄂奇峰暗自握了握放在膝上的大手,臂腕和手背上已無青筋浮現。
  他知道自己有時是過分些。
  巧燕是大姑娘了,性情承襲了師娘的堅毅,已非當年飽受驚嚇的十歲小女娃,說到底,是他這個大師哥身兼「父母職」多年,到現下仍無法放手,就怕要放亦放不開。他太習慣保護她。
  「鄂爺且寬心,奴家的兩個小丫鬟不會對巧燕妹子胡來的,頂多就脫脫她外衫,再脫脫她的小鞋、小襪,讓她躺得舒服些。再說,還有宋三爺守著不是?」軟語一貫輕佻,一貫地半開玩笑、半認真,朱拂曉撩起袖,將精心煮上的一杯香茶擱在男人面前。「唉,這地方確實不好讓良家婦女多待,也難怪鄂爺坐立難安。」
  坐立難安?
  鄂奇峰瞄了眼坐榻,他正背靠著一根頂梁用的紅桐柱而坐,一腳曲起,另一腿伸直,連黑靴也沒脫就上坐榻,他這坐姿大剌剌的,隨意得像在北方牧牛、牧馬時,閒來坐在青草野原上的姿態。
  他許久沒如此放鬆,她是故意說反話擠對他。
  跟著,他瞄向面前矮幾上的一碗碧香茶。
  他也許久沒與誰坐下來品茗,這種風雅的事離他很遠,以往師父、師娘尚在人世時,偶爾會跟他們學喝茶,師門遭大難後,什麼都不一樣了。
  定定神,他將茶飲盡,放落茶碗時,深沈的眼同時凝向她。
  朱拂曉頸脊微麻,沒躲開他的注視,屏息等待著。
  「那一晚妳問我,與寒春緒見上面,究竟意欲為何?」他聲音平緩沈穩。「我當時不說,是覺得沒必要讓妳知道太多,就單純當個拿錢辦事的牽線人。」
  「寒爺與霽華是我朋友,我不能不問青紅皂白,便領個不知底細的人前去。」
  鄂奇峰點點頭表示明白。
  「寒春緒行蹤飄忽,狡兔三窟,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與淮南鹽梟交好,與沿海走私商人也頗有接觸,一江南北皆有他布下的眼線,那些河寇或山匪拿了他的好處,自會暗中助他。」他扯了扯唇。「此時,妳受我糾纏,說不定他已收到消息。」
  朱拂曉為他再烹上一碗茶,淡聲直問:「為什麼要見寒爺?」
  她發現他仍面無表情,但嘴角有些繃,以為他會沈默好半晌,他卻開口了。
  「朱姑娘,妳可曾聽過北方『秋家堡』的名號?」
  她螓首微偏,沈吟了會兒,對他搖搖頭。
  他又扯出一個不具笑意的笑。「也是。『秋家堡』十三年前遭滅門大禍,當時妳也不過與燕妹差不多年紀,事隔多年,若非當事人,怎可能記得?」
  她想起巧燕姓「秋」。滅門大禍……忽地,她打了個冷顫。
  鄂奇峰取茶喝下半碗,再出聲時,語氣仍平穩。
  「自我有記憶,就是跟著師父、師娘一塊兒生活,我是大師哥,後來師父又陸續收了三名徒弟,加上師娘為師父生下了翔鳳和巧燕,師兄妹共六人。我師父秋如晦當時在北方很有名氣的,除一身武藝外,對馴養野馬也很有一套,我們師兄妹都學了些,常隨師父深入漠南和蒙古野原追捕野生駿馬,有些馴服後用以配種,那些珍品馬匹替『秋家堡』帶來了巨大利益。」
  他略停頓,把剩下的茶飲盡,不及品味茶香,只求醒腦寧神。
  「當時登門拜訪之人絡繹不絕,有人想與師父作馬匹買賣,有的慕名而來,希望師父出手代為馴服手中野性難馴的駿馬,有的則純粹來向師父討教切磋馴養馬匹之技……那時我剛滿二十,二師弟還長我四歲,但因入師門較晚,也得喊我一聲師哥,三師弟正值十八少年,四師弟十七,翔鳳與四師弟同齡,巧燕也才十歲大。」
  對他而言,那必是一段相當值得懷想的日子。
  朱拂曉望著他有些幽遠的表情,心弦悄動。
  她輕啜了口茶後,才問道:「『秋家堡』遭禍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次鄂奇峰沈默較久,述說的嗓音仍不太有感情。
  「起先是幾匹好馬遭竊,後來又弄丟當季選定的種馬,跟著一整批野牧的馬群全消失不見,一查之下才知是二師弟陸競高動的手腳,他私下將馬匹售出,師父知道後大為震怒,二師弟原是不認,後來被逼急了,當堂和師父扯破臉,說了不少難聽話,又指責師父偏愛我和其它師弟,獨瞧他不入眼等等……
  「二師弟被趕出『秋家堡』的那日,曾找到翔鳳,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他喜愛翔鳳好些年,待這個大師妹一向很好,相當愛護,但翔鳳她……」
  「只可惜這位如花似玉的翔鳳師妹,心裡只有她的大師哥,是嗎?」朱拂曉替他接話,見男性面頰似浮暗赭,她心弦又抽,腦中模糊閃過一張臉,凝神一想,竟是那個憨厚的「阿奇」?!
  她不禁斂眸苦笑。
  鄂奇峰沒察覺她的異樣,暗自調整呼息,頷了頷首。
  「師父和師娘膝下無子,早有意思要把大師妹許配給我,讓我繼承『秋家堡』的一切。二師弟那日當著所有人面前要翔鳳跟他走,說他出『秋家堡』,能憑他自個兒力量建一座更大的牧場,只求翔鳳跟他……師妹不要,她說她只願跟我,她還說她一輩子瞧不起他。
  「二師弟被趕出『秋家堡』後,日子平靜了些,不久之後,師父作五十大壽,當著眾人面前,把翔鳳正式許給我,說是再等個兩年,等翔鳳大些,再來辦婚事。」
  朱拂曉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不明白是何原因,只覺他眉宇間的神氣讓她發寒。
  抿緊莫名發抖的唇瓣,她怔怔地聽他說。
  「隔不到三日,野原上圈圍的牧地傳出事端,我領了人趕去處理,然後在返回『秋家堡』的途中遭埋伏,七、八名牧馬好手全被箭射落馬背,那些人半點武藝也不懂,活生生當箭靶子……」一頓,他目光落在紅爐火上,靜了會兒才接著說:「坐騎全被射死,我折斷胸前和腰側兩支箭,走回『秋家堡』時已半夜,那場大火不知燒了多久,能燒的全燒盡了……
  「三師弟救出燕妹,一張俊秀的臉盡毀。之後才從三師弟口中得知,堡內飲水先是被下過毒,後來二師弟領人闖進,他打算帶走翔鳳,四師弟衝上去阻止,被眾人亂刀砍死……師父和師娘直到最後也沒能逃出。」
  「……那……翔鳳呢?她怎麼樣了?」
  鄂奇峰又露出那種無笑意的笑。
  「翔鳳急著替毒發的師父、師娘擋刀,臉被砍傷,二師弟錯手將她毀容,索性連她也不要了……火勢漸大,那些人搶走值錢的東西,牧場內引以為傲的十匹純種白雪駒也被奪,三師弟重傷救出燕妹後,已無力再闖火場。」
  「所以翔鳳……」朱拂曉臉色微白,瞭然地吐出口氣,一會兒才拾聲。「你說的白雪駒,不是也養在『長春藥莊』?」
  「那是我之後才套捕到的,蒙古野原上難得的駿馬品種。雖也漂亮,但師父當年養的那十匹才叫絕頂。」談到馬匹,他唇角的淺弧終於滲軟了些。
  外頭傳來重開宴席的歡鬧聲。
  從輕敞的雕花窗往外望,幾名醉顛顛的尋芳客拉著花娘們,在紅燈點綴的九曲橋上醉歌亂舞。
  鄂奇峰起身走去,再次臨窗佇足,瞧著不遠處的風流浮靡。
  他的肩線好寬,亂而微鬈的黑髮覆住頸後,拔背勁腰,那背影像座小山,堅定沈靜。
  朱拂曉不由自主地接近,盈盈來到他身側。
  「『秋家堡』盡毀,我、三師弟帶著燕妹一切從頭再起,北方牧場現下規模尚遠遠不及『秋家堡』全盛時候,但『長春藥莊』的生意倒還可以,往後持續發展,要重建『秋家堡』指日可待。」
  「那很好……」她點點頭。
  想到他師門逢難,與師弟、師妹這些年相依為命,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終有今日成就,暫不管他之前如何耍弄她,內心對他是有佩服的。
  「那很好。」深吸口氣,她誠摯又道。
  鄂奇峰沈吟片刻,目光終調轉回來,落在她微仰玉容上。
  被他看得呼息略窒,她胸口莫名繃疼,很想問一句,他此時看的究竟是誰?是她朱拂曉?還是在尋找他心裡的姑娘?
  其實她也想問,自從翔鳳香消玉殞後,他可曾有過誰?又為誰心動過?
  鄂奇峰淡淡笑,眉宇雖沈,嚴峻之色已緩下不少。
  他嗓音持平。「今年暮春,三師弟從南方回來,夜宿江畔烏篷船時,無意間窺見有江湖上的人暗中接盤,把走私之貨和來路不明的贓物轉手交易。江湖走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三師弟沒想多惹事端,一直蟄伏不動,卻在那群人中瞥到幾張熟悉面孔,他認出來,是當年隨二師弟闖進『秋家堡』的人,而且那次轉手的貨中,有三匹混過種的白雪駒。」
  「那些人……是寒爺的人?」她問得心驚膽顫。
  他又沈吟了會兒。「追查後,接盤的確實是寒春緒的人,但轉手的那些人與寒春緒的關係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倘若見到寒爺,你難道要大剌剌質問他?」
  鄂奇峰對她突揚的聲音微微挑眉,若非知道她氣他氣得要命,恨他恨得牙癢癢,他會以為她在替他緊張。
  「我打算跟他談一樁好買賣。」他目底爍光。
  「啊?」朱拂曉被他的答覆弄得一頭霧水,驀地意會到自己似乎太激切了點,古怪的熱氣從心窩直冒,她頰若霞紅,與一身金圍紫衫裙相應更美。
  花廳中靜默而下,兩人四目相交,九曲橋上的喧鬧彷彿離遠了,聽不真切。
  她像又看見那個「阿奇」了,有什麼東西投落心湖,眼前的「阿奇」有些憂鬱、有些深沈,有意無意允她看見他的秘密。
  「朱姑娘,如果妳要罵我堂堂男子漢,最後卻得靠女人去攀關係、找門路,我也無所謂,因為我確實如此。只要能有二師弟陸競高的消息,解我這十三年來的想望,妳要我跪下有何困難?」
  「誰要你跪了!」她紅著臉嬌斥,喉頭略緊。
  不好。當真不妙。
  這次若栽下,那是賭心、賭情,比賭死生還嚴重。
  她驚懼,興奮且驚懼,體會著那近似義無反顧的感情。
  鄂奇峰沒駁她的嬌斥,女兒家就有這權利,愛怎麼說話就怎麼說話,要如何顛倒黑白都在理似的,這一點,她與翔鳳又像個十足十。
  「我知道妳並未賣身『綺羅園』,也就無贖身之事,朱姑娘若肯幫忙這一次,妳有何願望,鄂某定盡全力為姑娘達成。」離太近了,再加夜風拂入,他一直嗅到她身上的馨香,那香氣已纏綿他好幾日,從他倆初遇的那一晚開始,尤其在深夜時候,他睡不成眠,會特別折騰心志。
  「在『長春藥莊』那夜,你為什麼耍弄我?」她問出一直懸於心的事。
  鄂奇峰明顯一愣,隨即寧定,毫不閃避她直勾勾、盈著月與燈色的眸光。
  「我在耍弄自己。」峻唇終掀。
  朱拂曉深思看了他一會兒,反覆想著他話中意。
  「那時,你把我當成翔鳳,想著自己還在『秋家堡』的那段日子,是嗎?」
  他沒答話,算是默認了,表情有幾分耐人尋味,看她看癡似的。
  她由著他瞧,同時想著方寸間的波動,那滋味明明暖稠如蜜,卻帶酸味,冷不防嗆上鼻腔。她週身熱呼呼,耳熱臉熱,喉頭卻不受支使地泛堵。
  真沒用!
  她朱拂曉何時也學起自憐自艾?
  這模樣未免太不入流!
  「你往後會跟你的燕妹在一塊兒吧?」沒了姊姊,幸好還有個妹妹,他的師父、師娘在生時要他當女婿,他最後總會擔起責任。
  鄂奇峰被她突如其來一問,不禁又怔了怔,而後定定頷首。
  「我當然要照顧她一輩子。」
  「嗯。」這回換她點頭。
  她眨眨眸,再眨眨眸,水亮的鳳眼挪向九曲橋上成串的小紅燈籠。
  她看得如此專注,專注得近乎入了神,好似腦子裡有什麼事委實難以決定。
  「朱姑娘——」
  「鄂爺……」她忽地輕笑,淡紫紋花袖不經意一揮,搶了話。「好吧,咱倆之前的不愉快就算了,奴家不再往心裡去,鄂爺與我從頭來過。所以,我願幫鄂爺這一回。所以……」
  「所以?」他被她過分輕快的神態弄得七上八下。她確實在笑,但不知因何,此際她的笑顏教他胸中刺疼。
  朱拂曉笑道:「所以,你給我三天。」穠纖勻稱的上身微微往後,她又擺出慣有的慵懶站姿,一隻藕臂世故地橫在腰腹,另一隻則大膽地探向男人,以手背摩挲他粗獷面頰,蔥白指尖擦過他略寬的豐唇。
  「我就要你三天。這三天,你是我的,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你陪著我,當我朱拂曉三天的男妓。」
  轟!
  鄂奇峰腦中炸開一座山,炸得思緒灰飛煙滅,一片空白。
  她說什麼?
  她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我知道,要鄂爺當男妓不是容易之事,可你也別覺得委屈,多的是王公貴族、富家公子要買我的初夜,我的『奪花會』遲遲不辦,就是想自主決定。」說到男女之事,她大大方方,無絲毫忸怩之態。
  「就你吧。」她巧笑幽歎。「我這身子也還乾淨,鄂爺肯不肯試?」
  他仍舊無語,不是不出聲,而是出不了聲,兩眼死死地看著她,不眨。
  「……你看什麼?」
  鄂奇峰還是不答話,還是看她。
  他看得她慵懶神情開始浮現迷惘,然後困窘慢慢染紅她的雙頰,看得她開始不安地抿唇,又可疑地揚高下巴,試圖故作鎮靜。
  「你看什麼?」
  她問他意欲如何?他才要反問她,她究竟意欲如何?
  她就要他三天……今宵不虛度,三天後,便忘來日之冥冥嗎?
  這姑娘,明明這麼美、這麼嬌,這麼世故風流、膽大高傲,怎麼也會霸道得讓人心疼,讓他……讓他……
  「我朱拂曉可不是光看不做的主兒!」
  最後,她惡向膽邊生,說做就做,乾脆撲過來勾攬男人的頸項。
  他雙臂本能地摟穩她的身軀,隨即熱氣烘上峻臉,他的唇於是遭到狠吻、重吮、啃咬,一連串突襲下,這會兒,真被堵得無法說話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7:36


  她說錯了,亦無須替主人家惋惜,鄂奇峰聽到她今夜在堂上的彈唱。
  他雖未現身,卻在她上堂獻藝一開始就一直留意著,隱在暗處緊盯她不放。
  這絕非好事。
  她讓他移不開目光,心魂騷亂。這絕非好事。
  他已許久不曾如此,有道刺麻感往冰封多年的胸臆裡直鑽。在大師妹香消玉殞後,他沒再興起這種感覺,彷彿從前那個被師父、師娘和師妹暱稱作「阿奇」的憨厚青年,依然存在。
  在馬廄初會她,那晚月光皎潔,她在清輝裡孩子氣地晃圈圈,與自個兒影子玩樂似的,淺紫衫裙輕蕩,泛光青絲飛揚,薄身幽幽然,他嗅到姑娘家的柔軟馨香,覷見她怡然帶笑的面龐。
  不馴的眉眸,翹著鼻頭的淘氣樣,有一瞬,他呼息似是滅了,神也滅,魂也滅,他定在當場無法挪動,兩眼發燙髮直,以為師妹的芳魂終於在這一夜裡來尋他,像以往那樣衝著他笑,不再怪他、恨他。
  在她驚覺他的存在後,女兒家的神態一變,眸中透出世故之色,不馴神氣卻是依舊,連揚睫、翹鼻和勾唇的方式……真像,與大師妹真像。
  當她以為他是藥莊的馬伕,他腦中僅斟酌一瞬,便依著她的話作答。
  那一晚發生的事全出乎他預料,尤其是她的吻,來得那麼突然,他驚異震撼。
  阿奇……你怕我呀?
  她的唇舌探試著,然後變得深入,很珍惜地吻著他……他不是怕,而是迷惑,不懂憨頭憨腦的一個粗獷漢子究竟哪裡值得她青睞?
  阿奇,我喜歡這麼親著你,呵……你是我第一個親上的男人……
  她壞笑,吐氣如蘭,溫柔情懷藏在戲謔話語裡。
  她不是與他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師妹,當時在她眼裡,他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馬伕,她的吻給得太輕易、太真誠,他卻不認為她對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然,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曉冷媚高傲的聲名,不會傳得尋芳客們人人盡知。
  有些曾上「綺羅園」碰了一鼻子灰的人罵得難聽,說她既當了婊子,難不成還想立貞節牌坊?不與男人溫存纏綿,算什麼花中狀元?
  她並非不懂男女那一套,而是要她甘心情願,只是,他不得不自問,這個「阿奇」到底有什麼好?
  此際,瞥見那張仰望他的玉顏,對方迷惘的神色便如他內心。
  鄂奇峰雙臂環胸,嘴角微勾。
  「『長春藥莊』的主人共有三人,除我以外,尚有我三師弟和小師妹。」
  朱拂曉定定與他相視,好一會兒眸波才動。
  她徐徐立起,手中猶抓著綢巾,臉容已撇向河面。「『藥王廟』大典,『長春藥莊』一年一度大宴,你們主人家都不出席的嗎?」話中細微尖銳。
  「三師弟和小師妹待在北方,那裡有座牧場,以養馬為主,牧場裡也養鹿、養蔘,『長春藥莊』的鹿茸和人蔘多由牧場供應。他們忙,沒能來。」
  「而你來了,卻覺耍著人玩比大吃大喝有意思多了,是嗎?」她真恨他一副若無其事、天下太平的德行。
  鄂奇峰無法為自己辯駁。
  他確實有意讓她誤解,但為何一開始不願表明身份,他難以對她解釋,這其中尚有他也難捉摸之物,有些意緒牽扯太深,直搗內心,那一塊封閉多年的地方,他還不想讓誰踏進。
  該慚愧的是他,他卻沈默以對時,朱拂曉竟感到渾身不自在。
  不往心裡去,就能雲淡風輕,她的問話難掩怨怒,將感情真實表露,這不像她,不是她朱拂曉應有的姿態。她也該慚愧。
  對岸草叢間同樣流蕩著無數小火蟲,美極,她一償夜遊之願,帶她來這兒的男人卻非她以為的那一個。
  有什麼好氣的?
  她僅是上了男人的當,自以為聰明,其實那麼不聰明,然而「綺羅園」裡的大小姑娘,十個有九個吃過男人的虧,她以前聽多、見多了,現下是親嘗苦頭,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算學到教訓。
  靜望著點點流螢,不去在意眸眶和鼻腔因何發熱,不去記起那夜遇見傻哥哥的無端驚喜和柔軟憐惜,她深吸口氣,重理心緒。
  「那麼,鄂爺費思量、砸大錢地把奴家請到您地盤上來,該不會只想耍玩兩下吧?」她嬌嬌嘲弄,鳳目斜睨過去。「有什麼想法趁早攤開來說,鄂爺可別再為難人家,您花花肚腸能拐十七、八個彎,奴家愚笨得很,可琢磨不出您那份心思。」微皺巧鼻,不太真誠地認輸歎氣。「所以啊,得請爺您發發善心,高抬貴手饒了我,再玩下去,奴家要沒命的。」
  鄂奇峰目光一瞬也不瞬。
  他面無表情,胸中卻驟然一震。
  真像。那眉……那眼……活脫脫就是大師妹惱恨人、挖苦人時的模樣!
  她愈貶低自己,就是愈氣恨對方,甚至瞧不起對方。
  她歎說她要沒命的,明知僅是她嘲諷之語,他呼息竟窒了窒。
  該死!眼前這女人不是師妹,只不過眉眸唇角有些小模樣如此相似。她五官較師妹精巧,畫眉描唇,妝點嫵媚,舉手投足間世故而風流……他思緒微凝,腦中浮現那晚她與「阿奇」在一塊時的種種神情,她笑、她說、她傾聽、她歎息,還有她的吻……那時的她很真,雙瞳明亮,像個尋常女兒家。
  他不該花太多心神在她這個人身上。他對自己感到憤怒。
  「我需要妳幫我搭上一個人。」他聲音沈沈的,沒什麼高低起伏。
  就算驚愕,朱拂曉也沒表現出來,她抿唇,臉整個轉向他,等待他繼續說下。
  鄂奇峰道:「花中狀元,一江南北。妳與江南花魁娘子君霽華一向過從甚密,已知交多年,不是嗎?」
  她細潤的下巴微抬,哼笑了聲。
  「要想見君姑娘的芝容,一睹江南花魁娘子的風采,鄂爺理應直接殺向江南,而非往我這兒打主意。」
  「妳以為我沒有嗎?」他的話讓朱拂曉怔了怔。「三年前,君霽華的『奪花會』就被人以天價買下,她背後這位包養人將她護得太好,如今要想見她一面,不是使錢就能見上。」
  胸房悶悶的,也不曉得悶個什麼勁兒,朱拂曉微攤手心,任兩隻小火蟲欲歇不歇地輕觸掌膚,仍哼笑著。
  「有錢能使鬼推磨,使一次不夠,就再使個兩次、三次,鄂爺若對君姑娘有心,做足誠意,總有一日能得償所願。」
  她這一句狀似寬解的話依然夾帶諷意,鄂奇峰不能不看她,簡直要看癡。
  他得花大把氣力才能穩住體內躁動,不去多想她那晚的笑,不去記起她唇瓣的柔軟,若無她對「阿奇」的那一吻,一切將簡單得多。
  「我最終欲見的人不是君霽華。」他忽而道。
  小火蟲像是被驀地一顫的指尖驚嚇到,閃爍的微小身子飄走。她再次望向他,淡瞇的眸中有疑惑、有探究。
  「鄂爺想見誰?」
  「買下江南花魁娘子之人。」
  她神情一凜。「鄂爺可知對方名號?」
  他淡淡頷首。「『千歲憂』寒春緒。」
  抿唇,試過幾次,她終於出聲。「……所以,你打算從我這兒拉到君姑娘那兒,再搭上寒爺?」
  「正是。」
  他的眼如兩汪深潭,闃黑危險,某部分的她被那兩汪暗黑吞噬,有聲音喊著要她放開執念,別再在意他的耍弄,別和他再有牽扯,別理會他腦子裡想些什麼,退得遠遠的,當這一切不曾有過,她只管繼續過著風花雪月的日子,不如此為之,這男人終將害慘她。
  他會害慘她。真的。
  別問她為何如此肯定,她就是知道。
  砰!啪——砰砰——
  星月遙掛的天際,遠遠處,毫無預警地爆出燦亮火光,在夜空中閃爍。
  「『藥王廟』前的大戲演完,百姓們開始放煙火了。」他靜道,揚首瞧著接連不斷的沖炮和花火,距離施放煙火的所在尚有一段距離,但炮聲仍隱約能聞。
  「真好看……」朱拂曉看著那些沖高、閃耀,然後徐落、靜滅的煙火,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神情朦朧得近似溫柔,沒察覺那雙轉而注視她的男人眼睛。
  煙火持續整整一刻鐘,河岸邊,誰也無語。
  男與女沈吟在這一刻,彷彿今夜來此,便為此際。
  直到最後一朵艷色珠彩在穹蒼黑幕上爆開、墜落,花火消散,星月依然,久久後,朱拂曉才徐緩逸出口氣。
  她微晃螓首,半側玉容,歎氣般幽幽問:「鄂爺想與君姑娘的寒大爺一見,奴家能知道您意欲為何嗎?」
  明知管了他的事,對她太不利,忍不住還是問了。
  她真的不聰明。
  在幹完「長春藥莊」的「活兒」後,馬車回「綺羅園」途中,整整兩日,元玉的小臉嘟得像被打腫似的,噘高的嘴足可吊上三斤豬肉。從自家主子「神智不清」地跟隨男人夜遊歸來後,她就沒大沒小地擺起臉色。
  此等「奴欺主」的大逆不道行徑,朱拂曉卻也不生氣,有時還瞧得挺樂,因為人家氣惱她,便是對她上心,再有,元玉擺臉歸擺臉,該做的事一件不落,較讓朱拂曉鬧頭疼的反倒是潤玉。小丫頭為了她的「失蹤」又使哭功,掉淚掉累了,仍抽抽噎噎沒完,馬車都打道回「綺羅園」了,她還哭。唉……
  該哭的是她朱拂曉吧?
  首次遭男人欺蒙。
  首次明白女人原來如此好騙。
  首次遇上自以為合意的對象,還沒弄清底細就昏了頭,結果真是要命慘敗。
  「……奴家能知道您意欲為何嗎?」
  他不答話,靜杵不動的身軀彷彿迸發出一層無形的氣。
  那層氣,夜風無法侵入,流螢不近身,連月光都被擋開,他整個人黑墨墨,表情晦澀陰沈。
  「事成後,定備厚禮答謝,絕不會虧待朱姑娘。」
  聽他嚴靜地吐出這一句,她只想衝著他破口大罵,最好還能撩裙踹上一腳。
  混蛋男人!真以為使錢就能教她點頭相幫?發他的春秋大夢!
  怒火中燒,怒至極處的她反倒笑了。
  「既是這般,奴家怕是無能為力,還請鄂爺往其它地方下功夫,多琢磨些,總能找到幾個狗洞、老鼠洞鑽鑽,說不準,真能給您鑽出一點兒門道呢!」
  金嬤嬤總說,她就這刁頑性情,一張嘴特別壞,老給人難堪。
  然而,她有什麼法子?
  倘若人家肯敬她一尺,她自要回敬一丈,而如此尖酸、刻薄、不饒人,不也是被旁人、旁事給逼出來的?她不壞些,能怎麼辦?
  「說來說去就是男人們犯賤,妳姿態愈高,搗騰得他們一顆心愈七上八下,就愈為妳掏心掏肺又掏腦的,搏命散財,兩眼眨也不眨一下。」
  抑揚頓挫間皆帶柔軟鼻音的聲調,在朱拂曉獨屬的「來清苑」裡起伏漾開,說話的女人年過半百,一身桃紅,該是相當慣於將艷色加身,連耳鬢上亦簪著一朵大紅牡丹當髮飾,這還別提她高高髮髻上的三柄綴珠金步搖。
  她揮著指間的紅紗帕子,揚高嗓子又道:「大爺們爭著要見妳,給了東家就得罪西家,唉,嬤嬤我可不知該怎麼安排。『綺羅園』裡明明有江北四大名花,頭疼的是,咱們『來奇苑』的、『來靜苑』的和『來趣苑』的三大家,加起來都較不過妳這兒。咱也費心思替妳擋了呀,嬤嬤知道妳應了『長春藥莊』那一場,舟車勞頓,奔波得好辛苦,該讓妳再多安生個幾日,但實在沒法子了,爺兒們全等慌了呀!再這麼下去,咱們這座『綺羅園』怕要被拆了當柴燒,到那時嬤嬤我孤苦無依,可怎麼辦啊……」
  「今日來訪的是哪幾位爺?」斜臥在臨窗的躺椅上,朱拂曉淡淡啟唇,阻斷金嬤嬤愈演愈烈的呼天搶地戲碼。
  「哎呀,城東大商的遊家二爺、城南大戶的陸家少爺、江北大才子盛先生都問起妳,李大人也來了,還有那位外地來的、出手好大方的高爺……」金嬤嬤扳著指如數家珍,忽然嘿地一笑。「再有一位妳猜是誰?」
  「誰啊?」
  跟在一旁伺候的元玉、潤玉皆異口同聲地好奇發問,朱拂曉卻仍懶懶側臥著,星眸淡合,彷彿事不關己般。她手持細長煙桿子,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丫鬟們剛幫她捲上的薄荷旱煙。
  金嬤嬤笑揮著紅紗帕。「不正是『長春藥莊』的主子大爺嘛!」話甫出,閒臥窗下的朱拂曉抽煙動作明顯一頓,唇銜銅煙嘴,長睫緩緩揚開。
  金嬤嬤繼而道:「這位大爺自稱姓鄂,原來『長春藥莊』的主人家姓鄂呀,咱也是今兒個才知呢!不過不打緊,總之妳這一出馬,才在藥莊待下幾天光景,兩下輕易又收了個火山孝子入袋了!呵呵,咱瞧這位鄂大爺油水不少哇,拉個屎都能肥上三畝地,是頭肥羊呢!」豐潤圓臉笑出瞇瞇眼,樂不可支得很。
  他這頭羊夠不夠肥美,朱拂曉不確定,卻十分明白,他那層羊皮一揭,底下還藏著另一張臉。
  他還來幹什麼?
  非得步步進逼,逼得她不得不答應他的請求嗎?
  噢,不是。那不是「請求」,說是「命令」還實在些。不許她問前因後果,不讓她知悉他最終目的,以為只需砸下金銀財寶就能壓死她,誘她折腰漫從。
  這些天回到「綺羅園」,她曾想過,或者她也生著自個兒的氣,因那男人讓她察覺出自身的矛盾點。煙花女子本就不配談什麼自尊和傲氣,偏她無法放開,而她若想持有尊嚴,乾脆別過這種風流生活,只是離開這兒,她有什麼?她自小跟隨娘親在「綺羅園」裡長大,看的、聽的、學的全是這些,少掉風花與雪月,沒了金嬤嬤和園子裡的姊妹,她朱拂曉孑然一身,能上哪兒去?該過什麼樣的日子?又能跟誰在一起?
  「姑娘,您別見那個阿奇!」元玉搶先喊出。自她得知鄂奇峰的真實身份後,頸後發毛的惡感就沒消停過。
  潤玉緊緊張張地像要張口言語,最後僅睜大眼睛瞅著主子,眼看兩隻大眸又要很沒用地泛出水氣。
  金嬤嬤「哎喲」了聲,一手支腰,伸出指推了元玉的額角一記。
  「吃裡扒外的小蹄子!人家大爺可是送上白花花的銀子,不過是要妳家姑娘這尊美觀音去露個法相,銀子便可安穩入袋,咱們幹啥把這可人意兒的東西往外推?有這理兒嗎?」
  潤玉拚命搖頭,含淚的眼好不可憐,彷彿她才是被逼的那一個。
  元玉嘟著臉,躲掉金嬤嬤第二記指功,不依地又嚷道:「姑娘不缺這錢!她要見便見,不見就不見,金嬤嬤管得了其它三苑的名花,管不到『來清苑』的!」
  「妳這死丫頭!要不是拂曉護短,嬤嬤我早把妳從頭到腳整治得服服貼貼,還由得妳在這兒喳呼嗎?咱要是不——」
  「嬤嬤別氣。」終於,朱拂曉說話了。
  她靜且深地吸口煙,慢吞吞吐出煙霧,癮君子的模樣讓那張俏顏帶了點頹靡惡華。
  她艷唇有笑,嗓音慵懶地道:「嬤嬤且寬心,今兒個來訪的貴客,我都見。那位鄂大爺我也是要見的,只是得請他先等等,等我見過幾位熟客,陪人家吃飯飲酒、彈琴唱曲、下棋賞花,若還能撥得出時候,一定與他敘敘情誼。」
  他要能等,就等著吧!
  從午後到黃昏,從彩霞滿天到月上樹梢頭,朱拂曉與客同歡,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對誰都來者不拒。
  她陪遊家大商的二爺談天說地,聽對方大發商場上的牢騷;再陪陸家大戶的少爺喝酒聽曲,聽醉醺醺的富貴少爺說渾話;這中間她還撥了空過場子,與李大人以及幾位從京師到訪的大人們吃了會兒飯,少不了彈琴唱曲以饗賓客;然後再轉場與盛大才子玩起行酒令、下了兩盤棋,她輸一盤、贏一盤,一輸一贏,不輸不贏,總歸快活便好。
  「妳今晚好似極痛快。」
  男人坐在朱拂曉對面,為她面前空杯斟滿瓊漿,舉止便如平穩的聲調,不疾不徐,近不惑之年的面龐看不出心緒。
  朱拂曉柳眉略挑,吊兒郎當地笑了聲。「高爺,今晚園子裡的姑娘和丫鬟們全教您打點過,有您大爺這般捧場,奴家怎能不痛快?您說是不?」說道,她舉杯敬他,豪氣地仰首飲盡。
  這位外地來的高爺不知其底細,但出手闊綽,有錢萬事好辦,金嬤嬤遂將他奉為上賓。先前,朱拂曉與他見過三回,感覺倒是不好不壞。
  他會點曲子、與她飲酒烹茶、下下棋,話卻不多,偶爾會入魔般盯著她瞧,眼神如兩口井,也不知打量什麼,在那時,她才會感到幾絲不自在,要不,他倒完全符合金嬤嬤口中所謂的「肥羊」。
  高爺但笑不語,又為她斟酒,而朱拂曉被男人們奉承得很習慣,絲毫不覺讓大爺們為她倒酒有什麼不對。
  對飲幾杯後,朱拂曉為他唱了三首琵琶曲,最後一音剛落,餘韻繞樑著,潤玉便在此時撩開珠簾步進。
  小丫頭紅著臉,先是僵硬地朝高爺曲膝行禮,跟著匆匆來到主子身畔,附耳悄聲說話。「……姑娘,那人他、他還賴著沒走。」
  朱拂曉心中一悸,眸底爍了爍,沒察覺自個兒的雙頰變得跟潤玉的一般紅,體內熱氣蒸騰,從膚上散出,她想,今晚八成又喝太多酒了。
  非見到她不可,是嗎?
  今天如此折騰他,她究竟痛不痛快?一時間,她也覺迷惘。
  「姑娘……他不但沒走,適才還來了兩人,說是要找他,結果鄂大爺一見那兩人,就氣得臉發青。」
  竟有這等事?
  心音咚咚兩響,朱拂曉愈聽愈奇,神情未變,懷抱琵琶的雙手已不禁縮緊。
  「姑娘,元玉說……說……乾脆趕他們走,這還省心些啊……」潤玉低聲嚅道。
  不!
  這會子,她朱拂曉好奇心被徹底勾起,也該是時候見客了!
  「綺羅園」九曲橋端的某個花廳內,鄂奇峰無心賞玩廳中精緻擺設,亦無心欣賞窗外人工湖與庭園造景,連金嬤嬤親自送上的滿桌好菜,他也不瞧一眼,酒倒是喝下不少。
  瞧他該是千杯不醉的主兒,從午後到黃昏,從月上樹梢又漸漸落下,單他一個就飲盡三壇「錦江紅」烈酒,絲毫不見醉態。
  他沒醉,臉不紅,卻氣得鐵青。
  今日上「綺羅園」,他本就猜出朱拂曉不會輕允見他。
  她想弄明白他最終的目的之後,才肯考慮相幫,然而內情牽扯甚廣。這幾日,他與趕來「長春藥莊」會合的三師弟和小師妹談過,當三師弟問他,這位名震江北的花魁娘子是否值得信賴時,他給的答案明快得連自己都感驚愕。
  不知因何,就覺她是敢愛敢恨的性情,犯著她,要吃苦頭的,一旦獲得她的允諾和信任,必千金不改。
  她要他等,他就等,等至月落夜深亦無妨。他沈靜表情之所以崩裂,皆因擅自來訪「綺羅園」、欲助他一臂之力的一雙男女。
  「大師哥,你別生三師哥的氣,全是我的主意,三師哥拗不過我,怕我獨自一個偷偷跑來,這才應了我的。」確實是女兒家的嗓音,只不過略沈了些,軟語相求時還帶點兒沙啞。
  那好聽的沙啞聲繼而又起。「你也曉得三師哥跟我在一塊兒,只有受我支使的分兒,他是逼不得已的,大師哥若要發火,就對著我發好了,總之……我非得見見這位風靡江北的花魁娘子。咱們有事相求於她,不來拜會說不過去,多一個我來和她說說話,也是好的……」
  「有誰來尋奴家說話談天嗎?」
  伴著嬌聲,整幕的翠珠串被香手一撩,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撞擊聲響,一抹窈窕紫身慢條斯理地切出翠珠簾幕。
  花廳中的兩男一女同時揚首,余有火氣的氛圍因朱拂曉的出現而掀起波蕩。
  今夜的她臉上美妝依舊,柳眉細細,麗眸勾魂,眸尾染著金絳,雙腮撲著蜜脂,唇瓣若朱花。
  她也清楚自個兒已在瞬間抓住眾人目光,唇似笑非笑地微勾,那種上身微後的慵懶站姿再次出現,金絲裹胸下的雙峰自然繃高,儘管裹胸外猶罩著一件淺紫色紗衫,但畢竟質料太薄,根本掩不住多少春光,又或者……她根本沒打算藏住胸前美好春色。
  當朱拂曉接觸到那雙曾成功欺瞞過她的男性黝瞳時,對方正專注看她,長目微瞇,那帶有評量神氣的目光讓她感到不是滋味,彷彿她幹出什麼教他瞧不入眼的勾當似的。
  不躲不避,她幾近挑釁地抬起下巴。
  她挑眉,慵懶斜睨,跟著把一管子薄荷煙湊上唇,淡淡吸了口,淡淡吐出。
  薄荷氣味能醒腦醒酒,她正想著要多抽幾口時,一名作男裝打扮的清秀姑娘突然走來,走入她眸線內,不斷朝她靠近。
  這人……誰呢?
  她微怔,腳步未退,雙唇甚至還含著煙嘴,疑惑地瞅著男裝姑娘。
  「姊姊……」沙啞軟嗓微顫,男裝姑娘的雙眸一瞬也不瞬,對著她發亮。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7:16


  阿奇沒被撲中,他反應快得出乎預料。
  單臂隔開緊挨著他的柔軟身軀,他倏地躍起擋在前頭,而唇瓣仍留香氣,面膚猶帶灼意,他五爪陡然翻抓,把撲衝過來的「小東西」提在手裡。是個小丫頭。即便她揚顎拔背站直了,怕也不及他胸口,此時被人拎住後領子提得高高的,小丫頭兩手亂揮、雙腳胡踢,雖不濟事,張牙舞爪的氣勢倒是不差。
  「元玉,別鬧,瞧妳把馬兒驚擾的。」
  朱拂曉盈盈立起,微亂的青絲烘托瑩容,她嗓音低幽,有些無奈,幾分好笑,也留著絲縷惋惜似的。
  隨即,她壓壓額際,瞥了眼哭倒在台階上的另一名小丫鬟。「潤玉,妳再哭,回『綺羅園』後,我讓金嬤嬤送妳進『憐香閣』練功。」
  聽到「憐香閣練功」幾個字,眼淚滴滴答答直落的小潤玉驚恐地瞪大眸子,腦袋瓜搖得都快掉了,甩得肉肉的雙頰猛顫,本要再從喉中衝出一聲嗚咽,一思及後果,她兩手趕緊摀住自個兒小嘴。
  「元玉,妳也是。」
  「姑娘,這人他、他他……他非禮妳!」她人矮腿短,小身子扭個沒停,落在阿奇手中像被吊起來準備放血取膽的滑溜小蛇,只差沒嘶嘶吐出分岔的蛇信。
  阿奇沒有為自己辯駁。
  在確定試圖攻擊他的「小人」起不了多大用途後,他平舉的鐵臂緩緩放下,五指一弛,任那無三兩肉的小東西溜到他斜後方,擋在朱拂曉身前。
  他聽到姑娘家輕歎——
  「不是他。是我起的頭。總得找個誰先下手為強,我才痛快。」
  「姑娘要誰不容易得很?做啥偏選他這個……這個楞頭金剛?」元玉氣鼓鼓的。
  「我快活。」朱拂曉曲起指,以指節戳了下小丫鬟的圓頰。
  情慾未散的眸光悄悄覷著男人,朱拂曉眨睫一笑,心想,阿奇真被嚇著了,半句話不吭,僅垂手動也不動地佇立著。
  他側臉的線條有些朦朧,淡斂的雙目掩去意緒,但她仍記得他雙唇的軟度,她的舌尖記得他口中的觸感和純男性的氣味,他很熱、且濕潤有力。她想,倘若他懂得響應,他的吻必然相當足勁,能教人無窮回味。
  阿奇……阿奇……嘻,這個傻哥哥,看他都三十好幾,難不成從沒被誰親過嗎?她喜歡他的不知所措,喜歡他害羞,見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羞得不敢抬起面龐、不敢與她四目相交,這滋味真奇。
  「阿奇。」
  身旁的丫鬟仍不滿地嘟嘟囔囔,賴在台階上的另一個依舊要哭不敢縱聲,朱拂曉的心情沒被兩隻小的搞砸,猶然歡愉。
  「阿奇……」她再次輕喚,阿奇終於有所動靜,掉頭瞥向她,深瞳如謎。
  對視之間,她被他迷惑的表情逗笑。
  把一個無辜的老實男人害成這副德行,她半點罪惡感也無,或者……唔……是有一丁點兒的憐惜吧,憐他遇上她,怕要不得安寧個好幾日了。
  玉容發亮,她衝著他嫣然笑開。
  「阿奇,咱們明晚見,我跟你割夜草去。」
  「明晚?什麼明晚?姑娘,喔,不行的——」元玉一聽大驚失色,揮舞兩手,哪知朱拂曉羅裙一蕩,舉步就走。
  「姑娘,等等,別走丟了!潤玉妳還賴在地上等茶喝啊?快跟上呀!」
  「嗚……人家腿軟嘛……」
  「沒用!」翻白眼兼跺腳。
  「嗚……」
  無暇多說,元玉趕著追上自家姑娘。她先是氣急敗壞、雜念個不停,跟著像吃了大力金剛丸似的,一臂拉起癱軟無力的潤玉,把潤玉拖走之前,還不忘惡狠狠地回瞪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男人一眼。
  「嚇!」回眸怒瞪的一剎那,她猛地倒抽寒氣,麻涼竄上背脊。
  現、現「原形」了!
  這個叫「阿奇」的男人如果……如果打一開始就用那種眼神看人,被他捏在手裡時,她八成……應該……絕對是……不敢衝著他亂踢、亂揮、亂叫罵!
  危險危險!不妙不妙!這男人好古怪,邪乎得很,她不喜歡他!
  老天,姑娘這回究竟惹了誰?
  顫顫顫,小下巴突然顫個沒完,元玉用力咬住兩排小白牙,僵硬地撇開頭,扯著抽泣抽個沒完的潤玉踉蹌跑開。
  人走光,馬廄猶原浸潤在偏冷色的清輝裡。
  高大身影終於有所動靜。
  阿奇淡淡收回視線,彎身拾起腳邊一條沾了血的綢巾,指腹摩挲綢巾時,他一手下意識摸向頸後傷處,五官沈靜隱晦。
  他把綢巾湊近鼻間嗅了嗅,在拭過唇上殘存的女性芬芳後,將巾子收進懷中。
  當夜,回到「長春藥莊」的西側菊院,兩名貼身丫鬟伺候主子上榻歇息,一張小嘴叨叨唸唸,另一張則抽抽噎噎,從頭至尾沒停歇。
  「姑娘,您明晚不能去見那個……那個阿奇!他不懷好意,存心挖坑要您往下跳,肯定是這樣,您別再見他!元玉明天就請護送咱們來此的四位女師傅一塊兒住進菊院,姑娘出門在外,身邊沒個懂武識路的人相伴,實在不成。」略頓,嗓音尖銳。「潤玉,別把鼻涕黏在姑娘的水衫上!」
  「嗚……人家又沒有……」用力吸鼻子,百般無辜。
  「就是知妳沒有,所以事前提點,等真有了才說,還點個啥用?」話音又頓,叨念的對象再度轉回來。「姑娘,您老大不小,現下才思春算是晚上許多,金嬤嬤這兩年就盼您替自個兒找個如意相好的,如果您沒這意願,要一輩子當清倌,『綺羅園』裡也沒誰敢使強相逼,反正金嬤嬤跟您之間,啥兒契約也沒打……但您若有這興頭,那就該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辦一場『奪花大會』,來個萬中選一,也才配得上姑娘江北花魁的名氣,至於那個阿奇……他真想一親芳澤,也得乖乖按規矩來呀,您說是不?」
  「是……」潤玉眸中含淚,自個兒替主子答話。
  真是的。這兩個小丫鬟愈來愈會鬧。
  朱拂曉半句話不答,唇弧似有若無,由著兩丫鬟幫她卸妝、順發、換衫。
  夜已深沈,一屋幽靜,銅鏡在燭火中泛光,她素淨的臉蛋瞧起來較實際的二十四歲小上許多,映在鏡中,經霜的眉眸淡淡,更顯荏弱。
  元玉和潤玉是她從金嬤嬤手中買下的一雙小姊妹,跟了她六年,既是她的丫鬟,自然可以不當「綺羅園」裡的姑娘,亦無須辛苦學習金嬤嬤安排的各項技藝,更不用進「憐香閣」練身段、練一切關乎男女性事的玉女功,在「綺羅園」裡,小姊妹倆只需聽她的話辦事,她們屬於她。
  她喜歡有東西專屬於自己。
  她喜歡有誰專屬於她。
  唉,只是她這個主子太過縱容,養得底下人無法無天,竟敢管到她頭上。
  元玉愛叨念,有時念得她耳朵都快出油;潤玉愛哭,常被她這個主子要挾,嚇得欲哭不敢哭。她們真煩人,但好可愛,她就愛小姊妹倆替她焦急,惹得她們倆蹦蹦跳,在她身旁吵吵鬧鬧,那才有趣。
  她喜歡可愛的人。
  所以,她喜歡阿奇,憨厚老實,讓她心癢心憐。
  對著銅鏡,她摸到余留在眼角的潤意,這一晚她笑得雙眸潮濕呢。
  阿奇……阿奇……她和他相約夜遊,要去看河邊青草間的點點流螢。
  她滿心期待,希望那一個夜晚快快到來,她要去馬廄找他。  
  「長春藥莊」好大,東西相通,南北相貫,迴廊外還有迴廊,院落外更有院落,她以為會再次迷路,兜兜轉轉間卻神奇地尋到通往馬廄的方向。
  阿奇不在那裡。
  她找不到他。
  相約的那一夜,守著馬廄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對方露出近似迷惑的古怪神色,告訴她,從未聽過阿奇這個人。
  怎麼會呢?  
  「姑娘,您喝太多了!」
  元玉的驚呼在耳畔爆開,她略顛的身子隨即感覺到支撐。
  喉中儘是酒氣,肚腹滾燙翻攪,朱拂曉眨睫輕笑,指中尚勾著一隻小酒壺的壺耳,好不正經地摸了元玉的嫩頰一把。
  「不是叮囑過妳,就算真喝多了、喝醉了,也不能嚷嚷得這麼大聲,洩了底氣又自曝其短,可不好再跟對方周旋。」再有,她沒醉,僅是有些醺醺然。
  元玉沒好氣地一歎。「姑娘何妨睜大眸子瞧瞧,這堂上還有清醒的人嗎?咱喊得再響,洩您底氣,也沒誰再有本事同您較勁。」
  今日是當地的「藥王廟」大慶,「長春藥莊」上上下下忙作一團,除按古禮祭酒拜廟,一整日,前來拜會的各地藥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莊外熱鬧至極,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響徹雲霄,而莊內好戲開鑼,主人家今年當真好大手筆,在藥莊堂上設宴慰勞自家手下,除請來幾團功夫了得的江湖賣藝人當堂表演,正所謂好酒沈甕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藝和歌藝壓軸演出。
  她懷抱琵琶彈唱,按例得了個滿堂彩,幾曲之後,藥莊老管事讓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濃郁的瓊漿,說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並非難事,只不過得按著她的規矩來,她飲一杯,在場同歡者也得飲上一杯,總歸是獨酌傷永夜,對飲不寂寞,得意且盡歡。
  「喲,就奴家這淺薄酒量,藥莊的各位爺兒們,難不成怕了嗎?」她舉杯笑問,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夾在柔軟語調裡。
  男人的面子永遠比裡子要緊,於是,她總是贏,總能激得那些老爺、大爺和小爺們咕嚕咕嚕地把酒當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萬杯再來一杯,豪情盡付杯中物,跟她鬥酒膽、拚酒量。
  但,她總是贏。
  環顧堂上倒得橫七豎八的大爺小爺們,清醒的僅剩下靜佇一旁等候差遣的幾名家僕和婢子,朱拂曉挑眉輕哼。
  有本事斗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覺意氣風發,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許多。
  她沒醉,她從不醉酒,只是腳步有些虛浮,思緒動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贏了。」她脆聲笑,不再依賴丫鬟的扶持,晃著螓首小苦惱,不太真心地歎道:「我總是贏,這可怎麼辦才好?」
  元玉就氣她鬥酒,也不知她爭什麼。「待會兒潤玉把解酒茶煮好後,姑娘乖乖喝下便是,還能怎麼辦?」
  「呵呵,妳兩頰鼓鼓的,好可愛。元玉元玉,我就愛妳氣惱我!」
  無可救藥!元玉無聲仰望屋樑,搖搖頭。
  今兒個這場面也非頭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愛笑愛鬧,她自能應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還早呢。」朱拂曉香肩一聳,勾著酒壺,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藥莊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來。
  挨著紅桐柱子,朱拂曉滑坐在廊階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彎彎地像在笑,它衝著我笑,我只好也衝著它笑。知己難尋,不能辜負,怎麼也得對飲一番。」說著,她咭咭笑地舉起酒壺朝穹蒼遙敬,然後以口就著壺嘴,囫圇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腳、翻白眼的孩子氣舉動,招來兩名藥莊的婢子,請她們暫且幫忙照看朱拂曉。
  「姑娘老實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咱去瞧瞧潤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沒,再幫姑娘調薄荷水擦臉,一會兒就回來——哎啊!我說姑娘,能喝的全都敗在您手下,您別再喝了!」強勢的小手一把奪下主子手裡的酒壺,搶到手才察覺壺中空空,都快見底了,奪不奪已無意義。
  朱拂曉又笑。「元玉真可愛。」
  她的貼身丫鬟依舊氣鼓鼓,竟不太領情地哼了她一聲,轉身就走,害她喉間和鼻腔忍不住滾出笑氣。
  她繼續倚柱坐在廊前,雙眸被酒氣熏得迷迷濛濛。
  身後大堂上的景像是縱樂暢意後的杯盤狼藉,有粗嗄鼾聲、有模糊醉語,而身前的寬闊天井乾乾淨淨,月下的青石板地抹著冷光,高牆環繞下,她的餘生彷彿僅剩這一方天與地。
  如此餘生,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從未想過振翅高飛,天再小,能容一彎月的陰晴圓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與誰共賞?
  能有誰呢?
  「愛嬌嬌啊愛嬌嬌,愛簪紅花花滿頭,愛畫雙眉眉飛柳,愛描朱唇唇如勾,愛穿舞衣衣滿繡,愛彈春詞不解愁,放歌與誰遊?」
  她低柔吟唱,反覆吟唱。
  她知道藥莊內的家僕和婢女們正偷偷覷著她,被看得很習慣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裡暗裡、帶著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斂,她感覺得出躁動,甚至聽到幾聲緊澀的抽氣,被什麼驚嚇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沒個正經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來的一道黑影吞食。
  誰杵在她身後?
  她慵懶地動動玉頸,輕歎了聲,終於百般不情願地回望。
  顫睫,眨眸,濛濛視線把來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後,她格格笑開。
  「……阿奇,你來陪我放歌出遊嗎?」
  阿奇居高臨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濃眉略沈,眉間的波動成巒,一雙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靜隨意,高大身軀卻蓄滿力量。
  他寬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簡單背心,露出兩條結實臂膀,纏腰、寬鬆布褲、綁腿,大足套著再樸實不過的黑面布靴。他這身穿著就跟那晚一個樣兒,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曉扶著柱子徐緩站起,一直看著他,一直、一直瞅著他不放。
  麻涼感沿著纖細背脊鑽上,鑽得頸後和腦門一陣刺癢。
  她抬起紗袖,下意識輕按了按喉頸,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後退離好幾步的莊內僕役與婢女,有什麼沈沈壓在胸房,教她呼息一時不順。
  那一晚的阿奇憨頭憨腦,說她是曇花仙子,誠心地讚她貌美……
  阿奇會傻呵呵衝著她笑,瞇眼咧嘴的黝黑笑臉逗得她忍不住響應,她好久沒真心笑過……
  那一晚,她以為尋到寶,頭一次對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胸臆鼓脹,興奮得面紅耳赤,想去佔有憐惜,也試著去佔有憐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嗎?」她語氣出奇靜謐,想飲酒,一會兒才意會到手邊無酒。
  瞧著自個兒空空如也的雙手,她嘲弄地揚唇,豈知下一瞬,男人剛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攤開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傳來的熱氣和握力宛若一張網,她掉進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輕輕一帶,也就乖乖跟著去。
  走。要走去哪裡?
  這個阿奇不是她以為的那個。
  這個阿奇讓她心煩意亂,她得趕緊築道牆,把侵入得太深的東西拔除,把男人擋在心牆外,就像這座高牆深院的藥莊,把自個兒掩得實實的,周全守護,才抵擋得了牆外山匪。
  她應該即刻甩開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書、歌、舞等精湛才藝贏來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隨便任男人們輕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帶她去哪兒?
  他抱她上馬。
  胯下所騎的是馬廄內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駒。
  沒有哪家的小小馬伕可以不經主人家同意,便從馬廄裡挑走最好的坐騎。
  駿馬奔出,雪鬃迎風飛揚,清夜縱蹄讓馬兒大樂。
  與風較量似的,白雪駒四蹄撒得飛快,她的長髮、輕袖和薄羅裙也飛飄而起,纏貼在背後男人身上。
  離開「長春藥莊」,穿過長滿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繞著低地蜿蜒,此時馬速已緩,小河在月夜下爍光,猶如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色玉帶。
  瞧見岸邊長長青草,以及穿梭在草叢間、閃閃發亮的無數小火蟲,朱拂曉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緊,關於那一夜的種種在腦中浮現。
  那一夜,她的心思和意緒在卸除防衛後,允許阿奇深進。
  男人可厭者多,最可厭的是藏在樸拙可愛面具底下,骯髒的、別有用意的心。
  一股翻攪驀地從胃部直接湧上。
  「放我下去……停下來,停……我、我……」她一手掩唇,一手拚命要扳動男人橫在她腰間的粗臂。
  阿奇終於發現她臉色慘白,立即抱她躍下馬背。
  朱拂曉沒等雙腿站穩,已踉蹌逃到一旁,蹲下身往草叢間嘔出穢物。
  一整天下來,裝進她胃袋的食物寥寥無幾,沒吐出什麼,倒是把席間喝的酒嘔出了七七八八。
  可能是馬速太快、太顛,也可能多少有些醉酒,更或者是因心裡悶堵、不暢快,她從未這麼吐過,胃袋整個要掏翻過來一般,吐得額角的細細血筋都浮現了,跪撐在地的四肢禁不住地顫抖。
  好半晌,噁心欲嘔的感覺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她喘息不已,喉頭發痛,一條沾濕的綢巾在這時候無聲地遞到她面前。
  她吐得兩眼閃淚花,眨掉水霧,發現男人離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攏著許多無以名狀之物,剛稜有型的面龐沒有她曾經見過的憨樸,他的頰不會再因大笑而捺出兩道深長酒渦,好看的唇瓣仍舊好看,只是嘴角剛硬,下顎亦顯硬氣。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醜態看得一清二楚了嗎?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氣,她笑笑地接過他手中綢巾,拿那條以河水濡濕的巾子拭嘴淨頰。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點,該是他嘗試清洗,但沒能把血漬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頸後的傷好些了嗎?」她忽爾問,用濕綢巾輕壓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及她會提起這事。
  「小傷,不礙事。」他語氣平板。
  她頷頭,依然笑笑的,淡夾著嘲弄。「那當真萬幸。說到底,大爺您受傷是為了救我,讓您流血見紅,奴家可過意不去了。」
  緊盯著她過於平淡的神態,和一臉虛弱模樣,他目底凝聚著自己亦未察覺的怒氣,五官微微繃緊。
  「妳喝太多酒。」她嘔吐得太厲害,見她跪趴在地,發顫的背脊和肩膀讓她瞧起來如寒冬中瑟瑟發抖的小貓。這女人在作踐自己。
  朱拂曉挑眉,竟笑了。「大爺,奴家可是青樓裡的姑娘,爺兒們賞臉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聽得出她現下說的這些自貶話語,隱約帶著敵意,全衝著他來。
  下顎再次硬繃,他抿唇不語,朱拂曉被那雙深沈眼盯得頸背泛麻,方寸驟震。
  暗罵自個兒不爭氣,她撇開臉,勉強自己撐住身子站起。
  雙腿虛軟顫著,她很慶幸它們藏在羅裙裡。咬著牙,她在他極具威迫的注視下徐慢走向河邊。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聲中聽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遊的白雪駒好幸運,此時正埋首在叢叢翠甜的青草間大快朵頤,而流螢在她蹲踞在河邊時,悄悄地、不怕生地飛近,在她發上、肩頭和迤邐於地的裙襬間飄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後,站在離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幾口,跟著將綢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擰乾,再次拿來擦臉拭顎,水沁涼,夜風吹過,終讓她雙頰漸現紅凝。
  沈靜持續好片刻。
  「你不是『長春藥莊』的馬伕。」背對住他,朱拂曉幽幽打破靜謐。
  「我沒說我是。」
  她輕笑了聲,點點頭。「是啊,閣下僅是順著我的猜測扮演下去。誰道扛著草料出現在馬廄的便是馬伕了?世間可沒這個理。」柔荑又一次撥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涼沁膚,希望能滅她膚底下那股灼熱。
  她接著說:「今晚『長春藥莊』夜宴,按理,我們這種被召來作陪、以藝娛樂爺兒們的角色,在宴席開始前,都該先拜會過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莊內的老管事說了,主人家忙,無暇接見,豈知竟忙得連今晚也沒能現身……他現不現身、捧不捧場,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費周章地把我弄來這兒,卻沒能聽我彈唱一曲……」
  略頓,她側過螓首,輕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著挑釁,她語調低柔。「唔……倘若我說大爺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藥莊主人,大爺願不願意再順著奴家這個猜測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動如山地靜佇,雙目爍輝,那眼神正似她那晚與他交會的第一眼。
  夜中對峙,朱拂曉固執地不願調開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靜靜蹲踞,他佇足而立。
  她在他走來時想過要起身,但仍以不變應萬變,而此時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須把臉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張寬且堅毅的嘴掀啟,徐緩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長春藥莊』的主人之一。」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6:55


  四名被聘請來當隨車護衛的師傅皆為中年女性,四匹坐騎采二前二後的方式,將馬車護在中間。
  午後,馬車轆轆走過樺樹林道,兩旁蔥綠的枝椏形成涼蔭,朱拂曉不顧兩名隨行丫鬟的勸阻,逕自將馬車的車窗簾子捲得高高的。她朝騎馬跟在外頭的女師傅有禮地點了點頭,隨即,一張如以工筆畫細細描繪過的麗容大大方方地擱在窗邊。
  風很輕、很涼,帶來草木與曠野的氣味,隱約間夾有花香,那股子香氣她極喜愛,不似她寢房中常染的柔軟熏香,也非她收藏了整櫃子的胭脂花粉香,就是抹淡淡的自然氣味,她靜謐謐嗅著,半瞇雙眸,唇角微翹,將睡未睡間,她聽到今夏第一聲蟬鳴。
  蟬鳴聲長而幽遠,聽不出該有的脆厲淒切,那只破土而出的蟬應在遠處。
  她下意識分辨方向,斜倚窗邊的薄身隨著車輪子的滾動而輕輕跳動,未出兩刻,她朱唇上的彎弧猶在,不自覺間卻已睡去。
  蟬像是跟她結了緣。
  這一路上,她睡睡醒醒,那蟬聲不歇,忽遠忽近,即便她已抵達目的地,下榻在主人家為她準備的一座精緻小跨院,那鳴破初夏的力道怕她寂寞似的,始終相伴。
  「……在哪兒呢?」
  低柔語調帶著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憐惜,她在夜幕低垂時走出跨院,習過舞的巧足套在一雙素面緞鞋內,落地幾無聲響。
  她循著那聲蟬鳴在月光下緩行,走啊走的,裙襬如波,茫無目的,最後在大宅第裡迷了路。
  「唉,這是在哪兒呢?」她喃喃低語,笑歎自個兒總弄不清楚東南西北。
  她孩子氣地敲敲前額,踩著影子在原處晃了兩圈,有些懊惱地發現每個方向似乎都一樣,黑墨墨的,如同一個又一個深山黑洞,等著將她一口吞噬。
  她再次旋過身,驀地,被月光拉長的纖影落在石板地上動也不動。
  她不動,對方亦不動如山。
  一抹巨大影子沈靜地印在地上。
  那陰影彷彿一直都在,她懷疑自個兒八成鬼遮眼了,竟渾然未覺對方的出現。
  男人!
  朱拂曉腦中極快地刷過什麼,內心頓掀不悅,又不得不慶幸她尚未卸妝更衣。
  男人嗎……
  好吧,也不過是個男人罷了……
  瞅著石板地上不容忽視的陰影,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微微後傾,像是站累了,得換個較舒服、較慵懶、少了那麼點兒端莊的站法。
  她巧肩略斜,螓首微偏,嘴角仍勾著彎弧,只不過笑得有些壞,壞得有些嫵媚,又媚得讓那雙眸子顯得野氣,好似天下沒有她不敢的事,要玩,她奉陪,要命,她也敢賭,膽大風流。
  她眸線從地上的陰影徐徐拉高。
  男人背光而立,而她則迎著月華,他所處的位置能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不悅感再次攀升,她依然慵懶笑著,眸光持續往上挪移。
  粗略瞥過,她心裡甚是驚愕,這男人的體型絕對稱得上虎背熊腰,身長更高大得不像話。他單手拎著一大桶水,那只裝水的巨大木桶夠讓她縮身坐在裡邊,他的另一臂則高舉過頭,按住扛在肩上的一大捆……一大捆長莖青草?
  他不發一語地定在那兒,像堵牆似的,她媚眸徐眨,終於看向男人幾要融進夜色的模糊面龐。
  有一瞬間,朱拂曉以為自己會很沒用地倒退。
  那張臉不僅背光,且又隱在整捆青草所形成的陰影裡,黑壓壓的,教人分辨不出表情,討厭的是那雙眼,過分的黑白分明,清銳目光一瞬也不瞬,那樣的眼該蟄伏在暗處觀察,而非堂而皇之地瞧得人頸後發麻,逼得人呼息寸斷。
  幽靜中,她聽見馬兒粗嗄的噴氣聲和踩踏聲響,而且不只一匹,怕是圍著一整欄子的駿獸。她逛到人家的大馬廄了嗎?
  「馬伕大哥,你嚇了奴家一跳。」她柔聲道,眼波冷媚,半真半嗔地責怪。
  又有什麼從腦中疾劃而過,她胸口一繃,微怔地任由男人朝自個兒走近。
  他走近,離她僅餘兩大步。
  他的位置隨著移動悄悄改變了,月光打亮他左側,把籠罩著整張男性面龐的青草陰影打散,她終於看清他的五官。
  那是一張粗獷無華的臉,寬額方顎,濃眉挺鼻,他的嘴略寬,唇型算得上好看,至於那雙惹得她大不滿、寒毛豎顫的銳瞳……彷彿一切的一切都是錯覺,是她身處於陌生所在才會生出的無聊謬思。清勻的銀輝下,男人的雙目溫和平淡,他眨眨眼,寬唇一扯,咧出一道憨厚靦的笑。
  「我不是故意嚇著姑娘……我也被妳嚇著了,以為這世上真有曇花仙子。入了夜,曇花開,我鼻子一向好使,才嗅到花香,妳就出現了……我、我從沒見過像妳這麼好看的人。」
  朱拂曉又是一怔,定定眸子,不動聲色地輕問:「我生得好看?」
  「好看。」他強調般用力點頭,肩上長穗般的青草刷刷地劃過頰面。
  「有多好看?」
  他寬嘴略張,然後閉起,然後又張開,眼珠子努力思索似地轉了轉。
  「好看得……唔……」驀地,他苦惱的神態一弛。「比我養的馬還要好看一百倍!」
  「噗!」朱唇禁不住噴出笑氣,儘管笑得前俯後仰,她腰肢曼擺,怎麼都美。
  傻大個兒跟著她笑,雙頰捺著兩道深酒窩,兩排白牙發亮,像是姑娘笑了,他也就歡喜,姑娘究竟因何而笑,倒也不需多深究。
  「妳是不是弄丟什麼東西?我瞧妳方才原地轉圈圈兒,嘴裡還自言自語。」他忽地問。
  朱拂曉搖搖螓首,指尖下意識撫過紫羅裙,笑不離唇。
  他驀然恍悟地挑高濃眉。「妳迷路是不?」
  聽到她柔軟歎氣,他再次咧嘴笑開,安慰道:「這座『長春藥莊』的格局確實挺複雜,幾年前這兒常鬧山匪,所以主人家才把藥莊建得高牆深院,教裡邊的人好防守,外邊的人不好攻。莊子裡東西互通、南北相接的小路又多,妳頭一次來,自然鬧不清楚。」
  「就算來再多回,也難有鬧清楚的時候,反正是迷路迷定了。」她毫無找路的天分,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不怕的、不怕的!妳、妳先等等啊……我把東西放下後就帶妳回去,我認路的能耐是一流的。」若非他雙手各有事物,肯定要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就怕姑娘不信他。
  「呵,你鼻子這麼好使,認路的本事堪稱一流,又懂得養馬,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呢?」把他風高浪急的模樣瞧進眼底,朱拂曉的語氣倒是慢幽幽的,若仔細些、心眼多些,能聽出隱在話下的輕諷意味,但……也得對方聽得懂。
  「……我不拿手的事嗎?我其實……唔……腦子不太靈光,沒法兒一次記太多事。」他一臉抱歉。
  夜色寧靜,兩人一時間無語。
  朱拂曉也不急於打破沈默,好半晌才歎出口氣。
  「你說要領我回去,你曉得我住哪處跨院嗎?」
  他無絲毫遲疑地點頭。「再三天就是『藥王廟』廟會,這是地方上的大事,少不了要舞龍舞獅,唱幾台大戲。每年這時候,幾位分堂掌事都會齊聚『長春藥莊』,莊內連擺三天酒席慰勞底下人……」略頓。「今年,聽說主人家請來江北『綺羅園』的花魁娘子……今兒個傍晚有貴客入住藥莊,就下榻在西側菊院,大夥兒私底下傳來傳去,我多少聽到了一些。」
  他目線不自覺放低,顴骨處的膚色深深紫紫的,有些古怪……朱拂曉方寸驀然生波,難以言喻的滋味蔓延。
  眼前這個憨頭大個子是在害羞嗎?
  她看不出他真實年紀,該有三十好幾,但那張樸實大臉一咧嘴笑,眼神亮晶晶,輪廓柔和,模樣又顯得年輕許多。
  「你家主人好大手面,金元寶一箱箱往『綺羅園』裡送,逗得我家金嬤嬤笑得兩眼都快睜不開。嬤嬤她鬧了我整整五日,不依不撓的,說是無論如何都得賣給『長春藥莊』一個面子……這面子我當然得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是拿錢辦事,專程趕來陪藥莊的大爺、小爺們飲酒作樂,可不是什麼貴客。」她似笑非笑,眨眸時,長睫真如小扇,輕佻地睞了男人一眼。「奴家朱拂曉,不知馬伕大哥貴姓,如何稱呼?」
  他望著她,握住木桶把手的指節繃了繃,好一會兒才訥聲答:「這兒的人都喊我阿奇。」
  「阿奇?」扇睫帶趣又掀。
  「嗯。」他兩排白牙在夜裡發亮。
  此際,躁動聲清楚傳來,他挺直身背低叫了聲,忽問:「馬兒餓得發脾氣了,妳想看牠們吃草嗎?」
  朱拂曉早忘記上回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的人生鮮少有驚奇,生於「綺羅園」,長於「綺羅園」,生母香消玉殞前,曾是江北名動一時的花中狀元,她只是走上與娘親一樣的路,所有的事如此自然,命中自有定數,該做的、該學的、該唱的歌、該彈的曲引、該放的誘餌、該拿捏的進退應對……日子過得確實精彩,只是身處風塵多年,風花雪月再美,她也無感了。
  今晚,她在一座大莊院迷了路,遇到一個叫作「阿奇」的男人。
  阿奇真是挺奇的,不來邀她飲酒賞月,卻邀她一塊兒餵馬嗎?
  心緒浮動,她仍一臉靜謐,僅勾唇頷首。
  「馬無夜草不肥,阿奇大爺若日日送上帶露夜草,養的馬肯定肥壯得很,怎能不跟去瞧瞧?」
  聽到應允,他像是極歡喜,一時間不能克制,粗獷大臉被一抹笑擺佈得眼瞇嘴開,他雙唇張張合合,抿著、舔著、咧著,歡喜得想多說什麼,偏口拙得很,最後卻道——
  「妳、妳別喊我大爺,千萬不要啊,我……我是阿奇而已。」
  他顴骨上古怪的暗紫色有加深的跡象。
  頭一甩,他跨步走過她身旁,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似的,他逕自往前走,邊拋出話。「來吧,我給妳看我養的白雪駒。」
  朱拂曉打量著那寬肩窄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抿抿唇,直到他消失在轉角處,她才深吸口氣快步跟去。
  走過轉角,石牆的另一邊豁然開朗。
  除了一大排搭建得相當扎實的馬廄,院內空地上還擺著為數不少的曬藥架,入鼻的氣味混著藥香、草腥和馬匹氣味,似乎還夾雜更多東西,但朱拂曉沒心思細分,她瞥見馬廄內的五匹白雪駿馬後,人便被勾了魂似的,只懂得癡癡走到廄槽前,眸光癡癡瞧著,隔著粗圓木欄,不自覺癡癡地伸出手。
  「小心!」阿奇低叫了聲,忙擱下水桶和青草,搶步過來,大掌包住她快要碰到馬頭的柔荑。
  「我只是想摸摸牠——啊!」她陡然驚呼,因那顆巨大馬頭突然一甩,長鬃如流蘇,美則美矣,哪知牠下一瞬竟張大馬嘴,壞脾氣地撲咬過來!
  阿奇反應甚快,抱著她疾退一大步。
  「沒事吧?有沒有怎樣?受傷了嗎?」他急得直皺眉,拉著她的小手翻來覆去地拚命察看。
  朱拂曉也不抽手,柔順地由著他擺佈。
  天曉得,她骨子裡根本沒幾分柔順的味兒,更別說在男人面前,就算有,也是裝出來的多些,然而此時此刻,她柔順得很甘願,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玩意兒橫在她與阿奇之間。
  阿奇的手好大、好暖,掌心厚實,指節明顯。
  阿奇的力氣該是強大的,擔心傷著她,那雙粗糙巨掌捧著她小手的方式太過小心翼翼,翻看她小手的動作未免也太笨拙,拙得讓她潤指不自禁動了動,指尖突生怪異的麻癢,竟想用力反握他。
  好怪。今晚的她很怪。她遇上一個怪人。
  她朱拂曉不會對任何男人主動。
  她從來不需要,亦從未想過。
  此時她卻在忍,不知道為何要忍,一時間也弄不明白忍些什麼,就是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靜靜重複著,把胸房亂鬧的無名物使勁按捺下來。
  她一直瞅著他,直勾勾看著,阿奇皺緊眉峰,寬額真滲出豆大汗珠,她難以理解自個兒的心思,只覺有股暖流在肚腹裡打漩渦,熱得她額面也要冒汗。
  「你的手有我兩倍大呢,你大手一裹,把我的手全裹實了,倘若真被咬中,那也得先咬到你啊!」
  一急就顧不得許多的阿奇終於抬起頭,見姑娘好笑地拿他直瞧,他方顎一收,丟開燙手山芋般,忙放掉被他抓得熱呼呼的秀荑。
  朱拂曉柳眉輕佻,笑出聲,心想,多少男人奉上大把銀子,就為親近她、與她說上幾句,眼前這個卻不懂得多把握嗎?
  「……沒、沒事就好。」嘟囔了聲,阿奇搔搔頭又抓抓大耳,突然發癢似的,忍不住還抓了抓頸側。
  他轉身提起木桶,把清水倒進水槽內,邊道:「這幾匹白雪駒野性未馴,才逮住一個多月,現下又發著脾氣,見著什麼就咬,妳別太靠近。」
  「阿奇,牠們真美。」她輕聲讚歎,著迷地發現白馬的皮毛竟流動銀光。「是你抓到牠們的嗎?」邊問著,她鳳眸瞥向勞動中的男人,見他動作頓了頓,這極短的一瞬,他淡斂雙目的神態讓她頸後微繃,這模糊感覺一閃即逝,快得教她不及多想,她再次瞧見阿奇發亮的牙。唉,他這楞頭青般的憨笑,實在讓人很想鬧鬧他!
  「是主人家親手逮到的,在野原上追了三天三夜,最後才用繫著繩套的長桿子把馬套住。」阿奇把青草一層層熟練地攤進木槽內,白馬低頭大快朵頤了,他大手越過橫欄撫著馬頸,順著一綹綹的銀亮長鬃,不好意思地道:「我就只是負責餵飽牠們,哪有套野馬的本事。」
  朱拂曉有些捉弄地笑道:「你把牠們照顧得很好,瞧,馬兒沒衝你發脾氣,你那隻手挺安全的呢!」
  「我的手沒妳的香氣,妳全身香噴噴,牠們肯定想咬的——」他不經意的語氣驀然頓住,猛地轉過頭看向她,神情大窘,兩眼瞪得好圓。「呃……我是說,牠們全是雄馬,帶把兒的,往後要用來配種,嗅到姑娘家的香味自然火上添油,然後……然後……」說不下去了,他像是脹紅了臉。
  這會子,朱拂曉不僅是笑,還笑彎了柳腰,銀鈴般清脆的笑音在月夜裡蕩漾開來。
  阿奇窘得抓頭、搔耳又摳下巴,渾身遭螞蟻爬過似的。
  「妳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妳、妳很香,馬兒嗅到妳的香味,就受不住,心肝怦怦跳……馬兒牠們……牠們……唉,我不知道自個兒究竟說些什麼啊!」他無奈大歎,顴骨顏色更濃,直想把自己掄去撞牆。
  笑聲終於稍歇,朱拂曉水瞳閃亮亮,螓首略頷。「阿奇,我曉得你的意思。」
  「不是的、不是的!我沒那意思,我其實——」
  「阿奇,你瞧!」她突然揚高的語氣阻斷男人苦惱的辯駁。
  阿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幽夜中,一個發亮的小光點從木槽裡冉冉飛昇,然後慢騰騰地蕩出馬廄。
  「是一隻流螢呢!你瞧見沒?」朱拂曉驚喜地屏住呼息。
  前一刻的窘迫所引起的熱氣似乎還留在頰面上,阿奇怔怔地看著那隻小火蟲,再怔怔地看著身旁女子純然欣喜的眉眸,目中的溫和湛了湛,把什麼重新掩實了。
  他低唔一聲,晃著腦袋,訥訥道:「該是藏在青草裡一塊兒被我帶進來的,這時節,河邊草坡那兒有很多,入了夜,全在草叢間一閃一閃的。」
  「是嗎?那當真好……」她眸光仍隨著高低起伏的小亮點兒遊走,很理所當然地接著道:「我明晚跟你一塊兒到河邊割夜草去。」
  「嗄?!」傻大個兒瞠目結舌,愣在原地。
  「就這麼說定了。咦?阿奇,那兒還有兩隻!」
  我行我素慣了,朱拂曉也不睬他有何反應,見另一端又有流螢閃爍,她開心地跑近,想看得更清楚些。
  後院馬廄這兒堆的東西太多,成捆的乾草料、一篩篩的草藥,以及各式各樣的大小器具,此時夜已深,加上她兩眼只顧著盯住那些小光點,一個不留神,她也不知自個兒踩到什麼,又或者絆著什麼,足下一拐,整個人朝前撲倒。
  她聽到一連串聲響——匆促的腳步聲、有東西砰地倒落、粗重的悶哼。
  她沒發出驚呼,一跌倒,身子立即保護性地縮成一團,兩袖抱住自個兒腦袋瓜。
  儘管摔得挺結實的,卻沒感到太明顯的疼痛,她靜籲口氣,悄悄掀睫,意識到身下攤著一層柔軟乾草,多少抵掉跌倒的勁道,至於她身上……
  一幕陰影完全覆住她,男人兩臂分別撐在她肩膀上方,雙膝跪伏,高大身軀懸宕在她上面,他沒有碰觸到她,僅有幾縷散亂的黑髮蕩到她腮畔。
  「阿奇……」她著迷於男人此時的眉目,深沈凝注,要看見她心底一般。
  從沒誰這樣看過她,光是眼神交會,足能往她胸中興起無端的意念,覺得可以不交一句、沈默對望,而所有的迷惑皆耐人尋味。
  腮畔忽地微癢濕暖,她下意識探手摸去,觸覺黏稠,鼻尖飄進有別於草青的腥味……是血!
  有血沿著他的散發滴落,沾上她的臉了!
  她瞥見近身處倒著一把鐵耙和一支握柄粗圓的三角鐵叉。
  「你受傷了!」她連忙坐起,臉色凝重。
  她一朝前挪動,阿奇隨即往後盤坐,他漫不經心地撩開散發,動動肩臂,似乎不太在意那些血究竟是從哪兒流出來。
  「沒事。」深邃目光一轉溫定,他沒絲毫責怪意味,兩道笑渦深捺。「我皮厚肉粗,一點小傷不放在眼裡的。倒是妳……妳太嬌貴,若是被鐵耙、鐵叉給劃傷,那可不成。再說,我身強體壯,不怕砸、不怕疼,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往我背上砸,我挺得住,砸再多都不怕。」說到最後,竟有幾分想在姑娘家面前逞能的味道,他猛地拔背挺胸,眼角卻洩底地抽了抽。
  「你真是……」真是什麼?朱拂曉咬咬唇,說不出內心話,那些話,或者連她也都尚未鬧明白。
  心窩泛暖也發軟,她衝著他微微一笑,掏出懷中乾淨的綢巾,她挪跪到他身後。「是我不好。讓我看看傷在哪兒了?」
  「……是我不好。」阿奇低聲嘟囔。「我沒把滿地乾草耙乾淨堆在角落,妳才會被草稈子絆倒,才會踢到擱在牆邊的器具……說到底,是我錯。」
  「我應該多留神些,不該這麼莽撞。」
  小心撩開男人的黑髮,她找到他頸後的傷,幸好口子不大,她擔憂之情稍緩,將折成方的綢巾以適當力道壓在那傷上。
  「我應該早些提醒妳。」他忙道,急急側過臉回望她。
  「我應該——」朱拂曉一頓,與他四目相接。
  她原本覺得好笑,因兩人不斷往自個兒身上羅織罪責,誰也不讓誰,此時他陡然回首,她的手仍按在他頸後,鑽進她胸肺的空氣卻已融入屬於他的氣味。
  兩張臉離得確實太近了些,近到只需要靠她一個小小挺身,她的唇就能如願去親吻他臉上每一處。
  如願?
  她從未主動向男人討些什麼,更未將願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天下男子可厭者多,至於可愛者嘛……她今夜可有幸遇上一個?
  如心所願嗎?
  方寸間的悸動如漣漪悄悄擴開,生平頭一遭,她朱拂曉對男人起了願。
  這個心願不難實現,事實上還相當簡單,做了就是。
  於是,她跪坐的身軀微微挺起,綿軟胸脯避無可避地抵上阿奇的寬背。
  她鳳眸徐合,朱唇逸出幽香。
  她不知自個兒是否因內心過分激切而發出歎息,只曉得她做得很好、很成功,唇瓣那股香氣以再親密不過的方式吹進阿奇嘴裡。
  阿奇沒有回應,該是嚇傻了……噢,她絕對相信,阿奇肯定很驚嚇。
  他忘記要閉起嘴巴,她忍不住偷笑,忍不住再恣意妄為一番,乾脆張口含住他豐厚有型的嘴,努力且貪婪地啃吮著,將他舔吻得濕潤暖熱,還乘機把小舌兒鑽進他嘴裡,往裡邊滑溜逗弄。
  他勞動慣了的身軀練得硬邦邦的,唇瓣竟不可思議的柔軟。這是她頭一次親吻男人,學了那麼久終於派上用場。她喜歡他的味道,嘗起來比「綺羅園」裡姊妹們常抽的清洌水煙多了些厚勁兒,又比她偶爾一抽的旱煙要更粗獷濃郁。
  突然,一隻粗掌按住她頸後,彷彿她那兒也受傷,需要他加壓止血。
  阿奇……阿奇……嘻,這憨厚傻郎君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他再繼續呆愣下去,她真怕自個兒把他嚇過頭了……
  阿奇……阿奇……別怕,我只是有些兒心動,難得的心動,很想親吻你……
  她靈巧的綿舌終於得到響應,感覺他舌尖顫動起來,氣息更為灼熱,而撐著她後腦勺的大手正加注了力氣,她察覺到他的變化,驚喜於自己的發現,亦同時升起淡淡迷惑。
  他似乎欲擺佈她,想奪回男人一向的霸權,不讓她有絲毫退縮的可能,卻又舉棋不定,彷彿沒誰沾過他的唇,沒誰如此不要臉地品嚐他。
  攻與受的角色界定不明,害他無法更大膽明確地反應。
  「阿奇……你怕我呀?」
  瀰漫馨香的低語吐進他唇齒間,她壞笑著,持續施展金嬤嬤和姊妹們教過她的舌功。
  「阿奇,我喜歡這麼親著你,呵……你是我第一個親上的男人……」
  男人受不住了,被她含住的唇舌絕地大反攻。
  她聽見他粗嗄的悶哼,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音,她還聽見一聲驚駭無比的抽泣,以及一聲乍響的怒叫——
  「混帳東西!快放開我家姑娘!」
  兩個從「綺羅園」一路隨行的丫鬟終於找到迷路的主子,膽小的那個嚇得腿軟哭泣,有勇無謀的那個大喝一聲,朝正在「辣手摧花」的混帳男人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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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6:30

雷恩娜 - 奴家壞[逆女之古代篇]

名妓朱拂曉膽大風流、冷艷孤傲,骨子裡沒幾分柔順味,
直到某個清月夜,她遇上一個名叫阿奇的靦腆男人,
他的力氣很大,握她手的方式卻小心翼翼,擔心傷著她;
他看她的目光深沈凝注,要看進她心底一般,令她悸動。
生平頭一遭,她對男人動了念、生出渴望,想去佔有,
本以為尋到寶,不料他是懷著要她幫忙的目的接近她的,
她既氣又恨,卻還是允諾幫他,條件是要他相陪三日,
幫過他、得到他後,她便能將他從心中拔除掉,到時,
他要愛誰、想與誰白頭到老,都與她無關了,
而她,將不再為他醉不醒,亦不再為情賭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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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5:58

一個人去散步

  我喜歡一個人,勝過兩個人三個人四五六七以上的人們。可是當我一個人時發現的好地方好東西總是忍不住,要跟另一個人兩個人三四五六七人說……這是我個性裡的矛盾處,我喜歡這樣衝突的自己。有時候愛孤僻有時候很合群,都沒有關係,只要相約的人們能夠理解我,我就很舒服很放鬆。

  我喜歡累到快爆肝之前或之後,先去熟悉的小吃店點滿一桌子的菜,吃到走路得扶著肚子走的地步,這肚子多出來的重量,會讓我更根植於這世間,不讓我太飄忽,以為自己已經是神仙,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然後我就會乖乖寫稿賺錢。

  我喜歡清晨五點時還不睡覺,喜歡那時候出門,走很遠的路。

  並且完全憑直覺走,沒有固定巷弄,我愛看晨曦中的那些公寓,想像住在裡邊的人們。我從一個家的門窗陽台,就能窺見住裡邊的人們此刻的心情。是開心?孤獨?悲傷?有豐富的愛,或憤世嫉俗。一個家的陽台門窗,就是那家人生命裡一部分的獨白,很誠實地彰顯著,我有那樣的天賦可以看出來。

  我常常在散步時,跟街貓哈囉。我有時遇到一株正處在盛放時期的油桐花,那麼我就會開心得一直蹲在它下面,撿拾剛剛掉落白香白香的油桐花兒,它們像飄雪,使我沐浴在雪花裡,這是油桐花愛我的片刻,千金難買的感動時分。

  我偶爾也會遇到另一株雞蛋花,它開的是紅黃色花兒,我也會興奮的蹲在地上撿,清晨五點多,還沒人掃街,常有新鮮花兒可以撿,不花錢的禮物,是上天愛我的證據。我會把撿回來的雞蛋花油桐花,盛在盤子裡,放浴室,讓它繼續香一陣。

  我還會記住我散步時,有哪幾株武竹開始開花了,哪幾株七里香準備結果了,算好時間,過陣子我就可以去撿果子回來種,養成種子盆栽,綠著我的書桌。

  我有很多需要應付的繁雜事,有時腦子動得太厲害。一段晨間散步,可以將我的腦子洗乾淨,將我心中囤積的垃圾出清。讓我擁有新的乾淨的能量,可以繼續應付這人生。

  清早的巷子,沿途鳥兒歌唱,路樹果實墜落的啪聲,哪兒的芒果或蓮霧樹結實纍纍,誰的門戶綠意盎然讓人好生羨慕。哪間空屋空了很久,我很想進去住……我邊走啊邊幻想著,搜集這些好風好景,然後一邊想像著,總有一天我住進哪間荒廢的房子裡,在它的大院子裡種滿七里香或是油桐樹,還有茉莉花。再放一個喂鳥器,鳥兒請來我家開趴踢。門前放喂貓盆,流浪貓兒來吃了 …們看著我,也許覺得我也像個流浪兒,只不過比牠們多點吃的。說不定牠們還會奇怪我,為什麼甘願住在大籠子裡,還常自己把籠子門關起來。

  其實我沒有房子,我沒有土地,我沒有兒女,我沒有婚姻,甚至我沒有太多存款,也沒有存糧的好習慣。可是偶爾當我晨間散步,邊走邊看,這沿路的花花草草,貓貓狗狗,各種情緒的房子們互相挨著。這些豐富著我的眼睛,挑惹我各種情思,我就會覺得我其實是個大富翁。尤其當我心上無事,散步累了,坐在M快餐店的露天雅座,盤著腿吃蘋果跟黑咖啡,靜靜欣賞清早好風景,遠離人間的是是非非,這樣的時刻,我真的超級開心。

  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理解這種舒服的FU?

  當我跟長輩們提起,他們似乎都不太瞭解。

  難道大家經過盛開的油桐花,落了滿地,只會踩過去嗎?那麼美的花兒啊……難道看見一隻街貓,不會想逗牠一下嗎?那麼可愛呢,而且造物主多神奇,每隻貓都長得不太一樣,造物主多有創意,比我們寫小說的還有新意呢!

  這世界太多有趣風景,讓人常常很感動,希望大家熱愛生命,不要荒廢了上天賜予你的禮物。靜下心來,慢慢去看,驚奇一一浮現,相信你一定能重新發現生命裡各種奇景美事,祝福你們喔。

  另外,以下關於本書的幾件小事,強烈建議先看完故事再往下看。

  耕硯齋——

  電話:02-23649080  地址:台北市大安區浦城街十三巷21號(師大路巷子)

  網站:http://tw.myblog.yahoo.com/a23653355/

  這是我很喜歡專賣文房四寶的店家,主人是有趣的夫妻,對墨寶很有研究,價錢很實惠。寫毛筆是件有趣事,光是硯台跟墨條就有很多學問在。大家可以重新學這功夫,寫著,寫著,你會覺得心情寧靜,物我兩忘,很舒服的境界。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是那份雅興你已經享受到,我對文房四寶這種東西一向沒抵抗力。

  鱘百元生猛海鮮店——

  電話:2711-7189   地址:北市八德路二段300巷80號1樓

  是是是,我承認這也是我嘴饞愛去的店。近期我不吃雞豬牛羊等,所以來這店裡最愛吃的就是小說中提的魚片,還有炒飯(我常要求不加肉絲),炒高麗菜,炒鹹蛋苦瓜等。我不喝啤酒,都是配店裡面賣的酸梅湯。我是大夜貓,這店開到很晚,適合我這個饞鬼。

  每次來這裡吃完飯,都有變生猛的感覺,不知不覺台很大,哈哈哈。因為這裡真的超級吵鬧的啊,讓你想多愁善感一下也沒辦法哩。

  我其實還有另一間更愛的餐廳,打算在下本書裡寫,因此就不在這多說了。

  也特別感謝白羽紗讀者,遠從香港寄來的手作生日禮,我已經掛在我的工作室門上了,感恩你。還有一些陸續寄贈禮物給我的朋友們,我都收到了,謝謝你們,我真是非常福氣,怪不得越來越福泰了,哈哈哈。

  寫這本《你不乖》時,常聽的是堂本剛唱的〈溺愛論〉,這支女子打棒球的MV,仔細上網找會有中文翻譯,歌詞非常有趣。我很喜歡堂本剛,乍看下其貌不揚,唱起歌來卻非常有魔力。

  就寫到這兒了,我體力不濟,要好好休息幾日,咱們下回書中見,咕掰。

  ——單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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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3:54


  郭雪貞醒來後,跟譚真明問起莫燕甄的狀況。

  「她離開了。」

  郭雪貞蹙著眉,沒聽明白。

  譚真明拿字條給她看。

  她看著,讀完,淚流不止。

  譚真明拿了紙巾,替她拭去淚痕。「我感到奇怪,你們為什麼會摔到山坡下?還有,從你們的互動,還有莫燕甄出現後,你跟她的一些行為等都很反常,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郭雪貞緊握紙條,羞愧不已,到最後,莫燕甄選擇原諒她,甚至主動離開,祝他們幸福。這不正是她一開始懇求莫燕甄的,希望莫燕甄把過去一筆勾消。

  但是,當莫燕甄經歷被她推落山坡,差點喪命後,竟還選擇原諒她,郭雪貞慚愧得無地自容,淚流不止。

  「為什麼我們會摔落山坡……」她抬起臉,面對心愛的男人,這是非常難啟口的事,但她說了。「是我推她下去的。」

  譚真明震住。

  她泣不成聲。「當初那個背叛她的好姊妹,就是我……我以前還有另一個名字,叫高青梅。」

  她娓娓道來,將一切全盤托出,就算聽完會被他唾棄,她也不管了。譚真明才是莫燕甄的真命天子,他們應該要在一起,這不是屬於她的幸福。

  「現在,你可以開始唾棄我了。」郭雪貞將自己醜陋的過去說完,低著頭,沒臉面對他。「沒想到,你曾愛過的女人這麼可怕吧?」

  譚真明看她哭得眼睛紅腫,他微笑,拍拍她的頭。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對你這個人很失望,但是……現在我不會了。」她抬起臉,聽譚真明溫柔地說:「我有什麼資格唾棄你?我還不是一個在有女朋友的時候,還三心二意的男人?」

  不在事件裡,要批判別人很容易,只有黑與白,是與非。

  直到自己陷入困境,才知道做選擇有時不是黑白分明可以清清楚楚。常常都是優柔寡斷,矛盾掙扎。人生有很多灰色地帶,人很可愛,也很脆弱。有矛盾之時,也有堅韌堅強之時。

  愛情,讓譚真明丟了自己在情感上的自負,卻在另一方面讓他學會更寬容更柔軟。

  他不會鄙視郭雪貞,反而溫柔地哄著她。

  「別哭了,我不認識過去的你,在我眼中你是美麗有愛心的郭雪貞。過去的事把它忘記吧,何況莫燕甄不揭發你,不也是因為她已經選擇要原諒你了。既然當事人都沒說了,我更沒資格批判你……」

  她感動地聽著,握住他的手。

  「你聽好,不管用什麼方式,一定要把莫燕甄找回來,你們兩個,命中注定是一對……」

  「如果她存心避不見面呢?我連她家在哪都不知道,剛剛打了很久的電話她也沒有接。」

  「那是因為她的手機摔爛了。」

  「我有感覺,她像是想把我們全都拋到遠遠,她想過新生活,也許她再也不想看見跟過去相關的人……」

  「喔,天啊。」郭雪貞不敢相信。「這個人真的是我愛的那個譚真明嗎?那個天塌了也不怕,永遠都有辦法,不怕失敗很積極的譚真明嗎?」

  譚真明苦笑。

  郭雪貞掐掐他的臉。「原來你真的很喜歡莫燕甄,我從沒看過你這麼沒自信呢。你是譚真明,你有心的話絕對能把她引出來的,是不是?沒有什麼難得倒你,是不是?」

  沒錯,這難不倒他,他一定可以把莫燕甄找出來。

  回台北後,每天譚真明都打電話給莫燕甄,但不通,她沒修理手機,存心不跟任何人聯繫。

  她在哪?

  他好想她,每天每夜……

  今晚,他又將莫燕甄留下的東西拿出來,一件件放桌上。

  兩塊蘭花香皂,一舊一新,他都捨不得用。

  紫紅色硯台,毛筆,用掉半截的墨條,一叠花蟲鳥信紙。以前寫給他的毛筆信,還有倚著桌燈的「光明」。

  譚真明把墨條湊近鼻間,聞著墨香,思量著……過去他們被命運擺佈,但這次,他要主導命運。他不急,他已有主意,他要用個特別的方式,將她拐回來。

  譚真明問過朋友,知道去師大附近,有間對墨寶極有研究專賣文房四寶的「耕硯齋」。

  他拿硯台給老闆娘瞧。「我想請教你,這塊是什麼硯台。」

  長相秀麗的老闆娘接過去,立刻熟練地講給他聽。「我跟你說喔,這個是紫端硯,四大名硯的一種。你摸摸,這硯台質地細緻,像嬰兒皮膚,它細膩而不滑,所以發墨迅速……你這樣看還不知道它的美……」老闆娘拿了海綿沾水抹濕硯池,瞬間硯台坦露暗藏的美麗紋路。

  譚真明心中讚歎。

  老闆娘拿著硯台在燈下變換各種角度,看著硯台反映的光芒。「很美對吧?沾了水更能看清楚它的紋路,你再摸摸看……」

  譚真明摸了硯池,這會,它更加柔潤,從來只對蘭花有研究的譚真明,立刻愛上這方硯台。

  「這支毛筆,也請你幫我看看。」他又拿出莫燕甄的小楷毛筆。

  老闆娘將毛筆沾水,在試筆紙上寫幾個字。「這應該是羊毫做的,寫小楷的,筆觸柔軟……你自己寫寫看。」

  譚真明寫個「蘭」字。

  一直在旁閒晃,白髮高瘦的老闆瞅見了,過來罵人。「唉呀,你這根本不會寫嘛,連毛筆都不會握,你是怎麼回事?要這樣……」

  這個很性格的老闆,抓著譚真明的手,帶領他兩三下寫出個好瀟灑的「蘭」字。

  「哇……」太帥了,連譚真明也不得不佩服這老闆寫得一手好字。他立刻拜師:「我可以跟您學毛筆嗎?」

  「唉呀,我看你連筆都握不好,你還是買個自來水筆回家玩玩就好了。」

  「你怎麼這麼說人家呢?」老闆娘跟老闆槓起來了。「你這個人真是的,人家是客人啊……」

  譚真明笑了,這兩人直腸直肚的,互罵起來只覺得俏皮有趣。

  老闆娘熱誠地給譚真明說:「你別管他,他老不死的一天到晚罵人,但我跟你保證,他教書法很厲害的,你可以放心跟他學。」

  「我警告你我很凶的,寫不好我會揍人的。」老闆又在一旁恐嚇他了。

  譚真明呵呵笑,他不怕挨罵,他要學毛筆字。他要使用莫燕甄的硯台,莫燕甄的筆,莫燕甄留下的宣紙。他要藉著這些,排解思念她的孤寂。

  好幾個夜,他就這麼在「光明」的注目下寫毛筆字。

  他上癮般地愛上寫毛筆,桌上攤著滿滿的宣紙,睡覺時,聞著墨香入眠。原來除了花香,墨香也這麼迷人。

  有時,譚真明將那件被莫燕甄畫上蘭花的襯衫拿來欣賞……

  有時,他甚至穿著那件襯衫睡覺,黑暗裡,彷彿看見莫燕甄回來。像那一天晚上,淘氣地在他身上描繪蘭花……

  他被思念咬著,咬了將近兩個月,終於寫出稍微像樣的毛筆字。他用莫燕甄的花蟲鳥信紙,寫了一封信。拍照,登在庚明苑網站,莫燕甄負責的那塊字段。自從她離開,他就找別人寫,很久沒有更新文章。

  現在,他自己更新,以照片的形式發表。

  這天深夜,莫燕甄窩在爸媽租的房子裡,地方狹小,只有一廳一房。她這陣子都睡客廳,白天則是到內湖花市工作,時間很長,但是過得很充實。

  今晚,她打開李寶儀送的計算機,咬著拇指,又一次忍不住逛到庚明苑網站,習慣性地瀏覽關於他公司的各種事,特別注意她原先負責的字段,裡邊的文章遲遲沒更新,譚真明一直沒找新的人負責。

  今晚,她發現有新文章。

  她看完跳起來,深呼吸,平靜一會,又揉揉臉頰確定不是夢,才又趴回地板重看一遍,再看一遍,又再一遍。

  真的,她沒看錯。

  她淚汪汪,一直傻笑。

  文章標題:尋蘭記。

  署名:庚明苑主人,譚真明。

  內文是張用她的花蟲鳥信紙寫著毛筆字的照片。

  庚明苑主人遺失一株摯愛的蘭花。此蘭會耕硯,寫一手好字,懂刺青,然性情乖張,但很有才情。遺失此蘭,庚明苑主人心急如焚,茶飯不思,恍惚終日,無心工作。盼仁人君子,若有拾獲或知此蘭下落者,請來電告知,必贈厚禮,附上此蘭照片。

  下方照片,並沒有蘭花,只有一個女孩。

  她有張圓臉,明眸皓齒,模樣單純,穿國中制服,在某間廚房的餐桌前,正在包飯團,對著拍照的人燦笑,右手握著飯團,作勢要K人。

  這文章才剛註銷,下方就有網友們熱烈的留言。他們揣測照片裡的女孩身份,女網友們驚歎著好浪漫,男網友們或嘲諷或揶揄,說這女孩看起來未成年,要庚明苑主人小心點。他們全好奇這女孩下落……不知道這女孩早已不是照片裡的十五歲。

  譚真明果然聰明,知道她苦心經營網站,離開後,一定還是會固定上網來看。

  這張生活照,是國中時高青梅用借來的拍立得拍的。當時,莫燕甄在家裡廚房正在做飯團,準備傍晚跟同學們去打球要吃的。因為高青梅一直鬧她,又拿相機拍她,她才作勢要K高青梅。

  莫燕甄早就忘了相片到哪去了,哪想得到高青梅一直保存著。更沒想到的是,高青梅提供照片讓譚真明刊登這篇「尋蘭記」,還這麼露骨的表白。難道……他們沒在一起?莫燕甄熱血沸騰,忍不住了,立刻以「光明」當匿稱,申請一組新賬號,用悄悄話模式在下方留言給網站主人。

  我知道這蘭花的下落……光明。

  留完,很忐忑,她緊張地想著譚真明會有什麼回應?想不到,網站主人立刻打出響應。

  我要見你。

  莫燕甄驚訝,看看時間,清晨一點?她又留一則悄悄話訊息。

  還沒睡?

  我要見你,立刻。

  他似急著見她,莫燕甄太高興了,打字的手微顫,這像作夢,這時才發覺是真的非常思念他。她又打出一行字,像個傻女孩對心儀的男子要寵愛。

  你寫「知道此蘭下落必贈厚禮」,是什麼禮?

  要什麼禮物?我所有的都可以給你。

  這樣慷慨?她怕誤會再確認一次

  你確定你知道我是誰?

  是我在找的人,還有誰會用「光明」這暱稱?別打字了見面談,讓我請你吃宵夜。

  約在哪?

  為了省略接送的時間,他打出地址,彼此同時出發。

  鱘一百元生猛海鮮店?

  莫燕甄呆立在市民大道旁的海鮮店,店內座無虛席,紅男綠女大聲喧嘩,劃拳拚酒,酒促小姐衣著清涼大露美腿,穿梭其間,夥計們高唱菜名,因為吵雜的關係,客人們都拔尖著嗓子說話,走道狹窄,客人太多,彼此推推擠擠。此地活色生香,俗艷吵鬧。

  莫燕甄驚詫著,她盛裝打扮,化淡妝,特地穿花色洋裝,挖出久不開工的高跟鞋,還拎出過去常提的名牌漆皮包,結果是約在一百元的生猛海鮮店?

  「喂……」

  有人撞一下莫燕甄手肘,她回頭,看見譚真明。

  他微笑,黑眸滿是笑意,看見她的喜悅全寫在眉眼間。他清瘦一些,但精神奕奕,白襯衫,藍牛仔褲,袖子卷高至肘,很英偉地站在她面前。

  他笑著打量莫燕甄。「欸,特地打扮過了?真漂亮。」

  她尷尬地清清喉嚨。「我不知道約在生猛海鮮店,不然我應該穿辣妹裝。」

  他哈哈笑,真懷念跟她抬槓的時光。

  「進去再說。」他牽起了她的手,走進店裡。

  他的手大而厚實,牢牢握住她的手,瞬間,莫燕甄臉紅,這超不浪漫的海產店變得很粉紅。

  他們被店員帶到牆邊位置坐下,前一桌客人吃的東西還來不及清理,滿桌狼藉。

  「來,要吃什麼盡量點。」他拿菜單給她,然後就托著臉,炙熱地看著她。

  她被瞧到很心慌,只好胡說八道起來。「這就是幫你找到蘭花的見面禮?一百元生猛海鮮就想打發我嗎?」

  「我沒見你穿過這麼女性化的洋裝,是特地穿給我看的嗎?」

  可惡,莫燕甄很窘,菜單的字看得懂卻讀不進腦子裡。

  明明是他急著找她,還在網站露骨表白,可是臨到頭來自己卻比他還緊張?他倒是從容不迫,還隨便約了生猛海鮮店,害她的盛裝打扮變可笑,暴露了她對他的重視,像是比他更在乎這次見面。

  莫燕甄有點氣餒,會不會……她誤會了什麼?

  「看這麼久,決定了嗎?」他指指菜單。

  她說:「炒山蘇。」

  「這裡的山蘇很老不好吃。」

  「那麼蛤蜊炒絲瓜……」

  「其實這道菜也不怎麼樣……」

  夠了,莫燕甄撇下菜單,瞪他。她不緊張也不慌張了,燃燒的怒火超越緊張。

  「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不好吃你還約我在這裡吃?你是不是在捉弄我?」

  「我幹麼捉弄你?」他失笑。「難道你看不出我很用心?」

  這傢夥愛防衛又多疑的毛病真難改,之前他會動怒,現在他瞭解了。經歷那些風雨,她是被嚇怕了吧。他心疼她,對她的怒氣保持微笑,並決心以後要好好寵她,讓她很有安全感。

  可是,他的笑容讓她更火大,脾氣來了,她發飆道:「你很用心?這叫很用心?你在耍我對不對?是不是在整我啊?寫什麼尋蘭記半夜約我立刻見面,好像一秒鐘都不能等,非常喜歡我的樣子,害我半夜裡又是洗頭洗澡,又是衣服換來換去的。結果是約在吵得要死的百元海產店?有誰會跟喜歡的女人第一次約會約這種地方?一點都不浪漫,還什麼菜都不好吃?這不是整我是幹麼?這叫用心?鬼都比你用心——我真失望。」

  聽完她連珠炮的咆哮,他開心大笑。「我真高興。」

  「你高興?」他有病是不是?她想揍人了喔。

  「我當然高興了,現在我知道了,你原來也非常喜歡我。」

  她脹紅面孔,是啊,以上那段話把她渴望見他的心情全說穿了。嗚……不好玩,她猛一起身。「我要回去了,莫名其妙。」

  他按住她的手。「請再給我半小時就好。」他拿回菜單。「我來點,雖然不是每道菜都好吃,地方又吵又不浪漫,但有幾樣菜你一定要嘗嘗看。而且,我希望跟你在這裡吃飯。」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店,我常來,你不覺得這麼熱鬧很有活力嗎?沮喪的時候,覺得過不下去的時候,來這裡吃東西,四周吵吵鬧鬧的,好像什麼事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原來如此,她誤會他了,燕甄亂不好意思的坐下來。「那……那我再陪你坐一會好了……」

  他勾選菜單。「蒜香魚片一定要吃,奶油的香氣還有煎到微焦的蒜片,魚片超嫩入口即化……炒海瓜子也一定要試,炒飯也是,還有煎豬肝,是這家的特色菜。燙沙蝦也來一盤好了,高麗菜也要,還有……」

  他熟門熟路點了很多菜,點完了還喜孜孜地說:「等你吃過我點的這幾道菜,再大的火氣也會消……不然,我去冰箱拿退火的酸梅湯給你喝好不好?別氣了喔,乖。」

  馬的,連「乖」都出來了,莫燕甄笑了。「拜託你,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這麼說好像我很幼稚。」

  他哈哈笑。「我只是希望你輕鬆點,從剛剛開始你好像一直很緊張,肩膀繃那麼緊,坐也坐得直挺挺,好像在跟殺人犯約會,你不是超酷的,不用怕我吧?」

  是啦,都逃不過他眼睛啦,莫燕甄氣餒。

  「唉……」她歎息。

  「怎麼了?」他發現之前冷酷的莫燕甄,今晚暴躁得很可愛,不對,今晚不管她是冷酷或暴躁都超級可愛,因為太思念她,見到面不管如何他都開心,她愛怎麼發脾氣都行。出發前譚真明就打定主意,絕不放她走了。

  「我不知道,我心情很亂……」她煩躁地說。她不確定他跟高青梅現在怎樣了?她應該問得更清楚嗎?她可不能在狀況未明前傻傻地投入進去,雖然她好像已經這樣了……已經整顆心都放到他身上了。

  「你要不要喝酒?」他提議:「可以讓你輕鬆點。」

  「喝醉了我會發酒瘋。」她故意嚇他。

  「沒關係,我不喝,你可以盡量喝。你喝醉了,我可以照顧你。」

  「我會嘔吐,吐你車上,臭死你。」

  「沒關係,你吐,我來善後,你只要負責吃跟喝,其它我搞定。」

  「這麼好噢?!」欸?有進步喔,這會兒他的話有像是很喜歡她喔。

  「誰叫我喜歡你啊,不然呢?又不是童子軍日行一善。」

  莫燕甄心頭甜滋滋了,有點傻氣地說:「真的嗎?」

  「是啊。」

  「等你喝醉了,就把你帶回我家。我住在新店山上的小小區,只有我一個人住,所以你愛怎麼吐,就怎麼吐,愛怎樣發酒瘋都沒關係,不會吵到鄰居。」

  慘了,她都還沒喝半滴酒,就已經被哄得恍恍惚惚,去他家嗎?這提議讓她有很多想像,臉色爆紅。趁還來得及,有件事她要先確認——

  「郭雪貞呢?」雖然殺風景,但心裡仍有疙瘩。

  他坦白道:「她很好,我們分手一陣子了,你的相片就是她提供的,她知道我喜歡你……我希望你不會介意,我跟她還是好朋友,基金會我一樣繼續贊助……報告完畢,還有什麼你想知道的?還是你想跟我聊聊你跟郭雪貞之間的事?」

  「沒有……我們之間沒什麼事,只是曾經同班過,就這樣。」

  她不提郭雪貞的過失,她在意的只是他跟對方妥善處理了沒有。

  莫燕甄想了想,看著他說:「我不介意你們當好朋友,可是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會跟她當好朋友,我們個性不合,最好不要碰面。」

  他哈哈大笑,她說的話,多麼直率可愛。

  譚真明充滿感情地望著莫燕甄,他就是喜歡這樣的莫燕甄,講話很硬但其實心腸比誰都軟。遇到那些醜陋的事,最後她仍為郭雪貞保留了退路。

  他說:「雖然過程不是很完美,但我不後悔愛過雪貞,只是……我跟你的緣分更深。我不能再錯過你,希望你也是,我們交往吧。」他從襯衫口袋拿出個東西給她。「願意的話就戴上。」

  「怎麼有這種東西?!」她驚歎。

  那是一枚用花瓣編成的戒指,是潑墨的顏色。

  「你都可以用蘭花花瓣做肥皂了,我難道就不能用蘭花來編戒指?」

  她笑了。「可是,怎麼會有黑色的蘭花?」

  「像不像被墨汁浸過了?可是一樣很美。」譚真明拉住她左手,將花戒套上她的無名指。「我知道海產店不浪漫,但是加上這個應該有浪漫到了喔?」

  莫燕甄瞪視戒指,花瓣像國畫裡的水墨暈染,有別於一般繽紛的蘭花顏色。

  「你真的拿墨水染過嗎?」

  他哈哈笑。「當然沒有,這是我最近培育成功的蘭花,還沒發表,也不打算賣。喂,這蘭花我取了名字。」

  「什麼名字?」

  「H。」

  H?她知道裡邊的涵義,她笑咪咪,輕撫花戒。「黑色的蘭花,很不討喜吧?但是我喜歡。」

  「我也喜歡,我把它養在房間裡……這陣子陪我失眠……如果你再一直沒消息,我開始考慮也要在手臂上刺個大大的H了。」

  「H?是Happy嗎?」莫燕甄幽默道,他駭笑。她又瞠目道:「笑這麼大,果然想刺個Happy,我幫你,不算你錢。」

  他也很幽默地說:「好,我Happy,你Hate,我們倆在一起,一定High。」

  說完兩人大笑,菜也送上來了,香噴噴,她每一道都吃得眉開眼笑,原來此店有寶,只要會點菜。酒呢?酒他也幫她買了,她指定要喝台啤,促進台灣經濟。

  現在,他們心中大石都落下,她心情大好,牛飲啤酒。

  「哇,」他敲著竹筷。「欽敬欽敬,原來是女中豪傑。先說好了,喝了我買的酒,吃了我點的菜,以後就要讓我養一輩子。」

  「你威脅我哦?小心反效果喔。」

  「什麼威脅你?我是寵你吧。」他笑著,看莫燕甄帶三分醉意,剝蝦殼剝得很辛苦,臉都快貼到桌面上了。

  他拿過去,幫她剝乾淨。「來,我幫你剝好了,你看你到哪找這麼好的人,是不是?」

  「你果然有奸商的潛質,講得像在拐笨蛋。」她笑嘻嘻。

  他也笑嘻嘻。「你不吃嗎?這蝦子很甜喔,真不吃?」他拎著剝乾淨、白潤潤的胖蝦子在她嘴巴前晃啊晃的。

  莫燕甄笑了,一口咬住,吞下肚裡。這樁感情事,成交。

  店家打烊,莫燕甄喝到兩腿不穩,全身軟綿綿。他非常榮幸地載她回家,當然,是回他的家。

  莫燕甄沒吐,但發酒瘋,她太開心了,一直癡笑,在車上,摟著他臂膀變無骨人,軟綿綿,講著明天醒來她會很想去撞牆的白癡話。

  「我愛你,好愛你,你是我的偶像,我從以前就非常非常崇拜你,你是我的夢中情人,你怎麼可能愛上我?你真的喜歡我嗎?」

  又說:「譚真明,譚真明,我跟你說我好可憐我真的好可憐喔,你要疼我好不好?」

  後來更誇張了,連色色的話都亂講。「人家每天都一個人睡好寂寞,好想睡你旁邊,可以嗎?可以嗎?!」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他哈哈笑,任她一路又摟又抱,最後還把他肩膀當枕頭靠,繼續瘋言瘋語,可是譚真明聽著開心得一路笑不停。

  車子駛上山時,莫燕甄臉貼著他的肩膀,眼色迷濛,仰望他。

  「天啊,你真的好帥喔……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他還沒說好,她已經又跳又叫,搖頭晃腦扯著嗓子大聲叫——

  「想把你關在房間裡,就這樣不放你出去。只是想靜靜看著你,不做什麼也沒關係!有句話我一定要,連續四次講給你聽!那就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吼——」

  天啊,譚真明傻住,沒聽女人講「我愛你」講得這麼粗暴。

  他問:「這是搖滾樂嗎?!」有SM的感覺喔。

  她癟嘴。「明明是抒情歌……徐若瑄唱的啊,四次我愛你。」

  他大笑,笑得眼淚飆出來了。真虧她,把人家的抒情歌唱得這樣粗暴血腥,可是他笑得好開心,從不知道小小車廂可以這麼有趣。

  「你唱得太好了,再唱一次吧?」他很壞心,慫恿她再表演一次。

  「好!」受到鼓舞,這傢夥馬上起乩那樣,再來一次,猴子似地又跳又叫。「想把你關在房間裡……就這樣不放你出去……」

  幾乎把他的車座拆了,微醺的莫燕甄特別活潑有趣。

  車子駛進小山鎮,停在獨棟三層別墅前,他開門,讓莫燕甄進家裡。

  「那株蘭花呢?」她急著想看墨色的蘭花。

  「過來……」他牽住她,帶她到三樓起居室。

  莫燕甄嘩了一聲。「這你房間?」她酒醒了大半,太奇特了。

  「喜歡嗎?」他問。

  「你開什麼玩笑,當然喜歡,這實在是……太完美了。」

  整個三樓全打通成為大臥房,牆是水藍色,床的尺寸超級大,鋪著雪白棉被床罩。這張大床,足夠讓兩個成年人在上頭翻滾打架,甚至其它娛樂活動……

  床後是整片落地窗,迎進滿山風景。

  此際明月皎潔,星臨窗,最天然的好夜景。一扇窗開著,請入深夜山林樹木混著泥草的氣味,這是任何一款香水都造不出的大自然香氣,一種最原始的野性氣味。

  床畔古董茶幾,擺著新品蘭花「H」,以及她養過的心蘭「光明」。它們一個粉紅如夢,一個潑墨如夜,兩個幸福地偎一起,誘人地吐露花朵,像在吐露情詩,裊裊依依。

  更讓莫燕甄驚艷的,是床側,那個從天花板懸吊下來的巨大的圓弧形紙燈籠。它透著黃光,有風進來,它擺盪,造出的光影,在房裡床上,在牆上地上,到處流竄,這房裡的夜色如此綺麗,她看得目不轉睛,讚歎連連。

  「沒想到你的房間這麼不得了……」他品味非凡,這寢室讓人只想軟軟倒下,只想睡著作大夢,只想躺著不要出去。

  他微笑。「我是享樂派的……說了也不怕你笑,我沒事的時候幾乎不出門,很愛睡,只想躺床上,看影片看好書吃零食。以前太拚了,現在錢開始多了,就變得很貪生怕死,怕來不及享福,所以很重視吃好睡好,不像你過期麵包也吃得那麼開心。」

  莫燕甄哈哈笑,貪生怕死?聽英俊的男人如此形容自己,很阿Q。

  「能窩這種地方貪生怕死,你也太福氣了吧?」

  「你愛的話,歡迎加入。」

  他走近,握住她手,將她攬近胸前,低頭,貼近她。

  她緊張地閉上眼睛,感覺他的嘴輕輕吮上她的,同時他伸手關掉電燈。

  四周暗下來,只剩燈籠的光影在流動著。

  他親吻她,本來只是輕輕,可是吻著吻著狂烈起來……狂烈親吻,熱擁,推擠著彼此,身體失衡退到床沿,又雙雙跌倒在床。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笑,他壓在她的身上,一隻大手輕易將她雙手抓住,固定在她頭頂上方。

  莫燕甄緩緩閉上眼,任那沈重如鐵的身體將她柔軟地……柔軟地……擠進床深處。她害羞地微笑著,跌進甜軟的漩渦裡,跌進隱匿的巢穴裡……

  在床鋪裡玩著情人親密的小遊戲,親暱地咬吻著彼此皮膚,吻舔著彼此髮膚,探索他或她最敏感的地帶,聽見對方亢奮的抽氣聲就像發現新大陸那麼興奮……

  他們纏吻著,似兩條交纏的蛇,纏緊緊。

  他們抱緊對方的身體悸動著,又像飢渴的兩頭獸,愛到恨不得將對方吞沒變成自己的一部分……

  這裡近山,有山的氣息。

  有蟲鳴叫,有很多花兒準備晨曦要開放。

  他們在昏暗裡赤裸著,交纏廝磨。

  她咬他胸膛,嘗到他的體味跟山的氣息。她被他懲罰的圈進懷裡熱吻,於是她沾染到他跟山林的氣息……他撩撥她的身體,常蒔花弄草的雙手啊,大又暖,指腹有工作磨出的繭,粗糙的觸感,刺激著她皮膚,她興奮,她迷醉……

  是潤澤的雨啊,還是潤澤的自己?

  是潤澤的吻啊,使身體汗如雨。而情潮如蜜,秘密在皮膚底下氾濫,當他親吻時……她興奮抖顫,也甜膩臣服。

  這裡很安靜,莫燕甄聽得見自己激情的喘息,也聽見他濁重的呼息,她展開自己,歡迎他親近。

  當他進入她身體,像塊重鉛墜入柔軟的蜜,像勇士突破防衛的圓,有了空隙,愛便無限擴散,喜悅的能量竄流開來,震撼深愛的兩個人。

  他們纏了很久,這遊戲捨不得結束。

  甜膩地磨蹭彼此,時狂亂時粗暴,直至喜悅如浪潮將他們捲進至樂的境地裡……

  遊戲結束,但幸福感還瀰漫著。

  他們汗濕淋漓,發濕透,挨著彼此坐在床上,累到懶得穿回衣服,欣賞著戰後的混亂,床鋪淩亂,枕頭掉到床下。

  莫燕甄聽見鳥叫。

  「……我沒聽錯吧?天亮了嗎?」

  「當然天亮了,我們愛了很久很久很久……」他咬著她耳朵說。

  她格格笑,踢他。「我肚子又餓了……」

  「餓嗎?不怕。」譚真明拉開身後的床頭櫃。

  「我的媽呀!這根本是微型的7-ELEVEN。」莫燕甄驚呼,裡邊塞滿零食。

  譚真明往裡邊挖,一邊扔東西出來。「來,要吃什麼?盡量。」零食不斷地飛到床上,巧克力、乖乖、洋芋片、蝦味仙……令莫燕甄笑倒。

  「那麼有品味的房間,結果床頭櫃塞滿零食?」

  「不要大呼小叫的,這裡是山上,沒有存糧餓的時候你就知道了……」他拆了一包又一包零食遞給她,還抓了一把脆果子塞到她嘴裡,兩人又打鬧起來,脆果子掉到床上了。

  莫燕甄緊張地說:「不要鬧了,你完了你,要長螞蟻了。」

  「我有好幾套床單,不用擔心。」

  譚真明按下床頭某個按鍵,大型布幕垂降下來,牆角彈出投影機。

  莫燕甄傻住。「哇……你真實的身份該不會是情報員吧?房間還有機關。」

  「你看,我們可以邊吃邊看早場電影了。」他可驕傲的咧!

  「是,你真是太天才了。」

  他們挑了金凱瑞演的喜劇片「沒問題先生」,看到笑得快斷氣了,終於電影也演完了,莫燕甄也累了。

  「我困了……」莫燕甄打呵欠。「不行了,我要洗澡刷牙睡覺。」

  「浴室在那裡。」譚真明將床上的零食全掃到床下。「這樣你就可以躺下來了……」

  「我服了你。」

  「醒了我再收拾。」

  他們梳洗完畢,抱著大睡特睡,好滿足好舒服,快活似神仙。

  快睡著時,他在她耳邊問:「開心嗎?」

  「嗯,」她閉著眼睛笑。「太開心了。」

  「有浪漫了?」

  「很浪漫了……謝謝你……」

  「我愛你。」他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

  莫燕甄睡得又香又甜,她夢見高青梅。

  她們在學校裡,坐在以前常坐著的運動場。

  天很高很藍,雲很美,她們並肩坐著,就像不曾決裂過的好姊妹。

  莫燕甄把頭靠在高青梅肩膀上說:「謝謝你。」

  在夢裡,她不知道為何要謝謝高青梅,可是醒來以後,她就知道了。

  後來,在一個晴朗的早晨。

  莫燕甄傳了一通簡訊給高青梅——

  我只是想說……謝謝你,真心的……

  你永遠的小妹,燕甄。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1:23


  莫燕甄即將啟程,跟隨老闆往催花場學育種技術。

  同事們得知她將老闆也沒轍的心蘭養出花朵,不得不佩服她。

  出發那天,李寶儀去莫燕甄房裡找她。

  李寶儀誠心祝福這個年輕女子。「我聽說天才的脾氣都是古怪的,說不定你真的是養蘭天才……要好好努力。」

  「我知道。」莫燕甄忙著打包衣物。

  「這個……」李寶儀忽將拎著的包包放桌上。「給你。」

  「這什麼?」

  「打開就知道了。」

  莫燕甄打開,是嶄新的筆記型計算機。

  李寶儀抓抓頭髮,有些尷尬地說:「那個,你也知道我當店長很忙的,這是之前員工尾牙我抽中的,反正用不到,留著又佔空間,乾脆給你好了。」她記得莫燕甄連個人計算機都沒有。

  「這要給我?」莫燕甄很驚訝。

  「嗯哼。」怎樣?她這店長夠大氣吧?

  「計算機看起來很好,但是……無緣無故送我這麼好的東西,你希望我回饋你什麼?」

  「我希望你回饋什麼?」李寶儀跳起來罵。「你看不出我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嗎?我想得到你高興的表情,讓你開開心心地去山上的花場,因為你看起來總是很憂鬱。好吧,如果可能我還希望得到你的友誼,這很難嗎?」

  李寶儀用力摘下右耳助聽器。「看看這個,我一沒這個東西,就無法分辨聲音。你知道我從小花多少時間克服聽障問題?包括外面那些人全都是,我們都搞不懂你,你聽得見,有手有腳健健康康,卻常常愁眉苦臉,要不就是跩兮兮耍冷漠。到底這世界欠你什麼?現在你還能去我們夢想的催花場工作,跟老闆學技術,明明擁有比別人多了,為什麼還處處防著別人?你寫的蘭花文得到那麼多愛花人肯定,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我真是受夠你了!」

  李寶儀將計算機包收好,提了就往外走。

  「不給我了?」莫燕甄拉住她衣角。

  李寶儀停步,深吸口氣,轉身抓住她手,將計算機提袋塞入她掌心裡。

  「本來就是要給你,是你太機車了。幹麼?又不爽了?」

  莫燕甄低著頭,拎著計算機包,淚潸潸。

  「謝謝……」她眼淚不受控制,一直湧上來。她想到從前的自己,不也是像李寶儀這樣溫暖的人,樂於給予,不為什麼,只為看見那人高興的模樣。直到她受傷害才變得怨天恨地,認為自己太傻,變得憤世嫉俗。

  沒想到,還是有人跟從前的莫燕甄一樣,總是熱烈的給予,不問為什麼……當她恨這世界是非不分,太不公平正義,可是對於天生聽障的那些人呢?他們應該比她有更多埋怨,但他們活得樂觀開心,樂意付出。

  我,到底算什麼呢?

  處心積慮想著要報復,真的那麼有意義,真可以帶來極大的快樂嗎?

  並沒有。

  莫燕甄覺得越來越累,一開始聽到高青梅苦苦拜託求饒,她覺得很爽。但慢慢的,這整個復仇遊戲變得愚蠢,現在,高青梅的求饒只讓她厭惡,而且每日想著要讓高青梅難受的自己,也活得很疲累。

  在李寶儀面前,莫燕甄覺得自己慚愧渺小。

  並不是只有她傷痕纍纍,誰的人生沒有挫敗過?

  譚真明也是,他不也風風雨雨走到這裡?

  當她為過去痛苦呻吟怨憤,很多人已整裝待發去到一個嶄新世界,甚至是仇人高青梅都換了新名字有了新的人生。

  我,到底在幹麼?我到底希望得到什麼?最終我的人生想贏得什麼?我的墓誌銘寫著,這是個曾經被摯友欺騙被情人拋棄,但最後終於復仇成功的女人。

  然後呢?

  多可悲。

  莫燕甄的人生就這樣?復仇成功,四字完結?

  莫燕甄氣餒,無限蒼涼。

  傍晚,往阿里山上的山路,沿途夕陽染黃路面,兩邊青山綠樹連綿。譚真明將車窗開敞,迎進清涼的風。

  莫燕甄坐在後座,「光明」陪在身旁,跟她搬到山上。

  前座是譚真明跟郭雪貞。

  出發前,譚真明是這麼跟莫燕甄說的:「雪貞剛好放年假,順便跟上山休息幾天。」

  郭雪貞忙著對她解釋:「因為還有兩個孩子櫻櫻跟德魯,他們父母雙亡住育幼院,晚上會來跟我們會合,他們很愛蘭花,又剛好放寒假所以……」

  有這麼剛好?莫燕甄感到好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郭雪貞是怕她有太多機會和譚真明獨處。

  可憐的郭雪貞,莫燕甄看得出她暴瘦好幾公斤,氣色很差。

  車子拐了幾處彎道,郭雪貞回頭對她說:「大概再半小時就到了……」

  「哦?你很瞭解這裡嘛,常來啊?」莫燕甄報以嘲諷的笑。

  「呃……只來過幾次。」

  「累了嗎?」譚真明從照後鏡看莫燕甄一眼,感覺她的口氣很沖。

  「怎麼會累,我興奮得很。」

  譚真明笑了,莫燕甄氣惱。「笑什麼?」

  「你很興奮?可是你的表情很難看,我以為你暈車。」他問郭雪貞:「你要不要睡一會?你臉色很差,中午又沒吃什麼。」

  「我沒事。」尋常的關心,卻令郭雪貞很尷尬,因為感覺到後頭冰冷的注視。

  真是夠了,譚真明關心女友,卻激怒莫燕甄。

  他知道這女人多可惡嗎?

  「郭小姐,聽說你在慈善機構做事,你真有愛心,是什麼樣的事件啟發了你,讓你這麼樂於奉獻自己?」莫燕甄故意問。

  「……就是……緣分吧。」

  「雪貞一向很有愛心,她認養很多孩子。」譚真明代她回答。

  「是噢。」莫燕甄訕訕地笑。

  郭雪貞尷尬地說:「這沒什麼,譚真明僱用很多聾啞人士,他比我有愛心。」

  「看來這裡只有我黑心。」莫燕甄冷哼。

  抵達目的地,是棟五層樓灰色磚砌的大別墅,周圍全是一塊塊方形花場。有的還覆蓋黑色網布。工作人員一見他們的車,就衝出來歡迎,幫忙提行李進別墅。

  十二月了,山上很冷。

  莫燕甄只穿單薄的長T恤,一下車,打了一個冷顫。

  郭雪貞看見了,脫下身上的絨毛外套,給她披上。

  「我不冷。」莫燕甄推開。

  「穿上吧,入夜後這裡更冷。」

  「我皮膚容易過敏,毛茸茸的衣服我受不了。」

  譚真明打開車子後座,丟了一件夾克給莫燕甄。「這可以吧?」銀色夾克,剪裁大方。

  莫燕甄故意瞄著郭雪貞說:「我穿你的夾克,郭小姐不會吃醋?」

  譚真明生氣了,瞪住莫燕甄。

  莫燕甄挺著身子,迎視他憤怒的眼睛。

  郭雪貞笑盈盈拉莫燕甄離開。「離吃晚飯還有時間,我帶她去走走,認識環境。」

  「從這裡看得到山下風景,很美吧?」

  高青梅帶燕甄走上山徑,又穿過一處竹林,來到山坡處講話。這時風漸狂,天色由明轉暗,空氣佈滿潮濕味。

  「走吧,這樣跟你散步,我覺得很噁心。」莫燕甄沒心情欣賞風景,她往前走幾步,站在山坡旁,將高青梅甩在身後。

  高青梅顯然是有備而來。「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莫燕甄轉身瞪著她。「說什麼?我跟你沒話說,倒是跟譚真明有話講。」故意氣她。

  「我以為你會跟我說謝謝。」高青梅說。

  「什麼?」莫燕甄愣住。「我跟你謝謝?我跟在我心上砍好幾刀的你說謝謝?!」這個高青梅語無倫次,終於被她逼瘋了嗎?

  「莫燕甄……」高青梅往前站一步。「譚真明跟我坦承他對你動心,我知道我們早晚會因你分手。」

  莫燕甄表面鎮定,內心震盪得厲害。

  她以為那天晚上,在表明身份之後,他沒有進一步表示,是對她無動於衷。沒想到原來他也是有感覺的,甚至已跟高青梅坦白。

  莫燕甄心中一陣喜悅。

  但是,難道高青梅因此要她感激?

  莫燕甄硬著口氣說:「本來就是我先認識譚真明這個人,你要我謝你什麼?」

  「是,確實是你先認識他,從報章雜誌,從電視媒體。你崇拜他,他是你的夢中情人,是你憧憬的戀愛對象。但你甘於平凡,你不認為你可以追求到他,你選擇和棠紹文建立平凡的家庭生活。」

  「你想說什麼?要我謝什麼?!」

  「如果不是我打擊你,你會認識到譚真明?你會發揮才華得他賞識?甚至站在這個催花場,從事你熱愛的工作?!你的潛力若不是我高青梅,又怎麼激發得出來?!」

  「呴?呴?!」莫燕甄簡直快抓狂了,這話能聽嗎?「所以我家道中落,負債纍纍都要感謝你嘍?你要不要臉?」

  「我不要臉,我本來對你很慚愧,但你一再地威脅我羞辱我,也讓我火大了。」

  「然後呢?」莫燕甄原本稍稍平息的怒火,此刻兇猛竄燒起來。

  高青梅凜著面孔,跟她對峙。「我厭倦你老是裝著受害者的模樣,莫燕甄,我讓你痛苦,沒錯,但你也有收穫,你現在過得很好,甚至未來還會跟夢中情人交往,你對我還有什麼好埋怨的,我只要求你保留我最後的尊嚴,我認為這不過分。」

  「你認為這聽起來合理嗎?」

  「很合理。」

  「好,合理是吧?」莫燕甄目光一凜。「讓第三個人來評評理。」

  莫燕甄拿出手機撥打。

  高青梅面色驟變。「你打給誰?」

  「譚真明,讓他過來聽聽看你剛剛說的話,讓他看看你有多無恥!」

  「不要打。」

  莫燕甄不聽,按著電話號碼。

  「我叫你不要打!」高青梅突往前衝,將莫燕甄推向山坡。

  莫燕甄尖叫,手機飛出去,人往山坡滾落……

  高青梅看莫燕甄一路衝撞,最後卡在一株大榕樹的樹根處。

  「好痛……」莫燕甄呻吟,身上都是擦傷,右踝劇痛。

  天空打雷,烏雲密佈。

  高青梅看著掙扎著想站起來的莫燕甄,看著她痛楚的表情。

  「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該,是你非要我這麼做的。」

  高青梅往回跑,回到別墅,她面色驚惶,心跳如鼓。

  「雪貞姨!」兩個孩子奔出來抱住她。「我們等你吃飯欸,譚叔叔買了好大的蛋糕請我們喔。」是育幼院的櫻櫻跟德魯。

  「喔,你們到了啊?」

  譚真明從屋裡走出來。「莫燕甄呢?」

  「哦?她說她想再散步一會,要我們別等她吃晚餐。」

  「在打雷了,還散什麼步。」譚真明拿出手機,打給莫燕甄。

  郭雪貞緊張地看著,眼神呆滯。直到這時,她仍恍惚,她剛剛真的把莫燕甄推下山了,她真的做了嗎?一切彷彿是夢。

  譚真明關掉手機。「奇怪,她不接電話。」

  「喔……應該過一會就回來了吧?」

  雷聲轟隆作響,兩個小孩抱頭竄,嚷著好可怕喔。

  忽然郭雪貞腳踝被某種東西貼近,郭雪貞尖叫跳起來。

  是一隻黑貓,伏在她踝處低鳴。

  「嗚……嗚……」黑貓露出尖牙,作勢要咬郭雪貞。

  「怎麼有黑貓?」高雪貞杯弓蛇影,神經緊張。

  譚真明抱起黑貓,撫著。「之前去莫燕甄的刺青店撿的……下雨天牠一直在屋簷上哭,我看牠可憐撿回山上來養。」

  黑貓對譚真明搖尾巴。

  「原來是你養的。」郭雪貞摸牠。「好乖喔。」

  「小心!」譚真明來不及制止,黑貓竟咬住郭雪貞的手。

  郭雪貞縮手,但指尖有了紅痕,一點鮮血冒出來,這貓不喜歡她,郭雪貞恍惚想著,難道貓也知道她是殺人兇手?

  譚真明拉住她的手端詳。「有沒有怎樣?」

  「我要貓貓。」兩個孩子搶走貓咪,貓兒竟乖乖讓孩子抱。

  「牠不喜歡我。」郭雪貞失神道。

  「走吧,我幫你搽藥。」

  天空閃電劃過,又幾聲轟隆。

  郭雪貞震住,她想了想,掙脫男友的手。「快下雨了,我去找莫燕甄回來……」轉身就跑。

  「等我,我跟你去,我去拿傘……」

  「你陪那兩個孩子……她就在前面而已。」郭雪貞跑了幾步,突然回頭,看著他。「譚真明……」

  譚真明揚起一眉,覺得郭雪貞的表情很怪。

  她微笑道:「我們分手吧……」

  「雪貞?」

  「我們分手,看你拿夾克給她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不喜歡你假裝你還愛我。」她眼眶濕潤,卻笑著說話。

  「我老實跟你說,我曾為了錢假裝愛過某些人,很苦。所以我知道偽裝真實的感情去愛人很痛苦,我們分手,你要對你的心誠實……那才是真正的負責。你已經變心了,你愛的人是莫燕甄。」

  郭雪貞說完就走,跑離他的視線,她痛哭,跑得又急又快。

  譚真明看著她背影,心揪緊著,對她非常抱歉,還對被他唾棄的母親抱歉……

  現在他知道了,愛是件自然的事,人無法違背自然,覺得應該卻表演不來。愛是這樣身不由己,他很想忠誠到底,但很辛苦,這樣苦也討好不了女友,他真的很抱歉。

  結果,他還是讓郭雪貞失望了……

  好痛,她要死在這裡了嗎……

  莫燕甄靠著大樹,摟著身上的夾克哭泣,鼻間嗅到屬於他的男性氣味。她撞斷腳踝,身上好幾處擦傷,無法移動身體。天空不停打雷,烏雲密佈,她好冷,摟著他的外套哭。

  天黑下來,四周黑壓壓,後來連雨都激烈地落下來,打濕她,傷口更是刺痛。

  她靠著樹幹,忍著痛。

  她這時候,想著的都是譚真明。譚真明跟她吃飯,他微笑著跟她抬槓的表情。譚真明為她熬煮薑湯,穿著小睡袍爆緊的可笑模樣。還有他氣她不珍惜自己,暴雨中拒絕上車時的憤怒表情……

  莫燕甄終於看見自己的愚蠢。

  她好後悔,值得嗎?

  激怒高青梅,終於激發她骨子裡的野獸本性,竟把她推落山坡,置她於死地,這些,值得嗎?

  莫燕甄抱著冰冷的身體,恐懼著縮著自己。

  雨水浸濕眼睛,淌進了領口,濕透身體,她開始冷得打顫。

  他好像又在耳邊輕輕說:「人要為熱愛的而活……」

  是啊,她怎麼這麼愚蠢?!

  把焦點放在仇恨,忘了熱愛的事物,終於賠上自己的命,傻不傻?!她還想跟他學育種,她還要陪他一起研究蘭花,想跟他戀愛,想和他緊緊擁抱……

  如今她快死了,終於明白能活著就夠幸運了。可以去愛,可以做喜歡的事,為什麼她這麼傻對從前的事抓著不放,終於賠上性命才清醒?!

  「我不要死……」莫燕甄哭泣。不可以……不應該這樣的……

  「燕甄?燕甄!」

  有人喊她,莫燕甄睜開眼睛,掙扎著,往上頭看。

  有人趴在山坡旁。「你還好嗎?你再忍耐一會,我下去背你……」

  莫燕甄呆住,是死前的錯覺嗎?

  雨勢兇猛,如一支支銀箭,刺在高青梅身上。

  高青梅徒手抓著坡道上的籐蔓,一步步往下滑,終於落到莫燕甄身旁,她蹲下,要莫燕甄爬上來。

  「快點,我背你上去。」

  「你神經病!」莫燕甄退後,瞪著她。「你又想對我做什麼了?」

  「你快上來……想死在這裡嗎?快……」高青梅抓住她手往肩膀攬,讓莫燕甄伏在自己身上,又將身上外套解下,將莫燕甄紮在自己腰際。

  「抓好我。」高青梅牙一咬,抓緊籐蔓,一步步往上爬。

  「你這個瘋女人……」莫燕甄罵她。

  「對……我是瘋子,我會下地獄,但你不行……莫燕甄是大好人,你一直是好的,壞的是我……」高青梅抓緊籐蔓,不知哪來的驚人力量,真的一步一步將莫燕甄背上去。「你知道嗎?在我心中,一直有你這個妹妹。」

  「你這個人壞透了。」莫燕甄伏在她肩膀痛哭。「我還是不原諒你,我不要原諒你。」

  「沒關係……不需要你原諒了,你好好活下去……我想通了,這幾年我過得很爽,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還有幾個孩子很愛我,夠了。」

  「你閉嘴,你壞透了……」莫燕甄看她雙手因緊抓籐蔓,皮膚劃破流血……因為使力過度,郭雪貞渾身在顫抖。

  終於她將莫燕甄背上去。「好了……」她將燕甄往上一推,豈料腳下泥土濕滑,她往下摔落,莫燕甄急著去抓,兩人慘叫,又一起跌下去。

  高青梅情急間抱緊莫燕甄,護住她,自己重摔在地。

  莫燕甄只聽一聲巨響,跌在高青梅的身上。她轉身,看高青梅緊閉雙眼,頭部汩汩的鮮血流出來……

  「你沒事,你不會有事的。」莫燕甄顫抖,解下腰間毛衣,按住她頭部傷處企圖止血,血卻越淌越多,漸漸染滿雙手,莫燕甄嚇壞,拍著她的面頰。「睜開眼睛,快睜開眼!」

  高青梅睜眼,目光呆滯,卻微笑地說:「你……為我哭啊?」

  「手機?你的手機呢?!」莫燕甄慌亂地搜著高青梅衣褲,找到手機打給譚真明,一聽他接起便嚎啕大哭。

  「你快來,救命……」

  不知道救援隊幾時到的,莫燕甄只記得四周漸黑,她靠著樹幹,緊抱著高青梅,而大雨磅礡,身體疼痛濕溽,氣溫冰寒刺骨。她顫抖,咬牙忍耐,漸漸失去意識。

  黑暗中,似乎感覺到光影竄晃,人聲由遠而近,那些人喊著,然後有人抱走高青梅,她也被攬過去,身體讓人固定在擔架上,緩緩上升。

  那搖晃的力道讓她身體好痛,又想嘔吐。

  終於穩定住,莫燕甄掙扎著睜開眼,看見譚真明。那麼剛好,他視線正定在她臉上,他過來握住她的手。

  「沒事了。」他說。「放心……沒事了。」

  她頭暈目眩,再次昏厥過去,她又痛又累,睡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來時,她置身在一間乾淨雪白的病房,窗外綠蔭密佈,陽光普照,她躺在一間小診所裡,床邊有一移動的簾幕,隔壁病床有孩子在哭。

  莫燕甄聽見孩子們恐懼地哭著說:「為什麼雪貞姨還不醒來?」

  「她的頭為什麼扎那麼大包?」

  「阿姨都聽不見我喊她了。」

  「雪貞姨,嗚,如果阿姨死了,我跟哥哥也要死……我們不可以讓阿姨一個人死掉,她好可憐。」

  然後燕甄又聽見另一個熟悉的穩重嗓音說:「阿姨打了麻醉藥所以睡比較久,叔叔保證她真的沒事,不要哭,乖。」

  她沒事?莫燕甄暗吐了口氣,心中大石落下。

  有人開門進來,是護士,她喊著:「小朋友……我們去看卡通吃飯好不好?阿姨們有糖果喔。」

  護士把孩子帶出去,房間靜下來。

  莫燕甄聽見腳步聲往她這床移動,她趕緊閉眼。

  他來了,他在床邊坐下,那重量使她下沈,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她裝睡,感覺他的視線停在她臉上良久,使她心跳紊亂,臉龐躁熱。

  這寧靜的時刻,譚真明靜靜看著莫燕甄——

  她右額擦破,嘴角也撞破,慘白的臉布著瘀青,看起來好慘。還有,她的腳踝扭傷紅腫。但幸好,都只是皮肉傷,她沒事了。

  他伸手,輕輕撫過她的臉……好溫柔地輕輕撫過她打折的眉頭、眼角、鼻子、嘴唇……

  莫燕甄忍住欲湧的淚水,這是他對她做過最親暱的舉動,溫柔得令她心碎。

  當他的手離開她臉,她心頭一陣失望,可是臉龐被另一種溫暖貼近,他將臉貼著她臉,他在她耳畔歎息,那是終於放鬆下來的歎息,可見得這晚也夠他受的了。

  後來,譚真明握住她的手,靜靜坐了很久。

  直到隔壁床的郭雪貞翻身輕咳,他才放開,去鄰床探視。

  莫燕甄感到心痛胸悶。

  這復仇的遊戲已經不好玩了,還差點鬧出人命。她想懲罰高青梅的動力,也因為高青梅奮不顧身救她,以及孩子們怕失去她的驚恐哭泣,這些澆熄了她的憤怒。

  莫燕甄太累太倦了。

  過一會,護士進來請譚真明去辦理手續,莫燕甄坐起來,拿了牆角的枴杖,拄著枴杖,走到鄰床。一看到高青梅的樣子,她就哭了。

  好慘,真的好慘,那張漂亮臉蛋,因為頭部撞擊浮腫變形。可是,凝視這浮腫變形的臉,莫燕甄又笑了。這竟是這陣子,最讓她喜歡的高青梅。

  她走向病床,蹲下,在郭雪貞耳邊輕聲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你是郭雪貞,不是高青梅。」

  莫燕甄離開診所,攔了出租車下山。

  她想成全高青梅。她沒有斯德哥爾摩症,這不是人質情結,不是犯罪的被害者,對犯罪者產生了情感反過來幫犯罪者。並不是這樣的……她只是……

  莫燕甄按下車窗,深深呼吸山林涼爽的風,冬天的陽光暖過她臉頰,她仰起面孔,閉著眼睛感受這一切。

  「阿里山的空氣很棒吧?」司機驕傲道。「來玩了幾天啊?怎麼把腳也給弄傷了?」

  「喔,因為太高興了,爬山爬得太勤,腳踝發炎。」

  「哈哈哈,這我是第一次聽到啊,小姐一定是很愛山林的人,難怪長得這麼可愛。」

  莫燕甄笑了,可愛?很久沒聽見人們這樣說她了。

  可是這個時候,連莫燕甄也覺得自己真是個非常可愛的人呢,因為她選擇原諒。當那兩個孩子不捨地哭泣著,真心地恐懼著高青梅會死,她領悟到,如今的郭雪貞,比滿心仇恨的莫燕甄對這世界更有貢獻。

  她差點毀了這個好人,如果她願意原諒,這世上會多一個有愛心的女子,她又何苦非要毀了郭雪貞?

  莫燕甄凝視著飛逝的山林風景,釋放心中所有仇恨。

  她也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找回過去那個愛笑開朗的自己。只是……唯一捨不得的……是那個告訴她,要為熱愛的而活的男人。

  莫燕甄伸出手,感受山風與陽光。

  「再見了,譚真明……」她在心裡,默默道別。

  此時,在小診所裡,譚真明剛回住處帶了換洗衣物過來,就發現莫燕甄放病床上的信。他震驚地看完,追出診所。

  外頭山路空蕩蕩,一隻白頭翁鳥,停在電線桿上啼叫。

  她不在。

  他環顧四周,呆立在艷陽下,忽然不知往後何去何從失去方向,忽然覺得被整個世界拋棄。

  這傢夥夠狠,竟然隨便用一張紙條就拋下他。難道她以為他的情感也可以這樣隨便掉嗎?難道她以為他們之間只是普通朋友嗎?!

  譚真明沮喪地踅返病房,重複看著她留下的字跡——

  經過昨晚,我才發現我多麼怕死。想想我以前,竟曾經瘋狂到想自殺,真是夠蠢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在記者會上說的話,激起我的鬥志,我也不會活到有機會跟你認識。

  這段日子,現在想想我真的很開心,雖然常常還是故意擺著一張臭臉。庚明苑是個很棒的地方,包括你的員工都是好人,甚至是你的女朋友郭小姐,她為了救我差點犧牲自己。

  我很抱歉,給你惹出這些麻煩……

  祝你們幸福……而我也想找個地方過我的新生活。

  我的私人物品可以打包送人,反正也沒多少東西,最重要的我已經帶在身上了。那就是你教會我的,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敗,都要熱愛生命。我記住了,再見。

  不敢相信,他們又一次錯過彼此。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0:52


  「謝謝你,燕甄。」

  高青梅約莫燕甄在一條小巷裡的小咖啡館見面。一見面,就說謝謝。

  她愧疚地說:」謝謝你沒在展場揭發我,這兩天你也沒跟譚真明說吧?謝謝你保守秘密沒讓我難堪……」她這些天寢食難安,就怕譚真明問她。

  莫燕甄感到好笑,高青梅以為她有這麼好心嗎?太諷刺了,過了三年,她變得世故,高青梅反而變天真?

  「你不是要找我刺青嗎?我應該讓你體驗我的好技術……刺個……忘恩負義,還是刺……卑鄙小人?」

  「我知道說什麼都不能彌補對你的傷害,這個……」高青梅拿出支票,放桌上。

  莫燕甄看了面額。」五十萬?五十?你是不是腦殘了,你欠我的只有五十萬?」

  「我知道不夠,我會陸續還清……我保證。」

  「幹麼分批還?你可以跟親愛的男朋友譚真明借啊!你現在攀上更有錢的金主了,以你的個性,不好好利用一番太可惜了。」

  高青梅尷尬,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已經重新做人,我跟譚真明,不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沒錯,只有對我是利用的關係。」

  「我真的會還你錢,其實我經濟穩定後有去找你,但你們搬家了……」

  「是啊,因為你送我的債務,讓我爸媽把一生積蓄買下的房子賣了……等等,讓我看看你的頭銜……」莫燕甄找出名片。」愛兒基金會募款部經理?你真善良,跑去慈善機構做事,這真是很棒的掩護,還特地換了姓名。」

  「我……我跟了我爸的姓。」

  莫燕甄咬牙道:」為了躲我你還真是用盡心機,踐踏我還不夠,還跑去跟我崇拜的男人談戀愛,你真是把我用得很徹底。」

  「我承認我讓你失望,但是跟譚真明交往的事,真的是巧合,我們是在募款餐會認識的,我怎麼可能故意跟你崇拜的人戀愛,一切就是那麼發生了……我知道,說再多都不能讓你原諒我,我只求你讓我用以後的人生補償。」

  「以後的人生?你的人生有多長?而我,自從你把我害慘後幾乎是死掉了,我活得生不如死,你給我看清楚!」莫燕甄拉高右手的袖子。「看看我這隻手腕,因為每天打工,又去當大夜班的作業員,關節都變形了,你想跟我說什麼補償?你真有臉講。」

  「我承認我確實自私……只想趕快甩脫一切,重新開始。但是過了一年,我就非常後悔……」她急切地從皮包掏出一堆捐款單。「我薪水固定有三分之二都支付貧童的學費……如果我小時候有好的環境,我也不會變成一個勢利到為了生存踐踏朋友的人,我真的有在反省。」

  莫燕甄看著她,輕輕將那叠捐款單,掃落地上。

  「你以為我還是那個濫情的大好人嗎?因為你做善事我就心軟?」莫燕甄冰冷著面孔說:「你聽好,我沒有在展場揭發你,是不想讓你好過。你讓我痛苦這麼久,我會讓你痛個幾分鐘就結束?不,我要你身敗名裂,讓大家看看你的真面目,尤其讓譚真明看清楚你是一個多麼噁心可惡的女人,好戲在後頭,敬請期待。」

  高青梅落淚懇求道:「拜託你……給我留點尊嚴,讓我用郭雪貞的名字活下去,連我自己都討厭過去的高青梅,請你讓我改過自新。」

  「省省你的眼淚吧,我現在也聰明了,你就是哭瞎了我也不會心軟,我不衝動,我想了又想,揭發你時,為了讓大家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你,我會拿出以前你那筆爛帳的單據,還有我們互傳過的簡訊,幸好我都保存著。還有你跟我以前的照片,這些資料我都會準備好,然後我才會找個很棒的時機,跟譚真明聊一聊……」

  高青梅頓時血色盡失。

  莫燕甄說:「在這之前,你一定會每天都睡不好、吃不下,你好好享受這種滋味吧,直到看見譚真明唾棄你的眼神……對了,你現在應該小有名氣吧?如果媒體們知道愛兒基金會專門幫人募款的經理,竟是個拜金又卑鄙的小人,不知道會怎麼做文章噢?我甚至會聯絡當初你那位金主王董事長,相信他一定很樂意為我作證,你就繼續戴著偽善面具藏在郭雪貞的名字背後,直到被眾人唾棄到死為止。」

  高青梅顫抖著聽完,淚流滿面,她沒想到莫燕甄會這麼狠,甚至要鬧到媒體去。

  「請你不要這樣做……你最知道我的過去,我小時候過什麼樣的生活,我媽怎樣虐待我,常常連飯都沒得吃,我不知道溫暖是什麼,我只知道人要活下去有多麼難。我錯了,當我努力很久的服飾店突然要被收回,突然我又一無所有走投無路,我真的慌了……我利用你,拿了錢讓自己重新開始,我後來後悔了,我去跟神祈求,如果我高青梅真的還能夠翻身,我會相信神還是愛我的,我會做很多好事彌補過去……郭雪貞這名字,給我第二次的人生。大家都愛郭雪貞這個人,我拜託你,讓我保留這個名字的尊嚴,我也想當個善良的人……而且……而且……」她泣不成聲。「很多孩子也愛我…… 」

  「我聽不下去了。」莫燕甄忿忿起身道:「你實在讓我很噁心,你知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嗎?正在跟你講話的人,可是因為你家裡房子被賣了,還差一點服藥自殺,你竟然還有臉說什麼你想當善良的人?哭著說你身世多可憐?你沒有家人疼愛很可憐,但是我,我是讓非常愛我的家人因為我的錯誤賠上餘生的幸福,我是看著自己爸媽老了還擠在租來的十多坪爛公寓裡省吃儉用,不能享清福。你知道那種感覺有多痛嗎?因為自己的錯誤讓至親受累,那種痛會比你的輕嗎?!」

  「所以讓我補償你……我還你錢……」

  「這不是還錢的問題!」莫燕甄怒吼。「這是惡有惡報的問題。你造的業,你要自食惡果。」莫燕甄收走支票。「錢我要,本來就是我的錢我爸媽的錢,可是讓你身敗名裂我也要,你等著,很快所有人會知道你這個無恥的女人!你再也沒臉在街上走路,你這輩子完蛋了!」

  莫燕甄轉身就走,高青梅追出去,拉住她。

  「記得嗎?國中時有一次遊泳課你嗆到,差點溺水,是我把你救起來的,你記得你說過什麼嗎?你要我當你的姊姊,你還說就算大家都討厭我,你會是那個唯一愛我的人……我就像你的親人,不要這麼殘忍。」

  「對,我是說過,所以我才被你害得這麼慘。」

  「親人是不管對方做了多少可惡的事,傷得多重也分不開的。親人是就算那個人走上歧途,也會給對方機會讓她變好,希望她改過自新。你是我的親人,我不愛爸媽,我沒有手足,在我心中只有你這個親人,當我走投無路,結果我只能利用你這個親人來重生,我是可惡,但我也好不容易走上正途,我一直在幫助可憐的小孩,就算你覺得我偽善也可以,偽善到我死為止……求求你……讓我可以繼續付出我的愛……求你……」

  「不可能,你死了這條心。」

  那日後,一連好幾天,高青梅不斷打電話給莫燕甄,希望莫燕甄改變決定。

  莫燕甄拒接她的電話,倒是和王董事長的秘書聯絡,約時間和王董見面。

  那株心蘭,彷彿也能感覺到她沸騰的情緒,從只結一個花苞,陸續又多出四個,並且健康地逐日膨脹。

  莫燕甄每晚睡前,都給「光明」打氣。

  「你要努力,光明,我相信這次你一定可以開花。我也很努力,我的委屈痛苦終於能夠平反。你努力開花,我努力復仇,我們一起加油,好嗎?」

  十五天後,王董回消息,請莫燕甄到他位於菁山路的別墅作客。

  莫燕甄直接說明來意,試探王董事長的意願。

  王董聽完大概的狀況。「所以高青梅換了新名字,還跑去某個慈善機構當起募款經理?」他搖搖頭。「實在太諷刺了,這女人真是厲害。來,你告訴我她的新名字,還有在哪間慈善機構做事。」

  「等時機成熟我一定會告訴王董,只是想先確認王董的意願,因為我還想聯絡媒體,怕王董屆時不願意曝光……」

  王董若有所思,凝視著莫燕甄。「你變了很多,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幫你出氣,這女人實在太可惡。只是我已經移民加拿大,這次頂多在台灣逗留兩個月,你要快點採取行動。」

  王董拿紙,翻電話簿,抄了幾個人的電話給她。「這些是我的媒體朋友,你拿我的名片去,他們會幫你。」

  王董拿一叠名片給莫燕甄,燕甄感動極了,直道謝。

  如今得到王董承諾,她更肆無忌憚,現在只需要把數據搜集妥當,約媒體見面,很快,郭雪貞的假面具就會被揭發。在這醜陋的真相爆發前,她要先知會某人,在整個事件中她唯一顧忌的就是怕傷到譚真明。

  這天晚上,莫燕甄熄了燈,一抹粉光浮在桌上。

  莫燕甄跳起,衝過去,看見「光明」開花了。

  彼端,譚真明打開網頁,瀏覽庚明苑網站,看到莫燕甄更新文章,可是沒內文,只有一張蘭花照片,他立刻打電話給莫燕甄。

  「我沒看錯吧?」他說:「是那株心蘭嗎?」照片裡,那株遲不開花的心蘭在暗黑的後院發光。

  「它開花了,不要忘了你的承諾。」

  「我不敢相信,你是怎麼辦到的?」不可思議,他什麼方法都試過了卻都沒效,莫燕甄一個門外漢,她是如何辦到的?

  「你現在過來,我就告訴你。」

  「現在?」看看時間,已是深夜十一點。

  「是,現在。」

  「……」譚真明猶豫,今晚郭雪貞住這,人就在外面看電視。「明天我去店裡……」

  「明天我就不說了,你自己決定。」她掛上電話。

  譚真明煩躁地將手機扔床上,瞅著計算機屏幕裡的照片,那株心蘭,粉紅花瓣發著神秘光暈,它不只開一朵,旁邊還有四個花苞。

  她怎麼辦到的?

  她為什麼非要他現在過去才肯講?

  按捺不住好奇,譚真明抓了鑰匙走出房間。

  郭雪貞一見他要走,從沙發跳起。「這麼晚了要出去?」

  「我去內湖店。」譚真明發現這陣子她面上總帶著緊張。

  「內湖店?」郭雪貞心頭一沈。「有什麼事嗎?」

  「那株心蘭開花了……我跟莫燕甄打過賭,她如果讓那株心蘭開花,我就教她育種技術。」

  一聽他要去見莫燕甄,她心頭撲撲跳。「一定要這麼晚去?」

  他也覺得拋下女友,這麼晚去見另一個女人不妥,但是……

  「她會跟我說讓那株心蘭開花的方法,但是到明天她就不說了。還是,你跟我去?」這樣也好,譚真明想著,每次要跟莫燕甄碰面,他壓力很大。因為對她產生情愫,這麼晚過去,他也擔心把持不住自己。

  郭雪貞聽了他的提議,臉色驟變。「你去,我明天還要早起。」

  「怎麼了?」他問,她最近緊張兮兮,還瘦了三公斤。「基金會有什麼狀況嗎?」

  「我沒事,你快去……」

  「你不要熬夜了,最近看你氣色很差,早點睡,我很快回來。」

  譚真明走後,郭雪貞待不住,她很恐懼,怕譚真明回來跟她問燕甄的事。莫燕甄這麼晚叫他過去,很可能決定要告訴他那些事了。

  郭雪貞顫抖,第N次打電話給莫燕甄。

  莫燕甄說得沒錯,她讓自己生不如死,每天提心吊膽。

  這個月她沒一晚好睡,每次譚真明Call她,她心悸,猜是要質問她的過去……

  每一次來見譚真明,都忐忑地猜想他知道了沒?

  每天打開報紙,她恐懼著怕會看見自己的醜聞。每天踏入基金會開募款會議,看見信賴她的工作夥伴們,她都顫慄,深恐醜陋的過去下一秒就被揭發,被敬愛她的同事們當笑話,她快瘋了,她真的快瘋了。

  電話響了很久很久,像過去幾天一樣,莫燕甄不接她電話。

  她按掉,再打,她哭著,瘋狂地打了一遍又一遍,為什麼她好不容易想重新做人,莫燕甄卻像個鬼魂追緝她?

  當初利用莫燕甄借貸的那些錢,都拿去清償貨款了,剩下的扣掉王董不願支付的住處租金等,還有搬家租房費用,其它的後來因為良心不安,都捐出去了。

  她不是罪大惡極,她也有良心,為什麼莫燕甄要死咬不放?老天爺為什麼還要整她,她高青梅過去難道苦得還不夠嗎?!

  終於電話接通,她劈頭就問莫燕甄:「你是不是要跟他說?」

  「怎麼?在哭嗎?」

  「不要講,我求你。好,我受夠了,我真的快發瘋了!如果你要我離開譚真明,我答應你,明天起我閃得不見蹤影,我離開基金會也可以,這樣你可以放過我了吧?」她泣不成聲,退到最底線。「我只求你幫我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我只剩這卑賤的一點要求……我求你了……」

  她崩潰痛哭。

  聽見莫燕甄平靜地在彼端說:「你離不離開他,對我沒差。我說過,我要讓大家知道你是多爛的女人,我不會饒你,明天你就知道了,我保證會非常精彩。」說完,乾脆關掉手機。

  郭雪貞驚駭,她沒辦法待在譚真明住處,怕他一回來會問她莫燕甄的事,她拿了皮包離開。

  「沒想到……真的讓你辦到了。」

  他們坐在前院,桌上的心蘭,很盡興地炫耀那朵有著夢幻般粉紅的花朵。

  「你給它施了什麼肥嗎?對它做了什麼?」他讚歎,一直追問,急著想知道。

  「我告訴你我怎麼辦到的。」莫燕甄摘下一片花瓣。「你跟我來。」

  她走進廚房,譚真明跟過去,對她接下來的行為猜不透。

  她做著跟照顧蘭花完全不相干的事。

  她熱了一鍋水,又拿一隻鋼杯,將流理台的香皂丟進鋼杯,放到鍋子裡隔水加熱,直到香皂融化,丟進那片花瓣,再連同皂液倒進一旁塗了油的瓷碗。

  「給你。」她將碗捧到他面前。

  譚真明震驚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莫燕甄說:「靜置一天,就可以脫膜。」

  他接過碗,看著摻了一抹粉紅的香皂,她做了一塊蘭花皂。他胸膛劇烈起伏,心情激動,詢問地看向莫燕甄。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要給你。」她回房,拿了東西過來,是一叠用牛皮紙包妥的物品。「拿去。」

  譚真明將那叠物品輕放桌上,小心地一層層剝開牛皮紙。

  莫燕甄靜靜在一旁看著他,看他的表情從困惑到震驚。

  譚真明看著最後裸露出來的物品。「原來……是你。」

  牛皮紙包著的是一方磨舊的硯台,以及磨到只剩半根的墨條,一支咖啡色小楷毛筆,一叠花蟲鳥宣紙信箋。這些,拼湊成那個曾讓他念念不忘的女人。他取來墨條,湊近鼻間聞,聞到熟悉的混了藥材的墨香。

  「你坐下吧。」莫燕甄將怔愣的他,按到椅子上。再倒了一杯水過來,澆進硯台,取走他手中的墨條,磨著硯台,看著透明的水漸漸變黑。

  她邊磨邊說:「都說往事如煙,但你知道嗎,這墨條是松煙墨,所以看起來墨色黑而缺乏光澤,但卻是頂級好墨。是取燒了松樹的煙刮下來加皮膠、藥材、香料製成。所以往事如煙,不代表往事真的消失,煙是可以製成墨條的,往事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重來……」

  莫燕甄拿毛筆,沾了墨水,湊近他身子,在他襯衫的右邊袖子上,繪起蘭花,那癢癢的觸感,從他手腕一直往上攀沿,擾亂他,直上到肩頭,還不停止……

  她挨近他耳畔,悄悄說:「心蘭是有名字的……我叫它『光明』,曾經起床睡前,每一天我都和它談心事……應該是離開我以後,沒人喊它名字,或許它是想念我,從此才不開花。如今跟我相聚了,它開心花就開了,你說……這花,是不是比人還情長?不像人見異思遷,說什麼喜歡,沒幾天就愛上別的女人……」

  這話,別有涵義。

  墨水繪著的花梗開到他心窩處了,譚真明握住她拿筆的手,將她猛地扯近。

  他們的臉,靠得很近,氣息暖著彼此臉面。

  譚真明握著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莫燕甄幾乎快跌進他懷裡了,一雙眼,定定凝視著他。充滿感情,那雙烏黑大眼,充滿著對他的感情。

  他目光閃動,身體緊繃,看著她眼睛,她眼睛裡有他自己的臉。這分鐘他的良心感到痛苦,他的情緒卻非常亢奮。

  「你……是……她……」

  他已經竭力在控制對她的情懷,可是上天開了大玩笑,這女人竟是他愛慕過的女子,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壓抑住的情感像沸騰的熱水不斷上湧……又似埋進心坎的的炸彈終於點燃引線……難怪覺得她給他一種熟悉感,難怪一直被她影響,原來有一根無形的細線纏住他們。

  譚真明盯著她看,眼裡逐漸凝聚水蒸氣,這命運的玩笑,他感動又心痛。

  莫燕甄捧住他的臉。「想聽我的故事嗎?……我曾有個情同姊妹的知己……她就像我的親姊姊,還有個論及婚嫁的未婚夫,我愛他以為那就是一生一世,後來……」

  這天,莫燕甄跟他說了很多很多關於自己的事。

  關於天真單純的莫燕甄如何慢慢地變成憤世的H。

  她說了很多很多……他靜靜聽,靜靜聽。

  漸漸地,她好似也化成一株粉紅心蘭,在他眼前綻放幽光與芬芳,終於迷走他的心魂。

  翌日——

  郭雪貞忐忑,無心工作,坐在基金會十二樓屬於她的辦公室裡,一整面透明窗玻璃,外面是遼闊的藍天白雲,她卻像個囚犯,囚在往昔的罪惡裡,如待宰魚肉,枯等受刑時間。

  每一次手機響,她勒緊神經。看見不是譚真明,放心了,隨即又亂想,是不是知道她的作為後,他連電話都不屑打,拒絕與她聯繫?

  他讚過她,說是他交往過的女人中最善良聰慧。等知道她過去所為後,他會怎麼想?

  郭雪貞提心吊膽,直至下班。

  她一臉憔悴,走出商業大樓。看見譚真明的跑車停在路邊,他就站在車旁,倚著跑車等候,她硬著頭皮走向前。

  他神情嚴肅地說:「我有話想跟你談。」

  郭雪貞面無血色。

  他們到附近餐廳用餐。

  晚餐時間,只點咖啡、熱茶,都沒心情進食。

  郭雪貞等譚真明先開口罵她,可是他沈默良久,似乎比她還難堪。

  「你說吧……」她說,早晚要挨這一刀,不如早點結束。

  「我想跟你談莫燕甄的事……」

  果然……莫燕甄說了。「好,你說,我聽著……」

  「你知道那株不開花的心蘭吧?我跟你聊過,曾經我把它送給一位我很欣賞的女子。」

  「那個人是莫燕甄,我知道。」

  「你知道?!」譚真明一臉訝異。

  看見他的反應,郭雪貞愣住,難道……

  她改口說:「我猜的……因為你說你要談莫燕甄的事。」

  「是,那個人竟然就是莫燕甄,我對你發誓,我昨天才知道的。事前請她來店裡工作,我完全不知情。這一切就像命運跟我開的玩笑……」他歎息。「原來她這些年過得很慘,她被最好的姊妹背叛……還因此被未婚夫拋棄,甚至連住的地方都賤賣掉,負債纍纍,她吃了很多苦,怪不得脾氣那麼壞。」

  郭雪貞奇怪地瞅著他,他難過地訴說著,僅止於此,並沒有對她憤怒的情緒,難道莫燕甄沒有全盤說出?

  「你……想跟我說什麼?!」

  「我實在……沒有臉開口說,但我不想說謊……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被欺騙……我不能欺騙你。」

  被欺騙?郭雪貞低頭,感到心虛。

  「因為這樣,我的感情……現在很混亂。」他慚愧道。

  「你是不是要跟我分手,和她在一起?」

  「我現在沒辦法做任何決定,我太混亂,我感到很抱歉,希望冷靜一段時間。」

  「何必呢?直接叫我跟你分手不是更快?」

  「對不起,請給我一些時間……」

  郭雪貞眼眶殷紅,呆坐著。終於,她此生唯一熱烈深愛的男人,要離開她了。換作別的女人,現在應該會很抓狂很憤怒,氣男友變心,質問男友對方的事。

  可是,郭雪貞沒有籌碼憤怒,更不敢質問什麼。

  莫燕甄握有她的底牌,她再不捨,也只能忍氣吞聲。

  沒想到……莫燕甄不用說出她的身份跟醜事,就已經讓譚真明的心飛到她那邊去了。兜了圈子,繞了些路,這兩人竟反而走得更近,太諷刺了。

  郭雪貞默默流淚,該說是自作自受嗎?如果不退讓,接著就要自取其辱了吧?

  「我知道了……」她啜泣。「只要你一句話,我隨時可以退出。」

  看到她痛苦的流淚,譚真明覺得自己真可惡。

  握住雪貞的手,他說:「我對你是真心的,請你相信,我承認知道她竟然是那個女人後,我混亂了,但也許……也許這只是我們感情上的一個考驗,請你不要太難過……我會努力克服這些混亂,我也不想當個負心人。」

  郭雪貞鼓起勇氣說:「那就答應我再也不要見莫燕甄,也不要接她的電話。」只要他還跟莫燕甄往來,她就膽顫心驚,無法平靜。

  可是譚真明不能答應。「我答應我們沒有結束前,我不會和她交往。但是,我承諾她的事必須辦到。我說過她可以讓那株心蘭開花,我就會教她育種技術,讓她搬到阿里山催花場住。所以這個月上山,我會帶她同行。」譚真明每隔一個月,會上山住一陣,和工人討論並檢視花場蘭花質量。

  郭雪貞苦笑。「我懂了。」就像一個未爆彈,繼續留置,掐著她的心神,這是個近乎永恆的夢魘。

  譚真明一再保證,未與她分手前,絕不會做出讓她傷心的事,只是他感情上遭遇衝擊,需要時間恢復平靜,請她諒解。

  郭雪貞能不體諒嗎?

  譚真明要是知道她對莫燕甄做的事,應該會覺得今晚這番話很可笑吧?自始至終,就是她自作自受,他跟莫燕甄才是絕配,她只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郭雪貞握住他的手,看著他內疚的表情。

  「你知道嗎?有時候,人就是會做些連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明明知道不可以,還是去做了。明明應該要忍,還是忍不住。有時命運的擺弄,逼我們變壞人。有時命運仁慈,又讓我們願意做好人……所以……你不要內疚,不用有罪惡感,我也沒比你好到哪去,我們沒有結婚,你有選擇的自由。」

  她的體貼,令譚真明更慚愧。

  郭雪貞沒和譚真明離開,她回基金會。

  一進辦公室,鎖門,打電話給莫燕甄,這次電話很快就接通。

  「謝謝你沒有揭穿我。」

  「怎麼?你們見面了?自從你打算當好人以後,果然連大腦都變蠢了。你想想,我痛苦了三年多,怎麼可能一個晚上就讓你解脫?你現在每天都提心吊膽吧?這只是第一步……等我跟他到阿里山的催花場,有更多時間獨處,我才會好好跟他聊聊關於那個背叛我的好姊妹,她的過去,她跟多少男人勾搭,又怎麼利用那些男人豐富自己的人生,到最後甚至連對她最好的姊妹都踐踏,成就她自己的未來……」

  郭雪貞聽著,抓緊電話,像要將它掐碎。「所以,你不打算放過我就對了?」

  莫燕甄掛上電話,這就是她的回答。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0:20


  這次世貿的蘭花展,為期九天,將展出上千蘭花品種,各地蘭藝名家帶來上萬盆珍貴品種參展,數十個育蘭單位聯合展出嘉德利亞蘭、拖鞋蘭、蝴蝶蘭、石斛蘭、四季蘭、文心蘭、虎頭蘭及其它屬別蘭花。

  庚明苑內湖分店暫停營業,員工全派駐到現場支持。

  大家忙得焦頭爛額,因為訂單接不完,情緒很亢奮,沒有人喊累。

  譚真明時而協助買家選蘭,時而買便當、買飲料,像打雜的,招待買家也服務員工們。

  莫燕甄更是傾全力協助,天天駐守現場,最早到最晚走,她細心地幫買主們選購蘭花,拍照紀錄,每晚回去後,又上網更新展場日誌,與各種蘭花存貨。

  展覽的最後一天晚上,下起大雷雨,來客數大減,同事們終於可以稍稍喘一口氣。

  莫燕甄拿相機拍照,正對準一株白色蝴蝶蘭,旁邊走道,一名長髮女子,帶五名孩童過來。

  李寶儀激動地抓住莫燕甄的手。」看到沒?她就是老闆的女朋友郭小姐。」

  莫燕甄只看到她的側面,長髮蓬鬆烏亮,白色系,緊身長裙的三件式套裝,凸顯好身材。那女子一手牽一個孩子,後面還纏著三個,看得出孩子們非常依賴她。

  「你們快過來,這都是譚叔叔培育出來的蘭花。很美吧?」

  聽見她的聲音,莫燕甄放下相機,上前一步。

  女子轉過臉來,指著另外一盆紫色的蝴蝶蘭。」這蝴蝶蘭,像不像一隻隻蝴蝶呢?可是這蝴蝶是不能飛的喔,還有這種,聞聞看,這種蘭花有香味……」

  莫燕甄看她笑著跟孩子們說話,嗓音如此溫軟慈愛,滿面笑容。她有著教女人妒忌的好皮膚,膚若凝脂,這使得她右耳珠上的紅痣,更明顯。

  莫燕甄呆立,如遭電擊。看了又看,那確實是紅痣,那眼耳鼻嘴,五官輪廓,確實是……不可能,不可能!她是高青梅?她是譚真明現任女友?!

  莫燕甄顫慄,走更近些,在她肩側,喊一聲:」高青梅?」

  「嗯?」郭雪貞轉過臉來,應了這個名字。

  莫燕甄永不會忘記這剎那,對方的表情,太精彩了,面色如土,原來是真的。這位郭小姐,驚得沒有血色。

  有半晌,她們只是看著彼此,就好像世界消失,只剩彼此對望的目光。孩子們拉著郭雪貞的手,納悶她忽然的靜默。

  莫燕甄先開口。」應該不會有人剛好五官長一樣,連右耳的痣位置都一樣吧……郭小姐嗎?你好,需不需要我自我介紹?」莫燕甄覺得渾身燃燒,彷彿連皮膚都燙到要起火。而郭雪貞,像木頭人般愣著。

  孩子們很敏感,嗅到莫燕甄的敵意,挺身而出,擋在她們之間,他們罵莫燕甄——

  「你要做什麼啦?」

  「不準欺負我們的雪貞姨喔。」

  「走開,走開。」

  「再不走我打你……」孩子們去推莫燕甄,為了保護郭雪貞。

  多好笑,莫燕甄嗤地笑了,恨恨地看著對方。」真有趣,你是好人,我成了壞人。你是郭雪貞?還是高青梅?我要叫你哪個名字……還是直接叫你譚先生的女朋友?」

  郭雪貞開始劇烈呼吸,好似喘不過氣,雙腿竟在打顫。

  莫燕甄感到好笑,沒想到向來膽大包天的高青梅,變得這樣膽小了?也對,她是該驚得恐懼。

  「拜託……」結果,郭雪貞只吐出一句話。

  莫燕甄立即紅了眼睛,她盼了多久,要將該死的高青梅找出來,要將她千刀萬剮,要揍她,甚至想殺她,想了各種淩遲她的辦法……

  當這一刻來臨,仇人現身,莫燕甄竟氣得……氣得……眼睛紅了。

  莫燕甄想像不到,無恥的高青梅吐出的第一句話竟是」拜託」。襯著慘白的面色,可憐的一句」拜託」……

  難道這聲拜託,就打發掉她這幾年的心痛歷程?

  孩子們突然齊聲大叫走開,引起旁人注意,譚真明看見她們,過來關切。

  「怎麼了?」譚真明看著她們。

  孩子們拉住他告狀。」這個阿姨講奇怪的話……」

  「叔叔,她對我們阿姨好凶……」

  「我們不喜歡她,叫她走開啦!」

  「怎麼?你們認識?」譚真明困惑地看著莫燕甄。

  「你沒聽見嗎?」莫燕甄笑。」我正在欺負你的女朋友。」

  「你開什麼玩笑……」但看見女友面無血色,目露恐懼。他握住女友的手,攬過來。」沒事吧?」

  這可好了,先是孩子們保護她,這會兒則是男朋友。莫燕甄笑意更深,眼裡的怒火更炙。

  郭雪貞抽開被他握住的手,慌亂地說:」沒事,我沒事……別聽孩子胡說。」

  「你對她做了什麼?」譚真明問莫燕甄。

  莫燕甄問郭雪貞:」你說,我對你怎麼了?還是我來說說你對我怎麼了……」

  「你真幽默……」郭雪貞跟譚真明說:」我們剛剛認識,閒聊後發現大家以前念的都是文傑高中,所以多聊了幾句,我約她改天見面,想找她幫我刺青。」

  他困惑地問:」你要刺青?你確定?」

  莫燕甄惡意道:」老闆女友,我可以打對折。還有,別人是都強調無痛紋身,我是很痛紋身,這是我的特色。」

  郭雪貞笑了。」莫小姐好幽默。」

  譚真明退後一步,打量兩人,最後將目光落在莫燕甄臉上。

  「莫燕甄,你想幹麼?」他不是笨蛋,感覺得出氣氛異常。

  「就說她在欺負阿姨啊。」

  「她剛剛跟阿姨講話的表情好可怕喔。」

  「阿姨嚇到都講不出話了……」小孩子們又七嘴八舌嚷嚷。

  莫燕甄依然是冷冷地微笑著,可是心在狠狠地破裂中。

  譚真明的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她推向恨的深淵。

  但被重傷的,被狠狠踐踏的那個人,明明是我。

  莫燕甄看著郭雪貞,卻對譚真明說話:」老闆,我有話講——」

  「莫燕甄……」郭雪貞上前,攬住莫燕甄手臂。」別理他,他這幾天蘭花展太累了,變得神經兮兮的。」又跟譚真明抱怨:」你真是的,我們女人剛剛聊得正好,我跟莫小姐一見如故呢!」郭雪貞拿出名片,塞到莫燕甄手裡。

  「記得我們約好了喔,要打電話給我喔。」她懇求地深深看著莫燕甄。」一定,一定要聯絡我……我不管多忙一定接你電話,一定……」

  「何必改天?」莫燕甄說:」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吃宵夜,三個人聊天,更熱鬧。」

  「外面下大雨,很不方便,改天好了……記得喔。」郭雪貞拉住男友。」已經很晚了,我去取車,你先幫我帶孩子過去……」她慌亂地把人都帶走。

  莫燕甄瞪著他們的背影,她不會原諒這個女人,絕不。

  這時,同事們收拾完畢,明日要來整理會場,終於可以喘口氣好好休息了,大家約了要去吃宵夜,也邀請莫燕甄。

  「我不去。」莫燕甄凜著臉說,拿了包包要走。

  李寶儀攔下她。」你不是騎車來的嗎?外面下大雨,騎車危險,你跟我們去吃宵夜吧,阿文可以載你回去……」

  「我不餓。」莫燕甄急著走,李寶儀又拉住她。

  「有雨衣嗎?」

  「拜託你囉嗦夠了沒?!」莫燕甄吼。

  同事們錯愕,莫燕甄的壞脾氣又發作了,大家悻悻然離去,懶得跟她吵。

  全被她氣走,好極了,莫燕甄故意繞路從另一個出口出去。什麼有沒有雨衣?什麼一起吃宵夜,什麼狗屁關心,全是假的,令人作嘔。她暴躁地走出展場,暴雨淅瀝,天黑地暗,連路燈都慘淡,柏油路變小溪,雨水積聚,汩汩流淌。

  莫燕甄沒撐傘,她想著那無恥的女人,想著譚真明保護她時的表情,想著她竟然有臉去什麼愛兒基金會。

  高青梅存心換名字躲債,夠卑鄙,還故意跟她當初崇拜的偶像談戀愛?而自己則是日夜不得休息,到處兼差,過著生不如死的黑暗生活。

  太過分了!

  莫燕甄氣壞了,無視暴雨擊打,恍惚著穿過馬路,走到機車停放處。雨水將身子淋得濕透,衣裳濕透,纏膩身上,像多年捆綁她捆綁得無法呼吸的恨意。她忍著眼睛的不適,找出鑰匙,發動機車。

  機車沒動靜,她扳開踏桿,用踩的發動。狠狠踐踏一陣,機車毫無動靜,連這陪了她多年的老機車也跟她作對嗎?!

  可惡,可惡!

  我踩死你,混蛋!

  「你幹什麼?」有人吼她。

  她回頭,看見譚真明的黑色跑車。他在車內,按下車窗對她吼,看起來很氣。

  他又在火大什麼了?混帳。

  莫燕甄不理他,繼續發動機車。

  譚真明推開車門,拿了傘跑過來。

  「你過來……」他拽住她的手就走。

  「我不要。」莫燕甄弓起身抵抗,右手抓著機車不過去。」你給我放開。」

  「你瘋了?!這麼大的雨連雨傘都沒有,你發什麼機車?」

  「關你屁事!關你屁事!」她吼。」再不放開我揍你。」

  「莫燕甄!」即使撐傘,雨勢太猛,他也幾乎淋得濕透,白襯衫貼著胸膛,看得見他氣得渾身肌肉繃緊,是這樣一個高大魁梧的大男人,可是莫燕甄不怕他,他拿她沒轍。

  莫燕甄用力抽出被握住的手,吼:」走開!」又去踏她的機車,一下下,刺耳的聲響。

  他咬牙。」你真是……讓我很火大。」不管了,讓她被雨淹死好了,上車,飛馳而去。

  莫燕甄沒看他,只瘋狂地踩踏板,引擎沒動靜,這機車像是死了。她已經忘了自己拗在這裡是為什麼,大雨算什麼?機車發不動又怎樣?跟胸口快爆炸的憤怒比,這些全都無所謂了……

  譚真明將她的身影狠狠拋落後頭,他受夠莫燕甄乖張的個性。

  大雨淅瀝,擋風玻璃佈滿水痕,雨刷發揮不了功用,看不清楚路前風景,到處都是積水。

  他想,那個笨蛋就算機車發動,也很難騎回去。如果發不動想叫出租車,這麼晚雨這麼大會有車嗎?

  不關你的事!譚真明煩躁地噴口氣。

  「我才不要管那個笨蛋……」

  可是這麼晚了,她一個人杵在那裡,萬一還是發生什麼危險?還是騎車回去的路上有什麼狀況……這一想,他猛一煞車,回轉,又瘋狂地駛向原處,並且比離開的時候開得更急,還無法停止地胡思亂想,各種可怕狀況全躍入腦海,他越想越恐懼,無法承受莫燕甄出任何狀況……

  他心急如焚趕到,看到那固執的身影還在,譚真明大鬆了口氣。下車過去,這次他學聰明了,不喊她,直接用撈的,將她攔腰撈起,就往車子走。

  她嚇一跳,尖叫,發現是他,就用腳踢他,又咬他,可是他手臂像鐵做的,穩穩牢牢地將她箍住在懷裡,推入車廂,砰,關門。

  他也上車,打開暖氣,還按下汽車鎖。

  「喂!你——」

  「你閉嘴……我現在,非常非常生氣。」

  她罵:」我有說要上車嗎?你這是擄人,接下來是不是要勒索?我才非常生氣,你有什麼好氣的。」

  他咬牙說:」氣我沒辦法不管你,所以拜託你閉嘴。」

  那句沒辦法不管你,讓莫燕甄愣住。

  又看他僵著臉,跟她一樣全身濕透,很狼狽。他們倆像落湯雞,車座位也跟著濕答答。他實在沒必要這麼多事,他可以不用管她的,為何他挨罵了還要踅返,硬是把她帶走?還說什麼沒辦法不管她。

  「我知道了……」她說,咬著拇指,瞅著車窗外。

  「知道什麼?」

  「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怕我出事,硬要管我。」

  「那麼你說,你覺得是為什麼。」

  「因為我對庚明苑來說很有用,自從我加入,你的店業績大好,讓你賺了不少吧?所以你緊張我,怕我出事,我畢竟還有利用的價值,多好。」

  譚真明聽完,沈默幾秒,問:」你會開車嗎?」

  「會啊。」

  「很好。」

  吱——汽車猛地煞住,譚真明打開車門,走出去。

  「喂?」燕甄探出車窗喊:」你幹什麼?」看他走入暴雨中,莫燕甄按喇叭。」喂?你的車,你回來。」

  莫燕甄拔了鑰匙,追過去。」你發什麼神經?快回車裡。」

  他不理,繼續走。

  「你幹麼啊!你不管車子了嗎?」

  「讓你開,你開回去。」

  她拉住他。」譚真明!」

  他猛一轉身,狠瞪她。」我快發瘋了,你真的讓我快瘋了……」

  她怔住,他痛苦的模樣,教她眼淚上湧。她抿住嘴,快哭了。

  他怒吼:」你知道你講的話多傷人嗎?什麼叫因為你還有利用價值?難道我緊張你不能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關心你?我是很卑鄙的人嗎?你說、我是很卑鄙的人嗎?!」

  她身子一震,淚落下,她嚇到了,原來沈穩內斂的譚真明也會失控,而且是被她氣的。

  「對不起……」她哭了。」我收回剛剛的話……你不卑鄙,你是最好的人……壞的是我。」

  他們在暴雨中看著彼此,情緒都很激動。

  他還是很氣,可是看莫燕甄冷得身子微顫,他努力冷靜。

  「你回車裡,很冷,快開車回去。」

  「你呢?」

  「不用管我,我想淋一下雨,我想冷靜。」

  「你不上車,我也不上車,我也需要冷靜。」

  她說,眼淚越掉越多,他看著,很心疼。

  「不要哭了,渾身濕答答的,快回車裡,我明天再去店裡取車。」

  「我不要,車是你的,你不開就算了,我反正已經濕透了,乾脆淋個痛快……」她說著,仰頭,迎著大雨。」唉,真好,真舒服,我最愛淋雨了,越粗暴的雨淋起來越過癮。」說是這樣說,但明明凍得嘴發紫,身子也發抖。

  他微笑:」喂。」

  她轉頭:」嗯?」

  「剛剛對我吼叫要我走,現在又硬要我跟著你,你不覺得矛盾嗎?」

  她窘住,惱羞成怒地說:」對,我矛盾,你是想大家耗到昏倒,還是趕快一起回車裡?」

  「走吧。」他邁步走向汽車,她趕快跟上去。

  他走在前頭,他想,他又一次輸給她,總是氣不久,總是氣到快爆炸了又忽然心軟。

  是在這場大雨裡,在這分鐘裡,譚真明非常非常明白了。

  他愛上她了。

  他已經回不去那個愛郭雪貞的自己了。

  噓,這是秘密,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講。

  外頭暴雨淅瀝,他們沈默地坐在車裡,經歷互相咆哮拉扯嘔氣加上淋雨,這會兒都筋疲力盡了。

  莫燕甄額頭抵著車窗,默默流淚。郭雪貞是高青梅,這打擊太大,使她怒極發狂,可是方才譚真明對她的關懷,又教她很感動。為什麼他要愛高青梅?為什麼偏偏是高青梅?!那女人奪走她的一切還不夠,連她崇拜的男人都招惹了。

  究竟上輩子她是欠了高青梅什麼?!

  這口氣實在嚥不下。

  啪,面紙扔到她身上,他說:」要哭就痛快點。」

  原來他知道她在掉淚。

  莫燕甄抽了面紙,蒙住臉,雙肩顫動,哀哀哭泣。

  「你真好笑,個頭這麼小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脾氣?」他故意取笑她,其實是心疼她。

  她悶在面紙裡說:」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很苦,笨蛋。」

  他笑:」人們都說,苦盡甘來,你以後會很好命。」

  「說得真輕鬆。」

  「一定會的,你現在為我做事,我一向最照顧員工。」

  只因為她是員工,可是那個人卻擁有他的人。

  莫燕甄聽了,哭得更厲害……

  一回到店裡,譚真明很強勢地說:」你立刻去洗澡!」

  「好。」莫燕甄脾氣發完了,她很累,變得好聽話,乖乖拖著腳步去去洗澡。

  「等一下,你有沒有很大的衣服?大外套或襯衫什麼的都行。」

  「幹麼?」

  「我全身濕透,總要換衣服吧?」

  「喔……」

  她進房裡,找了黃色睡袍給他。

  她去洗澡的時候,譚真明換上睡袍,抽面紙將頭臉隨便擦了擦。就進去廚房,在牆角找到用剩的老薑,拿出,拍碎了,燒一鍋熱水,倒進黑糖,關小火,連著老薑熬煮。

  莫燕甄洗完澡,穿著白T和灰棉褲,拿著大毛巾擦頭髮,走回店裡,在廚房看見譚真明。一見他,嗤地縮頭憋笑,遭他白眼。

  「我知道很可笑,但能怎麼辦?還不都是你害的。」

  她忍不住一直笑,畫面太跳tone,他高大魁梧,睡袍被他撐在身上,緊到變形,而露出來的部分古銅色皮膚,剛硬的肌肉線條,跟柔軟的絨睡袍成強烈對比。當他轉身面對她,她低頭不好意思看他了。那敞開的深V領,胸膛結實泛著健康光澤,害她浮躁。

  「怎麼還沒走?」她口渴,過去倒水喝。」在煮什麼?姜?你要喝啊?」

  「笨蛋,你看我需要嗎?我整晚火大,氣血已經夠旺盛了,要喝薑湯的是你。」

  「可是我也整晚很火大啊!」

  「你一定要頂嘴嗎?」他拿高湯匙,作勢要敲她。

  她嘿嘿笑,廚房都是姜的氣味,離他近些,可以聞到混著汗水的體味,略帶刺激感,卻覺得很安全。

  莫燕甄裝小地咩咩叫,舉高雙手做投降狀。」我不是故意頂嘴,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不吃辣。」

  譚真明右手握著杓子,插在腰上,凶巴巴地說:」我也必須告訴你,這是薑湯不是辣椒湯,你給我乖乖喝。」

  「姜也是辣的啊……」

  「你這個笨蛋,你想感冒發燒嗎?!」

  莫燕甄又噗地笑了。

  他知道她又在笑什麼,清清喉嚨,扯扯快爆裂的睡袍。」總之你喝就對了。」

  「我不要,我說了我不敢喝。」

  「你真的很讓人生氣,通常這種時候,女生都會說很感激,好感動,然後像小貓那樣乖乖地喝下去。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嗎?要不是你堅持下大雨還在那邊一直踩摩托車,我需要因為怕你冷到在這裡穿著可笑的衣服煮薑湯嗎?還有,過期麵包也是,你這女人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身體?」

  噗,她又笑了。

  「我在生氣了,你還笑?」

  她嘟著嘴說:」我忍不住嘛,我沒想到你這麼婆媽,你對女朋友也這樣嗎?」

  他愣住,不,郭雪貞很成熟很獨立,郭雪貞不會在下大雨的時候亂發神經,也不會抓狂的吼叫咆哮。重點是……他也沒有那麼注意郭雪貞的脾氣……

  譚真明撇過臉去,凜著臉,攪拌薑湯。

  莫燕甄自知失言,彆扭地說:」好啦,我會喝啦……」

  是喔,他還真感激。譚真明忽然挫折地仍下杓子,撇過身去,像忍著不發脾氣。

  她問:」又怎麼了?我說我會喝啊,幹麼又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在煮薑湯啊。」老年癡呆症提早到噢?講什麼奇怪話?

  「我當然知道我在煮薑湯!」他瞪住她。」我是……我意思是……我幹麼對你……」這麼好。最後三個字,往肚裡吞。

  莫燕甄困惑地看著他。

  譚真明歎息,他聞到她剛洗完澡的身體散發著清甜的沐浴乳香氣,她的黑髮濕亮,面容白淨,嘴唇紅潤,她亮著烏黑大眼,直直地看著他。淩晨時分,她看起來很甜美,像一客軟潤松綿的奶油蛋糕,害他身體很痛。

  譚真明覺得,自己變得很弱。

  「來,喝一碗。」他盛薑湯給她,看她捧著碗喝一口,她皺眉,嘴歪掉,仰頭直呵氣。」你這什麼表情?」他哈哈笑。

  「太辣了……」

  「真沒用。」

  「不然你也喝一碗啊?你喝啊?」

  「喝就喝。」也給自己斟一小碗。

  「要跟我一樣大碗才行。」莫燕甄搶了杓子要舀,他又想搶回去。

  「我自己添。」

  「我幫你嘛。」

  兩人笑鬧,莫燕甄搶贏了,給他添了超滿的一碗。

  他笑。」又不是酒,你以為可以乾杯嗎?」

  他們到前院的大木桌喝,上方的透明棚子擋住雨水。雨勢變小,雨聲變得柔軟纏綿,滴滴答答滴滴……像跟誰吵完架發飆完了,開始自憐地哀哀訴衷情。

  周圍擺或吊著各式蘭花,桌上薑湯冒著裊裊的煙氣,他們如此對坐著,好像已經把全世界拋棄了,只剩這溫馨的空間。

  譚真明說,他喝完這碗薑湯,就該回去了,何況雨勢也變小了,而且她也該睡覺休息了,可是莫燕甄立刻說她是夜貓子還不想睡。他馬上有別的想法,想著她這麼說難道是不希望他回去?希望他多留一會?她總是害他想入非非。

  他這碗薑湯,喝得很慢很慢很慢……

  莫燕甄怕辣,小口啜飲著,也喝得很慢很慢,漸漸喝到心腸都熱起來了,看著譚真明英俊的臉竟有喝醉的微醺感。

  後來他說他想念那盆心蘭。

  莫燕甄就回房,將」光明」搬出來,放桌上,跟他們一起。

  譚真明斜覷著它,托著臉龐,微笑著,一下下撫摸著心蘭的花梗,看著它的眼神,像看著戀人……

  「花梗長得更長了,看起來很健康,還是不結花苞。為什麼呢?」他溫柔地問心蘭,那深情的模樣讓莫燕甄迷惘。

  莫燕甄問他:」你……說過,這株心蘭曾送給一個你很喜歡的女人,還說你們沒見過面……你怎麼會喜歡上一個沒見過面的人?」

  「因為那個女人太有意思了,她收到我的蘭花,竟拿了心蘭的花瓣,做香皂回送給我,她給我的信,是用毛筆寫的宣紙,現代人,誰還會用宣紙寫信?她實在很有趣。」提起這件事,譚真明眼裡儘是笑意。

  「如果……那個人,又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怎麼選擇?」

  「……我沒想過。」

  「所以我說如果……」莫燕甄盯著他看。」你會選擇現在的女朋友,還是選擇她?」

  「……」譚真明答不上來。

  「你會怎麼選擇?」

  「我想,我還是會跟雪貞在一起。」這話一出口,心情變得很沈重。」因為我要為我的選擇負責,她沒有對不起我。」

  莫燕甄撇過臉去,那女人沒有對不起譚真明,對,她沒有,但她對不起她莫燕甄的太多了……這女人憑什麼得到這男人的愛?

  莫燕甄又問他:」如果……你發現你女朋友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呢?」

  「我從來沒有想像她很好……我們不都一樣嗎?只是盡力想做好人,其實骨子裡根本沒那麼好。尤其最近,我特別感覺到,我其實沒自己想像的好……」

  「說得對……說得對……」她冷哼。」祝你跟她天長地久白頭偕老。」

  「你在生氣?」他打量莫燕甄驟冷的表情。

  「沒有,我是累了,我想睡了。」她提起心蘭往後院走。

  「喂,」他起身。」你又來了,對一個把你從暴雨中救回來,還煮薑湯給你喝的老闆,謝都不謝一聲嗎?」

  莫燕甄僵住,回身,冷冷地說:」我幹麼謝?你自己愛幫的,」又瞧向桌上的空碗。」碗你洗。」說罷就走。

  「好樣的,算你狠。」敢這樣對老闆,譚真明歎氣。

  譚真明注視她背影,那麼瘦弱,為何有那麼多脾氣?

  她感覺似乎是個很複雜的女人,但為什麼常在不經意間帶給他很純粹的歡喜。譬如看她乖乖喝光他熬的薑湯,竟然好感動,心中更多的感受,是對她不捨。但為何對她會有這麼多感覺,他不明白。自從遇到莫燕甄以後,他越來越不明白自己了。人怎麼會這樣呢?不明白自己?

  他感到混亂,最奇怪的是,這孤僻又難相處的莫燕甄,竟然在展場和女友一見如故,聊到郭雪貞要請她刺青的地步?

  太詭異了,他心裡有些不安,好像有什麼他不明白的事,暗地裡在發生……

  都怪那碗薑湯,那不是普通薑湯,那根本是加了迷藥的薑湯,害莫燕甄睡了很久,夢裡一直發汗,暖烘烘。明明蓋著的是棉被,卻誤會被擁抱著,半夢半醒時,以為是譚真明抱著她,她好高興,摟緊緊,不肯放。摟著他強壯身體,一隻腿還去勾住他大腿,纏著賴著,好有安全感,這滋味真甜美。

  好久好久,沒有睡得這麼好了。

  真舒服。

  不對……莫燕甄落淚,知道是夢,其實摟著的是枕頭。

  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她怔怔坐起,抹去額臉的汗,忽然在這恍惚時候,想到棄她而去的棠紹文……

  往事不堪回首,莫燕甄抹去眼角淚痕。

  撚亮小燈,靠著牆發怔。忽然,她驚訝,是地上」光明」的花梗影子前端多了個小黑點。抬頭,看見梗子上結了個很小的花苞。莫燕甄揉揉眼睛,以為看錯,衝過去,捧近花盆,確實是新結的花苞。

  她呆住,光明要開花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8:40


  店裡進了新蘭花,花朵寶藍色,花心銀黃。花朵很迷你,只有拇指大。

  莫燕甄問阿文:」這款蘭花叫什麼名字?」應該是新品種,她不認得。

  阿文蹲在地上,調整盆子角度,不理她。

  莫燕甄忍耐,低聲下氣再問:」請問蘭花的名字?」

  阿文略挪動身子,更是背對她,很明顯,是故意不理會。

  「李阿文!我問你這蘭花叫什麼名字!」莫燕甄大聲怒吼,頓時店內鴉雀無聲。

  阿文終於轉過臉來,面對她。」你說什麼?」

  這是欺人太甚!」我問什麼?很好,很好。」莫燕甄將筆記本刷刷刷打開,拿筆出來。」既然你耳朵爛,我們以後乾脆筆談,我也懶得跟你這個王八蛋講話!」

  「你在做什麼?!」一個嚴厲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莫燕甄回頭,看見譚真明鐵青著臉,她心中一震,但想想自己沒錯,挺身反擊:」請問我怎麼了?」

  「是誰允許你對我的員工咆哮?」譚真明臉色很難看。

  「我不知道你的員工都很爛。」莫燕甄臉色更難看。

  譚真明揚起一眉。」請問他們哪裡做不好?讓你有這種偏見?」

  「這些人不爽我,拒絕跟我溝通,公私不分,這還不夠爛?每次問公事都要問個三、五遍才回應,因為我很閒嗎?瞧不起我嗎?」

  「你說阿文嗎?阿文不是那種人。」

  「呴,好極了,沒錯,他不是那種人,這全是我的幻覺就對了,是我莫燕甄亂發神經是不是?!是不是?!」

  「莫燕甄,」譚真明低聲道:」阿文是聾啞人士,他重聽,你問他事情要多點耐心。」

  什麼?莫燕甄愣住。」……重……聽?」

  「沒人告訴你嗎?寶儀?」他喊店長過來。」你應該跟她說明。」

  李寶儀尷尬地笑。」嘿,老闆,別怪我,像我們這種人,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的障礙嘛。」

  像我們這種人?什麼意思?莫燕甄瞪住李寶儀。

  李寶儀歎息,摘下兩耳耳垂邊的紅石,秀給她看:」這個,是我的助聽器,沒有這個,你就算拿大聲公在我耳邊吼,我也聽不見。阿文因為皮膚敏感,沒辦法戴助聽器,所以和他講話要面對他的臉,大聲點,不然他是聽不到的。」

  所以,李寶儀也是聽障人士?!

  莫燕甄震驚,環顧四周員工們,阿文一臉歉意,還有那些他她他們,有幾個也摘下配戴的耳機型助聽器,或耳珠型迷你助聽器,或拉拉耳朵,跟她展示裡邊的微型助聽器。

  「我……不知道。」莫燕甄臉色赤紅,呆立原地,又糗又難堪,很慚愧。

  譚真明看她窘得快飆淚了,緩了臉色說:」你跟我來。」

  他們到後院講話。

  莫燕甄沮喪,低頭無語,站在一株茄苳樹旁。

  知道她尷尬又內疚,譚真明只是笑看她。

  她迴避他視線,一直往樹幹後藏。

  他只好走近,繞過樹幹,問她:」怎麼不說話?」

  「我無話可說。」她慚愧,無地自容。

  「剛剛不是吼得很大聲?我的員工都很爛?嗯?」

  「我不知道阿文重聽……不知道他們都是……」

  譚真明發現她真的很窘,連脖子都紅了。」算了,是我不對,我應該早點告訴你,庚明苑僱用很多聾啞人士。但是……我以為只要你多留意,就會發現他們全配戴助聽器,有時他們彼此會用手語溝通,你沒看到?」

  有,她常看到。

  但是,她以為他們比手畫腳是故意排擠她,惡意地在揶揄她。

  她很震撼,忘記自己從幾時起,不注意身旁人事物,也不關心週遭環境。她討厭人,討厭這個世界,根本懶得花時間去看著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不是最近氣譚真明,氣到爆,以她這幾年的修練,她不會跟阿文失控發飆,頂多冷冷地不理他。

  莫燕甄將臉埋向樹幹,悶悶地說:」我真想死。」

  他呵呵笑,覺得她好可愛。

  因為她孩子氣地一直把臉往樹身藏,那畫面讓他心軟,差點動手去揉那顆小腦袋。他只聽說面壁思過,可沒聽過面樹思過的。他又很想,把這傢夥像小貓那樣拎進懷裡哄一哄,尤其當她這樣頹喪時……

  他被這股熱切的衝動攪亂心神,又來了,他又開始心神恍惚,情緒混亂了,而且渾身灼熱……原來就算彼此不往來,她的影響還是在。可悲。

  「你的網站……寫得很好。」

  「呵、我以為你永不會說。」她嗅著樹皮清涼氣味,背脊卻麻又熱,因為感覺到他的視線,耳畔聽他柔聲道——

  「我以為你不會希罕我的讚美。早知道你在意,我應該早點稱讚你。」

  現在,莫燕甄連耳根都紅了。」我不喜歡跟你講話。」這話很像三歲孩子跟人吵架。

  他哈哈笑,手很癢,又是那種想將她按進懷裡揉弄的衝動。

  「為了獎勵你的表現,我帶獎品來給你。」

  「我不需要獎品,折現好了。」

  他大笑。」真機車,喂,跟老闆講話應該把臉轉過來吧?小心螞蟻爬進你鼻孔……」

  她立刻彈開,摀著鼻子,轉身瞪他。

  但這是錯誤,因為對上他帥氣的臉,還有溫柔的目光,讓她更窘。因為,陽光下他帥斃了,白襯衫,卡其休閒褲,高大英挺。她臉紅了一陣又一陣,她開始語無倫次。」好吧好吧,老闆要給我什麼獎品?我都OK了。」

  「這給你。」他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叠券子。

  莫燕甄踮起腳尖,湊近瞧。」這什麼?餐券?」

  「附近好吃的餐廳,這些夠你吃好幾天。」他仍惦著她吃過期麵包。現在這裡是各家餐廳的餐券,他買齊了,一套二十張,共五家店,她可以吃到撐。另外,還有一家麵包店的五千元抵用券。

  譚真明不想背著女友帶她吃飯,又對她吃過期食物耿耿於懷。

  莫燕甄笑了,心頭一陣暖。」呴,我是餓死鬼嗎?」

  「就當是吧,」將那把餐券敲敲她的頭。」不要再買過期麵包吃,我希望你活久一點,幫庚明苑賺更多錢……」

  餐券塞進她的外套口袋,鼓成一團,她心沈甸甸,被某種情緒壓住。是什麼?她在感動,眼眶濕熱。

  她呆站著,還來不及說謝,也來不及跟他抬槓,什麼反應都來不及,他說了再見就走了。

  結果她愣在那裡,鼓著上衣口袋,傻傻看他離去。

  剛剛她不願意面對他的臉,現在卻又拚命看他的背影。

  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願意大方感謝,或表現歡喜,但他離開了卻又一遍遍回想他的每句話代表的意思。

  特地送這麼多餐券,擔心她吃過期的東西吃壞肚子,為什麼對她這麼體貼?明明好一陣子對她不理會不聞問,怎麼突然又……

  「那這到底算什麼啦……」

  莫燕甄恍恍惚惚地晃回房裡,失魂落魄坐下,面對桌上那盆心蘭。

  「你說呢?我這樣是不是好白癡?」將餐券掏出來,數了數,中西餐都有,看來都很高檔。其實她不去餐廳,很久都不去,以前打工打怕了,後來是沒興致享受外食,又不捨得花錢,更不和人約會,一個人麵包隨便吃吃算了,隨便活下去,管它有沒有生活質量。

  可這會兒,她的心情沒辦法隨便掉。

  那暖呼呼的感動梗在胸口,不知該拿它怎麼辦。

  她自言自語,想喊醒自己:」我不能對他心動,他有女朋友。」又捧來心蘭,問:」光明,光明啊,你是不是也這麼覺得?我不能喜歡他啊,我不要吃苦頭,我以前夠苦了,難道以後還要吃單戀的苦?那我還不如乾脆種苦瓜天天吃苦吃過癮。」自言自語一陣又啜泣起來。」我真沒用,我有什麼資格說苦?外面那些人也很苦啊……」

  他們都是聽障人士,之前還被她罵過,想到剛認識李寶儀時,還罵她」講話幹麼那麼大聲,我又不是聾子」。

  現在回想,真想咬掉自己舌頭。

  她因為充滿敵意,眼裡儘是批判,看不見阿文的障礙,還以為人家敵視她。因為曾被出賣,不想和人來往,對人冷漠,才看不見別人的苦。原來店長也是聽障人士,工作時卻很專業,完全看不出缺陷。

  這些有缺陷的人,為什麼活得比她積極快樂?明知道理如此,也很慚愧,但她還是無法振作。

  她立刻燦笑著挺胸挺腰,跳躍著腳步哼著歌並大聲說:」我愛你們,我愛這世界,喔我愛我自己……」

  但是,至少麻木很久的心腸,漸漸軟化。

  稍晚,她拿譚真明的餐券分送同事們。

  「拿去,算我對不起你們。」莫燕甄尷尬,硬著頭皮說。

  「呴,你這樣可愛多了。」李寶儀收下餐券,分送大家。」算了算了,之前的事一筆勾消,打烊後我們一起拿餐券去吃,這家的熱炒很贊喔。」李寶儀一釋懷,立刻對燕甄熱情。

  「你們去就行了……」她抗拒著。

  李寶儀罵:」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前輩找你吃飯,你說『是、謝謝、感動』,這不就好了嗎?嗟!剛想喜歡你,又恨不得掐死你。」

  莫燕甄笑了,同事們也都笑了。

  阿文中肯道:」難相處沒有關係,文章寫得好就好了。」他不記仇。

  忽然同事們圍著莫燕甄,稱讚她。

  「看不出來你對蘭花這麼瞭解。」

  「難怪老闆重用你。」

  李寶儀又說:」我服你啦,誰叫我文筆爛,之前老闆要我寫,我寫得快吐血了,結果大半年過去老闆死都不發表……」

  眾人大笑。

  莫燕甄微笑,心頭一陣暖。原來他們都有注意她的文章,雖然,她還是不習慣和大家太熱絡,可是,心已經慢慢靠近。

  咳咳!

  她在心裡更正之前胡亂寫的那幾句網文。

  回房後,在筆記本裡隨手寫了幾行字——

  庚明苑是個充滿愛的園地,因為主人有愛心,僱用聾啞人士,發生事業危機不辭掉員工,自己默默扛起重責。買這裡的蘭花,不只是買花,買回的更是一份美善的心情……從此我明白,為何譚真明的蘭花,特別芬芳嬌美……

  舊傷口,已經好了嗎?

  好像是……

  現在,莫燕甄每天都好開心,滿腦子都是關於蘭花的各種事,她卸下敵意,和大家和平相處。同事開始會主動給她新進蘭花數據,店長態度更好。

  莫燕甄跟阿文學了很多照顧蘭花的知識。蘭花怕濕,幾時澆水、怎麼給肥、阿文毫不藏私地告訴她。

  自從上回跟阿文大衝突後,現在她跟阿文最有話聊,他們常聚在角落,蹲著討論蘭花,檢查花器,遠看像一對戀人。這情形越來越頻繁,李寶儀跟其它同事們都在猜,有沒有可能他們變成一對戀人?

  這天,他們又窩在一起整理花器。

  阿文說:」有機會的話,要是你到我們阿里山的催花場,你一定會愛上那裡,老闆在那裡有一棟別墅,常招待員工去住。對了……我聽說你要跟老闆學育種,老闆答應了沒?」

  「我們打賭,我贏了他才會教我。」

  「賭什麼?」

  「賭一株老是不開花的心蘭。」

  「我知道……」阿文笑了。」我看過它,老闆擺在新店房子的書桌上,老闆非常愛它。」

  莫燕甄微笑,想到」光明」曾被那麼珍惜過,雖然跟譚真明無緣,心裡卻一陣輕飄飄地。

  阿文奇怪道:」心蘭是老闆自己研發的品種,偏偏那一株不開花。」

  「老闆為什麼僱用這麼多聽障人士?」

  「老闆說像我們這種人其實專注力比一般人好,工作更認真,老闆很照顧我們,就跟他女朋友一樣超好心的,你見過老闆女朋友嗎?」

  「沒有……」燕甄緊張,她想聽。

  阿文今日興致很好,講了很多。」之前老闆招待大家到山上度假,我們有見到她。她叫郭雪貞,人超美的,又很會打扮,不管什麼時候看到她,都是那麼優雅高貴,友善親切,氣質超好,難怪老闆愛她。人美就算了,心地還善良,聽說在愛兒基金會工作,照顧可憐的孩子,真有愛心啊。她跟老闆真是絕配,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簡直像電影裡的男女主角了,帥呆了。對了,下禮拜蘭花展,說不定也會看見她,她都會帶小朋友來參觀蘭花。」

  「喔……」

  最好是真的有人那麼完美啦!

  莫燕甄心裡嘀嘀咕咕。

  人美?哼,靠化妝品畫出來的吧?她如果很閒,她也可以每天很美。很會打扮?哼哼哼,那有什麼?有錢就可以辦到,衣服直接買整套,會打扮有什麼了不起?不管什麼時候看到都優雅高貴?!拜託一點,阿文你嘛幫幫忙,有沒有這麼誇張?難道她不用吃喝拉撒睡?起床沒有眼屎口臭?每一分鐘都優雅高貴是裝出來的吧?心地好?人善良?這更不用說了,讓這美女過過她之前被朋友騙讓未婚夫拋棄,同時負債纍纍,一天三份差忙著打工賺錢的滋味,看她還有沒有愛心、能不能善良?!

  「莫燕甄?莫燕甄?!」阿文喊。

  莫燕甄愣住,忙回神,看阿文一臉莫名其妙,她問:」怎麼了?」

  「是你怎麼了吧?你忽然不說話,表情看起來很凶。」

  阿文的話,如當頭棒喝。

  莫燕甄警覺到,自己竟心胸狹隘的在批判不曾見過面的女子,而且卑鄙地見不得別人好。

  莫燕甄苦笑,眼眶刺痛,真是夠悲哀了。

  「我累了,要去休息一會。」

  莫燕甄回房裡,躺在床上,只是一遍遍想著阿文提起那女人時,那種彷彿在討論什麼仙女的崇拜表情。

  那女人如此完美,教莫燕甄心情沈重。

  她怎麼有臉跟人比?怪不得那次去抱譚真明,他急著拉開距離。有那麼好的女朋友,誰捨得變心?

  郭雪貞,聽起來像一株討人喜歡的雪白蘭花,散發清香。

  自己呢?相比下,莫燕甄覺得自己更黑暗醜陋,心胸狹窄,行為乖張,惹人討厭。想到那次自己竟不要臉的去抱他,一定把他嚇壞了。    莫燕甄滿腹苦楚,又無人訴苦。

  晚上,她一個人去吃晚餐,拿著譚真明送的餐券,吃西餐廳昂貴的明蝦大餐。餐廳裡人們結伴成群,吃得津津有味;她一個人,吃得意興闌珊。東西好吃,可是她心情惡劣,吃得懶懶散散,右手拿叉子戳著蝦子,左手撐著下巴,心思飄到老遠……他們交往多久?會結婚嗎?應該會吧?

  「在想什麼?」

  忽然有人說話,嚇得莫燕甄差點把叉子掉地上。

  她抬頭,正想著的人竟在眼前。」你……是你,是你。」她一臉活見鬼的表情。

  「啊哈,第一次看你這麼慌張。」譚真明笑了。

  服務生過來了,幫他拉開椅子。

  譚真明說:」我跟她一樣,奶油明蝦。」他坐下。

  「你要吃?坐這裡?」莫燕甄驚訝。

  「我很餓,怎麼,不能坐這裡?不高興的話我去別桌……」他起身,衣角被拉住。

  「我又沒趕你。」莫燕甄紅著臉說。

  「哦?我可以坐下嘍?」

  「幹麼故意這麼客氣?明明餐券是你給的。」

  他呵呵笑。」你還懂得感恩啊?」

  莫燕甄微笑,暈飄飄的,內在有股喜悅一直湧上,壓不住。只是這樣和他共進晚餐,她竟喜悅得像坐在雲端,又像在夢裡,不知不覺,滿臉笑意。

  譚真明被她笑盈盈的表情迷惑,輕聲問:」現在倒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可是剛剛在外面看你吃得愁眉苦臉,讓廚師看到一定會哭……」

  莫燕甄僵住,原來自己開心得那麼明顯。

  她斂住笑容。」我有嗎?是你的錯覺。」

  「你撐著下巴,一直戳蝦子,像這樣……好像跟蝦子有仇。」他表演給她看,拿走她的叉子,托著臉,快哭的表情,還一直戳蝦子。

  莫燕甄惱羞成怒。」喂,我就愛這樣吃東西,我有這點自由吧?老闆?!」

  他微笑。」可是我看了很傷心。」

  「傷心什麼?」她瞪他。

  「替這只蝦子傷心,死了還要讓吃的人一直戳來戳去的,你說牠傷不傷心?」

  「是是是……你還真是悲天憫人啊,連蝦子的心情都照顧到。」莫燕甄笑了,玩心一起,叉住蝦子湊在嘴邊親又親,深情款款地對蝦說話:」親愛的,我對不起你,蝦老兄。我現在好好地吃你,開開心心地吃你……請原諒我,愛你喔。」

  說著她大口咀嚼,狠狠吞下,又狠狠插住另一尾蝦子。」寶貝……」她情長地喊:」喔蝦寶貝……瞧你香的,讓我非常的渴望你,來……我們合而為一吧!」又大口咀嚼,通通吞下肚子。

  譚真明哈哈笑,被她的淘氣逗得大笑不止。

  莫燕甄放下叉子,眸光晶亮地看著他。」哇,老闆,笑得這麼開心,我要收娛樂費喔。」

  他喝一口水,收斂笑意。這麼開心……又忽然悲哀。怎麼從沒和任何一位女友,在進餐時吃得這樣歡喜?可是這一想,又覺得自己卑鄙,不該做比較。

  在柔和的水晶燈下,譚真明無限惆悵。

  他忽然情願變作一尾單純的蝦子,真誠地躺著,沒有道德良心的觀念,無思無想,也無分別心,只是單純自然,任她宰割,任她咀嚼,任她親吻,任她吃進肚裡,和她溫存……

  做人為什麼這麼複雜?

  他矛盾掙扎,煩惱痛苦,這些都是因為心在改變……可是他不是蝦子,他不能放縱自己的情感,肆意傷人。

  可是他悵然若失,可是他虛偽得很累。

  「怎麼了?」莫燕甄問,他本來笑著,忽然卻一臉憂鬱。

  「沒事。」他迴避她視線,又喝了好幾口水,鎮定心神。

  他的明蝦餐送上來了,還冒著熱氣,奶油濃郁的香氣烘著。

  那一直強烈吸引他的視線,挑惹他心魂的女人就在對面坐著。

  這些卻教他感覺更孤獨更寂寞,每次都這樣,見到她時,總是歡喜跟悲傷並存。因為她而開心大笑時,腦子裡就會有另一個聲音罵他不應該這麼開心。

  原來這世上最可怕的監牢與束縛,是不能真實自然地做自己。

  他沈默進食,忽然很嚴肅。

  她的笑容淡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難道他要因為她冒犯蝦子而憤怒?可是他剛剛也很開心啊!

  氣氛尷尬,莫燕甄也不知要說什麼,餐又吃完了,實在沒理由繼續坐下去。

  「我吃完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急什麼,我又沒趕你走。」他說,沒抬頭看她。

  「喔……」往常她會頂嘴反擊,附贈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但這次,她被譚真明嚴肅的模樣嚇到,不敢造次,乖乖坐好。

  譚真明自顧自地埋頭吃。

  莫燕甄坐立難安,一下拿紙巾抹嘴,一下啜冰水。

  現在是怎樣?!冷氣很強,但她狂流汗。

  「那株心蘭怎樣了?花梗結苞了嗎?」他終於開口。

  「沒有,花梗光禿禿地,沒動靜。」

  「找到不結苞的原因沒?」他冷冷地說。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真失望,原來你能力就這樣。」

  「什麼?」

  「不過也無所謂……本來就不應該對你寄望太高……」

  「注意一點,講話很毒喔。」她的尖刺根根長回來。

  「我在學你……」

  「什麼?」

  吃完了,他拿紙巾抹抹嘴,微笑看她。」學你講話機車,還滿難的。」

  莫燕甄愣住,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被我傳染了噢,我是喜歡講話機車,但我可不喜歡別人機車我。」

  「是是是,」他哈哈笑。」雖然常常很機車,有時又滿可愛的,我發現我其實不瞭解你。」

  「正常……人永遠無法真正瞭解一個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講得對極了。」

  「難得一起吃飯,不如聊聊彼此吧。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麼寫你的職員表,特別是經歷那一欄。」

  「很簡單啊,你就寫這個女人很機車,二十七歲負債纍纍,所以機車有理。」

  「很幽默……你究竟欠了多少錢?」

  「你為什麼有興趣知道?要幫我還啊?沒有就閉嘴。」

  他一直笑,奇怪不管她講得多勢利,他直覺她不是那種人。」說不定我可以貸款給你,賺一點利息錢。」

  「算啦,我心領了,我不想欠你人情,以後你變成我的恩人,大家關係多彆扭,要機車你,會機車得很心虛。」

  「就當大家是好朋友,朋友有通財之義。」

  「好朋友?」她冷笑,指著旁邊一堆蝦殼。」看看這個,往往將你扒幾層皮吃光抹淨的就是好朋友,誤信好友,下場正是如此。」

  「哦,又來了,又開始憤世嫉俗了,我以為你成天跟店裡蘭花混,可怡情養性,陶冶性情。」

  「因為我有忘不了的舊傷口。」

  「我沒看到你在流血,傷口已經不存在。」

  「但我有幻肢現象,無法擺脫。」莫燕甄苦澀道:」幻肢,你知道吧?記得是費城一位神經科醫生從1872年開始使用的詞,截肢患者會在被截去的部位經驗幻肢現象,摸不到了但覺得它還在,神經都切除了,還是會有疼痛感。甚至是切除掉的乳房、牙齒、眼睛、鼻舌臉,甚至腹腔的子宮、闌尾,也會經歷同樣幻肢痛的現象……」

  莫燕甄垂下眼眸,悲傷道:」是,已經沒有流血,是,看起來都好了,但我就是會痛,就是會恨。睡覺想到往事像躺在釘床上,吃飯想到往事再美味也食不下嚥。只要和人互動熱切一些就感到恐懼,不知道幾時要在背後讓人插上一刀。」

  莫燕甄抬頭,凝視他。」後來我看到你,你受過打擊,一定也很痛苦過,但你依然積極樂觀,甩脫過去陰影。所以我想,我一定是很自戀的人,才會對自己失去那些無法忘懷,一直經歷幻肢痛的現象。」

  譚真明聽著,似乎能感覺到她巨大的痛楚,他很想為她分擔一些,很想擁抱她、哄哄她,可是他只能掙扎著坐在位子上。

  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慘烈的傷口。

  他溫柔道:」你已經好了……」他直視她,聲音溫柔堅定像有催眠的魔力。」莫燕甄,在我眼中,你聰明美麗,很有才華。你已經康復了,是你抓住傷口不放,放掉它吧……」

  莫燕甄低頭,想隱藏濕潤的眼睛。他溫柔的嗓音,害她想哭。

  他說:」如果仇恨能讓你活得更好,你當然要緊抓不放。如果不行,你抓著是為什麼?你才二十幾歲,難道要這樣憤世嫉俗到老死?然後才怨歎浪費了你的人生?」

  莫燕甄沈默。

  「這家店的提拉米蘇很好吃,要不要來一塊?」他哄道,她低頭不語。他繼續說:」真的很好吃喔!入口即化,口感鬆軟,頂級的松露巧克力製作……」

  「要再多一杯咖啡我才要吃。」她小小聲說。

  「那當然。」他慷慨道,招服務生過來。」請給我們提拉米蘇,還有,給這位美麗的小姐最頂級現煮的咖啡。」

  莫燕甄笑了。

  唉,她被徹底融化了。

  就算他不愛她,就算他將來跟女友結婚生子,她想,她永遠無法忘記這個人,他將她的尖刺哄成芬芳柔軟的花瓣。

  當心情重新體驗動情的滋味,提拉米蘇吃進嘴裡,舌頭便嘗出了久違的甜潤好滋味,她重新體驗到食物帶來的幸福……而或許是因為心先柔軟了,才有感動的空間。

  莫燕甄含著湯匙對他笑。

  他揚眉,問:」好吃吧?」

  她點頭,她不會跟他講,也不會影響他的情感。

  她只在心裡,默默愛上他。

  自這天起,莫燕甄有轉變。不再憤世,白天積極參與同事們的工作,主動協助店長,不再用敵意的斜眼看人,也不再自虐地餐餐只啃廉價過期麵包。她胖回三公斤,氣色大好,臉部線條變柔和,笑容也多起來,還回爸媽家一趟,將以前在出版社上班穿的洋裝,又一件件穿回來,而非暗色的寬T恤牛仔褲。

  莫燕甄變得明亮動人。

  同事驚艷,他們發現莫燕甄打扮起來,原來是個清秀大美女,真嚇壞大家了。

  「你戀愛了嗎?」李寶儀問。

  莫燕甄微笑不語。

  李寶儀跟同事們私下竊竊私語。

  「莫燕甄肯定是戀愛了,錯不了。」李寶儀以過來人的口氣說:」這是逃不過我法眼的,女人只有在戀愛時才會轉變這麼大。」

  「欸。」阿文歎息。

  大家看向他,李寶儀問:」你幹麼歎氣?」

  「沒想到莫燕甄愛上我了……」這壯碩青年突然文藝腔。」可是我家鄉已有未婚妻,我怕我最後會傷了莫小姐的心……都怪我……」

  嗟,大家拿東西扔他,投以白眼。阿文如此恍惚好一陣,患得患失,一見到莫燕甄就心神不寧,詞不達意,只是用一對烏黑的盈滿憂鬱的眼睛瞅著她。

  好事的同事跑去問莫燕甄。」你是不是愛上阿文了?他說他家鄉有未婚妻,怕最後會傷了你的心,阿文因為這樣很煩惱……」

  莫燕甄笑到眼淚流下來。

  「我知道了,」她斂住笑意,故作惋惜地揉揉眼角,好似在哭。」真可惜,阿文是個好人,唉,我的感情路真苦。請你轉告阿文,請他善待未婚妻,放心,我們永遠會是好朋友。」

  這次,莫燕甄賣面子給阿文。無妨,別人誤會她,她委屈點,無所謂,能讓阿文在同事面前虛榮一陣,很好啊。

  莫燕甄發現,她似乎又找回過去那為人著想的自己。

  感覺很好,很舒服,也許這才是最真的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7:37


  駕車返家的路上,譚真明被一股莫名的空虛包圍。

  他剛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莫燕甄突然熱烈擁抱,甚至親密地偎進他懷裡,他震住,亂了方寸。他慌張,還想到雪貞,所以急切地胡說八道,就怕誤導莫燕甄,怕她錯放感情在他身上。

  可是當看見莫燕甄緊握拳頭,轉瞬冰冷的臉,他感覺到自己傷了她的自尊,他心悸,又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欸……」

  譚真明煩躁地按下車窗,讓山路上的冷風灌入車內,企圖冷醒自己,但沒有用。

  為什麼他要刻意提起女朋友?真的是為了燕甄好?還是想提醒自己對雪貞忠貞?只因為當莫燕甄輕擁住他,他內心驟起的波瀾,那麼強烈,使他幾近喪失理智,差點就回擁莫燕甄。

  他罵自己——

  譚真明,你真是王八蛋。明明已經有女朋友了怎麼還……你這樣,幾乎是見異思遷了,這和讓你痛心的母親有何不同?

  他慌張地踩了煞車,卻傷到莫燕甄自尊。

  譚真明不曾有過這種感覺,覺得自己是個渾球。

  回到家,郭雪貞也在,還做了晚飯等他。

  「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等很久了嗎?」

  「沒關係,你應該吃過晚飯了吧?要不要幫你熱菜?」

  「我不餓……」他迴避女友的視線,沒有做出對不起女友的事,但心裡很虛。

  郭雪貞幫他拎公文包去放。」你桌上那株心蘭不見了……你非常喜歡它,拿去哪裡了?」

  「我給別人照顧……」譚真明感覺很疲憊,往沙發坐下。

  「還有誰比你會照顧蘭花?」

  他不想騙女友,實話道:」我跟新來的夥計打賭。」

  「新來的?那位刺青師?」

  「對。」

  「賭什麼?」

  「如果她有辦法讓它開花,我答應教她育種技術。」

  「這是商業機密吧?你確定?」

  「反正要讓它開花也不容易,如果她可以辦到,表示她真的有天分。」

  郭雪貞倒熱茶給他,往他腿上坐下,圈住他,偎在他懷裡,臉貼在……莫燕甄之前蹭著的心窩處……

  譚真明身體一僵。

  「我今天好累喔,親我一下當獎勵吧?」郭雪貞湊上前吻他,他突然避開。她愣住,譚真明也怔住。

  他很難堪,抓了雜誌翻閱。」很累嗎?募款的活動籌備得怎麼樣了?」他不是故意迴避女友,但身體比大腦誠實,他來不及控制,尷尬了。

  郭雪貞站起來。」我回去了……」

  「不是要在這裡過夜嗎?」

  「本來是,現在不想了。」

  「……對不起。」

  郭雪貞笑了,去穿鞋子。」幹麼對不起?我看你今晚好像想獨處,我就不吵你了,很識相吧?」

  「我送你。」

  「不用了啦,我開車來的,bye……」

  她離開,留下香奈兒的香水味。

  譚真明覺得好悶,走去把窗戶開到最大,倚在窗旁,對星空發呆。

  郭雪貞凜著臉,駕車下山。

  他什麼都不用說,她已敏銳地感覺到地位受到威脅。她對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不信有哪個女人會比她完美,還有誰能贏過她?那位刺青師嗎?

  郭雪貞煩躁地按下音響,她心煩意亂,她被譚真明的反應嚇到了。

  那個刺青師……讓譚真明變得不像譚真明。

  那女人有何魔力?!比她美?比她有能力?比她性感懂事?究竟是什麼樣的傢夥?!

  鈴……

  手機響起。

  是譚真明,郭雪貞戴上耳機講話。」親愛的……」

  「……還好嗎?很晚了開車不要太快。」

  「我知道……我很好,反而是你,你怪怪的喔。」

  「唔,有點心事。」

  「要說嗎?」

  「我心情……有點亂。」

  「事業方面?還是感情方面?」她笑道:」我是不是可以裝可愛地說,如果你喜歡別人了一定要告訴我喔,我會默默離開讓你幸福喔……」

  他內疚得說不出話,很慚愧。

  郭雪貞馬上補一句:」我開玩笑的,我對你有信心啊,你不會辜負我的。」

  「你對我還真有信心。」他在電話那邊苦笑。

  「那當然啦,從認識你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哦?」

  「因為我很清楚,我郭雪貞此生不可能遇到比你更好的男人了,說了也許你不信,你是我唯一深愛過的男人,遇到你以後,我才明白什麼叫真愛,所以我對自己的選擇很有信心。」

  他無話可說,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反而滔滔不絕。」當然,兩人相處久了,新鮮感會退去,難免為了新的人驚奇或動心,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能遇到相知相惜的人不容易,想想我們共同經歷的日子……我想,你不會做出讓我傷心的事……」

  她沒有逼問他晚上經歷了什麼。

  她也沒有逼問他因為誰而動搖了。

  她只是體諒體貼地說了這些話,這反而更讓他自責。她刻意將他的混亂全推到一時的新鮮感,同時穩固住女朋友這個位置,她完全沒有苛責,但也沒有鄉願地想退讓。

  譚真明似乎冷靜下來了,他說:」我只是心情有點差,睡一覺就好了。」

  「對啊,你最近忙著內湖店的事,大概累壞了。」她聰明,沒追問也沒點破,只是強調:」我愛你,我真的非常愛你……」然後,她忽然哽咽,啜泣起來,令電話那邊的譚真明揪心腸。

  「別哭……我很對不起。」

  「我沒事,只是忽然很脆弱……我想告訴你,等你睡一覺醒來後,如果心情還是很混亂,就算你有什麼決定,因為我愛你,我都會成全你,只要你幸福快樂,我無所謂,因為這就是真愛。」

  電話彼端,譚真明慚愧至極,郭雪貞的眼淚太沈重了。他想到母親離去時,父親酗酒夜夜抱著棉被嚎哭,至今,譚真明有時午夜驚醒,彷彿那痛徹心肺的嚎哭聲還在。

  他不願意傷害郭雪貞,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這些情緒上的混亂,都是新鮮感作祟。

  譚真明打算減少去內湖店的次數,就算去了,他決定不要和莫燕甄走太近。然後如果要談話,也盡量盡量不要看她的眼睛,因為她的眼睛彷彿藏了太多傷心事,每次他看見了,就好像會被吸附進去,想去瞭解她,想親近她……保護她,即使她並沒有開口求助。

  以後,他要和莫燕甄保持距離,絕不讓今晚的事再發生。

  淩晨三點了。

  莫燕甄還無法平復情緒,她心頭好似被人斬了一刀,傷口汩汩地淌血。

  她到底還要受多少苦?該死的老天,她做了什麼要承受這些錯誤跟痛苦。她曾經殺人嗎?她曾經傷人嗎?她為非作歹了嗎?不不不,她都沒有,她曾經善良富有愛心樂於助人,可是看看她的遭遇。

  當她終於從過去的深淵稍微爬起來一些,開始期待新生活,甚至得知譚真明也喜歡她時,她簡直浮上雲端,樂得想尖叫大笑。

  然後,當她忘情擁抱他。

  他說了什麼?

  他該死的說了什麼?

  他已經有女朋友,他甚至推開她,面色為難好像很怕被她糾纏。

  而她震驚難堪痛到爆。

  她莫燕甄幸福過、痛苦過,但她現在發現最難承受的是這個叫」遺憾」的感受。

  莫燕甄點燃香煙,紅著眼,瞅著桌上不開花的心蘭,光禿的花梗像在嘲笑她錯過的幸福,如同它錯過一次次花期。

  她甚至來不及開口跟譚真明說,當初那個讓他喜歡的女孩就是她。

  是,也許譚真明曾對她心動過,但時間已經吃掉那份心動了。他表明已有女朋友,如今她說這些,只會讓自己顯得很卑微,好像……好像她好渴望他來愛她似的……況且他知道了,難道就會拋棄女友選擇她嗎?如果不,他們之間只會變得更尷尬。

  為什麼,命運要這樣整她?!

  整個晚上到天亮,莫燕甄傻傻坐著,對心蘭流淚。

  「光明,你怎麼了?不願意開花嗎?」

  她仍記得它的名字,她親自取的名字。當時她跟高青梅說,意思是她嫁棠紹文後,婚姻生活一片光明。

  多諷刺。

  莫燕甄輕撫光明的葉脈,就像過去一樣,常微笑地輕撫它。

  「你不開花,是不是為我憔悴?」她深深歎息。」只有你最好。」

  知道譚真明曾喜歡她,現在,她反而覺得更寂寞。

  他應該知足,連著幾天,譚真明不斷告訴自己,更時常細數郭雪貞的所有優點。每當腦袋閃過某人身影,立刻警覺,拉回思緒,要自己想想郭雪貞的好,郭雪貞的貼心獨立,善良體貼,是滿分戀人,她最最完美。

  他要滿足。

  但是……有個瘦小人兒,窩在心的陰暗面。

  明知不可接近,不該關心,即使如此還是不斷想前往那人身旁,想念和她抬槓時微妙的刺激感,更思念她各種古怪想法,她憤世嫉俗愛亂發飆,有時又忽然天真無邪,傻傻地笑……每想及此,腦子嗶聲大作。

  嗶嗶嗶,譚真明你該死,又胡思亂想了!

  譚真明快崩潰了。

  他收拾行李到阿里山上的催花場住了半個月,關心研發中的黑蘭花花苗生長狀況。今年他培育一批交叉配種的蘭花,希望開出獨特的黑蘭花。在配有恆溫裝置的蘭室,他一株一株檢查花苗,又和員工們幫幾株蘭花換盆。

  當手握住泥土,潮膩觸感,讓他想到那晚,莫燕甄忽然將他輕輕一擁,擁得那麼輕,他卻身體震顫,潮熱流汗……就像現在,光想到而已,也汗涔涔,身體躁熱。煩躁的抬起頭,一對圓圓貓眼瞅著他。

  一隻黑貓坐在案頭上,琥珀色眼睛看著。

  那是愛貓」迷迷」,牠不知覷了他多久,彷彿對他的狀況,瞭然於心。

  「迷迷……」他搔貓兒下巴。」你說我怎麼了?」

  迷迷是在燕甄那兒拾回的小貓,長得好快。

  「喵……」迷迷過來,頭兒蹭著他的手臂。

  他搔牠肚子,牠瞇眼,發出呼嚕嚕的腹鳴,很享受地蹭他。記得去找莫燕甄時,她在雨中望著迷迷,那濕漉漉的黑髮,那麼悲傷的表情。

  譚真明歎息,很好,這是第幾次想到她?

  晚上,譚真明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他知道逃再遠也沒有用,只能捱到所謂的有關莫燕甄的這個新鮮感淡去。

  這樣,又過去一個月。

  他真的有事交代,也會去庚明苑,總是短暫停留,講完事就走。有一次他看到莫燕甄買了東西經過店裡,他下意識背過身,繼續和店長講話,不和她的視線交會。可是當莫燕甄從他背後走過,他一陣電麻,心跳如鼓。

  她也看到他了嗎?

  他希望莫燕甄沒發現他的刻意迴避。

  如今他唯一和莫燕甄的聯繫,就是檢視庚明苑網站她負責的字段,她有一組賬號跟密碼,定期更新文章,介紹蘭花,署名H。

  這天,郭雪貞忽然在他面前打開公司網站。

  「H就是那位刺青師嗎?」

  「對。」

  「她很厲害。」

  「你有在看?」譚真明很驚訝,郭雪貞一向對蘭花沒興趣。

  「因為她的蘭花文很好看。」郭雪貞不吝讚美,用力表演得賢慧大方。這點,是她克服恐懼的方式,越是怕,就越要表現得根本不怕。越是怕男朋友被拐走,她就越要若無其事,顯得信心滿滿。她移動筆電,指著H寫的一段介紹倒吊蘭的文章——

  「……想看粉紅色瀑布,去養倒吊蘭。讓花色做瀑布,在眼前傾洩……還有這句講蝴蝶蘭的,叫蝴蝶,但不飛。有長翼,色繽紛,活比蝴蝶久,每一年謝了又每一年活回來,也算長命百歲,很吉祥。養蝴蝶蘭,養住幾隻不飛走的蝶,靜靜陪你生活,不八卦也不煩你,是最君子的好朋友……連我都想買蝴蝶蘭了……」

  本來懷疑譚真明喜歡這個刺青師才聘她,但是看見這些文章,郭雪貞折服,這女人確實能為庚明苑加分,譚真明好眼光。

  「她寫得真好。」郭雪貞大力稱讚。

  他知道。」網站瀏覽人數急速增加,訂單也是……」

  「我就知道你很會挑員工。」郭雪貞摟住他的手臂。」你用到這麼好的員工,真的是太好運了。」

  「唔。」譚真明打開電視,不想和郭雪貞討論莫燕甄,因為這段日子已跟莫燕甄的影子打仗打得太辛苦。

  郭雪貞問:」有沒有好好獎勵人家?」

  譚真明笑了。」你希望我怎麼獎勵她?請她吃飯?給她加薪?還是別的獎勵?你要給我很多建議嗎?」明明是微笑說話,為什麼連自己也感覺到火氣?

  郭雪貞愣住,他的怒火太明顯了,但她沈得住氣。」我覺得請吃飯不錯,我知道很多高檔餐廳,有需要的話跟我說,我幫你訂位。」

  「是不是想陪我去?」

  「你去就行了啊,你是老闆嘛。」

  「我知道了,我會自己處理。」他關掉電視,去陽台透氣。

  郭雪貞也知道自己說太多了,關掉計算機,去忙自己的事。她打電話關心貧童們的狀況。

  譚真明在陽台,聽見女友問候孩子們。

  「小安有沒有好好吃飯啊?雪貞阿姨過幾天就去看你了……哥哥呢?在畫畫啊?畫什麼呢……要給我的嗎?哈哈哈,這麼乖啊……」

  譚真明覺得快窒息了。

  明明四周山林蔥鬱,霧氣繚繞,空氣那麼清新,卻覺得快窒息,心情糟透了。他知道莫燕甄表現得太好了,可是他保持冷漠,沒有任何表示。反正他有給薪水,他請店長詢問燕甄的銀行賬號,直接匯入。薪水就是最好的鼓勵,不是嗎?反正那女人向來毫不掩飾她多愛錢。

  她,應該不會在乎他的冷淡。

  他知道內湖店生意大好,很多客人是打印莫燕甄寫的介紹文,到店裡找蘭花買。以前他的營運重心在國外,今年就是希望積極開發國內市場,才想借重網絡的力量。

  莫燕甄的實力比他想像好上N倍,他很意外,真的很意外……她可以把蘭花刺得栩栩如生,她還能把蘭花介紹文寫得很好。然後更厲害的是,她明明不給他好臉色,也不講好聽話,也不常見面,也只不過是那晚忽然輕擁了他一下,結果他這個愛蘭成癡的人,頭一回有比蘭花更教他分心的事。就是」想念她」,他覺得自己快完蛋。

  曾聽人說,戀愛時,會讓人想當一個好人。

  可是,譚真明發覺,忽然對某人心動,會讓人變得很壞,像是有股衝動不管會傷害任何人的心,只想不顧一切去擁抱對方。

  明明不再接近,也不來往,可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他快要完蛋了。

  莫燕甄氣壞了。

  譚真明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表示。

  店裡生意變好,網站人數爆增,訪客熱烈留言,這全是她無數夜晚嘔心瀝血絞盡腦汁的傑作,可是庚明苑主人竟一句讚美都吝嗇給。

  會不會太過分?

  因此,莫燕甄逼自己寫出更多更好的文章,讓他驚艷。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依然沒有任何表示,連打個電話給點鼓勵都沒有。

  她每晚熬夜寫文,停止刺青工作,整個心思投入進去,惡補蘭花知識,搞懂店裡每一種蘭花特性,絞盡腦汁寫出一篇篇連自己都感動得要死的文章。短短三百多字的文,常是她刪掉上萬的廢文最後成形的,結果他無動於衷。

  沒關係,我不在意,我不希罕他讚美。

  她這麼想,卻平息不了越來越大的怒火。雖然店長不再找碴,但是同事們採取消極的不合作運動。對她冷淡,譚真明不知道她那些文章的背後,有多辛苦。

  負責盤點的阿文,是一名中年男子。每次莫燕甄跟他請教蘭花數量或詢問蘭花數據時,他總是故意要她將問題重複三、四次,才回答她問題,有時還故意裝作沒聽見。

  每次當她像個傻瓜,站在阿文旁把問題說了又說,才可憐巴巴地得到他的注意。這時,旁邊同事們訕笑的眼光就像針一樣戳著她的自尊,這些她忍耐下來,她告訴自己反正她不希罕他們,她才不理會他們的看法,他們對她而言是不重要、不相干的人。

  但為何獨獨對於譚真明的刻意忽略,無法淡然?!

  就算……就算譚真明不喜歡她莫燕甄,難道……難道他看不出那些文章的筆調很熟悉?當初,他不就是因為自己一篇文章,就感動得把心蘭送她還喜歡她嗎?

  就算那天晚上,她擁抱他,表現得像花癡,他有必要逃得這麼徹底?前幾天,他來店裡看見她時,還故意背對她,教她情何以堪?

  「很好,很好……你把我當空氣,我就把你當是屁。」

  是他把她骨子裡的邪惡挑起,是他自找的。

  莫燕甄氣呼呼地坐在打烊後的店裡,用力敲著計算機鍵盤,一字一字鍵入網頁負責的字段。

  庚明苑的蘭花是個屁。

  譚真明的蘭花不要買。

  他喜怒無常無情冷血。

  庚明苑的店長到員工都差勁,特別對菜鳥超冷淡。

  這是個缺乏愛的園地,你如果進來工作就知道可悲。

  每一株蘭花都有病菌,買回去會得傳染病。讓你日夜失常,神經瘋狂,瀕臨崩潰,直接往生,輪迴成豬,任人宰割。有幸成人,也會失戀失業失神失身……H。

  「爽。」莫燕甄籲口氣,遊標指向」更新」鍵。」嗚……」她低頭,垂肩,欲哭無淚。

  又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刪除掉。

  「我真的快瘋了……我快瘋了,我幹麼在意他啊?!」

  莫燕甄踹了一下桌腳,趴在桌面哭泣。

  哭到眼睛很痛,她回後院房裡,哀怨地坐到」光明」面前。在庚明苑,也只有它最挺她了。

  莫燕甄撫著」光明」的葉子,心碎道:」說不定……他根本沒發現那些文章,是不是?」

  又淚汪汪地歎道:」不可能沒看見,他是故意跟我避不見面,是怕我喜歡上他嗎?拜託……我也有自尊的好嗎……」

  莫燕甄用食指沾了沾自己的眼淚,去抹在」光明」身上,然後捧著臉,瞧著濕亮的」光明」。

  「你看……只有你對我最好,竟然為我哭泣呢……好乖。」

  簡直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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