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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1:19

單飛雪 - 你不乖[逆女之現代篇]

譚真明,在植蘭界人稱他為「蘭花怪傑」,愛蘭成癡。
他曾送過一個女人親手栽植的特有蘭花,因為她值得,畢竟世上愛蘭的人多,懂蘭的人少,而她是真正懂蘭的人。
她刺青的蘭花圖騰,全是他精心栽植的特有品種,她的一雙小手刺出了蘭花的魂,也刺入了他的心……
作為一個刺青師,莫燕甄卻只刺得一手好蘭花,也只刺譚真明研植的特有蘭花,理由只有她的心明白。
經歷過愛情、友情的背叛,她痛得想結束生命,是譚真明狠厲的話激得她活過來,堅強、再不示弱。
曾經他送過她一株蘭花,原來愛情就從這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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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1:46


  大家都覺得二十三歲的年輕小姐——莫燕甄,是個讓人驚奇的女孩。

  此時,在專門出版園藝書籍的幸福出版社裡,一群人圍在莫燕甄的座位,他們或哇或啊或天啊讚歎連連,終於惹得主編藍女士板了面孔過來關切——

  「你們到底是在……哇……」連藍主編都哇哇叫了。

  原來,大家在看莫燕甄以小楷毛筆,於A4影印紙描繪攝影師剛拍回來的,蘭花怪傑譚真明大師新發表的粉紅蘭花,此品種稱」心蘭」,夜裡會發幽光。莫燕甄將液晶屏幕裡的心蘭繪得栩栩如生,最後突發奇想,以拇指按了印泥,添了幾抹紅粉,墨色蘭花頓時活色生香,添了靈氣。

  「好了……」莫燕甄淘氣地將筆桿擱在鼻尖跟嘴唇間,皺著臉夾住了,一邊伸懶腰。」誰要就拿去吧……」

  同事們呼嚷,搶成一團。

  肇事者置身事外,品了一口冰紅茶。

  藍主編倚著桌沿,瞪她。」你這傢夥,上班時間胡鬧什麼?」

  「嘿嘿……」莫燕甄嘿嘿笑。」剛截稿完,大家輕鬆一下,譚大師的蘭花太美了,手很癢,畫一下它,主編別這麼嚴肅嘛!」

  莫燕甄最愛蘭花,最敬佩的人是業界有蘭花怪傑之稱的譚真明。每年蘭花展,譚大師的作品總讓人驚艷不已。

  她有譚真明研發的每一款蘭花照片。常一邊品茗一邊欣賞,對他的育種功夫佩服得五體投地,更欣賞他不肯追隨父親跟集團合作,寧可自己土法煉鋼,在阿里山自設催花場,鑽研新品種,不願讓蘭花量產,選擇質量取勝。他最近發表會發光的蘭花」心蘭」,更吸引蘭迷瘋狂搶購。

  「要是能跟他學種蘭花,就太棒了。」莫燕甄捧著臉,瞅著屏幕裡的蘭花照。每次看見大師培育的蘭花,她都這麼想。可每次,心裡也都有個聲音澆熄她的熱情,人家才不會理她這個非本科系的門外漢。而且她很怕吃苦,要她跑到阿里山種蘭花,曬成黑人,她不要。更捨不得跟心愛的男友,還有好姊妹們,以及台北那些好吃的餐廳,悠閒的下午茶時光,所以嘍,呵呵呵,她瞇起眼睛傻乎乎地笑,還是這樣看看蘭花照片,過乾癮就好,這樣就已經很幸福了啊。

  二十三歲的莫燕甄,活得好單純好滿足。

  藍主編在一旁嘖嘖道:」這麼愛蘭花啊?我看你笑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你啊,你這麼會畫蘭花,如果好好去跟個老師學畫,將來一定不得了。」藍女士瞧著甜美年輕的莫燕甄,打心裡佩服她的才氣。

  但小女生不領情,只是睜著一對夢幻大眼睛說:」但是人家只想結婚欸……」莫燕甄說完打個大呵欠,眼淚都溢出來了,呼,剛吃完早餐,又想睡了。

  藍主編問:」跟大攝影師的婚禮籌備得怎麼樣?」

  「他已經決定好地點了……」莫燕甄頓時滿臉光采,精神奕奕。」在晶華酒店喔……紹文幫我訂製了超美的婚紗,那個剪裁真是完美極了……我還拍了照片,等等,我找給你看……」

  「是是是,恭喜恭喜,漂亮漂亮,我先去忙。」藍女士看也不看,訕訕地轉身就走,還翻個白眼。

  對於年過四十,和丈夫分居十幾年的藍主編來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女人的監獄,她只覺得悲哀,沒興趣參與討論。

  「哇……」

  這天,發出哇聲的,是叼著煙斗的出版社老闆汪老先生,他含著煙斗,瞅著公司前院的花草,之前,這些花草雜亂無章,此刻,竟生氣蓬勃,有懸在牆上燦開的各色花草,也有的是原本散置的死氣沈沈的香草類植物,現在卻養得朝氣蓬勃,怎麼回加拿大兩個月,院子變得這麼漂亮?

  「是莫燕甄。」藍主編經過,看見老闆驚訝的模樣,笑著說。

  「莫燕甄?那個大學剛畢業的黃毛丫頭?」

  「她去採訪園藝老師,回來後,心血來潮,花一個下午就搞成這模樣。」

  「一個下午?弄得這麼漂亮?」

  「是啊,她自願負責照顧,您待會兒開會喝的薄荷茶,就是這兒養的薄荷,現摘的,她提議要活用這些香草植物,她甚至還做了香草香皂放在廁所。」

  「這女孩有意思……」老人家呵呵笑。」很聰明啊,她有天分,如果好好學園藝,應該會很成功,你要好好栽培這孩子……」

  「不必了。」藍主編聳聳肩。」人家只想結婚,下個月就要跟棠大攝影師結婚了,在晶華酒店。」

  「這麼快?不是才交往半年多嗎?她結婚以後還是可以……」

  「她已經提出辭呈,棠先生三十八歲了,他們想趕快拚幾個孩子……」

  「是嘛?」汪老闆咬著煙斗,若有所思,瞅著香氣熏人的白茉莉花歎道:」可惜啊……可惜,還這麼年輕……這麼有潛質……」

  「我們覺得可惜,人家覺得這樣才是幸福呢!」藍女士笑道。

  還有,還有一個人,也是哇地那樣被莫燕甄的才情驚到。

  他看到幸福出版社園藝雜誌的蘭花特輯,綽號花小編的傢夥,寫了介紹新品蘭花的文,關於」心蘭」的描述,使他震驚——

  如果房裡能養一株譚大師的」心蘭」,夜裡發光的粉紅花似燈,我願像傻蛾一隻撲向它,染得自己又香又亮。但是,最幸福的是,那麼愛卻不會燙傷,這是小編我見識過最美的蘭花……不要再送女友玫瑰,心蘭更勝玫瑰。

  「嘩……」譚真明在彼端笑了。天曉得,這是他今年許久不見的笑容,更是非常難得的,他感到心情很好,即使只好了片刻。

  「寫得真好……」他一片真心栽培蘭花,看到這麼鍾愛蘭花的文章,很感動。

  隔幾天,幸福出版社,收到譚大師快遞來的一株心蘭,署名送給」花小編」。

  大家議論紛紛,心蘭價值不菲,市場喊價一株十萬,想不到莫燕甄一篇文章賺進十萬塊蘭花。

  莫燕甄大驚,捧著心蘭尖叫,又親又吻的。

  「真是太美了……快快快!」她要大家把辦公室燈全關了,窗簾全拉下。

  驀地,眾人驚呼,見她雙手捧著一抹粉紅光,一株三朵花蕊,這心蘭,幽幽吐露粉紅光,夢幻顏色,襯著長得也夢幻的莫燕甄,畫面太神仙,不像在人間。

  燕甄微笑,瞅著手中花。」看見沒?這蘭花真的會發光,譚大師太了不起了。」

  莫燕甄太高興,以毛筆寫了封感謝函給大師,還摘了一片心蘭的粉紅花瓣,做一塊手工香皂,送給大師當回禮。

  又過一陣子,燕甄離職,專心準備婚禮,搶當六月新娘。

  不用上班了,莫燕甄爽斃了,天天開心得像只小鳥。

  還有一個多月,她就要跟男友棠紹文結婚,共組幸福的家庭。未婚夫是大攝影師,也算小有名氣。莫燕甄的愛情運很順,她還是獨生女,媽媽是家庭主婦,老爸是退休公務員,一家和樂融融,幸福美滿。

  當年她大學一畢業,就到出版花草植物的雜誌社當助理編輯。才半年,就結識三十八歲的攝影師棠紹文。棠先生被莫燕甄身上清靈純淨的仙女氣質電到,瘋狂追求。交往後,在東區租大公寓給女友住,灑大錢,大家都以為莫燕甄的男友是」好野人」,其實他沒什麼積蓄,但男人嘛,面子比命還重要,特別是投資在未來老婆身上,絕不能手軟。

  愛面子的棠紹文,婚禮選在晶華大飯店。

  其實,籌備婚禮、訂製婚紗等,已將棠先生的存款揮霍殆盡,呈負數成長,甚至要跟銀行貸款。但是男人就是要大氣,棠先生咬牙苦撐,一味地氣派到底。他想好了,辦完婚禮,收收禮金,應該可以回本。

  每次,當莫燕甄對婚禮奢侈的花費有疑慮時,他總是說:」交給我,我來搞定。」

  這是棠先生最愛說的一句話。

  莫燕甄超愛聽這句,覺得他真的好有男子氣概,跟他在一起,超有安全感的。

  「你真的很會做吃的,這個壽司超好吃的,喂,你要是往餐飲界發展,應該不可限量噢,結婚太可惜了啦。」高青梅嚼著莫燕甄帶來的壽司,讚歎不已。

  高青梅跟莫燕甄從小住同一小區,小學國高中,都讀同一學校,感情好到是上遊泳課敢一起換衣服,討論彼此胸部大小的程度。後來高青梅放棄升學,出社會賺錢,如今在台北市區有三間服飾店,身為店主,一身咖啡色系套裝,綰著髮髻,氣質優雅又高貴。

  「我才不要那麼累,我只想做吃的給喜歡的人吃,紹文最愛吃我做的早餐呢!」在高青梅的服飾店裡,同樣二十三歲,白胖的莫燕甄穿著卡通T恤,寬牛仔褲,一臉孩子氣,軟綿綿癱在店內沙發上,看起來就是很好擺佈,很傻氣,她今天順便帶結婚帖子給好友。

  高青梅忙著整理新到的衣服,取笑她。」你真的要結婚?不後悔?那麼,那位送蘭花給你的譚先生呢?」

  「譚真明嗎?拜託,我怎麼好意思發帖子給他?」

  高青梅哈哈笑。」傻瓜,我不是說發帖子給他,你不是很愛蘭花嗎?又很崇拜他嗎?現在人家竟然特地送蘭花給你,你回送香皂給他,這樣一來一往,我還以為會有什麼姦情發生呢……」

  「你瘋了?我們連面都沒見過好嗎?人家啊,只是被我那篇文章感動才送花給我,我是賺到了……我還特地把那株蘭花取名叫『光明』,代表我跟紹文婚後生活,一片光明!」

  「我是你的話,就不會這麼阿呆。」高青梅算計道:」你不知道這幾年蘭花夯到什麼程度?商業週刊、財經週刊都搶著報導蘭花的產值驚人,那些企業集團全都找譚真明的父親譚左庚談合作,未來,他們家『庚明苑』的蘭花聽說還要上市量產,外銷全世界,這代表多少錢?好幾億你知道嗎?」

  「管它多少億,跟我沒關係。」

  「如果你可以把握機會,趁著譚真明對你的蘭花文很欣賞,去認識他,跟他戀愛,你就發達了。你發達,姊姊我順便也跟著你發達。我就不用辛辛苦苦賣衣服,只要每天跟你逛蘭園啦、賞賞花兒啦,這樣多開心啊!」

  沒想到莫燕甄竟然賞她白眼。」你真的好天真欸。」

  「我天真?天真的是你吧?」

  「你想也知道這不可能,先別管人家對我有沒有意思,對我未婚夫多不公平,這什麼時候了,我怎麼可能想別的男人?」

  「棠紹文只是攝影師,發展有限。」

  「我不喜歡你這樣講他。」莫燕甄生氣了。

  高青梅哈哈笑。」連玩笑都不能開?這麼愛他?你喔,笨得可愛,對男人死心塌地,笨死了。」夠單純。

  「你還說,你還不是很愛王董?」

  「王董?他哪位啊?」高青梅駭笑。

  「這哪裡好笑了?」莫燕甄不悅。王董是青梅的男友兼金主,高青梅的三間服飾店都靠他資助開成的。

  「那個糟老頭,我愛他什麼,別好笑了。」

  「你不可以這樣,他對你多好,還幫你開店,免費給你店面用,你怎麼可以說他糟老頭?」莫燕甄凜容,罕見地嚴肅起來。

  高青梅啼笑皆非。」笨蛋,我是為了錢才跟他,難道你以為我愛他?」

  「你太誇張了,你不感動嗎?王董多疼你,你要什麼他都買,幫你開店,幫你買車,幫你介紹客人,帶你去國外批貨。我們做人不可以這麼現實,要知道感恩。」

  高青梅更是笑不可抑,這樣八股,唉,純情的小妹妹,二十三歲怎麼感覺像十八歲?跟她談感恩呢?多天真!這世間也許讓莫燕甄感覺好極了,對她高青梅可不是,老天一直待她刻薄,她感恩個屁!

  高青梅冷笑道:」只有嘗過現實是什麼的人,才有資格說我現實。你教我做人的道理?真好笑。燕甄,你以為王董對我好是愛我嗎?如果我不是年輕漂亮又陪睡,那老頭會這麼疼我?!講穿了大家各取所需,我幹麼感激……讓他的髒手摸我,他還要謝我吧?」

  忽然高青梅臉色驟變,莫燕甄困惑,回頭看,看見王董就站在門口,不知來多久了。

  王董的臉色鐵青,難道,他全都聽見了?

  高青梅僵住,旋即笑著迎上去。」親愛的……」她親熱地勾住他的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不是在美國考察業務嗎?」

  王董走進來,看著莫燕甄問:」你是青梅的朋友?」

  「嗯……」莫燕甄嚇到,腦袋一片空白,她不像高青梅那麼會作戲,她整個傻住了。

  王董冷笑。」謝謝你,要不是你跟她的談話,我不會知道我跟一個多可怕的女人交往。」他撥開高青梅的手,一字字清楚地說:」本來,我已經請律師更動遺囑,死後要分一些房產給你。當然,這個將會取消,還有,你可以打包你的東西滾了,對了,你身上的衣服跟你住的地方,好像沒有一件是你的,你也沒啥好打包的,你請便。」

  「親愛的……」

  「別這麼抬舉我,親愛的?我只是個糟老頭。這個糟老頭會關閉你周轉用的戶頭,想繼續經營服飾店?先拿兩千萬還我,這店面一直是我無酬租給你的,在商言商,店我可以繼續租,只要你有本事靠你自己付房租。」

  高青梅轉頭,瞪著莫燕甄說:」你先回去。」

  莫燕甄慌慌地離開,剛走出去,就聽見高青梅號啕大哭了,哭求王董原諒。

  莫燕甄站在燦陽下,竟為好友的遭遇,淌一身冷汗。

  一連幾日,莫燕甄都聯絡不到高青梅,雖然這件事不能怪莫燕甄,可是她有內疚感。她即將幸福嫁人,但最要好的朋友卻……她不斷地打電話找高青梅,但電話不通。到高青梅的店裡找人,那些店員也不知道老闆去哪。

  出事後,第五天,高青梅終於找上莫燕甄,她先打電話確認棠紹文不在出差去日本,才上門。

  再見到高青梅,莫燕甄驚駭,立即痛哭。

  好可憐,才幾天?高青梅瘦成皮包骨,眼窩都凹進去了。

  「對不起……」莫燕甄摟著她哭。」怪我不小心,是我亂講話害了你。」

  「別哭,我是來感謝你的,你幹麼道歉,事情都圓滿解決了……」高青梅拉她坐下,安撫她的情緒。」不要怕,我已經找到新的合夥人,我的店會搬到別處,而且,我要趁這機會擴大規模,重新開張。」高青梅絕不是省油燈,這裡跌倒,馬上找地方爬起來,這是殘酷的現實世界教育她的好本事。

  莫燕甄驚呼,不敢相信。」真的嗎?你太厲害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有實力,你根本就不需要靠男人。」

  高青梅冷笑。」沒錯,這次我大徹大悟了……只是,我需要讓合夥人看到我有兩千萬的周轉金在身上,這樣他們才放心跟我合夥,我現在就是急著籌這筆錢。有人要借我,但要保人……」高青梅說著,鬱悶道:」萬事具備,就差這臨門一腳。你也知道的,我從小跟著媽住,我媽是個不負責任的爛貨,我爸外遇,根本不管我們……我沒什麼人可以……」

  「我當你的保人。」不等高青梅開口,莫燕甄主動說。

  高青梅淚湧,握緊莫燕甄雙手。」我知道只有你會幫我,這世上,只有莫燕甄愛護我……你放心,合夥的事敲定了,店一開始營運,這筆錢我就立刻還掉,你這邊保證不會有問題。」

  莫燕甄微笑,淚汪汪地說:」我知道你不會有問題,我對你一向有信心,你能力好,只是沒有背景可以靠。你知道嗎?我一直相信你會很成功,你真的不需要靠男人,更不需要出賣感情,你是有能力的,我一定幫你。」

  那天晚上,她們手牽著手一起睡,聊著天,聊到以前上學鬧過的趣事,還有高青梅爬學校的牆逃課去,回來時幫莫燕甄帶消暑的八寶冰。冰太涼,莫燕甄吃得牙酸,捧著臉皺眉,那蠢樣害高青梅笑不停。

  莫燕甄永遠記得,這天晚上,月亮特別圓,天氣也特別熱,因為好友沒事,她終於放心,漸漸昏昏想睡。熄掉床頭燈,高青梅也快睡著了,她瞥見書桌上,一株幽蘭吐著微光。

  「你的光明還開著……花期這麼久?」

  「會照顧的話,蘭花的花期可以達數個月……很美吧?睡前看著它,就覺得會作又香又甜的夢。」

  「叫光明嗎?……燕甄,你知道嗎?沒有黑暗,就沒有光明。」

  「嗯哼……」

  「睡了?」

  「我困了,晚安。」莫燕甄睡得又香又甜,旁邊的高青梅,徹夜失眠。

  第二天,高青梅帶莫燕甄去見一位郭先生,莫燕甄代她簽一堆文件,蓋好多印章。然後從第三天起,高青梅消失,電話停用,店都收掉。第四天起,開始有不明人士日夜打電話跟莫燕甄追債,數目還不斷地追加。到這時,莫燕甄還不知道事情嚴重性,她跑去王董的公司找王董,問高青梅的下落。

  王董聽完整件事的經過,同情地看著莫燕甄。

  「你這個傻女生,你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你被出賣了,那位郭先生應該是地下錢莊的,你被利用了。我建議你趕快還清債務,地下錢莊可不是好玩的,利息會隨天數急速成長,你怎麼這麼笨?!」

  莫燕甄頭皮發麻,兩腿發軟,心臟幾乎停止,不能思考。

  離開王董的公司,呆在街頭,陽光燦燦,她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失了魂,腦子空白。忽然,她負債了兩千多萬?她沒工作,怎麼還?她還要結婚呢……

  晚上,莫燕甄崩潰痛哭,將事情經過告訴棠紹文。這回,棠紹文沒有說他那句招牌話——」交給我,我來搞定。」

  這次,他咆哮:」你是白癡,你智障,我沒想到你低能到這種程度?」向來他溫文爾雅,這回勃然大怒,破口大罵,把莫燕甄嚇呆。

  棠紹文氣壞了,他這人從不發飆,也不跟她大小聲,一次都沒有。誰知頭一回發怒就驚天動地,鬼哭神號,把莫燕甄嚇得縮到牆角發抖。

  他還摔杯子、踹桌子,指著她臭罵:」馬的,還好我還沒娶你,你是怎麼搞的?幫人作保?還弄到地下錢莊去?你怎麼蠢到這種程度?你太誇張了。」

  棠紹文立刻取消婚禮,提出分手,馬上跟莫燕甄劃清界線,更急著要退掉公寓。

  他悲憤,罵燕甄:」你毀了我,王八蛋,我這些年投資在你身上多少錢?我竟然愛上你這個白癡,我以為你只是單純,原來你是愚蠢!」

  莫燕甄走投無路,找了借口搬回家裡,在爸媽逼問下,才吐露實話。到這時候,利息加上本金,已經積欠兩千兩百多萬。

  這平靜的小康家庭,瞬間風雲變色。

  滿頭白髮,已經退休的莫老爸,即刻採取行動,要六神無主的女兒照做。他先拿出定存的一千多萬養老金,叫莫燕甄還給地下錢莊。莫燕甄自己則是辦理銀行借款,還有信用卡的借款等,籌了一些錢,接著媽媽賤價賣掉住了二十年的老公寓,湊足剩下的金額,再向親友借錢。莫燕甄聽見媽媽低聲下氣一通電話接著一通地借,把剩下的錢湊齊,還清地下錢莊的債務,只剩銀行借款。

  爸爸租下破舊的套房式公寓,一家三口窩著。至於那個有他們莫家回憶的公寓,就這樣沒有了。

  莫燕甄恍惚地經歷了這過程,不相信,這全是她闖出來的。

  她無法面對,不久前,她即將結婚,生活安逸又幸福,怎麼忽然間變得這麼落魄?親如姊妹的好友怎麼會害她?還有摯愛的男人,又怎麼可以瞬間拋棄她,唾棄她?

  最讓燕甄過不去的,是連累年邁的父母……她沒有臉面對可憐的爸媽,她憎恨這個世界,不是都說做人要心存善念嗎?要有愛心?要熱心助人,朋友有難,就要兩肋插刀。

  為什麼,世事跟她想的不一樣,為什麼她會有這種下場?!太沒天理。

  莫燕甄感到幻滅,了無生趣。危機暫時解除了,她卻開始崩潰。她吃不下,睡不著,急速消瘦。東西一吃,她就噁心反胃,爸媽擔心,急著要給她找醫生。

  醫生說是嚴重憂鬱症,又有的說是創傷症候群……

  燕甄討厭出門,只想躲在房間裡,不願與人互動。她吃很少睡很少,導致精神渙散,她日也想夜也想,想著自己怎麼落到這種悲哀的地步,鑽著牛角尖,想到神經打結還在想,越想越恨,恨透高青梅,恨到神智有些失常了,她終於想了個極天真的報復辦法——

  她要變成一隻厲鬼。

  今晚,她要割脈自殺,這決定愚蠢至極,但莫燕甄才二十三歲,突然遭到大打擊,使她理智崩潰,當世界沒有正義,她妄想變鬼去索仇人命。她聽說穿紅的才能變厲鬼,於是打算變一隻最凶的。她很用心,穿了紅上衣、紅裙子、紅絲襪,搽紅指甲油,口紅也紅到油亮,連眼線都畫紅的,要不是沒錢,她甚至想把頭髮也染紅。

  計劃好,躺床上,關燈,拿刀,準備割脈。

  這時,她感到自己實在太慘了,於是按了電視遙控器,想聽著電視聲到黃泉去,好像這樣會死得不那麼孤單。

  忽然,她聽見」譚真明」三字。

  譚真明?莫燕甄驀地坐起,將音量調大。這是神的恩典嗎,讓她在死前看到偶像的新聞。

  但、很快地她發現——

  這、一、點、都、不、是、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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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3:08


  莫燕甄驚駭,原來該死的新聞節目,在報導的是自殺新聞,死者的方式比她更狠。死者是譚真明的父親,也是」庚明苑」負責人譚左庚。在約莫一個小時前,譚左庚從二十三樓跳下自殺,一命嗚呼。

  電視裡的自殺現場,商業大樓在黑夜裡陰森森地,事故現場鎂光燈閃不停,一片混亂。一輛黑色跑車急馳而來,是譚真明。記者看見他,一擁而上,推擠著,包圍他。譚真明走到事故現場,他一身黑衣褲,凜著臉,高大頎長的身形,在混亂中,顯得蒼涼突兀。他一雙冷峻的眼,盯著覆著白布的遺體,對於警察跟記者們的提問,全不回答。他身邊喧嘩著,燈在閃爍著,置身這混亂之境,他看起來很鎮定,沒有嚎哭,沒有崩潰。或者,是嚇到失神?

  不,莫燕甄看得出來,譚真明的眼色不恍惚,他的眼色銳利如刀鋒。

  彷彿感受到他內心尖銳的痛,自己也跟著揪心腸……

  這時,畫面跳回女主播。」根據我們最新獲得的獨家資料,譚左庚自殺的原因是……」

  聽完主播陳述的自殺原因,莫燕甄震撼著,摔了刀子嚷:」豈有此理!」

  原來由譚真明父親主導,跟企業集團合作量產的蘭花計劃,竟然被企業家坑騙,因為大家合作前都是口頭允諾,合約沒有簽訂清楚,蘭花養下去了,企業集團卻突然因為海外市場有變,反悔了。譚父慘賠兩億,外包的花農跟花材廠商急著索錢。那些企業家不認帳,推說合作沒有定案,並不算數。

  譚左庚不敢相信他的蘭花王國瞬間崩毀,他憤怒心寒,跳樓自殺。

  「沒有天理!」

  莫燕甄痛心,這是什麼狗屁世界!壞人橫行,好人受辱。她最崇拜的蘭花大師突然間負債兩億多,父親也跳樓身亡,太慘了。

  燕甄暫緩自殺計劃,一連幾日,追著譚真明的新聞看。那些債權人紛紛找上譚真明。他們怕譚真明拋棄繼承,這樣就不必負責父親的債務,可以放棄庚明苑,和父親切割清楚。

  於是記者們不顧譚真明正經歷喪父之痛,追問他接下來的打算。

  譚真明不回應,專心籌辦父親後事。他出入常用墨鏡隱藏內心情緒,黑西裝像道冰牆,將他與外界阻隔。原本就線條嚴峻的面孔,經此遭遇,更是清瘦不少。

  莫燕甄氣憤難平,又覺得跟大師同病相憐。

  她鼓起勇氣,寫信給譚真明,她決定,將用自己的方式幫他出氣。

  譚先生:

  我最喜歡你的蘭花……看到你的遭遇,感同身受。最近,我被摯友背叛,心中充滿仇恨,認定這世間沒有天理,沒有正義。我已決定了斷自己,做一隻厲鬼去復仇……沒想到,在告別這世界前,看到你父親不幸的消息。你一定也很恨,你父親一定是個正直善良、不懂保護自己的好人,才會誤信奸商的話,被人坑騙。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爛世界?

  這幾天我為自己哭,也為你的遭遇哭……

  為什麼讓你也遭遇這麼不幸的事?我覺得,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在我與這世界告別前夕,想到你培育過的那些蘭花,那麼妖柔美麗,真的很難相信孕育出它們的,竟是這個讓我恨透失望透了的殘酷世界。我忽然覺得,這樣美的植物,活在人間,是浪費……雖然我即將離開人世,但仍誠心祝福你,願你早日走出困境,平安順遂。

  而我,我要化作厲鬼復仇,可以的話,一定也替你去找那些背信忘義,害死你爸的爛人們報復,祝我做鬼順利,保重。

  寫完信,快遞寄出,沒有署名,沒有留下自己的地址。

  莫燕甄想得很單純,她只是想讓譚真明知道,這世上還有她為他抱不平。她做了功課,真的把那些坑騙譚真明父親的企業家名字全記熟。哼,等她變成厲鬼,定教他們個個生不如死。

  孰料,莫燕甄這樁做鬼大計,又拖延了。

  第二天,新聞報導,譚真明將召開記者會,宣佈庚明苑的未來。莫燕甄當然又收起刀子,先別死,且聽聽譚真明有什麼打算。

  下午三點,新聞同步轉播記者會。

  應該是走投無路,陷入絕境的譚真明,穿了一身白色西服,顯得英姿煥發,毫無落魄之色。會場上,他目光如電,一雙刀鋒般銳利眼神,凜然地,瞅著與會人士。他像爛泥裡,昂然拔高的一朵清俊白蘭。他身旁坐著律師及工作人員,眼前是忙著拍照的媒體們,他看著這一切,眼色卻異常的靜定,似乎這些全與他無關,似乎天塌下了,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從容不迫,像做足了功夫,無畏無懼。

  首先,他說明庚明苑未來,同時請律師作證,他將不會拋棄繼承。也就是說他將承接父親的龐大債務,同時他公佈還款計劃。講完公事,他向一旁男助理示意。助理端來罩著黃絹的物品,掀開絹布,眾人驚駭,電視前,莫燕甄也禁不住嘩叫出聲。

  一株紫色蝴蝶蘭,共有六朵花,這是莫燕甄沒見過的紫,顏色偏藍,花瓣是一般蝴蝶蘭三倍大,薄如蟬翼,幾近透明,其姿態神氣昂揚,一朵朵絢麗霸氣,彷彿下一刻就化成蝶,振翅遠去。這蘭花,詭異妖艷,似有魔力。看著,人會暈眩,像神魂都要被吸附進去。

  「這是紫龍,新的品種。」譚真明說:」這株變種蘭花,是我近期培育成功的,今天早上,剛剛以一百萬成交,買主是日本東合企業老闆宮崎先生,明天各位就會在報上看見消息。」

  一百萬?眾人驚呼,但沒人懷疑,這花確實值這個價,它太特別了。媒體們瘋狂拍照,議論紛紛。

  譚真明說:」這、就是我的還款實力。」他環顧現場眾人,說:」過去雖然我不認同父親的經營理念,但我在這裡保證,庚明苑往後只會更壯大,絕不會在蘭花界消失。」他眼色篤定,遭喪父之痛,以及龐大的負債壓力,他沒有喪志灰心,他內在彷彿蘊藏極大力量。

  大家被他的氣魄震撼,深受感動,有人鼓掌,緊接著更多人跟著鼓掌,譚真明感動了所有人,包括電視機前的莫燕甄,她目瞪口呆,被譚真明的氣魄震懾。

  他沒有像她崩潰失志,他立刻奮起,擔起父親的債務,他沒有切割,沒有大篇幅的抱怨和仇恨的言論,他只是按部就班的,理性地宣示他的計劃以及展現他的還款能力,立即收買債務人的心。

  「譚真明,你放心,你爸欠的錢我給你打對折!」

  「譚真明,你有種,我不催討,你慢慢來,我沈志宏挺你到底!」

  頓時間,那些債務人紛紛表態支持,現場瀰漫一股奇特的能量,彷彿可以融化冷酷的心腸。

  「了不起。」莫燕甄感動,眼眶紅了。」他真了不起。」

  譚真明還有話講:」還有一件事,昨天有一位女士寫信給我——」他目光,對準攝影機,彷彿定在莫燕甄臉上。

  莫燕甄臉龐一陣熱,他想說什麼?她心悸地想著——難不成……他想在記者會上安慰我?

  「這位女士,雖然你沒有署名,但我記得你……」

  莫燕甄倒抽口氣,屏住呼吸。

  拉開西服前襟,譚真明將藏在懷裡的信抽出,摔開紙張。

  燕甄倒抽口氣,那確實是她寫的信。

  譚真明說:」這位女士,你習慣以毛筆寫信,用的是加了中藥特殊香氣的墨水,以及花蟲鳥圖案的宣紙。假如沒記錯,我曾送你一株心蘭。但是,看完你這封信,我才發覺你思想幼稚,行為可笑,我懷疑你的智商,你或許根本未成年。既然你說你不想活,請你記得把蘭花寄還給我。還有,你信裡跟我抱怨這個世界,我覺得很失禮,況且你的死活跟我沒關係,你死也只有你的親友會傷心,我只擔心那一株蘭花沒人照顧……」

  莫燕甄聽著,她憤怒,尷尬,羞愧,氣得呼吸困難。

  譚真明又說:」我不知道你恨什麼?是缺錢嗎?老老實實當作業員也有收入。還是失戀?」他笑,輕蔑道:」那更沒什麼,我看你太閒了,真有狀況的,不會有空寫信跟陌生人訴苦。我最瞧不起用死解決問題的弱者,像你這種人只會成為別人的包袱,接到這種信,我感到莫名其妙。」

  譚真明將信輕輕地扔了,信紙落在地上。

  不理會在場人等,他逕自起身宣佈:」記者會結束。」

  莫燕甄關掉電視,額面全是汗,且面孔臊熱,氣得直抖。她竟然落得被一向最敬重的大師級人物嘲笑,甚至輕蔑地叫她要死就把蘭花寄回,甚至將她的信扔在地上。

  一直到這時候,莫燕甄方明白,自己確實太天真太可笑,的確是愚蠢幼稚。她幹麼寫信?她想安慰人家?她以為自己是誰?人家根本不需要她安慰,人家好得很,反而是自己惹了笑話。

  譚真明這一番羞辱,令莫燕甄如遭電擊,驟然驚醒。

  莫燕甄立刻起身行動,她將譚真明送的蘭花帶到附近花店托運,寄回譚真明的庚明苑,接著去藥局,買了一大罐的藥。返家時,外出的爸媽已回來,在客廳吃中飯,看到女兒面色冰冷,兩老心驚膽跳,他們熱切地招呼女兒。

  媽媽說:」乖女兒,中午還沒吃吧,快來吃啊。」

  「你再不好好吃飯,繼續瘦下去的話,爸要逼你去看醫生。」

  可憐兩位老人家,操煩得要死,為了這個寶貝女兒,他們快要跟著得憂鬱症了。以為女兒會說她不餓,誰知這陣子厭食的女兒,竟大聲說好,走過來盛一大碗飯,還將各式菜色掃進碗裡,堆得像座尖山。

  「我拿回房裡吃。」莫燕甄回房間。

  「你在這裡吃就好了啊?幹麼在房裡吃啦。」媽媽抓住莫燕甄枯瘦的手腕,拉她坐下。女兒不吃她緊張,女兒忽然吃這麼多她也惶恐。這麼一大碗,活像是要吃人生最後的一餐飯,女兒在想什麼?

  莫燕甄歎息,看媽媽一臉緊張,且老態畢露。」我知道,我讓你們很擔心……以後,你不用再操煩了,我保證。」

  這是什麼意思?不用再操煩了是什麼意思?莫燕甄這麼說,她媽媽更焦慮了。

  「燕甄……」老爸忐忑地跟女兒說:」我們雖然窮了,但是大家很健康很平安,這樣跟很多人比,已經很幸福了,你記得要往前看,要知足……」

  「爸,我記得你們有幫我保一份新光人壽的保險,應該還有效吧?」

  「你想幹麼?」媽媽驚呼。」你別給我想不開啊!」

  老爸凜著臉說:」保險公司是不理賠自殺的。」

  看父母緊張成這樣,莫燕甄苦笑。」……生到我這種女兒,你們真倒黴。」她一向被父母保護得太好,連發生這麼嚴重的事,他們都默默忍受,不敢責怪,怕她想不開。

  莫燕甄這剎方明白,過去,她原來幸福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被父母呵護,像個天真的傻瓜,缺乏社會經驗,識人不清,以為天下太平,都是好人。怪不得高青梅一天到晚笑她天真,怪不得棠紹文一天到晚說她單純,可是一旦發生事情,一個利用她的天真為自己脫困;一個聲色俱厲,撇清關係,將她的單純,批得體無完膚。始終唯有父母,不離不棄。

  莫燕甄說:」我會好好吃飯,我真的沒事,你們不用擔心……」她回房,輕輕掩上房門。

  客廳裡,莫氏夫妻憂心地對看一眼,悄聲討論——

  「你看到了嗎?」莫太太問老公。」她手裡那個藥房的塑料袋,裡面裝的好像是藥罐。」

  「唔……」莫爸爸聲音顫抖地說:」她今天不太一樣,之前很恍惚,現在眼睛有神了,可是表情很怪。」

  莫太太臉色發白。」她是想幹麼?是不是想吃藥自殺?還問她的保險。」她腦海掠過一連串恐怖畫面,比如開門看見女兒上吊兩腳在晃啊晃,比如明早發現躺床上口吐白沫、兩眼翻白的女兒,比如等會聽到砰一聲巨響,發現窗戶大開女兒跳樓去也,可憐做媽的,越想越驚恐。

  莫爸面色刷白。」該不會她真的……」

  夫妻倆同時往女兒房間沖,在門外,聽見裡邊吵雜的電視聲。

  莫爸爸趴在門口偷聽。」電視聲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了,」莫太太敲門。」燕甄?開門,我有事要說。」

  等了兩秒,沒動靜,莫爸急了,踹門,撞進去,看見寶貝女兒盤坐在床,大口大口扒飯吃,身邊放著一瓶藥罐,瓶蓋打開,蓋子扔一旁。

  已經吞藥了?莫爸衝上去咆哮道:」你做什麼?你要老爸氣死嗎?!吃藥自殺嗄?吃多少?給我全吐出來……」捧住她的臉,就挖她的喉嚨。」快吐出來!」

  莫太太號哭,搥打女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這個笨孩子,你怎麼那麼笨哪,你死了要我們怎麼辦哪?」

  「沒,爸……」莫燕甄抓住老爸的手,她被爸爸摳得直咳。」我沒……沒自殺啦!」

  「那這是什麼?!」老爸抓起藥罐看。」綜合維他命?是綜合維他命?老婆,是綜合維他命啊……」他歇斯底里,哭笑不得。

  莫太太衝來搶走藥罐。」真的是綜合維他命?你吃這個幹麼?」

  莫燕甄咳嗽。」我最近太累太傷心,想要補身體……」

  「你現在是?你還好嗎?」莫爸心情複雜,女兒神經失常了嗎?明明厭世到要看精神醫師,怎麼突然關心起身體健康了?

  「你們冷靜,我真的沒事了。」莫燕甄笑望父母,心中已有決定。過去她那對太夢幻的眼睛,此刻閃著堅定的神采,異常明亮,聲音也是,聲音不再飄忽軟弱,講起話擲地有聲,她說——

  「爸,媽,我會活下去,而且會讓自己活得很強壯。我要負責,要解決我捅的樓子,我不會成為你們的包袱。我記得保險公司也可以借錢,如果利息比銀行低,我考慮約保險員談,我會先查好資料……」

  莫燕甄說起她的打算,未來她會設法清償債務。過去,莫燕甄不耐煩處理這種事,當高青梅的事爆發時,她昏頭暈腦,六神無主,也都是父母出面幫她解決。現在,她要一件件面對,要扛起責任,精打細算,不會再糊塗。

  第一件事,她要先把身體養好,才有力氣去賺錢,去面對現實,是這股決心讓她退還蘭花,還去藥房買了維他命,希望吃了精神好一些,頭腦清楚,不要再昏沈無力,可以立刻振作起來。

  老爸兩腿一軟,往地上癱坐。」是誰開導你的?爸要去跟他謝謝。你終於回神了。」

  「媽媽這陣子擔心得要死,誰讓你想通的?」莫太太鬆了好大口氣。

  看爸媽這樣子,莫燕甄才知道自己失常,也對,這陣子失常到竟瘋瘋癲癲想著做鬼復仇,怪不得被譚真明罵幼稚。她確實瘋了好一陣,原來當一個人遭到重挫,真的會發瘋,做出連自己也不敢信的傻事,因為太恨,恨到沒了理智,思想偏差。她,在愛情跟友情裡重重跌倒。

  是誰開導她?莫燕甄苦笑,開導?不,是被人羞辱,她才醒過來的,是那該死的譚真明將她罵醒,她氣極了,反生出強烈意志力。

  譚真明說得沒錯,除了生養她的父母,世上還有誰在意她死活?她表錯情,對朋友表錯情,對崇拜的人表錯情,對身邊情人表錯情,活該受苦。那些過去莫燕甄認為對她很重要的人,根本不在乎她死活,重重踩她。她竟為那些不在乎她的人付出一切,這點最讓她痛心。她想死了化厲鬼報仇,卻忘了還有愛她的父母;她瞪視著背叛她的人,卻看不到身後支持的雙親,她好傻……清醒過來,神智稍稍清楚,才知道自己的行為很白癡。

  莫燕甄走下床,張臂擁抱爸媽。」對不起……讓你們擔心,害你們痛苦,我不孝,我對不起你們。」

  爸媽回抱,媽媽說一家人平安就好了,爸爸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是他的好女兒,他們抱在一起痛哭。

  莫燕甄在父母懷裡暢快流淚,在心中發誓,今後要很強壯,以前她軟弱得像棉花糖,被狠狠吃掉。以後她要堅強得像刺,只有她扎人,誰也休想扎痛她。

  晚上,在台北新店山區別墅裡。

  譚真明剛和債權人代表律師,簽妥還款計劃。

  周律師離開前與他握手。」譚先生,我們很欽佩你的勇氣,發生這麼多事,你鎮定地負起責任,千頭萬緒一肩扛起,我們佩服你,相信你父親也深深以你為榮。」

  他鎮定?不,他是不得不表現冷靜。

  關上門,落了鎖。

  譚真明才扯松領帶,疲累地重吐了口氣。

  父親葬禮,庚明苑欠下的巨款,這些讓譚真明耗盡心神,只有一個人時,他才鬆懈精神,卸下鎮靜凜然的面孔。他步上三樓臥室,敞開的落地窗,吹入清冷的風。

  稍早,助理簽收的快遞,擱在床畔茶幾上。

  他的蘭花,被送回來了。

  譚真明關掉電燈,那一株心蘭便隱約地吐露幽幽的粉紅光,小小一株,六朵花兒安然地開放著,它被養得很好。他走過去,將繫在花梗的紙條摘下,撚亮床頭燈,坐在床沿,展開紙條,熟悉的毛筆字,字體纖麗,但一撇一豎重墨勾勒,感覺得出書寫人的怒氣。

  我不是你說的弱者,謝謝你的冷酷,讓我驚醒,原來我不配寫信給你。譚先生,以前我很崇拜你,以後,我只會崇拜我自己。

  我想我不夠資格擁有你的蘭花,心蘭還你。

  女超人留。

  女超人?譚真明笑了,心裡大石落下。她這麼火大,應該已經打消死意。

  捧起花,他走到露台,將花放花台上,讓它呼吸山林清新的冷空氣。退身,審視蘭花,經過那位女超人的照顧,花兒似乎開得更燦美。

  「你見過她了?覺得她怎麼樣?」他微笑,問蘭花。蘭花在風裡搖曳,彷彿在笑他。譚真明垂下眼眸,走近,輕觸花瓣,柔潤花瓣,軟綿綿刷過指尖。

  這未曾謀面的女子,他其實滿欣賞的。

  她的蘭花文章令他驚艷,才會以蘭相贈。後來,她回信感謝,用的是毛筆,特殊信紙,墨香清幽,還回送一塊藏有蘭花瓣的手工皂。他以為她是一位活得很精彩,很有情趣的快樂女子。想不到,過沒幾個月,竟接到滿紙灰暗論調的信。

  他這一年都在幫著父親處理庚明苑的危機,他沒有任何籌碼可以安慰她。但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這點,譚真明希望讓她明白。即使他在記者會講的話很傷人,但有些人的潛質,是在挫敗中才會被激發,軟綿綿的安慰,只會讓她耽溺在自憐裡。

  他下了一帖猛藥,給不相識女子。

  事後忐忑不已,直到現在才寬心。

  譚真明很喜歡這個女孩,看到文章,心底融化。再收到信,他又一次驚艷,如果不是身上有包袱,甚至想去認識她。他的第六感告訴他,這是會讓他非常心動的女孩……但現在的自己,沒資格戀愛,沒辦法保護她。

  譚真明一直惦著這女孩,兩年後,當庚明苑步上軌道,事業起死回生,他甚至打電話去出版社找過署名」花小編」的編輯。

  「哈囉,我是花小編喔,誰找我啊?哈。」一個輕佻的聲音響應他。

  「是你?……不,不是你。」譚真明直覺這輕浮的嗓音,不是讓他魂縈夢繫的女子。

  「耶?你不是要找花小編?我就是捏。」過分親熱的嗓音,令譚真明不適。

  「你有無收過我的蘭花?」

  「什麼蘭花?」

  「請問貴公司是不是還有別的花小編?」

  「目前是我,以前我就不知道,你要多久以前的花小編,那些小編都離職了,所以現在是我負責,先生有事可以問我啊,希望不是我最近寫的文章有問題,上次我寫錯一個採訪者的名字,天啊,被罵得好慘,那個人好誇張,竟然要我賠錢,真是……」

  「謝謝。」譚真明掛電話,撫額歎息。

  原來……緣分不會等人。你以為待你狀態良好有閒戀愛再去追求佳人,那人已經翩然遠去,你欲哭也無淚。

  譚真明惆悵,跟他的心蘭一般地沮喪……他書桌上,那株被送回的心蘭,已兩年不開花,沒有任何原因,就是不開花。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3:38


  離譚真明的父親跳樓自殺,已過去三年多。

  「庚明苑」在譚真明主導下,改研發特殊蘭花為主,以質取勝,成為海外最多被指定進口的蘭花商。庚明苑轉虧為盈,走出負債陰霾,商業雜誌爭著要採訪這位蘭花怪傑,以前大家認同的是他奇特的養蘭專才,現在則是對他的經商之道好奇。他用自己的方式,帶庚明苑走出破產危機,媒體希望他出面分享成功經驗,但譚真明低調行事,不愛上報,想見他比以前更難。但是……有一個人例外。

  譚真明喜歡見他,更喜歡的……是他帶來的好東西。

  高金虎理平頭,嚼檳榔,混黑道,林森北路十五家酒店他開的。

  坐在矮沙發裡,高金虎邊抖腳,邊揮著手中相片。」這個是猴仔他某(老婆)最近刺的。」

  「我看看……」譚真明坐在高金虎對面,拿過照片,照片裡女子光裸的後背,開出一株純白的蘭花,白花瓣像一片片雪,幾點紅蕊性感無限。

  譚真明讚歎:」果然又是……」

  「又是蘭花。」

  「這刺青師父沒別的作品?」

  「這位『憤世的H』,蘭花刺得特別好,她也不是沒刺過別的,上回我兄弟阿楠要刺『浴火鳳凰』……刺完我特地拍照,因為太驚人了……你看。」高金虎打開皮夾,抽出照片給譚真明。

  譚真明倒抽口氣。」真是……不忍卒睹。」

  「就說很驚人吧?」高金虎大笑。」阿楠後來跟我借錢,急著要把刺青弄掉。」

  譚真明拿高照片,在燈下看。」浴火鳳凰?但這鳳凰怎麼看起來像雞?」

  金虎大笑。」我們都問他,你好好沒事幹麼在背上火燒雞?可憐的阿楠,要不是我擋著,那位『憤世的H』早變成『死掉的H』……畢竟人家好好一個年輕小姐,那麼早死太可憐了,雖然她脾氣差到讓人很想扁她,可是我高金虎是絕不打女人的……」

  「不對。」譚真明將兩張照片放一起比對。」看不出是同一個人的作品。」

  「她擅長刺花草植物,刺別的就刺不好。可是偏偏我們家裡那些女人,愛死她的蘭花刺青,你知道嗎?最近那些女人想坐大,要組個什麼蘭花麻將會,打算請她到家裡集體刺蘭花,她們還說……」

  「我想認識她。」

  「你?你對刺青有興趣?想刺青還是……你馬子想刺?」他知道譚真明有個氣質超好的漂亮女友。

  「都不是。」

  「都不是?那你為什麼想認識她?」

  「我懷疑我認識她,就算不認識,她也一定認識我。」

  「那一定是,因為你是蘭花界天王。」

  「不對,是因為這個刺青師父,刺的全是我培育過而且給媒體發表過的變種蘭花,不管是蘭花的姿態,或奇特的花瓣弧度,或比一般蘭花更碩大的蝴蝶蘭,還是罕見的近乎金色的倒吊蘭,她刺的全是我在媒體上發表的蘭花,有些則是在世界蘭展比賽得過獎的……」

  口說無憑,譚真明拿了照相本給高金虎看。

  高金虎發現那些蘭花照片,跟」憤世的H」刺的幾乎一樣,包括最近這一幅刺青,原來出自名叫」聖女」的雪色蝴蝶蘭。

  「奇怪,她怎麼這麼了你的作品?」

  「所以我想見她。」譚真明拇指輕撫過蘭花刺青照。」像這株參展過的『聖女』已經死亡,再也培育不出一樣的蘭花,但這位刺青師父,竟讓它在人的皮膚活過來……刺得栩栩如生,讓我對這蘭花的回憶也跟著回來了。」

  正是這個原因,當他一次偶然機會下,看到長期向庚明苑買花的大戶高金虎的女伴,在足踝刺一株他養過的蘭花,他感到困惑,請高金虎拍這刺青師父別的作品,驚覺不是巧合,全都是他發表過的蘭花。

  高金虎也跟著好奇起來。」看樣子,H對你的蘭花很瞭解。」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這個,這個嘛,我很難回答你。」

  「為什麼?」

  「我不會形容她,應該這麼說……她是個很難形容的女人。」

  這希罕了,玩遍各大酒家,閱女人無數的高金虎,沒辦法形容一位女子?譚真明往後靠著椅背。」……我想見她,你有沒有她的名片?」

  「你要刺青的話,當然可以幫你約。不過……如果只是想約她見面,想認識她,喝茶聊天交朋友的,我建議不要。」

  「為什麼?」譚真明笑了。」我應該不至於讓人討厭吧?」開玩笑,有多少人等著要約他見面。

  「我跟你說啊,H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討厭一個東西……」高金虎勾勾手,譚真明湊身聽。」她非常討、厭、人。」

  「但是她也是人。」

  「是啊,所以她看起來也很不喜歡自己。」

  「所以叫自己『憤世的H』?」

  「我跟你講,她看起來真的是很憤世喔,不管什麼時候看到她,她的臉都很臭,所以我建議你最好別去騷擾她。」

  「騷擾?」譚真明臉一沈,自尊受傷。」高金虎,你看到了,是這位小姐不停在刺我養過的蘭花。」他只是好奇,H為什麼對他的蘭花這麼瞭解。他這是人之常情,講他騷擾,太難聽。但為什麼,譚真明覺得頭脹臉熱,有點小小的不自在?

  「譚先生?譚大師?你在緊張嗎?厚,我第一次看你會緊張欸。」

  「你在胡說什麼?」

  「你再不拿衛生紙來,你的相簿要毀了。」

  原來譚真明打翻自己的那杯茶,還無知無覺。這個」憤世的H」,讓譚真明很失常。

  高金虎看譚真明趕快擦拭水漬,還用一種有點故作輕鬆的聲音說——

  「既然你說這個H很孤僻,我也不想去認識了,反正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況我很忙,還有一堆合約等著要處理,最近有一批蘭花受了水傷,還有——」

  「奇怪,你幹麼跟我解釋這麼多?」很反常喔,還以為這位譚大師永遠鎮定穩重,怎麼這會兒穿著西服手忙腳亂擦水漬,脹紅著臉胡說八道的樣子,活像小男生?

  呴呴呴,高金虎偷笑,一定是」憤世的H」的憤怒太無遠弗屆,連譚大師都被怒到失常。這樣慌亂的譚真明,帶給高金虎極大樂趣。

  終於,譚真明將桌面收拾妥當,清清喉嚨坐下。」我們討論一下你要訂的蘭花吧……」

  高金虎覷著他笑。」可是我比較想跟你討論『憤世的H』……」

  她要回去了,畢竟笑得臉也僵了。每次回爸媽家就必須裝乖,裝快樂,因為不想讓父母知道,心中的傷一直都在。

  深夜,暗黑的柏油馬路上,她騎著摩托車,兩旁鐵板樹耿直地矗立著,她戴著黑色安全帽,騎破舊的老機車,舊的咖啡色夾克,褪了色的藍牛仔褲,身軀消瘦,牛仔褲底下是款式冷酷的黑尖頭皮鞋。

  耳機裡響著她最愛的團Evanescence,嗓音黑暗的女主唱正唱著《Bring Me To Life》。

  她是刺青師,可是只有蘭花刺得好。

  代號」憤世的H」的她,本名叫莫燕甄。凝視眼前馬路,她的冰冷表情像柏油路跟她有仇。而或許這只是她與外界保持距離的習慣,她一路緊抿嘴唇,這是她不為人知的神經緊張,包括那一對繃緊僵硬的肩膀。

  綠燈時,車子經過十字路口,但右方突然一輛重型機車闖過來,她緊急煞車,但是對方煞不住,莫燕甄冷冷地看那輛重型機車失衡,打滑,撞上安全島,轟隆巨響……

  騎士摔飛在地上。

  重型機車的鋼板果然不一樣,撞得這麼大力只是照後鏡斷掉,外觀好好地倒在地上。

  莫燕甄冷冷地看著那位騎士,死了嗎?

  沒死,對方忽然跳起,摘下安全帽,氣呼呼地朝她走過來。

  很好,有得玩了。莫燕甄也摘下安全帽。

  那人停在她面前,瞪著她。

  「靠,你眼睛長假的啊?X……」一連串髒話,問候她家親人。

  莫燕甄不吭聲,這卻助長對方氣焰,反而更大聲叫囂。

  「你找死?你竟然闖紅燈。」

  「闖紅燈的是你,我們讓警察來處理。」

  「警察?哈哈哈……」他大笑。」我爸是誰你知道嗎?萬華的『虎爺』聽過沒?我爸在虎爺底下做事,信不信我隨便叫他撂人來你就死定了,你想活著離開,賠個一萬,我可以考慮放你走……」

  不囉嗦,莫燕甄從牛仔褲口袋掏錢,只有一張縐巴巴的百元鈔票。」我只有一百塊。」

  「X,一百塊我這台車的一根螺絲釘都買不到,你死定了。」

  「不然……我找朋友送錢來?」

  識相!」好,但要快,我很忙。」少年雙手抱胸,抖著腳等。

  莫燕甄打開手機,借錢。」是我,H。我撞車了,對方要我賠一萬,但是我錢不夠……嗯,好,在中山北路一段的……」

  講完,手機塞回牛仔褲,她繼續和少年對望。

  「不錯嘛,」他笑。」還CALL得到人拿錢來,是男朋友嗎?是說喔,你長得不賴,可是臉怎麼那麼臭,你要是哭一下,或是跟我ㄋㄞ個幾聲,其實我也不一定要你賠錢,搞不好還會請你吃宵夜,但是你看看你,表情像我欠你幾百萬,害我摔倒也不會說對不起,問我有沒有受傷的,老子當然不爽!」

  莫燕甄微笑。

  「對啊,就是要會笑,這樣好多了嘛。」可是,他的笑容很快消失了,轉成大大O字形,眼色驚恐,看著她身後,五輛BMW停住,下來十名男人,全都一副流氓樣。

  少年認得帶頭的那位。」虎……虎爺?」

  莫燕甄微笑,因為少年郎的表情很有娛樂效果。

  少年看著燕甄身後十名穿黑西裝帶棍棒的壯碩男人,站最前面,理平頭,壯得像日本摔跤選手,嚼檳榔,穿花襯衫,海灘褲,夾腳拖鞋的,正是萬華的老大高金虎,綽號虎爺。

  虎爺粗聲粗氣地問莫燕甄:」這個兔崽子要你賠錢?」

  「嗯。」莫燕甄抬高手,指著剛剛一直對她吼叫的少年。」他還說他爸在虎爺下面工作。」

  高金虎雙手插口袋,罵了一聲粗話,挺胸瞪著少年。」你爸是誰?」

  少年癟嘴,咚地跪下。」我亂講的,我爸是大樓警衛……」竟然眼眶紅紅,嚇到要哭了,還一直顫抖。」對不起……大姊姊。」

  大姊姊呢!莫燕甄嗟笑。

  高金虎問莫燕甄:」你要我海扁他嗎?」

  莫燕甄聳聳肩。」隨便你們對他怎樣,我先走了。」

  「等一下。」揪住她的夾克,高金虎不爽了。」我說H,你是不懂禮貌嗎?我三更半夜撂人殺過來,你什麼一句隨便就走?有沒有搞錯?」

  「因為很晚了。」

  「什麼叫因為很晚了?我沒聽錯吧?!」高金虎激動熊吼。」就是因為很晚了你把我叫出來幫你,你才更不應該對我這種態度!」氣死。

  「哦?我只是打了一通電話,你自己要來幫忙,我又沒有逼你。」

  「你你你你你,好,有種,你再這樣跟我說一次!」

  「是你自己來的,我沒逼你。」

  高金虎伸出食指,指著她額頭,面目猙獰,好似猿人。」你再給我說一次……」

  老大發飆了,一干兄弟退後一步,驚駭地看著纖弱的莫燕甄,和雄壯的老大對峙。

  跪在地上的少年,張大嘴巴,對於事情的轉變感到莫名其妙。

  莫燕甄臉一沈,突往前站一步,害高金虎嚇一跳,不自覺地往後退一步。

  「你很喜歡鸚鵡嗎?要不要養一隻?你要牠重複幾次你愚蠢的話都可以。」

  「你現在的意思是……」高金虎熊爪一抓,揪住莫燕甄領子,扯到面前。」意思是我自己雞婆就對了?」一直知道H脾氣不好,但沒想到她還很囂張。

  「你現在是要揍我嗎?」她被勒住脖子,可是表情竟很輕鬆,毫無畏懼。

  她的神情讓高金虎震驚,就算是見過世面的酒家女,看他發飆還會嚇到尿褲子。這個H是惡魔……

  高金虎眼色一凜。」我真的很想揍你,但是看在你是女人的分上,我給你道歉的機會。」他推開莫燕甄,摘下她機車的鑰匙。」明天下午三點,到我家找我拿機車,記得帶水果禮盒跟我道歉!」

  「水果禮盒不是探病用的嗎?」她說。

  「老大!我們看不下去了。」兄弟們圍住她。

  「你臭屁什麼?」

  「沒見過比你囂張的。」

  「給臉不要臉就對了!」

  「老大不願意打女人,我很樂意代打……」

  「你們給我住嘴!」高金虎喝叱,機車鑰匙丟給身後小弟。」記得,明天三點。」

  他們走了。

  莫燕甄問還跪在地上的少年:」都走了你跪什麼?」笨蛋。

  少年這才回神,趕快站起來,對眼前的女子很好奇。」你為什麼不怕他?他是萬華虎爺欸,你不怕被揍?」

  「你怕死對不對?」

  「廢話,誰不怕死?叫出來給我看。」

  「我不怕。」

  「是喔,你有厭世的傾向?有沒有去看心理醫生?要不要我介紹?」

  「你很有趣。」剛剛很流氓,現在竟然跟她談心理醫生。

  「實在太刺激了,呵呵呵。」竟然笑了,他籲好大口氣。

  「你有兩頂安全帽?」莫燕甄看見那輛重型機車側邊掛著另一頂女用安全帽。

  「怎麼了?」

  「載我回家。」不想花出租車錢。

  「難怪你會惹毛虎爺,大姊姊,你請人幫忙都是這麼屌的口氣嗎?」

  「你可以拒絕,我無所謂。」她發過誓,今生到死,絕不求人。

  她不怕死,但怕求人。三年前那次風波,她跟著媽媽求親戚借錢,她去銀行拜託行員通過借款,她密集求了很多,後來為了找工作賺錢還債,也求了很多老闆。那種丟臉滋味,她再也再也不要嘗,寧可死。

  「我是可以載你啦……」少年沒有拒絕,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拒絕她,更可怕的是,他覺得這位大姊好酷,他有心動的感覺,這就是一見鍾情嗎?這樣想,臉就紅了,將安全帽遞給她,兩人坐上機車。

  「安全帽要戴好喔……」他講話溫柔起來。」你怕的話,可以抱著我的腰……呃啊……」她竟猛地用力抱住,害他岔氣,呼吸不順。

  「你放心,我會抱得很緊,因為你的騎車技術很爛。」

  「你講話還真是讓人開心欸,對了,你可以叫我阿東,我怎麼稱呼你?」

  「H。」

  「H?」阿東發動機車。」這不是名字吧?我是問名字?還有你在哪工作啊?有沒有名片?改天大家一起出來看個電影嘛,怎麼樣?喂?喂?!」沒回應,他回頭,看見她一臉肅殺,戴著耳機,聽她的音樂,擺明不聊天。

  「好冷喔。」阿東歎氣,熱情都被澆熄了。

  莫燕甄照約定時間來找高金虎。

  他們在前院裡講話,籐木桌椅,篩著日光。

  莫燕甄交叠長腿,斜著身體坐著,懶散,臉色不屑。

  高金虎坐一旁,從見到她起,就一直笑。」昨天我的人都在,你也太不給我面子了。來,你的鑰匙。」他才不跟女人計較,拿走她的鑰匙,是為了做給兄弟看的,還有……就是他也確實被燕甄惹毛了。

  燕甄拿了鑰匙就走,高金虎按住她肩膀。

  「等一下。」高金虎湊近,眼色炯亮,笑得詭異。」H,等你朋友到了再走。」

  朋友?」誰?」莫燕甄身體陡然緊繃,面色警戒,」朋友」兩字聽起來很恐怖。她沒朋友,這些年一個朋友也不交。

  「哦,你一定跟他很熟的。」既然她昨晚表現得那麼可惡,高金虎也不打算顧忌她討厭見人的個性。他存心製造事端,再隔岸觀火,欣賞H的反應。」說不定,那還是你愛慕的人呢!是啊,應該是你很喜歡的人,才會……」

  「你太無聊了!」莫燕甄猛地起身,愣住了。

  她看見某人穿過大門,穿越茄苳樹的影子,走過來,他側臉英俊,身形高瘦健朗——

  是譚真明,比三年前更英俊魅力的譚真明,正慢慢走過來,她呼吸漸漸失控。

  譚真明慢而穩健的步伐,踏過一地破碎樹影。

  莫燕甄呆住了。

  譚真明迎面走來,姿態灑落,週遭風景都失色。單眼皮的雙眼,目光很沈靜,鼻直挺,襯著堅毅薄唇。他高瘦結實,白襯衫在烈日下,依稀看得見裡邊結實強壯的體魄,微敞的領口,是他的自在和率性。卷高的襯衫袖子,手臂膚色是健康的麥色,泛著光澤。一隻黑色機械表,大而厚實的手掌,感覺出他掌握事物的力量。

  卡其褲,皮質夾腳拖,以及飛揚的中長髮,這一切都在宣告他跟過去不同,過去譚真明面容嚴謹,神情嚴肅。如今隨著事業危機解除,莫燕甄看見的譚真明,狂放不羈,毫無拘束。

  她,站在那裡,卻如履薄冰。

  她,心臟灼熱,呼吸全亂,臉龐脹紅,渾身緊繃。

  然後,高金虎在一旁亂叫:」嘩,我沒看錯吧?H也會緊張?你是在臉紅嗎?」這酷女竟一臉窘態,大出虎爺意外。這神態很面熟,啊,是了,虎爺想起,此刻站她面前英姿颯爽的譚老闆,也曾有這窘態。像踩住了貓尾巴,掐住H的弱點,虎爺挺不好意思個……屁,他爽斃了。

  「你認識他吧?」高金虎拉著H的手臂,壓低聲音說:」你一直刺人家養的蘭花刺青,是不是愛慕他?」

  莫燕甄故作鎮定,但額角頸背全是汗。她想宰了高金虎,可是她動彈不得,因為太震撼……譚真明從報紙雜誌電視走出來,走到她面前,活生生。在她毫無心理準備時。

  莫燕甄不語,看見譚真明揚起一眉,疑問地瞅著她。這剎,燕甄覺得自己像黑蝙蝠,忽被炙陽曝曬,無所遁形。他炯亮有神的目光,看穿她。

  是他疑問的一個揚眉,讓莫燕甄回神,竭力冷靜。

  別慌,別忘了這位先生,曾在記者會上如何羞辱她,有自尊的話就別一副渴望人家的蠢樣子。

  莫燕甄臉色從驚慌困窘到冰冷,看著譚真明像看著仇敵。

  譚真明也發現了她的敵意,但不記得認識這位穿著中性,表情冷酷的短髮小姐。她瞪著他,且一臉怒容。他做了什麼?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5:50


  「你沒說要帶人。」譚真明問高金虎,拉開椅子坐下。

  「是自己人,沒關係啦!」高金虎呵呵笑。

  「是你的女人嗎?」

  莫燕甄怒道:」不是「誰的」女人。你呢?先生又是「誰的」男人?」她被譚真明的問話激怒,太不尊重女人了吧?

  譚真明笑了,高金虎也哈哈笑。

  譚真明看向站得直挺的女子,打量她。她也迎著目光,跟他對看。

  她二十幾歲吧,短髮削得淩亂,帶敵意的烏黑大眼,襯著不健康的蒼白臉色。輪廓算甜美,雙眼皮眼睛,又有豐厚性感的嘴唇,但她偏偏將眼線描得濃黑,顯得憤世嫉俗。她看起來營養不良,應該很少曬陽光。穿著不合氣候的過大長袖黑襯衫,過寬鬆的黑牛仔褲,縐巴巴,將她真正的身材隱匿。連上衣長袖前端,也看不到完整手掌,只露出半截細白的指尖,看到那一點細細的指尖,不知為何譚真明想到雛鳥,可憐兮兮。

  她打扮怪異,散發突兀的怪氣氛,和此刻充滿陽光花香的庭院很不搭。即使站在金黃色溫暖日光裡,即使沒有觸碰到她,譚真明也能感覺出她散發黑暗厭世的氣質。他還注意到她站姿僵硬,身體緊繃,彷彿正努力壓抑著什麼。又好像,對一切都很有敵意。

  因為她是這麼顯得緊張又帶著敵意,所以他也很故意地漠視她的存在問高金虎」是你的女人?」沒想到她立刻反擊,夾槍帶棍地問他又是誰的男人?他就笑了,像跟貓兒玩,被抓咬了一下,不太痛,只是刺癢癢地快感。

  「沒有誰是誰的,我道歉。」

  「不需要。」莫燕甄臉更臭了。

  「不需要?」

  「不需要跟我道歉,不希罕,因為你對我來說不重要。」她記仇,嗯哼,記得自己對他來說只是個」不相關」的人,死活他都不在乎。

  「好,好個不重要,也對。」他很有風度,笑著回話。

  可連這回答,也激怒她,特別是他滿不在乎的笑容更讓她抓狂,她簡直針對他來的。她說:」對,不重要。我們不認識,你有什麼好道歉?你剛才粗魯無禮的問話,只是暴露出你是個粗鄙的大男人。」

  他決定忽略這位易怒的小姐。」高金虎,我們要談生意,你讓這位小姐杵在這的用意是?」

  一直隔岸觀火的高金虎從剛剛就一直笑,他對莫燕甄說:」他是譚真明欸,刺那麼多人家的蘭花,看到本人不開心嗎?」

  莫燕甄轉頭,怒瞪高金虎,想掐死他。可惡,秘密被發現了。是,她一向只刺他的蘭花,那是因為那些圖騰早已印入她腦海,她最熟悉,刺青起來很上手,只因為這樣。

  譚真明非常震驚:」『憤世的H』是你?」在他想像中,H應該更有年紀,身材更強壯,怎麼會是眼前這看來弱不禁風,年輕秀美的纖秀女子?除了帶刺的個性,她的身材完全看不出憤怒在哪,只覺得柔弱。

  莫燕甄又瞪住譚真明。」幹麼?我不知道刺別人種的蘭花也有問題?要我付錢就太過分了。」

  原來她以為騙她來是想跟她收費,兩個大男人大笑。」沒這種事……」譚真明解釋。」你蘭花刺得很好,我感到很榮幸。只是,我很難相信是你刺的。」

  「為什麼懷疑?」

  「你看起來不像刺青師,更不像會跟高金虎這種人認識。」

  「喂!黑道也是有人權的好嗎?」高金虎抗議。

  「那些蘭花真的都是你刺的?」譚真明再確認一次,瞥向她長袖外的手。」你的手那麼細小。」

  莫燕甄回答他,而她的回答很酷——

  她抽出牛仔褲口袋裡的黑色簽字筆,坐下,突然抓來譚真明右手,拉近,低頭,以不到五分鐘時間,默默地在他手掌虎口邊緣,描出一株黑色蘭花,它栩栩如生,彷彿真有花香會打那竄出,又彷彿風吹得厲害一點,虎口邊緣的蘭花就會野野地搖蕩起來。

  她畫完蘭花,輕放下他的手。他心頭卻重重地,失了神魂,恍惚地瞅著虎口邊的蘭花,更令他恍惚的是心頭慌慌的感覺。

  她說:」拿刺青槍過來,我可以立刻刺好這朵蘭花。」

  他信了。」你為什麼記得我種過的蘭花?」

  「是不是暗戀他?」這是高金虎問的。

  「我走了。」她不回答,沒必要。

  「請等一下。」譚真明攔下她。」能不能坐一會?」

  他微笑,這溫暖的笑意使她內心顫慄。已經很久,沒有被殺的感覺。當然,被殺是過分渲染的形容,真正的意思是,她軟腳,虛弱,當譚真明用這樣溫暖的微笑衝著她來,她恐懼著自己會變得很白癡。

  「要幹什麼?!」她只好大聲又不爽地問,掩飾心慌。可這在他看來,只覺得她緊張兮兮。

  「你放心,我沒惡意,我們要開會,也許你可以提供意見。」

  「你以為我很閒嗎?」

  「我付你鐘點費。」

  「你以為我很便宜嗎?」

  「這樣吧,付你一小時兩千。」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心動?」

  「四千。」

  「你一定是錢多到沒地方花。」

  莫燕甄坐下,幹麼不?有錢賺,四千呢,她缺錢。

  高金虎大笑,這兩人太有趣了。

  莫燕甄不只是坐下,還很務實,立刻拿出手機調鬧鐘,設定一小時。」現在開始算……」她故意機車,好像只要這樣就不會太明顯,讓人知道她其實,其實仍對這男人很忐忑,她還是……會被他影響。即使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單純的莫燕甄。

  譚真明真拿出四千大鈔放桌上。」你看,我很有誠意。」

  高金虎罵道:」喂,讓別人看到以為我們在做什麼交易!」他哈哈笑了。」不過是要討論週六要訂的一千朵蘭花,需要她什麼意見?」譚真明很怪喔。

  譚真明說:」我們開始吧,喪禮用的蘭花,你要哪一種?」

  高金虎說:」就蘭花嘛,還不都一樣,就一般的蝴蝶蘭吧。」

  譚真明問:」死的是誰?什麼個性?有沒有照片?」

  「真有心,還針對死者個性搭配蘭花。」高金虎很佩服。

  「我是怕我的蘭花不高興會托夢給我。」

  「托夢給你?」

  「對,托夢說它被送錯地方不甘願。」

  高金虎嗤之以鼻。」最好是啦,死的是巴萬的小弟,二十三歲,因為女朋友被欺負,跟金山江老幹架,不自量力的傢夥,被砍二十三刀,很慘,面目全非……」

  OK,瞭解。譚真明轉而問H:」如果是你,請問這位男人的喪禮,要配『庚明苑』哪一款蘭花?」

  「狂歌。」莫燕甄想都沒想地就說。那是庚明苑獨產的蘭花,花色火紅如血,花朵形狀似玫瑰,但顏色稠濃如血液,像花在泣血,更奇的是花梗帶紫色。」這傢夥為愛瘋狂,如狂歌,紅得很瘋、很野,有種飛蛾撲火的氣魄,很傻也很純真。」

  譚真明眸色驟亮,笑了。

  「狂歌?」高金虎問:」有這款蘭花嗎?」

  「有。」譚真明看著H,自這刻起,她留給譚真明永難抹滅的印象。就這一句,已征服他。他完全明白,她,為何能刺出蘭花的魂。

  晚些,譚真明打電話給營銷經理,將問H的問題問經理:」……你覺得這個人的喪禮配什麼蘭花?」

  「紫蝴蝶蘭。」

  「為什麼?」

  「今年這款量產,趁這筆交易,可以大量消化庫存。」

  營銷經理說得沒錯,但是,他希望聽到特別的,對蘭花有感情的回答,那樣的人可遇不可求。見過H,這天,譚真明一直心神不寧。

  他坐在辦公桌後,剛掛完電話,又瞥見虎口靜美的蘭花,彷彿又見她低頭,握著他的手勾勒線條繪製蘭花時的專注模樣。一筆一畫,刺癢皮膚,莫名心悸。

  他知道這世上要遇到跟他一樣懂花的少之又少。愛蘭者眾,懂蘭的少。H是懂蘭花的人,很令他驚艷。就像三年多前,有個他愛慕的女子,也曾帶給他的感動。那位女子,是他人生最黑暗期的一點光亮。

  H,讓他有同樣感受,但他不會追求她,因為他身邊已有女友,交往一年多的可人兒,郭雪貞。可是為什麼理智這麼想,心裡卻有一點遺憾?

  電話響了,是高金虎打來的。

  「怎樣?H很特別吧?你們倆太有意思了。」

  「她的確很特別。」

  「你好狠,因為她的話,我訂了一千朵超貴的『狂歌』,這是搶劫。」

  「我知道你對人慷慨,何況死者為大。」

  「來這套,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你知道我愛蘭花,勝過賺錢。」這是他跟死去父親不一樣的地方,父親被利益迷惑,才會讓企業集團蠱惑,大量種蘭花、蓋花場。當時他激烈反對,認為蘭花有靈性,不該用商業模式運作。這裡邊沒有」愛」,一定失敗。事後證明,一敗塗地。

  譚真明一直認定,養蘭花,必要條件是」愛」。除此外,都不持久,也是這論調,讓業界稱他為怪人。也因為如此,蘭花也最愛他,總是在他手下盡情展現風情,爭奇鬥艷,只除了那一株不再開花的心蘭。

  「說真的,H是人才。我如果是你,絕不放過。」

  「你如果是我,會如何?」

  「娶她。」

  「我愛我的女朋友。」譚真明大笑。

  「包養她。」

  「你都是這樣對待人才?」

  「只有女的人才我才這樣。」高金虎說:」這女人待在萬華的小刺青店太可惜了。你知道嗎?下午光聽她講評蘭花,我衝動得打這通電話給你。」

  「哦?」

  「因為我想跟你多訂一百株『狂歌』,她說得太淒美了,我要養幾盆在家裡,你說,這麼懂蘭花的要去哪找?窩在刺青店太可惜……」

  「說不定她熱愛刺青。」

  「愛個屁,我認識她師父,H當初是為了賺更多錢才學刺青,她本來在餐廳上夜班,聽說原本很落魄的……」

  掛電話前,譚真明問:」我還不知道她的本名。」

  「莫燕甄。」

  莫燕甄住在近龍山寺的小巷,一樓的舊屋。

  早退流行的磚造屋瓦,上頭長滿野草,下雨滴滴答答漏水,哀淒地響不休。屋內光線不好,昏昏暗暗,踏進來,就是沒有明天的憂鬱感。

  環境不好,她無所謂,晚上鋪了被躺下就可以睡;沒生活質量,無所謂,店是老師父讓的,不收錢,還一併介紹許多主顧。靠這收入,她衣食無缺,還清一些債務。她沒啥開銷,除了還債就是還債。她沒娛樂,不買物品,衣服都穿舊的,所以很寬鬆,因為她比過去瘦十公斤。她不交朋友,她的人生,還能有什麼憧憬?大富大貴?享受生活?戀愛結婚?負債纍纍的她還能有什麼期待?只有恨,恨那無情出賣她的人,然後繼續過沒希望的日子。

  有親戚知道她的狀況,竟透過父母勸她嫁人,說她漂亮年輕,說不定會有人愛她愛到願意一併承接債務。她感到好笑,這和賣身有什麼差?

  因為對未來失去憧憬,對過去又充滿怨恨,使得莫燕甄長年都臭著臉。現在也是,一看見踏進屋裡的高金虎她就不爽。

  「要刺青嗎?應該先預約。」

  「想跟你聊聊。」高金虎想拉椅子坐下。

  「不刺青?請回。」莫燕甄抓住椅子,不讓他坐。

  「真受不了,我們男人愛面子,你這種態度,以後一定會吃虧。」

  莫燕甄去開門。」慢走,不送。」

  「你這傢夥……我帶好消息來,聽完我說的,看你還趕不趕我走?」高金虎硬抓住椅子坐下,巴拉巴拉說起來。原來譚真明的庚明苑將在內湖開分店,五十坪店面,後院有空房,獨立門戶,願意供她免費住。如果她堅持,也可以接一些刺青的案子。

  莫燕甄只要幫忙更新庚明苑網站,定期發表介紹庚明苑蘭花的文章。工作時間彈性,還付她五萬月薪,更大方讓她享有勞健保。這麼優的條件,讓前來提議的高金虎面上有光,笑呵呵地講完,預備聽莫燕甄感謝,喜極而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開心大笑。

  莫燕甄就是莫燕甄,狂喜也那麼低調,聽完眉都不挑一下,只說:」好啊,回去叫譚真明乾脆把整家店送我好了。」

  「意思是?」

  「沒興趣,當然,如果他想把店送我,我很樂意。」

  「你瘋了?這麼好的條件沒興趣?比你窩在這爛地方強多了。你明明是喜歡花草的,難道甘願在這地方一輩子?!你年輕,幹麼活得這麼沒朝氣?你不想改變,不想有作為?我看你刺青也不開心,去外頭闖闖不是很好嗎?一個月五萬啊小姐?」

  莫燕甄倚著半開的門,懶洋洋地。以前,她相信這麼好的事,現在,她懷疑這裡邊有陷阱,不可能那麼簡單。即使來邀請的是以前很崇拜的譚真明,即使這份工是過去夢寐以求的,但她已不再有過去的心情。她才不要傻傻因為人家一個提議,關掉刺青店,轉移陣地,大換環境,然後日日夜夜提心吊膽,看譚真明臉色工作,就怕哪天被開除,兩頭都空。

  言過其實,讓人虛,而忽然被過分善待,也讓人起疑。她很小心,她再也不能踏錯,她沒跌倒的籌碼,再不能讓父母擔心。因此對高金虎長篇大論的說詞,她搖頭,提腳,把門推得更開。

  「通常這麼好的事,裡面都有陷阱。」她說。

  「難道我會騙你?或是譚真明會騙你?」高金虎暴跳如雷。」你認識我幾年了?快兩年了吧?我高金虎是怎樣的人你不知道?我在道上是講信用出名的!還有譚真明,他是什麼樣的角色你不知道?」

  高金虎走到莫燕甄面前吼叫——

  「譚真明那個人,他爸三年前負債跳樓,上億的債務都扛下來,為的就是信用兩字。他能從負債上億,到如今還清債務,每年淨利超過三千萬。他有必要賠上自己的信譽,坑騙你這個小人物嗎?」

  小人物?

  「對,小人物,小歸小,脾氣很大,你不知道嗎?」砰,莫燕甄用力關門,門板直接摔在高金虎身上。

  高金虎被撞出去,痛叫,踹門。」你白癡,你不識相,X,我流鼻血了,你他媽的氣死我了你!」

  天黑了,下雨,莫燕甄工作室的屋簷上,有只幼貓一直喵叫。是被雨淋濕的黑色幼貓,莫燕甄站在屋外,雙手抱胸,瞅著屋簷上哭叫的貓咪,靜靜地看著,不離開,也不幫忙。她沒撐傘,和幼貓一起淋雨。

  「想養牠嗎?」有人問。

  燕甄回頭,看見譚真明。他穿著咖啡色風衣,站在這幽暗巷子裡。天黑,小巷頹敗,高大的他似乎更加耀眼。她瞇起眼睛想,他的容貌不管到哪都很容易吸引旁人視線,又或許那是因為他身上有股非凡的氣質。

  他太耀眼,使她感到自己矮小又狼狽,她撇過臉不理他。

  他說:」看了這麼久,是不是想收養?」他來了一陣子了,她瞅著貓兒太專心,沒發現他。

  「我討厭小動物。」

  「討厭會淋雨看這麼久?」她頭髮淋濕,跟幼貓的毛髮一樣,在路燈下閃著晶光。

  她說:」這畜生只會吵跟吃,養著有什麼好處。」

  他覺得她說謊,因為她講得太現實,現實到很故意似的。

  莫燕甄走進店裡,他也跟進去。

  「莫小姐。」

  莫燕甄在工作台前停步,轉身看他,雙手撐在身後桌上。」先生要刺青嗎?不是的話請回。」

  他微笑,看向右側牆面,那裡懸掛各式刺青照片,都是蘭花圖樣。」這排到那排,全是我參展過的蘭花。」

  莫燕甄臉面灼熱,那是她過去搜集的新聞圖片,翻拍,懸在牆上給客人刺青做參考,沒想到有一日譚真明會來。

  「你到底來幹麼?」

  「這面牆的參考圖樣都是蘭花,可見你也是愛花的人。」

  「你喜歡答非所問嗎?」

  「高金虎說你不信我開的條件,你覺得有陷阱?」

  「對,沒理由給我這麼好的條件。」

  「為什麼?」

  「我很清楚自己的價值,你條件好到詭異。」

  譚真明靜下來,看著她的眼睛。

  莫燕甄挑起一眉,詢問地瞪著。

  他不說話,靜靜直視她,只是直視而已。

  她納悶,困惑,等著,他就是不開口,只有屋外淅瀝的雨聲響著,和他一雙有力的眼神看著她。

  莫燕甄受不了這種沈默,感到尷尬,她移開視線。

  「現在不講話也不走,是怎樣?」

  「我聽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我希望你能看見我的靈魂。」

  「什麼?」有沒有搞錯?

  「這樣也許你會發現,站在你面前的,是個正直可以信任的人。」

  莫燕甄嗤地笑了,多諷刺。」但是……譚先生,站在你面前的其實是個瞎了眼的女人,她分辨不出好人壞人,所以你這方法不管用。」

  他笑了,這回答有創意。但他不知道,這是她用淌血的心換來的答案。

  「在我看來你的眼力非常好,不然刺青也不會這麼出色。」他看見工作台放著一碗種子。」這是菩提樹的種子?」紫紅斑,圓滾滾,種子們團一起,在古老的美濃碗裡,顯得特別美。」你喜歡菩提樹嗎?我也是。有時,我也會撿菩提籽回來放著欣賞……」

  她心中吃驚,但嘴硬道:」廢話真多,誰跟你一樣喜歡菩提樹?這只是順手撿來的,菩提樹又不會開花,有什麼好讓人喜歡……」

  「你錯了,菩提樹會開花。」

  莫燕甄瞪大眼睛。」先生,你才錯了,這邊多的是菩提樹,從不開花。」

  「要不要跟我賭?如果菩提樹有花,你就來庚明苑工作,如果沒有,賠你五萬。」

  「呴,我果然沒看錯,你真是一個狡猾的人。」莫燕甄瞇起眼睛。」很清楚我的弱點嘛,知道談到錢我就會心動嘛。」

  他笑了。」怎麼樣?要不要賭。」

  「當然要,白癡才不賭,誰都知道菩提樹是不會開花的。我跟你賭,但是,要怎麼驗證答案?」

  「我可以馬上讓你看見菩提樹的花。」

  「好啊,走,我知道前面就有幾株菩提樹。」

  「不用到巷口,你屋裡就有菩提樹的花。」

  「什麼?」燕甄愣住,雙手插腰。」你在耍我對吧?我看起來很白癡嗎?你是不是覺得我腦筋秀逗很好騙?」她忽然很火大,甚至有點歇斯底里。」你,你立刻給我滾!」跟高青梅一樣,跟棠紹文一樣,這些人都當她很笨,才開她玩笑又利用她。

  譚真明舉雙手投降。」冷靜,你看著……」

  他拿起一粒菩提籽,抓來她的左手,放在她的掌心。然後他輕輕以拇指揉開種子,坦露種子內在的風景。」你看仔細,是有花的……這裡邊不就藏著很多花?」

  她傻住,低頭瞧,果實裡很多顆粒狀的……小花?他指的是這個?

  他解釋:」這叫隱花果,花兒開在果實裡,開得很含蓄,只有懂的人,才能看見裡邊的花。」

  莫燕甄愣住。」這……這是作弊,這不算……」隱花果?她從不知道。」這和我認知的花差太遠了……」

  「不是只有大鳴大放的才算花,我不勉強你,雖然你輸了。」

  「我沒輸。」莫燕甄說:」總之,我不認同你的答案。」聽起來好像是她賴皮。對,她就是賴皮,又如何?她才不在意譚真明對她的看法。

  譚真明點點頭,伸手撇落風衣上的水珠。」其實……你比自己想的更有價值,你可以埋沒,也可以綻放,你有我要的才華,值得我開的條件。」

  「我不希罕什麼才華,我只要可以活,能吃飽能睡有地方住就行了,我何必跑到你那裡工作?說不定還要看你臉色,我在我的地盤更自在……」

  「自在是嗎?」他環顧她住的地方,他那不敢相信她會喜歡這裡的模樣,讓燕甄很抓狂。

  「看起來……這裡比較像膽小的動物躲藏的地方。」他覺得這裡破舊、潮濕、昏暗、毫無生氣,更無情趣,怎會有女人讓自己這樣住著?

  莫燕甄冷笑,真了不起,真不敢相信,他還是這麼會激怒她。

  莫燕甄說:」隨便你怎麼講好了,要不要倒杯茶給你,讓你坐下來慢慢講,反正你臉皮很厚趕也趕不走,你留在這裡,我離開好了。」

  「你這麼說,我還真不好意思耗下去了。」

  「很高興聽你這麼講,因為我很久沒有拿掃把掃人出去了。」

  他笑,她的威脅不痛不癢,他不怕,反而覺得有趣。她僵著身子故意隔著距離罵他,像一隻其實膽小,但不得不裝凶的可愛小動物。

  「好吧,如果這就是你要的生活,我沒話講,但是……」他看進她眼裡。」但是我們人,應該為熱愛的而活,而不只是為了勉強維生,不是嗎?!」他將名片放在桌上,離開她的地方。

  譚真明走出莫燕甄的店,順手將門帶上。屋上那只幼貓還在哭叫,他稍一躍身,輕易拽下貓兒,藏入風衣,喵咪偎進暖熱的胸膛,立刻止住哭聲。

  去見莫燕甄那天,譚真明帶走一隻貓。大概聽膩了牠對殘酷世界的咆哮,拽進懷裡帶回家愛。

  莫燕甄恨譚真明,他把她的情緒打亂。

  他走後,她什麼事都不能做,腦子停不下來,心情很激動,她取消之後預約的客人,被抱怨也無所謂,她確實對這工作沒熱情。等天更黑時,雨停了,她出門散心。發現屋簷喵很久的貓咪不見了,她跳起來看了又看,不見蹤影,本來想買飼料餵牠的說,牠卻不等她,也好,哼,她輕鬆多了呢,牠喵了一整個下午煩死了。

  明明這麼想,為什麼又難受?

  她壓抑著氾濫的情感,因為再沒有能力去愛一隻貓,是啊,連一隻貓她都不能愛了。

  莫燕甄苦笑,攏緊過大的夾克,自從高青梅背叛她,她再也不養花草,為了賺錢要日夜工作,還去上大夜班,之前搬回家的花草因為她沒時間關懷,漸漸都枯死病死,她才發現,已經連養花草的資格都沒了。

  當一個人成日被債務追著,溫飽都有問題,還有什麼資格愛任何事物?到現在每個月不吃不喝還要繳利息給銀行,三萬塊哪!他竟敢還跟她談什麼為熱愛的活?可笑!

  莫燕甄停在菩提樹前,蹲下,拾起一顆菩提果實,放掌心裡,凝視著。

  「莫燕甄?是燕甄嗎?」忽然有人喊她。莫燕甄抬頭,是高中同班同學鄭曉茵。

  鄭曉茵一身時髦OL打扮,抓住她的手臂嚷:」天啊!真的是你,你怎麼搞的瘦這麼多?你跑哪去了啊?開同學會都通知不到你,嘖嘖嘖,真無情欸,搬家也不說一聲,班長還親自跑去找你……我們都超想念你做的飯團呢!」

  莫燕甄愣著,哭笑不得。

  飯團?是,很久以前,她曾是很愛烹飪的女孩,大家聯誼,她最喜歡準備飯團。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她就好滿足。可是……現在她見了故人沒有歡喜,只有難堪,鄭曉茵的熱情讓她手足無措,因為相較之下,她衣著老舊神情又狼狽。

  鄭曉茵拉著她走。」幹麼不說話啊?走,我請你吃飯,我們聊聊。」

  「我還有事。」莫燕甄抽手,不看她。」對不起,我有急事,再見。」轉身就走。

  「燕甄、燕甄?」鄭曉茵好不識相,竟然追起來,硬抓住她,還喘得要死。」至少留電話吧。」

  「0912……」莫燕甄胡亂掰了幾個號碼。最好大家不聯絡,她落魄,只想藏住自己。

  沒想到,鄭曉茵很認真拿出筆記本,仔仔細細抄下來。」太好了,我們一定要找一天大聊特聊,我全班同學都不想見,就最想見你,因為你人超好的。」

  「噢。」莫燕甄反應冷淡。

  「你忘了嗎?當我繳不出畢旅的費用,被老師揶揄,超窘的,結果你竟然哭了,還說『老師不要這樣,曉茵的錢我幫她出』。哈,我都沒哭,你哭什麼?」說著,竟然哽咽,用力抱了抱莫燕甄。」真的……謝謝你……」

  莫燕甄一陣鼻酸。」我忘了……」那些她都忘記,只記得恨。

  「燕甄,我現在很有錢了,在大公司當經理呢,一定要請你吃大餐。對了,你知道那個討厭鬼高青梅嗎?」

  莫燕甄愣住,猛地抓住曉茵手臂。」你知道她在哪?」

  「你幹麼那麼激動?我上禮拜在微風廣場有遇到她,那個討厭鬼,從以前就愛慕虛榮,哪個學長有錢就貼上去,看了就討厭。真沒天理,竟然過得那麼好。」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莫燕甄心跳狂急。

  「她一身名牌,勾著一個長得好像金城武的男人喔,我喊她,她竟有膽說她不叫高青梅。天啊,我會認錯嗎?那傢夥化成灰我都不會認錯,更何況她右耳有一顆硃砂痣,一模一樣。什麼她不叫高青梅,睜眼說瞎話,更怪的是她的男伴竟然也說我認錯了,她不姓高。荒謬,不知道她又在耍什麼奸計,她那個人一直最有心機,啊……」

  莫燕甄揪住她的領子。」你,你有沒有留她的電話?有沒有?」

  「你幹麼這麼激動?我神經病啊,我討厭死她了還留什麼電話?而且她都說她不叫高青梅了,誰希罕跟她要電話,你幹麼?你臉色好差,你不舒服嗎?」

  「沒有,」莫燕甄一陣無力。」我走了,再見。」

  「我再跟你聯絡喔。」鄭曉茵用力揮手。

  莫燕甄頹喪,混亂地走了一陣,眼眶很燙,呼吸急促,然後氣哭了。

  她彎入小巷,虛軟地往屋牆靠著。掌心濕黏,打開,發現方才拾的菩提果實被她捏破,她看見軟爛的果實裡,密密的淡黃色小花,聞到果實的甜味,想到譚真明說的那些話,又想到高青梅很幸福……

  她笑了,不可抑制地哭又笑。

  因為恨高青梅,因為對世界對人灰心,所以埋葬未來,自暴自棄,但那個始作俑者竟在享受人生?!有天理嗎?有嗎?!她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仇人成功而幸福,自己,卻過得黑暗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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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6:24


  五天後,也是一個下雨天。

  下午三點,在灰濛濛的天氣裡,內湖的庚明苑分店,正在開會。蘭花們因為雨天,散發比平日更濃郁的香氣,這是譚真明最愛的氣味。有一株茄苳樹,立在店門旁,葉片閃著水光,他喜歡面對茄苳樹跟員工開會。他們一共五人,坐在搭著透明遮雨棚的前院,圍著長方形大木桌坐著,只有譚真明站著,大家正討論從阿里山催花場運來的蘭花。

  譚真明端著黑咖啡,桌上,擺著蘭花。

  他跟店長講話,她相貌平凡,但身材高大威猛,像在女子壘球隊混過,方臉小眼,年約四十,衣著保守。」寶儀,要特別注意,這一種很容易水傷,澆花的時間是……」

  忽然某個影像吸引了譚真明,抬頭,有個女人站在茄苳樹旁,在閃著水珠的茄苳樹下,她撐著天空藍的大雨傘,另一手拉著黑色行李箱。過大的灰外套,緊身的藍色煙管褲,纖瘦的腿,卻站得很直挺。他的視線和她對上,她抿了抿唇,他微微笑,對她點頭示意,要她過來。

  莫燕甄走進來,走到員工狐疑的視線裡。

  譚真明說:」我很高興你來了。」

  莫燕甄懶得寒暄,直接道:」請教我蘭花育種技術。」好大口氣。

  眾人嘩然,這是不傳的秘密技術。

  「可以嗎?」不管別人反應,她目光只看著譚真明。

  他笑道:」當然……不可以。」

  莫燕甄點頭,轉身,拉住行李,喀啦喀啦就走。眾人驚訝,看她就這麼又走了。纖瘦背影,陰雨天裡,卻是明亮灑落。

  譚真明笑著,追出去。

  「就這麼走了?」他跟在莫燕甄身邊。

  「不然呢?」她腳步快又急,毫不留戀。

  「既然都來了,幹麼不試著打商量?」

  「你願意我留下,不願意我就走,大家爽快點,婆媽的商量什麼?」

  「你脾氣真差。」

  「別以為你脾氣就好,會叫的狗通常都不會咬人,像你這種斯文又笑咪咪的最可怕。」

  他哈哈大笑,拉住她的手臂。」好了,我直說,育種技術是不外傳的,你看過哪家生意好的餐廳,對新來夥計大方,立刻把家傳秘法傾囊相授?」

  「我既然來了就要做我熱愛的事,是你說我有天賦,也是你說人要為熱愛的而活,我只對蘭花育種有興趣。」

  「那就從我說的在網站介紹庚明苑蘭花開始,並努力表現你的能力,讓我肯定你,我會考慮。」

  「考慮?聽起來這像考試。」

  「你必須做得比其它人認真,表現更好。我也相信你會讓我刮目相看,你聽好,我知道你很有個性,也相信你有天賦,說實話,我百分之八十會答應你。」

  聽起來,是對她很有信心的。

  「那麼另外百分之二十是為什麼?」莫燕甄問。

  「我是庚明苑的管理者,我的行為必須服眾,這是我的難處,請理解。」

  莫燕甄明白了,她目光炯亮地說:」你知道嗎?我會讓你、讓所有人,心服口服。」

  「這麼有自信?」

  「不是自信,是一定要,我要在這領域成功。」她窩囊太久,聽見高青梅過得好大受打擊,痛惜自己浪費光陰。仇人快活,她卻顧影自憐虛度人生,她不能再頹廢下去,她要成功,重新站起來。

  「很好。」他欣賞她的氣魄。」好好表現。」

  回去後,譚真明介紹莫燕甄的工作內容給員工們瞭解,並說明莫燕甄會住在後院房間,她主要工作是更新網站文章,沒有上下班限制,平日如有需要,她也會接她個人的刺青案子。

  這些是譚真明答應莫燕甄的條件。

  刺青?眾人內心震撼,但不敢多問,譚老闆最討厭多嘴的員工。

  譚真明離去後,店長李寶儀負責介紹庚明苑的環境讓莫燕甄瞭解。

  庚明苑後院,種滿花草樹木,有一間做為儲藏物品用的小房間,約六坪大,這就是莫燕甄的住處。

  莫燕甄很快安頓好自己,第二天立刻上工。她立刻用力表現,並且用力地激怒了所有人,特別是店長。

  「你做什麼?」李寶儀怒斥,莫小姐才來第一天,就亂動架上蘭花。李寶儀奔去制止,擋在一整排的蘭花前。

  「你知道這一盆多少錢嗎?碰壞了怎麼辦?」

  「因為這排放各品種的白蘭花,這樣混在一起放,無法凸顯各自獨特處,所以我想讓它跟其它顏色的蘭花交錯著擺放。」

  李寶儀瞠目。」誰允許了?我是店長,你要動任何花草,要先問過我吧,這間店是我負責的。」不懂事的傢夥,初來乍到,也不懂得先跟大家噓寒問暖,拜拜碼頭,反而為所欲為,騎到她頭上了。

  要先問是吧?莫燕甄問:」請問我可以移動這些蘭花嗎?」

  「不行。」

  「我的意見不好?」

  「不好。」

  OK,莫燕甄點點頭,以和為貴,不要衝突,她轉身離開。

  「你就給我這樣走開?!」沒想到這也讓李寶儀不爽。」你那是什麼態度?很跩喔。」

  其它員工都看見了,湊過來打抱不平。」唉呦,天啊,真是太過分了。」

  「她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嘛。」

  「她一來就有房間住欸,是不是跟老闆有特殊關係啊?」

  「小沈你胡說什麼?」李寶儀大姊頭的戳小沈額頭。」我們老闆潔身自愛,對雪貞姊忠心耿耿,你少給我亂講話。」對莫燕甄不爽是一回事,李寶儀對老闆倒是忠心耿耿。

  風波剛平息,莫燕甄馬上又找到新舞台,教李寶儀跟其它員工好驚恐,這莫小姐竟然在給每一盆蘭花拍照。

  「請問你又在幹麼?!」李寶儀火速飆至。

  莫燕甄一臉平靜,繼續拍照,淡淡說:」我要記住店裡所有蘭花,寫網站文章用的。只是拍照,沒碰到也沒移動,不需要先知會吧?」

  所以她真是把我當隱形是嗎?!高大威猛的李寶儀竟然被個菜鳥當空氣對待,她這會兒餘怒未平,新怒又起。

  「不能拍。」

  「為什麼?」

  「你在這邊拍來拍去,會影響我們工作,也會擾亂客人看花的心情。」

  「客人?」莫燕甄看看前後左右,早上九點多,店內一個客人都沒有。」我沒看到有客人進來。」

  李寶儀就是對她有意見,大聲道:」要拍可以,十點打烊以後再拍。」

  莫燕甄轉過身,口氣冰冷。」店長,你講話太大聲,我耳朵都痛了,可以小聲點嗎?我又不是聾子。」

  員工們聽見莫燕甄這樣說店長,全圍過來站李寶儀身後,擺明跟莫燕甄對槓,他們代李寶儀出面教訓——

  「莫燕甄小姐,請你跟我們店長講話客氣點。」

  「注意對前輩說話的態度。」

  「你太傲慢了。」

  李寶儀將他們攬到身後,對莫燕甄說:」我知道你不是聾子,所以不要讓我重複同樣的話,快收起你的相機。」

  「我必須現在拍,打烊後沒天然光線,拍起來不好看,會有色差。」

  「那麼就在七點開店以前拍。」

  「店裡至少一百盆蘭花,我兩天內要做好影像紀錄,這等於多早要起床你知道嗎?」

  「你可以不要睡啊,拍完再睡啊。」李寶儀笑咪咪,咬牙道:」反正你的工作內容只需要上網,多自由。而且你平日不是在接什麼刺青案子?連工作室都有了,所以不需要待在店裡跟我們混吧?反正你只想要學育種,跟著我們是學不到的。對了,你幫人家刺青嗎?我猜你大概常跟兄弟混,所以才不懂職場倫理。」

  莫燕甄深吸口氣。」職場倫理是吧?那麼各位大嬸大叔,晚輩我就從最低賤的事開始做,行吧?」

  什麼大嬸大叔?眾人錯愕。看莫燕甄拿了抹布去擦落地窗。小小身子整個貼上玻璃去了,動作很大,非常認真,真是表現得太盡興了!

  「看見沒?」李寶儀嘖嘖嘖,跟手下說:」這女人心機很重。」

  有人問:」心機重?為什麼?」

  另有人罵發問的人:」笨!寶儀姊跟我都看出來了。」

  那人又問:」看出什麼了?不就擦玻璃?還能看到什麼?」

  罵的人說:」你想,她要擦給誰看?玻璃又沒有很髒,她希望老闆來的時候看見吧?讓老闆知道我們平日玻璃都擦不乾淨,她一來就幫店裡大掃除,這女人太可怕了。」

  「為了學機密技術,我看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李寶儀從口袋拿出三明治啃,訕訕地走過去,站在莫燕甄旁邊。

  「省省吧!老闆沒事是不會常來店裡的,他很放心把店交給我。」

  「我擦玻璃跟老闆進公司沒關係吧?」莫燕甄懶得看她。

  「我知道你想表現給老闆看,你這樣貼著玻璃擦來擦去,會影響這家店的風景。人家從外面經過想看到的是我們庚明苑美麗的蘭花,而不是一隻猴子巴在玻璃上東擦西擦。而且玻璃很乾淨,你不用擦。」

  「花盆呢?」

  「花盆也很乾淨,你不用擦。」

  「拖地?」

  「地板很OK,不用拖。」

  「我能做什麼?」

  「什麼都不需要,我也不會像韓劇裡面欺負菜鳥的主管,讓你去掃廁所,還故意打翻水桶,叫你趴在地上擦乾淨,這些我通通不會做,你只要去做你分內的事就好。」

  「好,我去開計算機。」莫燕甄剛往櫃檯走,又被李寶儀拉住。

  「用店裡的計算機?不行,結帳查貨調客戶名單這些全要用計算機。」

  「但現在沒人使用。」

  李寶儀問:」你沒個人計算機嗎?」什麼年代,計算機是基本配備吧?

  「沒有。」非生活必需品一律不買。

  「那麼我也愛莫能助,你可以等打烊後再用計算機,反正你也要拍照,等我們都閃了,你可以盡情工作到天亮,你住這裡無所謂,要不,你也可以到附近網咖上網。」總之,就是不幫她。

  莫燕甄微笑了。」你不喜歡我,是不是?」

  「你有什麼地方讓人喜歡了?親切?友善?還是知道分寸?」李寶儀挺胸說話:」是你先不尊重我們,你的態度太傲慢。」

  「所以要跪下來舔你的腳才叫謙卑?」

  「你沒水平。」

  莫燕甄笑得更甜美了。」我現在只是講話沒水平,等生氣起來我會更沒水平。我懶得跟你們哈啦,因為我只想認真做好我的事。像那種什麼大姊好,前輩早,謝謝指教,請您多提點。像這種應酬話很沒營養,都是表面功夫,沒必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請你不要太過分。」

  「我一直在善盡店長的職責,不要太過分的人是你。」

  「從剛才你給我找碴開始,我一直都很安分——」啪,莫燕甄把抹布往李寶儀身上扔。」這才叫過分。」

  李寶儀目光一凜,抓了水桶往她身上潑,莫燕甄從頭到腳全濕透。

  李寶儀扔了水桶。」你給我聽好,我李寶儀可以從賣花小妹當到庚明苑店長,我也不是省油的燈。」

  儘管狼狽,頭髮也濕透,莫燕甄瞅著她笑。」好極了,徹底翻臉,大家不用假惺惺了,既然這裡不需要我,我回房裡睡大覺。」

  「太好了,求之不得,我當你是空氣,不希望看到你常在面前走動。」

  「原來我這麼重要,沒空氣的話你們全死光了。」莫燕甄回後院工作室。

  員工們剛看完一場大戰,目瞪口呆。

  有人驚呼:」天啊,庚明苑什麼時候這麼刺激了?」

  庚明苑可是個成天播放輕音樂或古琴曲,氣氛高雅脫俗的清靜地啊,剛剛簡直是潑婦罵街,都快打起來了。

  「店長,她好可怕喔。」膽小鬼吳曉青說。

  「沒水平,她會拉低我們店的水平。」另一位說。

  李寶儀冷笑。」放心,我會保護你們,我們當她不存在。」

  電話響了,老闆譚真明打來,請李寶儀聽電話。

  「麻煩你訂餐廳,十點。」

  「好的,幾位?」

  「就公司員工們,我請大家吃宵夜,順便歡迎新加入的成員。」

  「歡迎……莫燕甄?」

  「有問題嗎?按慣例新員工都會有迎新宴,你忘了?」

  她不知道莫燕甄也算正式員工。

  可憐李寶儀剛發下豪語,當莫燕甄空氣。下一秒,很嘔地不得不去後院知會她。

  莫燕甄真是奇人,她拿著一大袋裝滿各款麵包碎片的袋子。

  「你在幹麼?」

  「吃早餐。」

  「這個……能吃嗎?」

  「當然能吃,這是NG麵包,才剛過期,很便宜,要不要來一塊?」

  李寶儀驚恐,覺得這女人很變態,愛吃過期食物。」我來通知你,打烊後老闆請大家吃飯,要歡迎你。」

  「我沒空。」

  「你沒空?!」

  「你忘啦?我是空氣,空氣怎麼能去跟你們吃飯呢?」莫燕甄蹺著腿,嚼著麵包。」而且我打烊後才能幫蘭花拍照,打烊後才能用計算機,承蒙您的厚愛,讓我打烊後要熬夜到天亮,您說我怎麼還有時間在打烊後浪費在什麼迎新會?」

  「你在報復?這是老闆約的,不是我。」李寶儀有點慌,要是老闆追究莫燕甄不出席的原因,她就慘了。

  莫燕甄完全知道她在怕什麼。」如果老闆問我,我這麼告訴他,相信老闆會體諒的,我也是為了完成工作嘛。」

  「你故意要給我難看是不是?想讓我在老闆面前出糗?」

  「這也不妥,那也不行,這也干擾你,那又冒犯了前輩您,前輩,您還真難伺候啊。」莫燕甄笑盈盈。」請你離開,我不想壞了用餐的好心情。」

  「吃過期麵包是好心情個屁!」

  傍晚,譚真明接到店長的電話。

  「老闆,莫燕甄晚上有事,無法參加迎新會。」

  「什麼事?」

  「老闆,我可以直說嗎?」李寶儀吞吞吐吐。」我覺得莫燕甄讓大家很不愉快……工作氣氛很差。」她搶在莫燕甄告狀前給老闆打預防針。

  譚真明問:」怎麼了?」

  「我是無所謂啦,但身為管理階層,我必須協調下屬的感受啊,老闆忽然安插她過來,還提供她工作室,上下班又自由,她還說要跟您學育種技術。大家當然心裡不舒坦,而且那個莫燕甄個性很差,對我們非常沒禮貌,還拿髒抹布丟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有夠誇張。」

  「唔……我瞭解。」

  「我還是忍氣吞聲,請她參加迎新會,她竟然擺臉色給我,我說是老闆約的,她竟然說她很忙。老闆,我覺得她這個人根本沒有向心力,感覺很不可靠,講幾句話她就一臉陰沈,這樣的人看起來就是心機很重,我勸你——」

  「李寶儀,你知道我要求你們討論公事,不要用情緒性或臆測的字眼,什麼你覺得、你感覺、看起來……只要陳述事實就可以了。」

  「我們都不喜歡莫燕甄。」這就是事實。

  「你們都?你們是指哪幾位?分店一共六個人,將名單開給我,或者叫他們親自打電話來。」譚真明平靜道:」你是我父親聘的員工,跟了我父親十多年,我不會虧待你。但是我跟我爸做事方法不一樣,我耳朵很硬,用人不會聽誰的意見,也不會理誰的感受,誰有本事我就用他。還有,我最忌諱員工不做分內的事,忙著質疑老闆的決策。請代我宣佈,還有誰對莫燕甄不滿,可以離開……我這樣說,你清楚嗎?」

  「清楚……」李寶儀哽咽。

  「也許這樣說讓你很受傷,但我保證,只要是認真做事,我對員工絕對負責到底。」

  這點,李寶儀清楚,當初庚明苑出事,小老闆一肩扛起,還留下所有員工,他們才能安心工作。現在庚明苑度過難關,譚真明分紅非常大方,員工們都樂意為他效勞,這是值得員工敬重的好老闆,可是因為老闆常一臉淡然,很愜意似的,她都忘了這看似淡定的老闆,每到重要時刻常有霹靂手段。她沒想到,他會為一個新人,講重話。

  李寶儀慚愧道:」我很抱歉,是我造次了,我會立刻改進。」

  譚真明掛上電話,想到莫燕甄進公司一天,員工們就雞飛狗跳,他撫額低笑。

  「笑什麼?」一雙纖手,從背後伸來,抱住他的頸項。

  譚真明握住手臂,往下扯,手臂主人落進懷裡,跌在他腿上,伴隨一串笑聲。

  「心情很好噢。」漂亮女子仰望他,親愛地摸了一下他的下巴。」剛剛講話那麼嚴肅,怎麼一掛上電話就笑?」

  「在笑一個新進的員工,人緣真好,一進公司就讓大家雞飛狗跳。想辦迎新會,拉攏她跟大家的距離,她還拒絕。」

  「員工拒絕老闆?有意思。」郭雪貞眨眨眼,笑了,明媚笑容,讓他心曠神怡。

  「雖然這新員工個性很拗,但是我需要她。」

  「她很會推銷蘭花?」

  「她不會。」

  「那麼,她很會培育蘭花?」

  「也不會,她的專長是刺青。」

  「刺青?」

  「我從萬華的刺青店請她加入庚明苑。」

  郭雪貞從他腿上跳下來。」這太有趣了。為什麼?」

  「因為她真正懂得庚明苑的蘭花。」

  譚真明伸手撫摸書桌上,那株不開花的心蘭。

  他歎息。」我已經厭倦跟那些不懂蘭花的人交易,庚明苑已重新站穩腳步了,業績穩固,現在,我想要走精緻化,我需要真正懂蘭花的人加入,開發不同的客群。」

  「看來你真的很欣賞這個新人,一副找到知音的模樣。」

  「你會吃醋嗎?」

  「我像嫉妒心很強的女人嗎?我對你有信心好嗎?」郭雪貞落落大方,她知道女人越沒信心,男人就跑得越快,時刻一臉緊張相,只會惹人討厭。

  「我沒空喔,別忘了,我有一群孩子要顧呢,基金會下個月有募款活動,唉,最近忙死了。」她打呵欠又伸懶腰,性感得像貓,說完親親他臉頰。」我去忙我的事了,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我都很忙,不會過來,先跟你說一聲噢。」

  郭雪貞笑盈盈地溜出書房,要去睡覺。

  譚真明笑望女友,她總是這麼獨立又聰敏,知道何時該問,何時該閉嘴。郭雪貞美麗大方,每個認識她的人,都羨慕他有這麼棒的女朋友。然而他愛上她的原因,是因為她很善良。

  郭雪貞是愛兒基金會的募款經理,在慈善單位工作讓她認識很多孤苦的孩子。她樂意照顧他們,還常讓出住家給小孩住,充當乾媽的角色,給那些來自問題家庭的可憐孩子溫暖的庇護所,因她受惠的孩童不計其數。

  在某次募款餐會上,他因為捐蘭花義賣,兩人結識。往來幾次,開始約會。

  譚真明記得初識雪貞時,她提到的夢想。

  「我要幫助那些可憐的孩子們,我會努力到死,幫幾個就幾個。所以我在基金會的薪水很低,但我過得很踏實,沒有什麼比這感覺更好的,有能力付出比苦等著別人施恩,更快樂。」

  當時他聽了很震撼,他說:」我以為二十幾歲的女人,想要的是找男朋友結婚嫁人,或找個有錢多金的男人依靠。」

  「我不會,我只想發光發熱,用我的生命守護那些孩子。所以我立誓不結婚,不生育,更不要有家累,這樣我才能將全部的心力都投注在這些可憐的孩子上。」

  談著偉大夢想的郭雪貞,像女神耀眼性感,譚真明很感動。爾後,譚真明大力捐助蘭花,協助郭雪貞的募款活動。而郭雪貞因為跟譚真明來往,也連帶認識許多社會名流,她是愛兒基金會裡的靈魂人物,募款成績耀眼。

  一直到今年年初,他們才從朋友變成戀人,可是……郭雪貞過分開朗正面的態度,有時會讓譚真明感覺很不真實。她永不抱怨,隨時都樂觀極富有愛心的樣子,他從沒看到她有陰暗面……這讓他有時感覺很虛。

  而那個人……那個人則是太陰沈了。

  憤世的H,正努力讓他的庚明苑人仰馬翻。

  想到這個,他又笑起來。

  「親愛的……」書房的門又被打開。」我幫你泡了一壺好茶,還有三明治,你也該吃晚餐了。」

  「謝謝。」

  「對了,你那個了不起的新員工叫什麼名字,你有沒有照片?她幾歲?長得如何?」

  「我以為你不會吃醋。」

  郭雪貞掐男友臉龐一下。」跟你開玩笑的啦,一般女生不都是這樣嘛。可是我不是一般女生,我愛的男人也不是一般人。」

  「這麼體貼啊,我真福氣。」譚真明笑了,湊身,吻一下她右耳的硃砂痣。」謝謝你。」

  郭雪貞圈住男友頸子,甜蜜蜜地說:」不管你找誰當員工,我相信你有你的想法,親愛的,我希望你知道,我……永遠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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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7:06


  第二天深夜,譚真明到內湖分店,店員們忙著將花草盆栽收妥,準備打烊。和李寶儀打過招呼,他去後院找莫燕甄。敲門,等了一會,門才打開。

  如果說,女友郭雪貞像一抹燦陽。

  莫燕甄,就是他見過,最晦暗的女子。

  她開門,臉色不悅,彷彿他的敲門聲也冒犯她,從她身後傳來吵雜的重金屬樂,沒開燈,很暗,只有牆角落,一盞橘色小燈亮著。

  「會不會太暗?」

  「我喜歡黑。」

  「眼睛看得清楚?」

  「沒什麼值得看。」

  「可以進去聊聊嗎?你介意的話,我們也可以在外面談?」

  「老闆何必說得這麼卑微?」

  「這位老闆對你的脾氣很害怕。」

  她嗤地笑了。」聽起來是在諷刺我。」將門推得更開,讓出一條路。」明明是你的地方,這麼客氣,不覺得虛偽嗎?」

  他哈哈笑,走進房裡。

  經過她身旁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她剛洗完澡吧?他的心緊了一下,有點暈眩。是音樂?還是視線太暗?他覺得呼吸不順暢。

  「這什麼音樂?」

  「Evanescence的Bring Me To Life。」

  「好好的幹麼聽這種歌?感覺很痛苦……你應該聽快樂點的,個性才會比較開朗。」

  她忽然笑了,雙手在背後握著門把,身體靠著門扉。她盯著他笑,彷彿他說了什麼可笑的事。

  「笑什麼?」他問。

  「難道你不痛苦?」她笑盈盈地,刺他。」你老爸跳樓,你不痛苦?」

  她微笑著,看他臉一沈,黑眸燃起怒火。

  「你都這樣在別人的傷口撒鹽?」她像拿了針,在他冷不防時,刺他。

  「反正你看起來一點也不痛苦。」

  他揚起一眉,臉色鐵青。他不解,為何她攜帶這麼的大敵意,這麼的不友善?看她一臉笑意,他憤怒,心卻前所未有地被扯緊,向來平靜的情緒,罕見地被挑惹。

  「現在,你真的激怒我了。」他說。

  「好極了,我最愛看人抓狂了。」她挑釁道。

  他瞪視她,她穿著白色老鷹圖案的背心,裸著骨感蒼白的瘦肩膀。一條黑色短褲,白皙細瘦的腿,看起來營養不良,像沒長大的孩子,但是這孩子對世界有強大的敵意。

  那雙晶亮、時刻帶著敵意或惡意的眼睛,使她在昏暗的房間裡,散發一股妖野氣息。好像她放身後的雙手,握著的不是門把而是刀柄,隨時都可以拿出來傷人。而她那輕佻,不懷好意的笑,像是渴望飲他的血。

  他生氣,他流汗,他以為自己只是憤怒,但不知為何還有些緊張?

  在她的目光中,他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你……不應該挑釁你的僱主。」

  「是啊,我的僱主,我忘了自己的身份。」

  「跟身份無關,你不該嘲諷別人的傷口。」他嚴厲道。

  她睜大眼睛,指著他的心。」那裡,真的有傷口嗎?」

  譚真明郁著臉。

  她又問一次:」有嗎?你會痛嗎?可是你看起來這麼平靜。」

  她則是一直走不出傷痛,所以恨他這麼若無其事地叫她要開朗,要聽快樂的歌什麼的,讓她忽然很不爽,他知道什麼?在經歷那些苦痛後,她應該擁有憂鬱的資格吧?

  他憑什麼跟她講經?

  所以她也刺激他。

  她感到不平,為什麼啊?大家都可以撇下傷痛,過得很好,他們是怎樣辦到的?高青梅傷了人還可以享受她的人生,譚真明也是,可以活得依然瀟灑,只有她辦不到,她就是開心不起來,這也有錯嗎?

  譚真明本來想狠狠罵她,卻在她嘲諷的冷笑裡,感覺到深沈的悲哀。

  結果他只是輕聲問:」為什麼,我覺得你對我很有敵意?」

  「乾脆說我對整個世界都有敵意。」

  「所以才在右肩刺那個字?」

  她的右肩刺著一行血色的英文小字——Hate。

  「恨,是我活力的泉源。」她誇張地閉上眼,吸口氣。」一聽到這個字,我就非常興奮。」

  譚真明又氣又想笑,出來做生意,與他往來的人何其多,這是第一次,有人讓他沒轍。人們都說,他是個有辦法的人,商業報紙週刊,讚他膽識過人,無論多大危機都可安然挺過,是泰山崩於前而能面不改色的強者,只有譚真明心裡明白,他其實也多愁善感,也膽小害怕。父親自殺那晚,他回家,鎖了門,痛哭到天亮。是命運逼他挺身做人,硬著身子骨捱過去。不是他有本事,是他不得不而漸漸磨出本事。豈料,這女子,竟一針見血,挑破他的舊傷口,只因為他沒有自憐自艾,他看起來很好。

  「莫燕甄,你是吸血鬼吧?」和她講理不管用,乾脆打哈哈。

  「吸血鬼?」這話從比她穩重的譚真明嘴裡說出,令她驚住,以為聽錯。

  「你說恨是你活力泉源,說完又深吸口氣,感覺像恨不得咬誰脖子喝人血液……現在,我為我的處境擔憂。」

  「說不定我真的是,你怕嗎?」說著,她掩上房門,等於將他關在房裡了。她這兩天心情惡劣,講話更沖,他來得不是時候。

  「你讓我很有壓力。」

  「請放心——」莫燕甄走到牆角坐下,看著他。」我還沒膽子打老闆。」

  「真是……」他笑。」真狂的口氣。」

  「難道你不知道有才華的人都很狂傲嗎?」

  「很好,你倒是說說,有才華的人除了像你這麼難相處,又狂傲,還有什麼我該注意的?」

  「有的時候還很憤世嫉俗,因為這個世間讓她不爽。」

  「聽你這麼說,如果你突然拿煙出來抽,或是在這裡酗酒,我也不會太意外了。」

  「希望你不介意我呼麻。」

  「你抽大麻?」他駭嚷。

  欸?真嚇到他了?她格格笑,身子一軟,靠著牆,忽柔若無骨似只懶貓,咧嘴憨笑。

  譚真明看著,瞇起眼睛,怎麼剛剛還張牙舞爪,現在卻天真如孩子?他發現他無法對莫燕甄發飆,即使她一直對他沒禮貌。譚真明還發現每次和她相處時,他的情緒總被她左右,起伏跌宕,全不能自已。

  他一向很自制,現在卻覺得有一種失控感。

  當她軟綿綿地貼著牆壁笑,當她笑得那麼孩子氣,彷彿很需要他保護。

  她笑道:」放心,我很上道的,我不會在你的地盤鬧事。」

  「但你常一副打算鬧事的模樣,讓我很不放心。」

  「你知道有才華的人……」

  「是是是,有才華的很傲慢愛搗亂很不乖,是吧?」

  「嘿。」她亮著眼睛笑。

  看著她熠熠發亮的眼,他懷疑會不會是自己的眼睛在發亮?為什麼她身上好像有光?她又不是螢火蟲;為什麼全身都是刺的莫燕甄,忽然又像渾身裹了糖粉?

  他斂住笑意,移開視線,去瞧著角落那盞小燈,一邊勸慰自己,這錯亂的感覺全是燈太暗的關係。

  莫燕甄說:」譚先生,除非你先惹我生氣,否則我保證我會很安分。還有,我不會呼麻,」她從褲子口袋摸出煙盒。」只有偶爾心煩的時候,抽點煙。」擦亮火柴,她點燃香煙,吹熄,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忘了跟你道謝,謝啦,這地方不錯。」

  譚真明問:」同事呢?」

  「同事爛透了。」

  他又被她惹笑了。」他們做了什麼事,讓你有這種感覺?」

  「算了,懶得提,亂沒新意。」不就老鳥欺負菜鳥這種鳥事嗎?習慣就好,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飯吃。

  「是不是被欺負了?」

  「哈,哈,哈。」

  「哈哈哈是?」

  「我不欺負他們就阿彌陀佛了。」

  他不傻,他猜她是受了委屈,但她說得好像她才是壞蛋。她噴出一朵朵煙花,譚真明過來,在她面前蹲下。

  「抽煙對身體不好。」他笑著,像對一隻個性乖張的貓兒循循善誘。

  「不好的事太多,不只抽煙這一項。」

  「你的人生觀很灰暗。」

  「對,耍灰暗是我的特色。」

  「跟你聊天真有趣。」譚真明困惑,他今晚廢話很多。他坐下問道:」你適應得如何?我的員工怎麼樣?」

  「僱用他們的人是你,我沒權利評斷,也不想。」捲入這些是非沒好處,老闆愛用誰是老闆的事,她懶得出意見。

  「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那麼我就坦白說吧。」莫燕甄撚了香煙,湊到他面前。」我連他們的名字都沒記住……人都認不得,所以沒啥好跟你說的。」

  「但是大家對你還滿有意見的。」

  「沒辦法,我就是這麼高調,你知道有才華的人……」

  「就是這麼高調是吧?」

  「嘿。」

  「既然你這麼有才華,又這麼愛高調,我想……不如更高調一點。」

  「哦?」

  「我想栽培你,以後當經理帶領外邊那些人,幫我管理內湖店。」

  「我沒興趣。」

  「人要往上爬……」

  「是,水往下流,你看我像很上進的樣子嗎?我喜歡水,我愛懶散地下流。」

  他笑不可抑,因為他笑得那麼歡喜,她忍不住也感到好笑。

  莫燕甄本來很緊張,情緒很壞,可是跟他抬槓一陣,竟然漸漸平靜下來,很放鬆,很有安全感。

  她發覺,譚真明有那種讓人感到安心的特質。

  「你最好考慮看看,成為我的正式僱員,享有勞健保,退休金,正式薪資,對你前途有保障。」他仍試著說服她。

  「我不需要那些福利,請每個月給我現金就好了。」

  「我們福利很好。」

  「對,還有員工旅遊是吧?告訴你,再好也沒有用,就算你一個月出十萬,我也不願意。」

  「這麼有個性?」

  「不,我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吧。」她靠近,他聞到薄荷煙草的氣味。」因為就算我當到經理,將來只要老闆一句話我就得走路,我來你這裡,我要學的是技術,所以如果你永遠不打算將技術教我,請你明講,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他明白了,剛以為她傻氣得像個孩子,瞬間她又變得世故精明。

  他沈默了,靜靜覷著她。

  她也不浮躁,冷冷地,讓他看著。

  「看樣子,」他目光炯亮。」我必須做個決定。」

  「沒錯,留下我,就要教我育種技術。而且,經過這兩天我想得更清楚了,我要時間表,你說的表現好太籠統,請給個具體答案,表現好要好到什麼程度?用什麼當基準?還有,最遲到幾月幾號你會做決定,大家不要當好人,把醜話說在前頭,一是一、二是二,免得以後互相埋怨。」

  「你幾歲?我看頂多二十八吧?你知道你現在跟我講話的樣子像什麼嗎?像四、五十歲很油條的生意人。」

  「我真高興,就怕你把我當年輕天真的笨蛋。我告訴你,我們只要談好條件,就不能反悔,你要是說話不算話,我一定整得你吃不好睡不好生意都不用做。」

  「聽、我是引狼入室。」他失笑。

  「所以你要想清楚,千萬想清楚,」她凜著臉嚴肅道:」不要耍我。」

  「我有個提議,我們來打賭,如果你辦得到,我教你技術。」

  她興致來了。」你想跟我賭什麼?」上次賭菩提樹的花,她輸了,這次非贏不可。

  「明晚我再過來,到時你就知道賭什麼。」

  「為什麼要等明天?」

  「我必須準備考題。」

  「什麼考題還要準備?」

  「到時候你就知道。」

  他回去後,莫燕甄灌了一大杯黑咖啡。

  她走回店裡,給蘭花拍照做紀錄。深夜的庚明苑分店,人都走光,只剩她和蘭花,她沒用閃光燈,怕蘭花的顏色失真。為了彌補燈光不足,莫燕甄搬來櫃檯上的桌燈,將蘭花一盆一盆搬來燈下拍照,又一盆一盆搬回原處。

  很累……

  可是這些苦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因為跟同事失和,加上店長刁難,她原本心情沮喪,可是……此刻,拍著一株又一株的蘭花,想到這些全出自譚真明的心血,莫燕甄心頭暖洋洋,精神很好,揣測他的考題,還不斷回想跟譚真明抬槓的每句話。

  她不知自己怎麼了,一直控制不了嘴角浮起的笑。她慶幸沒人在,因為自己一邊忙碌還一邊傻笑。她很久沒這麼開心,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難對他擺臭臉了。

  這時,譚真明還沒回家。

  走出莫燕甄的地方,卻好像落了一魂在那裡。

  這微妙的情緒,使他煩惱,於是在街上晃蕩一會,想趕走心頭慌慌的感覺,可惜不成功。

  他一直想到她說話的表情,她很古怪,一下冷酷,一下可愛。他想到那副細瘦蒼白的肩膀,她瘦得前胸貼後背,儘管那雙大眼睛不服輸且好戰,他還是覺得她看來很可憐,她不斷對靠近的人挑釁,她質疑他說的每一種正面的話語,她喜歡扮演魔鬼詆毀他的樂觀,可是到最後他不氣她,竟然……想呵護她。

  荒謬。

  譚真明繞到朋友的酒館,他需要喝幾杯,他需要冷靜。

  「譚大哥今天有心事喔?」年輕帥氣的酒保阿夏,永遠笑咪咪。」你在煩惱什麼?」

  「我看起來像在煩惱?」

  阿夏用兩手食指往眉頭擠。」你一直這樣——」一直皺眉。

  譚真明笑了。」我的心事,跟你說有什麼用呢,你這麼年輕……」

  阿夏二十三,而他三十三歲了。加上這幾年的風波,他比同齡的人穩重,靈魂則是滄桑太多。

  從小他就跟著父親學種蘭花,自從媽媽外遇,離家出走,他必須自立自強,不成為父親的包袱。沒想到父親最後仍軟弱的拋下他,選擇自殺。譚真明外表光鮮,不露聲色,內在,卻千瘡百孔。他不愛訴苦,不愛苦著臉,但不代表他不痛。

  莫燕甄夠狠,三兩句把他不想面對的傷口掀了……

  可是莫燕甄也夠阿Q,三兩句又讓他笑了。

  譚真明握著酒杯想——

  我從來沒有這樣,讓人擺佈情緒到這等地步。

  阿夏看他又蹙起眉頭了,說:」你有心事可以跟我商量,別看我年輕,年輕人最聰明,因為心思單純,老人才最頑固愚蠢。」

  「笑我頑固愚蠢嗎?小心我跟你們老闆告狀。」

  「哈……譚大哥才不會跟我們計較。」都怪譚真明每次來都不端架子,小費給得大方,這裡的員工都不怕他。

  在這裡,譚真明不是老闆,不用板起面孔,可以很隨興自在,他喜歡這裡的年輕人,總是笑笑鬧鬧,彷彿沒有煩惱。

  譚真明說:」如果你猜中我在煩惱什麼,我就跟你說我的心事。」

  「你一下煩惱,一下看起來又好像在竊喜什麼,人恍恍惚惚,你的心事八成跟愛情有關,你目前正在想著某個人嗎?那位肯定是你愛著的女人……」

  譚真明震住,愛著的女人?這話好不嚴重。

  「我猜中了?」阿夏笑咪咪。

  譚真明不吭聲,啜飲威士忌。

  阿夏問:」我講中了你就要跟我說你的心事。」

  「我確實在想某個女人,但是那個人並不是我女朋友。」

  「我沒說你在想女朋友,我是說你在想你愛的人。」

  「不是,不是我愛的人。如果想著一個人,就代表愛她,那麼也太嚴重了……愛情,怎麼可以是這樣輕率的事?」因為母親輕浮,見異思遷,拋家棄子。他恨她,連父親的喪禮都拒絕讓她參與。在感情上,他一向嚴格要求自己。

  可是阿夏堅持道:」只是想著一個人,不代表愛那個人。但如果想著一個人,一會皺眉,一會微笑,一會歎息,那肯定是愛著那個人。」

  「……」

  「我說對了?」

  「我回去了。」

  「喂?!」

  「你今天沒有小費。」譚真明走了。

  「厚!」阿夏氣呼呼。」講中就這樣。」

  第二天,莫燕甄渾渾噩噩,忽喜忽愁,恍恍惚惚等到晚上。

  終於,譚真明來了,拎著一隻黑色環保袋。

  為了不讓譚真明發現她期待了一整天,莫燕甄故作輕鬆,穿T恤短褲,還坐在蓆子上嗑麵包。

  「吃宵夜?」他發現她很愛吃麵包,而且都是殘缺不全的麵包,他隨便拿起一袋看。」喂、這是什麼麵包?NG麵包嗎?」再看看袋子外標示的日期。」過期五天了。」

  「才五天,還可以吃。」

  「難怪看起來營養不良,幹麼不吃好一點的?自虐嗎?」

  「吃東西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吃什麼沒太大差別,便宜就好,而且我愛吃什麼跟你又沒關係,你幹麼這麼激動?」

  譚真明無話可說。是啊,是沒有關係……不對、很有關係。

  「我是你老闆,不希望員工生病,你還住我的地方,萬一死掉怎麼辦?少給我惹麻煩了。」他抓了那袋麵包丟進垃圾桶。」明天起給我吃點營養的東西。」

  她錯愕,瞪他,又瞇起眼,臉脹紅。他什麼意思?他這是關心她嗎?她內心忽一陣甜蜜……她移開視線。」你說吧,賭題是什麼?」

  譚真明將手提袋放桌上,打開,抽掉覆蓋的黑布。

  「我們賭這個。」

  莫燕甄一看見那東西,她暈眩,呆住了。

  「考這個?我不懂……」她呼吸困難,胸腔脹滿酸澀,喉嚨很緊,眼睛很澀,她快崩潰了。

  是」光明」,當年被她送回去的蘭花。花梗姿態,盛花的白色瓷器,沒錯,她不會認錯。曾細心呵護的花,又出現面前,她像拋棄孤子的母親,難堪,震驚,情緒大亂。

  莫非,譚真明認出她是誰了?

  譚真明說:」這株心蘭……錯過每一次花期,三年了,只抽花梗,就是不結花苞。看見沒,最近抽出三枝花梗,這回我讓你來照顧,要是你能讓它結苞開花,我就親自教你育種技術,讓你到我阿里山的蘭園去工作。」

  她以為譚真明認出她,原來沒有。

  莫燕甄覷著蘭花,問:」你蘭花還不多嗎?幹麼在意這株不開花的?」

  「它對我有特殊意義。」

  「什麼意義?」

  譚真明猶豫著,想了想,微笑道:」雖然聽起來很可笑……但這是我第一次送蘭花給喜歡的女人,不過我跟她沒見過面。」

  「……喜歡的女人?!」她快昏倒了。

  「對。」譚真明輕撫它的葉子。」很奇怪,送去的時候,花開得很盡興,花被送回來時,也開得燦爛。但那之後,怎麼照顧,就是不開花……我對蘭花非常瞭解,可是連我也不明白不開花的原因。」

  「現在為什麼把它拿來給我?」

  「就是一個直覺,如果你讓它開花,表示你跟蘭花有緣,天生要走這一行。」

  「如果,我把它養死了呢?」

  「那就是它的命了。你如果想學育種,就讓它開花,它的花非常美,是夢幻般漸層的粉紅色……」

  她乾澀道:」你當初……真的喜歡那個人?」

  「是。」

  「為什麼?」

  「她懂我的花。」

  「後來為什麼沒下文?」

  「發生很多事,那時,我被家裡的事業拖垮,忙得焦頭爛額,沒資格戀愛,誰跟我一起誰倒黴,雖然庚明苑在蘭花界有名,但其實我父親被奸商陷害,早負債纍纍……」

  莫燕甄眼眶泛紅。」你一定很難過……」

  譚真明感慨道:」等我情況好轉,曾試著去找她,但已經不知下落,太遲了……只希望她一切都好。」

  莫燕甄哽咽,身子顫抖,事情真相太震撼了,她很激動。

  她曾怨他無情,原來他卻有著最溫柔的心腸。她從不知道自己原來被崇拜的人喜歡過,當時她只是傻傻地崇拜,不想帶給對方困擾,當時她滿足於自己的小天地,自認為人生這樣就夠了,很幸福了,結果渺小的幸福原來可以在轉瞬間幻滅。

  她想到記者會上他冷酷的斥責,當時他是怎樣的心情?他是故意要把她罵醒的吧?原來事情有很多面向,原來人有很多面貌,原來不只是她看見的,她錯過真正該去追求的男人,然後被自以為深愛她的男人辜負。

  當初高青梅唯一對她做過最對的事,就是要她去追求譚真明。高青梅的直覺竟然是對的,譚真明當時是喜歡她的。

  莫燕甄融化了……她的防禦,她的敵意,她的盔甲,倏忽卸落,她激動地望著譚真明,她要告訴他很多事,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莫燕甄走上前,擁抱他,緊緊地擁著,她找到此生摯愛,她被強烈的幸福感淹沒,她覺得暈頭轉向,埋向他的心窩。

  莫燕甄忽然親密的舉動,令譚真明錯愕,他心頭像被火焰燙了一下,有些慌亂地推開她,同時看見莫燕甄迷惘的眼神,以及那紅艷的臉龐。

  難道……他心驚地想,自己是不是讓這女孩誤會了什麼?

  「這蘭花就讓你試試看……我有事要先走了……對了,改天介紹我的女朋友讓你認識……」

  即使她是笨蛋,也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故意和她拉開距離,甚至提出女朋友。

  莫燕甄心咚地往下沈,他看起來就像急著要躲避糾纏他的女子。

  「你剛剛才說你愛慕那個女子,怎麼現在又提到女朋友?」

  「後來我認識雪貞……我愛她。」可是口氣很虛,心很慌張。

  莫燕甄雙手僵在身側,渾身發冷,手握拳,緊緊地緊緊地握住,她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說:」好,我試試看,只要這株心蘭開花,你就要讓我到催花場工作,將育種技術傳授給我,是這樣對不對?」

  「沒錯。」

  「我知道了。」

  空氣就像她冰冷的臉色,沈重,凝結,氣氛詭異。

  她看著地面,不看他。

  「那麼……我回去了。」他感到尷尬。

  「等一下。」

  莫燕甄拿了紙筆過來,攤在桌上。

  「寫下來。」

  「寫什麼?」

  「把你剛剛承諾的賭注寫下來,簽名,蓋手印,免得事後賴帳。」

  「你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簽了名的紙。」她冷笑。

  譚真明火大,拿了筆寫。

  莫燕甄又說:」別忘了連日期都寫上去,還有,這心蘭的花一開,你要立刻開始教我育種,這也要寫……」

  他寫了,也蓋了手印。

  「這樣我可以走了嗎?」他怒道。

  「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心蘭開花,至於你的女朋友,我沒興趣認識。」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7:37


  駕車返家的路上,譚真明被一股莫名的空虛包圍。

  他剛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莫燕甄突然熱烈擁抱,甚至親密地偎進他懷裡,他震住,亂了方寸。他慌張,還想到雪貞,所以急切地胡說八道,就怕誤導莫燕甄,怕她錯放感情在他身上。

  可是當看見莫燕甄緊握拳頭,轉瞬冰冷的臉,他感覺到自己傷了她的自尊,他心悸,又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欸……」

  譚真明煩躁地按下車窗,讓山路上的冷風灌入車內,企圖冷醒自己,但沒有用。

  為什麼他要刻意提起女朋友?真的是為了燕甄好?還是想提醒自己對雪貞忠貞?只因為當莫燕甄輕擁住他,他內心驟起的波瀾,那麼強烈,使他幾近喪失理智,差點就回擁莫燕甄。

  他罵自己——

  譚真明,你真是王八蛋。明明已經有女朋友了怎麼還……你這樣,幾乎是見異思遷了,這和讓你痛心的母親有何不同?

  他慌張地踩了煞車,卻傷到莫燕甄自尊。

  譚真明不曾有過這種感覺,覺得自己是個渾球。

  回到家,郭雪貞也在,還做了晚飯等他。

  「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等很久了嗎?」

  「沒關係,你應該吃過晚飯了吧?要不要幫你熱菜?」

  「我不餓……」他迴避女友的視線,沒有做出對不起女友的事,但心裡很虛。

  郭雪貞幫他拎公文包去放。」你桌上那株心蘭不見了……你非常喜歡它,拿去哪裡了?」

  「我給別人照顧……」譚真明感覺很疲憊,往沙發坐下。

  「還有誰比你會照顧蘭花?」

  他不想騙女友,實話道:」我跟新來的夥計打賭。」

  「新來的?那位刺青師?」

  「對。」

  「賭什麼?」

  「如果她有辦法讓它開花,我答應教她育種技術。」

  「這是商業機密吧?你確定?」

  「反正要讓它開花也不容易,如果她可以辦到,表示她真的有天分。」

  郭雪貞倒熱茶給他,往他腿上坐下,圈住他,偎在他懷裡,臉貼在……莫燕甄之前蹭著的心窩處……

  譚真明身體一僵。

  「我今天好累喔,親我一下當獎勵吧?」郭雪貞湊上前吻他,他突然避開。她愣住,譚真明也怔住。

  他很難堪,抓了雜誌翻閱。」很累嗎?募款的活動籌備得怎麼樣了?」他不是故意迴避女友,但身體比大腦誠實,他來不及控制,尷尬了。

  郭雪貞站起來。」我回去了……」

  「不是要在這裡過夜嗎?」

  「本來是,現在不想了。」

  「……對不起。」

  郭雪貞笑了,去穿鞋子。」幹麼對不起?我看你今晚好像想獨處,我就不吵你了,很識相吧?」

  「我送你。」

  「不用了啦,我開車來的,bye……」

  她離開,留下香奈兒的香水味。

  譚真明覺得好悶,走去把窗戶開到最大,倚在窗旁,對星空發呆。

  郭雪貞凜著臉,駕車下山。

  他什麼都不用說,她已敏銳地感覺到地位受到威脅。她對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不信有哪個女人會比她完美,還有誰能贏過她?那位刺青師嗎?

  郭雪貞煩躁地按下音響,她心煩意亂,她被譚真明的反應嚇到了。

  那個刺青師……讓譚真明變得不像譚真明。

  那女人有何魔力?!比她美?比她有能力?比她性感懂事?究竟是什麼樣的傢夥?!

  鈴……

  手機響起。

  是譚真明,郭雪貞戴上耳機講話。」親愛的……」

  「……還好嗎?很晚了開車不要太快。」

  「我知道……我很好,反而是你,你怪怪的喔。」

  「唔,有點心事。」

  「要說嗎?」

  「我心情……有點亂。」

  「事業方面?還是感情方面?」她笑道:」我是不是可以裝可愛地說,如果你喜歡別人了一定要告訴我喔,我會默默離開讓你幸福喔……」

  他內疚得說不出話,很慚愧。

  郭雪貞馬上補一句:」我開玩笑的,我對你有信心啊,你不會辜負我的。」

  「你對我還真有信心。」他在電話那邊苦笑。

  「那當然啦,從認識你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哦?」

  「因為我很清楚,我郭雪貞此生不可能遇到比你更好的男人了,說了也許你不信,你是我唯一深愛過的男人,遇到你以後,我才明白什麼叫真愛,所以我對自己的選擇很有信心。」

  他無話可說,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反而滔滔不絕。」當然,兩人相處久了,新鮮感會退去,難免為了新的人驚奇或動心,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能遇到相知相惜的人不容易,想想我們共同經歷的日子……我想,你不會做出讓我傷心的事……」

  她沒有逼問他晚上經歷了什麼。

  她也沒有逼問他因為誰而動搖了。

  她只是體諒體貼地說了這些話,這反而更讓他自責。她刻意將他的混亂全推到一時的新鮮感,同時穩固住女朋友這個位置,她完全沒有苛責,但也沒有鄉願地想退讓。

  譚真明似乎冷靜下來了,他說:」我只是心情有點差,睡一覺就好了。」

  「對啊,你最近忙著內湖店的事,大概累壞了。」她聰明,沒追問也沒點破,只是強調:」我愛你,我真的非常愛你……」然後,她忽然哽咽,啜泣起來,令電話那邊的譚真明揪心腸。

  「別哭……我很對不起。」

  「我沒事,只是忽然很脆弱……我想告訴你,等你睡一覺醒來後,如果心情還是很混亂,就算你有什麼決定,因為我愛你,我都會成全你,只要你幸福快樂,我無所謂,因為這就是真愛。」

  電話彼端,譚真明慚愧至極,郭雪貞的眼淚太沈重了。他想到母親離去時,父親酗酒夜夜抱著棉被嚎哭,至今,譚真明有時午夜驚醒,彷彿那痛徹心肺的嚎哭聲還在。

  他不願意傷害郭雪貞,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這些情緒上的混亂,都是新鮮感作祟。

  譚真明打算減少去內湖店的次數,就算去了,他決定不要和莫燕甄走太近。然後如果要談話,也盡量盡量不要看她的眼睛,因為她的眼睛彷彿藏了太多傷心事,每次他看見了,就好像會被吸附進去,想去瞭解她,想親近她……保護她,即使她並沒有開口求助。

  以後,他要和莫燕甄保持距離,絕不讓今晚的事再發生。

  淩晨三點了。

  莫燕甄還無法平復情緒,她心頭好似被人斬了一刀,傷口汩汩地淌血。

  她到底還要受多少苦?該死的老天,她做了什麼要承受這些錯誤跟痛苦。她曾經殺人嗎?她曾經傷人嗎?她為非作歹了嗎?不不不,她都沒有,她曾經善良富有愛心樂於助人,可是看看她的遭遇。

  當她終於從過去的深淵稍微爬起來一些,開始期待新生活,甚至得知譚真明也喜歡她時,她簡直浮上雲端,樂得想尖叫大笑。

  然後,當她忘情擁抱他。

  他說了什麼?

  他該死的說了什麼?

  他已經有女朋友,他甚至推開她,面色為難好像很怕被她糾纏。

  而她震驚難堪痛到爆。

  她莫燕甄幸福過、痛苦過,但她現在發現最難承受的是這個叫」遺憾」的感受。

  莫燕甄點燃香煙,紅著眼,瞅著桌上不開花的心蘭,光禿的花梗像在嘲笑她錯過的幸福,如同它錯過一次次花期。

  她甚至來不及開口跟譚真明說,當初那個讓他喜歡的女孩就是她。

  是,也許譚真明曾對她心動過,但時間已經吃掉那份心動了。他表明已有女朋友,如今她說這些,只會讓自己顯得很卑微,好像……好像她好渴望他來愛她似的……況且他知道了,難道就會拋棄女友選擇她嗎?如果不,他們之間只會變得更尷尬。

  為什麼,命運要這樣整她?!

  整個晚上到天亮,莫燕甄傻傻坐著,對心蘭流淚。

  「光明,你怎麼了?不願意開花嗎?」

  她仍記得它的名字,她親自取的名字。當時她跟高青梅說,意思是她嫁棠紹文後,婚姻生活一片光明。

  多諷刺。

  莫燕甄輕撫光明的葉脈,就像過去一樣,常微笑地輕撫它。

  「你不開花,是不是為我憔悴?」她深深歎息。」只有你最好。」

  知道譚真明曾喜歡她,現在,她反而覺得更寂寞。

  他應該知足,連著幾天,譚真明不斷告訴自己,更時常細數郭雪貞的所有優點。每當腦袋閃過某人身影,立刻警覺,拉回思緒,要自己想想郭雪貞的好,郭雪貞的貼心獨立,善良體貼,是滿分戀人,她最最完美。

  他要滿足。

  但是……有個瘦小人兒,窩在心的陰暗面。

  明知不可接近,不該關心,即使如此還是不斷想前往那人身旁,想念和她抬槓時微妙的刺激感,更思念她各種古怪想法,她憤世嫉俗愛亂發飆,有時又忽然天真無邪,傻傻地笑……每想及此,腦子嗶聲大作。

  嗶嗶嗶,譚真明你該死,又胡思亂想了!

  譚真明快崩潰了。

  他收拾行李到阿里山上的催花場住了半個月,關心研發中的黑蘭花花苗生長狀況。今年他培育一批交叉配種的蘭花,希望開出獨特的黑蘭花。在配有恆溫裝置的蘭室,他一株一株檢查花苗,又和員工們幫幾株蘭花換盆。

  當手握住泥土,潮膩觸感,讓他想到那晚,莫燕甄忽然將他輕輕一擁,擁得那麼輕,他卻身體震顫,潮熱流汗……就像現在,光想到而已,也汗涔涔,身體躁熱。煩躁的抬起頭,一對圓圓貓眼瞅著他。

  一隻黑貓坐在案頭上,琥珀色眼睛看著。

  那是愛貓」迷迷」,牠不知覷了他多久,彷彿對他的狀況,瞭然於心。

  「迷迷……」他搔貓兒下巴。」你說我怎麼了?」

  迷迷是在燕甄那兒拾回的小貓,長得好快。

  「喵……」迷迷過來,頭兒蹭著他的手臂。

  他搔牠肚子,牠瞇眼,發出呼嚕嚕的腹鳴,很享受地蹭他。記得去找莫燕甄時,她在雨中望著迷迷,那濕漉漉的黑髮,那麼悲傷的表情。

  譚真明歎息,很好,這是第幾次想到她?

  晚上,譚真明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他知道逃再遠也沒有用,只能捱到所謂的有關莫燕甄的這個新鮮感淡去。

  這樣,又過去一個月。

  他真的有事交代,也會去庚明苑,總是短暫停留,講完事就走。有一次他看到莫燕甄買了東西經過店裡,他下意識背過身,繼續和店長講話,不和她的視線交會。可是當莫燕甄從他背後走過,他一陣電麻,心跳如鼓。

  她也看到他了嗎?

  他希望莫燕甄沒發現他的刻意迴避。

  如今他唯一和莫燕甄的聯繫,就是檢視庚明苑網站她負責的字段,她有一組賬號跟密碼,定期更新文章,介紹蘭花,署名H。

  這天,郭雪貞忽然在他面前打開公司網站。

  「H就是那位刺青師嗎?」

  「對。」

  「她很厲害。」

  「你有在看?」譚真明很驚訝,郭雪貞一向對蘭花沒興趣。

  「因為她的蘭花文很好看。」郭雪貞不吝讚美,用力表演得賢慧大方。這點,是她克服恐懼的方式,越是怕,就越要表現得根本不怕。越是怕男朋友被拐走,她就越要若無其事,顯得信心滿滿。她移動筆電,指著H寫的一段介紹倒吊蘭的文章——

  「……想看粉紅色瀑布,去養倒吊蘭。讓花色做瀑布,在眼前傾洩……還有這句講蝴蝶蘭的,叫蝴蝶,但不飛。有長翼,色繽紛,活比蝴蝶久,每一年謝了又每一年活回來,也算長命百歲,很吉祥。養蝴蝶蘭,養住幾隻不飛走的蝶,靜靜陪你生活,不八卦也不煩你,是最君子的好朋友……連我都想買蝴蝶蘭了……」

  本來懷疑譚真明喜歡這個刺青師才聘她,但是看見這些文章,郭雪貞折服,這女人確實能為庚明苑加分,譚真明好眼光。

  「她寫得真好。」郭雪貞大力稱讚。

  他知道。」網站瀏覽人數急速增加,訂單也是……」

  「我就知道你很會挑員工。」郭雪貞摟住他的手臂。」你用到這麼好的員工,真的是太好運了。」

  「唔。」譚真明打開電視,不想和郭雪貞討論莫燕甄,因為這段日子已跟莫燕甄的影子打仗打得太辛苦。

  郭雪貞問:」有沒有好好獎勵人家?」

  譚真明笑了。」你希望我怎麼獎勵她?請她吃飯?給她加薪?還是別的獎勵?你要給我很多建議嗎?」明明是微笑說話,為什麼連自己也感覺到火氣?

  郭雪貞愣住,他的怒火太明顯了,但她沈得住氣。」我覺得請吃飯不錯,我知道很多高檔餐廳,有需要的話跟我說,我幫你訂位。」

  「是不是想陪我去?」

  「你去就行了啊,你是老闆嘛。」

  「我知道了,我會自己處理。」他關掉電視,去陽台透氣。

  郭雪貞也知道自己說太多了,關掉計算機,去忙自己的事。她打電話關心貧童們的狀況。

  譚真明在陽台,聽見女友問候孩子們。

  「小安有沒有好好吃飯啊?雪貞阿姨過幾天就去看你了……哥哥呢?在畫畫啊?畫什麼呢……要給我的嗎?哈哈哈,這麼乖啊……」

  譚真明覺得快窒息了。

  明明四周山林蔥鬱,霧氣繚繞,空氣那麼清新,卻覺得快窒息,心情糟透了。他知道莫燕甄表現得太好了,可是他保持冷漠,沒有任何表示。反正他有給薪水,他請店長詢問燕甄的銀行賬號,直接匯入。薪水就是最好的鼓勵,不是嗎?反正那女人向來毫不掩飾她多愛錢。

  她,應該不會在乎他的冷淡。

  他知道內湖店生意大好,很多客人是打印莫燕甄寫的介紹文,到店裡找蘭花買。以前他的營運重心在國外,今年就是希望積極開發國內市場,才想借重網絡的力量。

  莫燕甄的實力比他想像好上N倍,他很意外,真的很意外……她可以把蘭花刺得栩栩如生,她還能把蘭花介紹文寫得很好。然後更厲害的是,她明明不給他好臉色,也不講好聽話,也不常見面,也只不過是那晚忽然輕擁了他一下,結果他這個愛蘭成癡的人,頭一回有比蘭花更教他分心的事。就是」想念她」,他覺得自己快完蛋。

  曾聽人說,戀愛時,會讓人想當一個好人。

  可是,譚真明發覺,忽然對某人心動,會讓人變得很壞,像是有股衝動不管會傷害任何人的心,只想不顧一切去擁抱對方。

  明明不再接近,也不來往,可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他快要完蛋了。

  莫燕甄氣壞了。

  譚真明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表示。

  店裡生意變好,網站人數爆增,訪客熱烈留言,這全是她無數夜晚嘔心瀝血絞盡腦汁的傑作,可是庚明苑主人竟一句讚美都吝嗇給。

  會不會太過分?

  因此,莫燕甄逼自己寫出更多更好的文章,讓他驚艷。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依然沒有任何表示,連打個電話給點鼓勵都沒有。

  她每晚熬夜寫文,停止刺青工作,整個心思投入進去,惡補蘭花知識,搞懂店裡每一種蘭花特性,絞盡腦汁寫出一篇篇連自己都感動得要死的文章。短短三百多字的文,常是她刪掉上萬的廢文最後成形的,結果他無動於衷。

  沒關係,我不在意,我不希罕他讚美。

  她這麼想,卻平息不了越來越大的怒火。雖然店長不再找碴,但是同事們採取消極的不合作運動。對她冷淡,譚真明不知道她那些文章的背後,有多辛苦。

  負責盤點的阿文,是一名中年男子。每次莫燕甄跟他請教蘭花數量或詢問蘭花數據時,他總是故意要她將問題重複三、四次,才回答她問題,有時還故意裝作沒聽見。

  每次當她像個傻瓜,站在阿文旁把問題說了又說,才可憐巴巴地得到他的注意。這時,旁邊同事們訕笑的眼光就像針一樣戳著她的自尊,這些她忍耐下來,她告訴自己反正她不希罕他們,她才不理會他們的看法,他們對她而言是不重要、不相干的人。

  但為何獨獨對於譚真明的刻意忽略,無法淡然?!

  就算……就算譚真明不喜歡她莫燕甄,難道……難道他看不出那些文章的筆調很熟悉?當初,他不就是因為自己一篇文章,就感動得把心蘭送她還喜歡她嗎?

  就算那天晚上,她擁抱他,表現得像花癡,他有必要逃得這麼徹底?前幾天,他來店裡看見她時,還故意背對她,教她情何以堪?

  「很好,很好……你把我當空氣,我就把你當是屁。」

  是他把她骨子裡的邪惡挑起,是他自找的。

  莫燕甄氣呼呼地坐在打烊後的店裡,用力敲著計算機鍵盤,一字一字鍵入網頁負責的字段。

  庚明苑的蘭花是個屁。

  譚真明的蘭花不要買。

  他喜怒無常無情冷血。

  庚明苑的店長到員工都差勁,特別對菜鳥超冷淡。

  這是個缺乏愛的園地,你如果進來工作就知道可悲。

  每一株蘭花都有病菌,買回去會得傳染病。讓你日夜失常,神經瘋狂,瀕臨崩潰,直接往生,輪迴成豬,任人宰割。有幸成人,也會失戀失業失神失身……H。

  「爽。」莫燕甄籲口氣,遊標指向」更新」鍵。」嗚……」她低頭,垂肩,欲哭無淚。

  又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刪除掉。

  「我真的快瘋了……我快瘋了,我幹麼在意他啊?!」

  莫燕甄踹了一下桌腳,趴在桌面哭泣。

  哭到眼睛很痛,她回後院房裡,哀怨地坐到」光明」面前。在庚明苑,也只有它最挺她了。

  莫燕甄撫著」光明」的葉子,心碎道:」說不定……他根本沒發現那些文章,是不是?」

  又淚汪汪地歎道:」不可能沒看見,他是故意跟我避不見面,是怕我喜歡上他嗎?拜託……我也有自尊的好嗎……」

  莫燕甄用食指沾了沾自己的眼淚,去抹在」光明」身上,然後捧著臉,瞧著濕亮的」光明」。

  「你看……只有你對我最好,竟然為我哭泣呢……好乖。」

  簡直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48:40


  店裡進了新蘭花,花朵寶藍色,花心銀黃。花朵很迷你,只有拇指大。

  莫燕甄問阿文:」這款蘭花叫什麼名字?」應該是新品種,她不認得。

  阿文蹲在地上,調整盆子角度,不理她。

  莫燕甄忍耐,低聲下氣再問:」請問蘭花的名字?」

  阿文略挪動身子,更是背對她,很明顯,是故意不理會。

  「李阿文!我問你這蘭花叫什麼名字!」莫燕甄大聲怒吼,頓時店內鴉雀無聲。

  阿文終於轉過臉來,面對她。」你說什麼?」

  這是欺人太甚!」我問什麼?很好,很好。」莫燕甄將筆記本刷刷刷打開,拿筆出來。」既然你耳朵爛,我們以後乾脆筆談,我也懶得跟你這個王八蛋講話!」

  「你在做什麼?!」一個嚴厲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莫燕甄回頭,看見譚真明鐵青著臉,她心中一震,但想想自己沒錯,挺身反擊:」請問我怎麼了?」

  「是誰允許你對我的員工咆哮?」譚真明臉色很難看。

  「我不知道你的員工都很爛。」莫燕甄臉色更難看。

  譚真明揚起一眉。」請問他們哪裡做不好?讓你有這種偏見?」

  「這些人不爽我,拒絕跟我溝通,公私不分,這還不夠爛?每次問公事都要問個三、五遍才回應,因為我很閒嗎?瞧不起我嗎?」

  「你說阿文嗎?阿文不是那種人。」

  「呴,好極了,沒錯,他不是那種人,這全是我的幻覺就對了,是我莫燕甄亂發神經是不是?!是不是?!」

  「莫燕甄,」譚真明低聲道:」阿文是聾啞人士,他重聽,你問他事情要多點耐心。」

  什麼?莫燕甄愣住。」……重……聽?」

  「沒人告訴你嗎?寶儀?」他喊店長過來。」你應該跟她說明。」

  李寶儀尷尬地笑。」嘿,老闆,別怪我,像我們這種人,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的障礙嘛。」

  像我們這種人?什麼意思?莫燕甄瞪住李寶儀。

  李寶儀歎息,摘下兩耳耳垂邊的紅石,秀給她看:」這個,是我的助聽器,沒有這個,你就算拿大聲公在我耳邊吼,我也聽不見。阿文因為皮膚敏感,沒辦法戴助聽器,所以和他講話要面對他的臉,大聲點,不然他是聽不到的。」

  所以,李寶儀也是聽障人士?!

  莫燕甄震驚,環顧四周員工們,阿文一臉歉意,還有那些他她他們,有幾個也摘下配戴的耳機型助聽器,或耳珠型迷你助聽器,或拉拉耳朵,跟她展示裡邊的微型助聽器。

  「我……不知道。」莫燕甄臉色赤紅,呆立原地,又糗又難堪,很慚愧。

  譚真明看她窘得快飆淚了,緩了臉色說:」你跟我來。」

  他們到後院講話。

  莫燕甄沮喪,低頭無語,站在一株茄苳樹旁。

  知道她尷尬又內疚,譚真明只是笑看她。

  她迴避他視線,一直往樹幹後藏。

  他只好走近,繞過樹幹,問她:」怎麼不說話?」

  「我無話可說。」她慚愧,無地自容。

  「剛剛不是吼得很大聲?我的員工都很爛?嗯?」

  「我不知道阿文重聽……不知道他們都是……」

  譚真明發現她真的很窘,連脖子都紅了。」算了,是我不對,我應該早點告訴你,庚明苑僱用很多聾啞人士。但是……我以為只要你多留意,就會發現他們全配戴助聽器,有時他們彼此會用手語溝通,你沒看到?」

  有,她常看到。

  但是,她以為他們比手畫腳是故意排擠她,惡意地在揶揄她。

  她很震撼,忘記自己從幾時起,不注意身旁人事物,也不關心週遭環境。她討厭人,討厭這個世界,根本懶得花時間去看著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不是最近氣譚真明,氣到爆,以她這幾年的修練,她不會跟阿文失控發飆,頂多冷冷地不理他。

  莫燕甄將臉埋向樹幹,悶悶地說:」我真想死。」

  他呵呵笑,覺得她好可愛。

  因為她孩子氣地一直把臉往樹身藏,那畫面讓他心軟,差點動手去揉那顆小腦袋。他只聽說面壁思過,可沒聽過面樹思過的。他又很想,把這傢夥像小貓那樣拎進懷裡哄一哄,尤其當她這樣頹喪時……

  他被這股熱切的衝動攪亂心神,又來了,他又開始心神恍惚,情緒混亂了,而且渾身灼熱……原來就算彼此不往來,她的影響還是在。可悲。

  「你的網站……寫得很好。」

  「呵、我以為你永不會說。」她嗅著樹皮清涼氣味,背脊卻麻又熱,因為感覺到他的視線,耳畔聽他柔聲道——

  「我以為你不會希罕我的讚美。早知道你在意,我應該早點稱讚你。」

  現在,莫燕甄連耳根都紅了。」我不喜歡跟你講話。」這話很像三歲孩子跟人吵架。

  他哈哈笑,手很癢,又是那種想將她按進懷裡揉弄的衝動。

  「為了獎勵你的表現,我帶獎品來給你。」

  「我不需要獎品,折現好了。」

  他大笑。」真機車,喂,跟老闆講話應該把臉轉過來吧?小心螞蟻爬進你鼻孔……」

  她立刻彈開,摀著鼻子,轉身瞪他。

  但這是錯誤,因為對上他帥氣的臉,還有溫柔的目光,讓她更窘。因為,陽光下他帥斃了,白襯衫,卡其休閒褲,高大英挺。她臉紅了一陣又一陣,她開始語無倫次。」好吧好吧,老闆要給我什麼獎品?我都OK了。」

  「這給你。」他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叠券子。

  莫燕甄踮起腳尖,湊近瞧。」這什麼?餐券?」

  「附近好吃的餐廳,這些夠你吃好幾天。」他仍惦著她吃過期麵包。現在這裡是各家餐廳的餐券,他買齊了,一套二十張,共五家店,她可以吃到撐。另外,還有一家麵包店的五千元抵用券。

  譚真明不想背著女友帶她吃飯,又對她吃過期食物耿耿於懷。

  莫燕甄笑了,心頭一陣暖。」呴,我是餓死鬼嗎?」

  「就當是吧,」將那把餐券敲敲她的頭。」不要再買過期麵包吃,我希望你活久一點,幫庚明苑賺更多錢……」

  餐券塞進她的外套口袋,鼓成一團,她心沈甸甸,被某種情緒壓住。是什麼?她在感動,眼眶濕熱。

  她呆站著,還來不及說謝,也來不及跟他抬槓,什麼反應都來不及,他說了再見就走了。

  結果她愣在那裡,鼓著上衣口袋,傻傻看他離去。

  剛剛她不願意面對他的臉,現在卻又拚命看他的背影。

  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願意大方感謝,或表現歡喜,但他離開了卻又一遍遍回想他的每句話代表的意思。

  特地送這麼多餐券,擔心她吃過期的東西吃壞肚子,為什麼對她這麼體貼?明明好一陣子對她不理會不聞問,怎麼突然又……

  「那這到底算什麼啦……」

  莫燕甄恍恍惚惚地晃回房裡,失魂落魄坐下,面對桌上那盆心蘭。

  「你說呢?我這樣是不是好白癡?」將餐券掏出來,數了數,中西餐都有,看來都很高檔。其實她不去餐廳,很久都不去,以前打工打怕了,後來是沒興致享受外食,又不捨得花錢,更不和人約會,一個人麵包隨便吃吃算了,隨便活下去,管它有沒有生活質量。

  可這會兒,她的心情沒辦法隨便掉。

  那暖呼呼的感動梗在胸口,不知該拿它怎麼辦。

  她自言自語,想喊醒自己:」我不能對他心動,他有女朋友。」又捧來心蘭,問:」光明,光明啊,你是不是也這麼覺得?我不能喜歡他啊,我不要吃苦頭,我以前夠苦了,難道以後還要吃單戀的苦?那我還不如乾脆種苦瓜天天吃苦吃過癮。」自言自語一陣又啜泣起來。」我真沒用,我有什麼資格說苦?外面那些人也很苦啊……」

  他們都是聽障人士,之前還被她罵過,想到剛認識李寶儀時,還罵她」講話幹麼那麼大聲,我又不是聾子」。

  現在回想,真想咬掉自己舌頭。

  她因為充滿敵意,眼裡儘是批判,看不見阿文的障礙,還以為人家敵視她。因為曾被出賣,不想和人來往,對人冷漠,才看不見別人的苦。原來店長也是聽障人士,工作時卻很專業,完全看不出缺陷。

  這些有缺陷的人,為什麼活得比她積極快樂?明知道理如此,也很慚愧,但她還是無法振作。

  她立刻燦笑著挺胸挺腰,跳躍著腳步哼著歌並大聲說:」我愛你們,我愛這世界,喔我愛我自己……」

  但是,至少麻木很久的心腸,漸漸軟化。

  稍晚,她拿譚真明的餐券分送同事們。

  「拿去,算我對不起你們。」莫燕甄尷尬,硬著頭皮說。

  「呴,你這樣可愛多了。」李寶儀收下餐券,分送大家。」算了算了,之前的事一筆勾消,打烊後我們一起拿餐券去吃,這家的熱炒很贊喔。」李寶儀一釋懷,立刻對燕甄熱情。

  「你們去就行了……」她抗拒著。

  李寶儀罵:」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前輩找你吃飯,你說『是、謝謝、感動』,這不就好了嗎?嗟!剛想喜歡你,又恨不得掐死你。」

  莫燕甄笑了,同事們也都笑了。

  阿文中肯道:」難相處沒有關係,文章寫得好就好了。」他不記仇。

  忽然同事們圍著莫燕甄,稱讚她。

  「看不出來你對蘭花這麼瞭解。」

  「難怪老闆重用你。」

  李寶儀又說:」我服你啦,誰叫我文筆爛,之前老闆要我寫,我寫得快吐血了,結果大半年過去老闆死都不發表……」

  眾人大笑。

  莫燕甄微笑,心頭一陣暖。原來他們都有注意她的文章,雖然,她還是不習慣和大家太熱絡,可是,心已經慢慢靠近。

  咳咳!

  她在心裡更正之前胡亂寫的那幾句網文。

  回房後,在筆記本裡隨手寫了幾行字——

  庚明苑是個充滿愛的園地,因為主人有愛心,僱用聾啞人士,發生事業危機不辭掉員工,自己默默扛起重責。買這裡的蘭花,不只是買花,買回的更是一份美善的心情……從此我明白,為何譚真明的蘭花,特別芬芳嬌美……

  舊傷口,已經好了嗎?

  好像是……

  現在,莫燕甄每天都好開心,滿腦子都是關於蘭花的各種事,她卸下敵意,和大家和平相處。同事開始會主動給她新進蘭花數據,店長態度更好。

  莫燕甄跟阿文學了很多照顧蘭花的知識。蘭花怕濕,幾時澆水、怎麼給肥、阿文毫不藏私地告訴她。

  自從上回跟阿文大衝突後,現在她跟阿文最有話聊,他們常聚在角落,蹲著討論蘭花,檢查花器,遠看像一對戀人。這情形越來越頻繁,李寶儀跟其它同事們都在猜,有沒有可能他們變成一對戀人?

  這天,他們又窩在一起整理花器。

  阿文說:」有機會的話,要是你到我們阿里山的催花場,你一定會愛上那裡,老闆在那裡有一棟別墅,常招待員工去住。對了……我聽說你要跟老闆學育種,老闆答應了沒?」

  「我們打賭,我贏了他才會教我。」

  「賭什麼?」

  「賭一株老是不開花的心蘭。」

  「我知道……」阿文笑了。」我看過它,老闆擺在新店房子的書桌上,老闆非常愛它。」

  莫燕甄微笑,想到」光明」曾被那麼珍惜過,雖然跟譚真明無緣,心裡卻一陣輕飄飄地。

  阿文奇怪道:」心蘭是老闆自己研發的品種,偏偏那一株不開花。」

  「老闆為什麼僱用這麼多聽障人士?」

  「老闆說像我們這種人其實專注力比一般人好,工作更認真,老闆很照顧我們,就跟他女朋友一樣超好心的,你見過老闆女朋友嗎?」

  「沒有……」燕甄緊張,她想聽。

  阿文今日興致很好,講了很多。」之前老闆招待大家到山上度假,我們有見到她。她叫郭雪貞,人超美的,又很會打扮,不管什麼時候看到她,都是那麼優雅高貴,友善親切,氣質超好,難怪老闆愛她。人美就算了,心地還善良,聽說在愛兒基金會工作,照顧可憐的孩子,真有愛心啊。她跟老闆真是絕配,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簡直像電影裡的男女主角了,帥呆了。對了,下禮拜蘭花展,說不定也會看見她,她都會帶小朋友來參觀蘭花。」

  「喔……」

  最好是真的有人那麼完美啦!

  莫燕甄心裡嘀嘀咕咕。

  人美?哼,靠化妝品畫出來的吧?她如果很閒,她也可以每天很美。很會打扮?哼哼哼,那有什麼?有錢就可以辦到,衣服直接買整套,會打扮有什麼了不起?不管什麼時候看到都優雅高貴?!拜託一點,阿文你嘛幫幫忙,有沒有這麼誇張?難道她不用吃喝拉撒睡?起床沒有眼屎口臭?每一分鐘都優雅高貴是裝出來的吧?心地好?人善良?這更不用說了,讓這美女過過她之前被朋友騙讓未婚夫拋棄,同時負債纍纍,一天三份差忙著打工賺錢的滋味,看她還有沒有愛心、能不能善良?!

  「莫燕甄?莫燕甄?!」阿文喊。

  莫燕甄愣住,忙回神,看阿文一臉莫名其妙,她問:」怎麼了?」

  「是你怎麼了吧?你忽然不說話,表情看起來很凶。」

  阿文的話,如當頭棒喝。

  莫燕甄警覺到,自己竟心胸狹隘的在批判不曾見過面的女子,而且卑鄙地見不得別人好。

  莫燕甄苦笑,眼眶刺痛,真是夠悲哀了。

  「我累了,要去休息一會。」

  莫燕甄回房裡,躺在床上,只是一遍遍想著阿文提起那女人時,那種彷彿在討論什麼仙女的崇拜表情。

  那女人如此完美,教莫燕甄心情沈重。

  她怎麼有臉跟人比?怪不得那次去抱譚真明,他急著拉開距離。有那麼好的女朋友,誰捨得變心?

  郭雪貞,聽起來像一株討人喜歡的雪白蘭花,散發清香。

  自己呢?相比下,莫燕甄覺得自己更黑暗醜陋,心胸狹窄,行為乖張,惹人討厭。想到那次自己竟不要臉的去抱他,一定把他嚇壞了。    莫燕甄滿腹苦楚,又無人訴苦。

  晚上,她一個人去吃晚餐,拿著譚真明送的餐券,吃西餐廳昂貴的明蝦大餐。餐廳裡人們結伴成群,吃得津津有味;她一個人,吃得意興闌珊。東西好吃,可是她心情惡劣,吃得懶懶散散,右手拿叉子戳著蝦子,左手撐著下巴,心思飄到老遠……他們交往多久?會結婚嗎?應該會吧?

  「在想什麼?」

  忽然有人說話,嚇得莫燕甄差點把叉子掉地上。

  她抬頭,正想著的人竟在眼前。」你……是你,是你。」她一臉活見鬼的表情。

  「啊哈,第一次看你這麼慌張。」譚真明笑了。

  服務生過來了,幫他拉開椅子。

  譚真明說:」我跟她一樣,奶油明蝦。」他坐下。

  「你要吃?坐這裡?」莫燕甄驚訝。

  「我很餓,怎麼,不能坐這裡?不高興的話我去別桌……」他起身,衣角被拉住。

  「我又沒趕你。」莫燕甄紅著臉說。

  「哦?我可以坐下嘍?」

  「幹麼故意這麼客氣?明明餐券是你給的。」

  他呵呵笑。」你還懂得感恩啊?」

  莫燕甄微笑,暈飄飄的,內在有股喜悅一直湧上,壓不住。只是這樣和他共進晚餐,她竟喜悅得像坐在雲端,又像在夢裡,不知不覺,滿臉笑意。

  譚真明被她笑盈盈的表情迷惑,輕聲問:」現在倒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可是剛剛在外面看你吃得愁眉苦臉,讓廚師看到一定會哭……」

  莫燕甄僵住,原來自己開心得那麼明顯。

  她斂住笑容。」我有嗎?是你的錯覺。」

  「你撐著下巴,一直戳蝦子,像這樣……好像跟蝦子有仇。」他表演給她看,拿走她的叉子,托著臉,快哭的表情,還一直戳蝦子。

  莫燕甄惱羞成怒。」喂,我就愛這樣吃東西,我有這點自由吧?老闆?!」

  他微笑。」可是我看了很傷心。」

  「傷心什麼?」她瞪他。

  「替這只蝦子傷心,死了還要讓吃的人一直戳來戳去的,你說牠傷不傷心?」

  「是是是……你還真是悲天憫人啊,連蝦子的心情都照顧到。」莫燕甄笑了,玩心一起,叉住蝦子湊在嘴邊親又親,深情款款地對蝦說話:」親愛的,我對不起你,蝦老兄。我現在好好地吃你,開開心心地吃你……請原諒我,愛你喔。」

  說著她大口咀嚼,狠狠吞下,又狠狠插住另一尾蝦子。」寶貝……」她情長地喊:」喔蝦寶貝……瞧你香的,讓我非常的渴望你,來……我們合而為一吧!」又大口咀嚼,通通吞下肚子。

  譚真明哈哈笑,被她的淘氣逗得大笑不止。

  莫燕甄放下叉子,眸光晶亮地看著他。」哇,老闆,笑得這麼開心,我要收娛樂費喔。」

  他喝一口水,收斂笑意。這麼開心……又忽然悲哀。怎麼從沒和任何一位女友,在進餐時吃得這樣歡喜?可是這一想,又覺得自己卑鄙,不該做比較。

  在柔和的水晶燈下,譚真明無限惆悵。

  他忽然情願變作一尾單純的蝦子,真誠地躺著,沒有道德良心的觀念,無思無想,也無分別心,只是單純自然,任她宰割,任她咀嚼,任她親吻,任她吃進肚裡,和她溫存……

  做人為什麼這麼複雜?

  他矛盾掙扎,煩惱痛苦,這些都是因為心在改變……可是他不是蝦子,他不能放縱自己的情感,肆意傷人。

  可是他悵然若失,可是他虛偽得很累。

  「怎麼了?」莫燕甄問,他本來笑著,忽然卻一臉憂鬱。

  「沒事。」他迴避她視線,又喝了好幾口水,鎮定心神。

  他的明蝦餐送上來了,還冒著熱氣,奶油濃郁的香氣烘著。

  那一直強烈吸引他的視線,挑惹他心魂的女人就在對面坐著。

  這些卻教他感覺更孤獨更寂寞,每次都這樣,見到她時,總是歡喜跟悲傷並存。因為她而開心大笑時,腦子裡就會有另一個聲音罵他不應該這麼開心。

  原來這世上最可怕的監牢與束縛,是不能真實自然地做自己。

  他沈默進食,忽然很嚴肅。

  她的笑容淡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難道他要因為她冒犯蝦子而憤怒?可是他剛剛也很開心啊!

  氣氛尷尬,莫燕甄也不知要說什麼,餐又吃完了,實在沒理由繼續坐下去。

  「我吃完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急什麼,我又沒趕你走。」他說,沒抬頭看她。

  「喔……」往常她會頂嘴反擊,附贈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但這次,她被譚真明嚴肅的模樣嚇到,不敢造次,乖乖坐好。

  譚真明自顧自地埋頭吃。

  莫燕甄坐立難安,一下拿紙巾抹嘴,一下啜冰水。

  現在是怎樣?!冷氣很強,但她狂流汗。

  「那株心蘭怎樣了?花梗結苞了嗎?」他終於開口。

  「沒有,花梗光禿禿地,沒動靜。」

  「找到不結苞的原因沒?」他冷冷地說。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真失望,原來你能力就這樣。」

  「什麼?」

  「不過也無所謂……本來就不應該對你寄望太高……」

  「注意一點,講話很毒喔。」她的尖刺根根長回來。

  「我在學你……」

  「什麼?」

  吃完了,他拿紙巾抹抹嘴,微笑看她。」學你講話機車,還滿難的。」

  莫燕甄愣住,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被我傳染了噢,我是喜歡講話機車,但我可不喜歡別人機車我。」

  「是是是,」他哈哈笑。」雖然常常很機車,有時又滿可愛的,我發現我其實不瞭解你。」

  「正常……人永遠無法真正瞭解一個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講得對極了。」

  「難得一起吃飯,不如聊聊彼此吧。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麼寫你的職員表,特別是經歷那一欄。」

  「很簡單啊,你就寫這個女人很機車,二十七歲負債纍纍,所以機車有理。」

  「很幽默……你究竟欠了多少錢?」

  「你為什麼有興趣知道?要幫我還啊?沒有就閉嘴。」

  他一直笑,奇怪不管她講得多勢利,他直覺她不是那種人。」說不定我可以貸款給你,賺一點利息錢。」

  「算啦,我心領了,我不想欠你人情,以後你變成我的恩人,大家關係多彆扭,要機車你,會機車得很心虛。」

  「就當大家是好朋友,朋友有通財之義。」

  「好朋友?」她冷笑,指著旁邊一堆蝦殼。」看看這個,往往將你扒幾層皮吃光抹淨的就是好朋友,誤信好友,下場正是如此。」

  「哦,又來了,又開始憤世嫉俗了,我以為你成天跟店裡蘭花混,可怡情養性,陶冶性情。」

  「因為我有忘不了的舊傷口。」

  「我沒看到你在流血,傷口已經不存在。」

  「但我有幻肢現象,無法擺脫。」莫燕甄苦澀道:」幻肢,你知道吧?記得是費城一位神經科醫生從1872年開始使用的詞,截肢患者會在被截去的部位經驗幻肢現象,摸不到了但覺得它還在,神經都切除了,還是會有疼痛感。甚至是切除掉的乳房、牙齒、眼睛、鼻舌臉,甚至腹腔的子宮、闌尾,也會經歷同樣幻肢痛的現象……」

  莫燕甄垂下眼眸,悲傷道:」是,已經沒有流血,是,看起來都好了,但我就是會痛,就是會恨。睡覺想到往事像躺在釘床上,吃飯想到往事再美味也食不下嚥。只要和人互動熱切一些就感到恐懼,不知道幾時要在背後讓人插上一刀。」

  莫燕甄抬頭,凝視他。」後來我看到你,你受過打擊,一定也很痛苦過,但你依然積極樂觀,甩脫過去陰影。所以我想,我一定是很自戀的人,才會對自己失去那些無法忘懷,一直經歷幻肢痛的現象。」

  譚真明聽著,似乎能感覺到她巨大的痛楚,他很想為她分擔一些,很想擁抱她、哄哄她,可是他只能掙扎著坐在位子上。

  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慘烈的傷口。

  他溫柔道:」你已經好了……」他直視她,聲音溫柔堅定像有催眠的魔力。」莫燕甄,在我眼中,你聰明美麗,很有才華。你已經康復了,是你抓住傷口不放,放掉它吧……」

  莫燕甄低頭,想隱藏濕潤的眼睛。他溫柔的嗓音,害她想哭。

  他說:」如果仇恨能讓你活得更好,你當然要緊抓不放。如果不行,你抓著是為什麼?你才二十幾歲,難道要這樣憤世嫉俗到老死?然後才怨歎浪費了你的人生?」

  莫燕甄沈默。

  「這家店的提拉米蘇很好吃,要不要來一塊?」他哄道,她低頭不語。他繼續說:」真的很好吃喔!入口即化,口感鬆軟,頂級的松露巧克力製作……」

  「要再多一杯咖啡我才要吃。」她小小聲說。

  「那當然。」他慷慨道,招服務生過來。」請給我們提拉米蘇,還有,給這位美麗的小姐最頂級現煮的咖啡。」

  莫燕甄笑了。

  唉,她被徹底融化了。

  就算他不愛她,就算他將來跟女友結婚生子,她想,她永遠無法忘記這個人,他將她的尖刺哄成芬芳柔軟的花瓣。

  當心情重新體驗動情的滋味,提拉米蘇吃進嘴裡,舌頭便嘗出了久違的甜潤好滋味,她重新體驗到食物帶來的幸福……而或許是因為心先柔軟了,才有感動的空間。

  莫燕甄含著湯匙對他笑。

  他揚眉,問:」好吃吧?」

  她點頭,她不會跟他講,也不會影響他的情感。

  她只在心裡,默默愛上他。

  自這天起,莫燕甄有轉變。不再憤世,白天積極參與同事們的工作,主動協助店長,不再用敵意的斜眼看人,也不再自虐地餐餐只啃廉價過期麵包。她胖回三公斤,氣色大好,臉部線條變柔和,笑容也多起來,還回爸媽家一趟,將以前在出版社上班穿的洋裝,又一件件穿回來,而非暗色的寬T恤牛仔褲。

  莫燕甄變得明亮動人。

  同事驚艷,他們發現莫燕甄打扮起來,原來是個清秀大美女,真嚇壞大家了。

  「你戀愛了嗎?」李寶儀問。

  莫燕甄微笑不語。

  李寶儀跟同事們私下竊竊私語。

  「莫燕甄肯定是戀愛了,錯不了。」李寶儀以過來人的口氣說:」這是逃不過我法眼的,女人只有在戀愛時才會轉變這麼大。」

  「欸。」阿文歎息。

  大家看向他,李寶儀問:」你幹麼歎氣?」

  「沒想到莫燕甄愛上我了……」這壯碩青年突然文藝腔。」可是我家鄉已有未婚妻,我怕我最後會傷了莫小姐的心……都怪我……」

  嗟,大家拿東西扔他,投以白眼。阿文如此恍惚好一陣,患得患失,一見到莫燕甄就心神不寧,詞不達意,只是用一對烏黑的盈滿憂鬱的眼睛瞅著她。

  好事的同事跑去問莫燕甄。」你是不是愛上阿文了?他說他家鄉有未婚妻,怕最後會傷了你的心,阿文因為這樣很煩惱……」

  莫燕甄笑到眼淚流下來。

  「我知道了,」她斂住笑意,故作惋惜地揉揉眼角,好似在哭。」真可惜,阿文是個好人,唉,我的感情路真苦。請你轉告阿文,請他善待未婚妻,放心,我們永遠會是好朋友。」

  這次,莫燕甄賣面子給阿文。無妨,別人誤會她,她委屈點,無所謂,能讓阿文在同事面前虛榮一陣,很好啊。

  莫燕甄發現,她似乎又找回過去那為人著想的自己。

  感覺很好,很舒服,也許這才是最真的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0:20


  這次世貿的蘭花展,為期九天,將展出上千蘭花品種,各地蘭藝名家帶來上萬盆珍貴品種參展,數十個育蘭單位聯合展出嘉德利亞蘭、拖鞋蘭、蝴蝶蘭、石斛蘭、四季蘭、文心蘭、虎頭蘭及其它屬別蘭花。

  庚明苑內湖分店暫停營業,員工全派駐到現場支持。

  大家忙得焦頭爛額,因為訂單接不完,情緒很亢奮,沒有人喊累。

  譚真明時而協助買家選蘭,時而買便當、買飲料,像打雜的,招待買家也服務員工們。

  莫燕甄更是傾全力協助,天天駐守現場,最早到最晚走,她細心地幫買主們選購蘭花,拍照紀錄,每晚回去後,又上網更新展場日誌,與各種蘭花存貨。

  展覽的最後一天晚上,下起大雷雨,來客數大減,同事們終於可以稍稍喘一口氣。

  莫燕甄拿相機拍照,正對準一株白色蝴蝶蘭,旁邊走道,一名長髮女子,帶五名孩童過來。

  李寶儀激動地抓住莫燕甄的手。」看到沒?她就是老闆的女朋友郭小姐。」

  莫燕甄只看到她的側面,長髮蓬鬆烏亮,白色系,緊身長裙的三件式套裝,凸顯好身材。那女子一手牽一個孩子,後面還纏著三個,看得出孩子們非常依賴她。

  「你們快過來,這都是譚叔叔培育出來的蘭花。很美吧?」

  聽見她的聲音,莫燕甄放下相機,上前一步。

  女子轉過臉來,指著另外一盆紫色的蝴蝶蘭。」這蝴蝶蘭,像不像一隻隻蝴蝶呢?可是這蝴蝶是不能飛的喔,還有這種,聞聞看,這種蘭花有香味……」

  莫燕甄看她笑著跟孩子們說話,嗓音如此溫軟慈愛,滿面笑容。她有著教女人妒忌的好皮膚,膚若凝脂,這使得她右耳珠上的紅痣,更明顯。

  莫燕甄呆立,如遭電擊。看了又看,那確實是紅痣,那眼耳鼻嘴,五官輪廓,確實是……不可能,不可能!她是高青梅?她是譚真明現任女友?!

  莫燕甄顫慄,走更近些,在她肩側,喊一聲:」高青梅?」

  「嗯?」郭雪貞轉過臉來,應了這個名字。

  莫燕甄永不會忘記這剎那,對方的表情,太精彩了,面色如土,原來是真的。這位郭小姐,驚得沒有血色。

  有半晌,她們只是看著彼此,就好像世界消失,只剩彼此對望的目光。孩子們拉著郭雪貞的手,納悶她忽然的靜默。

  莫燕甄先開口。」應該不會有人剛好五官長一樣,連右耳的痣位置都一樣吧……郭小姐嗎?你好,需不需要我自我介紹?」莫燕甄覺得渾身燃燒,彷彿連皮膚都燙到要起火。而郭雪貞,像木頭人般愣著。

  孩子們很敏感,嗅到莫燕甄的敵意,挺身而出,擋在她們之間,他們罵莫燕甄——

  「你要做什麼啦?」

  「不準欺負我們的雪貞姨喔。」

  「走開,走開。」

  「再不走我打你……」孩子們去推莫燕甄,為了保護郭雪貞。

  多好笑,莫燕甄嗤地笑了,恨恨地看著對方。」真有趣,你是好人,我成了壞人。你是郭雪貞?還是高青梅?我要叫你哪個名字……還是直接叫你譚先生的女朋友?」

  郭雪貞開始劇烈呼吸,好似喘不過氣,雙腿竟在打顫。

  莫燕甄感到好笑,沒想到向來膽大包天的高青梅,變得這樣膽小了?也對,她是該驚得恐懼。

  「拜託……」結果,郭雪貞只吐出一句話。

  莫燕甄立即紅了眼睛,她盼了多久,要將該死的高青梅找出來,要將她千刀萬剮,要揍她,甚至想殺她,想了各種淩遲她的辦法……

  當這一刻來臨,仇人現身,莫燕甄竟氣得……氣得……眼睛紅了。

  莫燕甄想像不到,無恥的高青梅吐出的第一句話竟是」拜託」。襯著慘白的面色,可憐的一句」拜託」……

  難道這聲拜託,就打發掉她這幾年的心痛歷程?

  孩子們突然齊聲大叫走開,引起旁人注意,譚真明看見她們,過來關切。

  「怎麼了?」譚真明看著她們。

  孩子們拉住他告狀。」這個阿姨講奇怪的話……」

  「叔叔,她對我們阿姨好凶……」

  「我們不喜歡她,叫她走開啦!」

  「怎麼?你們認識?」譚真明困惑地看著莫燕甄。

  「你沒聽見嗎?」莫燕甄笑。」我正在欺負你的女朋友。」

  「你開什麼玩笑……」但看見女友面無血色,目露恐懼。他握住女友的手,攬過來。」沒事吧?」

  這可好了,先是孩子們保護她,這會兒則是男朋友。莫燕甄笑意更深,眼裡的怒火更炙。

  郭雪貞抽開被他握住的手,慌亂地說:」沒事,我沒事……別聽孩子胡說。」

  「你對她做了什麼?」譚真明問莫燕甄。

  莫燕甄問郭雪貞:」你說,我對你怎麼了?還是我來說說你對我怎麼了……」

  「你真幽默……」郭雪貞跟譚真明說:」我們剛剛認識,閒聊後發現大家以前念的都是文傑高中,所以多聊了幾句,我約她改天見面,想找她幫我刺青。」

  他困惑地問:」你要刺青?你確定?」

  莫燕甄惡意道:」老闆女友,我可以打對折。還有,別人是都強調無痛紋身,我是很痛紋身,這是我的特色。」

  郭雪貞笑了。」莫小姐好幽默。」

  譚真明退後一步,打量兩人,最後將目光落在莫燕甄臉上。

  「莫燕甄,你想幹麼?」他不是笨蛋,感覺得出氣氛異常。

  「就說她在欺負阿姨啊。」

  「她剛剛跟阿姨講話的表情好可怕喔。」

  「阿姨嚇到都講不出話了……」小孩子們又七嘴八舌嚷嚷。

  莫燕甄依然是冷冷地微笑著,可是心在狠狠地破裂中。

  譚真明的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她推向恨的深淵。

  但被重傷的,被狠狠踐踏的那個人,明明是我。

  莫燕甄看著郭雪貞,卻對譚真明說話:」老闆,我有話講——」

  「莫燕甄……」郭雪貞上前,攬住莫燕甄手臂。」別理他,他這幾天蘭花展太累了,變得神經兮兮的。」又跟譚真明抱怨:」你真是的,我們女人剛剛聊得正好,我跟莫小姐一見如故呢!」郭雪貞拿出名片,塞到莫燕甄手裡。

  「記得我們約好了喔,要打電話給我喔。」她懇求地深深看著莫燕甄。」一定,一定要聯絡我……我不管多忙一定接你電話,一定……」

  「何必改天?」莫燕甄說:」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吃宵夜,三個人聊天,更熱鬧。」

  「外面下大雨,很不方便,改天好了……記得喔。」郭雪貞拉住男友。」已經很晚了,我去取車,你先幫我帶孩子過去……」她慌亂地把人都帶走。

  莫燕甄瞪著他們的背影,她不會原諒這個女人,絕不。

  這時,同事們收拾完畢,明日要來整理會場,終於可以喘口氣好好休息了,大家約了要去吃宵夜,也邀請莫燕甄。

  「我不去。」莫燕甄凜著臉說,拿了包包要走。

  李寶儀攔下她。」你不是騎車來的嗎?外面下大雨,騎車危險,你跟我們去吃宵夜吧,阿文可以載你回去……」

  「我不餓。」莫燕甄急著走,李寶儀又拉住她。

  「有雨衣嗎?」

  「拜託你囉嗦夠了沒?!」莫燕甄吼。

  同事們錯愕,莫燕甄的壞脾氣又發作了,大家悻悻然離去,懶得跟她吵。

  全被她氣走,好極了,莫燕甄故意繞路從另一個出口出去。什麼有沒有雨衣?什麼一起吃宵夜,什麼狗屁關心,全是假的,令人作嘔。她暴躁地走出展場,暴雨淅瀝,天黑地暗,連路燈都慘淡,柏油路變小溪,雨水積聚,汩汩流淌。

  莫燕甄沒撐傘,她想著那無恥的女人,想著譚真明保護她時的表情,想著她竟然有臉去什麼愛兒基金會。

  高青梅存心換名字躲債,夠卑鄙,還故意跟她當初崇拜的偶像談戀愛?而自己則是日夜不得休息,到處兼差,過著生不如死的黑暗生活。

  太過分了!

  莫燕甄氣壞了,無視暴雨擊打,恍惚著穿過馬路,走到機車停放處。雨水將身子淋得濕透,衣裳濕透,纏膩身上,像多年捆綁她捆綁得無法呼吸的恨意。她忍著眼睛的不適,找出鑰匙,發動機車。

  機車沒動靜,她扳開踏桿,用踩的發動。狠狠踐踏一陣,機車毫無動靜,連這陪了她多年的老機車也跟她作對嗎?!

  可惡,可惡!

  我踩死你,混蛋!

  「你幹什麼?」有人吼她。

  她回頭,看見譚真明的黑色跑車。他在車內,按下車窗對她吼,看起來很氣。

  他又在火大什麼了?混帳。

  莫燕甄不理他,繼續發動機車。

  譚真明推開車門,拿了傘跑過來。

  「你過來……」他拽住她的手就走。

  「我不要。」莫燕甄弓起身抵抗,右手抓著機車不過去。」你給我放開。」

  「你瘋了?!這麼大的雨連雨傘都沒有,你發什麼機車?」

  「關你屁事!關你屁事!」她吼。」再不放開我揍你。」

  「莫燕甄!」即使撐傘,雨勢太猛,他也幾乎淋得濕透,白襯衫貼著胸膛,看得見他氣得渾身肌肉繃緊,是這樣一個高大魁梧的大男人,可是莫燕甄不怕他,他拿她沒轍。

  莫燕甄用力抽出被握住的手,吼:」走開!」又去踏她的機車,一下下,刺耳的聲響。

  他咬牙。」你真是……讓我很火大。」不管了,讓她被雨淹死好了,上車,飛馳而去。

  莫燕甄沒看他,只瘋狂地踩踏板,引擎沒動靜,這機車像是死了。她已經忘了自己拗在這裡是為什麼,大雨算什麼?機車發不動又怎樣?跟胸口快爆炸的憤怒比,這些全都無所謂了……

  譚真明將她的身影狠狠拋落後頭,他受夠莫燕甄乖張的個性。

  大雨淅瀝,擋風玻璃佈滿水痕,雨刷發揮不了功用,看不清楚路前風景,到處都是積水。

  他想,那個笨蛋就算機車發動,也很難騎回去。如果發不動想叫出租車,這麼晚雨這麼大會有車嗎?

  不關你的事!譚真明煩躁地噴口氣。

  「我才不要管那個笨蛋……」

  可是這麼晚了,她一個人杵在那裡,萬一還是發生什麼危險?還是騎車回去的路上有什麼狀況……這一想,他猛一煞車,回轉,又瘋狂地駛向原處,並且比離開的時候開得更急,還無法停止地胡思亂想,各種可怕狀況全躍入腦海,他越想越恐懼,無法承受莫燕甄出任何狀況……

  他心急如焚趕到,看到那固執的身影還在,譚真明大鬆了口氣。下車過去,這次他學聰明了,不喊她,直接用撈的,將她攔腰撈起,就往車子走。

  她嚇一跳,尖叫,發現是他,就用腳踢他,又咬他,可是他手臂像鐵做的,穩穩牢牢地將她箍住在懷裡,推入車廂,砰,關門。

  他也上車,打開暖氣,還按下汽車鎖。

  「喂!你——」

  「你閉嘴……我現在,非常非常生氣。」

  她罵:」我有說要上車嗎?你這是擄人,接下來是不是要勒索?我才非常生氣,你有什麼好氣的。」

  他咬牙說:」氣我沒辦法不管你,所以拜託你閉嘴。」

  那句沒辦法不管你,讓莫燕甄愣住。

  又看他僵著臉,跟她一樣全身濕透,很狼狽。他們倆像落湯雞,車座位也跟著濕答答。他實在沒必要這麼多事,他可以不用管她的,為何他挨罵了還要踅返,硬是把她帶走?還說什麼沒辦法不管她。

  「我知道了……」她說,咬著拇指,瞅著車窗外。

  「知道什麼?」

  「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怕我出事,硬要管我。」

  「那麼你說,你覺得是為什麼。」

  「因為我對庚明苑來說很有用,自從我加入,你的店業績大好,讓你賺了不少吧?所以你緊張我,怕我出事,我畢竟還有利用的價值,多好。」

  譚真明聽完,沈默幾秒,問:」你會開車嗎?」

  「會啊。」

  「很好。」

  吱——汽車猛地煞住,譚真明打開車門,走出去。

  「喂?」燕甄探出車窗喊:」你幹什麼?」看他走入暴雨中,莫燕甄按喇叭。」喂?你的車,你回來。」

  莫燕甄拔了鑰匙,追過去。」你發什麼神經?快回車裡。」

  他不理,繼續走。

  「你幹麼啊!你不管車子了嗎?」

  「讓你開,你開回去。」

  她拉住他。」譚真明!」

  他猛一轉身,狠瞪她。」我快發瘋了,你真的讓我快瘋了……」

  她怔住,他痛苦的模樣,教她眼淚上湧。她抿住嘴,快哭了。

  他怒吼:」你知道你講的話多傷人嗎?什麼叫因為你還有利用價值?難道我緊張你不能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關心你?我是很卑鄙的人嗎?你說、我是很卑鄙的人嗎?!」

  她身子一震,淚落下,她嚇到了,原來沈穩內斂的譚真明也會失控,而且是被她氣的。

  「對不起……」她哭了。」我收回剛剛的話……你不卑鄙,你是最好的人……壞的是我。」

  他們在暴雨中看著彼此,情緒都很激動。

  他還是很氣,可是看莫燕甄冷得身子微顫,他努力冷靜。

  「你回車裡,很冷,快開車回去。」

  「你呢?」

  「不用管我,我想淋一下雨,我想冷靜。」

  「你不上車,我也不上車,我也需要冷靜。」

  她說,眼淚越掉越多,他看著,很心疼。

  「不要哭了,渾身濕答答的,快回車裡,我明天再去店裡取車。」

  「我不要,車是你的,你不開就算了,我反正已經濕透了,乾脆淋個痛快……」她說著,仰頭,迎著大雨。」唉,真好,真舒服,我最愛淋雨了,越粗暴的雨淋起來越過癮。」說是這樣說,但明明凍得嘴發紫,身子也發抖。

  他微笑:」喂。」

  她轉頭:」嗯?」

  「剛剛對我吼叫要我走,現在又硬要我跟著你,你不覺得矛盾嗎?」

  她窘住,惱羞成怒地說:」對,我矛盾,你是想大家耗到昏倒,還是趕快一起回車裡?」

  「走吧。」他邁步走向汽車,她趕快跟上去。

  他走在前頭,他想,他又一次輸給她,總是氣不久,總是氣到快爆炸了又忽然心軟。

  是在這場大雨裡,在這分鐘裡,譚真明非常非常明白了。

  他愛上她了。

  他已經回不去那個愛郭雪貞的自己了。

  噓,這是秘密,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講。

  外頭暴雨淅瀝,他們沈默地坐在車裡,經歷互相咆哮拉扯嘔氣加上淋雨,這會兒都筋疲力盡了。

  莫燕甄額頭抵著車窗,默默流淚。郭雪貞是高青梅,這打擊太大,使她怒極發狂,可是方才譚真明對她的關懷,又教她很感動。為什麼他要愛高青梅?為什麼偏偏是高青梅?!那女人奪走她的一切還不夠,連她崇拜的男人都招惹了。

  究竟上輩子她是欠了高青梅什麼?!

  這口氣實在嚥不下。

  啪,面紙扔到她身上,他說:」要哭就痛快點。」

  原來他知道她在掉淚。

  莫燕甄抽了面紙,蒙住臉,雙肩顫動,哀哀哭泣。

  「你真好笑,個頭這麼小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脾氣?」他故意取笑她,其實是心疼她。

  她悶在面紙裡說:」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很苦,笨蛋。」

  他笑:」人們都說,苦盡甘來,你以後會很好命。」

  「說得真輕鬆。」

  「一定會的,你現在為我做事,我一向最照顧員工。」

  只因為她是員工,可是那個人卻擁有他的人。

  莫燕甄聽了,哭得更厲害……

  一回到店裡,譚真明很強勢地說:」你立刻去洗澡!」

  「好。」莫燕甄脾氣發完了,她很累,變得好聽話,乖乖拖著腳步去去洗澡。

  「等一下,你有沒有很大的衣服?大外套或襯衫什麼的都行。」

  「幹麼?」

  「我全身濕透,總要換衣服吧?」

  「喔……」

  她進房裡,找了黃色睡袍給他。

  她去洗澡的時候,譚真明換上睡袍,抽面紙將頭臉隨便擦了擦。就進去廚房,在牆角找到用剩的老薑,拿出,拍碎了,燒一鍋熱水,倒進黑糖,關小火,連著老薑熬煮。

  莫燕甄洗完澡,穿著白T和灰棉褲,拿著大毛巾擦頭髮,走回店裡,在廚房看見譚真明。一見他,嗤地縮頭憋笑,遭他白眼。

  「我知道很可笑,但能怎麼辦?還不都是你害的。」

  她忍不住一直笑,畫面太跳tone,他高大魁梧,睡袍被他撐在身上,緊到變形,而露出來的部分古銅色皮膚,剛硬的肌肉線條,跟柔軟的絨睡袍成強烈對比。當他轉身面對她,她低頭不好意思看他了。那敞開的深V領,胸膛結實泛著健康光澤,害她浮躁。

  「怎麼還沒走?」她口渴,過去倒水喝。」在煮什麼?姜?你要喝啊?」

  「笨蛋,你看我需要嗎?我整晚火大,氣血已經夠旺盛了,要喝薑湯的是你。」

  「可是我也整晚很火大啊!」

  「你一定要頂嘴嗎?」他拿高湯匙,作勢要敲她。

  她嘿嘿笑,廚房都是姜的氣味,離他近些,可以聞到混著汗水的體味,略帶刺激感,卻覺得很安全。

  莫燕甄裝小地咩咩叫,舉高雙手做投降狀。」我不是故意頂嘴,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不吃辣。」

  譚真明右手握著杓子,插在腰上,凶巴巴地說:」我也必須告訴你,這是薑湯不是辣椒湯,你給我乖乖喝。」

  「姜也是辣的啊……」

  「你這個笨蛋,你想感冒發燒嗎?!」

  莫燕甄又噗地笑了。

  他知道她又在笑什麼,清清喉嚨,扯扯快爆裂的睡袍。」總之你喝就對了。」

  「我不要,我說了我不敢喝。」

  「你真的很讓人生氣,通常這種時候,女生都會說很感激,好感動,然後像小貓那樣乖乖地喝下去。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嗎?要不是你堅持下大雨還在那邊一直踩摩托車,我需要因為怕你冷到在這裡穿著可笑的衣服煮薑湯嗎?還有,過期麵包也是,你這女人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身體?」

  噗,她又笑了。

  「我在生氣了,你還笑?」

  她嘟著嘴說:」我忍不住嘛,我沒想到你這麼婆媽,你對女朋友也這樣嗎?」

  他愣住,不,郭雪貞很成熟很獨立,郭雪貞不會在下大雨的時候亂發神經,也不會抓狂的吼叫咆哮。重點是……他也沒有那麼注意郭雪貞的脾氣……

  譚真明撇過臉去,凜著臉,攪拌薑湯。

  莫燕甄自知失言,彆扭地說:」好啦,我會喝啦……」

  是喔,他還真感激。譚真明忽然挫折地仍下杓子,撇過身去,像忍著不發脾氣。

  她問:」又怎麼了?我說我會喝啊,幹麼又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在煮薑湯啊。」老年癡呆症提早到噢?講什麼奇怪話?

  「我當然知道我在煮薑湯!」他瞪住她。」我是……我意思是……我幹麼對你……」這麼好。最後三個字,往肚裡吞。

  莫燕甄困惑地看著他。

  譚真明歎息,他聞到她剛洗完澡的身體散發著清甜的沐浴乳香氣,她的黑髮濕亮,面容白淨,嘴唇紅潤,她亮著烏黑大眼,直直地看著他。淩晨時分,她看起來很甜美,像一客軟潤松綿的奶油蛋糕,害他身體很痛。

  譚真明覺得,自己變得很弱。

  「來,喝一碗。」他盛薑湯給她,看她捧著碗喝一口,她皺眉,嘴歪掉,仰頭直呵氣。」你這什麼表情?」他哈哈笑。

  「太辣了……」

  「真沒用。」

  「不然你也喝一碗啊?你喝啊?」

  「喝就喝。」也給自己斟一小碗。

  「要跟我一樣大碗才行。」莫燕甄搶了杓子要舀,他又想搶回去。

  「我自己添。」

  「我幫你嘛。」

  兩人笑鬧,莫燕甄搶贏了,給他添了超滿的一碗。

  他笑。」又不是酒,你以為可以乾杯嗎?」

  他們到前院的大木桌喝,上方的透明棚子擋住雨水。雨勢變小,雨聲變得柔軟纏綿,滴滴答答滴滴……像跟誰吵完架發飆完了,開始自憐地哀哀訴衷情。

  周圍擺或吊著各式蘭花,桌上薑湯冒著裊裊的煙氣,他們如此對坐著,好像已經把全世界拋棄了,只剩這溫馨的空間。

  譚真明說,他喝完這碗薑湯,就該回去了,何況雨勢也變小了,而且她也該睡覺休息了,可是莫燕甄立刻說她是夜貓子還不想睡。他馬上有別的想法,想著她這麼說難道是不希望他回去?希望他多留一會?她總是害他想入非非。

  他這碗薑湯,喝得很慢很慢很慢……

  莫燕甄怕辣,小口啜飲著,也喝得很慢很慢,漸漸喝到心腸都熱起來了,看著譚真明英俊的臉竟有喝醉的微醺感。

  後來他說他想念那盆心蘭。

  莫燕甄就回房,將」光明」搬出來,放桌上,跟他們一起。

  譚真明斜覷著它,托著臉龐,微笑著,一下下撫摸著心蘭的花梗,看著它的眼神,像看著戀人……

  「花梗長得更長了,看起來很健康,還是不結花苞。為什麼呢?」他溫柔地問心蘭,那深情的模樣讓莫燕甄迷惘。

  莫燕甄問他:」你……說過,這株心蘭曾送給一個你很喜歡的女人,還說你們沒見過面……你怎麼會喜歡上一個沒見過面的人?」

  「因為那個女人太有意思了,她收到我的蘭花,竟拿了心蘭的花瓣,做香皂回送給我,她給我的信,是用毛筆寫的宣紙,現代人,誰還會用宣紙寫信?她實在很有趣。」提起這件事,譚真明眼裡儘是笑意。

  「如果……那個人,又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怎麼選擇?」

  「……我沒想過。」

  「所以我說如果……」莫燕甄盯著他看。」你會選擇現在的女朋友,還是選擇她?」

  「……」譚真明答不上來。

  「你會怎麼選擇?」

  「我想,我還是會跟雪貞在一起。」這話一出口,心情變得很沈重。」因為我要為我的選擇負責,她沒有對不起我。」

  莫燕甄撇過臉去,那女人沒有對不起譚真明,對,她沒有,但她對不起她莫燕甄的太多了……這女人憑什麼得到這男人的愛?

  莫燕甄又問他:」如果……你發現你女朋友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呢?」

  「我從來沒有想像她很好……我們不都一樣嗎?只是盡力想做好人,其實骨子裡根本沒那麼好。尤其最近,我特別感覺到,我其實沒自己想像的好……」

  「說得對……說得對……」她冷哼。」祝你跟她天長地久白頭偕老。」

  「你在生氣?」他打量莫燕甄驟冷的表情。

  「沒有,我是累了,我想睡了。」她提起心蘭往後院走。

  「喂,」他起身。」你又來了,對一個把你從暴雨中救回來,還煮薑湯給你喝的老闆,謝都不謝一聲嗎?」

  莫燕甄僵住,回身,冷冷地說:」我幹麼謝?你自己愛幫的,」又瞧向桌上的空碗。」碗你洗。」說罷就走。

  「好樣的,算你狠。」敢這樣對老闆,譚真明歎氣。

  譚真明注視她背影,那麼瘦弱,為何有那麼多脾氣?

  她感覺似乎是個很複雜的女人,但為什麼常在不經意間帶給他很純粹的歡喜。譬如看她乖乖喝光他熬的薑湯,竟然好感動,心中更多的感受,是對她不捨。但為何對她會有這麼多感覺,他不明白。自從遇到莫燕甄以後,他越來越不明白自己了。人怎麼會這樣呢?不明白自己?

  他感到混亂,最奇怪的是,這孤僻又難相處的莫燕甄,竟然在展場和女友一見如故,聊到郭雪貞要請她刺青的地步?

  太詭異了,他心裡有些不安,好像有什麼他不明白的事,暗地裡在發生……

  都怪那碗薑湯,那不是普通薑湯,那根本是加了迷藥的薑湯,害莫燕甄睡了很久,夢裡一直發汗,暖烘烘。明明蓋著的是棉被,卻誤會被擁抱著,半夢半醒時,以為是譚真明抱著她,她好高興,摟緊緊,不肯放。摟著他強壯身體,一隻腿還去勾住他大腿,纏著賴著,好有安全感,這滋味真甜美。

  好久好久,沒有睡得這麼好了。

  真舒服。

  不對……莫燕甄落淚,知道是夢,其實摟著的是枕頭。

  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她怔怔坐起,抹去額臉的汗,忽然在這恍惚時候,想到棄她而去的棠紹文……

  往事不堪回首,莫燕甄抹去眼角淚痕。

  撚亮小燈,靠著牆發怔。忽然,她驚訝,是地上」光明」的花梗影子前端多了個小黑點。抬頭,看見梗子上結了個很小的花苞。莫燕甄揉揉眼睛,以為看錯,衝過去,捧近花盆,確實是新結的花苞。

  她呆住,光明要開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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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0:52


  「謝謝你,燕甄。」

  高青梅約莫燕甄在一條小巷裡的小咖啡館見面。一見面,就說謝謝。

  她愧疚地說:」謝謝你沒在展場揭發我,這兩天你也沒跟譚真明說吧?謝謝你保守秘密沒讓我難堪……」她這些天寢食難安,就怕譚真明問她。

  莫燕甄感到好笑,高青梅以為她有這麼好心嗎?太諷刺了,過了三年,她變得世故,高青梅反而變天真?

  「你不是要找我刺青嗎?我應該讓你體驗我的好技術……刺個……忘恩負義,還是刺……卑鄙小人?」

  「我知道說什麼都不能彌補對你的傷害,這個……」高青梅拿出支票,放桌上。

  莫燕甄看了面額。」五十萬?五十?你是不是腦殘了,你欠我的只有五十萬?」

  「我知道不夠,我會陸續還清……我保證。」

  「幹麼分批還?你可以跟親愛的男朋友譚真明借啊!你現在攀上更有錢的金主了,以你的個性,不好好利用一番太可惜了。」

  高青梅尷尬,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已經重新做人,我跟譚真明,不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沒錯,只有對我是利用的關係。」

  「我真的會還你錢,其實我經濟穩定後有去找你,但你們搬家了……」

  「是啊,因為你送我的債務,讓我爸媽把一生積蓄買下的房子賣了……等等,讓我看看你的頭銜……」莫燕甄找出名片。」愛兒基金會募款部經理?你真善良,跑去慈善機構做事,這真是很棒的掩護,還特地換了姓名。」

  「我……我跟了我爸的姓。」

  莫燕甄咬牙道:」為了躲我你還真是用盡心機,踐踏我還不夠,還跑去跟我崇拜的男人談戀愛,你真是把我用得很徹底。」

  「我承認我讓你失望,但是跟譚真明交往的事,真的是巧合,我們是在募款餐會認識的,我怎麼可能故意跟你崇拜的人戀愛,一切就是那麼發生了……我知道,說再多都不能讓你原諒我,我只求你讓我用以後的人生補償。」

  「以後的人生?你的人生有多長?而我,自從你把我害慘後幾乎是死掉了,我活得生不如死,你給我看清楚!」莫燕甄拉高右手的袖子。「看看我這隻手腕,因為每天打工,又去當大夜班的作業員,關節都變形了,你想跟我說什麼補償?你真有臉講。」

  「我承認我確實自私……只想趕快甩脫一切,重新開始。但是過了一年,我就非常後悔……」她急切地從皮包掏出一堆捐款單。「我薪水固定有三分之二都支付貧童的學費……如果我小時候有好的環境,我也不會變成一個勢利到為了生存踐踏朋友的人,我真的有在反省。」

  莫燕甄看著她,輕輕將那叠捐款單,掃落地上。

  「你以為我還是那個濫情的大好人嗎?因為你做善事我就心軟?」莫燕甄冰冷著面孔說:「你聽好,我沒有在展場揭發你,是不想讓你好過。你讓我痛苦這麼久,我會讓你痛個幾分鐘就結束?不,我要你身敗名裂,讓大家看看你的真面目,尤其讓譚真明看清楚你是一個多麼噁心可惡的女人,好戲在後頭,敬請期待。」

  高青梅落淚懇求道:「拜託你……給我留點尊嚴,讓我用郭雪貞的名字活下去,連我自己都討厭過去的高青梅,請你讓我改過自新。」

  「省省你的眼淚吧,我現在也聰明了,你就是哭瞎了我也不會心軟,我不衝動,我想了又想,揭發你時,為了讓大家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你,我會拿出以前你那筆爛帳的單據,還有我們互傳過的簡訊,幸好我都保存著。還有你跟我以前的照片,這些資料我都會準備好,然後我才會找個很棒的時機,跟譚真明聊一聊……」

  高青梅頓時血色盡失。

  莫燕甄說:「在這之前,你一定會每天都睡不好、吃不下,你好好享受這種滋味吧,直到看見譚真明唾棄你的眼神……對了,你現在應該小有名氣吧?如果媒體們知道愛兒基金會專門幫人募款的經理,竟是個拜金又卑鄙的小人,不知道會怎麼做文章噢?我甚至會聯絡當初你那位金主王董事長,相信他一定很樂意為我作證,你就繼續戴著偽善面具藏在郭雪貞的名字背後,直到被眾人唾棄到死為止。」

  高青梅顫抖著聽完,淚流滿面,她沒想到莫燕甄會這麼狠,甚至要鬧到媒體去。

  「請你不要這樣做……你最知道我的過去,我小時候過什麼樣的生活,我媽怎樣虐待我,常常連飯都沒得吃,我不知道溫暖是什麼,我只知道人要活下去有多麼難。我錯了,當我努力很久的服飾店突然要被收回,突然我又一無所有走投無路,我真的慌了……我利用你,拿了錢讓自己重新開始,我後來後悔了,我去跟神祈求,如果我高青梅真的還能夠翻身,我會相信神還是愛我的,我會做很多好事彌補過去……郭雪貞這名字,給我第二次的人生。大家都愛郭雪貞這個人,我拜託你,讓我保留這個名字的尊嚴,我也想當個善良的人……而且……而且……」她泣不成聲。「很多孩子也愛我…… 」

  「我聽不下去了。」莫燕甄忿忿起身道:「你實在讓我很噁心,你知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嗎?正在跟你講話的人,可是因為你家裡房子被賣了,還差一點服藥自殺,你竟然還有臉說什麼你想當善良的人?哭著說你身世多可憐?你沒有家人疼愛很可憐,但是我,我是讓非常愛我的家人因為我的錯誤賠上餘生的幸福,我是看著自己爸媽老了還擠在租來的十多坪爛公寓裡省吃儉用,不能享清福。你知道那種感覺有多痛嗎?因為自己的錯誤讓至親受累,那種痛會比你的輕嗎?!」

  「所以讓我補償你……我還你錢……」

  「這不是還錢的問題!」莫燕甄怒吼。「這是惡有惡報的問題。你造的業,你要自食惡果。」莫燕甄收走支票。「錢我要,本來就是我的錢我爸媽的錢,可是讓你身敗名裂我也要,你等著,很快所有人會知道你這個無恥的女人!你再也沒臉在街上走路,你這輩子完蛋了!」

  莫燕甄轉身就走,高青梅追出去,拉住她。

  「記得嗎?國中時有一次遊泳課你嗆到,差點溺水,是我把你救起來的,你記得你說過什麼嗎?你要我當你的姊姊,你還說就算大家都討厭我,你會是那個唯一愛我的人……我就像你的親人,不要這麼殘忍。」

  「對,我是說過,所以我才被你害得這麼慘。」

  「親人是不管對方做了多少可惡的事,傷得多重也分不開的。親人是就算那個人走上歧途,也會給對方機會讓她變好,希望她改過自新。你是我的親人,我不愛爸媽,我沒有手足,在我心中只有你這個親人,當我走投無路,結果我只能利用你這個親人來重生,我是可惡,但我也好不容易走上正途,我一直在幫助可憐的小孩,就算你覺得我偽善也可以,偽善到我死為止……求求你……讓我可以繼續付出我的愛……求你……」

  「不可能,你死了這條心。」

  那日後,一連好幾天,高青梅不斷打電話給莫燕甄,希望莫燕甄改變決定。

  莫燕甄拒接她的電話,倒是和王董事長的秘書聯絡,約時間和王董見面。

  那株心蘭,彷彿也能感覺到她沸騰的情緒,從只結一個花苞,陸續又多出四個,並且健康地逐日膨脹。

  莫燕甄每晚睡前,都給「光明」打氣。

  「你要努力,光明,我相信這次你一定可以開花。我也很努力,我的委屈痛苦終於能夠平反。你努力開花,我努力復仇,我們一起加油,好嗎?」

  十五天後,王董回消息,請莫燕甄到他位於菁山路的別墅作客。

  莫燕甄直接說明來意,試探王董事長的意願。

  王董聽完大概的狀況。「所以高青梅換了新名字,還跑去某個慈善機構當起募款經理?」他搖搖頭。「實在太諷刺了,這女人真是厲害。來,你告訴我她的新名字,還有在哪間慈善機構做事。」

  「等時機成熟我一定會告訴王董,只是想先確認王董的意願,因為我還想聯絡媒體,怕王董屆時不願意曝光……」

  王董若有所思,凝視著莫燕甄。「你變了很多,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幫你出氣,這女人實在太可惡。只是我已經移民加拿大,這次頂多在台灣逗留兩個月,你要快點採取行動。」

  王董拿紙,翻電話簿,抄了幾個人的電話給她。「這些是我的媒體朋友,你拿我的名片去,他們會幫你。」

  王董拿一叠名片給莫燕甄,燕甄感動極了,直道謝。

  如今得到王董承諾,她更肆無忌憚,現在只需要把數據搜集妥當,約媒體見面,很快,郭雪貞的假面具就會被揭發。在這醜陋的真相爆發前,她要先知會某人,在整個事件中她唯一顧忌的就是怕傷到譚真明。

  這天晚上,莫燕甄熄了燈,一抹粉光浮在桌上。

  莫燕甄跳起,衝過去,看見「光明」開花了。

  彼端,譚真明打開網頁,瀏覽庚明苑網站,看到莫燕甄更新文章,可是沒內文,只有一張蘭花照片,他立刻打電話給莫燕甄。

  「我沒看錯吧?」他說:「是那株心蘭嗎?」照片裡,那株遲不開花的心蘭在暗黑的後院發光。

  「它開花了,不要忘了你的承諾。」

  「我不敢相信,你是怎麼辦到的?」不可思議,他什麼方法都試過了卻都沒效,莫燕甄一個門外漢,她是如何辦到的?

  「你現在過來,我就告訴你。」

  「現在?」看看時間,已是深夜十一點。

  「是,現在。」

  「……」譚真明猶豫,今晚郭雪貞住這,人就在外面看電視。「明天我去店裡……」

  「明天我就不說了,你自己決定。」她掛上電話。

  譚真明煩躁地將手機扔床上,瞅著計算機屏幕裡的照片,那株心蘭,粉紅花瓣發著神秘光暈,它不只開一朵,旁邊還有四個花苞。

  她怎麼辦到的?

  她為什麼非要他現在過去才肯講?

  按捺不住好奇,譚真明抓了鑰匙走出房間。

  郭雪貞一見他要走,從沙發跳起。「這麼晚了要出去?」

  「我去內湖店。」譚真明發現這陣子她面上總帶著緊張。

  「內湖店?」郭雪貞心頭一沈。「有什麼事嗎?」

  「那株心蘭開花了……我跟莫燕甄打過賭,她如果讓那株心蘭開花,我就教她育種技術。」

  一聽他要去見莫燕甄,她心頭撲撲跳。「一定要這麼晚去?」

  他也覺得拋下女友,這麼晚去見另一個女人不妥,但是……

  「她會跟我說讓那株心蘭開花的方法,但是到明天她就不說了。還是,你跟我去?」這樣也好,譚真明想著,每次要跟莫燕甄碰面,他壓力很大。因為對她產生情愫,這麼晚過去,他也擔心把持不住自己。

  郭雪貞聽了他的提議,臉色驟變。「你去,我明天還要早起。」

  「怎麼了?」他問,她最近緊張兮兮,還瘦了三公斤。「基金會有什麼狀況嗎?」

  「我沒事,你快去……」

  「你不要熬夜了,最近看你氣色很差,早點睡,我很快回來。」

  譚真明走後,郭雪貞待不住,她很恐懼,怕譚真明回來跟她問燕甄的事。莫燕甄這麼晚叫他過去,很可能決定要告訴他那些事了。

  郭雪貞顫抖,第N次打電話給莫燕甄。

  莫燕甄說得沒錯,她讓自己生不如死,每天提心吊膽。

  這個月她沒一晚好睡,每次譚真明Call她,她心悸,猜是要質問她的過去……

  每一次來見譚真明,都忐忑地猜想他知道了沒?

  每天打開報紙,她恐懼著怕會看見自己的醜聞。每天踏入基金會開募款會議,看見信賴她的工作夥伴們,她都顫慄,深恐醜陋的過去下一秒就被揭發,被敬愛她的同事們當笑話,她快瘋了,她真的快瘋了。

  電話響了很久很久,像過去幾天一樣,莫燕甄不接她電話。

  她按掉,再打,她哭著,瘋狂地打了一遍又一遍,為什麼她好不容易想重新做人,莫燕甄卻像個鬼魂追緝她?

  當初利用莫燕甄借貸的那些錢,都拿去清償貨款了,剩下的扣掉王董不願支付的住處租金等,還有搬家租房費用,其它的後來因為良心不安,都捐出去了。

  她不是罪大惡極,她也有良心,為什麼莫燕甄要死咬不放?老天爺為什麼還要整她,她高青梅過去難道苦得還不夠嗎?!

  終於電話接通,她劈頭就問莫燕甄:「你是不是要跟他說?」

  「怎麼?在哭嗎?」

  「不要講,我求你。好,我受夠了,我真的快發瘋了!如果你要我離開譚真明,我答應你,明天起我閃得不見蹤影,我離開基金會也可以,這樣你可以放過我了吧?」她泣不成聲,退到最底線。「我只求你幫我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我只剩這卑賤的一點要求……我求你了……」

  她崩潰痛哭。

  聽見莫燕甄平靜地在彼端說:「你離不離開他,對我沒差。我說過,我要讓大家知道你是多爛的女人,我不會饒你,明天你就知道了,我保證會非常精彩。」說完,乾脆關掉手機。

  郭雪貞驚駭,她沒辦法待在譚真明住處,怕他一回來會問她莫燕甄的事,她拿了皮包離開。

  「沒想到……真的讓你辦到了。」

  他們坐在前院,桌上的心蘭,很盡興地炫耀那朵有著夢幻般粉紅的花朵。

  「你給它施了什麼肥嗎?對它做了什麼?」他讚歎,一直追問,急著想知道。

  「我告訴你我怎麼辦到的。」莫燕甄摘下一片花瓣。「你跟我來。」

  她走進廚房,譚真明跟過去,對她接下來的行為猜不透。

  她做著跟照顧蘭花完全不相干的事。

  她熱了一鍋水,又拿一隻鋼杯,將流理台的香皂丟進鋼杯,放到鍋子裡隔水加熱,直到香皂融化,丟進那片花瓣,再連同皂液倒進一旁塗了油的瓷碗。

  「給你。」她將碗捧到他面前。

  譚真明震驚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莫燕甄說:「靜置一天,就可以脫膜。」

  他接過碗,看著摻了一抹粉紅的香皂,她做了一塊蘭花皂。他胸膛劇烈起伏,心情激動,詢問地看向莫燕甄。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要給你。」她回房,拿了東西過來,是一叠用牛皮紙包妥的物品。「拿去。」

  譚真明將那叠物品輕放桌上,小心地一層層剝開牛皮紙。

  莫燕甄靜靜在一旁看著他,看他的表情從困惑到震驚。

  譚真明看著最後裸露出來的物品。「原來……是你。」

  牛皮紙包著的是一方磨舊的硯台,以及磨到只剩半根的墨條,一支咖啡色小楷毛筆,一叠花蟲鳥宣紙信箋。這些,拼湊成那個曾讓他念念不忘的女人。他取來墨條,湊近鼻間聞,聞到熟悉的混了藥材的墨香。

  「你坐下吧。」莫燕甄將怔愣的他,按到椅子上。再倒了一杯水過來,澆進硯台,取走他手中的墨條,磨著硯台,看著透明的水漸漸變黑。

  她邊磨邊說:「都說往事如煙,但你知道嗎,這墨條是松煙墨,所以看起來墨色黑而缺乏光澤,但卻是頂級好墨。是取燒了松樹的煙刮下來加皮膠、藥材、香料製成。所以往事如煙,不代表往事真的消失,煙是可以製成墨條的,往事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重來……」

  莫燕甄拿毛筆,沾了墨水,湊近他身子,在他襯衫的右邊袖子上,繪起蘭花,那癢癢的觸感,從他手腕一直往上攀沿,擾亂他,直上到肩頭,還不停止……

  她挨近他耳畔,悄悄說:「心蘭是有名字的……我叫它『光明』,曾經起床睡前,每一天我都和它談心事……應該是離開我以後,沒人喊它名字,或許它是想念我,從此才不開花。如今跟我相聚了,它開心花就開了,你說……這花,是不是比人還情長?不像人見異思遷,說什麼喜歡,沒幾天就愛上別的女人……」

  這話,別有涵義。

  墨水繪著的花梗開到他心窩處了,譚真明握住她拿筆的手,將她猛地扯近。

  他們的臉,靠得很近,氣息暖著彼此臉面。

  譚真明握著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莫燕甄幾乎快跌進他懷裡了,一雙眼,定定凝視著他。充滿感情,那雙烏黑大眼,充滿著對他的感情。

  他目光閃動,身體緊繃,看著她眼睛,她眼睛裡有他自己的臉。這分鐘他的良心感到痛苦,他的情緒卻非常亢奮。

  「你……是……她……」

  他已經竭力在控制對她的情懷,可是上天開了大玩笑,這女人竟是他愛慕過的女子,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壓抑住的情感像沸騰的熱水不斷上湧……又似埋進心坎的的炸彈終於點燃引線……難怪覺得她給他一種熟悉感,難怪一直被她影響,原來有一根無形的細線纏住他們。

  譚真明盯著她看,眼裡逐漸凝聚水蒸氣,這命運的玩笑,他感動又心痛。

  莫燕甄捧住他的臉。「想聽我的故事嗎?……我曾有個情同姊妹的知己……她就像我的親姊姊,還有個論及婚嫁的未婚夫,我愛他以為那就是一生一世,後來……」

  這天,莫燕甄跟他說了很多很多關於自己的事。

  關於天真單純的莫燕甄如何慢慢地變成憤世的H。

  她說了很多很多……他靜靜聽,靜靜聽。

  漸漸地,她好似也化成一株粉紅心蘭,在他眼前綻放幽光與芬芳,終於迷走他的心魂。

  翌日——

  郭雪貞忐忑,無心工作,坐在基金會十二樓屬於她的辦公室裡,一整面透明窗玻璃,外面是遼闊的藍天白雲,她卻像個囚犯,囚在往昔的罪惡裡,如待宰魚肉,枯等受刑時間。

  每一次手機響,她勒緊神經。看見不是譚真明,放心了,隨即又亂想,是不是知道她的作為後,他連電話都不屑打,拒絕與她聯繫?

  他讚過她,說是他交往過的女人中最善良聰慧。等知道她過去所為後,他會怎麼想?

  郭雪貞提心吊膽,直至下班。

  她一臉憔悴,走出商業大樓。看見譚真明的跑車停在路邊,他就站在車旁,倚著跑車等候,她硬著頭皮走向前。

  他神情嚴肅地說:「我有話想跟你談。」

  郭雪貞面無血色。

  他們到附近餐廳用餐。

  晚餐時間,只點咖啡、熱茶,都沒心情進食。

  郭雪貞等譚真明先開口罵她,可是他沈默良久,似乎比她還難堪。

  「你說吧……」她說,早晚要挨這一刀,不如早點結束。

  「我想跟你談莫燕甄的事……」

  果然……莫燕甄說了。「好,你說,我聽著……」

  「你知道那株不開花的心蘭吧?我跟你聊過,曾經我把它送給一位我很欣賞的女子。」

  「那個人是莫燕甄,我知道。」

  「你知道?!」譚真明一臉訝異。

  看見他的反應,郭雪貞愣住,難道……

  她改口說:「我猜的……因為你說你要談莫燕甄的事。」

  「是,那個人竟然就是莫燕甄,我對你發誓,我昨天才知道的。事前請她來店裡工作,我完全不知情。這一切就像命運跟我開的玩笑……」他歎息。「原來她這些年過得很慘,她被最好的姊妹背叛……還因此被未婚夫拋棄,甚至連住的地方都賤賣掉,負債纍纍,她吃了很多苦,怪不得脾氣那麼壞。」

  郭雪貞奇怪地瞅著他,他難過地訴說著,僅止於此,並沒有對她憤怒的情緒,難道莫燕甄沒有全盤說出?

  「你……想跟我說什麼?!」

  「我實在……沒有臉開口說,但我不想說謊……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被欺騙……我不能欺騙你。」

  被欺騙?郭雪貞低頭,感到心虛。

  「因為這樣,我的感情……現在很混亂。」他慚愧道。

  「你是不是要跟我分手,和她在一起?」

  「我現在沒辦法做任何決定,我太混亂,我感到很抱歉,希望冷靜一段時間。」

  「何必呢?直接叫我跟你分手不是更快?」

  「對不起,請給我一些時間……」

  郭雪貞眼眶殷紅,呆坐著。終於,她此生唯一熱烈深愛的男人,要離開她了。換作別的女人,現在應該會很抓狂很憤怒,氣男友變心,質問男友對方的事。

  可是,郭雪貞沒有籌碼憤怒,更不敢質問什麼。

  莫燕甄握有她的底牌,她再不捨,也只能忍氣吞聲。

  沒想到……莫燕甄不用說出她的身份跟醜事,就已經讓譚真明的心飛到她那邊去了。兜了圈子,繞了些路,這兩人竟反而走得更近,太諷刺了。

  郭雪貞默默流淚,該說是自作自受嗎?如果不退讓,接著就要自取其辱了吧?

  「我知道了……」她啜泣。「只要你一句話,我隨時可以退出。」

  看到她痛苦的流淚,譚真明覺得自己真可惡。

  握住雪貞的手,他說:「我對你是真心的,請你相信,我承認知道她竟然是那個女人後,我混亂了,但也許……也許這只是我們感情上的一個考驗,請你不要太難過……我會努力克服這些混亂,我也不想當個負心人。」

  郭雪貞鼓起勇氣說:「那就答應我再也不要見莫燕甄,也不要接她的電話。」只要他還跟莫燕甄往來,她就膽顫心驚,無法平靜。

  可是譚真明不能答應。「我答應我們沒有結束前,我不會和她交往。但是,我承諾她的事必須辦到。我說過她可以讓那株心蘭開花,我就會教她育種技術,讓她搬到阿里山催花場住。所以這個月上山,我會帶她同行。」譚真明每隔一個月,會上山住一陣,和工人討論並檢視花場蘭花質量。

  郭雪貞苦笑。「我懂了。」就像一個未爆彈,繼續留置,掐著她的心神,這是個近乎永恆的夢魘。

  譚真明一再保證,未與她分手前,絕不會做出讓她傷心的事,只是他感情上遭遇衝擊,需要時間恢復平靜,請她諒解。

  郭雪貞能不體諒嗎?

  譚真明要是知道她對莫燕甄做的事,應該會覺得今晚這番話很可笑吧?自始至終,就是她自作自受,他跟莫燕甄才是絕配,她只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郭雪貞握住他的手,看著他內疚的表情。

  「你知道嗎?有時候,人就是會做些連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明明知道不可以,還是去做了。明明應該要忍,還是忍不住。有時命運的擺弄,逼我們變壞人。有時命運仁慈,又讓我們願意做好人……所以……你不要內疚,不用有罪惡感,我也沒比你好到哪去,我們沒有結婚,你有選擇的自由。」

  她的體貼,令譚真明更慚愧。

  郭雪貞沒和譚真明離開,她回基金會。

  一進辦公室,鎖門,打電話給莫燕甄,這次電話很快就接通。

  「謝謝你沒有揭穿我。」

  「怎麼?你們見面了?自從你打算當好人以後,果然連大腦都變蠢了。你想想,我痛苦了三年多,怎麼可能一個晚上就讓你解脫?你現在每天都提心吊膽吧?這只是第一步……等我跟他到阿里山的催花場,有更多時間獨處,我才會好好跟他聊聊關於那個背叛我的好姊妹,她的過去,她跟多少男人勾搭,又怎麼利用那些男人豐富自己的人生,到最後甚至連對她最好的姊妹都踐踏,成就她自己的未來……」

  郭雪貞聽著,抓緊電話,像要將它掐碎。「所以,你不打算放過我就對了?」

  莫燕甄掛上電話,這就是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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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1:23


  莫燕甄即將啟程,跟隨老闆往催花場學育種技術。

  同事們得知她將老闆也沒轍的心蘭養出花朵,不得不佩服她。

  出發那天,李寶儀去莫燕甄房裡找她。

  李寶儀誠心祝福這個年輕女子。「我聽說天才的脾氣都是古怪的,說不定你真的是養蘭天才……要好好努力。」

  「我知道。」莫燕甄忙著打包衣物。

  「這個……」李寶儀忽將拎著的包包放桌上。「給你。」

  「這什麼?」

  「打開就知道了。」

  莫燕甄打開,是嶄新的筆記型計算機。

  李寶儀抓抓頭髮,有些尷尬地說:「那個,你也知道我當店長很忙的,這是之前員工尾牙我抽中的,反正用不到,留著又佔空間,乾脆給你好了。」她記得莫燕甄連個人計算機都沒有。

  「這要給我?」莫燕甄很驚訝。

  「嗯哼。」怎樣?她這店長夠大氣吧?

  「計算機看起來很好,但是……無緣無故送我這麼好的東西,你希望我回饋你什麼?」

  「我希望你回饋什麼?」李寶儀跳起來罵。「你看不出我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嗎?我想得到你高興的表情,讓你開開心心地去山上的花場,因為你看起來總是很憂鬱。好吧,如果可能我還希望得到你的友誼,這很難嗎?」

  李寶儀用力摘下右耳助聽器。「看看這個,我一沒這個東西,就無法分辨聲音。你知道我從小花多少時間克服聽障問題?包括外面那些人全都是,我們都搞不懂你,你聽得見,有手有腳健健康康,卻常常愁眉苦臉,要不就是跩兮兮耍冷漠。到底這世界欠你什麼?現在你還能去我們夢想的催花場工作,跟老闆學技術,明明擁有比別人多了,為什麼還處處防著別人?你寫的蘭花文得到那麼多愛花人肯定,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我真是受夠你了!」

  李寶儀將計算機包收好,提了就往外走。

  「不給我了?」莫燕甄拉住她衣角。

  李寶儀停步,深吸口氣,轉身抓住她手,將計算機提袋塞入她掌心裡。

  「本來就是要給你,是你太機車了。幹麼?又不爽了?」

  莫燕甄低著頭,拎著計算機包,淚潸潸。

  「謝謝……」她眼淚不受控制,一直湧上來。她想到從前的自己,不也是像李寶儀這樣溫暖的人,樂於給予,不為什麼,只為看見那人高興的模樣。直到她受傷害才變得怨天恨地,認為自己太傻,變得憤世嫉俗。

  沒想到,還是有人跟從前的莫燕甄一樣,總是熱烈的給予,不問為什麼……當她恨這世界是非不分,太不公平正義,可是對於天生聽障的那些人呢?他們應該比她有更多埋怨,但他們活得樂觀開心,樂意付出。

  我,到底算什麼呢?

  處心積慮想著要報復,真的那麼有意義,真可以帶來極大的快樂嗎?

  並沒有。

  莫燕甄覺得越來越累,一開始聽到高青梅苦苦拜託求饒,她覺得很爽。但慢慢的,這整個復仇遊戲變得愚蠢,現在,高青梅的求饒只讓她厭惡,而且每日想著要讓高青梅難受的自己,也活得很疲累。

  在李寶儀面前,莫燕甄覺得自己慚愧渺小。

  並不是只有她傷痕纍纍,誰的人生沒有挫敗過?

  譚真明也是,他不也風風雨雨走到這裡?

  當她為過去痛苦呻吟怨憤,很多人已整裝待發去到一個嶄新世界,甚至是仇人高青梅都換了新名字有了新的人生。

  我,到底在幹麼?我到底希望得到什麼?最終我的人生想贏得什麼?我的墓誌銘寫著,這是個曾經被摯友欺騙被情人拋棄,但最後終於復仇成功的女人。

  然後呢?

  多可悲。

  莫燕甄的人生就這樣?復仇成功,四字完結?

  莫燕甄氣餒,無限蒼涼。

  傍晚,往阿里山上的山路,沿途夕陽染黃路面,兩邊青山綠樹連綿。譚真明將車窗開敞,迎進清涼的風。

  莫燕甄坐在後座,「光明」陪在身旁,跟她搬到山上。

  前座是譚真明跟郭雪貞。

  出發前,譚真明是這麼跟莫燕甄說的:「雪貞剛好放年假,順便跟上山休息幾天。」

  郭雪貞忙著對她解釋:「因為還有兩個孩子櫻櫻跟德魯,他們父母雙亡住育幼院,晚上會來跟我們會合,他們很愛蘭花,又剛好放寒假所以……」

  有這麼剛好?莫燕甄感到好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郭雪貞是怕她有太多機會和譚真明獨處。

  可憐的郭雪貞,莫燕甄看得出她暴瘦好幾公斤,氣色很差。

  車子拐了幾處彎道,郭雪貞回頭對她說:「大概再半小時就到了……」

  「哦?你很瞭解這裡嘛,常來啊?」莫燕甄報以嘲諷的笑。

  「呃……只來過幾次。」

  「累了嗎?」譚真明從照後鏡看莫燕甄一眼,感覺她的口氣很沖。

  「怎麼會累,我興奮得很。」

  譚真明笑了,莫燕甄氣惱。「笑什麼?」

  「你很興奮?可是你的表情很難看,我以為你暈車。」他問郭雪貞:「你要不要睡一會?你臉色很差,中午又沒吃什麼。」

  「我沒事。」尋常的關心,卻令郭雪貞很尷尬,因為感覺到後頭冰冷的注視。

  真是夠了,譚真明關心女友,卻激怒莫燕甄。

  他知道這女人多可惡嗎?

  「郭小姐,聽說你在慈善機構做事,你真有愛心,是什麼樣的事件啟發了你,讓你這麼樂於奉獻自己?」莫燕甄故意問。

  「……就是……緣分吧。」

  「雪貞一向很有愛心,她認養很多孩子。」譚真明代她回答。

  「是噢。」莫燕甄訕訕地笑。

  郭雪貞尷尬地說:「這沒什麼,譚真明僱用很多聾啞人士,他比我有愛心。」

  「看來這裡只有我黑心。」莫燕甄冷哼。

  抵達目的地,是棟五層樓灰色磚砌的大別墅,周圍全是一塊塊方形花場。有的還覆蓋黑色網布。工作人員一見他們的車,就衝出來歡迎,幫忙提行李進別墅。

  十二月了,山上很冷。

  莫燕甄只穿單薄的長T恤,一下車,打了一個冷顫。

  郭雪貞看見了,脫下身上的絨毛外套,給她披上。

  「我不冷。」莫燕甄推開。

  「穿上吧,入夜後這裡更冷。」

  「我皮膚容易過敏,毛茸茸的衣服我受不了。」

  譚真明打開車子後座,丟了一件夾克給莫燕甄。「這可以吧?」銀色夾克,剪裁大方。

  莫燕甄故意瞄著郭雪貞說:「我穿你的夾克,郭小姐不會吃醋?」

  譚真明生氣了,瞪住莫燕甄。

  莫燕甄挺著身子,迎視他憤怒的眼睛。

  郭雪貞笑盈盈拉莫燕甄離開。「離吃晚飯還有時間,我帶她去走走,認識環境。」

  「從這裡看得到山下風景,很美吧?」

  高青梅帶燕甄走上山徑,又穿過一處竹林,來到山坡處講話。這時風漸狂,天色由明轉暗,空氣佈滿潮濕味。

  「走吧,這樣跟你散步,我覺得很噁心。」莫燕甄沒心情欣賞風景,她往前走幾步,站在山坡旁,將高青梅甩在身後。

  高青梅顯然是有備而來。「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莫燕甄轉身瞪著她。「說什麼?我跟你沒話說,倒是跟譚真明有話講。」故意氣她。

  「我以為你會跟我說謝謝。」高青梅說。

  「什麼?」莫燕甄愣住。「我跟你謝謝?我跟在我心上砍好幾刀的你說謝謝?!」這個高青梅語無倫次,終於被她逼瘋了嗎?

  「莫燕甄……」高青梅往前站一步。「譚真明跟我坦承他對你動心,我知道我們早晚會因你分手。」

  莫燕甄表面鎮定,內心震盪得厲害。

  她以為那天晚上,在表明身份之後,他沒有進一步表示,是對她無動於衷。沒想到原來他也是有感覺的,甚至已跟高青梅坦白。

  莫燕甄心中一陣喜悅。

  但是,難道高青梅因此要她感激?

  莫燕甄硬著口氣說:「本來就是我先認識譚真明這個人,你要我謝你什麼?」

  「是,確實是你先認識他,從報章雜誌,從電視媒體。你崇拜他,他是你的夢中情人,是你憧憬的戀愛對象。但你甘於平凡,你不認為你可以追求到他,你選擇和棠紹文建立平凡的家庭生活。」

  「你想說什麼?要我謝什麼?!」

  「如果不是我打擊你,你會認識到譚真明?你會發揮才華得他賞識?甚至站在這個催花場,從事你熱愛的工作?!你的潛力若不是我高青梅,又怎麼激發得出來?!」

  「呴?呴?!」莫燕甄簡直快抓狂了,這話能聽嗎?「所以我家道中落,負債纍纍都要感謝你嘍?你要不要臉?」

  「我不要臉,我本來對你很慚愧,但你一再地威脅我羞辱我,也讓我火大了。」

  「然後呢?」莫燕甄原本稍稍平息的怒火,此刻兇猛竄燒起來。

  高青梅凜著面孔,跟她對峙。「我厭倦你老是裝著受害者的模樣,莫燕甄,我讓你痛苦,沒錯,但你也有收穫,你現在過得很好,甚至未來還會跟夢中情人交往,你對我還有什麼好埋怨的,我只要求你保留我最後的尊嚴,我認為這不過分。」

  「你認為這聽起來合理嗎?」

  「很合理。」

  「好,合理是吧?」莫燕甄目光一凜。「讓第三個人來評評理。」

  莫燕甄拿出手機撥打。

  高青梅面色驟變。「你打給誰?」

  「譚真明,讓他過來聽聽看你剛剛說的話,讓他看看你有多無恥!」

  「不要打。」

  莫燕甄不聽,按著電話號碼。

  「我叫你不要打!」高青梅突往前衝,將莫燕甄推向山坡。

  莫燕甄尖叫,手機飛出去,人往山坡滾落……

  高青梅看莫燕甄一路衝撞,最後卡在一株大榕樹的樹根處。

  「好痛……」莫燕甄呻吟,身上都是擦傷,右踝劇痛。

  天空打雷,烏雲密佈。

  高青梅看著掙扎著想站起來的莫燕甄,看著她痛楚的表情。

  「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該,是你非要我這麼做的。」

  高青梅往回跑,回到別墅,她面色驚惶,心跳如鼓。

  「雪貞姨!」兩個孩子奔出來抱住她。「我們等你吃飯欸,譚叔叔買了好大的蛋糕請我們喔。」是育幼院的櫻櫻跟德魯。

  「喔,你們到了啊?」

  譚真明從屋裡走出來。「莫燕甄呢?」

  「哦?她說她想再散步一會,要我們別等她吃晚餐。」

  「在打雷了,還散什麼步。」譚真明拿出手機,打給莫燕甄。

  郭雪貞緊張地看著,眼神呆滯。直到這時,她仍恍惚,她剛剛真的把莫燕甄推下山了,她真的做了嗎?一切彷彿是夢。

  譚真明關掉手機。「奇怪,她不接電話。」

  「喔……應該過一會就回來了吧?」

  雷聲轟隆作響,兩個小孩抱頭竄,嚷著好可怕喔。

  忽然郭雪貞腳踝被某種東西貼近,郭雪貞尖叫跳起來。

  是一隻黑貓,伏在她踝處低鳴。

  「嗚……嗚……」黑貓露出尖牙,作勢要咬郭雪貞。

  「怎麼有黑貓?」高雪貞杯弓蛇影,神經緊張。

  譚真明抱起黑貓,撫著。「之前去莫燕甄的刺青店撿的……下雨天牠一直在屋簷上哭,我看牠可憐撿回山上來養。」

  黑貓對譚真明搖尾巴。

  「原來是你養的。」郭雪貞摸牠。「好乖喔。」

  「小心!」譚真明來不及制止,黑貓竟咬住郭雪貞的手。

  郭雪貞縮手,但指尖有了紅痕,一點鮮血冒出來,這貓不喜歡她,郭雪貞恍惚想著,難道貓也知道她是殺人兇手?

  譚真明拉住她的手端詳。「有沒有怎樣?」

  「我要貓貓。」兩個孩子搶走貓咪,貓兒竟乖乖讓孩子抱。

  「牠不喜歡我。」郭雪貞失神道。

  「走吧,我幫你搽藥。」

  天空閃電劃過,又幾聲轟隆。

  郭雪貞震住,她想了想,掙脫男友的手。「快下雨了,我去找莫燕甄回來……」轉身就跑。

  「等我,我跟你去,我去拿傘……」

  「你陪那兩個孩子……她就在前面而已。」郭雪貞跑了幾步,突然回頭,看著他。「譚真明……」

  譚真明揚起一眉,覺得郭雪貞的表情很怪。

  她微笑道:「我們分手吧……」

  「雪貞?」

  「我們分手,看你拿夾克給她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不喜歡你假裝你還愛我。」她眼眶濕潤,卻笑著說話。

  「我老實跟你說,我曾為了錢假裝愛過某些人,很苦。所以我知道偽裝真實的感情去愛人很痛苦,我們分手,你要對你的心誠實……那才是真正的負責。你已經變心了,你愛的人是莫燕甄。」

  郭雪貞說完就走,跑離他的視線,她痛哭,跑得又急又快。

  譚真明看著她背影,心揪緊著,對她非常抱歉,還對被他唾棄的母親抱歉……

  現在他知道了,愛是件自然的事,人無法違背自然,覺得應該卻表演不來。愛是這樣身不由己,他很想忠誠到底,但很辛苦,這樣苦也討好不了女友,他真的很抱歉。

  結果,他還是讓郭雪貞失望了……

  好痛,她要死在這裡了嗎……

  莫燕甄靠著大樹,摟著身上的夾克哭泣,鼻間嗅到屬於他的男性氣味。她撞斷腳踝,身上好幾處擦傷,無法移動身體。天空不停打雷,烏雲密佈,她好冷,摟著他的外套哭。

  天黑下來,四周黑壓壓,後來連雨都激烈地落下來,打濕她,傷口更是刺痛。

  她靠著樹幹,忍著痛。

  她這時候,想著的都是譚真明。譚真明跟她吃飯,他微笑著跟她抬槓的表情。譚真明為她熬煮薑湯,穿著小睡袍爆緊的可笑模樣。還有他氣她不珍惜自己,暴雨中拒絕上車時的憤怒表情……

  莫燕甄終於看見自己的愚蠢。

  她好後悔,值得嗎?

  激怒高青梅,終於激發她骨子裡的野獸本性,竟把她推落山坡,置她於死地,這些,值得嗎?

  莫燕甄抱著冰冷的身體,恐懼著縮著自己。

  雨水浸濕眼睛,淌進了領口,濕透身體,她開始冷得打顫。

  他好像又在耳邊輕輕說:「人要為熱愛的而活……」

  是啊,她怎麼這麼愚蠢?!

  把焦點放在仇恨,忘了熱愛的事物,終於賠上自己的命,傻不傻?!她還想跟他學育種,她還要陪他一起研究蘭花,想跟他戀愛,想和他緊緊擁抱……

  如今她快死了,終於明白能活著就夠幸運了。可以去愛,可以做喜歡的事,為什麼她這麼傻對從前的事抓著不放,終於賠上性命才清醒?!

  「我不要死……」莫燕甄哭泣。不可以……不應該這樣的……

  「燕甄?燕甄!」

  有人喊她,莫燕甄睜開眼睛,掙扎著,往上頭看。

  有人趴在山坡旁。「你還好嗎?你再忍耐一會,我下去背你……」

  莫燕甄呆住,是死前的錯覺嗎?

  雨勢兇猛,如一支支銀箭,刺在高青梅身上。

  高青梅徒手抓著坡道上的籐蔓,一步步往下滑,終於落到莫燕甄身旁,她蹲下,要莫燕甄爬上來。

  「快點,我背你上去。」

  「你神經病!」莫燕甄退後,瞪著她。「你又想對我做什麼了?」

  「你快上來……想死在這裡嗎?快……」高青梅抓住她手往肩膀攬,讓莫燕甄伏在自己身上,又將身上外套解下,將莫燕甄紮在自己腰際。

  「抓好我。」高青梅牙一咬,抓緊籐蔓,一步步往上爬。

  「你這個瘋女人……」莫燕甄罵她。

  「對……我是瘋子,我會下地獄,但你不行……莫燕甄是大好人,你一直是好的,壞的是我……」高青梅抓緊籐蔓,不知哪來的驚人力量,真的一步一步將莫燕甄背上去。「你知道嗎?在我心中,一直有你這個妹妹。」

  「你這個人壞透了。」莫燕甄伏在她肩膀痛哭。「我還是不原諒你,我不要原諒你。」

  「沒關係……不需要你原諒了,你好好活下去……我想通了,這幾年我過得很爽,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還有幾個孩子很愛我,夠了。」

  「你閉嘴,你壞透了……」莫燕甄看她雙手因緊抓籐蔓,皮膚劃破流血……因為使力過度,郭雪貞渾身在顫抖。

  終於她將莫燕甄背上去。「好了……」她將燕甄往上一推,豈料腳下泥土濕滑,她往下摔落,莫燕甄急著去抓,兩人慘叫,又一起跌下去。

  高青梅情急間抱緊莫燕甄,護住她,自己重摔在地。

  莫燕甄只聽一聲巨響,跌在高青梅的身上。她轉身,看高青梅緊閉雙眼,頭部汩汩的鮮血流出來……

  「你沒事,你不會有事的。」莫燕甄顫抖,解下腰間毛衣,按住她頭部傷處企圖止血,血卻越淌越多,漸漸染滿雙手,莫燕甄嚇壞,拍著她的面頰。「睜開眼睛,快睜開眼!」

  高青梅睜眼,目光呆滯,卻微笑地說:「你……為我哭啊?」

  「手機?你的手機呢?!」莫燕甄慌亂地搜著高青梅衣褲,找到手機打給譚真明,一聽他接起便嚎啕大哭。

  「你快來,救命……」

  不知道救援隊幾時到的,莫燕甄只記得四周漸黑,她靠著樹幹,緊抱著高青梅,而大雨磅礡,身體疼痛濕溽,氣溫冰寒刺骨。她顫抖,咬牙忍耐,漸漸失去意識。

  黑暗中,似乎感覺到光影竄晃,人聲由遠而近,那些人喊著,然後有人抱走高青梅,她也被攬過去,身體讓人固定在擔架上,緩緩上升。

  那搖晃的力道讓她身體好痛,又想嘔吐。

  終於穩定住,莫燕甄掙扎著睜開眼,看見譚真明。那麼剛好,他視線正定在她臉上,他過來握住她的手。

  「沒事了。」他說。「放心……沒事了。」

  她頭暈目眩,再次昏厥過去,她又痛又累,睡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來時,她置身在一間乾淨雪白的病房,窗外綠蔭密佈,陽光普照,她躺在一間小診所裡,床邊有一移動的簾幕,隔壁病床有孩子在哭。

  莫燕甄聽見孩子們恐懼地哭著說:「為什麼雪貞姨還不醒來?」

  「她的頭為什麼扎那麼大包?」

  「阿姨都聽不見我喊她了。」

  「雪貞姨,嗚,如果阿姨死了,我跟哥哥也要死……我們不可以讓阿姨一個人死掉,她好可憐。」

  然後燕甄又聽見另一個熟悉的穩重嗓音說:「阿姨打了麻醉藥所以睡比較久,叔叔保證她真的沒事,不要哭,乖。」

  她沒事?莫燕甄暗吐了口氣,心中大石落下。

  有人開門進來,是護士,她喊著:「小朋友……我們去看卡通吃飯好不好?阿姨們有糖果喔。」

  護士把孩子帶出去,房間靜下來。

  莫燕甄聽見腳步聲往她這床移動,她趕緊閉眼。

  他來了,他在床邊坐下,那重量使她下沈,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她裝睡,感覺他的視線停在她臉上良久,使她心跳紊亂,臉龐躁熱。

  這寧靜的時刻,譚真明靜靜看著莫燕甄——

  她右額擦破,嘴角也撞破,慘白的臉布著瘀青,看起來好慘。還有,她的腳踝扭傷紅腫。但幸好,都只是皮肉傷,她沒事了。

  他伸手,輕輕撫過她的臉……好溫柔地輕輕撫過她打折的眉頭、眼角、鼻子、嘴唇……

  莫燕甄忍住欲湧的淚水,這是他對她做過最親暱的舉動,溫柔得令她心碎。

  當他的手離開她臉,她心頭一陣失望,可是臉龐被另一種溫暖貼近,他將臉貼著她臉,他在她耳畔歎息,那是終於放鬆下來的歎息,可見得這晚也夠他受的了。

  後來,譚真明握住她的手,靜靜坐了很久。

  直到隔壁床的郭雪貞翻身輕咳,他才放開,去鄰床探視。

  莫燕甄感到心痛胸悶。

  這復仇的遊戲已經不好玩了,還差點鬧出人命。她想懲罰高青梅的動力,也因為高青梅奮不顧身救她,以及孩子們怕失去她的驚恐哭泣,這些澆熄了她的憤怒。

  莫燕甄太累太倦了。

  過一會,護士進來請譚真明去辦理手續,莫燕甄坐起來,拿了牆角的枴杖,拄著枴杖,走到鄰床。一看到高青梅的樣子,她就哭了。

  好慘,真的好慘,那張漂亮臉蛋,因為頭部撞擊浮腫變形。可是,凝視這浮腫變形的臉,莫燕甄又笑了。這竟是這陣子,最讓她喜歡的高青梅。

  她走向病床,蹲下,在郭雪貞耳邊輕聲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你是郭雪貞,不是高青梅。」

  莫燕甄離開診所,攔了出租車下山。

  她想成全高青梅。她沒有斯德哥爾摩症,這不是人質情結,不是犯罪的被害者,對犯罪者產生了情感反過來幫犯罪者。並不是這樣的……她只是……

  莫燕甄按下車窗,深深呼吸山林涼爽的風,冬天的陽光暖過她臉頰,她仰起面孔,閉著眼睛感受這一切。

  「阿里山的空氣很棒吧?」司機驕傲道。「來玩了幾天啊?怎麼把腳也給弄傷了?」

  「喔,因為太高興了,爬山爬得太勤,腳踝發炎。」

  「哈哈哈,這我是第一次聽到啊,小姐一定是很愛山林的人,難怪長得這麼可愛。」

  莫燕甄笑了,可愛?很久沒聽見人們這樣說她了。

  可是這個時候,連莫燕甄也覺得自己真是個非常可愛的人呢,因為她選擇原諒。當那兩個孩子不捨地哭泣著,真心地恐懼著高青梅會死,她領悟到,如今的郭雪貞,比滿心仇恨的莫燕甄對這世界更有貢獻。

  她差點毀了這個好人,如果她願意原諒,這世上會多一個有愛心的女子,她又何苦非要毀了郭雪貞?

  莫燕甄凝視著飛逝的山林風景,釋放心中所有仇恨。

  她也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找回過去那個愛笑開朗的自己。只是……唯一捨不得的……是那個告訴她,要為熱愛的而活的男人。

  莫燕甄伸出手,感受山風與陽光。

  「再見了,譚真明……」她在心裡,默默道別。

  此時,在小診所裡,譚真明剛回住處帶了換洗衣物過來,就發現莫燕甄放病床上的信。他震驚地看完,追出診所。

  外頭山路空蕩蕩,一隻白頭翁鳥,停在電線桿上啼叫。

  她不在。

  他環顧四周,呆立在艷陽下,忽然不知往後何去何從失去方向,忽然覺得被整個世界拋棄。

  這傢夥夠狠,竟然隨便用一張紙條就拋下他。難道她以為他的情感也可以這樣隨便掉嗎?難道她以為他們之間只是普通朋友嗎?!

  譚真明沮喪地踅返病房,重複看著她留下的字跡——

  經過昨晚,我才發現我多麼怕死。想想我以前,竟曾經瘋狂到想自殺,真是夠蠢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在記者會上說的話,激起我的鬥志,我也不會活到有機會跟你認識。

  這段日子,現在想想我真的很開心,雖然常常還是故意擺著一張臭臉。庚明苑是個很棒的地方,包括你的員工都是好人,甚至是你的女朋友郭小姐,她為了救我差點犧牲自己。

  我很抱歉,給你惹出這些麻煩……

  祝你們幸福……而我也想找個地方過我的新生活。

  我的私人物品可以打包送人,反正也沒多少東西,最重要的我已經帶在身上了。那就是你教會我的,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敗,都要熱愛生命。我記住了,再見。

  不敢相信,他們又一次錯過彼此。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3:54


  郭雪貞醒來後,跟譚真明問起莫燕甄的狀況。

  「她離開了。」

  郭雪貞蹙著眉,沒聽明白。

  譚真明拿字條給她看。

  她看著,讀完,淚流不止。

  譚真明拿了紙巾,替她拭去淚痕。「我感到奇怪,你們為什麼會摔到山坡下?還有,從你們的互動,還有莫燕甄出現後,你跟她的一些行為等都很反常,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郭雪貞緊握紙條,羞愧不已,到最後,莫燕甄選擇原諒她,甚至主動離開,祝他們幸福。這不正是她一開始懇求莫燕甄的,希望莫燕甄把過去一筆勾消。

  但是,當莫燕甄經歷被她推落山坡,差點喪命後,竟還選擇原諒她,郭雪貞慚愧得無地自容,淚流不止。

  「為什麼我們會摔落山坡……」她抬起臉,面對心愛的男人,這是非常難啟口的事,但她說了。「是我推她下去的。」

  譚真明震住。

  她泣不成聲。「當初那個背叛她的好姊妹,就是我……我以前還有另一個名字,叫高青梅。」

  她娓娓道來,將一切全盤托出,就算聽完會被他唾棄,她也不管了。譚真明才是莫燕甄的真命天子,他們應該要在一起,這不是屬於她的幸福。

  「現在,你可以開始唾棄我了。」郭雪貞將自己醜陋的過去說完,低著頭,沒臉面對他。「沒想到,你曾愛過的女人這麼可怕吧?」

  譚真明看她哭得眼睛紅腫,他微笑,拍拍她的頭。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對你這個人很失望,但是……現在我不會了。」她抬起臉,聽譚真明溫柔地說:「我有什麼資格唾棄你?我還不是一個在有女朋友的時候,還三心二意的男人?」

  不在事件裡,要批判別人很容易,只有黑與白,是與非。

  直到自己陷入困境,才知道做選擇有時不是黑白分明可以清清楚楚。常常都是優柔寡斷,矛盾掙扎。人生有很多灰色地帶,人很可愛,也很脆弱。有矛盾之時,也有堅韌堅強之時。

  愛情,讓譚真明丟了自己在情感上的自負,卻在另一方面讓他學會更寬容更柔軟。

  他不會鄙視郭雪貞,反而溫柔地哄著她。

  「別哭了,我不認識過去的你,在我眼中你是美麗有愛心的郭雪貞。過去的事把它忘記吧,何況莫燕甄不揭發你,不也是因為她已經選擇要原諒你了。既然當事人都沒說了,我更沒資格批判你……」

  她感動地聽著,握住他的手。

  「你聽好,不管用什麼方式,一定要把莫燕甄找回來,你們兩個,命中注定是一對……」

  「如果她存心避不見面呢?我連她家在哪都不知道,剛剛打了很久的電話她也沒有接。」

  「那是因為她的手機摔爛了。」

  「我有感覺,她像是想把我們全都拋到遠遠,她想過新生活,也許她再也不想看見跟過去相關的人……」

  「喔,天啊。」郭雪貞不敢相信。「這個人真的是我愛的那個譚真明嗎?那個天塌了也不怕,永遠都有辦法,不怕失敗很積極的譚真明嗎?」

  譚真明苦笑。

  郭雪貞掐掐他的臉。「原來你真的很喜歡莫燕甄,我從沒看過你這麼沒自信呢。你是譚真明,你有心的話絕對能把她引出來的,是不是?沒有什麼難得倒你,是不是?」

  沒錯,這難不倒他,他一定可以把莫燕甄找出來。

  回台北後,每天譚真明都打電話給莫燕甄,但不通,她沒修理手機,存心不跟任何人聯繫。

  她在哪?

  他好想她,每天每夜……

  今晚,他又將莫燕甄留下的東西拿出來,一件件放桌上。

  兩塊蘭花香皂,一舊一新,他都捨不得用。

  紫紅色硯台,毛筆,用掉半截的墨條,一叠花蟲鳥信紙。以前寫給他的毛筆信,還有倚著桌燈的「光明」。

  譚真明把墨條湊近鼻間,聞著墨香,思量著……過去他們被命運擺佈,但這次,他要主導命運。他不急,他已有主意,他要用個特別的方式,將她拐回來。

  譚真明問過朋友,知道去師大附近,有間對墨寶極有研究專賣文房四寶的「耕硯齋」。

  他拿硯台給老闆娘瞧。「我想請教你,這塊是什麼硯台。」

  長相秀麗的老闆娘接過去,立刻熟練地講給他聽。「我跟你說喔,這個是紫端硯,四大名硯的一種。你摸摸,這硯台質地細緻,像嬰兒皮膚,它細膩而不滑,所以發墨迅速……你這樣看還不知道它的美……」老闆娘拿了海綿沾水抹濕硯池,瞬間硯台坦露暗藏的美麗紋路。

  譚真明心中讚歎。

  老闆娘拿著硯台在燈下變換各種角度,看著硯台反映的光芒。「很美對吧?沾了水更能看清楚它的紋路,你再摸摸看……」

  譚真明摸了硯池,這會,它更加柔潤,從來只對蘭花有研究的譚真明,立刻愛上這方硯台。

  「這支毛筆,也請你幫我看看。」他又拿出莫燕甄的小楷毛筆。

  老闆娘將毛筆沾水,在試筆紙上寫幾個字。「這應該是羊毫做的,寫小楷的,筆觸柔軟……你自己寫寫看。」

  譚真明寫個「蘭」字。

  一直在旁閒晃,白髮高瘦的老闆瞅見了,過來罵人。「唉呀,你這根本不會寫嘛,連毛筆都不會握,你是怎麼回事?要這樣……」

  這個很性格的老闆,抓著譚真明的手,帶領他兩三下寫出個好瀟灑的「蘭」字。

  「哇……」太帥了,連譚真明也不得不佩服這老闆寫得一手好字。他立刻拜師:「我可以跟您學毛筆嗎?」

  「唉呀,我看你連筆都握不好,你還是買個自來水筆回家玩玩就好了。」

  「你怎麼這麼說人家呢?」老闆娘跟老闆槓起來了。「你這個人真是的,人家是客人啊……」

  譚真明笑了,這兩人直腸直肚的,互罵起來只覺得俏皮有趣。

  老闆娘熱誠地給譚真明說:「你別管他,他老不死的一天到晚罵人,但我跟你保證,他教書法很厲害的,你可以放心跟他學。」

  「我警告你我很凶的,寫不好我會揍人的。」老闆又在一旁恐嚇他了。

  譚真明呵呵笑,他不怕挨罵,他要學毛筆字。他要使用莫燕甄的硯台,莫燕甄的筆,莫燕甄留下的宣紙。他要藉著這些,排解思念她的孤寂。

  好幾個夜,他就這麼在「光明」的注目下寫毛筆字。

  他上癮般地愛上寫毛筆,桌上攤著滿滿的宣紙,睡覺時,聞著墨香入眠。原來除了花香,墨香也這麼迷人。

  有時,譚真明將那件被莫燕甄畫上蘭花的襯衫拿來欣賞……

  有時,他甚至穿著那件襯衫睡覺,黑暗裡,彷彿看見莫燕甄回來。像那一天晚上,淘氣地在他身上描繪蘭花……

  他被思念咬著,咬了將近兩個月,終於寫出稍微像樣的毛筆字。他用莫燕甄的花蟲鳥信紙,寫了一封信。拍照,登在庚明苑網站,莫燕甄負責的那塊字段。自從她離開,他就找別人寫,很久沒有更新文章。

  現在,他自己更新,以照片的形式發表。

  這天深夜,莫燕甄窩在爸媽租的房子裡,地方狹小,只有一廳一房。她這陣子都睡客廳,白天則是到內湖花市工作,時間很長,但是過得很充實。

  今晚,她打開李寶儀送的計算機,咬著拇指,又一次忍不住逛到庚明苑網站,習慣性地瀏覽關於他公司的各種事,特別注意她原先負責的字段,裡邊的文章遲遲沒更新,譚真明一直沒找新的人負責。

  今晚,她發現有新文章。

  她看完跳起來,深呼吸,平靜一會,又揉揉臉頰確定不是夢,才又趴回地板重看一遍,再看一遍,又再一遍。

  真的,她沒看錯。

  她淚汪汪,一直傻笑。

  文章標題:尋蘭記。

  署名:庚明苑主人,譚真明。

  內文是張用她的花蟲鳥信紙寫著毛筆字的照片。

  庚明苑主人遺失一株摯愛的蘭花。此蘭會耕硯,寫一手好字,懂刺青,然性情乖張,但很有才情。遺失此蘭,庚明苑主人心急如焚,茶飯不思,恍惚終日,無心工作。盼仁人君子,若有拾獲或知此蘭下落者,請來電告知,必贈厚禮,附上此蘭照片。

  下方照片,並沒有蘭花,只有一個女孩。

  她有張圓臉,明眸皓齒,模樣單純,穿國中制服,在某間廚房的餐桌前,正在包飯團,對著拍照的人燦笑,右手握著飯團,作勢要K人。

  這文章才剛註銷,下方就有網友們熱烈的留言。他們揣測照片裡的女孩身份,女網友們驚歎著好浪漫,男網友們或嘲諷或揶揄,說這女孩看起來未成年,要庚明苑主人小心點。他們全好奇這女孩下落……不知道這女孩早已不是照片裡的十五歲。

  譚真明果然聰明,知道她苦心經營網站,離開後,一定還是會固定上網來看。

  這張生活照,是國中時高青梅用借來的拍立得拍的。當時,莫燕甄在家裡廚房正在做飯團,準備傍晚跟同學們去打球要吃的。因為高青梅一直鬧她,又拿相機拍她,她才作勢要K高青梅。

  莫燕甄早就忘了相片到哪去了,哪想得到高青梅一直保存著。更沒想到的是,高青梅提供照片讓譚真明刊登這篇「尋蘭記」,還這麼露骨的表白。難道……他們沒在一起?莫燕甄熱血沸騰,忍不住了,立刻以「光明」當匿稱,申請一組新賬號,用悄悄話模式在下方留言給網站主人。

  我知道這蘭花的下落……光明。

  留完,很忐忑,她緊張地想著譚真明會有什麼回應?想不到,網站主人立刻打出響應。

  我要見你。

  莫燕甄驚訝,看看時間,清晨一點?她又留一則悄悄話訊息。

  還沒睡?

  我要見你,立刻。

  他似急著見她,莫燕甄太高興了,打字的手微顫,這像作夢,這時才發覺是真的非常思念他。她又打出一行字,像個傻女孩對心儀的男子要寵愛。

  你寫「知道此蘭下落必贈厚禮」,是什麼禮?

  要什麼禮物?我所有的都可以給你。

  這樣慷慨?她怕誤會再確認一次

  你確定你知道我是誰?

  是我在找的人,還有誰會用「光明」這暱稱?別打字了見面談,讓我請你吃宵夜。

  約在哪?

  為了省略接送的時間,他打出地址,彼此同時出發。

  鱘一百元生猛海鮮店?

  莫燕甄呆立在市民大道旁的海鮮店,店內座無虛席,紅男綠女大聲喧嘩,劃拳拚酒,酒促小姐衣著清涼大露美腿,穿梭其間,夥計們高唱菜名,因為吵雜的關係,客人們都拔尖著嗓子說話,走道狹窄,客人太多,彼此推推擠擠。此地活色生香,俗艷吵鬧。

  莫燕甄驚詫著,她盛裝打扮,化淡妝,特地穿花色洋裝,挖出久不開工的高跟鞋,還拎出過去常提的名牌漆皮包,結果是約在一百元的生猛海鮮店?

  「喂……」

  有人撞一下莫燕甄手肘,她回頭,看見譚真明。

  他微笑,黑眸滿是笑意,看見她的喜悅全寫在眉眼間。他清瘦一些,但精神奕奕,白襯衫,藍牛仔褲,袖子卷高至肘,很英偉地站在她面前。

  他笑著打量莫燕甄。「欸,特地打扮過了?真漂亮。」

  她尷尬地清清喉嚨。「我不知道約在生猛海鮮店,不然我應該穿辣妹裝。」

  他哈哈笑,真懷念跟她抬槓的時光。

  「進去再說。」他牽起了她的手,走進店裡。

  他的手大而厚實,牢牢握住她的手,瞬間,莫燕甄臉紅,這超不浪漫的海產店變得很粉紅。

  他們被店員帶到牆邊位置坐下,前一桌客人吃的東西還來不及清理,滿桌狼藉。

  「來,要吃什麼盡量點。」他拿菜單給她,然後就托著臉,炙熱地看著她。

  她被瞧到很心慌,只好胡說八道起來。「這就是幫你找到蘭花的見面禮?一百元生猛海鮮就想打發我嗎?」

  「我沒見你穿過這麼女性化的洋裝,是特地穿給我看的嗎?」

  可惡,莫燕甄很窘,菜單的字看得懂卻讀不進腦子裡。

  明明是他急著找她,還在網站露骨表白,可是臨到頭來自己卻比他還緊張?他倒是從容不迫,還隨便約了生猛海鮮店,害她的盛裝打扮變可笑,暴露了她對他的重視,像是比他更在乎這次見面。

  莫燕甄有點氣餒,會不會……她誤會了什麼?

  「看這麼久,決定了嗎?」他指指菜單。

  她說:「炒山蘇。」

  「這裡的山蘇很老不好吃。」

  「那麼蛤蜊炒絲瓜……」

  「其實這道菜也不怎麼樣……」

  夠了,莫燕甄撇下菜單,瞪他。她不緊張也不慌張了,燃燒的怒火超越緊張。

  「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不好吃你還約我在這裡吃?你是不是在捉弄我?」

  「我幹麼捉弄你?」他失笑。「難道你看不出我很用心?」

  這傢夥愛防衛又多疑的毛病真難改,之前他會動怒,現在他瞭解了。經歷那些風雨,她是被嚇怕了吧。他心疼她,對她的怒氣保持微笑,並決心以後要好好寵她,讓她很有安全感。

  可是,他的笑容讓她更火大,脾氣來了,她發飆道:「你很用心?這叫很用心?你在耍我對不對?是不是在整我啊?寫什麼尋蘭記半夜約我立刻見面,好像一秒鐘都不能等,非常喜歡我的樣子,害我半夜裡又是洗頭洗澡,又是衣服換來換去的。結果是約在吵得要死的百元海產店?有誰會跟喜歡的女人第一次約會約這種地方?一點都不浪漫,還什麼菜都不好吃?這不是整我是幹麼?這叫用心?鬼都比你用心——我真失望。」

  聽完她連珠炮的咆哮,他開心大笑。「我真高興。」

  「你高興?」他有病是不是?她想揍人了喔。

  「我當然高興了,現在我知道了,你原來也非常喜歡我。」

  她脹紅面孔,是啊,以上那段話把她渴望見他的心情全說穿了。嗚……不好玩,她猛一起身。「我要回去了,莫名其妙。」

  他按住她的手。「請再給我半小時就好。」他拿回菜單。「我來點,雖然不是每道菜都好吃,地方又吵又不浪漫,但有幾樣菜你一定要嘗嘗看。而且,我希望跟你在這裡吃飯。」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店,我常來,你不覺得這麼熱鬧很有活力嗎?沮喪的時候,覺得過不下去的時候,來這裡吃東西,四周吵吵鬧鬧的,好像什麼事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原來如此,她誤會他了,燕甄亂不好意思的坐下來。「那……那我再陪你坐一會好了……」

  他勾選菜單。「蒜香魚片一定要吃,奶油的香氣還有煎到微焦的蒜片,魚片超嫩入口即化……炒海瓜子也一定要試,炒飯也是,還有煎豬肝,是這家的特色菜。燙沙蝦也來一盤好了,高麗菜也要,還有……」

  他熟門熟路點了很多菜,點完了還喜孜孜地說:「等你吃過我點的這幾道菜,再大的火氣也會消……不然,我去冰箱拿退火的酸梅湯給你喝好不好?別氣了喔,乖。」

  馬的,連「乖」都出來了,莫燕甄笑了。「拜託你,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這麼說好像我很幼稚。」

  他哈哈笑。「我只是希望你輕鬆點,從剛剛開始你好像一直很緊張,肩膀繃那麼緊,坐也坐得直挺挺,好像在跟殺人犯約會,你不是超酷的,不用怕我吧?」

  是啦,都逃不過他眼睛啦,莫燕甄氣餒。

  「唉……」她歎息。

  「怎麼了?」他發現之前冷酷的莫燕甄,今晚暴躁得很可愛,不對,今晚不管她是冷酷或暴躁都超級可愛,因為太思念她,見到面不管如何他都開心,她愛怎麼發脾氣都行。出發前譚真明就打定主意,絕不放她走了。

  「我不知道,我心情很亂……」她煩躁地說。她不確定他跟高青梅現在怎樣了?她應該問得更清楚嗎?她可不能在狀況未明前傻傻地投入進去,雖然她好像已經這樣了……已經整顆心都放到他身上了。

  「你要不要喝酒?」他提議:「可以讓你輕鬆點。」

  「喝醉了我會發酒瘋。」她故意嚇他。

  「沒關係,我不喝,你可以盡量喝。你喝醉了,我可以照顧你。」

  「我會嘔吐,吐你車上,臭死你。」

  「沒關係,你吐,我來善後,你只要負責吃跟喝,其它我搞定。」

  「這麼好噢?!」欸?有進步喔,這會兒他的話有像是很喜歡她喔。

  「誰叫我喜歡你啊,不然呢?又不是童子軍日行一善。」

  莫燕甄心頭甜滋滋了,有點傻氣地說:「真的嗎?」

  「是啊。」

  「等你喝醉了,就把你帶回我家。我住在新店山上的小小區,只有我一個人住,所以你愛怎麼吐,就怎麼吐,愛怎樣發酒瘋都沒關係,不會吵到鄰居。」

  慘了,她都還沒喝半滴酒,就已經被哄得恍恍惚惚,去他家嗎?這提議讓她有很多想像,臉色爆紅。趁還來得及,有件事她要先確認——

  「郭雪貞呢?」雖然殺風景,但心裡仍有疙瘩。

  他坦白道:「她很好,我們分手一陣子了,你的相片就是她提供的,她知道我喜歡你……我希望你不會介意,我跟她還是好朋友,基金會我一樣繼續贊助……報告完畢,還有什麼你想知道的?還是你想跟我聊聊你跟郭雪貞之間的事?」

  「沒有……我們之間沒什麼事,只是曾經同班過,就這樣。」

  她不提郭雪貞的過失,她在意的只是他跟對方妥善處理了沒有。

  莫燕甄想了想,看著他說:「我不介意你們當好朋友,可是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會跟她當好朋友,我們個性不合,最好不要碰面。」

  他哈哈大笑,她說的話,多麼直率可愛。

  譚真明充滿感情地望著莫燕甄,他就是喜歡這樣的莫燕甄,講話很硬但其實心腸比誰都軟。遇到那些醜陋的事,最後她仍為郭雪貞保留了退路。

  他說:「雖然過程不是很完美,但我不後悔愛過雪貞,只是……我跟你的緣分更深。我不能再錯過你,希望你也是,我們交往吧。」他從襯衫口袋拿出個東西給她。「願意的話就戴上。」

  「怎麼有這種東西?!」她驚歎。

  那是一枚用花瓣編成的戒指,是潑墨的顏色。

  「你都可以用蘭花花瓣做肥皂了,我難道就不能用蘭花來編戒指?」

  她笑了。「可是,怎麼會有黑色的蘭花?」

  「像不像被墨汁浸過了?可是一樣很美。」譚真明拉住她左手,將花戒套上她的無名指。「我知道海產店不浪漫,但是加上這個應該有浪漫到了喔?」

  莫燕甄瞪視戒指,花瓣像國畫裡的水墨暈染,有別於一般繽紛的蘭花顏色。

  「你真的拿墨水染過嗎?」

  他哈哈笑。「當然沒有,這是我最近培育成功的蘭花,還沒發表,也不打算賣。喂,這蘭花我取了名字。」

  「什麼名字?」

  「H。」

  H?她知道裡邊的涵義,她笑咪咪,輕撫花戒。「黑色的蘭花,很不討喜吧?但是我喜歡。」

  「我也喜歡,我把它養在房間裡……這陣子陪我失眠……如果你再一直沒消息,我開始考慮也要在手臂上刺個大大的H了。」

  「H?是Happy嗎?」莫燕甄幽默道,他駭笑。她又瞠目道:「笑這麼大,果然想刺個Happy,我幫你,不算你錢。」

  他也很幽默地說:「好,我Happy,你Hate,我們倆在一起,一定High。」

  說完兩人大笑,菜也送上來了,香噴噴,她每一道都吃得眉開眼笑,原來此店有寶,只要會點菜。酒呢?酒他也幫她買了,她指定要喝台啤,促進台灣經濟。

  現在,他們心中大石都落下,她心情大好,牛飲啤酒。

  「哇,」他敲著竹筷。「欽敬欽敬,原來是女中豪傑。先說好了,喝了我買的酒,吃了我點的菜,以後就要讓我養一輩子。」

  「你威脅我哦?小心反效果喔。」

  「什麼威脅你?我是寵你吧。」他笑著,看莫燕甄帶三分醉意,剝蝦殼剝得很辛苦,臉都快貼到桌面上了。

  他拿過去,幫她剝乾淨。「來,我幫你剝好了,你看你到哪找這麼好的人,是不是?」

  「你果然有奸商的潛質,講得像在拐笨蛋。」她笑嘻嘻。

  他也笑嘻嘻。「你不吃嗎?這蝦子很甜喔,真不吃?」他拎著剝乾淨、白潤潤的胖蝦子在她嘴巴前晃啊晃的。

  莫燕甄笑了,一口咬住,吞下肚裡。這樁感情事,成交。

  店家打烊,莫燕甄喝到兩腿不穩,全身軟綿綿。他非常榮幸地載她回家,當然,是回他的家。

  莫燕甄沒吐,但發酒瘋,她太開心了,一直癡笑,在車上,摟著他臂膀變無骨人,軟綿綿,講著明天醒來她會很想去撞牆的白癡話。

  「我愛你,好愛你,你是我的偶像,我從以前就非常非常崇拜你,你是我的夢中情人,你怎麼可能愛上我?你真的喜歡我嗎?」

  又說:「譚真明,譚真明,我跟你說我好可憐我真的好可憐喔,你要疼我好不好?」

  後來更誇張了,連色色的話都亂講。「人家每天都一個人睡好寂寞,好想睡你旁邊,可以嗎?可以嗎?!」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他哈哈笑,任她一路又摟又抱,最後還把他肩膀當枕頭靠,繼續瘋言瘋語,可是譚真明聽著開心得一路笑不停。

  車子駛上山時,莫燕甄臉貼著他的肩膀,眼色迷濛,仰望他。

  「天啊,你真的好帥喔……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他還沒說好,她已經又跳又叫,搖頭晃腦扯著嗓子大聲叫——

  「想把你關在房間裡,就這樣不放你出去。只是想靜靜看著你,不做什麼也沒關係!有句話我一定要,連續四次講給你聽!那就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吼——」

  天啊,譚真明傻住,沒聽女人講「我愛你」講得這麼粗暴。

  他問:「這是搖滾樂嗎?!」有SM的感覺喔。

  她癟嘴。「明明是抒情歌……徐若瑄唱的啊,四次我愛你。」

  他大笑,笑得眼淚飆出來了。真虧她,把人家的抒情歌唱得這樣粗暴血腥,可是他笑得好開心,從不知道小小車廂可以這麼有趣。

  「你唱得太好了,再唱一次吧?」他很壞心,慫恿她再表演一次。

  「好!」受到鼓舞,這傢夥馬上起乩那樣,再來一次,猴子似地又跳又叫。「想把你關在房間裡……就這樣不放你出去……」

  幾乎把他的車座拆了,微醺的莫燕甄特別活潑有趣。

  車子駛進小山鎮,停在獨棟三層別墅前,他開門,讓莫燕甄進家裡。

  「那株蘭花呢?」她急著想看墨色的蘭花。

  「過來……」他牽住她,帶她到三樓起居室。

  莫燕甄嘩了一聲。「這你房間?」她酒醒了大半,太奇特了。

  「喜歡嗎?」他問。

  「你開什麼玩笑,當然喜歡,這實在是……太完美了。」

  整個三樓全打通成為大臥房,牆是水藍色,床的尺寸超級大,鋪著雪白棉被床罩。這張大床,足夠讓兩個成年人在上頭翻滾打架,甚至其它娛樂活動……

  床後是整片落地窗,迎進滿山風景。

  此際明月皎潔,星臨窗,最天然的好夜景。一扇窗開著,請入深夜山林樹木混著泥草的氣味,這是任何一款香水都造不出的大自然香氣,一種最原始的野性氣味。

  床畔古董茶幾,擺著新品蘭花「H」,以及她養過的心蘭「光明」。它們一個粉紅如夢,一個潑墨如夜,兩個幸福地偎一起,誘人地吐露花朵,像在吐露情詩,裊裊依依。

  更讓莫燕甄驚艷的,是床側,那個從天花板懸吊下來的巨大的圓弧形紙燈籠。它透著黃光,有風進來,它擺盪,造出的光影,在房裡床上,在牆上地上,到處流竄,這房裡的夜色如此綺麗,她看得目不轉睛,讚歎連連。

  「沒想到你的房間這麼不得了……」他品味非凡,這寢室讓人只想軟軟倒下,只想睡著作大夢,只想躺著不要出去。

  他微笑。「我是享樂派的……說了也不怕你笑,我沒事的時候幾乎不出門,很愛睡,只想躺床上,看影片看好書吃零食。以前太拚了,現在錢開始多了,就變得很貪生怕死,怕來不及享福,所以很重視吃好睡好,不像你過期麵包也吃得那麼開心。」

  莫燕甄哈哈笑,貪生怕死?聽英俊的男人如此形容自己,很阿Q。

  「能窩這種地方貪生怕死,你也太福氣了吧?」

  「你愛的話,歡迎加入。」

  他走近,握住她手,將她攬近胸前,低頭,貼近她。

  她緊張地閉上眼睛,感覺他的嘴輕輕吮上她的,同時他伸手關掉電燈。

  四周暗下來,只剩燈籠的光影在流動著。

  他親吻她,本來只是輕輕,可是吻著吻著狂烈起來……狂烈親吻,熱擁,推擠著彼此,身體失衡退到床沿,又雙雙跌倒在床。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笑,他壓在她的身上,一隻大手輕易將她雙手抓住,固定在她頭頂上方。

  莫燕甄緩緩閉上眼,任那沈重如鐵的身體將她柔軟地……柔軟地……擠進床深處。她害羞地微笑著,跌進甜軟的漩渦裡,跌進隱匿的巢穴裡……

  在床鋪裡玩著情人親密的小遊戲,親暱地咬吻著彼此皮膚,吻舔著彼此髮膚,探索他或她最敏感的地帶,聽見對方亢奮的抽氣聲就像發現新大陸那麼興奮……

  他們纏吻著,似兩條交纏的蛇,纏緊緊。

  他們抱緊對方的身體悸動著,又像飢渴的兩頭獸,愛到恨不得將對方吞沒變成自己的一部分……

  這裡近山,有山的氣息。

  有蟲鳴叫,有很多花兒準備晨曦要開放。

  他們在昏暗裡赤裸著,交纏廝磨。

  她咬他胸膛,嘗到他的體味跟山的氣息。她被他懲罰的圈進懷裡熱吻,於是她沾染到他跟山林的氣息……他撩撥她的身體,常蒔花弄草的雙手啊,大又暖,指腹有工作磨出的繭,粗糙的觸感,刺激著她皮膚,她興奮,她迷醉……

  是潤澤的雨啊,還是潤澤的自己?

  是潤澤的吻啊,使身體汗如雨。而情潮如蜜,秘密在皮膚底下氾濫,當他親吻時……她興奮抖顫,也甜膩臣服。

  這裡很安靜,莫燕甄聽得見自己激情的喘息,也聽見他濁重的呼息,她展開自己,歡迎他親近。

  當他進入她身體,像塊重鉛墜入柔軟的蜜,像勇士突破防衛的圓,有了空隙,愛便無限擴散,喜悅的能量竄流開來,震撼深愛的兩個人。

  他們纏了很久,這遊戲捨不得結束。

  甜膩地磨蹭彼此,時狂亂時粗暴,直至喜悅如浪潮將他們捲進至樂的境地裡……

  遊戲結束,但幸福感還瀰漫著。

  他們汗濕淋漓,發濕透,挨著彼此坐在床上,累到懶得穿回衣服,欣賞著戰後的混亂,床鋪淩亂,枕頭掉到床下。

  莫燕甄聽見鳥叫。

  「……我沒聽錯吧?天亮了嗎?」

  「當然天亮了,我們愛了很久很久很久……」他咬著她耳朵說。

  她格格笑,踢他。「我肚子又餓了……」

  「餓嗎?不怕。」譚真明拉開身後的床頭櫃。

  「我的媽呀!這根本是微型的7-ELEVEN。」莫燕甄驚呼,裡邊塞滿零食。

  譚真明往裡邊挖,一邊扔東西出來。「來,要吃什麼?盡量。」零食不斷地飛到床上,巧克力、乖乖、洋芋片、蝦味仙……令莫燕甄笑倒。

  「那麼有品味的房間,結果床頭櫃塞滿零食?」

  「不要大呼小叫的,這裡是山上,沒有存糧餓的時候你就知道了……」他拆了一包又一包零食遞給她,還抓了一把脆果子塞到她嘴裡,兩人又打鬧起來,脆果子掉到床上了。

  莫燕甄緊張地說:「不要鬧了,你完了你,要長螞蟻了。」

  「我有好幾套床單,不用擔心。」

  譚真明按下床頭某個按鍵,大型布幕垂降下來,牆角彈出投影機。

  莫燕甄傻住。「哇……你真實的身份該不會是情報員吧?房間還有機關。」

  「你看,我們可以邊吃邊看早場電影了。」他可驕傲的咧!

  「是,你真是太天才了。」

  他們挑了金凱瑞演的喜劇片「沒問題先生」,看到笑得快斷氣了,終於電影也演完了,莫燕甄也累了。

  「我困了……」莫燕甄打呵欠。「不行了,我要洗澡刷牙睡覺。」

  「浴室在那裡。」譚真明將床上的零食全掃到床下。「這樣你就可以躺下來了……」

  「我服了你。」

  「醒了我再收拾。」

  他們梳洗完畢,抱著大睡特睡,好滿足好舒服,快活似神仙。

  快睡著時,他在她耳邊問:「開心嗎?」

  「嗯,」她閉著眼睛笑。「太開心了。」

  「有浪漫了?」

  「很浪漫了……謝謝你……」

  「我愛你。」他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

  莫燕甄睡得又香又甜,她夢見高青梅。

  她們在學校裡,坐在以前常坐著的運動場。

  天很高很藍,雲很美,她們並肩坐著,就像不曾決裂過的好姊妹。

  莫燕甄把頭靠在高青梅肩膀上說:「謝謝你。」

  在夢裡,她不知道為何要謝謝高青梅,可是醒來以後,她就知道了。

  後來,在一個晴朗的早晨。

  莫燕甄傳了一通簡訊給高青梅——

  我只是想說……謝謝你,真心的……

  你永遠的小妹,燕甄。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5:58

一個人去散步

  我喜歡一個人,勝過兩個人三個人四五六七以上的人們。可是當我一個人時發現的好地方好東西總是忍不住,要跟另一個人兩個人三四五六七人說……這是我個性裡的矛盾處,我喜歡這樣衝突的自己。有時候愛孤僻有時候很合群,都沒有關係,只要相約的人們能夠理解我,我就很舒服很放鬆。

  我喜歡累到快爆肝之前或之後,先去熟悉的小吃店點滿一桌子的菜,吃到走路得扶著肚子走的地步,這肚子多出來的重量,會讓我更根植於這世間,不讓我太飄忽,以為自己已經是神仙,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然後我就會乖乖寫稿賺錢。

  我喜歡清晨五點時還不睡覺,喜歡那時候出門,走很遠的路。

  並且完全憑直覺走,沒有固定巷弄,我愛看晨曦中的那些公寓,想像住在裡邊的人們。我從一個家的門窗陽台,就能窺見住裡邊的人們此刻的心情。是開心?孤獨?悲傷?有豐富的愛,或憤世嫉俗。一個家的陽台門窗,就是那家人生命裡一部分的獨白,很誠實地彰顯著,我有那樣的天賦可以看出來。

  我常常在散步時,跟街貓哈囉。我有時遇到一株正處在盛放時期的油桐花,那麼我就會開心得一直蹲在它下面,撿拾剛剛掉落白香白香的油桐花兒,它們像飄雪,使我沐浴在雪花裡,這是油桐花愛我的片刻,千金難買的感動時分。

  我偶爾也會遇到另一株雞蛋花,它開的是紅黃色花兒,我也會興奮的蹲在地上撿,清晨五點多,還沒人掃街,常有新鮮花兒可以撿,不花錢的禮物,是上天愛我的證據。我會把撿回來的雞蛋花油桐花,盛在盤子裡,放浴室,讓它繼續香一陣。

  我還會記住我散步時,有哪幾株武竹開始開花了,哪幾株七里香準備結果了,算好時間,過陣子我就可以去撿果子回來種,養成種子盆栽,綠著我的書桌。

  我有很多需要應付的繁雜事,有時腦子動得太厲害。一段晨間散步,可以將我的腦子洗乾淨,將我心中囤積的垃圾出清。讓我擁有新的乾淨的能量,可以繼續應付這人生。

  清早的巷子,沿途鳥兒歌唱,路樹果實墜落的啪聲,哪兒的芒果或蓮霧樹結實纍纍,誰的門戶綠意盎然讓人好生羨慕。哪間空屋空了很久,我很想進去住……我邊走啊邊幻想著,搜集這些好風好景,然後一邊想像著,總有一天我住進哪間荒廢的房子裡,在它的大院子裡種滿七里香或是油桐樹,還有茉莉花。再放一個喂鳥器,鳥兒請來我家開趴踢。門前放喂貓盆,流浪貓兒來吃了 …們看著我,也許覺得我也像個流浪兒,只不過比牠們多點吃的。說不定牠們還會奇怪我,為什麼甘願住在大籠子裡,還常自己把籠子門關起來。

  其實我沒有房子,我沒有土地,我沒有兒女,我沒有婚姻,甚至我沒有太多存款,也沒有存糧的好習慣。可是偶爾當我晨間散步,邊走邊看,這沿路的花花草草,貓貓狗狗,各種情緒的房子們互相挨著。這些豐富著我的眼睛,挑惹我各種情思,我就會覺得我其實是個大富翁。尤其當我心上無事,散步累了,坐在M快餐店的露天雅座,盤著腿吃蘋果跟黑咖啡,靜靜欣賞清早好風景,遠離人間的是是非非,這樣的時刻,我真的超級開心。

  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理解這種舒服的FU?

  當我跟長輩們提起,他們似乎都不太瞭解。

  難道大家經過盛開的油桐花,落了滿地,只會踩過去嗎?那麼美的花兒啊……難道看見一隻街貓,不會想逗牠一下嗎?那麼可愛呢,而且造物主多神奇,每隻貓都長得不太一樣,造物主多有創意,比我們寫小說的還有新意呢!

  這世界太多有趣風景,讓人常常很感動,希望大家熱愛生命,不要荒廢了上天賜予你的禮物。靜下心來,慢慢去看,驚奇一一浮現,相信你一定能重新發現生命裡各種奇景美事,祝福你們喔。

  另外,以下關於本書的幾件小事,強烈建議先看完故事再往下看。

  耕硯齋——

  電話:02-23649080  地址:台北市大安區浦城街十三巷21號(師大路巷子)

  網站:http://tw.myblog.yahoo.com/a23653355/

  這是我很喜歡專賣文房四寶的店家,主人是有趣的夫妻,對墨寶很有研究,價錢很實惠。寫毛筆是件有趣事,光是硯台跟墨條就有很多學問在。大家可以重新學這功夫,寫著,寫著,你會覺得心情寧靜,物我兩忘,很舒服的境界。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是那份雅興你已經享受到,我對文房四寶這種東西一向沒抵抗力。

  鱘百元生猛海鮮店——

  電話:2711-7189   地址:北市八德路二段300巷80號1樓

  是是是,我承認這也是我嘴饞愛去的店。近期我不吃雞豬牛羊等,所以來這店裡最愛吃的就是小說中提的魚片,還有炒飯(我常要求不加肉絲),炒高麗菜,炒鹹蛋苦瓜等。我不喝啤酒,都是配店裡面賣的酸梅湯。我是大夜貓,這店開到很晚,適合我這個饞鬼。

  每次來這裡吃完飯,都有變生猛的感覺,不知不覺台很大,哈哈哈。因為這裡真的超級吵鬧的啊,讓你想多愁善感一下也沒辦法哩。

  我其實還有另一間更愛的餐廳,打算在下本書裡寫,因此就不在這多說了。

  也特別感謝白羽紗讀者,遠從香港寄來的手作生日禮,我已經掛在我的工作室門上了,感恩你。還有一些陸續寄贈禮物給我的朋友們,我都收到了,謝謝你們,我真是非常福氣,怪不得越來越福泰了,哈哈哈。

  寫這本《你不乖》時,常聽的是堂本剛唱的〈溺愛論〉,這支女子打棒球的MV,仔細上網找會有中文翻譯,歌詞非常有趣。我很喜歡堂本剛,乍看下其貌不揚,唱起歌來卻非常有魔力。

  就寫到這兒了,我體力不濟,要好好休息幾日,咱們下回書中見,咕掰。

  ——單阿姊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6:30

雷恩娜 - 奴家壞[逆女之古代篇]

名妓朱拂曉膽大風流、冷艷孤傲,骨子裡沒幾分柔順味,
直到某個清月夜,她遇上一個名叫阿奇的靦腆男人,
他的力氣很大,握她手的方式卻小心翼翼,擔心傷著她;
他看她的目光深沈凝注,要看進她心底一般,令她悸動。
生平頭一遭,她對男人動了念、生出渴望,想去佔有,
本以為尋到寶,不料他是懷著要她幫忙的目的接近她的,
她既氣又恨,卻還是允諾幫他,條件是要他相陪三日,
幫過他、得到他後,她便能將他從心中拔除掉,到時,
他要愛誰、想與誰白頭到老,都與她無關了,
而她,將不再為他醉不醒,亦不再為情賭生死……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6:55


  四名被聘請來當隨車護衛的師傅皆為中年女性,四匹坐騎采二前二後的方式,將馬車護在中間。
  午後,馬車轆轆走過樺樹林道,兩旁蔥綠的枝椏形成涼蔭,朱拂曉不顧兩名隨行丫鬟的勸阻,逕自將馬車的車窗簾子捲得高高的。她朝騎馬跟在外頭的女師傅有禮地點了點頭,隨即,一張如以工筆畫細細描繪過的麗容大大方方地擱在窗邊。
  風很輕、很涼,帶來草木與曠野的氣味,隱約間夾有花香,那股子香氣她極喜愛,不似她寢房中常染的柔軟熏香,也非她收藏了整櫃子的胭脂花粉香,就是抹淡淡的自然氣味,她靜謐謐嗅著,半瞇雙眸,唇角微翹,將睡未睡間,她聽到今夏第一聲蟬鳴。
  蟬鳴聲長而幽遠,聽不出該有的脆厲淒切,那只破土而出的蟬應在遠處。
  她下意識分辨方向,斜倚窗邊的薄身隨著車輪子的滾動而輕輕跳動,未出兩刻,她朱唇上的彎弧猶在,不自覺間卻已睡去。
  蟬像是跟她結了緣。
  這一路上,她睡睡醒醒,那蟬聲不歇,忽遠忽近,即便她已抵達目的地,下榻在主人家為她準備的一座精緻小跨院,那鳴破初夏的力道怕她寂寞似的,始終相伴。
  「……在哪兒呢?」
  低柔語調帶著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憐惜,她在夜幕低垂時走出跨院,習過舞的巧足套在一雙素面緞鞋內,落地幾無聲響。
  她循著那聲蟬鳴在月光下緩行,走啊走的,裙襬如波,茫無目的,最後在大宅第裡迷了路。
  「唉,這是在哪兒呢?」她喃喃低語,笑歎自個兒總弄不清楚東南西北。
  她孩子氣地敲敲前額,踩著影子在原處晃了兩圈,有些懊惱地發現每個方向似乎都一樣,黑墨墨的,如同一個又一個深山黑洞,等著將她一口吞噬。
  她再次旋過身,驀地,被月光拉長的纖影落在石板地上動也不動。
  她不動,對方亦不動如山。
  一抹巨大影子沈靜地印在地上。
  那陰影彷彿一直都在,她懷疑自個兒八成鬼遮眼了,竟渾然未覺對方的出現。
  男人!
  朱拂曉腦中極快地刷過什麼,內心頓掀不悅,又不得不慶幸她尚未卸妝更衣。
  男人嗎……
  好吧,也不過是個男人罷了……
  瞅著石板地上不容忽視的陰影,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微微後傾,像是站累了,得換個較舒服、較慵懶、少了那麼點兒端莊的站法。
  她巧肩略斜,螓首微偏,嘴角仍勾著彎弧,只不過笑得有些壞,壞得有些嫵媚,又媚得讓那雙眸子顯得野氣,好似天下沒有她不敢的事,要玩,她奉陪,要命,她也敢賭,膽大風流。
  她眸線從地上的陰影徐徐拉高。
  男人背光而立,而她則迎著月華,他所處的位置能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不悅感再次攀升,她依然慵懶笑著,眸光持續往上挪移。
  粗略瞥過,她心裡甚是驚愕,這男人的體型絕對稱得上虎背熊腰,身長更高大得不像話。他單手拎著一大桶水,那只裝水的巨大木桶夠讓她縮身坐在裡邊,他的另一臂則高舉過頭,按住扛在肩上的一大捆……一大捆長莖青草?
  他不發一語地定在那兒,像堵牆似的,她媚眸徐眨,終於看向男人幾要融進夜色的模糊面龐。
  有一瞬間,朱拂曉以為自己會很沒用地倒退。
  那張臉不僅背光,且又隱在整捆青草所形成的陰影裡,黑壓壓的,教人分辨不出表情,討厭的是那雙眼,過分的黑白分明,清銳目光一瞬也不瞬,那樣的眼該蟄伏在暗處觀察,而非堂而皇之地瞧得人頸後發麻,逼得人呼息寸斷。
  幽靜中,她聽見馬兒粗嗄的噴氣聲和踩踏聲響,而且不只一匹,怕是圍著一整欄子的駿獸。她逛到人家的大馬廄了嗎?
  「馬伕大哥,你嚇了奴家一跳。」她柔聲道,眼波冷媚,半真半嗔地責怪。
  又有什麼從腦中疾劃而過,她胸口一繃,微怔地任由男人朝自個兒走近。
  他走近,離她僅餘兩大步。
  他的位置隨著移動悄悄改變了,月光打亮他左側,把籠罩著整張男性面龐的青草陰影打散,她終於看清他的五官。
  那是一張粗獷無華的臉,寬額方顎,濃眉挺鼻,他的嘴略寬,唇型算得上好看,至於那雙惹得她大不滿、寒毛豎顫的銳瞳……彷彿一切的一切都是錯覺,是她身處於陌生所在才會生出的無聊謬思。清勻的銀輝下,男人的雙目溫和平淡,他眨眨眼,寬唇一扯,咧出一道憨厚靦的笑。
  「我不是故意嚇著姑娘……我也被妳嚇著了,以為這世上真有曇花仙子。入了夜,曇花開,我鼻子一向好使,才嗅到花香,妳就出現了……我、我從沒見過像妳這麼好看的人。」
  朱拂曉又是一怔,定定眸子,不動聲色地輕問:「我生得好看?」
  「好看。」他強調般用力點頭,肩上長穗般的青草刷刷地劃過頰面。
  「有多好看?」
  他寬嘴略張,然後閉起,然後又張開,眼珠子努力思索似地轉了轉。
  「好看得……唔……」驀地,他苦惱的神態一弛。「比我養的馬還要好看一百倍!」
  「噗!」朱唇禁不住噴出笑氣,儘管笑得前俯後仰,她腰肢曼擺,怎麼都美。
  傻大個兒跟著她笑,雙頰捺著兩道深酒窩,兩排白牙發亮,像是姑娘笑了,他也就歡喜,姑娘究竟因何而笑,倒也不需多深究。
  「妳是不是弄丟什麼東西?我瞧妳方才原地轉圈圈兒,嘴裡還自言自語。」他忽地問。
  朱拂曉搖搖螓首,指尖下意識撫過紫羅裙,笑不離唇。
  他驀然恍悟地挑高濃眉。「妳迷路是不?」
  聽到她柔軟歎氣,他再次咧嘴笑開,安慰道:「這座『長春藥莊』的格局確實挺複雜,幾年前這兒常鬧山匪,所以主人家才把藥莊建得高牆深院,教裡邊的人好防守,外邊的人不好攻。莊子裡東西互通、南北相接的小路又多,妳頭一次來,自然鬧不清楚。」
  「就算來再多回,也難有鬧清楚的時候,反正是迷路迷定了。」她毫無找路的天分,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不怕的、不怕的!妳、妳先等等啊……我把東西放下後就帶妳回去,我認路的能耐是一流的。」若非他雙手各有事物,肯定要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就怕姑娘不信他。
  「呵,你鼻子這麼好使,認路的本事堪稱一流,又懂得養馬,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呢?」把他風高浪急的模樣瞧進眼底,朱拂曉的語氣倒是慢幽幽的,若仔細些、心眼多些,能聽出隱在話下的輕諷意味,但……也得對方聽得懂。
  「……我不拿手的事嗎?我其實……唔……腦子不太靈光,沒法兒一次記太多事。」他一臉抱歉。
  夜色寧靜,兩人一時間無語。
  朱拂曉也不急於打破沈默,好半晌才歎出口氣。
  「你說要領我回去,你曉得我住哪處跨院嗎?」
  他無絲毫遲疑地點頭。「再三天就是『藥王廟』廟會,這是地方上的大事,少不了要舞龍舞獅,唱幾台大戲。每年這時候,幾位分堂掌事都會齊聚『長春藥莊』,莊內連擺三天酒席慰勞底下人……」略頓。「今年,聽說主人家請來江北『綺羅園』的花魁娘子……今兒個傍晚有貴客入住藥莊,就下榻在西側菊院,大夥兒私底下傳來傳去,我多少聽到了一些。」
  他目線不自覺放低,顴骨處的膚色深深紫紫的,有些古怪……朱拂曉方寸驀然生波,難以言喻的滋味蔓延。
  眼前這個憨頭大個子是在害羞嗎?
  她看不出他真實年紀,該有三十好幾,但那張樸實大臉一咧嘴笑,眼神亮晶晶,輪廓柔和,模樣又顯得年輕許多。
  「你家主人好大手面,金元寶一箱箱往『綺羅園』裡送,逗得我家金嬤嬤笑得兩眼都快睜不開。嬤嬤她鬧了我整整五日,不依不撓的,說是無論如何都得賣給『長春藥莊』一個面子……這面子我當然得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是拿錢辦事,專程趕來陪藥莊的大爺、小爺們飲酒作樂,可不是什麼貴客。」她似笑非笑,眨眸時,長睫真如小扇,輕佻地睞了男人一眼。「奴家朱拂曉,不知馬伕大哥貴姓,如何稱呼?」
  他望著她,握住木桶把手的指節繃了繃,好一會兒才訥聲答:「這兒的人都喊我阿奇。」
  「阿奇?」扇睫帶趣又掀。
  「嗯。」他兩排白牙在夜裡發亮。
  此際,躁動聲清楚傳來,他挺直身背低叫了聲,忽問:「馬兒餓得發脾氣了,妳想看牠們吃草嗎?」
  朱拂曉早忘記上回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的人生鮮少有驚奇,生於「綺羅園」,長於「綺羅園」,生母香消玉殞前,曾是江北名動一時的花中狀元,她只是走上與娘親一樣的路,所有的事如此自然,命中自有定數,該做的、該學的、該唱的歌、該彈的曲引、該放的誘餌、該拿捏的進退應對……日子過得確實精彩,只是身處風塵多年,風花雪月再美,她也無感了。
  今晚,她在一座大莊院迷了路,遇到一個叫作「阿奇」的男人。
  阿奇真是挺奇的,不來邀她飲酒賞月,卻邀她一塊兒餵馬嗎?
  心緒浮動,她仍一臉靜謐,僅勾唇頷首。
  「馬無夜草不肥,阿奇大爺若日日送上帶露夜草,養的馬肯定肥壯得很,怎能不跟去瞧瞧?」
  聽到應允,他像是極歡喜,一時間不能克制,粗獷大臉被一抹笑擺佈得眼瞇嘴開,他雙唇張張合合,抿著、舔著、咧著,歡喜得想多說什麼,偏口拙得很,最後卻道——
  「妳、妳別喊我大爺,千萬不要啊,我……我是阿奇而已。」
  他顴骨上古怪的暗紫色有加深的跡象。
  頭一甩,他跨步走過她身旁,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似的,他逕自往前走,邊拋出話。「來吧,我給妳看我養的白雪駒。」
  朱拂曉打量著那寬肩窄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抿抿唇,直到他消失在轉角處,她才深吸口氣快步跟去。
  走過轉角,石牆的另一邊豁然開朗。
  除了一大排搭建得相當扎實的馬廄,院內空地上還擺著為數不少的曬藥架,入鼻的氣味混著藥香、草腥和馬匹氣味,似乎還夾雜更多東西,但朱拂曉沒心思細分,她瞥見馬廄內的五匹白雪駿馬後,人便被勾了魂似的,只懂得癡癡走到廄槽前,眸光癡癡瞧著,隔著粗圓木欄,不自覺癡癡地伸出手。
  「小心!」阿奇低叫了聲,忙擱下水桶和青草,搶步過來,大掌包住她快要碰到馬頭的柔荑。
  「我只是想摸摸牠——啊!」她陡然驚呼,因那顆巨大馬頭突然一甩,長鬃如流蘇,美則美矣,哪知牠下一瞬竟張大馬嘴,壞脾氣地撲咬過來!
  阿奇反應甚快,抱著她疾退一大步。
  「沒事吧?有沒有怎樣?受傷了嗎?」他急得直皺眉,拉著她的小手翻來覆去地拚命察看。
  朱拂曉也不抽手,柔順地由著他擺佈。
  天曉得,她骨子裡根本沒幾分柔順的味兒,更別說在男人面前,就算有,也是裝出來的多些,然而此時此刻,她柔順得很甘願,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玩意兒橫在她與阿奇之間。
  阿奇的手好大、好暖,掌心厚實,指節明顯。
  阿奇的力氣該是強大的,擔心傷著她,那雙粗糙巨掌捧著她小手的方式太過小心翼翼,翻看她小手的動作未免也太笨拙,拙得讓她潤指不自禁動了動,指尖突生怪異的麻癢,竟想用力反握他。
  好怪。今晚的她很怪。她遇上一個怪人。
  她朱拂曉不會對任何男人主動。
  她從來不需要,亦從未想過。
  此時她卻在忍,不知道為何要忍,一時間也弄不明白忍些什麼,就是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靜靜重複著,把胸房亂鬧的無名物使勁按捺下來。
  她一直瞅著他,直勾勾看著,阿奇皺緊眉峰,寬額真滲出豆大汗珠,她難以理解自個兒的心思,只覺有股暖流在肚腹裡打漩渦,熱得她額面也要冒汗。
  「你的手有我兩倍大呢,你大手一裹,把我的手全裹實了,倘若真被咬中,那也得先咬到你啊!」
  一急就顧不得許多的阿奇終於抬起頭,見姑娘好笑地拿他直瞧,他方顎一收,丟開燙手山芋般,忙放掉被他抓得熱呼呼的秀荑。
  朱拂曉柳眉輕佻,笑出聲,心想,多少男人奉上大把銀子,就為親近她、與她說上幾句,眼前這個卻不懂得多把握嗎?
  「……沒、沒事就好。」嘟囔了聲,阿奇搔搔頭又抓抓大耳,突然發癢似的,忍不住還抓了抓頸側。
  他轉身提起木桶,把清水倒進水槽內,邊道:「這幾匹白雪駒野性未馴,才逮住一個多月,現下又發著脾氣,見著什麼就咬,妳別太靠近。」
  「阿奇,牠們真美。」她輕聲讚歎,著迷地發現白馬的皮毛竟流動銀光。「是你抓到牠們的嗎?」邊問著,她鳳眸瞥向勞動中的男人,見他動作頓了頓,這極短的一瞬,他淡斂雙目的神態讓她頸後微繃,這模糊感覺一閃即逝,快得教她不及多想,她再次瞧見阿奇發亮的牙。唉,他這楞頭青般的憨笑,實在讓人很想鬧鬧他!
  「是主人家親手逮到的,在野原上追了三天三夜,最後才用繫著繩套的長桿子把馬套住。」阿奇把青草一層層熟練地攤進木槽內,白馬低頭大快朵頤了,他大手越過橫欄撫著馬頸,順著一綹綹的銀亮長鬃,不好意思地道:「我就只是負責餵飽牠們,哪有套野馬的本事。」
  朱拂曉有些捉弄地笑道:「你把牠們照顧得很好,瞧,馬兒沒衝你發脾氣,你那隻手挺安全的呢!」
  「我的手沒妳的香氣,妳全身香噴噴,牠們肯定想咬的——」他不經意的語氣驀然頓住,猛地轉過頭看向她,神情大窘,兩眼瞪得好圓。「呃……我是說,牠們全是雄馬,帶把兒的,往後要用來配種,嗅到姑娘家的香味自然火上添油,然後……然後……」說不下去了,他像是脹紅了臉。
  這會子,朱拂曉不僅是笑,還笑彎了柳腰,銀鈴般清脆的笑音在月夜裡蕩漾開來。
  阿奇窘得抓頭、搔耳又摳下巴,渾身遭螞蟻爬過似的。
  「妳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妳、妳很香,馬兒嗅到妳的香味,就受不住,心肝怦怦跳……馬兒牠們……牠們……唉,我不知道自個兒究竟說些什麼啊!」他無奈大歎,顴骨顏色更濃,直想把自己掄去撞牆。
  笑聲終於稍歇,朱拂曉水瞳閃亮亮,螓首略頷。「阿奇,我曉得你的意思。」
  「不是的、不是的!我沒那意思,我其實——」
  「阿奇,你瞧!」她突然揚高的語氣阻斷男人苦惱的辯駁。
  阿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幽夜中,一個發亮的小光點從木槽裡冉冉飛昇,然後慢騰騰地蕩出馬廄。
  「是一隻流螢呢!你瞧見沒?」朱拂曉驚喜地屏住呼息。
  前一刻的窘迫所引起的熱氣似乎還留在頰面上,阿奇怔怔地看著那隻小火蟲,再怔怔地看著身旁女子純然欣喜的眉眸,目中的溫和湛了湛,把什麼重新掩實了。
  他低唔一聲,晃著腦袋,訥訥道:「該是藏在青草裡一塊兒被我帶進來的,這時節,河邊草坡那兒有很多,入了夜,全在草叢間一閃一閃的。」
  「是嗎?那當真好……」她眸光仍隨著高低起伏的小亮點兒遊走,很理所當然地接著道:「我明晚跟你一塊兒到河邊割夜草去。」
  「嗄?!」傻大個兒瞠目結舌,愣在原地。
  「就這麼說定了。咦?阿奇,那兒還有兩隻!」
  我行我素慣了,朱拂曉也不睬他有何反應,見另一端又有流螢閃爍,她開心地跑近,想看得更清楚些。
  後院馬廄這兒堆的東西太多,成捆的乾草料、一篩篩的草藥,以及各式各樣的大小器具,此時夜已深,加上她兩眼只顧著盯住那些小光點,一個不留神,她也不知自個兒踩到什麼,又或者絆著什麼,足下一拐,整個人朝前撲倒。
  她聽到一連串聲響——匆促的腳步聲、有東西砰地倒落、粗重的悶哼。
  她沒發出驚呼,一跌倒,身子立即保護性地縮成一團,兩袖抱住自個兒腦袋瓜。
  儘管摔得挺結實的,卻沒感到太明顯的疼痛,她靜籲口氣,悄悄掀睫,意識到身下攤著一層柔軟乾草,多少抵掉跌倒的勁道,至於她身上……
  一幕陰影完全覆住她,男人兩臂分別撐在她肩膀上方,雙膝跪伏,高大身軀懸宕在她上面,他沒有碰觸到她,僅有幾縷散亂的黑髮蕩到她腮畔。
  「阿奇……」她著迷於男人此時的眉目,深沈凝注,要看見她心底一般。
  從沒誰這樣看過她,光是眼神交會,足能往她胸中興起無端的意念,覺得可以不交一句、沈默對望,而所有的迷惑皆耐人尋味。
  腮畔忽地微癢濕暖,她下意識探手摸去,觸覺黏稠,鼻尖飄進有別於草青的腥味……是血!
  有血沿著他的散發滴落,沾上她的臉了!
  她瞥見近身處倒著一把鐵耙和一支握柄粗圓的三角鐵叉。
  「你受傷了!」她連忙坐起,臉色凝重。
  她一朝前挪動,阿奇隨即往後盤坐,他漫不經心地撩開散發,動動肩臂,似乎不太在意那些血究竟是從哪兒流出來。
  「沒事。」深邃目光一轉溫定,他沒絲毫責怪意味,兩道笑渦深捺。「我皮厚肉粗,一點小傷不放在眼裡的。倒是妳……妳太嬌貴,若是被鐵耙、鐵叉給劃傷,那可不成。再說,我身強體壯,不怕砸、不怕疼,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往我背上砸,我挺得住,砸再多都不怕。」說到最後,竟有幾分想在姑娘家面前逞能的味道,他猛地拔背挺胸,眼角卻洩底地抽了抽。
  「你真是……」真是什麼?朱拂曉咬咬唇,說不出內心話,那些話,或者連她也都尚未鬧明白。
  心窩泛暖也發軟,她衝著他微微一笑,掏出懷中乾淨的綢巾,她挪跪到他身後。「是我不好。讓我看看傷在哪兒了?」
  「……是我不好。」阿奇低聲嘟囔。「我沒把滿地乾草耙乾淨堆在角落,妳才會被草稈子絆倒,才會踢到擱在牆邊的器具……說到底,是我錯。」
  「我應該多留神些,不該這麼莽撞。」
  小心撩開男人的黑髮,她找到他頸後的傷,幸好口子不大,她擔憂之情稍緩,將折成方的綢巾以適當力道壓在那傷上。
  「我應該早些提醒妳。」他忙道,急急側過臉回望她。
  「我應該——」朱拂曉一頓,與他四目相接。
  她原本覺得好笑,因兩人不斷往自個兒身上羅織罪責,誰也不讓誰,此時他陡然回首,她的手仍按在他頸後,鑽進她胸肺的空氣卻已融入屬於他的氣味。
  兩張臉離得確實太近了些,近到只需要靠她一個小小挺身,她的唇就能如願去親吻他臉上每一處。
  如願?
  她從未主動向男人討些什麼,更未將願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天下男子可厭者多,至於可愛者嘛……她今夜可有幸遇上一個?
  如心所願嗎?
  方寸間的悸動如漣漪悄悄擴開,生平頭一遭,她朱拂曉對男人起了願。
  這個心願不難實現,事實上還相當簡單,做了就是。
  於是,她跪坐的身軀微微挺起,綿軟胸脯避無可避地抵上阿奇的寬背。
  她鳳眸徐合,朱唇逸出幽香。
  她不知自個兒是否因內心過分激切而發出歎息,只曉得她做得很好、很成功,唇瓣那股香氣以再親密不過的方式吹進阿奇嘴裡。
  阿奇沒有回應,該是嚇傻了……噢,她絕對相信,阿奇肯定很驚嚇。
  他忘記要閉起嘴巴,她忍不住偷笑,忍不住再恣意妄為一番,乾脆張口含住他豐厚有型的嘴,努力且貪婪地啃吮著,將他舔吻得濕潤暖熱,還乘機把小舌兒鑽進他嘴裡,往裡邊滑溜逗弄。
  他勞動慣了的身軀練得硬邦邦的,唇瓣竟不可思議的柔軟。這是她頭一次親吻男人,學了那麼久終於派上用場。她喜歡他的味道,嘗起來比「綺羅園」裡姊妹們常抽的清洌水煙多了些厚勁兒,又比她偶爾一抽的旱煙要更粗獷濃郁。
  突然,一隻粗掌按住她頸後,彷彿她那兒也受傷,需要他加壓止血。
  阿奇……阿奇……嘻,這憨厚傻郎君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他再繼續呆愣下去,她真怕自個兒把他嚇過頭了……
  阿奇……阿奇……別怕,我只是有些兒心動,難得的心動,很想親吻你……
  她靈巧的綿舌終於得到響應,感覺他舌尖顫動起來,氣息更為灼熱,而撐著她後腦勺的大手正加注了力氣,她察覺到他的變化,驚喜於自己的發現,亦同時升起淡淡迷惑。
  他似乎欲擺佈她,想奪回男人一向的霸權,不讓她有絲毫退縮的可能,卻又舉棋不定,彷彿沒誰沾過他的唇,沒誰如此不要臉地品嚐他。
  攻與受的角色界定不明,害他無法更大膽明確地反應。
  「阿奇……你怕我呀?」
  瀰漫馨香的低語吐進他唇齒間,她壞笑著,持續施展金嬤嬤和姊妹們教過她的舌功。
  「阿奇,我喜歡這麼親著你,呵……你是我第一個親上的男人……」
  男人受不住了,被她含住的唇舌絕地大反攻。
  她聽見他粗嗄的悶哼,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音,她還聽見一聲驚駭無比的抽泣,以及一聲乍響的怒叫——
  「混帳東西!快放開我家姑娘!」
  兩個從「綺羅園」一路隨行的丫鬟終於找到迷路的主子,膽小的那個嚇得腿軟哭泣,有勇無謀的那個大喝一聲,朝正在「辣手摧花」的混帳男人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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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7:16


  阿奇沒被撲中,他反應快得出乎預料。
  單臂隔開緊挨著他的柔軟身軀,他倏地躍起擋在前頭,而唇瓣仍留香氣,面膚猶帶灼意,他五爪陡然翻抓,把撲衝過來的「小東西」提在手裡。是個小丫頭。即便她揚顎拔背站直了,怕也不及他胸口,此時被人拎住後領子提得高高的,小丫頭兩手亂揮、雙腳胡踢,雖不濟事,張牙舞爪的氣勢倒是不差。
  「元玉,別鬧,瞧妳把馬兒驚擾的。」
  朱拂曉盈盈立起,微亂的青絲烘托瑩容,她嗓音低幽,有些無奈,幾分好笑,也留著絲縷惋惜似的。
  隨即,她壓壓額際,瞥了眼哭倒在台階上的另一名小丫鬟。「潤玉,妳再哭,回『綺羅園』後,我讓金嬤嬤送妳進『憐香閣』練功。」
  聽到「憐香閣練功」幾個字,眼淚滴滴答答直落的小潤玉驚恐地瞪大眸子,腦袋瓜搖得都快掉了,甩得肉肉的雙頰猛顫,本要再從喉中衝出一聲嗚咽,一思及後果,她兩手趕緊摀住自個兒小嘴。
  「元玉,妳也是。」
  「姑娘,這人他、他他……他非禮妳!」她人矮腿短,小身子扭個沒停,落在阿奇手中像被吊起來準備放血取膽的滑溜小蛇,只差沒嘶嘶吐出分岔的蛇信。
  阿奇沒有為自己辯駁。
  在確定試圖攻擊他的「小人」起不了多大用途後,他平舉的鐵臂緩緩放下,五指一弛,任那無三兩肉的小東西溜到他斜後方,擋在朱拂曉身前。
  他聽到姑娘家輕歎——
  「不是他。是我起的頭。總得找個誰先下手為強,我才痛快。」
  「姑娘要誰不容易得很?做啥偏選他這個……這個楞頭金剛?」元玉氣鼓鼓的。
  「我快活。」朱拂曉曲起指,以指節戳了下小丫鬟的圓頰。
  情慾未散的眸光悄悄覷著男人,朱拂曉眨睫一笑,心想,阿奇真被嚇著了,半句話不吭,僅垂手動也不動地佇立著。
  他側臉的線條有些朦朧,淡斂的雙目掩去意緒,但她仍記得他雙唇的軟度,她的舌尖記得他口中的觸感和純男性的氣味,他很熱、且濕潤有力。她想,倘若他懂得響應,他的吻必然相當足勁,能教人無窮回味。
  阿奇……阿奇……嘻,這個傻哥哥,看他都三十好幾,難不成從沒被誰親過嗎?她喜歡他的不知所措,喜歡他害羞,見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羞得不敢抬起面龐、不敢與她四目相交,這滋味真奇。
  「阿奇。」
  身旁的丫鬟仍不滿地嘟嘟囔囔,賴在台階上的另一個依舊要哭不敢縱聲,朱拂曉的心情沒被兩隻小的搞砸,猶然歡愉。
  「阿奇……」她再次輕喚,阿奇終於有所動靜,掉頭瞥向她,深瞳如謎。
  對視之間,她被他迷惑的表情逗笑。
  把一個無辜的老實男人害成這副德行,她半點罪惡感也無,或者……唔……是有一丁點兒的憐惜吧,憐他遇上她,怕要不得安寧個好幾日了。
  玉容發亮,她衝著他嫣然笑開。
  「阿奇,咱們明晚見,我跟你割夜草去。」
  「明晚?什麼明晚?姑娘,喔,不行的——」元玉一聽大驚失色,揮舞兩手,哪知朱拂曉羅裙一蕩,舉步就走。
  「姑娘,等等,別走丟了!潤玉妳還賴在地上等茶喝啊?快跟上呀!」
  「嗚……人家腿軟嘛……」
  「沒用!」翻白眼兼跺腳。
  「嗚……」
  無暇多說,元玉趕著追上自家姑娘。她先是氣急敗壞、雜念個不停,跟著像吃了大力金剛丸似的,一臂拉起癱軟無力的潤玉,把潤玉拖走之前,還不忘惡狠狠地回瞪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男人一眼。
  「嚇!」回眸怒瞪的一剎那,她猛地倒抽寒氣,麻涼竄上背脊。
  現、現「原形」了!
  這個叫「阿奇」的男人如果……如果打一開始就用那種眼神看人,被他捏在手裡時,她八成……應該……絕對是……不敢衝著他亂踢、亂揮、亂叫罵!
  危險危險!不妙不妙!這男人好古怪,邪乎得很,她不喜歡他!
  老天,姑娘這回究竟惹了誰?
  顫顫顫,小下巴突然顫個沒完,元玉用力咬住兩排小白牙,僵硬地撇開頭,扯著抽泣抽個沒完的潤玉踉蹌跑開。
  人走光,馬廄猶原浸潤在偏冷色的清輝裡。
  高大身影終於有所動靜。
  阿奇淡淡收回視線,彎身拾起腳邊一條沾了血的綢巾,指腹摩挲綢巾時,他一手下意識摸向頸後傷處,五官沈靜隱晦。
  他把綢巾湊近鼻間嗅了嗅,在拭過唇上殘存的女性芬芳後,將巾子收進懷中。
  當夜,回到「長春藥莊」的西側菊院,兩名貼身丫鬟伺候主子上榻歇息,一張小嘴叨叨唸唸,另一張則抽抽噎噎,從頭至尾沒停歇。
  「姑娘,您明晚不能去見那個……那個阿奇!他不懷好意,存心挖坑要您往下跳,肯定是這樣,您別再見他!元玉明天就請護送咱們來此的四位女師傅一塊兒住進菊院,姑娘出門在外,身邊沒個懂武識路的人相伴,實在不成。」略頓,嗓音尖銳。「潤玉,別把鼻涕黏在姑娘的水衫上!」
  「嗚……人家又沒有……」用力吸鼻子,百般無辜。
  「就是知妳沒有,所以事前提點,等真有了才說,還點個啥用?」話音又頓,叨念的對象再度轉回來。「姑娘,您老大不小,現下才思春算是晚上許多,金嬤嬤這兩年就盼您替自個兒找個如意相好的,如果您沒這意願,要一輩子當清倌,『綺羅園』裡也沒誰敢使強相逼,反正金嬤嬤跟您之間,啥兒契約也沒打……但您若有這興頭,那就該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辦一場『奪花大會』,來個萬中選一,也才配得上姑娘江北花魁的名氣,至於那個阿奇……他真想一親芳澤,也得乖乖按規矩來呀,您說是不?」
  「是……」潤玉眸中含淚,自個兒替主子答話。
  真是的。這兩個小丫鬟愈來愈會鬧。
  朱拂曉半句話不答,唇弧似有若無,由著兩丫鬟幫她卸妝、順發、換衫。
  夜已深沈,一屋幽靜,銅鏡在燭火中泛光,她素淨的臉蛋瞧起來較實際的二十四歲小上許多,映在鏡中,經霜的眉眸淡淡,更顯荏弱。
  元玉和潤玉是她從金嬤嬤手中買下的一雙小姊妹,跟了她六年,既是她的丫鬟,自然可以不當「綺羅園」裡的姑娘,亦無須辛苦學習金嬤嬤安排的各項技藝,更不用進「憐香閣」練身段、練一切關乎男女性事的玉女功,在「綺羅園」裡,小姊妹倆只需聽她的話辦事,她們屬於她。
  她喜歡有東西專屬於自己。
  她喜歡有誰專屬於她。
  唉,只是她這個主子太過縱容,養得底下人無法無天,竟敢管到她頭上。
  元玉愛叨念,有時念得她耳朵都快出油;潤玉愛哭,常被她這個主子要挾,嚇得欲哭不敢哭。她們真煩人,但好可愛,她就愛小姊妹倆替她焦急,惹得她們倆蹦蹦跳,在她身旁吵吵鬧鬧,那才有趣。
  她喜歡可愛的人。
  所以,她喜歡阿奇,憨厚老實,讓她心癢心憐。
  對著銅鏡,她摸到余留在眼角的潤意,這一晚她笑得雙眸潮濕呢。
  阿奇……阿奇……她和他相約夜遊,要去看河邊青草間的點點流螢。
  她滿心期待,希望那一個夜晚快快到來,她要去馬廄找他。  
  「長春藥莊」好大,東西相通,南北相貫,迴廊外還有迴廊,院落外更有院落,她以為會再次迷路,兜兜轉轉間卻神奇地尋到通往馬廄的方向。
  阿奇不在那裡。
  她找不到他。
  相約的那一夜,守著馬廄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對方露出近似迷惑的古怪神色,告訴她,從未聽過阿奇這個人。
  怎麼會呢?  
  「姑娘,您喝太多了!」
  元玉的驚呼在耳畔爆開,她略顛的身子隨即感覺到支撐。
  喉中儘是酒氣,肚腹滾燙翻攪,朱拂曉眨睫輕笑,指中尚勾著一隻小酒壺的壺耳,好不正經地摸了元玉的嫩頰一把。
  「不是叮囑過妳,就算真喝多了、喝醉了,也不能嚷嚷得這麼大聲,洩了底氣又自曝其短,可不好再跟對方周旋。」再有,她沒醉,僅是有些醺醺然。
  元玉沒好氣地一歎。「姑娘何妨睜大眸子瞧瞧,這堂上還有清醒的人嗎?咱喊得再響,洩您底氣,也沒誰再有本事同您較勁。」
  今日是當地的「藥王廟」大慶,「長春藥莊」上上下下忙作一團,除按古禮祭酒拜廟,一整日,前來拜會的各地藥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莊外熱鬧至極,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響徹雲霄,而莊內好戲開鑼,主人家今年當真好大手筆,在藥莊堂上設宴慰勞自家手下,除請來幾團功夫了得的江湖賣藝人當堂表演,正所謂好酒沈甕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藝和歌藝壓軸演出。
  她懷抱琵琶彈唱,按例得了個滿堂彩,幾曲之後,藥莊老管事讓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濃郁的瓊漿,說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並非難事,只不過得按著她的規矩來,她飲一杯,在場同歡者也得飲上一杯,總歸是獨酌傷永夜,對飲不寂寞,得意且盡歡。
  「喲,就奴家這淺薄酒量,藥莊的各位爺兒們,難不成怕了嗎?」她舉杯笑問,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夾在柔軟語調裡。
  男人的面子永遠比裡子要緊,於是,她總是贏,總能激得那些老爺、大爺和小爺們咕嚕咕嚕地把酒當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萬杯再來一杯,豪情盡付杯中物,跟她鬥酒膽、拚酒量。
  但,她總是贏。
  環顧堂上倒得橫七豎八的大爺小爺們,清醒的僅剩下靜佇一旁等候差遣的幾名家僕和婢子,朱拂曉挑眉輕哼。
  有本事斗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覺意氣風發,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許多。
  她沒醉,她從不醉酒,只是腳步有些虛浮,思緒動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贏了。」她脆聲笑,不再依賴丫鬟的扶持,晃著螓首小苦惱,不太真心地歎道:「我總是贏,這可怎麼辦才好?」
  元玉就氣她鬥酒,也不知她爭什麼。「待會兒潤玉把解酒茶煮好後,姑娘乖乖喝下便是,還能怎麼辦?」
  「呵呵,妳兩頰鼓鼓的,好可愛。元玉元玉,我就愛妳氣惱我!」
  無可救藥!元玉無聲仰望屋樑,搖搖頭。
  今兒個這場面也非頭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愛笑愛鬧,她自能應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還早呢。」朱拂曉香肩一聳,勾著酒壺,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藥莊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來。
  挨著紅桐柱子,朱拂曉滑坐在廊階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彎彎地像在笑,它衝著我笑,我只好也衝著它笑。知己難尋,不能辜負,怎麼也得對飲一番。」說著,她咭咭笑地舉起酒壺朝穹蒼遙敬,然後以口就著壺嘴,囫圇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腳、翻白眼的孩子氣舉動,招來兩名藥莊的婢子,請她們暫且幫忙照看朱拂曉。
  「姑娘老實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咱去瞧瞧潤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沒,再幫姑娘調薄荷水擦臉,一會兒就回來——哎啊!我說姑娘,能喝的全都敗在您手下,您別再喝了!」強勢的小手一把奪下主子手裡的酒壺,搶到手才察覺壺中空空,都快見底了,奪不奪已無意義。
  朱拂曉又笑。「元玉真可愛。」
  她的貼身丫鬟依舊氣鼓鼓,竟不太領情地哼了她一聲,轉身就走,害她喉間和鼻腔忍不住滾出笑氣。
  她繼續倚柱坐在廊前,雙眸被酒氣熏得迷迷濛濛。
  身後大堂上的景像是縱樂暢意後的杯盤狼藉,有粗嗄鼾聲、有模糊醉語,而身前的寬闊天井乾乾淨淨,月下的青石板地抹著冷光,高牆環繞下,她的餘生彷彿僅剩這一方天與地。
  如此餘生,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從未想過振翅高飛,天再小,能容一彎月的陰晴圓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與誰共賞?
  能有誰呢?
  「愛嬌嬌啊愛嬌嬌,愛簪紅花花滿頭,愛畫雙眉眉飛柳,愛描朱唇唇如勾,愛穿舞衣衣滿繡,愛彈春詞不解愁,放歌與誰遊?」
  她低柔吟唱,反覆吟唱。
  她知道藥莊內的家僕和婢女們正偷偷覷著她,被看得很習慣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裡暗裡、帶著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斂,她感覺得出躁動,甚至聽到幾聲緊澀的抽氣,被什麼驚嚇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沒個正經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來的一道黑影吞食。
  誰杵在她身後?
  她慵懶地動動玉頸,輕歎了聲,終於百般不情願地回望。
  顫睫,眨眸,濛濛視線把來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後,她格格笑開。
  「……阿奇,你來陪我放歌出遊嗎?」
  阿奇居高臨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濃眉略沈,眉間的波動成巒,一雙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靜隨意,高大身軀卻蓄滿力量。
  他寬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簡單背心,露出兩條結實臂膀,纏腰、寬鬆布褲、綁腿,大足套著再樸實不過的黑面布靴。他這身穿著就跟那晚一個樣兒,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曉扶著柱子徐緩站起,一直看著他,一直、一直瞅著他不放。
  麻涼感沿著纖細背脊鑽上,鑽得頸後和腦門一陣刺癢。
  她抬起紗袖,下意識輕按了按喉頸,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後退離好幾步的莊內僕役與婢女,有什麼沈沈壓在胸房,教她呼息一時不順。
  那一晚的阿奇憨頭憨腦,說她是曇花仙子,誠心地讚她貌美……
  阿奇會傻呵呵衝著她笑,瞇眼咧嘴的黝黑笑臉逗得她忍不住響應,她好久沒真心笑過……
  那一晚,她以為尋到寶,頭一次對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胸臆鼓脹,興奮得面紅耳赤,想去佔有憐惜,也試著去佔有憐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嗎?」她語氣出奇靜謐,想飲酒,一會兒才意會到手邊無酒。
  瞧著自個兒空空如也的雙手,她嘲弄地揚唇,豈知下一瞬,男人剛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攤開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傳來的熱氣和握力宛若一張網,她掉進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輕輕一帶,也就乖乖跟著去。
  走。要走去哪裡?
  這個阿奇不是她以為的那個。
  這個阿奇讓她心煩意亂,她得趕緊築道牆,把侵入得太深的東西拔除,把男人擋在心牆外,就像這座高牆深院的藥莊,把自個兒掩得實實的,周全守護,才抵擋得了牆外山匪。
  她應該即刻甩開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書、歌、舞等精湛才藝贏來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隨便任男人們輕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帶她去哪兒?
  他抱她上馬。
  胯下所騎的是馬廄內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駒。
  沒有哪家的小小馬伕可以不經主人家同意,便從馬廄裡挑走最好的坐騎。
  駿馬奔出,雪鬃迎風飛揚,清夜縱蹄讓馬兒大樂。
  與風較量似的,白雪駒四蹄撒得飛快,她的長髮、輕袖和薄羅裙也飛飄而起,纏貼在背後男人身上。
  離開「長春藥莊」,穿過長滿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繞著低地蜿蜒,此時馬速已緩,小河在月夜下爍光,猶如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色玉帶。
  瞧見岸邊長長青草,以及穿梭在草叢間、閃閃發亮的無數小火蟲,朱拂曉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緊,關於那一夜的種種在腦中浮現。
  那一夜,她的心思和意緒在卸除防衛後,允許阿奇深進。
  男人可厭者多,最可厭的是藏在樸拙可愛面具底下,骯髒的、別有用意的心。
  一股翻攪驀地從胃部直接湧上。
  「放我下去……停下來,停……我、我……」她一手掩唇,一手拚命要扳動男人橫在她腰間的粗臂。
  阿奇終於發現她臉色慘白,立即抱她躍下馬背。
  朱拂曉沒等雙腿站穩,已踉蹌逃到一旁,蹲下身往草叢間嘔出穢物。
  一整天下來,裝進她胃袋的食物寥寥無幾,沒吐出什麼,倒是把席間喝的酒嘔出了七七八八。
  可能是馬速太快、太顛,也可能多少有些醉酒,更或者是因心裡悶堵、不暢快,她從未這麼吐過,胃袋整個要掏翻過來一般,吐得額角的細細血筋都浮現了,跪撐在地的四肢禁不住地顫抖。
  好半晌,噁心欲嘔的感覺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她喘息不已,喉頭發痛,一條沾濕的綢巾在這時候無聲地遞到她面前。
  她吐得兩眼閃淚花,眨掉水霧,發現男人離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攏著許多無以名狀之物,剛稜有型的面龐沒有她曾經見過的憨樸,他的頰不會再因大笑而捺出兩道深長酒渦,好看的唇瓣仍舊好看,只是嘴角剛硬,下顎亦顯硬氣。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醜態看得一清二楚了嗎?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氣,她笑笑地接過他手中綢巾,拿那條以河水濡濕的巾子拭嘴淨頰。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點,該是他嘗試清洗,但沒能把血漬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頸後的傷好些了嗎?」她忽爾問,用濕綢巾輕壓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及她會提起這事。
  「小傷,不礙事。」他語氣平板。
  她頷頭,依然笑笑的,淡夾著嘲弄。「那當真萬幸。說到底,大爺您受傷是為了救我,讓您流血見紅,奴家可過意不去了。」
  緊盯著她過於平淡的神態,和一臉虛弱模樣,他目底凝聚著自己亦未察覺的怒氣,五官微微繃緊。
  「妳喝太多酒。」她嘔吐得太厲害,見她跪趴在地,發顫的背脊和肩膀讓她瞧起來如寒冬中瑟瑟發抖的小貓。這女人在作踐自己。
  朱拂曉挑眉,竟笑了。「大爺,奴家可是青樓裡的姑娘,爺兒們賞臉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聽得出她現下說的這些自貶話語,隱約帶著敵意,全衝著他來。
  下顎再次硬繃,他抿唇不語,朱拂曉被那雙深沈眼盯得頸背泛麻,方寸驟震。
  暗罵自個兒不爭氣,她撇開臉,勉強自己撐住身子站起。
  雙腿虛軟顫著,她很慶幸它們藏在羅裙裡。咬著牙,她在他極具威迫的注視下徐慢走向河邊。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聲中聽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遊的白雪駒好幸運,此時正埋首在叢叢翠甜的青草間大快朵頤,而流螢在她蹲踞在河邊時,悄悄地、不怕生地飛近,在她發上、肩頭和迤邐於地的裙襬間飄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後,站在離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幾口,跟著將綢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擰乾,再次拿來擦臉拭顎,水沁涼,夜風吹過,終讓她雙頰漸現紅凝。
  沈靜持續好片刻。
  「你不是『長春藥莊』的馬伕。」背對住他,朱拂曉幽幽打破靜謐。
  「我沒說我是。」
  她輕笑了聲,點點頭。「是啊,閣下僅是順著我的猜測扮演下去。誰道扛著草料出現在馬廄的便是馬伕了?世間可沒這個理。」柔荑又一次撥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涼沁膚,希望能滅她膚底下那股灼熱。
  她接著說:「今晚『長春藥莊』夜宴,按理,我們這種被召來作陪、以藝娛樂爺兒們的角色,在宴席開始前,都該先拜會過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莊內的老管事說了,主人家忙,無暇接見,豈知竟忙得連今晚也沒能現身……他現不現身、捧不捧場,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費周章地把我弄來這兒,卻沒能聽我彈唱一曲……」
  略頓,她側過螓首,輕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著挑釁,她語調低柔。「唔……倘若我說大爺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藥莊主人,大爺願不願意再順著奴家這個猜測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動如山地靜佇,雙目爍輝,那眼神正似她那晚與他交會的第一眼。
  夜中對峙,朱拂曉固執地不願調開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靜靜蹲踞,他佇足而立。
  她在他走來時想過要起身,但仍以不變應萬變,而此時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須把臉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張寬且堅毅的嘴掀啟,徐緩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長春藥莊』的主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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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7:36


  她說錯了,亦無須替主人家惋惜,鄂奇峰聽到她今夜在堂上的彈唱。
  他雖未現身,卻在她上堂獻藝一開始就一直留意著,隱在暗處緊盯她不放。
  這絕非好事。
  她讓他移不開目光,心魂騷亂。這絕非好事。
  他已許久不曾如此,有道刺麻感往冰封多年的胸臆裡直鑽。在大師妹香消玉殞後,他沒再興起這種感覺,彷彿從前那個被師父、師娘和師妹暱稱作「阿奇」的憨厚青年,依然存在。
  在馬廄初會她,那晚月光皎潔,她在清輝裡孩子氣地晃圈圈,與自個兒影子玩樂似的,淺紫衫裙輕蕩,泛光青絲飛揚,薄身幽幽然,他嗅到姑娘家的柔軟馨香,覷見她怡然帶笑的面龐。
  不馴的眉眸,翹著鼻頭的淘氣樣,有一瞬,他呼息似是滅了,神也滅,魂也滅,他定在當場無法挪動,兩眼發燙髮直,以為師妹的芳魂終於在這一夜裡來尋他,像以往那樣衝著他笑,不再怪他、恨他。
  在她驚覺他的存在後,女兒家的神態一變,眸中透出世故之色,不馴神氣卻是依舊,連揚睫、翹鼻和勾唇的方式……真像,與大師妹真像。
  當她以為他是藥莊的馬伕,他腦中僅斟酌一瞬,便依著她的話作答。
  那一晚發生的事全出乎他預料,尤其是她的吻,來得那麼突然,他驚異震撼。
  阿奇……你怕我呀?
  她的唇舌探試著,然後變得深入,很珍惜地吻著他……他不是怕,而是迷惑,不懂憨頭憨腦的一個粗獷漢子究竟哪裡值得她青睞?
  阿奇,我喜歡這麼親著你,呵……你是我第一個親上的男人……
  她壞笑,吐氣如蘭,溫柔情懷藏在戲謔話語裡。
  她不是與他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師妹,當時在她眼裡,他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馬伕,她的吻給得太輕易、太真誠,他卻不認為她對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然,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曉冷媚高傲的聲名,不會傳得尋芳客們人人盡知。
  有些曾上「綺羅園」碰了一鼻子灰的人罵得難聽,說她既當了婊子,難不成還想立貞節牌坊?不與男人溫存纏綿,算什麼花中狀元?
  她並非不懂男女那一套,而是要她甘心情願,只是,他不得不自問,這個「阿奇」到底有什麼好?
  此際,瞥見那張仰望他的玉顏,對方迷惘的神色便如他內心。
  鄂奇峰雙臂環胸,嘴角微勾。
  「『長春藥莊』的主人共有三人,除我以外,尚有我三師弟和小師妹。」
  朱拂曉定定與他相視,好一會兒眸波才動。
  她徐徐立起,手中猶抓著綢巾,臉容已撇向河面。「『藥王廟』大典,『長春藥莊』一年一度大宴,你們主人家都不出席的嗎?」話中細微尖銳。
  「三師弟和小師妹待在北方,那裡有座牧場,以養馬為主,牧場裡也養鹿、養蔘,『長春藥莊』的鹿茸和人蔘多由牧場供應。他們忙,沒能來。」
  「而你來了,卻覺耍著人玩比大吃大喝有意思多了,是嗎?」她真恨他一副若無其事、天下太平的德行。
  鄂奇峰無法為自己辯駁。
  他確實有意讓她誤解,但為何一開始不願表明身份,他難以對她解釋,這其中尚有他也難捉摸之物,有些意緒牽扯太深,直搗內心,那一塊封閉多年的地方,他還不想讓誰踏進。
  該慚愧的是他,他卻沈默以對時,朱拂曉竟感到渾身不自在。
  不往心裡去,就能雲淡風輕,她的問話難掩怨怒,將感情真實表露,這不像她,不是她朱拂曉應有的姿態。她也該慚愧。
  對岸草叢間同樣流蕩著無數小火蟲,美極,她一償夜遊之願,帶她來這兒的男人卻非她以為的那一個。
  有什麼好氣的?
  她僅是上了男人的當,自以為聰明,其實那麼不聰明,然而「綺羅園」裡的大小姑娘,十個有九個吃過男人的虧,她以前聽多、見多了,現下是親嘗苦頭,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算學到教訓。
  靜望著點點流螢,不去在意眸眶和鼻腔因何發熱,不去記起那夜遇見傻哥哥的無端驚喜和柔軟憐惜,她深吸口氣,重理心緒。
  「那麼,鄂爺費思量、砸大錢地把奴家請到您地盤上來,該不會只想耍玩兩下吧?」她嬌嬌嘲弄,鳳目斜睨過去。「有什麼想法趁早攤開來說,鄂爺可別再為難人家,您花花肚腸能拐十七、八個彎,奴家愚笨得很,可琢磨不出您那份心思。」微皺巧鼻,不太真誠地認輸歎氣。「所以啊,得請爺您發發善心,高抬貴手饒了我,再玩下去,奴家要沒命的。」
  鄂奇峰目光一瞬也不瞬。
  他面無表情,胸中卻驟然一震。
  真像。那眉……那眼……活脫脫就是大師妹惱恨人、挖苦人時的模樣!
  她愈貶低自己,就是愈氣恨對方,甚至瞧不起對方。
  她歎說她要沒命的,明知僅是她嘲諷之語,他呼息竟窒了窒。
  該死!眼前這女人不是師妹,只不過眉眸唇角有些小模樣如此相似。她五官較師妹精巧,畫眉描唇,妝點嫵媚,舉手投足間世故而風流……他思緒微凝,腦中浮現那晚她與「阿奇」在一塊時的種種神情,她笑、她說、她傾聽、她歎息,還有她的吻……那時的她很真,雙瞳明亮,像個尋常女兒家。
  他不該花太多心神在她這個人身上。他對自己感到憤怒。
  「我需要妳幫我搭上一個人。」他聲音沈沈的,沒什麼高低起伏。
  就算驚愕,朱拂曉也沒表現出來,她抿唇,臉整個轉向他,等待他繼續說下。
  鄂奇峰道:「花中狀元,一江南北。妳與江南花魁娘子君霽華一向過從甚密,已知交多年,不是嗎?」
  她細潤的下巴微抬,哼笑了聲。
  「要想見君姑娘的芝容,一睹江南花魁娘子的風采,鄂爺理應直接殺向江南,而非往我這兒打主意。」
  「妳以為我沒有嗎?」他的話讓朱拂曉怔了怔。「三年前,君霽華的『奪花會』就被人以天價買下,她背後這位包養人將她護得太好,如今要想見她一面,不是使錢就能見上。」
  胸房悶悶的,也不曉得悶個什麼勁兒,朱拂曉微攤手心,任兩隻小火蟲欲歇不歇地輕觸掌膚,仍哼笑著。
  「有錢能使鬼推磨,使一次不夠,就再使個兩次、三次,鄂爺若對君姑娘有心,做足誠意,總有一日能得償所願。」
  她這一句狀似寬解的話依然夾帶諷意,鄂奇峰不能不看她,簡直要看癡。
  他得花大把氣力才能穩住體內躁動,不去多想她那晚的笑,不去記起她唇瓣的柔軟,若無她對「阿奇」的那一吻,一切將簡單得多。
  「我最終欲見的人不是君霽華。」他忽而道。
  小火蟲像是被驀地一顫的指尖驚嚇到,閃爍的微小身子飄走。她再次望向他,淡瞇的眸中有疑惑、有探究。
  「鄂爺想見誰?」
  「買下江南花魁娘子之人。」
  她神情一凜。「鄂爺可知對方名號?」
  他淡淡頷首。「『千歲憂』寒春緒。」
  抿唇,試過幾次,她終於出聲。「……所以,你打算從我這兒拉到君姑娘那兒,再搭上寒爺?」
  「正是。」
  他的眼如兩汪深潭,闃黑危險,某部分的她被那兩汪暗黑吞噬,有聲音喊著要她放開執念,別再在意他的耍弄,別和他再有牽扯,別理會他腦子裡想些什麼,退得遠遠的,當這一切不曾有過,她只管繼續過著風花雪月的日子,不如此為之,這男人終將害慘她。
  他會害慘她。真的。
  別問她為何如此肯定,她就是知道。
  砰!啪——砰砰——
  星月遙掛的天際,遠遠處,毫無預警地爆出燦亮火光,在夜空中閃爍。
  「『藥王廟』前的大戲演完,百姓們開始放煙火了。」他靜道,揚首瞧著接連不斷的沖炮和花火,距離施放煙火的所在尚有一段距離,但炮聲仍隱約能聞。
  「真好看……」朱拂曉看著那些沖高、閃耀,然後徐落、靜滅的煙火,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神情朦朧得近似溫柔,沒察覺那雙轉而注視她的男人眼睛。
  煙火持續整整一刻鐘,河岸邊,誰也無語。
  男與女沈吟在這一刻,彷彿今夜來此,便為此際。
  直到最後一朵艷色珠彩在穹蒼黑幕上爆開、墜落,花火消散,星月依然,久久後,朱拂曉才徐緩逸出口氣。
  她微晃螓首,半側玉容,歎氣般幽幽問:「鄂爺想與君姑娘的寒大爺一見,奴家能知道您意欲為何嗎?」
  明知管了他的事,對她太不利,忍不住還是問了。
  她真的不聰明。
  在幹完「長春藥莊」的「活兒」後,馬車回「綺羅園」途中,整整兩日,元玉的小臉嘟得像被打腫似的,噘高的嘴足可吊上三斤豬肉。從自家主子「神智不清」地跟隨男人夜遊歸來後,她就沒大沒小地擺起臉色。
  此等「奴欺主」的大逆不道行徑,朱拂曉卻也不生氣,有時還瞧得挺樂,因為人家氣惱她,便是對她上心,再有,元玉擺臉歸擺臉,該做的事一件不落,較讓朱拂曉鬧頭疼的反倒是潤玉。小丫頭為了她的「失蹤」又使哭功,掉淚掉累了,仍抽抽噎噎沒完,馬車都打道回「綺羅園」了,她還哭。唉……
  該哭的是她朱拂曉吧?
  首次遭男人欺蒙。
  首次明白女人原來如此好騙。
  首次遇上自以為合意的對象,還沒弄清底細就昏了頭,結果真是要命慘敗。
  「……奴家能知道您意欲為何嗎?」
  他不答話,靜杵不動的身軀彷彿迸發出一層無形的氣。
  那層氣,夜風無法侵入,流螢不近身,連月光都被擋開,他整個人黑墨墨,表情晦澀陰沈。
  「事成後,定備厚禮答謝,絕不會虧待朱姑娘。」
  聽他嚴靜地吐出這一句,她只想衝著他破口大罵,最好還能撩裙踹上一腳。
  混蛋男人!真以為使錢就能教她點頭相幫?發他的春秋大夢!
  怒火中燒,怒至極處的她反倒笑了。
  「既是這般,奴家怕是無能為力,還請鄂爺往其它地方下功夫,多琢磨些,總能找到幾個狗洞、老鼠洞鑽鑽,說不準,真能給您鑽出一點兒門道呢!」
  金嬤嬤總說,她就這刁頑性情,一張嘴特別壞,老給人難堪。
  然而,她有什麼法子?
  倘若人家肯敬她一尺,她自要回敬一丈,而如此尖酸、刻薄、不饒人,不也是被旁人、旁事給逼出來的?她不壞些,能怎麼辦?
  「說來說去就是男人們犯賤,妳姿態愈高,搗騰得他們一顆心愈七上八下,就愈為妳掏心掏肺又掏腦的,搏命散財,兩眼眨也不眨一下。」
  抑揚頓挫間皆帶柔軟鼻音的聲調,在朱拂曉獨屬的「來清苑」裡起伏漾開,說話的女人年過半百,一身桃紅,該是相當慣於將艷色加身,連耳鬢上亦簪著一朵大紅牡丹當髮飾,這還別提她高高髮髻上的三柄綴珠金步搖。
  她揮著指間的紅紗帕子,揚高嗓子又道:「大爺們爭著要見妳,給了東家就得罪西家,唉,嬤嬤我可不知該怎麼安排。『綺羅園』裡明明有江北四大名花,頭疼的是,咱們『來奇苑』的、『來靜苑』的和『來趣苑』的三大家,加起來都較不過妳這兒。咱也費心思替妳擋了呀,嬤嬤知道妳應了『長春藥莊』那一場,舟車勞頓,奔波得好辛苦,該讓妳再多安生個幾日,但實在沒法子了,爺兒們全等慌了呀!再這麼下去,咱們這座『綺羅園』怕要被拆了當柴燒,到那時嬤嬤我孤苦無依,可怎麼辦啊……」
  「今日來訪的是哪幾位爺?」斜臥在臨窗的躺椅上,朱拂曉淡淡啟唇,阻斷金嬤嬤愈演愈烈的呼天搶地戲碼。
  「哎呀,城東大商的遊家二爺、城南大戶的陸家少爺、江北大才子盛先生都問起妳,李大人也來了,還有那位外地來的、出手好大方的高爺……」金嬤嬤扳著指如數家珍,忽然嘿地一笑。「再有一位妳猜是誰?」
  「誰啊?」
  跟在一旁伺候的元玉、潤玉皆異口同聲地好奇發問,朱拂曉卻仍懶懶側臥著,星眸淡合,彷彿事不關己般。她手持細長煙桿子,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丫鬟們剛幫她捲上的薄荷旱煙。
  金嬤嬤笑揮著紅紗帕。「不正是『長春藥莊』的主子大爺嘛!」話甫出,閒臥窗下的朱拂曉抽煙動作明顯一頓,唇銜銅煙嘴,長睫緩緩揚開。
  金嬤嬤繼而道:「這位大爺自稱姓鄂,原來『長春藥莊』的主人家姓鄂呀,咱也是今兒個才知呢!不過不打緊,總之妳這一出馬,才在藥莊待下幾天光景,兩下輕易又收了個火山孝子入袋了!呵呵,咱瞧這位鄂大爺油水不少哇,拉個屎都能肥上三畝地,是頭肥羊呢!」豐潤圓臉笑出瞇瞇眼,樂不可支得很。
  他這頭羊夠不夠肥美,朱拂曉不確定,卻十分明白,他那層羊皮一揭,底下還藏著另一張臉。
  他還來幹什麼?
  非得步步進逼,逼得她不得不答應他的請求嗎?
  噢,不是。那不是「請求」,說是「命令」還實在些。不許她問前因後果,不讓她知悉他最終目的,以為只需砸下金銀財寶就能壓死她,誘她折腰漫從。
  這些天回到「綺羅園」,她曾想過,或者她也生著自個兒的氣,因那男人讓她察覺出自身的矛盾點。煙花女子本就不配談什麼自尊和傲氣,偏她無法放開,而她若想持有尊嚴,乾脆別過這種風流生活,只是離開這兒,她有什麼?她自小跟隨娘親在「綺羅園」裡長大,看的、聽的、學的全是這些,少掉風花與雪月,沒了金嬤嬤和園子裡的姊妹,她朱拂曉孑然一身,能上哪兒去?該過什麼樣的日子?又能跟誰在一起?
  「姑娘,您別見那個阿奇!」元玉搶先喊出。自她得知鄂奇峰的真實身份後,頸後發毛的惡感就沒消停過。
  潤玉緊緊張張地像要張口言語,最後僅睜大眼睛瞅著主子,眼看兩隻大眸又要很沒用地泛出水氣。
  金嬤嬤「哎喲」了聲,一手支腰,伸出指推了元玉的額角一記。
  「吃裡扒外的小蹄子!人家大爺可是送上白花花的銀子,不過是要妳家姑娘這尊美觀音去露個法相,銀子便可安穩入袋,咱們幹啥把這可人意兒的東西往外推?有這理兒嗎?」
  潤玉拚命搖頭,含淚的眼好不可憐,彷彿她才是被逼的那一個。
  元玉嘟著臉,躲掉金嬤嬤第二記指功,不依地又嚷道:「姑娘不缺這錢!她要見便見,不見就不見,金嬤嬤管得了其它三苑的名花,管不到『來清苑』的!」
  「妳這死丫頭!要不是拂曉護短,嬤嬤我早把妳從頭到腳整治得服服貼貼,還由得妳在這兒喳呼嗎?咱要是不——」
  「嬤嬤別氣。」終於,朱拂曉說話了。
  她靜且深地吸口煙,慢吞吞吐出煙霧,癮君子的模樣讓那張俏顏帶了點頹靡惡華。
  她艷唇有笑,嗓音慵懶地道:「嬤嬤且寬心,今兒個來訪的貴客,我都見。那位鄂大爺我也是要見的,只是得請他先等等,等我見過幾位熟客,陪人家吃飯飲酒、彈琴唱曲、下棋賞花,若還能撥得出時候,一定與他敘敘情誼。」
  他要能等,就等著吧!
  從午後到黃昏,從彩霞滿天到月上樹梢頭,朱拂曉與客同歡,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對誰都來者不拒。
  她陪遊家大商的二爺談天說地,聽對方大發商場上的牢騷;再陪陸家大戶的少爺喝酒聽曲,聽醉醺醺的富貴少爺說渾話;這中間她還撥了空過場子,與李大人以及幾位從京師到訪的大人們吃了會兒飯,少不了彈琴唱曲以饗賓客;然後再轉場與盛大才子玩起行酒令、下了兩盤棋,她輸一盤、贏一盤,一輸一贏,不輸不贏,總歸快活便好。
  「妳今晚好似極痛快。」
  男人坐在朱拂曉對面,為她面前空杯斟滿瓊漿,舉止便如平穩的聲調,不疾不徐,近不惑之年的面龐看不出心緒。
  朱拂曉柳眉略挑,吊兒郎當地笑了聲。「高爺,今晚園子裡的姑娘和丫鬟們全教您打點過,有您大爺這般捧場,奴家怎能不痛快?您說是不?」說道,她舉杯敬他,豪氣地仰首飲盡。
  這位外地來的高爺不知其底細,但出手闊綽,有錢萬事好辦,金嬤嬤遂將他奉為上賓。先前,朱拂曉與他見過三回,感覺倒是不好不壞。
  他會點曲子、與她飲酒烹茶、下下棋,話卻不多,偶爾會入魔般盯著她瞧,眼神如兩口井,也不知打量什麼,在那時,她才會感到幾絲不自在,要不,他倒完全符合金嬤嬤口中所謂的「肥羊」。
  高爺但笑不語,又為她斟酒,而朱拂曉被男人們奉承得很習慣,絲毫不覺讓大爺們為她倒酒有什麼不對。
  對飲幾杯後,朱拂曉為他唱了三首琵琶曲,最後一音剛落,餘韻繞樑著,潤玉便在此時撩開珠簾步進。
  小丫頭紅著臉,先是僵硬地朝高爺曲膝行禮,跟著匆匆來到主子身畔,附耳悄聲說話。「……姑娘,那人他、他還賴著沒走。」
  朱拂曉心中一悸,眸底爍了爍,沒察覺自個兒的雙頰變得跟潤玉的一般紅,體內熱氣蒸騰,從膚上散出,她想,今晚八成又喝太多酒了。
  非見到她不可,是嗎?
  今天如此折騰他,她究竟痛不痛快?一時間,她也覺迷惘。
  「姑娘……他不但沒走,適才還來了兩人,說是要找他,結果鄂大爺一見那兩人,就氣得臉發青。」
  竟有這等事?
  心音咚咚兩響,朱拂曉愈聽愈奇,神情未變,懷抱琵琶的雙手已不禁縮緊。
  「姑娘,元玉說……說……乾脆趕他們走,這還省心些啊……」潤玉低聲嚅道。
  不!
  這會子,她朱拂曉好奇心被徹底勾起,也該是時候見客了!
  「綺羅園」九曲橋端的某個花廳內,鄂奇峰無心賞玩廳中精緻擺設,亦無心欣賞窗外人工湖與庭園造景,連金嬤嬤親自送上的滿桌好菜,他也不瞧一眼,酒倒是喝下不少。
  瞧他該是千杯不醉的主兒,從午後到黃昏,從月上樹梢又漸漸落下,單他一個就飲盡三壇「錦江紅」烈酒,絲毫不見醉態。
  他沒醉,臉不紅,卻氣得鐵青。
  今日上「綺羅園」,他本就猜出朱拂曉不會輕允見他。
  她想弄明白他最終的目的之後,才肯考慮相幫,然而內情牽扯甚廣。這幾日,他與趕來「長春藥莊」會合的三師弟和小師妹談過,當三師弟問他,這位名震江北的花魁娘子是否值得信賴時,他給的答案明快得連自己都感驚愕。
  不知因何,就覺她是敢愛敢恨的性情,犯著她,要吃苦頭的,一旦獲得她的允諾和信任,必千金不改。
  她要他等,他就等,等至月落夜深亦無妨。他沈靜表情之所以崩裂,皆因擅自來訪「綺羅園」、欲助他一臂之力的一雙男女。
  「大師哥,你別生三師哥的氣,全是我的主意,三師哥拗不過我,怕我獨自一個偷偷跑來,這才應了我的。」確實是女兒家的嗓音,只不過略沈了些,軟語相求時還帶點兒沙啞。
  那好聽的沙啞聲繼而又起。「你也曉得三師哥跟我在一塊兒,只有受我支使的分兒,他是逼不得已的,大師哥若要發火,就對著我發好了,總之……我非得見見這位風靡江北的花魁娘子。咱們有事相求於她,不來拜會說不過去,多一個我來和她說說話,也是好的……」
  「有誰來尋奴家說話談天嗎?」
  伴著嬌聲,整幕的翠珠串被香手一撩,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撞擊聲響,一抹窈窕紫身慢條斯理地切出翠珠簾幕。
  花廳中的兩男一女同時揚首,余有火氣的氛圍因朱拂曉的出現而掀起波蕩。
  今夜的她臉上美妝依舊,柳眉細細,麗眸勾魂,眸尾染著金絳,雙腮撲著蜜脂,唇瓣若朱花。
  她也清楚自個兒已在瞬間抓住眾人目光,唇似笑非笑地微勾,那種上身微後的慵懶站姿再次出現,金絲裹胸下的雙峰自然繃高,儘管裹胸外猶罩著一件淺紫色紗衫,但畢竟質料太薄,根本掩不住多少春光,又或者……她根本沒打算藏住胸前美好春色。
  當朱拂曉接觸到那雙曾成功欺瞞過她的男性黝瞳時,對方正專注看她,長目微瞇,那帶有評量神氣的目光讓她感到不是滋味,彷彿她幹出什麼教他瞧不入眼的勾當似的。
  不躲不避,她幾近挑釁地抬起下巴。
  她挑眉,慵懶斜睨,跟著把一管子薄荷煙湊上唇,淡淡吸了口,淡淡吐出。
  薄荷氣味能醒腦醒酒,她正想著要多抽幾口時,一名作男裝打扮的清秀姑娘突然走來,走入她眸線內,不斷朝她靠近。
  這人……誰呢?
  她微怔,腳步未退,雙唇甚至還含著煙嘴,疑惑地瞅著男裝姑娘。
  「姊姊……」沙啞軟嗓微顫,男裝姑娘的雙眸一瞬也不瞬,對著她發亮。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8:06


  被人用混合著驚奇、欣喜,以及單純依戀的癡迷眸光凝注不放,即便那雙妙目的主人瞧起來與自己差不多年歲,朱拂曉胸中所受的震撼實在不小,尤其聽到對方那聲多情的低喚,一股熱氣直鑽入血肉裡,她背脊陡凜。
  花廳中的兩個男人幾是同時反應。
  立於窗邊的鄂奇峰正面轉向她,踏出一步後又佇足不前,陰鬱眼神緊守著她們倆,怕誰受傷害似的……朱拂曉眉尖兒淡淡波動,笑笑地抿著銅煙嘴,心知肚明得很,阿奇大爺憂心的人自然不會是她。
  至於在場的另一名男子,他身穿玄色勁裝坐在角落的梨花木椅,此時亦站起身,像是鄂奇峰不動,他也就按捺著不動。朱拂曉無法看清男子面目,因他戴著一頂帷帽,黑紗後,那張臉形似有些扭曲。
  「燕妹,她不是翔鳳。」鄂奇峰道,下顎不自覺繃緊。
  朱拂曉未持細煙管的一手被一隻有些粗糙、該是吃過不少苦頭的小手握住,男裝姑娘仍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俊秀容顏藏不住歡愉。
  「大師哥,我知道她不是姊姊,可她和姊姊生得真像……不,不是五官生得像,而是神態……」她略歪螓首打量,看得捨不得眨眼,歎了聲。「真像……」
  像誰?
  誰是「翔鳳」?
  朱拂曉再次對上男人那雙深目,見鄂奇峰抿唇不語,垂於身側的雙掌悄握成拳,看來這位「翔鳳」頗有能耐,能惹得阿奇大爺渾身繃緊。
  喉底無端漫出苦味,連薄荷的冽味兒都沒能將之掩去,她舌尖輕嚅,要強地壓下那股酸澀,由著人家親熱地拉住她的皓腕。
  「奴家朱拂曉,給這位俊俏小公子請安了。」
  「我可不是什麼俊俏小公子,妳明明瞧出來,卻來逗我嗎?」嘻笑一聲,很喜歡被這樣逗弄似的。「朱姊姊,我姓秋,叫秋巧燕,靈巧飛燕的巧燕。這是我大師哥鄂奇峰和三師哥宋玉虎,我是他們的小師妹。」
  朱拂曉笑不應聲,迅速掃了黑衣男和鄂奇峰一眼,後者面龐嚴峻,似有不豫。
  他不想這只靈巧燕子飛來她身邊嗎?
  也對,這「綺羅園」是什麼地方?而她朱拂曉是何種身份?尋常姑娘家和她沾染上,沒好下場的。
  但,她就愛見他難受。
  「喲,瞧我這眼力,原來真不是俊俏公子,而是俊俏小姑娘呢!」朱拂曉還逗著她,語氣媚軟。「巧燕妹子,妳說我這模樣,當真像妳說的那位什麼……翔鳳姊姊嗎?」話甫出,她察覺窗邊高大身影往前又踏出一步。
  戳到他要穴了嗎?
  好極。
  朱拂曉暗自調息,故意反掌握住秋巧燕的手腕,兩姑娘一下子就親熱起來,把在場的兩名男子全排除在外。
  「像!」秋巧燕一個勁兒地點頭。「可朱姊姊比我親姊生得更美些。」
  「妳翔鳳姊姊也穿裹胸和薄紗?也飲酒抽煙?」
  巧燕一怔,忽而脆笑,搖搖頭。
  「沒……不過我記得,翔鳳姊姊酒量倒也不錯,能喝上幾杯,我也能喝一些。朱姊姊,我幾日前從大師哥口中得知妳的事,一直想見妳,妳肯撥空來與咱們三個飲酒談天,那當真好!」
  朱拂曉忽覺不太妙。
  她的罩門,她自個兒清楚,只要旁人心誠相待,真情實意,她就囂張不了,狠不下心使壞。
  此時,一雙清亮眼睛毫無掩藏地直望著她,眼底顯露歡快與期盼,恰如話中所說的那樣,就盼她來與他們同歡。
  思緒深陷又抽離,她記起那個「阿奇」,那個樸直憨氣的傻哥哥就踩在她罩門上,把她踩得死死的,讓她一股腦兒栽下去。
  感覺到男人深究的注視,她下意識挺脊,緩緩又抽了口煙,撇開臉,將煙霧吐向一旁。
  「怎麼不見妳翔鳳姊姊?」她不經意問,艷睫慵懶眨動。「呵,我險些忘了,這兒可是江北最大的妓院,翔鳳怎麼能來?唉,妳雖著男裝,但明眼人一瞧就知底細,也是不該來的。」
  「不是的,朱姊姊誤會了!翔鳳……姊姊她……」巧燕忙搖頭,支吾其詞,有些為難地咬咬唇,最後側目瞧了斜後方的鄂奇峰一眼,又道:「我大師哥會把事情告訴妳的,朱姊姊聽我師哥說說話,好嗎?」
  「燕妹,和妳三師哥回下榻的客棧去。」鄂奇峰沈著聲插話。「我自會和朱姑娘好好談開。」
  朱拂曉發惱,真恨他這種命令語氣,心一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巧燕妹子,妳大師哥先前和我鬧得不太愉快,我也不想與他多談。他要談,那也可以,若肯雙膝落地跪在奴家面前賠個不是,恩怨自是一筆勾銷。」
  道完,她迎向鄂奇峰的視線,兩人目光緊緊銜接,她輕佻眼底風流又挑釁,他深淵般的雙目似竄出火花。
  如何?他拉得下臉嗎?
  她偏要刁難他!
  驀然間,朱拂曉兩肩陡顫,一聲驚呼梗在喉頭,立在她面前的秋巧燕竟「咚」地跪下,直挺挺跪在她身前!
  這姑娘……她、她……她幹什麼?
  「燕妹!」鄂奇峰爆出震吼。
  影子般靜默的宋玉虎兩手用力一握,並未出聲。
  「妳起來!」鄂奇峰大步踏上前,巨掌攫住巧燕的肩膀。
  「不要!我不要——」怕被拉起,巧燕乾脆伸出兩臂,牢牢摟住朱拂曉的細腰,還把臉蛋埋在她胸腹間,模糊嚷著。「朱姊姊,我來替師哥下跪,妳聽他說,別惱恨他呀!」
  朱拂曉怔住了,在巧燕跪下的那一刻起,她腦子整個發僵,連幾無重量的細長煙管也持不住,不知何時掉到地上。
  她不自覺地撫著巧燕的發頂,像是懷裡突如其來鑽進一隻小貓,貓兒尋求暖意,而她無法拒絕,只能憑本能張臂擁住……這滋味微妙,卻也不太妙,她能否應付得來?
  思緒持續僵著,她僵僵地揚起眉睫,鄂奇峰沈峻面龐離得好近。
  他的面色不太尋常,熱氣在古銅色皮膚底下騰燒似的,燒出滿面黝紅。
  他額際鼓跳,胸口起伏與略促的鼻息相應,努力壓抑胸中波濤。
  他看她的眼神盈滿晦澀,瞳火明明滅滅,一抹近乎疼痛的感覺鑽進她心房,究竟因何而痛,她說不出個所以然。
  毫無預警地,他出手極快,兩指輕捏巧燕的頸後穴位。
  下一瞬,原摟緊她纖腰的姑娘忽地兩臂垂落,軟軟偏倒。她下意識欲拖住巧燕的身子,鄂奇峰已快她一步抱起自家小師妹。
  此時際,宋玉虎依舊不言不語,帷帽下的表情難以猜測。他靜靜走近,從大師哥手中接過巧燕,然後橫抱著她往外走。
  「鄂爺——」見鄂奇峰已掠過她跨出花廳,跟在師弟身後,朱拂曉神智一凜,陡地旋身喚住他。
  「……鄂爺要走嗎?」在花了好些功夫終於見到她之後?
  鄂奇峰回首,有些面無表情。
  「燕妹需要有個地方好好休息,我跟玉虎先送她回客棧。」
  「那個……鄂大爺與宋三爺若不嫌棄,我的『來清苑』還算舒適,可將巧燕妹子先送到那兒安歇,我的丫鬟還能幫忙照顧。」
  她咬咬唇,神態雖說平穩,心裡仍被秋巧燕那一跪給弄得七上八下,再有便是鄂奇峰看她的眼神……
  可惡,他若氣她、吼她、破口大罵,或者她還能反擊,但就是別拿那種教人心痛的目光看她,看得她心慌慌,覺得自己很壞……
  深吸口氣,她彎身拾起細煙管,費力穩住聲音。
  「鄂爺進『綺羅園』,等上大半天,不就想找我談嗎?那就談吧,總不能讓巧燕妹子白跪,折了我的壽。今晚不談,說不準我要改主意了。」
  月落子夜,烏啼被「綺羅園」裡的歡鬧聲掩蓋。
  九曲橋畔的花廳燈火通明,金嬤嬤原要奴僕再過來添酒重開宴,上門的大爺不介意多花銀子,陪客的頭牌姑娘卻擋將下來,吩咐底下人備來小紅爐和茶具,親自為客煮茶醒酒。
  原是氣小師妹擅自來到「綺羅園」,也氣三師弟沒能阻止她,此時八成氣過頭,糾結在胸臆間的悶火早已「逤」一聲滅盡,鄂奇峰暗自握了握放在膝上的大手,臂腕和手背上已無青筋浮現。
  他知道自己有時是過分些。
  巧燕是大姑娘了,性情承襲了師娘的堅毅,已非當年飽受驚嚇的十歲小女娃,說到底,是他這個大師哥身兼「父母職」多年,到現下仍無法放手,就怕要放亦放不開。他太習慣保護她。
  「鄂爺且寬心,奴家的兩個小丫鬟不會對巧燕妹子胡來的,頂多就脫脫她外衫,再脫脫她的小鞋、小襪,讓她躺得舒服些。再說,還有宋三爺守著不是?」軟語一貫輕佻,一貫地半開玩笑、半認真,朱拂曉撩起袖,將精心煮上的一杯香茶擱在男人面前。「唉,這地方確實不好讓良家婦女多待,也難怪鄂爺坐立難安。」
  坐立難安?
  鄂奇峰瞄了眼坐榻,他正背靠著一根頂梁用的紅桐柱而坐,一腳曲起,另一腿伸直,連黑靴也沒脫就上坐榻,他這坐姿大剌剌的,隨意得像在北方牧牛、牧馬時,閒來坐在青草野原上的姿態。
  他許久沒如此放鬆,她是故意說反話擠對他。
  跟著,他瞄向面前矮幾上的一碗碧香茶。
  他也許久沒與誰坐下來品茗,這種風雅的事離他很遠,以往師父、師娘尚在人世時,偶爾會跟他們學喝茶,師門遭大難後,什麼都不一樣了。
  定定神,他將茶飲盡,放落茶碗時,深沈的眼同時凝向她。
  朱拂曉頸脊微麻,沒躲開他的注視,屏息等待著。
  「那一晚妳問我,與寒春緒見上面,究竟意欲為何?」他聲音平緩沈穩。「我當時不說,是覺得沒必要讓妳知道太多,就單純當個拿錢辦事的牽線人。」
  「寒爺與霽華是我朋友,我不能不問青紅皂白,便領個不知底細的人前去。」
  鄂奇峰點點頭表示明白。
  「寒春緒行蹤飄忽,狡兔三窟,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與淮南鹽梟交好,與沿海走私商人也頗有接觸,一江南北皆有他布下的眼線,那些河寇或山匪拿了他的好處,自會暗中助他。」他扯了扯唇。「此時,妳受我糾纏,說不定他已收到消息。」
  朱拂曉為他再烹上一碗茶,淡聲直問:「為什麼要見寒爺?」
  她發現他仍面無表情,但嘴角有些繃,以為他會沈默好半晌,他卻開口了。
  「朱姑娘,妳可曾聽過北方『秋家堡』的名號?」
  她螓首微偏,沈吟了會兒,對他搖搖頭。
  他又扯出一個不具笑意的笑。「也是。『秋家堡』十三年前遭滅門大禍,當時妳也不過與燕妹差不多年紀,事隔多年,若非當事人,怎可能記得?」
  她想起巧燕姓「秋」。滅門大禍……忽地,她打了個冷顫。
  鄂奇峰取茶喝下半碗,再出聲時,語氣仍平穩。
  「自我有記憶,就是跟著師父、師娘一塊兒生活,我是大師哥,後來師父又陸續收了三名徒弟,加上師娘為師父生下了翔鳳和巧燕,師兄妹共六人。我師父秋如晦當時在北方很有名氣的,除一身武藝外,對馴養野馬也很有一套,我們師兄妹都學了些,常隨師父深入漠南和蒙古野原追捕野生駿馬,有些馴服後用以配種,那些珍品馬匹替『秋家堡』帶來了巨大利益。」
  他略停頓,把剩下的茶飲盡,不及品味茶香,只求醒腦寧神。
  「當時登門拜訪之人絡繹不絕,有人想與師父作馬匹買賣,有的慕名而來,希望師父出手代為馴服手中野性難馴的駿馬,有的則純粹來向師父討教切磋馴養馬匹之技……那時我剛滿二十,二師弟還長我四歲,但因入師門較晚,也得喊我一聲師哥,三師弟正值十八少年,四師弟十七,翔鳳與四師弟同齡,巧燕也才十歲大。」
  對他而言,那必是一段相當值得懷想的日子。
  朱拂曉望著他有些幽遠的表情,心弦悄動。
  她輕啜了口茶後,才問道:「『秋家堡』遭禍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次鄂奇峰沈默較久,述說的嗓音仍不太有感情。
  「起先是幾匹好馬遭竊,後來又弄丟當季選定的種馬,跟著一整批野牧的馬群全消失不見,一查之下才知是二師弟陸競高動的手腳,他私下將馬匹售出,師父知道後大為震怒,二師弟原是不認,後來被逼急了,當堂和師父扯破臉,說了不少難聽話,又指責師父偏愛我和其它師弟,獨瞧他不入眼等等……
  「二師弟被趕出『秋家堡』的那日,曾找到翔鳳,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他喜愛翔鳳好些年,待這個大師妹一向很好,相當愛護,但翔鳳她……」
  「只可惜這位如花似玉的翔鳳師妹,心裡只有她的大師哥,是嗎?」朱拂曉替他接話,見男性面頰似浮暗赭,她心弦又抽,腦中模糊閃過一張臉,凝神一想,竟是那個憨厚的「阿奇」?!
  她不禁斂眸苦笑。
  鄂奇峰沒察覺她的異樣,暗自調整呼息,頷了頷首。
  「師父和師娘膝下無子,早有意思要把大師妹許配給我,讓我繼承『秋家堡』的一切。二師弟那日當著所有人面前要翔鳳跟他走,說他出『秋家堡』,能憑他自個兒力量建一座更大的牧場,只求翔鳳跟他……師妹不要,她說她只願跟我,她還說她一輩子瞧不起他。
  「二師弟被趕出『秋家堡』後,日子平靜了些,不久之後,師父作五十大壽,當著眾人面前,把翔鳳正式許給我,說是再等個兩年,等翔鳳大些,再來辦婚事。」
  朱拂曉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不明白是何原因,只覺他眉宇間的神氣讓她發寒。
  抿緊莫名發抖的唇瓣,她怔怔地聽他說。
  「隔不到三日,野原上圈圍的牧地傳出事端,我領了人趕去處理,然後在返回『秋家堡』的途中遭埋伏,七、八名牧馬好手全被箭射落馬背,那些人半點武藝也不懂,活生生當箭靶子……」一頓,他目光落在紅爐火上,靜了會兒才接著說:「坐騎全被射死,我折斷胸前和腰側兩支箭,走回『秋家堡』時已半夜,那場大火不知燒了多久,能燒的全燒盡了……
  「三師弟救出燕妹,一張俊秀的臉盡毀。之後才從三師弟口中得知,堡內飲水先是被下過毒,後來二師弟領人闖進,他打算帶走翔鳳,四師弟衝上去阻止,被眾人亂刀砍死……師父和師娘直到最後也沒能逃出。」
  「……那……翔鳳呢?她怎麼樣了?」
  鄂奇峰又露出那種無笑意的笑。
  「翔鳳急著替毒發的師父、師娘擋刀,臉被砍傷,二師弟錯手將她毀容,索性連她也不要了……火勢漸大,那些人搶走值錢的東西,牧場內引以為傲的十匹純種白雪駒也被奪,三師弟重傷救出燕妹後,已無力再闖火場。」
  「所以翔鳳……」朱拂曉臉色微白,瞭然地吐出口氣,一會兒才拾聲。「你說的白雪駒,不是也養在『長春藥莊』?」
  「那是我之後才套捕到的,蒙古野原上難得的駿馬品種。雖也漂亮,但師父當年養的那十匹才叫絕頂。」談到馬匹,他唇角的淺弧終於滲軟了些。
  外頭傳來重開宴席的歡鬧聲。
  從輕敞的雕花窗往外望,幾名醉顛顛的尋芳客拉著花娘們,在紅燈點綴的九曲橋上醉歌亂舞。
  鄂奇峰起身走去,再次臨窗佇足,瞧著不遠處的風流浮靡。
  他的肩線好寬,亂而微鬈的黑髮覆住頸後,拔背勁腰,那背影像座小山,堅定沈靜。
  朱拂曉不由自主地接近,盈盈來到他身側。
  「『秋家堡』盡毀,我、三師弟帶著燕妹一切從頭再起,北方牧場現下規模尚遠遠不及『秋家堡』全盛時候,但『長春藥莊』的生意倒還可以,往後持續發展,要重建『秋家堡』指日可待。」
  「那很好……」她點點頭。
  想到他師門逢難,與師弟、師妹這些年相依為命,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終有今日成就,暫不管他之前如何耍弄她,內心對他是有佩服的。
  「那很好。」深吸口氣,她誠摯又道。
  鄂奇峰沈吟片刻,目光終調轉回來,落在她微仰玉容上。
  被他看得呼息略窒,她胸口莫名繃疼,很想問一句,他此時看的究竟是誰?是她朱拂曉?還是在尋找他心裡的姑娘?
  其實她也想問,自從翔鳳香消玉殞後,他可曾有過誰?又為誰心動過?
  鄂奇峰淡淡笑,眉宇雖沈,嚴峻之色已緩下不少。
  他嗓音持平。「今年暮春,三師弟從南方回來,夜宿江畔烏篷船時,無意間窺見有江湖上的人暗中接盤,把走私之貨和來路不明的贓物轉手交易。江湖走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三師弟沒想多惹事端,一直蟄伏不動,卻在那群人中瞥到幾張熟悉面孔,他認出來,是當年隨二師弟闖進『秋家堡』的人,而且那次轉手的貨中,有三匹混過種的白雪駒。」
  「那些人……是寒爺的人?」她問得心驚膽顫。
  他又沈吟了會兒。「追查後,接盤的確實是寒春緒的人,但轉手的那些人與寒春緒的關係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倘若見到寒爺,你難道要大剌剌質問他?」
  鄂奇峰對她突揚的聲音微微挑眉,若非知道她氣他氣得要命,恨他恨得牙癢癢,他會以為她在替他緊張。
  「我打算跟他談一樁好買賣。」他目底爍光。
  「啊?」朱拂曉被他的答覆弄得一頭霧水,驀地意會到自己似乎太激切了點,古怪的熱氣從心窩直冒,她頰若霞紅,與一身金圍紫衫裙相應更美。
  花廳中靜默而下,兩人四目相交,九曲橋上的喧鬧彷彿離遠了,聽不真切。
  她像又看見那個「阿奇」了,有什麼東西投落心湖,眼前的「阿奇」有些憂鬱、有些深沈,有意無意允她看見他的秘密。
  「朱姑娘,如果妳要罵我堂堂男子漢,最後卻得靠女人去攀關係、找門路,我也無所謂,因為我確實如此。只要能有二師弟陸競高的消息,解我這十三年來的想望,妳要我跪下有何困難?」
  「誰要你跪了!」她紅著臉嬌斥,喉頭略緊。
  不好。當真不妙。
  這次若栽下,那是賭心、賭情,比賭死生還嚴重。
  她驚懼,興奮且驚懼,體會著那近似義無反顧的感情。
  鄂奇峰沒駁她的嬌斥,女兒家就有這權利,愛怎麼說話就怎麼說話,要如何顛倒黑白都在理似的,這一點,她與翔鳳又像個十足十。
  「我知道妳並未賣身『綺羅園』,也就無贖身之事,朱姑娘若肯幫忙這一次,妳有何願望,鄂某定盡全力為姑娘達成。」離太近了,再加夜風拂入,他一直嗅到她身上的馨香,那香氣已纏綿他好幾日,從他倆初遇的那一晚開始,尤其在深夜時候,他睡不成眠,會特別折騰心志。
  「在『長春藥莊』那夜,你為什麼耍弄我?」她問出一直懸於心的事。
  鄂奇峰明顯一愣,隨即寧定,毫不閃避她直勾勾、盈著月與燈色的眸光。
  「我在耍弄自己。」峻唇終掀。
  朱拂曉深思看了他一會兒,反覆想著他話中意。
  「那時,你把我當成翔鳳,想著自己還在『秋家堡』的那段日子,是嗎?」
  他沒答話,算是默認了,表情有幾分耐人尋味,看她看癡似的。
  她由著他瞧,同時想著方寸間的波動,那滋味明明暖稠如蜜,卻帶酸味,冷不防嗆上鼻腔。她週身熱呼呼,耳熱臉熱,喉頭卻不受支使地泛堵。
  真沒用!
  她朱拂曉何時也學起自憐自艾?
  這模樣未免太不入流!
  「你往後會跟你的燕妹在一塊兒吧?」沒了姊姊,幸好還有個妹妹,他的師父、師娘在生時要他當女婿,他最後總會擔起責任。
  鄂奇峰被她突如其來一問,不禁又怔了怔,而後定定頷首。
  「我當然要照顧她一輩子。」
  「嗯。」這回換她點頭。
  她眨眨眸,再眨眨眸,水亮的鳳眼挪向九曲橋上成串的小紅燈籠。
  她看得如此專注,專注得近乎入了神,好似腦子裡有什麼事委實難以決定。
  「朱姑娘——」
  「鄂爺……」她忽地輕笑,淡紫紋花袖不經意一揮,搶了話。「好吧,咱倆之前的不愉快就算了,奴家不再往心裡去,鄂爺與我從頭來過。所以,我願幫鄂爺這一回。所以……」
  「所以?」他被她過分輕快的神態弄得七上八下。她確實在笑,但不知因何,此際她的笑顏教他胸中刺疼。
  朱拂曉笑道:「所以,你給我三天。」穠纖勻稱的上身微微往後,她又擺出慣有的慵懶站姿,一隻藕臂世故地橫在腰腹,另一隻則大膽地探向男人,以手背摩挲他粗獷面頰,蔥白指尖擦過他略寬的豐唇。
  「我就要你三天。這三天,你是我的,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你陪著我,當我朱拂曉三天的男妓。」
  轟!
  鄂奇峰腦中炸開一座山,炸得思緒灰飛煙滅,一片空白。
  她說什麼?
  她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我知道,要鄂爺當男妓不是容易之事,可你也別覺得委屈,多的是王公貴族、富家公子要買我的初夜,我的『奪花會』遲遲不辦,就是想自主決定。」說到男女之事,她大大方方,無絲毫忸怩之態。
  「就你吧。」她巧笑幽歎。「我這身子也還乾淨,鄂爺肯不肯試?」
  他仍舊無語,不是不出聲,而是出不了聲,兩眼死死地看著她,不眨。
  「……你看什麼?」
  鄂奇峰還是不答話,還是看她。
  他看得她慵懶神情開始浮現迷惘,然後困窘慢慢染紅她的雙頰,看得她開始不安地抿唇,又可疑地揚高下巴,試圖故作鎮靜。
  「你看什麼?」
  她問他意欲如何?他才要反問她,她究竟意欲如何?
  她就要他三天……今宵不虛度,三天後,便忘來日之冥冥嗎?
  這姑娘,明明這麼美、這麼嬌,這麼世故風流、膽大高傲,怎麼也會霸道得讓人心疼,讓他……讓他……
  「我朱拂曉可不是光看不做的主兒!」
  最後,她惡向膽邊生,說做就做,乾脆撲過來勾攬男人的頸項。
  他雙臂本能地摟穩她的身軀,隨即熱氣烘上峻臉,他的唇於是遭到狠吻、重吮、啃咬,一連串突襲下,這會兒,真被堵得無法說話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22 05:58:29


  五日後。
  鄂奇峰身處在鬧市深巷裡的一座小四合院內。
  這座四合院呈南北略長的矩形,建材是再尋常不過的土磚灰瓦,門板上留著歲月痕跡,掩在曲曲折折的巷內著實不起眼。「千歲憂」寒春緒選在此處與他會見,而非傳言中時常出沒的沿江地帶,他並無訝異,倘若今日身份交換,他也會做出同樣安排。
  再有,這小四合院想必僅是寒春緒數個藏身處之一,明朝他若再探,定已人去院空。狡兔不止三窟,他和他皆是多疑之人。
  「聽我拂曉妹妹說,鄂兄急著找我,有筆穩賺不賠的生意找我談?」說話的漢子兩腳開開、蹲在院子角落的槐樹底下,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煙,那把略粗的長煙斗黑得發亮,跟他曬成黝亮的臉龐一樣粗獷。
  鄂奇峰看著他束於腦後的一把銀絲,白髮如雪,白得幾近刺目。他尚未出聲,對方已把話挑開——
  「不然閣下以為『千歲憂』是怎麼來的?為了混口飯吃,我可是勞心勞力,時時不得安寧,早生華發也非我所願,唉。」似真似假地歎道,聳聳肩,發癮似地又抽上兩口,逕自吞雲吐霧。
  鄂奇峰沒說什麼,沈靜且迅速地環顧週遭一眼。
  兩刻鐘前,他與朱拂曉是一同被領進來的。
  此時,四合院中只剩他與這白髮黑漢,朱拂曉已被對方手下帶往別處安置,據寒春緒自個兒透露,是他的相好姑娘君霽華要與自個兒的好姊妹敘舊。
  他盤腿靠著樹幹坐下,甫坐好,發現一張黝臉衝著他咧開白牙,黑亮煙斗大方地遞到他鼻下。
  「要抽一口嗎?」寒春緒慫恿道。「這味煙草用了蔓羅根和罌粟,從西南一帶進來,中原可沒這好貨。」
  「寒兄也抽薄荷煙草嗎?」鄂奇峰眉間微攏,不自覺問出。
  「誰抽那種娘兒們的玩意兒——」突地一頓,弄明白意思了,他嘿嘿笑。「鄂兄是要替我的拂曉妹妹當出頭鳥嗎?是……姑娘家抽旱煙是有點兒不矜持、不賢淑、不小女兒家,但你不覺她抽煙模樣真好看、真可愛、真風流?唉,就是跟咱們男人抽煙大大不同啊!倘若我抽起來也能可愛又風流,好看得不得了,就不會被我那相好的趕到這裡來黯然獨抽了……」語氣竟還挺寂寥的。
  鄂奇峰突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抽煙的姿態……好看?可愛?風流?他無法反駁,那正是他內心所感,卻也是別的男子眼中所見的。
  他放了過多心思在她身上,對於該如何改正這一點,他做得很不好,尤其在她開出那個……亂七八糟得教人惱火的鬼條件之後,他更難把她從混亂的腦中完全剔除,而這種近乎無能為力的弱勢,讓他憤怒,對自己感到憤怒。
  此刻不是想那些事的時候,他沈住心神,把送上來的煙斗淡淡推回。
  「寒兄手中買賣沿著一江南北橫貫東西,不論是柴米油鹽類的民生物資,抑或香料、茶葉、布疋等物,暗中接盤、銷盤的事早非秘密,我聽說,連活生生的東西寒兄都能安排好買主,自有銷出管道。」
  「你別胡說!拐賣俏生生大姑娘的缺德事,那是前一任掌事的傢夥幹的,老子可沒做!老子還把他給宰掉,丟進江裡餵魚了!要不然你以為我怎會生出滿頭白髮?」諸事操勞啊!寒春緒喊冤地瞠大眼。
  「我指的活生生之物不是姑娘。」鄂奇峰嗓音沈穩,目光銳利。「寒兄前些日子不是銷了幾批來路不明的蒙古駿馬,一部分往西南,另一部分從遼東出海了,你馬匹銷盤的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轉個手便大賺一筆,不是嗎?」
  「……你到底在一江南北安插了多少眼線?」趕緊再抽兩口煙壓壓驚。
  鄂奇峰對他故作吃驚的反應微微勾唇,平淡道:「關於那些蒙古馬,寒兄最好別再接對方那些貨,你若要持續經營這一塊,我手上有貨源,保證品種純過你所見到的那些。」
  寒春緒歪著頭打量他,看得津津有味,兩眼不眨。
  然後,他吊兒郎當樣兒還是一副天塌不管的德行,眼底卻是一爍,閃動精明異輝,慢條斯理地頷首。
  「也是。聽我底下人傳回來的消息,鄂兄北方的牧場養的蒙古馬全是絕品,你要肯把貨交給我來處理,少不了我好處,嘿嘿,其實也少不了你好處,既是互利的事,我就隨你押雙贏,來個通殺豹子,豈不痛快!」
  底細小小被掀,鄂奇峰倒不訝異。
  他能派好手刺探,寒春緒當然也會這麼做。當他與三師弟盯上那些人時,身為地頭蛇的寒春緒必也有所察覺。
  只要確定寒春緒的人馬不會蹚這趟渾水,一切就無後顧之憂。
  「確實痛快。」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白團團的煙霧一圈又一圈噴出,寒春緒怡然自得地抽過兩口,不正經地賊笑,笑得俊臉尤其奸險。
  「鄂兄,看咱倆快要結成親家……呃,快要成換帖兄弟的分上,免費奉送閣下一個小道消息。已被你盯上的那些人,這個月十五會在江北的定山坡交貨,本來是我要派人過去接盤的,就看鄂兄要不要替小弟出馬一趟?」有奶便是娘,這位新來的「娘」奶多,他寒春緒向來唯利是圖,就認這一口!
  聞言,鄂奇峰左胸驀震,眉眼深沈。
  略頓了頓,他淡淡揚唇。「那我就替寒兄走一趟吧。」
  兩雙別具深意、各懷心思的目光直勾勾接上,彼此本能地暗中衡量,迴繞在兩個男人間的氛圍緊繃且奇異,頗耐人尋味。
  「走!我請鄂兄飲酒作樂去!」一臂親親熱熱地搭過來。「走走走,今晚不醉無歸!嘿嘿,一江南北的兩朵名花作陪,你可真得見識見識!」
  鄂奇峰沒有推辭。
  一是因為與他同行的朱拂曉不知被安置在何處,儘管知她不會有危險,總不該把她留下。
  二是因為寒春緒說的話……兩朵名花作陪,你可真得見識見識……一聽之下竟甚為刺耳,刺得他渾身不舒坦……
  再有,不知是否他多想,當寒春緒說出那句話時,語氣聽起來像是又酸又澀、又苦又悶,挺不是滋味……
  要他見識什麼?
  見識這小四合院其實別有洞天,彷彿一眼便能看盡,實則有一道道暗牆和迂迴曲折的暗道,機關重重,而後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暗道突然豁然開朗,一座堪稱「金屋」也不為過的華廈立現。
  還要他見識什麼?
  見識江南、江北兩朵名花領著十六位精心挑選出來的秀美舞女,為他們獻上一段「鳳求凰」的絕妙舞藝,助酒助興,悅主娛賓。
  然後,鄂奇峰真見識到了,這「鳳求凰」舞到最後,十六名小舞女環作一圈,將扮演情人的兩姑娘圍在圈心,圈中上演的求偶之舞熱烈直接,兩具窈窕美麗的女性身軀相互交纏,儘管衣裙未脫,纏綿的姿態太撩人,兩張浸潤於故事情感中的艷容已太銷魂。
  到得最後,跳鳳之舞的君霽華含上一口愛酒,她徐徐張唇,酒汁如琥珀絲墜下,在燭火通明的廳中閃亮,然後餵進跳凰之舞的朱拂曉嘴裡。
  那確實是一個吻。很扎實的吻。在君霽華喂完酒後,她俯首極自然含住朱拂曉的艷唇,後者雖處於被動,卻也順從得很,好似這種事挺尋常,並非頭一遭。
  他見識這些幹什麼?!
  只會看得讓他燃起滿腔無以名狀的怒火!
  鄂奇峰仰首灌完杯中物,熱辣燒喉又燒心,他突覺無比煩悶,頭一甩,沈著臉起身就走,筆直走出用以招待貴客的麗廳,下階梯,步上青印石道,走進花木扶疏、山石流水的造景庭園內。
  阿奇……你是我第一個親上的男人……
  你陪著我,當我朱拂曉三天的男妓……
  心煩,被無數關於她的事整得心緒紊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會壞事的。一定有其它的路可行,他和她之間可以找出一方共生,讓兩人皆贏。
  天色方沈,正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時分,園內隨處點上的絲綢燈籠起了功用,燭火透出紅綢紗,綺光彷彿在四周流動。
  他雙臂盤胸,暗自深吸口氣,把思緒放在早些與寒春緒的那番交談上。
  想著明日得盡快趕回,與三師弟那邊聯繫上,開始準備收尾,有寒春緒這及時雨般的「小道消息」,他們必須在當月十五前,於江北定山坡再作另一波佈置,屆時,銳箭雙發,剿對方巢穴,再圍捕定山坡這邊的餘黨。
  不能出任何差池!
  為了走到這一步,他等了多久?
  「大爺獨立黃昏後,等哪家姑娘呢?」
  嘲弄似的嬌語一起,他的沈思被攪擾,隨即循聲轉過身。
  朱拂曉髮髻鬆垮垮,欲墜不墜的玉釵斜插,她立在飄遊的綺光中,臉上的胭脂像是被酒汁染開,朱唇漫漫紅,漫過唇廓和潔顎,聳起的胸前猶有酒印,這模樣明明頹靡得很,在她身上卻顯出獨有風情。
  火氣中燒,鄂奇峰卻分不清那股子熱到底是不是純粹怒火。
  他抿唇不語,看著那抹纖曼身子踩著微醺步伐走近,酒香撲鼻,混合她衣上和膚上的香氣,霸道地鑽進他鼻腔中。
  「鄂爺沈著臉,笑也不笑一個,是奴家那支舞沒跳好?」她晃著螓首笑歎。「花魁娘子,一江南北。我彈琴唱曲之功勝過霽華,她舞藝則勝過我,這『鳳求凰』是她教我跳的,真不入您的眼嗎?」
  「妳喝了多少酒?」他雙目微瞇。
  小腦袋瓜繼續晃。「沒有多少,就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唔……」拇指和食指強調般地比出「一點點」的距離,她忽地重心不穩,若非鄂奇峰及時出手撈住她,那片光滑額面準要磕中一旁的假山嶙石。
  她若真只喝「一點點」,他的頭就砍下來讓她當球踢!
  這女人喝酒、抽煙樣樣來,有時連飯也不吃,行徑囂張、姿態挑釁、言語尖銳、易感易怒,不順心時,酒喝得更凶,存心跟自己過不去。
  準是他與寒春緒在小四合院談話時,她就喝上了,如果又有君霽華在旁同飲勸酒,她肯定喝得更豪氣。
  他大可不必理會,身體是她自個兒的,她想如何折騰,全由她糟蹋。
  但是……就是氣她這麼混帳!極想、極想緊扣她雙肩用力搖晃,看能否把她搖清醒些!
  仍沈著臉,他不費吹灰之力攔腰抱起她,走進園內的六角小亭。
  他想把她放落在石凳上,她偏不依,藕臂猶抱牢他的腰。
  「我要坐你腿上。」她囂張性子又起。「鄂爺給不給坐?」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她今日於他有恩,不敢不從。微怔了怔,他順其意抱她坐下,貢獻出結實的大腿和寬闊的胸膛。
  他聽到她的清鈴笑音。
  「鄂爺,該我做的,我可都做了,接下來該換你履行諾言了。」她挨得更緊,嫩頰蹭過他的頸窩和粗糙顎下,吻著他緊閉的嘴角。「陪我三日,當我三天的男妓……噢,我猜你是不喜歡『男妓』這說法,但……鄂爺不會毀約吧?」
  她像是故意要惹他生氣,言語刺探,舉止大膽。
  銳光一掠,有什麼劃開混沌思緒,鄂奇峰下意識緊抓腦中那抹想法,斂下的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好近的那張粉面。
  她墨睫顫抖,鼻翼鼓動,氣息暖熱。
  她的眸彷彿不敢看他,吮他唇瓣的力道卻好重,誘哄不成,要迫他張嘴似的。
  她把他抱得好緊,隔著衣衫,他清楚感覺到她十指的力氣,彷彿怕他掙脫。
  她怕他要毀約。
  明明擔心害怕,不想讓誰看出,遂以逗惹對方來掩飾自己的弱勢——這是她一貫的伎倆,是吧?
  左胸化開某個點,一泉逼近疼痛的柔軟湧現。
  他的心以某種怪異的、耐人尋味的方式疼痛著,抿著的唇不由得放弛,那抹丁香小舌隨即鑽進,這一次,他不再遲疑、不作抵拒,齒關乖乖打開,含住她送來的甜軟,品嚐她的味道。
  懷裡的嬌軀突然畏冷般發顫,尋求熱源地密貼過來。
  他本能地收縮臂膀,一隻大掌順著她的背脊往上挪,托住她的後腦勺。
  四瓣唇過火地糾纏,耳鬢廝磨,她柔嫩肌膚被他粗獷面頰壓出點點紅痕,最後癢得她呵呵笑,臉容埋進他頸窩不斷逸出笑音。
  「之前吻你,你都悶悶的不給親,還要我使強、霸王硬上弓……這回你可懂得回報了,鄂爺……咱們三日之約,你也得信守承諾,對我乖順些、依從些呀!」
  她以為今日領他來此,讓他得到他要的,所以他才響應她的親近嗎?
  鄂奇峰費勁壓下體內躁動。
  腹中火越燒越旺,往雙腿間沖噴,害他必須咬緊牙關,重重咬住,經過一番調息後才能勉強穩住聲音。
  「為什麼不離開『綺羅園』,找個好人家嫁了?」她仍是清倌不是嗎?要他三日?這種事向來都是姑娘家吃虧啊!
  她又笑,舒服地枕著他。
  「哪裡有好人家?沒有哪戶好人家會要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而我也不需要男人來養……鄂爺,我身份雖低賤,只要自己仍屬於自己,那就傲得起來。再說了,我一出生就在『綺羅園』,金嬤嬤儘管勢利,待我是好的,園子裡的姊妹也像是我的家人。唉,大爺您說說,離開那裡,奴家又該往哪裡去?迷了路怎麼辦?」說到末句,她語帶戲謔。
  鄂奇峰沈默片刻。
  她柔荑玩著他指上、掌上的硬繭子,他沒抽回手。
  「……妳從未遇見想托付終身的男子嗎?」
  朱拂曉沒立刻回話,小腦袋瓜懶懶地撐離他的頸窩。
  她今夜又醉酒了,眸光迷濛,剛得到一個熾熱深入的回吻,神魂仍輕飄飄,要不,她該會感覺到男人頸側再明顯不過的脈動。
  眨眨醉眸,她恍惚地翹著嘴角,看著眼前的男人,一直、一直看著。
  他的眼中攏著能碰觸她內心的東西,面龐剛正,眉間堅毅。
  他凝望她的方式啊,彷彿對她有著關懷,彷彿喜歡她、憐惜她,彷彿……彷彿他是那個「阿奇」……
  「阿奇……要不,你來娶我好了……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話順口一出,那張深沈的男性面龐微起變化,目光如炬,盯得人無處躲藏。
  朱拂曉驀地打了個顫,渾沌腦子頓覺清醒,如同夜風吹開掩月的烏雲。
  她說了什麼?
  她自憐自艾到要借醉裝瘋賣傻嗎?
  朱拂曉,妳可以再不像話些!
  自覺羞窘,她率先調開眸光,故作嘲弄地努努嘴。
  「放心,我不會逼鄂爺娶我,更不敢壞你姻緣。等咱們的事兩清了,鄂爺想愛誰、想與誰白頭到老,跟奴家可無關。」
  欲要收回的小手被他一把倒扣,她指尖泛涼,心頭卻熾熱鼓動。
  「妳想要的那個『阿奇』,早已經不在。」他低沈道,粗糙掌心徹底感受到她全然異於他的纖細柔嫩。
  朱拂曉重新迎向他的注視,內心迷惘悸動。
  她不知該不該信他的話,倘若「阿奇」真已不在,那他就別再用那種攪擾她心緒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太真、太直鑽心底,殺傷力太大,總讓她醉不醒,而她絕非他要的那個人……
  「你想要的姑娘也早已不在。」
  她鼓起勇氣回堵一句,已抱著要面對他怒氣的覺悟。
  哪知,鄂奇峰卻仍深沈看著她,像是不放過她臉上每個細微表情,那些她想掩藏的、想自欺欺人的,他都要深進。
  「我知道。」他啞聲道。
  她一怔,覺得自己陷入迷障,一時間不知如何再說。
  不知說什麼好,那就乾脆不說,要想拋卻內心紛雜,做的比說的有用。
  纖背微挺,她又攻擊起他的嘴,誘吻、索吻、啃吮、糾纏……然而這一次,那張男性豐唇不作任何抵禦,迎合著她,並在她以為掌控了一切時開始反擊,成功奪取主控權……
  她唇舌技巧美妙,最後卻敗給了他的耐力和體力,再有,他根本不需調氣,因為他屏息的能耐驚人,被他纏上,她滿面通紅,險些沒氣。
  她被抽光力氣般癱在他臂彎裡,再次把臉埋在他頸窩,不是貪懶,而是偷偷替自己多爭取幾口呼息。
  「你……你……」還是好喘,她心臟怦怦跳,從未這般急如擂鼓。
  鄂奇峰也沒好到哪裡去。
  身體火熱,左胸的熱流已化成岩漿,但思緒卻是沈定許多,一些之前懸而未決的事,在這時都有了方向。
  十三年來,日日夜夜想著復仇,想著重建「秋家堡」,那些歲月早磨掉他原有的心性,如今的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也「迷路」了。
  然後,遇到她。
  他們各有各的憂傷,或者,同病該要相憐,既然遇上,就該認真對待。
  「我明日離開江北,三師弟那邊還在等我消息。」他忽而道,沙啞嗓音微透激情餘韻,大掌撫著她的發。
  聞言,朱拂曉抬起臉容。
  「你和寒爺談出結果了?」
  他點點頭。「寒春緒這邊一旦安排好,另一邊也該收網。」
  「你和寒爺談完就要走了嗎?」她雙頰泛紅,眉眸有些怔忡,想到萬一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出了什麼意外,那他……他……「一走了之,這算什麼?」
  「我很快就回來。」他扶住她的肩膀,語氣持平,但神情好認真,直直看著她的眸。「妳我之約,我定然守諾。朱姑娘……妳等我。」
  他雖仍守禮地稱她「朱姑娘」,而非直接喚她閨名,那張剛峻嚴肅的面龐卻似刷過靦之色。
  朱拂曉定定與他相望,心湖被風撩起一波波漣漪,一時間思緒紛湧……不知因何,只覺他所說的「守諾」似乎沒那麼簡單。
  「你、你最好別教我等太久,要是大爺遲遲不來履約,奴家心一橫,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數,屆時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決的事,若不讓你好好服侍我個三年五載,豈能甘心?所以你……你好自為之!」
  說到最後,她有些語無倫次,只是不胡亂說些什麼,心裡會更沮喪憂慮。
  揪著他前襟的小手忽然掄成拳,搥了他胸膛一記。
  「鄂大爺,你要再欺我、騙我,我……我就拿自個兒當獎賞,另贈黃金百兩,賞給任何一個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她這話說得讓鄂奇峰相當火大似的,他面色陡沈,目中爍輝。
  他頭一俯,換他以惡霸之姿,用唇堵了她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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