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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08:1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20-12-19 15:28 編輯

【作者簡介】:cuslaa

【小說類型】:歷史軍事

【內容簡介】:

宰者宰相,執者執政。    上輔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禮絕百僚,是為宰相。    佐政事,定國策,副署詔令,為宰相之亞,是為執政。    因為一場空難,賀方一邁千年,回到了傳說中‘積貧積弱’同時又‘富庶遠超漢唐’的北宋。一個貧寒的家庭,一場因貪婪帶來的災難,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韓岡開始了向上邁進的腳步。    這一走,就再也無法停留。逐漸的,他走到了他所能達到的最高峰。在諸多閃耀在史書中的名字身邊,終于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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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年不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等人。——陶淵明《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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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26:21

第三百二十九章 宰製

李信被攙扶著走出興平堡。

胸肋處裹著厚厚的紗布,臉上看不見血色。

最後兩天,不得不開始節省彈藥,致使叛軍的攻擊比之前猛烈了數倍。

一塊被炮彈崩裂的碎磚,直撞在胸口上,保住了性命,卻也受了不輕的傷勢,而殘存的守軍更只剩下開始時的一半。

但李信在見到了迎接他的人時,就推開了攙扶的手,站直了,如同一杆牢牢紮進大地的標槍。

他眼前的兩人出奇的年輕,都是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燕達呢?”

“已經跑了。”韓錟挺直了身子,“今天早上跟熊本一起向南面跑了。”

李信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在家裡並不起眼的表侄兒,眉宇間的神情竟有幾分韓岡的氣質,似乎像一把被深藏鞘中多年的利刃,終於在戰陣上展露了自己的鋒芒。

“城中是誰在管?”李信問。

“朝中議政,除了附逆的幾人,沒來及走的都被害了,逃走的都還沒回來。現在只有員警在巡視街道,把守要害。”

李信訝異地問,“這幾日在城中攻擊叛逆的是員警?”

韓錟拉起身邊丁兆蘭的手,“多虧了有丁兄,我們才能與開封員警配合起來,保住了諸多同仁。”

“那就你們帶人把城中守好,我就不進城了,”李信意興闌珊地看著殘破的興平堡,“在這裡等你爹。”

熊本和燕達帶著剛剛擁立的皇帝匆匆南竄。被他們丟下的東京城,卻在韓錟和丁兆蘭率領的員警們的努力下,恢復了平靜。

得知偽朝廷南逃,韓岡派出了景思誼等人追捕下去。

而就在西軍接近開封的時候,一支從北方而來的禁軍,舉著章惇的旗號,在黃河破口的上游處度過了黃河。

隔著東京城,兩支軍隊對峙起來。

數日後。

東京城外。

韓岡與章惇在興平堡下會面。

屍體已經被收拾乾淨,但坑窪的彈坑,滿地的碎石,依然在訴說著此前戰鬥的激烈。

章惇臉上稍帶蒼白,氣色略差,而韓岡,經常戶外活動,倒顯得皮膚更黑了幾分。

“上一次碰面也沒過去多久,不過倒像是好些年沒見了。”

“是啊,前兩天才聯繫過,卻也感覺好久沒說話了。”

兩人相視一笑,淺淡的笑容中帶著生疏和提防,經此一變,過去的信任關係再難恢復。

責任雖然可以推到熊本和燕達身上,但熊本的背後,福建商會的背後,到底有誰在推動?章惇說是在遼國最後的反擊中重傷,現在卻只是臉色稍微蒼白。作為章惇副帥的王厚竟然寂然無聲,其中因由引人深思。

而韓岡在京城中的佈置,還有他飛快的出兵速度,同樣不免引人深思。

如果韓岡稍遲幾天,就要在洛陽面對章惇率領南下的大軍。

章惇稍遲兩日,也只能在黃河北岸等待韓岡安排他的結局。

現在雙方會面於開封城外,身後數萬大軍相持。天下的走向,現在就在兩人手中。

“北虜已滅,乙辛授首,萬里之內,皆為中國。太平天下,不當壞在宵小手中。”

“這是當然。你我數十年兢兢業業,所思所謀,可不正是為了天下太平?”

章惇試探,韓岡回應,兩人兩句話確定了底線。理智尚在,國家分裂的局面,對任何一方都並無好處。

兩人並肩漫步上城頭,守在門下的將領遙遙地向兩人行禮。

韓岡指著他,“那個叫景思誼,第一個統軍趕到京師。”

章惇對關西的景姓將領有些印象,“景泰的兒子?”

韓岡點頭,“景家三兄弟兩個戰死,如今就剩他一個了。”

“一門忠烈。”

“子厚,你可知道他知道京城生變後想要什麼?”

“是什麼?”

“想要我同意降一點工廠裡的薪資水準,還想要我同意使用童工。”

章惇失笑,“膽子不小。”

“不,是有人私下裡跟我說的,他過去也的確跟人抱怨過。不過昨天我見他。他什麼要求都沒提。”

“……很聰明。”

“什麼好處可以要,什麼好處不能要,什麼要求可以提,什麼要求不必提。這些事,他們還算是清楚的。”

章惇沈默了下去,一步步數著臺階,走到最頂端,他扶著被炮彈崩碎的牆壁,“還是玉昆你教的好。福建商會裡面,就少這樣的人。”

韓岡點頭,如此大的風波,區區熊本燕達和福建商會中的幾個人,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既然章惇把話說清楚了,也算是有了談判的默契。

兩天的時間,韓岡和章惇將戰前在洛陽達成的協議,進行了新的修正,把大的框架定了下來。

稅收進行徹底的改革,而雍秦商會和福建商會,從今以後可以深入參與到對方的領域,而不得進行干擾。兩家商會的銀號,則會更深入一步加強合作,相互打破對方的壟斷。在明面上,這是一份十分公平的協約,韓岡對此十分滿意。

而最後,韓岡和章惇決定了這一次變亂的責任歸屬。

“今日之事,必須要有人出來負責。”

“非你,非我,那也就只有趙氏了。”

“天下鼎革,沒有不死人的,帶著一個皇帝也沒有意思。”

三言兩語之間,兩人決定了大宋的命運。

遼國滅亡。

而大宋,也即將覆滅。

在當年宮變之後,為防止意外再次發生,太皇太后的寢宮就開始了地下工程。隱秘至極的入口,只有寥寥數人知曉。在深入地底的地窖裡躲藏多日,她終於得見天日。損傷了健康,改在了開封城外的園囿休養。

南逃的小朝廷在進入泗州時受到了伏擊,燕達自盡,熊本被殺,偽天子被俘,王太后被營救了出來,回到娘家休養。

一切恢復了平靜。

兩個月後,整修一新的議會大樓敞開大門,八百議員魚貫而入。

半年前,他們受到的通知,是要他們投票擁立天子,而今天,他們就要選擇,這天下,到底要不要皇帝?

當然,答案只有一個。

用六:利永貞。

彖曰: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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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24:48

第三百二十八章 東行(下)

一列列運兵車從西面駛來,放下了一隊又一隊的官兵。

長安京兆府中的將領們,麻木地看著這些隴西漢子,把車站和周圍的軍營校場逐個填滿。

“快四萬了。”景思誼聽到身邊有人小聲地說。

京城政變才三天,韓岡的先鋒就開到了長安。兩天后又聚集了近四萬人,這只能是事先有所準備。

而這些士兵,經過詢問,都不是軍隊出身。主要來自於鋼鐵工廠和礦場。每個月都要接受軍事訓練。

長蛇一般的三條佇列,從車站延伸出來,於城門處匯合,順暢地穿過城門之後,又一分為三,走向不同的道路,進到各自的軍營中。幾匹奔馬同時穿過城門,毫無阻礙地與行進中的佇列擦肩而過。

看似簡單的行軍,卻體現出了超人一等的訓練水準。

無論是從精氣神,還是列隊行進的組織度,都不遜色於正牌的上位禁軍。而武器裝備,只看他們橫在身後背包上的燧發槍,那一根根鋥亮筆直的槍管,完全不在神機軍之下。

“這些真的是工人?!”

幾天來,景思誼不知道多少次聽到身邊人恍恍惚惚地問出這句話,而他則漸漸的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回答。

工人組成的民兵,相當於過去所說的鄉弓手。而那些鄉弓手,只有保護鄉梓時,才能表現出稍高一點的戰鬥力,一旦調動外地,頓時就成了人見人欺的魚腩。

但進入長安的四萬兵,一看就硬如精鋼。

以韓家的財力,韓岡蓄養一支上千人甚至三四千人的私兵,都不足為奇。但倉促之間就組織起一支人數多達四萬,訓練水準不亞於禁軍的隊伍。

韓岡表露出來的實力,景思誼的那點小心思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一列外形與普通車型毫無區別的列車緩緩駛入車站。

京兆府的文武官們誠惶誠恐地走進韓岡的專列。

久違的面容一如往常和藹可親。

但如同戲法一般被變出來的四萬大軍,卻讓所有人都心中凜然。

這個數量,已經超過了長安京兆府現有的軍力。

而不斷抵達的列車上,一架架火炮正排列得整整齊齊。

韓岡的底蘊,終於暴露出了冰山一角。

這也讓平日裡起居八座的文官武將們,變成了恭聆庭訓的小兒。

“雖然在那些魑魅魍魎都跳出來之後,來個一網打盡,這樣說不定可以一勞永逸。不過百姓要受苦了。所以我本不取這一點。”

“難得遼國將亡,天下太平將至,能安定一些就安定一些。”

“可惜,有人不這麼想。”

“既然這樣,盡全力擊垮他們的野心,早一點結束也是好事。”

景思誼第一個拜倒在地,“末將願為先鋒,為相公拿下逆賊,還天下一個太平。”

他的身前身後,一群將校爭先恐後。

手中的兵力已經不足以成為討要好處的依仗,那為了不被邊緣化,只有更加積極的表現自己。

……

當新一天的太陽重新露出真容。

士兵們重新被驅趕了起來。在軍官們的呵斥中,磨磨蹭蹭地做著攻城的準備。

燕達早沒有了前些天的自信。蓬亂的鬚髮,骯髒的外袍,使得他更像是一名躲藏追捕的逃兵,而多過像一名統領大軍的太尉。

用了兩天的時間,他攻下了興平堡的外堡,但直到今日,政變第八天,興平堡的內堡,依然牢牢地掌握在李信的手中。

攻入外堡的士兵,成了靶子,而跨越外堡高牆射擊的火炮,無法撼動興平內堡的水泥外壁。

在幾次對城牆的衝擊中,士兵傷亡慘重,而數日的火炮對射,有經驗的炮兵更是死傷殆盡。如果不是最後一點理智約束,燕達甚至想過驅動百姓去堵塞炮口。

“太尉,發射藥沒了。”親兵狂奔而來,他是燕達放在炮兵陣地上的第二任督戰官。上一任四天前與身邊的大炮一起炸為了碎片。

燕達派人去催,卻久久沒有回復。

河北開戰,絕大多數庫存彈藥都送去了河北,而政變的那一天,工廠和庫存一起化為飛灰。

剩下的彈藥基本上只存在於各處棱堡中。轉運過來的一點,在這幾日的攻城中,消耗得飛快。

轟的一聲巨響,聲音發生在城中,熟悉的濃煙騰上半空。

很快燕達得到回報,“運送彈藥的車子被襲擊了。”

燕達一陣暈眩,又是關西人的殘黨。

那些人神出鬼沒,不斷偷襲,員警們如同沒頭蒼蠅,疑犯捉了一個又一個,但偷襲始終沒有停止。就連福建商會中的幾個首腦,都遭到刺殺。

原本兩三天內平定京城,然後整合兵力的計畫,現在成了笑話。

不過時間還來得及,對面的彈藥即使一開始偷偷存儲了許多,現在也沒剩多少了。

只要再來兩天,他就能把李信的頭顱給揪下來。

到時候整頓兵馬,有半個月時間,足以讓他把洛陽拿下。

但隨即而來的一個冷冰冰的消息幾乎擊垮了燕達,“西軍萬人抵達洛陽。”

……

西軍一批緊跟著一批出關。

韓岡徵發的“民兵”並沒有排在前位,關中的將帥們爭先恐後地率兵出發,把那些鋼鐵工人和礦工留在後面壓陣。

當韓岡的專列離開函谷關,駛進洛陽盆地,景思誼所率領的騎兵,已經殺到了西太一宮外。

游師雄出城迎接韓岡的到來。

簡單的接風宴後,私下裡游師雄向韓岡詢問,“玉昆你應該比我更早知道京城中會有變亂吧。”

韓岡出兵的速度,快得超乎想像。出兵的規模,更是遠在預計之上。

即使韓岡得到京城變亂的時間跟自己差不多,游師雄也不覺得能做到動員、整編和調動。時間完全不夠。

“景叔兄你就當是這樣吧。”韓岡笑著,沒有透露更多。

果然如此。游師雄心中歎道,又問,“章惇究竟是死是活?”

京城變亂,一開始打得關西派措手不及,表現出了極強的行動力,熊本和燕達甚至把福建商會聯合起來,但發展到後來卻變得荒腔走板。游師雄看京城傳來的消息,越看越是莫名其妙。

“現在他沒事了。”韓岡說,“因為該結束了。”

韓岡在洛陽逗留了三天,等西軍攻入東京城的消息傳來,他便登車繼續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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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24:06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東行(上)

當太陽升到半空中的時候,洛陽城中元老們的宅邸,都已經被重兵重重圍困。

一門門虎蹲炮直接瞄準了宅邸的正門。

游師雄的手上其實沒有多少兵馬,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也不過三五千。這還要加上洛陽城中的一千多員警。

如果收到消息的時間遲一點,游師雄最好的情況,也只能說一句自保有餘而進取不足。甚至可以說自保都勉強。

不過現在,提前一步下手,洛陽城中可能的動亂源,尚未露頭便已經紛紛被掐死。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游師雄對熊一般的警察局長這麼說著。

他也想反擊京師,可惜手上沒兵,只能望而生歎。

“沈存中遠在太原,緩不濟急。宗澤在懷州,近是近,可惜他手中沒兵。只盼韓相公能早點過來了。”

“如果先來的是京城方面,那我們守不住洛陽。”

洛陽不駐屯兵馬,本是相互取信的需要。而且洛陽城如今也無險可守。

洛陽城周圍並沒有防禦堡壘,更明確的說,從洛陽一直到長安這一條擁有潼關和函谷關的戰略要道上,連一座城堡都沒有。甚至過往的烽火臺都被廢棄了,改裝鐵路沿線使用信號板來傳遞消息。

到頭來還是看京城方面到底有沒有能力調集大軍,一股腦地推平關西的勢力。又或者是韓岡出手,聚攏關中的軍隊,然後出關解決京城叛軍。

就在游師雄和展雄飛相對而談的時候,洛陽各處的回應雪片一般飛入游師雄的案頭。

大多數元老都派了家人過來抗議。但元老之首的文家,派來的卻是報哀的信使。

過去精明強幹,甚至讓韓岡和章惇都曾經感到忌憚的老人早成了連口水都需要別人來擦的老糊塗。

而今天,終於魂歸道山。

“死的真是時候。”游師雄表示遺憾,如果文家這時候鬧一鬧,未來洛陽就真的清淨了。

展熊飛慎重地說,“洛陽城這邊,我也只能暫時先壓著。真要是鬧得生靈塗炭,不知還要多少年才能恢復了。”

游師雄苦笑,“只能看韓相公了。”

展熊飛搓著半長不短的髭須,“真的要看韓相公了。”

……

京城政變的消息傳入長安城的時候,整個城市都轟動了。

僕人們在街上狂奔,帶著他們主人的名帖和口信,到處聯絡相熟的人家。

景家收到的名帖鋪滿了桌面。景家從祖輩開始便已經在關西為將,上一代的景思忠,景思立都戰死疆場。如今實力稍遜,但依然是種家,王家等關西將門以下的佼佼者。同時也是雍秦商會裡的核心成員。

老族長景思誼和現任族長景營陰沈地對著滿桌的名帖。

“都三天了。”景營欲哭無淚,從京城到長安三天時間傳遞資訊,可以說是神速,但對於已經陷落在京城的家中子弟,三天時間,屍體都快發臭了。

“三天了,熊本和燕達搶了先手。現在京城應該被他們打得鐵板一塊。黃裳和李信實在太大意了,以為章惇去了河北就可以高枕無憂,這下把命都送了。”

“八弟……”景營欲言又止。

雖然是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但景思誼此時連眉毛都不動一下,“看他運氣了,能活就活,活不下來也就罷了。這一回劫難,各家淪陷的子弟都不會在少數……”

景思誼正在說著,忽然抬頭望著外面。

景榮盛怒氣衝衝地走了進來,景營的兒子,負責經營家族產業,族中最被看中的第四代,“又要我們交錢。現在工廠賺得好好的,再開十年也不成問題,做什麼要開發什麼機器?他們能吃飯靠誰呀?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看到叔祖和父親的表情,他忽然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

被重點培養的下一代族長,景營不介意跟兒子談論一下面臨的問題。

景榮盛聽了幾句,眼睛越來越亮,“太好了。叔公,阿爹,這下可輪到韓相公求我們了。兵馬在我們手中,他不答應自然學會裡的事大家都有一份說話的資格,我們就讓他自個兒去平叛!”

他興奮得臉色泛紅,“種家曲家其實這幾年都對他都……”

啪的一巴掌,清脆而響亮。

興奮的聲音一下被打斷。景榮盛原地轉了個圈,鼻血流了出來,人也懵掉了。

景營恨鐵不成鋼地咬著牙,“滾出去!”

景思誼不動聲色,“回房去。沒有吩咐,不得出來。”

下人把景榮盛架了出去,景思誼歎道,“本來以為是個不錯的孩子,以後把家族交他手裡,大家都能放心。”

景營慌忙站起來請罪。

景思誼擺擺手,“四哥還可以,聽說他跟王舜臣的兒子關係不錯,人也穩重。”

下一代的族長之位,轉到侄兒那裡,景營都不敢多說一句,只能連連點頭。

景思誼眼中透出的滿意之色,“你去點好兵馬,再讓四哥去見韓相公。現在韓相公需要我們,這是最好的時候。只要表現的好,回頭封賞的時候,稍微提一句自然不會被拒絕。”

“侄兒明白了。”

景思誼掃了眼桌上的名帖,姚,劉,曲,王,京兆府將門世家和主要將校的名帖泰半在此,“他們的想法當也差不多,先存個默契在,到時候一起好配合。”

敢於背叛韓岡或者向他提條件的絕對不多,但有想法的決然不少。

韓岡手中的實力,如果充分動員起來,傾覆天下也不足為奇。但只要韓岡想要儘快平定叛亂,現成能出動的兵力,主要就在京兆府這一片。

既然要被借重,想要一點合理的回報,這是人之常情。放到哪裡都能說得過去。

加入雍秦商會的家族產業每年的收益固然不少,但完全可以賺得更多。

給自然學會的權益金不好克扣,可工廠更新換代卻沒必要那麼頻繁。工廠裡許多位置,十一二歲的小兒完全可以勝任。同樣的工種,關東的工人要便宜一半,用上未成人的小兒更是只有五分之一。景思誼並不貪心,每年付出的工錢能省去一半,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當然,這話肯定只會事後再提。

景營還想說些什麼,但忽然又聽到外面的動靜,剛才才被景思誼評價為穩重的四侄兒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車站,車站。”

“站穩了說話,這像什麼樣子。”景思誼不快地呵斥,“車站怎麼了?”

“隴西出兵了。第一批兩千人剛剛進了車站了!”

景思誼身子一晃,差點沒站穩,不敢置信地問道,“這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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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22:48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反擊(下)

清晨的時候,王源一如往日坐在高高的信號塔上。

下方是繁忙的鐵路。每隔幾分鐘就有一輛列車從腳下駛過。

而王源的工作,就是舉著望遠鏡,觀察著十幾裡外同樣高聳的信號塔。

信號塔上豎著長長的支架,而支架有水準延伸出長長的活動臂板。通過臂板的位置變化,以及上面的燈光顏色,能傳遞出複雜的資訊。

而王源的工作就是收集這個資訊,同時把資訊再向下一個信號塔傳遞下去。

雖然雨天霧天,這信號塔就成了擺設。但大部分時間,資訊的傳遞比聲音還要快捷。

不過由於發明時間並不長,同時培訓人員困難的緣故,這套資訊系統,只在開封到京兆再到鞏州這條線路上建成。而其他線路上用的信號板,只是用來傳遞列車通行與否的簡單資訊。

王源聽說,等到這信號塔系統全線建成之後,自然協會將會利用這個系統傳遞時間資訊,對全國各大城市的經度進行測算。與通過精密時計測算出來的經度相對照,繪製更為精確的地圖。

王源一手舉著望遠鏡,一手拿著筆。

按照規定,每隔半個小時,信號塔之間就要進行一次確認通訊。

王源兩個時辰之前交接班,來自於開封方向的信號一如既往的穩定。

但每收到一次,王源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一分。

他所收到的資訊的最後一位元,都有莫名其妙的錯位。直到這一次,看到信號板的那一刻,他豁然而起。座椅哐當一聲翻倒在地。

同伴從門外探進頭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是什麼消息?!”

“金牌,紅色。京城出亂子了。”王源說著,匆匆在紙上記下幾個字,把紙條折好,“速送去游相公處!不得延誤。”

哐的一聲響,鐵門開合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幾乎在同時,腳下也傳來鐵門開合的聲響,樓梯上的腳步聲也成了重奏。

王源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嶄新的木地板擦洗得錚亮。

但在這層地板下方,王源知道,有一個更加隱秘而且守衛森嚴的房間。房間裡同樣在傳遞遠方的資訊。

王源的紙條和另外一張紙條,很快送達游師雄的手中。

游師雄抬頭看了一眼座鐘,一個時辰。

把紙條丟在桌上,他神色黯淡地歎了一口氣。

一直在注意著他的幕僚見狀問道,“相公,出事了?”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什麼時候的事兒?”

“一個時辰前。”

從政變發生到他收到消息,一個時辰的時間,資訊走完了開封到洛陽的五百里路程。

“竟然這麼快。”即使事先知道有快速傳遞消息的方法,幕僚也不禁為這個訊快的速度而咋舌不已,隨即他精神一振,“相公,該動手了!”

游師雄沈默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京城那邊黃河決堤的消息,在這之前已經傳到他的手中。

從那時開始,游師雄就已經在調集兵馬,並加強洛陽城中的守衛。

游師雄壓根不相信那是意外,他在等待著後續的發展。

熊本夥同燕達還有宗室殘黨,殺黃裳,囚太后,這個驚人的消息反而讓遊世雄松了口氣,第二隻靴子終於落地了。

“速去請展提舉。”為黃裳默哀了片刻,游師雄立刻行動起來。

……

隆隆的炮聲從天際傳來。

聽到這個聲音的官員們都忍不住縮了一下脖子。

一名綠袍小官站起來,故意把聲音放得很大,“燕太尉已經動手了。”

熊本深深的注視了他一眼,記下了他。這樣的人,可堪一用。

趙仲增雙腳灌鉛一般地走了過來,彎腰弓背,兩腮的肉也垂了下來,整個人都小了一圈,又像老了十歲。

他默默地在熊本身邊的空位坐下,一言不發。

“怎麼樣了。趙仲禦,趙仲堪還鬧了沒有?”

趙仲增木然拱了一下手,“多謝相公,派人警告了他們,老實多了。”

趙仲增剛剛死了孫子,就有人逼著要把自己的孫子推上位。是熊本和燕達給他撐了腰。

熊本點頭。

趙仲增雖然蠢,但在那群人中,已經算是好的了。真正的聰明人,要不然死了,要不然就躲起來了,根本不會在這時候冒頭。

趙仲增問,“相公,燕太尉那邊還來得及嗎?”

熊本沈下臉,“不相信他,這時候就不會動手。”

趙仲增追問,“要是消息傳得太快,關西援軍到了,還沒把興平堡打下了怎麼辦?”

熊本看了他一眼,確定地說,“相信燕逢辰!”

熊本早就派人控制了東京車站。

雍秦商會和鐵路總局雖然隱瞞,但京洛鐵路上有一套類似於烽火臺的傳信系統,這如何能瞞過實際處理政務的都堂成員?

有人在那裡盯著信號塔,而且是行家裡手,按時傳信,不用擔心會有人做鬼。

卡住了信號塔,資訊傳遞最高也只有金牌急腳的速度。

一天以上的時間,消息才能到洛陽,再過兩天方能進長安。而韓岡,據說他最近還在隴西。

即使韓岡不在隴西,就在長安,在西軍主力北上的現在,他至少也要半個月以上的時間,才能集合萬人以上的兵馬。而這時候,京城這裡早就能把開封府打造得鐵桶一般。還能用聖旨,把關西攪和一番。

等韓岡整頓好關西的兵馬,打算出關來,這邊還能提前一步拆除鐵路,讓其舉步維艱。

未慮勝先慮敗。熊本在決定動手之前,也是經過了多方考量。

他不僅僅找到了皇族的盟友,也找到了福建商會做盟軍,而且在雍秦商會內部,也並不是鐵板一塊。

雍秦商會的工廠主一直都在韓岡的逼迫下,不斷升級工廠裡的機器。賺到的利潤少說有五分之一送給了自然學會裡的那些工匠。

真當他們不想賺大錢?熊本不止一次聽到關西工廠主的抱怨。甚至他手中還有一些信件,來自於一些在關東開設分廠的關西工廠主們,其中多有對韓岡的怨憤之言。

只要擋住韓岡。很快,他們就會明白,他們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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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22:11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反擊(中)

赤紅的火焰燒得半邊天空宛如晨霞滿天。

丁兆蘭腳下的道路也因此清晰可見。

也讓他這個帶著兜帽,走在夜間道路上的可疑人物,一路暴露在出門觀看火情的東京市民面前。

不過現在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他。每一個人都憂心忡忡地望著北方。

開封城北隸屬於軍器監的工廠群,盡數淪陷在火焰中。恐怕幾年內都不能回過氣來。

上萬工人,從血緣上,從金錢上,與東京城的每一個人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原本只集中在皇宮,和皇宮周圍幾處裡坊,以及南熏門外那一小片地的動亂,也就在這些爆炸聲中,徹底暴露在東京城百萬市民面前。

“站住!不要動!”

終於有一隊員警注意到了丁兆蘭。

丁兆蘭沒有逃跑,在員警們的面前,他抬頭,把自己的臉暴露出來。

“啊。”員警們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囈。

領頭的員警還想打個招呼,寒暄兩句,卻在丁兆南的眼神中,給他讓出路來。

丁兆蘭繼續飛快地走著。

又一陣爆炸,天空中的紅光都一陣抖動。

一團團火焰,飛射四方,劃著弧線往地上墜落。

兩個月前,孟州星落如雨,無數隕星墜落於地。

當時丁兆蘭就聽人說,這是凶兆。重臣名將多亡。

然後洛陽城中就有謠言,這一回攻打遼國,肯定會傷亡慘重,甚至可能會鎩羽而歸。

當然很快就有另一個方向的謠言說,這預兆著遼國滅亡。

然而丁兆蘭到現在為止,依然覺得這是扯淡。

天上掉下來的破石頭,能算得什麼?眼前這幾下帶出流星的爆炸,不知死了多少人。眼前的局面再持續下去,死的人只會更多。

丁兆蘭走近一處大宅。

大宅門前的守衛警惕地望過來。把守著一條街巷的兩名員警,提著鋼叉鐵尺走過來,“你什麼人了,宵禁了知不知道,把你的路條拿來。”

丁兆南不耐煩地一皺眉,“不要裝了,你們不是員警,我沒見過你們。”

兩名假員警登時做出了攻擊的態勢,稍遠處的幾個守衛也立刻圍了過來。

哢嚓一聲,輕微的脆響。也許別人會忽略過,但丁兆蘭知道,這是槍支機簧的聲音。

丁兆蘭揭開兜帽,“我是丁兆蘭,找你們家員外有話說。”見對方沒反應,他又語氣急促地催促道,“就我一個。”

丁兆蘭在京師,大小也是個名人。很快就被迎入大門中。雖然背後被槍口指著,不過他也計較不了那麼太多。

宅院的主人就在前院,丁兆蘭與他相熟。但今夜見到他的時候,卻見其畢恭畢敬地陪著一個少年。

而這少年,丁兆蘭竟然見過,“韓衙內!”

韓錟沖丁兆蘭點點頭,沒有平日裡言語帶笑的親和,“丁兄夜中來訪,不知有何指教?”他好聲好氣地問著,不過他身邊的護衛卻是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模樣。

看到韓岡家的公子就藏身京師,丁兆蘭對自己的選擇更加確定,“指教說不上,只想問一問衙內,我們要如何配合你們?”

“我們?”韓錟微微皺起眉頭。

“東京城中,只希望過著太平日子的‘我們’。”

韓錟神色鄭重起來,“丁兄,你能聯繫上多少人?”

“除了少數幾個,京城中的員警,沒有人不想過太平日子的。”

如果不是因故正巧回了京城,丁兆蘭絕對不想多摻和高層的爭鬥。像他這樣的小人物,被捲進風暴裡,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但高層的爭鬥,不再局限於高層。章派的熊相公剛剛殺了韓派的黃相公,福建商會也才抄了雍秦商會的會館,政變只開了個頭,就已經毀掉了東京半個工廠區,再要等西面的大軍開過來,北面的大軍再南下,兩邊以東京城為戰場,最後會死多少人?

丁兆蘭覺得,作為一名員警,他有義務維護京城的安定。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但至少得盡一份力。

“雖然我們做不了什麼。嗯,也不敢出來頂著熊相公,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沒問題的。不過我們也希望,不要傷害到京城的百姓。”

宅院的主人連番對丁兆蘭使著眼色。丁兆蘭的承諾中,推託的情緒太多,這時候,理應全心全意投效才對。

韓錟卻揚起雙眉,朝丁兆蘭一拱手,“好!小弟在這裡就答應丁兄,我等今日行事,絕不會故意傷害京城百姓。”

……

工廠區一片火海。

大相國寺冒起火焰。

開寶寺鐵塔在爆炸中崩塌。

金明池河對面的瓊林苑熊熊燃燒。

半個時辰過來,李信沈默地站在城頭上,望著北面的漫天紅光。

他的炮兵剛剛解決了南熏門的炮兵陣地,順便把城門上的環城鐵路南熏門車站,也就是原來的城樓,用開花彈點燃。

此刻城中大亂。

初期的混亂和迷茫過後,關西的勢力終於反應過來。

雖然缺乏足夠的人手,但縱火只需要一支火把。

同樣的,熊本燕達手中也缺乏足夠的軍隊。

章惇領軍北征,神機軍,上四軍,甚至鐵路上的護路軍,絕大多數都被調走了。如果這些軍隊只要有一支還在京城,李信相信,絕沒有人敢動彈一下。

如今整個開封府地域,總兵力加起來不過五萬。而熊本和燕達能在短時間內就調動的,李信幫他們計算過,班直和寬衣天武,加上員警,總數不會超過兩萬人。

熊本他們的當務之急,就是整合其餘的軍隊,徵發新軍,同時安定京城,並以新天子的名義開始發號施令,搶佔大義名分。

而這一場爆炸和大火,至少能耽擱熊本整合兵力兩到三天。

分秒必爭的政變,耽擱兩三天,足以改變許多局面。

當然,李信並不指望熊本和燕達會低頭認輸,或者舉止失措。經歷過諸多征戰的兩人,遇到危機的時候,只會更加強硬和激進。

天色剛泛白,南熏門的位置上,一面旗幟舉得起來。

李信拍了拍粗糙的水泥牆面,“客人來了。”

接下來的幾天,會很艱難。不過李信相信,援軍很快就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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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21:14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反擊(上)

“御醫,御醫,快傳御醫!”

小皇帝的祖父在人群中拼命地叫喊。手裡抱著一動不動的新皇帝,面容已經扭曲。

但燕達只是從人縫中看到的景象,傳仵作過來更合適一點。

群臣方才已經在熊本的帶領下叩拜過新君。從禮儀上業已是大宋新的君主。然後就龍馭賓天了。

從登基到駕崩,僅僅幾分鐘。

這是不是有史以來在位最短的一位天子?

燕達一時愣住了。

而這時候,佇列嚴整的文武百官,就像開水灌進了窩裡的老鼠,抱頭鼠竄,紛紛尋找安全的地方。

宰相愣在了當場。三司使不知所措。殿中侍御史尖叫的調門比州西瓦子裡唱儺戲的都高。

莊嚴肅穆的大慶殿,一時間光怪陸離起來。

一塊承塵掉在了燕達的腳邊。

燕達終於回過神來,他劈手從一名班直手中搶過金骨朵。

熊本正想招呼燕達整頓秩序,看見了,立刻臉色不自然地退了一步。

燕達沒去關心熊相公的心理陰影面積,幾步沖到了樂班旁,一骨朵狠狠地敲在了編鐘之上。

當的一聲巨響,回蕩殿中,壓滅了所有聲音。

“都給我安靜。”燕達提著金骨朵,吼著,“先撤出大殿。”

有了燕達這一句,百官狂奔而出。沒有幾個人還想到要徵求宰相的意見。

“御醫,御醫!”趙仲增沒有動,抱著孫子大叫著。他額頭上被琉璃瓦的碎片蹭了一下,半邊臉頰血淋淋的。

燕達直接拉起趙仲增,讓班直抱起已經不再動彈的新天子,“將皇帝抱走。”

他扯著哭喊的趙仲增,又沖熊本喊,“還不快走,等著再來一下嗎?”

仿佛在配合燕達,又是一枚炮彈飛來,砸在了大慶殿前,蹭著玉輅過去。一頭撞在漢白玉的臺階上,迸起無數碎片。

剛剛跑出殿門的文武百官,又跑了回來,絆在高高的門檻上,一個壓一個,前面動不了,後面還在往裡擠,連踩帶踏,最下面的官員一下就沒了聲息。

燕達帶著趙仲增和熊本,從後門撤離了大慶殿。

直到快到福寧殿,沒見炮彈飛來,一幫人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點下來。

不過他們沒敢進目標巨大的天子寢宮,就在旁邊找了一間樓閣停下來。

趙仲增已經不喊御醫了,呆坐在孫子的屍體邊。

燕達看著外面,疑惑不解,“快十裡了吧,李信是怎麼打到這裡來?”

火器是強國之源,新式火炮的數據全都要送到都堂案頭。一般的現役火炮,野戰炮的話基本上都不超過四裡。而固定在城寨上的城防炮,射程也在八裡以內。

燕達不記得有哪一型號的火炮,能達到如此遠的射程。

熊本去看了一下小皇帝,確認已然無救。臉色難看地回來,“可能是試驗型號。”

“試驗型號?”倒覺得說得通。

在軍器監下屬的火器局中,出現過各式各樣各具特色的設計。其中有一些設計不論從威力還是射程,比現役的火炮都要出色。

只是因為成本或者是運輸不便,又或者是其他問題,所以才沒有被列入現役。

燕達曾聽說過,軍器監前兩年曾經造出一門火炮,射程高達十三裡,只是因為成本和大規模生產不便,以及容易炸膛,設計圖被封之高閣,而火炮本身也被放進了倉庫中。

“可能興平堡裡面就藏了什麼你我都不知道的東西。”熊本說著,以韓岡在京中的力量,要做到並不難。

“也有可能射擊的地方就在城中。”他繼續猜測著。

一夜之內只能針對幾個目標發動攻擊,把關西在京師的幾個樞紐消滅了。他要說,把整個關西在京師的勢力連根拔起全數剷除,再給一個月都做不到。

要說韓岡沒有在京師安排一下潛伏的據點,熊本和燕達可都不敢相信。

說不定就是從哪個院子的地底下拖出來的一門火炮。

“都有可能。既然這樣,相公……”燕達對熊本說,“城中還請你安排一下人手,嚴加提防,只要發射肯定會有跡象,如果有,儘快抓住。”

“逢辰你呢,還去興平堡?”

燕達一點頭,從牙縫裡蹦出聲音,“我去跟李信打個招呼。”

……

“太尉,打到大慶殿了。殿頂都塌了。”

一隻小竹管從天而降,觀察哨從飛船上傳下觀察到的戰果。

參謀拿著竹管抽出的紙張,興奮地向李信回報。

城頭上的官兵們一陣靜默,消化了這個消息後,一個兩個接二連三地舉起槍,歡呼了起來。

大慶殿都幹了,還有什麼不敢幹的?

怕他個鳥啊!

“來打試試,爺爺再送你幾炮。”有人抓著褲襠,沖著南熏門的方向叫喊著。

熊本的說客,李信的老相識,目瞪口呆。他現在還不敢相信,李信竟然敢炮打大慶殿。之前章惇下令改造,降低興平堡對開封城中的威脅,而韓岡則設法留了一手。

事實證明這一手沒有白費。

“在登基吧。”

“沒有人提醒燕達嗎?”

說客一臉茫然,不知道李信說的是什麼?

李信搖搖頭,他沒有向人解釋的習慣。

火炮能精準的打到十裡之外的目標,超出一般人的認知範圍。甚至對火炮不那麼熟悉的將校,都是不知道的。

其實早期的青銅炮,以及最近幾年出廠的使用雙層炮管的新式熟鐵炮,是可以在犧牲火炮使用壽命的基礎上加強裝藥的。

尤其近三年內設計生產的各型火炮,包括完成了所有的驗證程式,卻因為成本而沒有被選中的實驗型,都已經把一倍半裝藥和兩倍裝藥的射擊諸元總結好了。

李信這邊看似是一炮命中,其實之前有幾千上萬發的射擊,和上百門火炮的毀損為基礎的。

實驗型的膛線火炮,新式炮彈,加上最新式的定裝發射火炮,一同造就了眼前的戰果。

“火炮情況如何?”讓人把說客帶走,李信向炮組確認。

“目前看不到大礙。”

“不要再射擊大慶殿了。”

強裝藥的射擊,每一發都對火炮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興平堡中真正能夠快速移動的火炮只有四門。必須要保護使用。

李信下令,“開花彈,南熏門。瞄準對面的火炮陣地。在燕太尉過來之前,再給他一個驚喜。”

哦,炮組飛快地行動起來。

李信並不怕燕達。

這些年來燕達被刻意摒除在新軍之外。對火炮的使用,以及火炮技術的發展,他早就跟不上了。而京營中,有能耐的炮兵軍官也都被帶走了。

竟然在南薰門上安設火炮,這是送人頭呢。

炮組還在準備,忽然一聲轟鳴,仿佛巨龍的怒吼。

李信張著嘴,失去了所有聲音。

開封的北方,一個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直沖雲霄。天空被照亮,仿佛又一輪太陽升起。

火焰紛飛,流星一般飛散。

沒有人聽見李信低語,“火器局,彈藥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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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20:27

第三百二十三章 說服(下)

當朝權相在福建商會中的代言人,同時也是福建商會的領袖,此刻躊躇滿志。

走到熊本身邊,並肩而立,一同望向繁星點點的東京城。

幾道急速移動的火光勾勒出沿途的街道,飛速地向城南彙聚。

直到南熏門上聚滿了燈火,他才轉過身來,“剛剛收到消息,相公已經清醒了。”

章愷的視線在臉上梭巡,熊本卻沒有一點異樣,“當真?阿彌陀佛,這真是太好了。”

章愷的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熊本的心臟都挖出來瞧一瞧。不過最終也沒看出什麼不對的地方。

他又轉過去,看著南面的璀璨星火,“燕達這是去抓李信了?”

熊本點了點頭,“對了。何矩已經死了吧?”

何矩是雍秦商會在京城的首腦人物,很早之前在京城商界就已經舉足輕重了,也很被韓岡所看重。最近兜兜轉轉又調了回來。平安號副總掌櫃的身份執掌京城分號。

而何矩的手上掌握的並不僅僅是錢了,人財物都在他手上彙集。也因此就成為了今晚最重要的幾個目標之一。

“死了。我已經確認過了。”

章愷與何矩結識多年,兩人之間還是有一點交情在。不過在現實的利益面前,這點交情就像晨霧一樣稀薄。

“那……今日三軍將士用命,方一舉將城中西虜掃清。理應重加犒賞,只是如今國用艱難,國庫裡已經沒有多少錢了。”

“平安號的金庫還沒有點清。而且都是記帳,裡面並沒有太多現錢。”

“一百零七萬貫。”熊本一句話就讓章愷臉色驟變,“零頭我就不要了,把整數一百萬貫發下去吧。”

章愷很快恢復了平靜,沒有討價還價,“希望拿了錢能用命,今天就把興平堡打下來。”

“放心,放心。”

“現在怎麼都不可能會放心的。”章愷指了指自己胸口,“等過幾日相公回來了,這顆心才落下來。伯通你說是不是?”

“也是。不過在相公回來之前,還是好好打理一下。免得子厚相公看了不開心。”熊本問了一下時間,“差不多是時候去大慶殿了,一起去嗎?”

章愷搖搖頭,“我還要去安排一下,一會兒再趕過來。”

兩人在城下分道揚鑣。

熊本入內,往大慶殿方向走,身後有人跟上來。剛才他站在城樓的陰暗處,並不顯眼,卻把熊本和章愷的對話都聽得清清楚楚,“相公,章惇醒了,該怎麼辦?”

熊本搖搖頭,“章子厚真要醒了,他是不會這麼著急過來的。也不會那麼大方。”

他回頭沖著身後人道,“你也不用擔心。現在福建雍秦兩家已經勢如水火。章子厚回來也只能堅持到底。”

破裂的鏡子無法復原。章韓兩方已經結下了血仇,合作的基礎不復存在。

天空中啟明星正閃閃發亮。這顆象徵著戰爭的星辰,與火星遙相輝映,似乎比平日還要亮上許多。

“太白犯熒惑,主大戰。色白有芒,大捷之兆。相公,祥瑞啊!”

熊本呵呵笑了一下,“希望燕逢辰能快一點打下興平堡。持叛將首級獻俘闕下,耀武陛前,可比什麼祥瑞兆頭都要好。”

雖然燕達還打算準備的更加妥當一點,而自家也派了人去說服李信,亂一亂興平堡的軍心。不過熊本更希望能夠更早一點把開封平定下來。

他站在大慶殿八十一級臺階頂端,回頭望著南方的天空,輕聲喝道,“殺李信,定京師。”

……

熊本北行,章愷南出。

離開宣德門之後,就有人趕過來與他會合。

深入參與了這一夜的叛亂,跟隨的章愷左右,福建商會的幾名核心成員,都急著想知道熊本的態度。

“會首,怎麼樣了?”

“熊本說什麼了?”

“他有沒有其他心思?”

被人追問,章愷微皺眉頭,“熊本問我要了100萬貫,說是要發犒賞。”

“他是真要犒賞,還是想要試探?”

“試探什麼?就像現在這樣子,他敢跟我們鬧掰嗎?”

“要是相公……”有人還是狐疑著,卻不敢把話說下去。

章愷不耐煩,人一多嘴就碎,觀點往往背道而馳,“大堤上的事都做下來了,現在還說什麼呢。太祖皇帝黃袍加身的時候,心還是慌的。事後賞賜的時候少了誰了?”

“早點把興平堡打下來,把京師安定。很快我們還要對付一個大人物呢,在小人物的身上不能耽擱太多時間。”

“小人物?”

“李信?”

“一個老實人。靠著忠心,靠著老實,做了太尉。可現在卻不是老實就能解決問題的時候了。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幾人一起點頭。

天終於亮了。

第一縷晨光映進了章愷的眼中。

“馬上就是登基大典。”已經可以聽到大慶殿前的編鐘聲悠悠傳來,“我要去宮中了。希望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結束之後,能聽到你們的好消息。”

殺了李信,平定京師,整合中原軍力,等待章惇回返。

他不願意去想章惇回不來的情況,那時候就必須依靠熊本了。那樣才能對抗還有著韓岡的西方。

幾天前噩耗傳來的時候,他就是被這個理由說服。忐忑不安地等待兄長的恢復,然後選擇先下手為強。

在熟悉的會所中,發出一道道命令,盡自己最大能力作出了安排,算好時間,章愷收拾好自己要穿的朝服,啟程前往皇城。

……

大軍已經彙聚南熏門。前鋒甚至進抵興平堡外兩三裡的地方。

望遠鏡的視野中,已經被改造成環城車站的南薰門城樓,已經看到黑洞洞的炮口。

李信沈默地舉著望遠鏡,身邊是聒噪的說客。

“太尉,區區兩千心懷猶疑之徒,又如何對抗十萬雄師?不如暫且虛與委蛇。”

幾十年的舊相識。曾經一同效力于章惇麾下,在金湖南路的崇山峻嶺之間開疆辟土。

這是李信沒有第一時間把這個說客從城頭上丟下去的原因。

不過李信也沒打算把他趕走。

棱堡中一片沈寂,僅僅千餘人的守備,對偌大的興平堡來說遠遠不足。

士兵們聽從著李信的指揮,但氣氛陰沈厚重得仿佛湖底的淤泥。

興平堡的守備,前身是關係西調來的一支禁軍。即使到如今,其中絕大多數還是關西出身。

他們知道城中的叛亂,也清楚如今情勢不妙。這其中有聰明人恐怕都已經猜到,駐紮在城中的同樣出生于關西的同鄉袍澤,都已然不幸。而叛亂者正節節緊逼,並不準備給他們留下活路。

他們是一群哀兵。

有說法是哀兵必勝。

不過哀兵手上也必須要有好的武器。

“太尉忘了嗎?去年的時候,京城周邊的棱堡內,所有火炮的炮位都經過了改造,是不能對內的。沒有火炮,試問太尉你如何抵抗?”

改造炮位的事,李信當然知道。他還親身參與過。不過現在想來,可能就是章惇在為今日做策劃了。

章惇率領大軍北上的時候,黃裳和李信的警惕心是提到的最高級。陳橋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一場場不斷向北方延伸的會戰,讓黃裳和李信的警惕漸漸放下。

遠在燕山,黃河氾濫,這時候,兩人都想不到,章惇會選擇在此時下手。

這絕非最好的時機,卻因為出人意料,有了最好的結果。

黃裳已經確定是遭遇不幸。太皇太后、太后和太子也應該是遇害了。守衛皇城的禁衛,恐怕關西出生的已經無一留存。

馬會的初任會首,家宅燃起了熊熊大火,同樣起火的,還有雍秦商會在京城中的幾個據點。

偌大的京城,很可能就只剩下這座興平堡,還留在韓黨的手中。

而李信就準備用這座堡壘堅持到底。

“人不足,槍不足,炮不足。你說你怎麼打?”

說客想盡辦法要動搖李信的意志,李信沈默地看了他一眼。身後傳來咕嚕咕嚕的車輪響。“火炮。”李信言簡意賅地說。

“就四門火炮,能有什麼用?”

李信沒有搭理他,只是示意架設火炮瞄準南熏門的炮兵,把炮口再抬一點點。

“州橋了。”

李信把手指往上抬一抬。

“禦街了!”

李信繼續活動手指。

“對準宣德門樓了。”聲音發顫。

李信又抬了抬手。

“大……大慶殿!”

“你到底要做什麼?!”說客尖叫起來。

李信拿著火把,站在火炮旁,樸實的臉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微笑,“以理服人。”

……

韶樂響徹殿堂內外,八佾舞於庭中。

不論參沒參與叛亂的官員都被召集到大慶殿中。

就連張璪都被顫顫巍巍地提溜了過來,被迫站在熊本的前方,率領文武百官,恭迎新天子駕臨。

一名十幾歲的少年坐在了空缺許久的御座上,透過輕輕晃動的十二旒,觀察著臣子們的一舉一動。

張璪,熊本領頭,在下麵三跪九叩。

少年心情一點點地激昂起來,今日誅殺黃裳李信,明日就是韓岡章惇。

他要做真正的皇帝,而不是被人操控的傀儡。

這時頭頂忽然轟的一聲響,少年猛抬頭,一片綠色的琉璃瓦擦著鼻子掉到了地,更重的東西落了下來。

隱約間他聽到了下麵臣子們的叫喊。

緊接著,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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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9:04

第三百二十二章 說服(中)

東京城外,現有二十一座大小棱堡,錯落佈置在各處要點。近兩百里長的一道矮牆,連接這些棱堡,也成了東京的第三道城牆,是為外廓城。這是現如今,大宋京師最核心的一道防線。

興平堡就是其中的一座,而且剛剛經過了改造。雖然駐紮在其中的兵力以及安裝設置的火炮數量都不算多,但其地理位置天生就決定了它的地位,以及它的重要性。

趙仲增對軍事不瞭解,也不知道開封城防的規劃佈局究竟是怎麼樣的安排。但他知道興平堡,出了南薰門不遠,卡著東西向的鐵路埡口,就有一座五角形的棱堡。

棱堡城牆不高,樣式怪異,可一個個黑洞洞的炮口,看著就讓人安心——如果裡面都是自己人的話。

之前用協助抗洪的名義把李信調出城去,前面就安排有一隊人馬在等著他。熊本親自安排的,比李信帶的人要多上幾倍,就是要不出一點差錯地幹掉李信。

韓岡放在京城,用來鎮壓局勢的大將不去解決掉,誰也沒法睡好覺。這個是比幹掉黃裳還要要緊的事務。

燕達往南面看過去,看不見的遠方,就是李信現在的位置,“李信不簡單,換作是我,也很難發現不對,及時跑出來。”

“好啊,好啊,沒逮到人就算了,讓他跑了也罷了,竟然讓他進了興平堡。”趙仲增又怕又氣,燕達還在這裡嘖嘖稱歎,“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他嗎?等他點起人馬,把我們的腦袋都拿去找韓賊請功?”

燕達冷下臉來,“我等起事,立誓剷除二賊,為皇宋撥亂反正,一開始就已經把性命置之度外,莫說對方隔著幾重城牆,遠在數裡之外,就是炮口在眼前,也不該驚慌失措。”

“我是怕死嗎?我是怕他們壞了大事!”

“壞不了事。”熊本帶著點憐憫地看著趙仲增,像在看一隻發蠢的猴子,“章惇率隊出征後,整個京城守軍總共也只剩下兩萬一千餘人。這幾天又調走一批,興平堡現在有多少兵馬,留守的也就五百一千。”

遠的地方不好說,京畿附近的駐軍,被章惇帶走了大半之後,只剩下十之二三。熊本又借水患的名義,從這些人中又調走了一批。僅存的駐軍,分散在二十多處棱堡,以及數倍的軍營中,兵力分散,又沒有一個所有人都認同的指揮體系,根本不是燕達掌握的天武軍的對手。

“所以說我們的運氣還算不錯。李信是跑回來了。要是他跑去京東,或者逃往洛陽,我們都有大麻煩。”

趙仲增點點頭,聽過熊本的解釋,他算是明白了。

京東有剛剛聚集起來的防洪兵馬。雖然幾乎都是廂軍和下位禁軍,但由李信這位名將統帥,說不定就會由羊變成狼。

洛陽那邊有游師雄,與李信聯手起來,洛陽有點異動就很可能被鎮壓下去。這樣就會少了很大一批有影響力的支持者。

不過幸運的是,不知是靠運氣還是靠本事才得以逃脫的李信,做出了最壞的選擇。

“可能他還想著能夠挽回局面吧。”燕達偏過頭看了看趙仲增,似乎覺得他很礙眼,“大王先去歇著吧,明天要忙上一天。”

趙仲增先是一愣,隨即看向熊本,而熊本就像沒聽到燕達的話一樣。

趙仲增臉色大變,掉頭就走。

燕達在後嘿嘿冷笑,“宗室!”

熊本依然是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逢辰,還沒問過你。對李信,你有多少把握。”

“如果兵力相當的話,那就要頗費周折了。”燕達坦然地說。趙仲增走了,有些話就不用隱藏了。

“剛才派出去的那幾個應該應付不來吧。京城中的兵馬盡可帶去。有什麼需要都可以說出來。”熊本想了想。

既然燕達覺得兵力相當,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那就多給他一些兵馬。而且兵馬之外,開封還有龐大的工廠群,只是用炸藥去堆,都能把小小的興平堡給堆平掉。

燕達猶豫了一下,“那樣的話,京城內部就壓不住了。”

熊本沈默下去。現在京城之中,心向韓岡的人還很多。而且關西的勢力在京城極為深厚。今日給熊本燕達順利得手,完全是他們行動迅速,一開始就解決了關西黨的首腦,直接把他們給打蒙了。可如果等他們反應過來,沒有足夠的力量壓制,他們能輕易在京城掀起了一波驚濤駭浪。

不過熊本終究還是有決斷力,軍政兩方面做到高位,最常做的事就是取捨。同樣優秀的兩個人才該提拔誰?兩座相鄰的城市鐵路幹線該經過哪一座?兩家官營工廠哪家能得到更多的訂單?兩項新技術,哪一個得到更多的投資?雖然是權勢已經走到頂的成年人,也不可能什麼時候都能說我全都要。

“先殺李信。”熊本並起五指,手作掌刀,往下一劈,仿佛砍下的是李信的頭顱,“逢辰你親自去。城中的事我來想辦法,亂就亂一點,但李信才是關鍵。”

一輛四面漏風的車子被推進了大慶殿前的廣場上。在前面指揮的內侍明顯很緊張,尖細的嗓音都傳進了熊本和燕達的耳朵中。

那是天子登基,或者大朝會又或者冬至祭天明堂大典等大禮儀前作為擺設,放在大慶殿廣場上的玉輅。

是皇帝的車駕,唐高宗時所造,一直沿用到今天。有數百年的歷史。就跟所有老古董一樣,年月久了,自然變得不那麼結實。近些年,每次從庫房裡把玉輅請出來,主持者免不了提心吊膽,生怕哪裡磕了碰了斷了碎了,連累自己掉腦袋。

燕達只瞥了一眼,就不再關心。玉輅玉璽之類的東西,只不過是拿在皇帝的手中,才有了特殊的地位。現在他們要解決的就是皇帝的位置。有了皇帝,配屬的玩意兒,要做多少,就有多少。

他下意識地望著南方,“把自己作為誘餌,恐怕這就是李信的打算。”

有李信的牽制,關西那一派的人不說出來反擊了,至少能逃出許多。

熊本回憶起過去與李信的來往,在他的感覺中,李信卻比不上趙隆和王舜臣等一些他接觸過的將領,“都是說他是老實人。我平常見他,也的確是個老實人。想不到他還有這麼果斷的一面。”

“他是靠軍功升到節度使。老實是一回事,有沒有能耐是另一回事。”

熊本略有訝異地看了一眼燕達,“逢辰你對他評價很高啊。”

“因為他現在是我的對手了。”

燕達繃緊的面容,嚴肅而專注。並不因為為敵我之間巨大的力量懸殊,而盲目自大。

熊本則安心地笑了起來。重視總比輕視好。這樣能減少犯錯的幾率。

名將之謂,絕非幸至。

“逢辰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多了。不過,天明後的登基大典一定要參加。”熊本再次提醒燕達。

鎮壓文武百官,少了燕達不行。

“當然。”燕達也不打算缺席,“調集兵馬,籌備武器彈藥都需要時間。我現在只是派人看住了興平堡的大門,嚴防有人進出或李信他們突圍,登基大典的那段時間打不起來。真要耽擱一點,可能要到夜裡甚至明天才能開始進攻了。”

熊本沈吟了片刻,“既然這樣。不如就派個人進去勸說李信投降。”

“有必要?”

“看看李信,探探人心。一上來就打打殺殺多不好?”自覺說了個笑話,熊本呵呵笑了兩聲,“李信那性子不會隨便殺人的。”

燕達狐疑地看了熊本一眼,派人進去勸降,就算李信不殺人,難道還會把人給放出來嗎?既然不會放人,那麼探查多少消息也都送不出來。

他疑惑著提醒了一句,“我攻城的時候就顧不上他了。”

“沒關係,富貴險中求嘛。有的是人願意去做。”

聽熊本如此說,燕達不再多話,一拱手,“聽憑相公安排。”

……

宣德門城樓上,昔日天子夜觀上元燈會的地方,熊本目送燕達打馬遠去。

下半夜,這位對趙氏忠心耿耿的大將將會很忙。

以謹慎著稱的燕達,在戰前總是比其他人要多做上一倍的準備。

熊本則對勝利更加篤定。

不僅僅是因為兵力、火力以及彈藥上的優勢。

作為一座緊臨城池的堡壘,其配屬的重型火炮都位於堡壘的外側。

而興平堡的北側,也就是面對南熏門的一側,則只給虎蹲炮發射霰彈的空間。

當初設計製造時,其實是留了炮位。只是建起來之後,沒有安裝火炮。

而在章惇主政後,開封的週邊棱堡,全都進行了改造,內則預留的炮位都給封死。

固定在炮位上的重型火炮,拆卸不下來。即使能,也無法在沒有安裝上炮臺的情況下發射。

只要在南熏門架上火炮,燕達面臨的就是一場對方單方面挨打的戰鬥。

即使對方主將是李信,沒多少經驗的偏裨將佐贏不了,有了太多優勢的燕達卻不可能贏不下來。

哐哐,城頭下的蒸汽機又開始了運作。繩索捲動,升降機的轎廂緩緩升了上來。

熊本轉過身,結局確定的興平堡已經不在他關心的範圍之內。

透過升降機鐵柵門的菱形格子,熊本沖來人輕輕點頭。

章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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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8:36

第三百二十一章 說服(上)

“先來拜見太后。”

“也好,先說服太后再論其餘。”聽到熊本如此說,趙仲增隨即拾級而上,往大慶殿中去。

走了兩步,卻不見熊本和燕達沒有跟上來。

回頭去看,只見兩人在那裡整理衣冠。專注而認真地撣撣袖子,拍拍衣袍,把頭上的帽盔端端正正地重新戴好。

趙仲增不屑地撇了一下嘴,卻又有幾分安心。

儘管在京師和宮中依然動盪未休的時候,熊本和燕達在拜見太后之前,還記得要整理衣冠,足可見在他們的心中,皇家的積威猶在。天水趙氏養士百年,養出的並不只有白眼狼。

但他是不屑於此。

趙仲增不怎麼看得起那位新寡文君。

她能嫁進來,只是因為她是王安石的孫女。

可是她嫁進來的這幾年裡一點用都沒有,皇帝被關著關著就關死了,兩個權奸越發囂張。宗室被殺的殺,關的關,逐的逐,也沒見這位皇后,設法保護一二,反而與皇帝一個勁地鬧彆扭。據傳說,他們兩個人之間連話都不說,一年只見三四次面。

這樣的皇后還不如放個石頭在她位子上,說不定更稱職一點。

趙仲增去見她,只想知道那個把趙家積攢了上百年的家當都要賣給外人的賤婦的下落。

還有就是登基大典,如果她配合,太太平平的讓登基大典完成,那就給他一個尊崇的位置。如果不願意配合,這邊兵荒馬亂,什麼事都能出,少她一個無關緊要。

趙仲增可不信,王太后盡是廢物的娘家,還能出頭為她撐腰。

幾個叔父上了法場,三十多個兄弟輩只剩下了個位數,多少子侄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濮王一系幾百口人,如今活下來的不到十分之一,趙仲增也是靠了運氣才活到了今日。

背後的傷口每逢陰雨都在發酸發癢,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這些年所受到的痛苦。死了妻妾,死了兒孫,身上到處都留了傷疤,還在潭州丟了兩根指頭,這次從湖南回來,趙仲增只抱了一個想法,就是有仇報仇有怨抱怨。

劫餘之人,早沒有了顧忌。

剛回來的那段時間,能讓趙仲增站在熊本和燕達的面前,能讓其他叔伯兄弟認同他為首腦,就是靠了這份純粹的怨恨。

倒是此刻功成在即,富貴唾手可得,心思就多了起來。

不過,當務之急是什麼,趙仲增還是不會弄錯。

走上八十一級臺階,一位少年人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宮門前。看見趙仲增,如釋重負,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忙過來行禮,“祖父。”

趙仲增繃緊的臉,稍稍鬆弛了一點,“隨我進去。”

這是他兒孫中僅存的一個後人了。而趙仲增正準備把他過繼出去。就算從禮法上,從此他趙仲增就算絕了後。但只要血脈不斷,又有什麼好在意的?何況,孫子成了皇帝,當真會短了他趙仲增的香火?

大行皇帝的梓宮已經搬離了大慶殿的正殿,現在正在太廟中暫時安置。

此刻許多人正在這裡佈置著登基大典上的陳設、裝飾。而年輕的太后,則在大慶殿的後殿中。

趙仲增穿殿而過。少年緊跟著祖父,視線卻落到了殿中最高處的御座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不用急。很快……”趙仲增說著,也狠狠盯了御座一下。

穿過正殿,走過短小的走廊,就是太后如今被安置的後殿。

依然是大行皇帝的喪期。

趙仲增推門進來時,太后一身素白,靜靜站在窗邊。

聽到趙仲增祖孫兩人進來的動靜,她一言不發地轉過身,素淨臉上不見血色,唇色淡至蒼白。

仿佛有一陣陰風從頂門吹到腳底,趙仲增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鬼氣森森,難怪先帝與她不睦。看著人,血都冷了。

趙仲增帶著孫子上前行禮。

太后斂衽回應,“見過七叔。”

倒是識趣,這時候知道攀親戚了。看來要說服她不用多費唇舌。

趙仲增扯了一下嘴角,又躬身拜了一拜,“恭喜太后,賀喜太后。章韓二賊逞兇,以致天下失序,皇宋將頃,幸賴有忠臣義士,起事共討國賊。唯賊勢尚大,賊眾尚廣,宜速立新君,招聚人心,討伐不臣,平滅二賊。今我有十萬忠臣義士在此,更有億萬士民含汙忍垢,只待太后首肯,便可群起而攻,將亂臣賊子碾為齏粉!”

趙仲增意在逼宮,舉止有禮,言辭卻咄咄逼人。

太后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太后如此配合,趙仲增稍覺驚異,“太后是答應了?”

“不!”太后搖頭,“趙氏江山維持不易,別禍害了!”

趙仲增雙眼充血,頓時紅了,“趙氏江山。如今不拼死一擊,還有趙氏江山嗎?!”他冷笑著,“太后,今日兵荒馬亂,那些赤佬又不認得貴人居處,追捕二賊餘黨時,萬一衝撞了國丈府上,難免玉石俱焚。”

太后沒有血色的臉上看不見絲毫動搖,“七叔。你忘了先祖父的綽號是什麼?”

拗相公。

王安石的性子,天下無人不知。

而王安石的威望,即使逝去多年,天下間也無人敢於挑戰。

只看在王安石的分上,都不能對王家下手。

趙仲增心中的火,燒得一張臉赤紅。如公牛般直喘粗氣,卻放不出狠話來。他知道自己嚇不住眼前這小寡婦。就算自己要去殺王家滿門良賤,熊本和燕達必然會攔著。

“太后,多考慮一下自己。我等擁立新君,不一定要用到你。”

太后對趙仲增身後的少年瞥了一眼過來,“你們要鬧就鬧吧,何苦害了這孩兒。”

趙仲增最終負氣而出。

沒能讓她答應擁立新君,也沒能從她嘴裡問出太皇太后的下落。油鹽不進的太后,趙仲增他一時也無可奈何。

難道還能揪住她的頭髮,拿刀逼住她的喉嚨,問她答應不答應?熊本留了人守在後殿中!

不過等到自己掌握內宮,今日之事,他會一筆筆算回去。

想到熊、燕二人,趙仲增忽然臉色一變,方才急著進去見太后,都沒有注意到。這時他才想起來,熊本和燕達不知為何都沒有跟著進來。

腳步一下變得匆忙,穿過大殿中央,來到殿門前,只看見了熊本站在前方的臺階最頂端。

趙仲增忙走過去,“出了什麼事,燕太尉呢?”

熊本低頭看著下方。

趙仲增跟著看過去,燕達就在臺階下,身邊圍了一圈軍官。

只看到燕達說了些什麼就見他們一個個紛紛四散,跑著走了。唯有一人留在原地,愣了片刻,就一下跪在地上,燕達沒理會他,轉身上來。

趙仲增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他再一次問熊本,“出了什麼事?”

熊本輕飄飄地說,“李信跑回來了。”

趙仲增頭暈目眩,韓岡特意放在京城的釘子,好不容易才調了他出去,還派了一堆人在前面伏擊他。怎麼就能讓他跑回來?

“怎麼就沒攔住他!?”他沖熊本吼道。

熊本冷冷盯著他。

冰冷的視線,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下,趙仲增沸騰的情緒稍稍平復下來,“他現在在哪裡。”

“南薰門外興平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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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7:34

第三百二十章 無妄(下)

天快亮了。

東京城中,燕達的老部下已經率人控制住了員警總局。天武軍兵鋒畢露,現任的員警總局提舉噤若寒蟬。

熊本控制都堂,燕達掌握軍隊,又得到了五千多不知情由的員警協助,大部分人全無知覺中,一夜之間,京師變色。

朝臣、議員,紛紛收到命令,要他們天亮後共聚皇城。

而趙仲增親自帶人去往睦親宅。熊本和燕達都沒有阻攔他。

不久之後就滿身血腥氣地轉回宮中。

此時,宮中的廝殺聲已經平息下來。

各處先後傳來捷報,班直們的反抗一一被鎮壓,只有極少數還在逃竄。

原本傳遍宮中的“殺盡西狗”的口號也漸漸聽不到了。

原本護衛皇城最核心的班直成員,基本上父親是班直,祖父是班直,曾祖父也是班直,家族的班直歷史能追溯到從開國時,父子相繼一代代傳下來。

而等到韓岡掌權,因元祐宮變中,班直中有許多站在了高太后和戾王一邊,事後就受到了清算,大批原班直成員被調往邊境,並以西軍精銳補充入班直。原本的京營禁軍,也因戰鬥力低下,被以西軍為核心的神機營所替代。

十餘年來,矛盾雖被壓制,但依然無處不在。

今日一亂,殺盡西狗的口號喊出,許多開封出身的累世班直,直接反戈一擊,與叛軍一起砍殺起那些還在反抗的同袍們。

一開始,提議這個口號的趙仲增很是得意,在熊本和燕達面前炫耀自己的功績,“有一多半的班直都投過來了,有他們在,向氏跑不了。”

只是到了此刻,太皇太后依然不見蹤影,甚至於貼身服侍她的內侍、宮女,總共六個人都失去了蹤影。熊本已經等不及出去安排登基大典。

燕達安排熟悉宮中的班直與宮人一起尋找,依然毫無線索。就只看見一名名班直提著自己同僚的首級過來請功。

空氣中都是血腥味,丟在地上的人頭咕嚕咕嚕滾到腳邊。趙仲增嚇得跳了兩步,遠遠地躲開。他扭過頭不去看,鐵青著一張臉對燕達說,“保慈宮中肯定有密道。”

燕達沒先搭理趙仲增,兩個負責攻打禁宮的天武軍指揮使跪在他面前。燕達領軍多年,素知軍隊一旦開了殺戒,就很難收得住手。宮中不比敵國,要是他的人殺順了手,從西人班直殺到內侍、宮女,場面就難看了。

“把本帥的話傳下去,枉殺宮人者格殺勿論,淫辱宮女者格殺勿論,私藏禦物者格殺勿論。各自都收收心,收收手,別以為今天都可以恣意妄為……”

兩名指揮使額頭貼地,不敢抬起,趙仲增在旁忍不住,“太尉,都是忠義之士,稍稍寬縱一點也不打緊。宮中的這些人,侍奉偽主奸後,本就留不得。何苦為了他們,傷了將士們的一片忠心。”

燕達眼如冰刀,聲寒入骨,只一眼過去就把趙仲增盯得縮起了身子,“妄自插言,亂我軍心,若非是大王,本帥現在就可以動軍法了!”

言語中,一股煞氣撲面而來。

趙仲增不寒而慄,不自覺連著退了兩步。

這時他才反應過來,眼前的這位燕太尉,其內在絕不是外表上這副和和氣氣的樣子。過去征伐四方,殺人盈野。只是在今日,就有幾百上千人死在了他的命令下,到了白天還會更多。

真觸怒了他,下令殺了自己,只會讓兄弟們欣喜少了一個爭奪權位的對手。

他乾笑著,“太尉,我這也只是隨口一說。太尉只管吩咐,只管吩咐。”

燕達沒理會他,俯視著手下,“各自守好本分,事後自有重賞。”

兩位指揮使領命後,磕了一個頭才躬身離開,轉過來,燕達又是一副和氣謙沖的模樣,“大王,既然保慈宮中有密道,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來,那我們就別在這裡浪費時間了。先去拜見太后,再看看熊相公準備得怎麼樣了。”

“對,對,太后說不定會知道密道的位置。”趙仲增迫不及待地抬腳就走。

雖然心中對燕達的態度憤恨不已,但趙仲增有足夠的自知之明,至少在幾年內,燕達將是天水趙氏對抗關西、福建勢力的定海神針,觸怒不得也觸犯不得。即使親王與其相爭,最後低頭的也只會是親王。

大慶殿處,正在準備登基大典。

能容納上萬兵馬演武的殿前廣場中燈火通明。

已經控制住的宮人,被集中於此,在刀槍的威脅下,上千人奔走內外,聲浪震於殿庭。

只是經歷過英宗、熙宗和大行皇帝的登基大典,親眼看過滿城喧囂,百官拜於殿上,萬軍舞蹈於階下,滿城數十萬人為一人奔忙的場面,眼前的場景,只能讓趙仲增徒生歎息,更添憤慨,“天下盡為二賊所壞,天子踐祚的大禮儀,竟然如此寒酸。”

燕達不以為然,“事急從權。”

北面的宮城中,還有零星槍聲傳來。正是爭分奪秒的時候,還講究禮儀,就太蠢了。

倉促登基,雖然不會那麼正式,該有的儀式一樣也無,連時間也無法按照禮法規定。但只要群臣叩拜過新天子,頒佈大誥,也就算是登基了。

熊本這時從漢白玉的台陛上下來,“太祖皇帝登基時,也是倉促混亂,可終究開創了橫跨數萬里,統禦百千邦的基業。”

趙仲增默然,燕達行了一禮。“準備的如何了。”

“一切順利。”

熊本回頭瞥了眼身後的臺階上。那邊正有兩名身著紫袍的官員指揮著宮人和士兵。

兩人都是熊本在都堂中的手下。

這兩個人,應該也是屬於福建一系,其中一人甚至與章家有親緣關係,現在卻賣力地辦事。

燕達看在眼裡,也不由得贊上一句威逼利誘好手段。

熊本則問,“你們呢,還沒找到太皇太后?”

燕達搖了搖頭,趙仲增恨恨地說,“也不知道躲到哪個地洞裡了。”

熊本沈默了一下,“那也沒辦法了,現在沒時間為太皇太后耽擱,先來拜見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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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7:09

第三百一十九章 無妄(中)

砰。

砰砰。

砰砰砰砰……

槍聲此起彼伏,隔著一堵高牆,熟悉的聲音卻在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黃裳緊緊地按著腹部,從傷口處一陣陣傳來的劇痛讓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慘叫戛然而止。

黃裳茫然地抬起眼,他知道,留在院牆對面的親隨們,已經全都被解決了。

“為什麼?”黃裳探出沾滿鮮血的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同僚。

房屋的主人就在黃裳的面前,手裡正攥著一把鑲金嵌銀的燧發手槍。

不過開槍打中黃裳的,是黃裳從沒有見過的一個人。

就在黃裳被熊本引進書房,正要分賓主落座的當口,一身僕人打扮的這個人,突然掏出了一柄手槍,毫不猶豫地對他扣下了扳機。

黃裳帶著誠意而來,被親自出迎的熊本帶進府中。本以為會是一個消弭誤會、和衷共濟的會面,沒想到卻是一個陷阱。

黃裳現在都不敢相信熊本竟然叛變了。

熊本已經就要當宰相了,平平穩穩地執掌這個國家的政務。

但他現在卻參與到叛亂中,甚至看起來就是主謀者。

他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更多的血從傷口中噴湧出來。

“我是趙氏臣子,不是章家奴僕。”熊本面無表情地舉起槍,卻沒有扣下扳機。而是把槍交給身邊的人,就背過身去,“給他一個痛快。”

“你……”

砰。

聲音沒了。

“解決一個了。”那人把熊本的槍也塞進自己的腰帶,笑道,“要不是呂嘉問的死,讓他們提高了警惕,也不用借熊相公你這寶地。”

熊本轉回身來,蹲下來,伸手把黃裳圓瞪的雙眼給合上。

“應該讓他看著的,看著我天水趙氏如何廓清天地、撥亂反正。”

“別說廢話了。這邊開了槍,開封府那裡很快就要收到消息。不在這之前拿下張璪和皇城,等宮裡面反應過來,你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放心,放心,不會耽擱的,我們這就要出發了。”

“宣德門那邊呢。”

“有我們的人在那裡。”

“一定要確保萬無一失。”

“相公,這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我們也只能拼命做到最好,剩下就看天意了。”

熊本沈默地看著他,他也沈默地看回來。過了一陣,熊本偏過頭,發出一聲細微到難以察覺的歎息。他進去換了一套公服,“走吧。”

片刻之後,熊府的大門中開,一隊人馬從正門魚貫而出。後門處,又有幾人各自騎上馬,分頭沖向不同的去處。

又過了片刻,熊本從府中出來。

前後左右都是護衛,帶齊了他的全套儀仗。人數之多,甚至超過了他的身份能夠擁有的親隨數量。

不過在呂嘉問遇刺之後,幾位宰輔在身邊多帶一些侍衛,也是朝中默認的變化。

一行百多人浩浩蕩蕩直奔宣德門而去。穿過寬闊的禦街,直抵城下。

還沒到朝會的時間。宣德門大門緊閉。城上城下都有人巡視著。

雖然從外面看不出來,但宣德門其實是一座駐屯重兵的要塞。內中日常駐軍三千余,隨時能夠出動,鎮壓皇城內外的一切異動。

但重兵把守的宣德門卻在熊本面前輕易打開。

城樓上剛剛經過了一場激烈的戰鬥,血水正順著臺階一路流淌下來。

蒸汽升降機從城樓頂端緩緩降到地面,鐵柵打開,一人走了出來。

“燕達見過參政。”

熊本輕歎,軍中大將,真正對趙氏忠心的也就眼前的這一位了,“逢辰。多虧有你。”

燕達道,“參政,事不宜遲,現在就要攻入宮中,班直多西人,不能讓他們聚集起來。”

“一切都多勞逢辰了,皇宋興亡在此一舉。”

燕達點點頭,回頭吩咐手下,“我等是為保扶趙氏而來,不可驚擾太后和太皇太后。其餘人等,如有抵抗,格殺勿論。”

如今的太后,是王安石的孫女。地位無人可比。他們參與政變的這些人,還要靠著她,取得一個合法的名義。

而太皇太后向氏,掌國日久,最為熊本等人忌憚。若非她近來多病,無法理事,熊本等人還不敢下定決心。

太皇太后的處理,他們這些高層已經有了共識。

當年戾王宮變,做得最錯的就是一時手軟,沒有先取了太后和皇帝的性命。否則任憑韓岡怎麼掙扎,也不會有幾個朝臣跟隨他。只要把太后的首級一舉,所有的反抗都會煙消雲散。

可惜當年的太皇太后母子太蠢了。

燕達親自率人攻入宮城中。有內侍在前面為他們引路。沿途的交鋒都很短暫。燕達以人數上的優勢,用最短的時間解決掉了遇到的巡邏小隊。

不過在過了福寧殿之後,前進的速度就變得慢了。守衛宮中的班直終於反應過來,開始進行有組織的抵抗。

熊本在宣德門城樓上,看著北面殿宇間,簇擁成群的火炬行動越來越慢,越發口乾舌燥。

方才在熊本宅邸刺殺黃裳的男子陪著一人上來。

“大王。”熊本拱手行禮。

“見過相公。”那人連忙回禮。

趙仲增。

當年被章惇、韓岡清理的濮王一系僅存的幾人中最年長一位。

也是他們打算擁立的新天子的親叔叔。

不過他對熊本這位留守的宰臣,卻不敢有分毫失禮。只是現在臉上還帶著興奮之色。

“張璪低頭了,願意領銜請立新君。”

“好事。”

趙仲增看見熊本並不喜色,也望向宮中,“燕達怎麼這麼磨蹭,還沒有打下來。”

宮中的反抗此起彼伏。許多班直成員都在與入侵的叛軍奮力廝殺。這讓燕達他們越發艱難。

“找到太后了!”

終於,等到了一個好消息。

熊本等人的心情頓時放鬆了一半。以太后的名義立新君,于禮法上上無懈可擊。

只要再擒住太皇太后,京城內就大勢底定。

半夜過去,漸漸安靜下來。班直們的反抗一點點地被鎮壓下去。但太皇太后始終不見蹤影。而禦璽也不知去向。

幸而城外的駐軍並沒有被調動起來。

天漸漸亮了。

宮中的劇變也遮掩不住。

燕達和趙仲增都看著熊本,下麵該怎麼辦?

“先扶新君登基。”

“讓那些議員來參拜。”

國中無主,章惇、韓岡的私心,卻正好給了他們機會。

“定下君臣名分。收攏京城軍民。宣佈章、韓二賊罪名。殺之者許封為王。附逆者願能反正,加封三級。京中不缺武備錢糧,出錢招聚成軍,一個月之內,我們能有三十萬大軍。二賊不足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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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20-12-19 15:16:08

第三百一十八章 無妄(上)

雪片一般急報送入都堂。

一份份的又從都堂轉到宰執們的手中。

黃河決堤的位置已經確認,不是南岸崩塌,開封可保無虞,讓兩府諸公安心不少,但北岸破堤,氾濫的洪水直抵大名,截斷了中樞與前線的聯繫,京城中不免人心惶惶起來。

“如有人在公然散佈謠言,別管他們是什麼身份,不用客氣,送去孟津篩沙子也好,送去大名修堤也好,都可以。”

“這時候,不能有任何放縱。寧可錯抓幾個,也不要遺漏了危險。”

員警總局副提舉,在黃裳身邊唯唯諾諾,一個勁地點頭。

“好了,我知道你一向勤謹,做事有章法,不過多囑咐幾句,照常做事,記住我的話就行。”

打發了值夜的副提舉,黃裳身邊又變得靜悄悄。身前身後的親隨護衛,都在沈默地走著。一隊隊員警,巡視在道路上。路口都設置了鹿角柵欄,普通人除了急診或婚喪嫁娶,都必須等到五更天之後才能放行。

這是宵禁。

京師內城的宵禁,並不是因為洪水暴發才開始。在章惇率軍出征時,宵禁就開始了。

違反宵禁令的路人,全送到各廂的員警分局看押起來。一開始挺多,這幾日逐漸少了。但反彈也很大,員警總局抵抗不住,黃裳知道他們的難處,方才遇上了順便就給他們一點支持。

一隊人馬這時追了上來,領頭一人穿過護衛的佇列,沒人攔著他,就這麼擠到黃裳的身邊。

黃裳抄著手,望著空寂的街道,“真安靜啊。都不像京城了。”

深夜的京師,一向是喧鬧的。汴水上有裝卸貨的工人,州橋夜市中有談天說地的老饕,鬼市子裡有撿便宜的主婦,甜水巷處還有往來的酒徒嫖客,以及鑽進瓦子通宵達旦的賭客。城牆外,還有一群一群等著入城的牲畜家禽,哼哼叫著,綿綿叫著,嘎嘎叫著。

“無事最好。”李信依然少言寡語。

黃裳笑了笑,“幸好玉昆相公放了你在京城。換成是王舜臣、趙隆,我可就要頭疼了。”

“都走了,京師裡總得留人。”

“為了能趕上這一戰,一個兩個都哭喊著要出征。生怕錯過這一次,就沒有日後了。”

李信露出一絲悵然,“畢竟是遼國。”

看到李信已經換上了出行的外袍,黃裳問,“這就準備走嗎。”

近黃昏的時候,都堂內部交流了一下,決定派人,幾方權衡,最終決定派出一文一武,文官主持救災,武官則指揮兵馬,重修堤壩道路,並剿除盜賊。當然,當務之急,還是聯絡上前線並打通補給線。

文官直接就是大名知府,武官這裡,選了李信。

“都堂下令,哪敢拖延?”黃裳輕輕點頭,武將中,還是以李信最是省心。

“儘快恢復交通,聯繫上行轅。還有,仔細察看堤壩,確認是否是人為。”

黃裳並不擔心這一場洪水會讓此番出征功敗垂成。

過去還沒有鐵路的時候打仗,從前線到京師,消息要走個二三十天。中間有個什麼波折,就是半個月音信不通。現在也就耽擱個四五天,並不影響太多。

章惇出征之前,預案做了一個又一個。

糧草都沒人擔心。從開戰前,朝廷就把軍糧運輸完全委託給福建商會。三分之一走鐵路,剩下的從海上運輸。章惇出事,福建商會拼了性命都會把糧食送過去的。開戰前,樞密院還在滄州囤積了三百萬石糧食。

更有沿海的鐵路,雖然不是幹線,運力也小,從路程上還兜了個大圈子,但至少能支撐前線一定比例的軍需。

黃河決堤也有預案。正是擔心黃河氾濫對後勤的影響,才將開戰時間,選在了入秋後的七月。也就是預案中,黃河決口的位置是在南岸,這一回北岸堤破,讓一多半準備做了無用功,但終究還是有一半的準備還能派上用場。

只要河北、京畿全力動員起來,能夠很快把這一場洪水平息下去。

而現在最大的疑問,就是這一次決堤的原因。

“參政還是覺得是有人作祟?”

“都八月入秋,哪來的洪水?”

世人都知道秋汛,但歷年來黃河水患,幾乎是在夏季達到最高點。決堤也多在夏時。秋天決堤的情況極少見。尤其是黃河大堤整修之後,穩定了幹流流向,已經多年來沒有過決堤的記錄了。

黃裳已經收到自然學會傳來的消息。

汛期開始後,南岸一日一傳訊,向京師報平安。各地記錄點的水位資料,三日一匯總,一同發往京師。

“秋汛開始後,開封段的水位都在警戒水位以上,但只是超過了一點,並沒有達到近年來夏汛的最高水位。四天前今年第六號洪峰進入開封段後,並沒有新的洪峰。這堤壩到底是如何破的?”

李信在河北駐紮過,知道一點河北黃河大堤的情況,“北岸金堤當年就沒有修好。”

“希望就這麼簡單。你太太平平地把洪水堵回去,前面章相公也太太平平地把遼國滅了。”黃裳疲憊的,“等這一仗打完,我就回去編纂道藏。在京城裡過一年,人能老兩歲。我還想多活幾年。”

“祝參政心想事成。”

“我去找熊伯通了。你都走了,他這只驚弓之鳥應該安心一點了。”

李信只能呵呵笑了,拱了拱手,先行離開。

馬蹄聲一片遠去,黃裳搖了搖頭。

熊本是樞密使,章惇離開前,讓他主掌都堂軍事。

張璪病重,養病在家,掛了個平章軍國重事,實際上已經是致仕退休的狀態。游師雄主管河東和西北方面的戰局。

剩下的人中,熊本是朝中僅有的擁有主持滅國經歷的宰執,如今的都堂中,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代替章惇,主持軍事庶務。

等這一仗過去,成為宰相是十成十。

但黃河決堤的消息一傳來,熊本立刻就躲進了自家的宅院。即使都堂內部的會議,他也是通過紙面與同僚交流。

熊本的態度很明顯,就是在懷疑決堤是韓岡做的手腳。

章惇兵圍析津府,功成在即,突然間黃河決堤,斷了北上大軍的歸路,如果是人為,等於是要置章惇於死地。

在很多人的眼中,章惇若是出事,最大的得益者只會是韓岡。

而黃裳同意讓李信暫離京城,也是為了化解福建一系的疑心。

黃裳是福建人,卻屬於韓岡一系,在他看來,雍秦、福建兩家,要是因此事兒起了衝突,就太讓人遺憾了。

如果要化解,最好是儘快。

輕輕抖了一下韁繩,黃裳加快了一點速度。

熊本的宅邸,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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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5:43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反撲(下)

這是黃河北岸不遠處的一座莊子。

一兩百戶人家聚居,男女老少不到1000口人。耕種著周圍大約七八千畝的土地。

村莊週邊有著兩丈多高的圍牆,用來抵禦南下的遼人和盜賊,有著一百多年的歷史。多年的太平日子,圍牆年久失修,已經有了幾處垮塌。只在開戰前,匆匆用木板和石塊堵了起來。

河北大地上隨處可見這樣的一個普通村落。夜色已深,整個村莊都陷入了沈眠。

村莊的一角,一座院落,一對夫妻正安然酣睡。

窗外隱隱有雷聲傳來,丈夫一下驚醒。

“是打雷了嗎?”

他披上外套,下床推開窗戶,向外面探出頭去。

秋夜清寒,天上星光燦爛,看不到半點雲翳。

妻子也醒了,她同樣聽見了仿佛來自天際的滾滾悶雷,“下雨了嗎?”

“沒。也不知是哪裡下了。”丈夫緊了緊衣襟,顫顫索索地鑽回被子裡。

“說不定稍晚一點我們這裡要下雨。八月的天,說變就變。”

妻子說,“可別下太大,地裡得去看看,別淹了。”

丈夫點點頭,“天亮就去。看哪天天氣好,把冬天的衣服拿出來曬曬。再下幾場雨,就要到冬天了。”

妻子答應下來,又說,“大姐的衣服已經很舊了,要買新的了。不然媒婆都看不上眼。”

“好,好,我知道了。等地裡的秋菘收了就去城裡扯塊好料。”

“還有大哥的炭筆和簿子。都用完了。這兩天就看他拿根木棍在地上畫了。”

“知道,知道。”

“大哥算數好,上回東家娘子還找他算香油錢。要是能讀出來,就能去城裡做帳房了。”

“看你那眼界,學會的陳會首都誇過大哥。大哥日後要考進士的,算學進士。最少都有一個舉人。到時候,官人能做,議員也能做……”

“好,好,進士,進士。睡吧。明天還有好多事。”

夫妻倆又躺了下來,很快又進入了夢鄉。

狗突然叫了起來。

全村的狗接二連三的驚起,瘋狂地亂吠著,此起彼伏,有什麼令他們恐懼的東西正在逼近。

夫妻倆再次被驚醒。丈夫警覺地說,“把大哥大姐都叫醒,出事兒了。”

全村的燈火,一盞一盞地點亮。村民們紛紛出門探看詳情。

早起的農夫在大街上狂奔,恐懼地大喊著,在他身後,洪水正從圍牆缺口處擠進來。一道道水柱擠過縫隙,水脈漫過街道。

丈夫雙腳一軟,“發水了!”回過頭他嘶聲喊:“他娘,快把大哥大姐叫起來!”

十三四歲的女娃子,還有個八九歲的男孩,被他們的母親從房里拉了出來。

“他爹。”

轟的一聲巨響,村子南面的圍牆消失不見。被圍牆阻攔在外的洪流瞬息間橫掃村莊。

街道上的一切,忽然消失不見,人和牲畜絕望地在水中掙扎。

一家四口,提前一步爬上了院中的棗樹。

水越漲越高,飛快地淹過了門檻、淹過了窗戶,把整個門戶吞沒,一點點地覆蓋了屋頂。

圍牆一段接著一段的垮塌,沒入水底。

在他們眼中,鱗次櫛比的村莊,很快就只剩下屋脊忽隱忽現。

妻子腳下一滑,手沒抓穩,一下落入水中。只見浪花一卷,人就沒了蹤影。

“娘!娘!”兩個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

丈夫把兒女往樹梢上推,並不粗壯的樹椏已經搖搖欲墜,他咬咬牙,“爹去找你們娘,你們就在樹上,大姐抱緊你兄弟,抓緊了。”

他放開手,一下被水沖遠,掙扎著露出頭,“別放手!千萬別放手!”

……

黃河的另一邊,一個少年正哧溜一下從大堤頂端滑下來,走過一段小道,再晃晃悠悠穿過一段田埂,快天亮的時候,回到自己的家中。

他的父親剛剛起來,“堤上怎麼樣了?”

“水退了。”

“這麼快,水位多少?”

少年家是佃戶。

侍奉的地主家中有四百三十多畝地,三家佃戶和六個長工為他耕種。

地主最引以為傲的是他自然學會預備會員的身份。作為家在黃河邊的會員,被派了一個日常記錄黃河水位的工作。早晚兩次上堤記錄,黃河汛期,更是又加了一個巡視堤岸的差事。

而他把這兩項工作,交給了自家的佃戶中,認識幾個字的一個。

而佃戶要忙著農活,便把夜間巡視堤岸和檢查水位的責任,交給了自己的小兒子。

貪玩的少年對於得到夜間出入家門的權力十分開心,但一夜大半時間都用來與小兄弟們一起在快要收割的高粱地裡捕捉鷓鴣,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匆匆到堤壩上瞄了一眼。

然後他發現水退了。

水位比昨天看到的腳下不遠處翻滾的洪水低了近一丈下去。

如果水沒有退,少年還能有一個晚上的自由時光,但現在水已經退了,他只能失望的跑回家去,告訴他的父親。

“呃……低了好多,有一丈吧。”

“胡說八道。”佃戶上下一打量,就一巴掌刷在兒子後腦勺上,“跟張家二小子去地裡玩的吧,葉子還在身上。還敢騙你老子!皮癢了是?!”

也不聽兒子解釋,扯著他的衣領子,一路罵罵咧咧,往大堤上走。

堤壩上只瞄了一眼,看見腳下半露的河堤,他就叫了一聲苦,連滾帶爬地跑了下來。

佃戶在黃河邊住了四十年,他能分得清楚,水位下降,到底是洪峰過去,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也顧不得錯怪了自己兒子,直奔向自家的佃主。

片刻之後,一個矮胖子騎著馬趕來。

手腳並用的爬上堤壩,愣愣的呆立了一刻鐘,看著指示水位的標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節節地從水下暴露出來。

“破堤了,破堤了。”

這一天,黃河大堤開封段曹村埽下游十七個觀測點先後上報,本段水位急劇下降。

這一天,三山浮橋上報,北岸水漫,不知邊際。

這一天,黃河決堤,水漫大名,河南地與河北的聯絡,全線中斷。

一封封金牌急腳飛報京城。

河北大軍,音訊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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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4:42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反撲(中)

“快一點,快一點。”緊張的催促在暗夜中響起。

刨土的聲音又快了幾分。一蓬蓬泥土,沿著斜坡滑落下去。

長長的斜坡是堤壩的一半,背對寬闊的河面,面前是一望無垠的平原。

還是那個聲音,沖著堤壩上半人高的洞窟裡喊著,“挖了多深了?”

“四丈深,一多半了。”一個灰頭土臉的矮個子從裡面鑽了出來,“再來一回就好。”

跟在他的身後,如同捅了兔子窩一般,一個接著一個從裡面飛快地鑽出四五個人來。

“都閃開,都閃開。”矮個子把後面的人都從洞口前排開。

就聽見噗的一聲悶響,自洞中噴出一蓬灰來。

正是秋汛漲水的時候,堤壩後奔湧不息的黃河水,掩蓋了一切聲音。

“好了好了,快下去。”

催促中,一堆人又魚貫而入。

很快。刨土的聲音又從洞中響起,一筐筐泥土從洞中推出來,沿著斜坡傾倒下去。

只剩下問話的人在洞口周圍徘徊。背著手,一副首領的模樣。就是來來回回來來回回,腳底的摩擦聲都透著焦躁。

堤上堤下都有人來回巡視。不過他們對人和洞口都視而不見。中間有人下來問了兩句又上去。來回徘徊的腳步又快了一些。

半個時辰之後,矮個子又出來了。

“好了?”首領劈頭就問。

“好了。”矮個子拍拍身上的灰土,“前面的土都在往洞裡滲水,再往下去直接就挖對穿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把跟在他後面的同伴一個個拽出來。

那幾個同伴沒他那麼精力充沛,在洞裡辛苦了幾個時辰,上來後就癱倒在地上,一動都不想動。

“別挺屍。”矮個子走過去,一腳一個,把人都踹起來,“回去有的是時間休息。趕快把東西放進去。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天亮。”

連哀怨聲都沒有,幾個人忙爬起來,上到堤壩頂上,搬下幾個箱子。

這時候沒人催他們。領頭的兩個人都變得婆婆媽媽,“慢一點,慢一點,小心一點,小心一點。別晃,別晃。要穩,一定要穩。”

箱子抬了進去。洞中又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矮個子盯著洞裡,一邊說,“你弄來的這炸藥還真是好東西。只要有個百十斤,把火一點。任你是石頭還是水泥,轟隆一聲全沒了。”

“是八箱四百斤。要不是為了保險起見,就跟這條夯土的大堤一樣了。”另一人嘿嘿冷笑兩聲,又開始催促從洞裡爬出來的幾人上去抬箱子,“快一點快一點,救趙氏江山。挽大宋危亡,就看今夜了。”

月影西沈的時候,一個個裝滿炸藥的箱子全填塞進了大堤上的坑洞裡。

眾人爬上大堤的頂端。月亮從西邊照過來。拉出很長的影子。

引線繞在軲轆上,矮個子就拿著軲轆,順著大堤往上游走,一邊後退,一邊放線。

眾人護著他,前後左右盯著。

在堤壩上巡視的人,先後過來通報幾句,又問問情況,都是神色緊張。不時有人催促再快一點。

把引線放到盡頭,就換一個軲轆把線頭連接起來,繼續放線。一直退出了有一裡路。

“差不多了?”

“夠遠了。”

“打招呼吧,看到那邊退了多遠。”

火把舉了起來,在頭頂上搖晃幾下。十幾秒鐘過後,下游方向很遠的地方,有一點星火在晃動。肉眼看不太清晰,但在望遠鏡中倒是很清楚。

“差不多有三裡,沒問題了。點火吧。”

火把放了下去,貼近了地面。一點火星亮起,然後瞬息遠去。

大堤蜿蜒,在暗夜中,仿佛一條匍匐的巨龍。向東向西,無限地延伸開去。

但兩條河堤之中的水脈,才是真正的巨龍。

自出三門峽後,黃河就在中原大地上曲折東行。澆灌了數千萬畝的土地,滋養著無數生民。

可一旦失去的河堤的約束,黃河又會一下變成吞噬生命,席捲平原的惡龍。

正是秋汛氾濫的時候,奔湧的洪水距離五丈多高的黃河金堤頂端,還剩下五分之一的距離。

“可惜不是5月6月的時候。”

“章惇不會選擇在夏汛時過河。”

兩人進行著沒有意義的對話,緩解著心頭的壓力。

貼著大堤頂端那閃爍的火光,離他們越來越遠。距離那坑洞越來越近。

長達半年的籌畫,半個月的緊張,以及半個夜晚的忙碌,結果就要呈現在面前。

傷亡可能會達到一個恐怖的數字,兩人都有大義在心中,但數以萬計的性命,卻也沈甸甸地壓在心頭。

“不知會有多少戶人家流離失所。”

“後悔了?”

“不,只是一時感慨。”

“範文正曾經說過,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我也想說一句,一路哭何如天下哭?趙氏危亡,天下將傾,要挽回大局,犧牲難以避免。他們是為天下而死,死得其所。”

“說的是。等我們除掉韓章二賊之後,再好生賑濟就是。”

自我肯定的對話中,火星沒入了洞窟。

對話停下來了,眾人都屏住了呼吸。

等待的時間似乎變得漫長起來。

是熄滅了嗎?還是之前佈置時發生了錯誤?

腳下的地面震動起來,人們所關注的堤壩,在坑洞的那一段忽然向上拱起,就像人們在被子中翻了個身。

沒有炸藥帶來的火光,而爆炸的轟鳴聲,近乎微不可聞。

下一刻,爆炸的那一段忽然塌陷了下去。就像炭筆的畫,突然被人擦去了一塊。十幾丈長的缺口出現在堅固的黃河大堤上。被拘束已久的河水,撒歡般的一擁而上,從缺口處噴薄而出。

黃河下游的河床,遠遠高出大堤另一側的地面。這是一條能成為分水嶺的地上懸河。

破堤而出的洪水,就像瀑布一般劃過數丈的高差,恣意昂然地向北方的城池村莊湧去。

拼命想掙脫束縛的河水,將堤壩上的缺口越沖越大。從十幾丈到幾十丈,僅僅用了半刻鐘的時間。

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人類的力量顯得微不足道。連言語的功能都似乎失去了。

今晚就是他們引發了大自然的威力,但眾人依然看得目瞪口呆。

河水洶湧。

宛如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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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4:14

第三百一十五章 反撲(上)

“看來只能到此為止了。”

耶律乙辛靜靜地坐在禦榻上,目光平靜地看著前方。

槍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密集。仿佛鞭炮一般,砰砰砰響個不停。

一個時辰前,要塞的外牆被摧毀。宋軍如潮水般湧進要塞中。在宋軍的主力面前,耶律乙辛身邊最後的精銳完全沒有抗衡之力。

投入大量資源的防禦體系,如同紙糊的燈籠被輕易的突破。

此刻守護他的宿衛大概只剩千餘人了,正借助著要塞內部的地勢,拼死抵擋著宋軍的衝鋒。

轟轟轟,短促而微微發悶的聲音,是宋軍虎蹲炮在咆哮。

炮聲響過,猛然間就是一靜。待槍聲再響起時,已然又近了許多。

耶律乙辛閉了閉眼,忠於他的士兵,此刻又少了許多。

一名將領撞了進來,頭上正有鮮血流下。血水遮住了眼睛,他用袖子抹了一下臉,頓時滿臉的血汙,差點讓人認不出他的身份。

他急切地說,“陛下,前面已經擋不住了。還請陛下移駕!”

大遼皇帝安坐不動,“朕之前已經說過了,朕不會走的!走吧。快點走吧。”他對自己信重的將軍說,“宋軍要抓的只是朕,你們還有機會離開。”

將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陛下不走,臣如何能走。今日,臣請為陛下效死于此。”

大部分軍隊已經被耶律乙辛安排突圍了——就在外牆被突破之後。殘存的大臣一部分跟隨軍隊突圍,剩下的一部分則紛紛自盡。

或許還有一些已經準備投降宋人,耶律乙辛不打算再計較。也許那不是什麼好選擇,但契丹人又能多存活一點下來。

將軍離開了。

耶律乙辛閉起了眼睛。

沒有了視覺的干擾,外面戰鬥的聲音更加清晰,而空氣中油料的味道也變得濃烈起來。

“點火吧。”耶律乙辛平靜地下令。

“陛下。”回應的聲音猶猶豫豫。

“還不點火!”耶律乙辛呵斥,“難道要讓朕受辱于章惇?”

“臣,臣遵旨。”慌慌張張的腳步過去,就是呼的一聲,熱風迎面而來。

火起了。

一生走馬燈般莫名地在腦海中略過。

童年時,家裡窮得只剩幾十隻羊。就連放牧都被排擠到水草最惡劣的地方。但耶律乙辛憑藉他的努力,還有一點點的運氣,最終得到了先帝的關注。由此一步步爬到了大遼國的巔峰。最後,甚至殺了太子、皇后、乃至皇帝,篡逆為君。

除了最後的結局,這一生,已經足夠圓滿。

昔年趕著羸瘦的羊群,望著河對岸豐美的草原,那時候只想著能夠有一片屬於自己的上好牧場,做夢也沒想過能夠成為一國之君。

火焰舔舐著屋頂,樑柱劈劈啪啪地呻吟著。熱浪滾滾而來,濃煙漸漸彌漫在眼前。

耶律乙辛並不後悔,不論是篡位,還是與宋軍對抗到底。

如果宋軍能允許大遼存續,他不介意低一低頭。但宋軍要趕盡殺絕,他寧死也不會俯首。

空氣燥熱起來,死亡已經在眼前,耶律乙辛心中越發平靜。

皇帝都做過了,兒孫也有了去處,他這一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遺憾了。

火焰湧了上來。

衣服最先開始燃燒,皮膚鬚髮也跟著燃燒起來。

耶律乙辛一動不動,任憑火焰將自己淹沒。

……

“可惜了。”

聽聞耶律乙辛效商紂自焚鹿台,章惇歎息著。

率師伐國,執其君長於前。

至高的榮光近在眼前,卻錯手而過。

對此,章惇覺得很是遺憾。

不過,世間事本難十全十美。相比起收復幽燕,區區一耶律乙辛又何足為道?

“好生收斂,厚葬之。”章惇吩咐下去,自有人將大遼之主的屍身裝入棺槨。

章惇驅動坐騎,緩緩前行。

道路兩側,禁軍持槍而立,威風凜凜,而遼國軍民紛紛低頭俯首,不敢直視。

開戰僅僅一月,章惇便橫掃幽燕,殲敵十萬,逼迫遼國國主自盡,盡收燕山以南。功業之隆,建國以來未曾有。

章惇高居馬上,目不斜視。

前方城門深邃,宛如隧道,厚重的城牆不愧大遼第一要塞的名號。如此要塞,卻沒有守住三日。

開戰前,他就認定畢生功業在此一戰,卻不曾想,勝利來得如此輕易。

蹄鐵敲擊著石板,清脆的蹄聲在門洞中迴響。

當章惇帶著他的大纛進入城中。

歡呼聲從城頭,從城內,從城外連綿響起,連天接地,響遏行雲。

章惇進駐析津府要塞,在已為白地的行宮旁住下。

接見降服的遼臣,接見本地士民的代表,審閱析津府的防務,安排下一步的進軍規劃,還有從東京城送來等待他批閱的公務。

諸多事務還等著章惇去處理,但章惇現在要做的,卻是慶功宴。

拿下了析津府,是一個重要標誌。當年太宗就在此折戟沈沙,百多年來,官軍再沒有涉足過此處,直至今日。

十數萬功臣的代表,等待他的褒獎。

“好生安排。不要出岔子。”章惇吩咐下去,這是他此番出征最後一樁的要務了。

拿下了西京大同、南京析津,還有中京道、東京道和上京道等待攻略。但是不必章惇再親自領軍,自有將帥分頭出征。

遼國天子已死,主力傷亡殆盡,而其殘存國土上,叛亂此起彼伏,已經不可能還有翻盤的機會。

章惇只準備在此稍等時日,就可以凱旋歸京。

攜不世之功,凱旋而歸,之前許多不方便做的事,也就可以開始動手了。

章惇起身,穿窗望月。

人臣至此,已為極致。

而他,已經不想再給人當臣子了。

……

一道黑影從陰暗處鑽了出來,望著不遠處歡騰嬉鬧的宴會場,眼神中只有仇恨。

宋軍正在大肆慶祝勝利,本地漢人正小心翼翼地奉承著他們。仿佛他們是這裡的主人。

“大遼不會亡!”

他恨恨地說著,返身鑽進一道密門,將門重新關好。

沿著階梯曲折向下,片刻後,出現在一條平直的隧道中。

隧道延伸向前,只有十四五丈的長度。並不是連接城池內外,僅僅是溝通各個庫房的道路。

越過排在前面的幾座庫房,裡面的藏物,他連多看一眼都沒有時間。在最後的一座庫房中停下腳步,裡面是一個個密封嚴實的大木桶。

“小心點,小心點。”他不厭其煩地提醒著。

位於地下的密庫裡藏了有十幾人,都是耶律乙辛最後的安排。

整整八萬斤火藥,藏于要塞下方的密庫中,就在他們身旁的石門後。

“好了沒有?”他催促著。

“好了好了。”一人抱著個小火藥桶,一點點地撒著火藥,撒出一條線來。

放下桶,他說,“你們都走吧。先上去,從前面的出口,那裡看管得並不嚴密,出去時候小心一點。”

“你呢?”

“總有人要留在這裡。”

腳步聲逐漸遠去,漸不可聞。

火苗滋滋地燃燒,沿著蜿蜒曲折的引線一路燒上去。

火星沒入了火藥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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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3:15

第三百一十四章 權相(下)

代表天子的儀仗,緩緩挪上析津府主要塞的城頭。

一頂明黃色的羅傘,特意地被高高豎起。城頭上的守軍的歡呼聲,在城下遠處都能聽得到。

這是一位皇帝最後的尊嚴。

通過俘虜確認了城頭上的擺設,並不是耶律乙辛故作迷陣。章惇不免對他升起幾分敬意。

最為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帝,他最後的表現,卻像一位真正的天子。

在確認無法用稱臣來阻止宋軍的侵襲之後,他沒有像狗一樣夾起尾巴逃走——即便他還有退路。如果往北逃竄,還是能夠苟延殘喘好些年——而是選擇了在死地堅守。

“君王死社稷啊。”章惇舉著望遠鏡,在前線的壕溝後,望著要塞城牆上的黃羅傘。

即使鏡片是由國中最好的工匠手制,但遠在五六裡開外,章惇也只能勉強分辨出城頭上那一點過於鮮豔的黃色。

如果是高懸在半空中的瞭望哨,恐怕只憑肉眼都能看到這麼多。都是擁有一對能夠在夜裡,從天空中數出一萬顆星星的好眼睛。

最好的望遠鏡給他們使用,指揮下面的火炮發射,才是相得益彰。

“相公,要不要遣使進城勸降?”

“之前已經讓蕭海裡帶話回去,如果耶律乙辛願出降,早就出來了。既然不願意……”章惇回頭,“那就成全他吧。”

工兵們正在飛快地修築陣地,一道由曲折壕溝和矮牆組成的陣地防線迅速成形。

這一隻遇山開路,遇水搭橋的專業性的兵種。擁有自然學會內部頭銜的工程師平均一百名官兵裡面就有三人。

在優秀的工程師和指揮官的領導下,工兵們不僅可以快速的構築陣地,能用最短的時間搭建起橫跨河面的浮橋,同時也是突破各種防禦體系的精銳。

開戰以來,在炮火的掩護下,神機營轄下的六個工兵指揮用爆破等手段,攻下的堅固堡壘已經達到了兩位數。

橘紅色的火焰中,一座座高聳的城牆在半空中分崩離析,化作一地的碎石瓦礫。讓遼國依仗高牆深壘進行國土防禦這一東施效顰的圖謀宣告破產。

“還有多久?”

問話的是章惇前兩天見過的年輕人,這一回又是他帶著手下的重炮群上來。

工兵指揮使灰頭土臉,忙得一頭汗,聽到炮兵又在催,沒好氣甩了一眼,“催你娘奶去!”卻見章惇走在年輕的炮兵軍官身後,忙改口,“三刻鐘後,就可以讓火炮上來了。”

工兵們已經開始將地面夯實碾壓,做了簡單的硬化處理。安放火炮的位置,特意做成了向前下沈的斜坡。這樣一來,開炮之後很容易讓向後移動的火炮重新復位。

這也是安裝在炮車上的火炮才能做到的。大宋的火炮都已經配備了炮車。

輕型的火炮,一匹馬就拉著走,而重型的六寸榴彈炮就得十二匹挽馬一起上陣。

而遼國那邊,只有口徑兩寸以下的輕型火炮才能裝上炮車。可以正常使用的重型火炮炮車,遼國製造工藝還夠不上,只能固定在台基上。

放在台基上的火炮復位不便,每次射擊過後,都要隔上很久,才能進行第二次射擊。而且精準度都會因為重定不到位而大打折扣。

析津府主要塞中,兩門主炮一直都在開火,每一次射擊,炮彈掠空,都如同山谷間狂風呼嘯一般。

但一刻鐘才能開上一炮,準頭堪比擲骰子。經歷得多的老兵,都不去理會,埋頭工作。

趕在工兵指揮使約定的時限之內,陣地主體構築完成。

一門門火炮從後面推上來。

重型榴彈炮的車輪快有一人高,七八個炮兵左右推著輪子,挽馬低著頭吭哧吭哧地拼命向前。

二十四門重型火炮,就在析津府渚要塞的視線範圍內安裝到位。

但要塞內的守軍就眼睜睜地看著,並沒有試圖進行攻擊,打亂炮兵陣地的部署。

開戰伊始,遼軍曾派出一支支不到千人的騎兵隊,穿過漏洞處處的戰線,跳到了宋軍的後方,試圖切斷宋軍的補給線。但這些騎兵隊,幾乎都是有去無回。能回去的,指揮官幾乎都是性格油滑,嗅覺靈敏的那一撥人。

機動兵力損失慘重,自此,遼軍完全失去了城外野戰的勇氣。

甚至可以說,這是他們的運氣。

在宋軍內部,始終不滿足于現有的火力。總希望加強再加強。

在武學最新編訂的作戰條例中要求做到,當敵人選擇野戰的時候,火炮的火力,必須能夠覆蓋三裡以內的敵軍集結地,而且能夠從三裡外一直轟擊到三十步內。而單獨配置的炮群,更要能夠直接在六到八裡之外,直接攻擊敵軍的大營。

當遵守新編條例配屬到隊的虎蹲炮,在戰線前整齊排開,任何敵人敢於沖上來,就像丟進熱水裡的糖塊,在鐵與火中,融化殆盡。

轟!轟!轟!轟!

一聲聲轟鳴,從炮兵陣地上此起彼伏。開花彈和實心彈,交相蹂躪看起來十分堅固的要塞城牆。

在重炮壓制了城內遼軍之後,工兵們步步向前,進一步構築新的火炮陣地。

上百門輕重火炮圍住了要塞,宋軍也完成了對這座皇帝駐蹕的要塞的包圍。

開戰後的半個月,大遼皇帝被納入射程。

“抓住遼國皇帝!生擒耶律乙辛!”

養精蓄銳的神機軍喊出了充滿信心的口號。

章惇並不在乎耶律乙辛的死活。抓個活的回來給誰看呢?他已經是分派功勞的那個人了。

至於名垂青史什麼的,有一個監修國史名頭的章惇,更加不在乎。

不過官兵們想要有個目標,他也樂於成全。

夕陽照在析津府要塞上,棱角分明的城寨被染成了血紅色。剛硬的線條仿佛堅不可摧。卻在一次次撞擊和爆炸中,變得殘缺處處。城牆頂端的天子儀仗,早就變成了破布碎木。

章惇等待著。

京城裡面的一點小風波,被他拋到了腦後。

開戰後,京城裡隔三岔五就在傳他喪師辱國的消息。

幸虧有鐵路在,前線的軍情通常兩天之內就能傳到京師,更重要的是沒有了皇帝壓在頭上,讓章惇不用擔心有人能背後扯動他的後腿。

等收復幽燕之後,自可以回師京城,將惱人的蟲豸們一掃而空。

一聲響徹雲霄的爆炸,析津府要塞的南面城牆垮塌了下來。

十丈長的缺口,要塞脆弱的內部暴露在外。

“終於可以見一見大遼皇帝了。”章惇期待地說著。

年近六旬的他,此刻,正站在人生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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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2:45

第三百一十三章 權相(中)

說完這句話,蕭海裡就像被抽掉了骨頭,整個人都癱了下來。

從平起平坐的大國,到稱臣為藩,落差不可謂不大。

但只要能夠得到一段喘息的時間,大遼不是沒有機會。

宋國內部矛盾重重,長眼睛的都能看到,一旦宋國內鬥,大遼便可以浴火重生。

“屏藩?”但章惇仿佛聽到一個很有趣的笑話,哈哈笑了起來。

“三代分封,諸夏為屏藩,以禦夷狄。漢晉分封,同姓為屏藩,以禦異姓。自唐以來,設屏藩者,皆屬域外,以力所不能及,故羈縻之。”

蕭海裡臉色慘白下去。

“而今日。幽燕故地已在我手,燕山以北,域外之地,雖有千里萬里,鐵路鋪設過去,亦是近在咫尺。力所能及,又何需羈縻?”章惇緩緩踱過來,就在變得僵直的蕭海裡耳邊,“蕭使,我只有太祖皇帝的一句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蕭海裡面帶寒霜,一位合格的外交使臣,腰骨可以變得很軟,也可以變得很硬。蕭海裡遠比合格更出色,家國被羞辱的時候,即使被下到湯鍋裡,嘴巴也是硬的,“大遼尚有四千萬子民,若相公一意孤行,到時候玉石俱焚,其結果,恐怕相公不願意看到。”

“三百萬!”聲音自牆角響起,章惇和蕭海裡說話時一直做記錄的年輕人放下筆,“三百萬。你契丹連婦孺在一起,只有七十五萬戶,三百一十萬口。”

蕭海裡心中一緊,契丹本族的人口數量,他是知道的,差不多就是這個數目。他身為大遼重臣,瞭解國中內情是理所當然,但敵國中樞也瞭若指掌,這就讓人不寒而慄了。

插話的年輕人,眼睛裡都是桀驁不馴。

宰相與敵國的使者會談,必然會有人記錄,就像皇帝身邊總有一個起居郎。蕭海裡進來時,並沒有在意他,只當做房中的擺設,就跟房裡的幾個衛兵一樣看待。

有膽子起來插話,是章惇的親兒子,還是哪家大臣的子侄?

蕭海裡沒有理會他,帶點冷笑一看章惇,這就是宋國的規矩?

章惇擺了一下手,年輕人敢插話,卻不敢違逆,躬身退了下去。

“失禮了。”章惇低了低頭,以示歉意。

蕭海裡側過身,不敢大剌剌接受宰相的道歉,更不敢窮追猛打。

“小孩子不懂規矩,不過話說得沒錯。遼國戶數三百一十三萬,人口不到一千五百萬。漢人占四成,渤海、奚族、阻蔔、女真等部族又占去三成多,契丹僅僅有四分之一。”

每年兩期派去遼國的醫療隊是宋遼和睦的象徵,不僅為遼國的貴胄們看病開藥,還對遼國種痘進行技術指導。直到上一回耶律乙辛領軍入寇,宋遼兩國正式決裂,才中斷了持續多年的醫療派遣活動。

遼國皇帝在宋國醫療隊給貴人們看病時,盯得很死,杜絕一切宋人發展內奸的機會。但耶律乙辛所沒能提防的,遼國第一手人口資料,已經被宋人掌握在手中。

蕭海裡卻想不到宋人的醫療隊還有這種作用,心裡面把內奸十八代祖宗都罵遍。外交使者最怕的就是自家漏了底,這時候,縱有蘇秦張儀之辯,也無濟於事。

章惇滿是信心和篤定,“如今幽燕漢人簞食壺漿迎我王師,遼東渤海人起兵複國,草原上的阻蔔人更是早就降順我中國,奚部、女真亦與我暗通款曲。蕭使,你還以為漢、奚、渤海、女真、阻卜諸部,還會與契丹人同生共死嗎?”

蕭海裡啞口無言。各族離心,都是宋人的功勞。大遼國中到底有多少叛逆,章惇知道的比自己更多。

“更何況大同那邊一槍不發無血開城,契丹人中願意玉石俱焚的又有幾人?”

最好的說客,永遠都是事實。

蕭海裡甚至都快要被章惇說服了。

他不會背棄母國,但他確認了,章惇的決心,根本不是用言語能夠打動。

近在眼前的勝利,沒有誰會放開手。

這位宰相的眼裡只有滅國,立不世之功。到時候挾功績禦萬軍回返開封,必然權傾朝野。即使韓岡也難以與其爭鋒。

蕭海裡仿佛看見了另一位耶律乙辛。

還沒有稱帝時候的耶律乙辛。

“也許……”會談無果,被送出來的蕭海裡,回頭望著章惇所在的院落,“機會不在眼前,而在開封和關西。”

……

章惇看見蕭海裡出門的時候,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不是衛兵攙扶,就要摔下階梯。

只有一兩寸高的門檻,蕭海裡還會被絆到,足可見其心神慌亂,舉止失措。

弱國無外交。

二十年前的大宋君臣,無論如何都品嘗不到讓遼國的使臣絕望而歸的感覺。

昔年因為西夏為亂,大宋被遼國敲詐了一回又一回。道理說不通,人情講不通,解決問題的手段只有利益。

精明強幹如富弼,一趟趟見遼主,就是為了說服遼主,每年拿一筆歲幣,比過來搶一把更合算。

趙頊在位的時候,歷朝歷代數得著的賢臣能吏在朝,還是得向遼國割讓土地。

幸而過去付出的一切,現在都能拿回來了,還要連上利息。

若是拿不回來,他章惇也不好向國內交代。

包括土地分配,戰爭債券的償付,耶律乙辛輕輕巧巧一句願為屏藩,就想要大宋把已經唾手可得的收益放棄,強如章惇,都壓不住下麵的沸反盈天。

只有滅遼,才能得到足夠的土地,只有滅遼,才能償還得了前後三期本息已高達一億一千萬貫的戰爭債券,只有滅遼,才能讓他身後的一幫們滿意。章惇很清楚,他得到的支援,都是需要回報的。

皇帝做不得快意事,

不,章惇推開門,隆隆的炮聲隱約從天際傳來。

率雄師,覆敵國,兵鋒所指,無不克復。敵國天子,俯首稱臣。

沒有比這更快意的事了。

“相公。”

方才被章惇趕出去的年輕人正局促不安地看過來。

王寀王道輔。王韶的幼子,王厚的弟弟,韓岡也視其為弟。看在他們三人的面子上,章惇用為掌書記。帶在身邊做些文書工作。

“以後注意點。”章惇輕易地放過了王寀。

不過是一個兩方和睦的象徵,才能和性格本就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他的關注點,早就落在了百里之外。

三日後,宋軍將析津府要塞的外牆納入火炮射程之內。

遼主耶律乙辛並沒有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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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1:48

第三百一十二章 權相(上)

如雷一般的轟鳴,不時的響起。

炮口吞吐著火光,數秒之後,遠處的城寨上空,就騰起一團煙霧。

最新型號的開花彈,雨潑般落向目標。灰白色的硝煙,籠罩在城頭。

桑乾河畔的堅固城寨,西京府防線週邊最重要的一座堡壘,其高聳的外牆,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崩塌。

缺乏足夠的水泥,用夯土建築起來的城牆,在新式的火炮和炮彈面前不堪一擊。

遼國一切都在仿效中國,而東施效顰的結果,反而讓遼國在中國軍隊的進攻前,脆弱得仿佛一枚雞蛋。

章惇把望遠鏡還給年輕的指揮官,還說了聲多謝。

指揮著三十門重型火炮的炮兵軍官,因為宰相的禮遇,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讓他介紹起他手底下的火炮,說話又一下變得流暢起來。

章惇很喜歡這樣的年輕人。

單純而且專業。比起舊軍中的那些老油子,強了不知多少倍。

遠處的堡壘上,一團巨大的煙霧騰空而起。比起之前火炮產生的硝煙更為龐大。

“塌了塌了!”一直都在觀察著敵方陣地的火炮長,一個個興奮地叫了起來。

章惇再次接過望遠鏡。

灰煙散盡,能看到城寨的外牆有很長的一段徹底崩塌下來。

火炮的威力再次展露無遺,過往沒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根本不敢圍攻的堅城,現在甚至不能攔住大軍前進的腳步,哪怕多上一天兩天。

章惇依稀記得韓岡曾經給過火炮一個評價。

至聖先師的教誨,釋迦牟尼的佛法,都沒能改變宋遼兩國之間關係,火炮做到了。

這就是真理。

口徑越大,威力越強,就越貼近真理。

原本章惇以為是個玩笑,現在看來,這個評價本身就是真理。

真理發威,戰事遠比預期進展的更快。原本預計要用五天拿下的大興寨,現在看來,在天黑之前就能奪占。

章惇的預估稍微樂觀了一點。

城中的守軍一直抵抗到了第二天中午。

一位姓耶律的將軍,率部奮戰到全軍覆沒。

一道矮牆下,章惇看到了這位將軍和他最後的十幾名衛兵。

身上都是彈孔,血已經流幹。

“是個英雄。好生安葬了。”

章惇感慨了一聲,為國盡忠的臣子,永遠都值得尊敬。

然後他就去了車站,把一百零三名陣亡將士的棺槨,送上了回程的列車。

十七個指揮圍攻,三十門重炮轟擊,析津府週邊排第一的堡壘也只支撐了一天半。給官軍造成的損失只有一百掛零,而被殲滅的遼軍,超過一萬人。

這是兩國如今實力的真實差距。

遼國唯一的優勢就是騎兵。這是開戰之前很多人的想法。尤其是在遼人的戰略中都是打算用大量的騎兵來打亂官軍的後勤以及兵力部署。

但遼國的騎兵優勢只存在於二十年前,以及現在人的想像中。

規模化養殖的馬場遍及中原,數代選育出來的優良品種,自幼用過剩的糧食和高營養的苜蓿餵養起來的馬匹,在中原有數百萬之多。

還有阻蔔人,他們不僅提供了大量的羊毛,還提供了大量個頭低矮但能耐粗飼同時耐力悠長的優良馬匹。

開戰之後,都堂很輕鬆就搜羅出二十萬匹軍馬,來運輸輜重。

輕騎兵,龍騎兵,河北參戰的騎兵雖然總兵力不到三萬,但都是一人三馬,開戰之後,表現了極強的戰鬥力——不論是在涿州之北,還是在桑乾河畔。

大小百余次交鋒,基本上都是以宋軍取勝而告終,只有最近一回被打了伏擊,損失了數百人。

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用了二十年來厚積國力,宋遼兩國的差距已經大到不可想像。

這將是一場摧枯拉朽的戰爭。

遼國皇帝現在也終於瞭解到這一點。

從隨從手裡接過一份從涿州行轅送來的奏報,章惇輕笑,“老朋友來了。”

也許從桑乾河畔去往析津府,直接見耶律乙辛會更快一點。不過章惇還是從前線回到涿州,接見大宋官僚的老朋友,多次作為使者前來中國,原名蕭禧的蕭海裡。

又是幾年未見,蕭海裡比印象中老了許多。當然也沒有了二十年前來到中國時的囂張狂妄。

“蕭使別來無恙。”

“兩國安好百餘年,如今卻兵鋒相見,海裡智不能定風波,力不能挽狂瀾,心力交瘁,豈能無恙。”

“當年貴主遣兵攻入我國。敗兩國之盟,毀舊日之好。那時候,我也覺得很遺憾。不過,現在想想倒是好事了。朝堂內外從此沒有人對貴國有太多幻想,也可以齊心盡力,來籌謀軍事了。”

蕭海裡針鋒相對,“熙宗皇帝初登基便心念幽燕,其毀約敗盟之意早傳播於天下,豈是鄙國之過?”

章惇笑道,“沒必要做口舌之爭了。遼國將亡,蕭使不如想想如何自保自身。我們也是打過多次交道的老朋友了,只要蕭使有意,沒必要與耶律乙辛玉石俱焚。何況澶淵之盟,真宗皇帝與貴國聖宗約為兄弟。這件事我們也記得,在開封,已經給聖宗皇帝的後人準備好了一個位置。”

章惇居高臨下,遊刃有餘的態度,過去是屬於大遼的。

蕭海裡心下生歎,卻又企圖動搖章惇。

“海裡聽聞,相公秉政數十年,只聞有宰相,不聞有帝后。如今天子未立,朝堂混亂,相公不鎮壓國中,卻率軍於外,遠離數千里,卻不擔心國中生變?”

擔心誰呢?韓岡,太后,不死心的保皇黨,還是不著調的儲君?

都中有變,他可以立刻率軍回返,數日之後就可以兵臨城下。誰敢作怪?

“不擔心。”章惇有些失望,沒有了實力支撐,蕭海裡的口舌再鋒銳也毫無意義,何況他本來就說不出什麼硬話來,“蕭使,我們還是進入正題吧。貴主到底開出了什麼條件?”

蕭海裡臉上漲紅,章惇收起了表面的客套,而耶律乙辛讓他帶來的話,也使得這位老使臣倍感屈辱,但為了國家,他還是深深的低下頭去。

“鄙主請為中國屏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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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20-12-19 15:11:13

第三百一十一章 偽帝(下)

“阿骨打,回來了?”

“阿骨打,幹得漂亮。”

“阿骨打,還是你們厲害。”

“阿骨打,你先去見皇帝,回頭我請你喝酒。”

完顏阿骨打的同袍歡欣鼓舞地迎接他的凱旋。阿骨打也笑著,一一給他們回應。

開戰近十天,宋軍勢如破竹。難得有一個真正的捷報。其他的捷報,都是勝利轉進,只有他們,是真正拿到了斬首,逼退了迎面的敵軍。

神火軍在前線傷亡慘重,一個個千人隊填上去,然後一個個被打殘下來,才幾天的工夫,傷亡就超過一萬五。已經快要趕上神火軍成立以來的總傷亡。上百個大小部族失去了他們的繼承人。

而在前線駐守的皮室軍、頭下軍、部族軍,一個堡壘五千人,一個城池一萬人,就這樣,連續被殲滅,差不多已經有十萬了,整個南京道守軍的三分之一。

能把宋軍阻擋一時,已經是難得的成就。士氣近乎於崩潰,還能堅持抵抗的部隊越來越少,為了維持住人心士氣,阿骨打所取得的戰果是值得,同時也必須被大肆鼓吹一番。

完顏阿骨打還沒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派來的使者告誡過一番。他也知道了該怎麼配合來自皇帝的要求。

領著換了一身光鮮的裝束的手下,完顏阿骨打來到了金帳前。

大遼天子親自出迎,樞密使和宰相率文武兩班跟隨,為完顏阿骨打舉行了最高規格的凱旋儀式。

阿骨打舉著繳獲的宋軍旗幟,將之獻給皇帝。他的部下也將一枚枚宋軍的首級堆放在皇帝面前。

龍顏大悅,完顏阿骨打成為了女真部的第一個郡王。上萬人一起歡呼,天子設宴賜酒。

酒宴過後,完顏阿骨打回到自己的營帳中,臉上盡是陰雲。

當年他跟著太子平定高麗日本,凱旋歸來的時候,皇帝給予的規格也不過如此。

這只是殲敵三百的小小勝利而已。

他手底下的同族兄弟,沒有一個因為阿骨打的受封而感到欣喜。

麽弟完顏斜也把人都趕了出去,過來勸阿骨打,“二哥,這裡不能留了。宋人馬上就打過來了,析津府根本都守不住。我們手底下完顏部兩千兒郎,不然都斷送在這裡。漢人跟契丹人的恩怨,我們女真人不要插手。皇帝給你那麼高的爵位,不就是想讓你帶著完顏部的兒郎們為他去死嗎?”

完顏斜也的話,完顏阿骨當然都明白,皺起眉頭,“不要胡說八道。皇帝對我們完顏家有大恩德,剛剛又賞賜又授勳,要是背叛了,我們還有臉去見人嗎。更何況,現在我們身處大軍中,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要不然就跟皇帝說要去前線殺敵,乾脆直接降了宋人算了。”

阿骨打有些猶豫,如果他是一個人的話,為皇帝盡忠倒也罷了,但他手底下有整個完顏部,不得不為幾萬完顏部眾考慮。

“我們剛殺了他們那麼多人,章丞相願意收留我們嗎?”

“這件事交給我,我去南方探查一下。總得給我們完顏家找出一條活路來。”

這時金帳派人來傳話,“大王,陛下召見。”

完顏斜也忙湊在阿骨打耳邊低聲說:“哥哥不管皇帝說什麼,想辦法離開這裡。”

再一次來到金帳中,天子和宰執們的臉上再看不到一絲歡騰的表情。

皇帝依然威嚴,“酒醒了嗎?”

完顏阿骨打點點頭。

“說一說吧。你是怎麼打的。”

“只能說是幸運。”完顏阿骨打說。

那是一場經過計畫的伏擊。

利用了宋軍的狂妄。把他們引入了伏擊圈。

但即使被伏擊了,宋軍還是很好地組織起了反擊。完顏阿骨打他所率的完顏部八百甲騎,在那一次伏擊中,損失了近三百人。與他們所擊敗的對手,其實並沒有多大差距。只是後來大遼一方的援軍線先一步趕到,宋軍才不得不撤離戰場。

聽完顏阿骨達的敘述,耶律乙辛沈默下去。幾個宰執,在那裡寬慰著皇帝。說宋人驕狂,必重蹈當年趙光義的覆轍。

遼軍一開始的戰略規劃便是如此。

引誘宋軍深入,然後截了他們的補給線,最後在堅實的析津府防線下,把宋人擊敗。重演高粱河之戰。

但眼下,這份戰略順利執行的把握,已經越來越小。阿骨打的勝利,不過是一片慘敗中的唯一亮點。

耶律乙辛仿佛聽到炮聲從南方傳來。宋軍距離他的金帳已經不到兩百里了。

耶律乙辛陷入沈默,外面又傳來軍報。

“陛下,阿息保回來了。”

耶律阿息保,大遼的夷離堇,負責把守保州,開戰後的第二天就丟了他的駐地。

完顏阿骨打見過他很多次。狂妄自大的一個人。看不起宋人,又愛自我吹噓,說要給宋軍迎頭痛擊。朝中都以為他有能耐,把他安排在保州。誰知一天就丟了保州。

“他不是被俘了嗎?!宋人放他回來做什麼……”耶律乙辛忽然沈下臉,“讓他來見我。”

阿骨打還想按斜也的計畫請戰外出,但看見皇帝的表情,他決定換個時間再來。耶律家丟人現眼的樣子,他這個外臣不方便看。

走出金帳,就發現耶律阿息保。阿骨打差點沒把他認出來。

原本總是一派趾高氣昂、看不起任何人的五院部夷離堇,跟眼前彎腰弓背的小老頭兒完全不是一個人。

阿骨打不敢久待。看著阿息保被招入帳中。

耶律乙辛也差點沒認出他的臣子,看了好一陣,“阿息保,宋人放你回來做什麼?”

阿息保縮著脖子,“要臣帶一份口信給陛下。”

“口信?阿息保,你是要說給朕聽嗎?”

“陛下,宋人的列車已經能穿過保州了。”

“怎麼可能?鐵路不是拆了嗎!”宰相叫了起來。

“我們拆,他們就建上了。修的比我們拆的都快。”

耶律阿息保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恐懼。仿佛看見一個無法想像的怪物的恐懼。

他親眼看見宋軍如何在已經拆卸的鐵軌和枕木的路基上,重新鋪起一條鐵路來。

他們拖來了枕木,他們拖來了鋼軌,每隔十丈他們就安排了一組人在鋪設軌道。等修完這一段,又挪向前面。

被拆掉的幹線鐵路長達二十裡,他們動用了上萬人,然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就鋪設完畢。

管鐵路的士兵揮舞著紅旗綠旗,一輛輛列車在冒著黑煙的機車帶動下,沿著鐵路駛來。

卸下了士兵,卸下了槍支彈藥,卸下了一門門巨大的火炮,還有各種車輛馬匹。糧食草料堆積如山。

即使是夜裡,也是燈火通明。木質的龍門吊將一個標準箱一個標準箱箱的輜重,吊上同樣標準化的列車。

十萬大軍的軍需在此處集合。然後又被分派出去。

敵人的生產力強大到一定地步的時候,親眼確認到了巨大的差距。耶律阿息保完全提升不起來對抗的念頭。

耶律阿息保就這樣被宋人帶著,在剛剛設立的輜重轉運點外圍繞了一圈。要為大遼堅持到底的念頭完全變了。

耶律乙辛默然良久,“章惇怎麼說的?”

“章惇說,”耶律阿息保吞吞吐吐,“如果陛下能及早醒悟,素服出降,還不失王侯之選。若是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

根本打不贏。

在阿息保的認知中,大遼歷代皇帝中,眼前的這位,他可以輕易排進前三。

但他一直被詬病為弑君篡位的偽帝。

阿息保從來沒這麼想,但現在,他的想法變了。

不是因為耶律乙辛篡位,而是耶律乙辛即將失去他的國家。

沒有國家的皇帝,就是偽帝。

“把蕭海裡叫來。”耶律乙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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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20-12-19 15:09:55

第三百一十章 偽帝(中)

舊日合身的衣袍,如今穿起來空空蕩蕩。

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的身體,竟然還頑強地維持著生命。

每天三次御醫把脈,耶律乙辛都能從那位醫生臉上看到為難,猶豫,不知道怎麼開口的神情。

耶律乙辛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自從天門寨那次受傷之後,他的身體狀況就每況愈下。

身邊很多人等著他死,還有更多的人盼著他死,但是他偏偏一直活到今日。

有時候耶律乙辛覺得,他要是能早一點死就好。就在滅掉了日本,滅掉了高麗,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

但菩薩讓他活到了現在。

不僅沒有死,還有足夠的力量控制整個國家。

尤其在宋軍開戰之後,反而覺得自己的精力更加旺盛,甚至身體狀況也好了不少。

在過去一段時間,每天早上總是渾身麻痹,要泡在熱水裡好一陣才能慢慢緩過來。但最近的半個月,各種疼痛麻痹和舊瘡帶來的酸癢,都消退了許多。

整個人就好像一部被從裡到外整修過的舊車,又開始穩穩當當地上路行駛。

只是他這輛老車所率領的車隊,此時正向懸崖外一路狂奔。

當五十萬宋軍,以無可阻擋之勢從南方的大平原上碾壓過來,早前在邊境上設立的防線都顯得脆弱不堪。

雖然有人說五十萬只是嚇唬人的號稱,實際來攻的宋軍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十萬。還有人建議耶律乙辛對下宣稱,宋軍只有二十萬,必將在析津府的高牆深壘上碰得頭破血流。

耶律乙辛拒絕了這個提議。

現在不僅沒有必要,同時也沒有辦法用謊言來提振信心。敵人很快就要來到面前。這時候說的謊,到時候全都會被拆穿。

章惇所帶來的五十萬大軍,是實打實的五十萬。

耶律乙辛的樞密院,統計了各部傳來的軍情,確認了宋軍的兵力。這是經過了分析對比後的結果,如果把各處的消息簡單的加起來,宋軍都要超過兩百萬了。

如果真的有兩百萬就好了。

恐怕走不到析津府,宋軍就會被餓死大半。

可惜宋軍只有五十萬。

在還沒有鐵路的時代,五十萬人同樣走不到析津府。

如果有五十萬的正軍,必須要有一百萬的民夫來運輸糧草物資。不論是遼國還是宋國,都無力在一個戰略方向上動員起如此龐大的力量。

直到有了鐵路。

不過這一回宋軍在河北的進攻,依然分成了三路。

東路發自滄州,目標連接東京道的平州。中路主力自涿州出發,直奔析津府而來,而西路則緊貼太行山行軍,接應從河東出來的兵馬。

還有宋國的海軍,從兩個月前開始就在騷擾渤海沿岸,從遼西到平州,沿海城鄉處處烽煙。而且財大氣粗的宋人還到處送兵器送甲胄,渤海族的叛軍剛起兵時連頭盔都配不齊,半個月後,裝備都要趕上神火軍了。

耶律乙辛面前的沙盤上,代表宋軍的小紅旗,已經插滿了南京道南部區域,以及環渤海的一片。而且紅旗佔領的區域還在飛速的增加。

耶律乙辛站在沙盤前,許久沒有動彈。

從昨天開始,每一封送來的戰報,都意味著一個城鎮的陷落。

再過幾天,大遼在南京道上的控制區域,可能就只剩下析津府附近很小的一片地盤。

即使不通兵事,都能看得出大遼一方所面臨的絕境。

“陛下,還是移駕大定府吧。章惇來勢洶洶……”

又有人忍不住勸說耶律乙辛避讓宋軍的鋒芒,話才說了一半,看見皇帝臉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時驚駭欲絕,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耶律乙辛比了個手勢,兩名宮衛立刻上前,將此人拖了出去。

求饒聲轉眼就聽不見了。

“朕不想再聽到類似的廢話。”耶律乙辛沈著臉,教訓著金帳中一干參贊軍機的臣子,“朕駐蹕何處,朕自由考量,不須爾等多言。爾等只需考慮如何守住析津府。”

耶律乙辛冷笑了一聲,“一槍不發就跑,朕讓後人如何看朕。析津府有百堡千壘,聚集了全國的火炮,要是丟下析津府,大定府、臨潢府又如何能守得住?”

南京道上,遼軍總兵力也有三十萬人,其中裝備有火器的精銳不下十萬。即使如今接連敗退,有很多隊伍直接被打散,沒能回來,但耶律乙辛還是有足夠的兵力守住析津府防線。

只是這些人身處高牆深壘的析津府防線後,到底能不能守得住,耶律乙辛心裡面還是藏了一個疑問。

不過這時候,即使有疑問,他也不能說出來。

“陛下,坐下來歇一歇吧。”

耶律乙辛搖搖頭,他要是坐下來,恐怕今天白天就沒有什麼精神站起來了。

“陛下是不是擔心太子。”一名近臣猜度著耶律乙辛的心思,“太子多謀,又有武勇,區區渤海人絕不是太子的對手。”

耶律乙辛冷漠地說,“朕和太子若有失,還有太孫。”

但太子、太孫此都不在京城。

名義上他們是平叛,實際上,他們帶著半數神火軍,正一路向西,他們要遷徙萬里,到宋人的勢力無法染指的地方去。

阻卜人封堵了草原上向西的通道,但再往北去,漠北之地,同樣可以前往西方。

如果自然學會上的記錄沒有錯誤,那麼只要遠行萬里,就能抵達與世隔絕的泰西。大遼將會在那裡重新立國,而他耶律乙辛的子孫也會在那裡開枝散葉。

“如此就夠了。”耶律乙辛想。

即使是他這位大遼皇帝,都沒有了跟宋人一較高下的信心。

宋人還沒打過來,造反的絡繹不絕,投降的爭先恐後,沒有他耶律乙辛坐鎮燕山南麓的析津府,整個南京道還沒開戰就要崩潰。

把守帳門的宮衛又從門口進來,帶來了又一分戰報。

一名近臣接過戰報,展開一看,立刻蹦躂了起來,帶著興奮,“陛下,大喜,陛下,大喜。”

耶律乙辛抬起頭,急迫地說,“是誰的捷報?”

“完顏阿骨打,他昨日於桑乾河畔,陣斬八百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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