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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14 10:49:48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6:02 編輯

本帖最後由 旖旎 於 2011-6-12 21:32 編輯

                                                          第壹節 引子

 琴聲靈動猶如數百隻彩色羽毛的飛鳥彙集成的鳥群,忽集忽散,忽上忽下,迴盪在白色的帳篷內。
  
  一張烏沈沈的大琴橫放在地,十六根琴弦由一老一少同時撥動。兩人配合默契,宛如一人。那老者身形瘦弱如孑然蒼鶴,滿面風霜,神情愁苦,少年才十來歲年齡,眉目輕快,撫琴之時還有餘暇擡眼偷望帳中的舞孃。十多位舞者中,那位腰肢纖細的綠衣舞孃在帳篷中央華貴的氈子上輕盈飛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腰肢柔軟得彷彿沒有骨頭,宛轉間如輕煙拂動。舞裙下金光閃爍,響聲吭琅,原來她的光腳踝上繫著幾顆金鈴鐺,一振一聲,玎玎玲玲地合上琴聲,竟然是一拍不亂。
  
  寬敞的牛皮大帳裡雖然點著十多支牛油大燭,不知道為什麼還是顯得冷氣森然。座上除了一位獨飲的白衣人,就只有一位有一雙冰冷的黑色雙瞳的青年武士,似一根標槍般立在背後。白衣人看上去年歲不大,但目光裡卻有可以馳騁千軍萬馬的闊大原野,令人不敢仰視。此刻他半躺在一張巨大胡床上,神情慵懶,注意力似乎在琴聲上又似乎不在。
  
  琴聲在此時猛然間一轉,原來爾雅之音化為巨丁開山,誇父戰舞,那老者雙手開闔,揮動起來灰濛濛地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只手。那少年如今已跟不上老者的節奏,只得住手,眼睜睜地看著老者額頭上不斷彙集起的汗粒。
  
  曲調一拔再拔,到了最高音處,如百十團流星巨火次第綻放,正在心神搖曳處,猛然間十弦同時崩斷。彈琴的少年一愣,臉色轉為煞白,只見四下裡的燭光一搖,那老者雙手從琴下抽出,竟然精光湛然,各持一支細細的長劍,朝座上的人撲去。
  
  那些跳舞的女孩駭叫起來,四下奔逃躲藏,青年武士皺了皺眉,大步迎了上去,甚至都沒有拔刀,只一伸手,十指如鉤就從那老者飛舞的劍光中穿了進去,一把扭住他的脖子,卡吧一聲響,登時了結了這名刺客的性命。琴前坐著的少年郎還在那兒發呆,武士轉過來臉來,朝他微微一笑,少年慌忙跪伏在地,渾身抖成篩糠。
  
  白衣王者坐的床上鋪將著一張巨大的赤毛虎皮,那位綠衣舞女縮到床前虎頭之後,雙手捂在胸口,雖然在簌簌發抖,卻大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並不顯得太害怕。
  
  白衣人倚在床上,用銀筷子輕輕地敲著矮幾上的銅酒盅,那是剛才中斷的舞曲最後幾個節拍。餘音裊裊,散入到帳篷中兀自有血腥味的空氣裡。
  
  「可惜啊,殺了慕先生,這鳳炅一曲,怕就要失傳於世了吧。」他閉著眼睛,彷彿在回味剛才的琴聲。他不開口,就只有武士手撫刀柄,立在帳篷中心虎視眈眈地看著所有的人,看得她們蹲在原地,擡不起頭來。過了良久,那白衣人才轉向那名舞孃問道,「你是呂德的女兒嗎?你也是納戈爾家的後人吧。」
  
  那舞孃一愣,隨即仰起脖子來。她慘然一笑道:「你果然看出來了,不錯,是我逼迫慕先生來殺你的,和小慕無涉,他全不知情,你放過他——」
  
  白衣人探過身去,他身上發出的冰冷氣息讓她後縮了一下。他抓住她的胳膊,輕輕地一扭,輕輕巧巧地將她拉近身來,兩人面對面地挨得緊緊的。他冰冷的手抓住她的時候,因為痛苦和恐懼,那女孩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但還是鼓足勇氣,將秋水一樣的雙眸迎了上去。他的手扶到她的肩膀上,她就覺得那兒的肌肉和關節完全凍結成了寒冰,動彈不得了。她絕望地喊叫了一聲,從她懷裡突然竄出了一條赤紅色的小蛇,長舌猶如繚繞的火焰,一對毒牙閃著青光,朝白衣人胸前閃電般噬去。
  
  兩人挨得即近,又事起突然,白衣人卻似早有準備,好整以暇地一低頭,一口氣吹在那條毒蛇三角形的頭上。那蛇的動作一滯,盤成彎弓形的身子在空中停了一瞬,白衣人就在這一瞬裡低下頭去,在蛇頭的尖端上輕輕一吻。
  
  他的一舉一動都雍容大度,雖然是吻蛇,卻似從後花園裡摘下一朵鮮花放在唇邊一樣。那條毒性猛烈的赤蛇登時凍成了一根僵硬的冰棍,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摔碎了。
  
  舞孃臉色煞白,咬住嘴唇不作聲。
  
  白衣人溫柔地垂目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我雖然與青陽為敵,呂德卻是被自己的王呂貴觥殺的,你為什麼要來殺我呢?」
  
  女孩看著他溫瑩如玉的眼睛,只覺得自己心頭猛跳,她猛地別過頭去,不再看他的眼睛,胸口起伏,大聲說:「你是魔鬼,瀚州的每一蠻人都恨不得殺了你。」
  
  白衣人輕輕地歎息說:「我愛的是天下人,卻得不到天下人的愛。罷了罷了。」他雙手一緊,將女孩環抱在手,用死亡之唇朝她親去。
  
  他們雙唇相碰,那女孩輕輕地向後一仰,發出了一點微弱的動靜,那是小鳥在獵鷹爪下的無望掙紮,是明知不可能逃脫的本能反應,瞬間被凍成了一尊冰的雕像,大睜著眼睛,睫毛上猶自掛有一滴凍成圓球的淚珠。
  
  一根手指劃過她僵硬光滑的臉龐。「真是漂亮啊,」他歎息著說,鬆手將她向後推去。那尊冰的雕像落在地上,發出彭地一聲脆響,碎裂成了億萬頃水晶碎粒。
  
  起身去後帳前,他對那青年武士說:「呂戈,把這兒收拾了吧,她也算是你的堂姐呢。」
  
  後帳裡四面都掛著厚厚的銀貂毛皮,光這些沒有雜毛的皮毛,就值在千萬之上,只是這裡彷彿比前帳還要森冷。
  
  「你殺了她?」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她全身都包裹在厚厚的裘皮大衣下,看不清樣貌年齡,只聽聲音清脆悅耳,可知歲數不會太大。
  
  「沒有人可以為我辯解。沒有人理解我。」他不樂地說。
  
  「你越想不透,你的身上就會越冷。」
  
  「我將天下放在了自己的心裡,殺人是壞事,但我殺了這十幾萬人,卻可讓整片北陸瀚州,讓整個九州大陸上的億萬生靈,都得生存——我有什麼錯?」
  
  「壞事終究是壞事,即便做它的目的是為了行善也是如此。你老師明瞭這一點,所以他由著自己的身體腐爛,但不會像你這樣痛苦。」
  
  「所以他才死得早——」白衣人怒喝道。
  
  「你真的是這麼想嗎?」那女人冷笑一聲,她手足一動,就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原來她手上足上都繫著長長鐵鐐銬。
  
  白衣人突然怒喝道:「七曲部敢反我,我自然要將它屠戮得個乾乾淨淨。下個月我就要召開庫裡台大會,讓整個瀚州尊我為大蠻天王,誰又能攔住我的腳步呢?我還要西征誇父,南渡天拓,即便是壞事,我也要將它們坐得轟轟烈烈的,讓後世傳誦。」他始終風度翩翩,白衣勝雪,縱然在刺客突起白刃加身時,也不動如山,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女人面前卻總是展露出心底的世界來。
  
  「不要再殺人了。你就聽我一回,阿鞠尼,不要再殺人了。如果你這次不殺,我就發下毒誓,」女人的語聲突然轉柔,她的話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不可聞,「我發誓,以後就是你最卑賤的奴僕,事事順從你的安排,你要怎麼樣就怎麼……」
  
  白衣人茫然地看了她半晌,他後退了一步,躺在鋪滿厚厚毛皮的褥子上,慢慢地說:「雲罄,這十年來,我多想,我多想是這樣呵。可是如今已經遲了,我不能碰你,」他低頭看著自己又長又敏捷,卻散發著無窮寒氣的手指,寂寞地說:「我再也不能碰我所愛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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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30:49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10:08

第7節 天下有熊(完)
  
  
  他們都聽到了如雪崩一樣的聲音,從東側的大望山上傳來。
  
  那時候我正在大望山上縱狼奔馳。低低起伏的山頭上覆蓋著一層厚如氈毛毯的白雪。在山尖上,已經能看到穿破厚厚的彤雲露出的陽光,如千萬柄利劍一樣刺向浩瀚的北荒。那兒是我的命星。入冬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大營起火就是我們的信號。
  
  雪妖最喜歡在這樣好的雪上奔馳,它收起箭頭一樣的耳朵,脖子朝前繃得緊緊的,飛步飛馳,四隻腳爪揚起了如塵如霧的碎雪。
  
  我高興地掉頭看著,數千匹戰馬跟在我身後疾騁,大片的雪霧在它們的腳下奔騰,升向半空,如同大首漂亮的歌謠。所有的馬尾巴後面都拖著我們在山下砍下的樹枝,它們帶起了成億上千方的雪團,夾帶在我們的身後,朝山下俯衝而去。那些雪和風,是瀚州上一支從未有過的龐大軍團。蠻舞的大軍跟隨在我身後,他們高舉著豹子旗幟和瀛棘的大旗。大合薩則騎在一匹花背馬上,跟在我身邊。他在用他最強大密羅術幫我營造大軍的幻象。那是我和大合薩最好的一次合作,也許我真該跟著他去學習薩滿教。我們照耀在陽光下,如雪崩一樣衝了下去。
  
  鐵棘柯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卻看不出我身後奔馳的騎兵中沒有一個是能上陣廝殺的漢子。
  
  他們離青陽王的王寨只有五里地了,卻全都驚慌失措地轉過身子,一步也不敢近前了。
  
  我知道山下所有的人都在擡頭看我,呂貴觥也要擡頭看著我。四面山上都是我帶起的風聲,那些風彷彿陣陣笑聲,是在嘲笑他的聲音。我以元宗極笏算中的方式縱聲長笑,讓那些聲音在山中激盪得更加猛烈。老鷹的眼睛也無法看到那麼遠,但我就是能看到他,我看到他顫抖著在大寨中舉起了手,卻不知道該指向何方。
  
  黑甲的悍虎將軍的那柄刀子架在赤蠻的脖子上,卻微微顫抖,砍不下去。
  
  赤蠻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只是斜著眼睛看刀尖,然後順著刀尖滑向光滑如水的刀刃,光紋縈繞的刀背,厚重如山的刀柄。「好刀。」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說,更多的血從他的嘴裡湧了出來。
  
  「是把好刀。」悍虎將軍點頭承認說,他慢慢擡起左手摸了摸胸口,那兒的鎖鏈鐵甲裂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黑毛森森的胸口,上面慢慢地浮現出一道血印。他把它抹去,血印就消失了,看不到傷口,也看不到刀印,但只是一會兒,血又慢慢地洇了出來。
  
  他不相信地後退了一步,鬆手放開刀子,坐了下來,就在雪地裡,他的上半身突然斜向裡滑向一側,整個人分成了兩截。
  
  旗桿周圍再也沒有站著的青陽人了。赤蠻看見白耳朵的左驂甩著頭上的血,露出鋒利的白色牙齒,它回過頭來朝赤蠻看了看。赤蠻知道,砍倒王旗的榮譽是屬於他的,不過他並不著急,而是慢吞吞地走過去,揀起了悍虎將軍扔在地上的刀子。他疼愛地拂拭著它,然後將它夾在胳膊下,大步走向那根豎在風中慄慄抖動的旗桿。
  
  呂貴觥不再回頭看一眼還在搏殺的族人,轉身騎著他那匹萬里挑一的駿馬逃跑了。
  
  可怕的歡呼聲席捲過大望山麓。馳狼騎和零散的瀛棘八衛,同時翻身殺了回來。這些分散苦鬥的一小簇一小簇的士兵,彙集成一股越來越大的洪流,他們衝入開闊地,無人能夠阻擋。攻佔了青陽大寨的馳狼騎和武威衛脫身而出,向右旋轉,從側後方向青陽人的右翼騎兵衝鋒,同時在左翼收攏起來的瀛棘七衛騎兵則開始全力攻擊鐵棘柯的正面。
  
  鐵棘柯收束起他所能控制住的所有大軍,還意圖做最後的搏殺,但到了薄暮時分,任何人都已經明白了,再戰鬥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夜幕降臨時,星光照耀在戰場上垂死的數萬人身上。青陽人的西路軍離此始終不過三十里,而青陽人已經全線崩潰了。
  
  我是瀛棘之王。
  
  我輕輕地說。
  
  輕到只有身邊的雪妖能聽見。
  
  只有在那一天,我看到了所有的權力和真正的力量,那是控制和掌握一整個部族的力量。我回憶起古彌遠留下的那些細密如沙的口訣,從篤信走向雍容,再從雍容步向極笏,那些都是如何當好一名帝王的口訣。只有在那一天,這個力量的存在才有了意義。
  
  我摸著雪妖脖子上的毛,心中明白這不是當年那個快要滅族的、苟延殘喘的瀛棘;不是那個哭哭啼啼、不知明日在何處的瀛棘;而是打敗了草原霸主、以武力證明自己的瀛棘。
  
  這只是它征服瀚州的第一戰,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就將用巨熊和赤狼的嚎叫宣告我們的到來。草原會再度恐懼和戰慄在一個新霸主的鐵蹄下。
  
  我要把昆天王雕刻出來的瀛棘王椅搬到我的斡耳朵裡,我要將它搬回白梨去,我還要將它搬到北都去。我可以坐在上面俯瞰整個瀚州平原。他製造了它,但從來卻不知道該怎麼使用它。
  
  我們來了。
  
  我猜想我老師在此的話,也會極其的欣慰。雖然我還存在疑惑,他的出現到底是為了什麼。
  
  瀚州草原終於在我面前展開,一覽無餘了。
  
  我驅趕開雪妖,在空曠的雪地裡獨自奔走。
  
  「這就是我的故事,長孫齡。明天我們就要進入帝都了,你的記錄也該到了盡頭。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
  
  「大君說得很詳細,我沒什麼問題。」長孫齡沈吟了半晌,「許多事情大君並不在跟前,卻都若親見一般,這也只有大君能做到了——」
  
  那一名面色蒼白體形瘦弱的王者看著天空笑了起來,他心不在焉地扣著一匹成年的白色巨狼的鬢毛,彷彿在回憶什麼:「你不是說,這世界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無論鉅細,都會被龍淵閣一一記錄在案,他們能做到沒有什麼不知道的,我為什麼就做不到呢——下馬時要小心,別閃了腳。」
  
  長孫齡在跳下馬的時候踩在一塊滑冰上,不由得閃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地,一把抓住馬鐙才穩住身子。
  
  「大君,你當真什麼都能事先知道嗎?」他驚訝地擡起頭來問。
  
  「『事先知道』又是什麼呢?」瀛台寂的面色白如宛州天嵐出產的綿紙,長孫齡總覺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涼氣像萬年的冰川一樣可怕。這位草原王的嘴角浮起一絲難見的笑容:「你穿著皮靴,這裡又多碎冰,下馬不注意自然會摔倒——你說,龍淵閣裡會記錄你的這次摔跤嗎?」他帶著玩笑口氣問。
  
  「那誰知道呢?」長孫齡一時發起癡來,「我所見到的龍淵閣,浩浩蕩蕩,沒有開始也沒有盡頭……如果不是記錄下每一件事,它又有什麼必要如此龐大呢?」
  
  瀛台寂低頭對長孫齡笑了笑:「之所以跟你說所有這一切,是因為我希望有一天,這本書也會被放入龍淵閣裡。讓它去告訴後人,在我瀛台寂入主北都之前,在這一天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在此之前,你不用擔心我殺你,繼續問吧。」他還沒笑完,就猛烈地咳嗽起來,用手痛苦地按住胸口。
  
  「鐵狼王後來是怎麼死的?」長孫齡咬了咬牙,終於問出了這個他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問話時雖然神色堅定,其實膝蓋卻在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一點顫抖躲不過瀛台寂的眼睛,索性就不掩飾他的害怕了。
  
  一絲不易察覺的怒色在瀛台寂的臉上滑過:「你還是在怕我啊,長孫齡,不過我不和你計較……」他轉過臉去,看著眼前那座正在燃燒的城池慢慢地述說了起來:「我還記得大合薩那天晚上和我說的話,貪狼的驕傲和郁非的憤怒就是他們致命的弱點……那天晚上,是我去見了瀛台白,告訴他誰殺了我們的父親。」
  
  「是你嗎?大君,」長孫齡低頭問,「為什麼我不知道。」
  
  「那時候我派你們出發了,長孫。我為什麼要派你去尋找龍淵閣,就是不想讓你看到當時的場景啊。」瀛台寂承認說。
  
  殺父之仇不可不報,那是草原上千年不變的傳統。瀛台白去找鐵狼王的時候,鐵狼王早就作好了準備。
  
  他手擁大權,麾下精銳的馳狼騎足可抗衡整個瀛棘部,但他卻寧願驕傲地獨自面對這個可怕的敵手。他說:「你有權利向我挑戰。只是我真想知道,你背後的人是誰?」
  
  「我背後沒有人。」瀛台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看。
  
  「不,有的。只是你看不到。」鐵狼王翹了翹嘴角,肯定地說。
  
  瀛台白沒有回話,憤怒已經燒紅了他的心。一些東西在空氣中靜止了,就像是龍捲風來臨前的平靜。血液衝上了他的額頭,使之通紅髮亮。
  
  「來吧,」鐵狼王輕輕地說,「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你如果不殺我,就不是瀛台白了。不要讓他們等得太久。」
  
  瀛台白的身子顫動,振得身上的甲葉亂響。你們真應該好好看看那場大戰。
  
  我再也沒看到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搏鬥,他們兩人面對面地廝殺,彷彿兩座大山在相互撞擊,八百里的北荒原野地動山搖,斷了的草葉飛捲起來飛上半空。
  
  一千名披掛著鐵甲的武威衛和三千名騎在巨狼背上的武士都列陣而立,分列在黑草呼嘯的陰羽原兩側,他們圍繞著廝殺的首領而站,手將刀柄攥出水來,但誰也沒有上前一步去幫忙,因為他們的首領都已下了嚴令,不許他們妄動一步。
  
  孤獨的勇士在寂寥的草原上揮劍搏擊。他們手中的武器相互撞擊的時候,兵刃也為之折斷,碎裂的甲殼碎片一葉葉地掉落在地,落到那些茂密的黑草叢中不見了。很多年以後,那些牧民們還會在那片草地上揀到生�的鐵片。而當時就站在身邊觀看的瀛棘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那個遙遠的傳說裡,那匹和巨怪搏鬥的熊。它們呼喊,嘶吼,折斷大山和樹木,將身上流下的血灌溉大地,讓沃野的黑色草浪翻滾如潮。他們的身上和臉上流著血,我不知道他們誰更能代表瀛棘的熊,那些血裡都流淌著瀛棘最早的源泉。
  
  鐵狼王最終仰著臉朝向了天上那一輪太陽的光。他歎息著說:「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啊。」這讓人想起了呂德說的話。
  
  舞裳妃趕來阻止,她還沒有跑到他們搏鬥的地方,就從馬上摔了下來。
  
  那時候瀛台白已經跪在鐵狼王那碩大如山的身體前,低首不語。
  
  鐵勒延陀的臉上還帶著笑,他掙紮著說:「我聽到他們說你是我兒子。」
  
  「當你兒子,也不辱沒我的名聲。」瀛台白低沈地說,他沈默了很久,才又湊到鐵狼王的耳邊,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問道,「你是我父親嗎?」
  
  鐵狼王仰起頭哈哈大笑,血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用了。」他微弱地說,手動了動,把一枚青色的指環扔了出去。那個小小的東西在天空上劃出了一道弧線,滾落到草叢中不見了。瀛台白掉過頭去追著那東西看的時候,鐵狼王的臉已經凝固在太陽的光輝下,再也不動了,是舞裳妃過去合上了他的眼睛。
  
  瀛台白看著這個他所痛恨而又無比明媚的女人,寬容地說:「你可以繼續當你的王後,我不會動你。」
  
  舞裳妃朝著他疲倦地笑了笑。烏黑的血順著她裙下修長的大腿流了出來。她流產了。
  
  血沾染在她潔白的衣裙上,她轉過頭問楚葉:「楚葉,現在你還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的奶媽哭泣著在她腳前跪下:「當然了,公主始終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女人。」
  
  她對這個答案啞然失笑。「楚葉,」她又問,「我是瀛棘的壞女人嗎?」
  
  楚葉低頭不敢回答。
  
  王後自己說:「我已經失去兩個丈夫了,他們都是英雄。我這一輩子,已經值得了。」她用腰帶上一把鋒利的短劍自刺而亡。瀛台白如果去攔的話,是來得及的,不過他沒有攔她。
  
  「我曾經想過,等他和你比完武回來,就和他一起去當年他當強盜的那些地方生活,只有我們兩個人,自由自在地過日子。在那寬廣的地方,有狼群陪伴,我們不會寂寞。」
  
  「我不後悔。」她最後說。她這輩子所做的事,是對是錯,我無法言說。
  
  「瀛台白後來又是怎麼死的呢?」長孫齡絲毫也沒有放鬆,繼續追問。
  
  瀛台寂像被黃蜂刺了一下,他皺了皺眉頭,說:「我讓赤蠻殺了他。一天之內,講述太多英雄的死去沒有必要,這件事我們明天再談吧。」
  
  「我還有許多問題,赤蠻是怎麼死的,大合薩是怎麼死的,蠻舞是怎麼被滅的,還有……他頓了頓,你老師後來是怎麼死的。難道你每天只能講述一個人的死去嗎?那這本書,我可就寫不完了。」
  
  臉色白如冰雪的瀛棘王沈默了很久,他的話似乎是回答又似乎與書記官的問題毫無關係。
  
  「我滅了蠻舞,雲罄一定很傷心。我真喜歡這個丫頭片子,但比較起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去完成,還有更重要的東西等著我去喜歡,」他揚起鞭子指了指眼前,「那就是這片大陸,這片草原,這些隨風起伏的草,這些散若天星的花。我老師說過,當你拿起了許多東西的時候,就必須放棄許多東西……今天不說了,我們還是走吧。」
  
  老師歸來的那一天,瀛台寂有無數的問題要問他。那時候他的修煉已經有了大成,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間的痛苦了,卻有著無比的寂寞。
  
  「瀛台寂。我可以回答你的一些問題,可我改變不了你的寂寞啊。」古彌遠長長地歎著氣說。
  
  「那麼,什麼是伏藏的真諦呢?」瀛台寂又問。
  
  他沒有回答,卻和瀛台寂去重遊了舊地。
  
  蠻舞的屬地上如今空寂無人,到處只可見死去的牛羊白骨。
  
  在那片藍色水沼地裡,草棚早已倒塌,爬籐和蘆葦淹沒了它的骨架。大朵大朵的冰熒惑花依舊在埋藏著萬年寒冰的水塘上漂過。在那些花朵的照耀下,古彌遠脫了衣服,在冰冷的水裡洗起澡來。藍色的冰熒惑花在那個水塘裡靜悄悄地開放,吐出萬道毫光。
  
  大合薩已經告訴了瀛台寂那些花的作用。它能在受術人的心中引起幻覺,讓過去的許多時光倒逝,讓一切重來,讓姑娘依舊柔媚,讓她的心思宛如當初沒有絲毫變化。但那些只是幻覺。他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藥方。他是個老滑頭。
  
  但是那一天夜裡瀛台寂忘記了大合薩的所有藥方。他第一次看到了老師潔白無瑕袍子下的身體。古彌遠的軀體光滑如絲,但卻有一點點的黑色在皮膚上浮動,彷彿是飛出的死亡陰影,緊緊地吸附在身體上。那些黑點佈滿全身,像是盛開的仙人掌花,像是甜美的玫瑰,像是擁有無數毒刺的荊棘,一旦纏身,就不可能被擺脫。瀛台寂的心如寒冰,看著那些死亡花朵,卻不由得簌簌發抖。
  
  「不用擔心,」古彌遠懶洋洋地說,他撩起的水一接觸到身體,就化成白色的冰霜掛在皮膚上,隨後又被溫暖的水塘重新化為柔美的水,「邪惡也是一種力量,用這力量去保護美,那就是大善了。」他說。
  
  「老師,我的命運是什麼?我會在三十歲的時候死去嗎?」
  
  「不要關注個人的命運,那是星相師的工作。」古彌遠回答說,「他們只關注一個人,兩個人,最多不過千萬個人的命運,而你要將你的心和眼放到整片大陸的千年潮水中去。去瞭解所有的信息,去收集所有的資料,再去看你的答案。」
  
  「那我們最終將知道什麼?」
  
  「我們會知道……也許,九州的命運吧。」古彌遠回答說。
  
  那時候,瀛台寂已經經過了十年讀心訣的刻苦修行,能夠看出眼前這個人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不肯定語氣了,但他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為什麼是我,老師?」瀛台寂輕輕地問,「我已經知道了一些,我知道瀛棘人守不住天下,因為我們的部族人口實在是太少了,我們不可能統一瀚州的。那麼老師你為什麼還要選我?」
  
  他一定看到了瀛台寂眼裡的火焰,他知道瀛台寂從來都缺乏耐心。他呵呵地笑了起來,如同當年對待那個幼小的孩子一樣對他寬容地一笑:「好啊,我告訴你。你沒有算出來嗎,三年後的今天,離此三千九百里的遙遠南方,一個龐大古老的城池裡,會有一名和你現今一樣年少有為的少年登上王位,他的名字叫白清羽。為什麼是你?呵呵,為什麼我選中了你?不,我不是培養你成為他的敵人,恰恰相反,青陽才是他這輩子命定的夙敵。」
  
  古彌遠微笑起來:「這一切難道不是可以預算的嗎?三十年前,一切就已經畫在了天命星圖上呵。我看到了他登上王位的情形,看到了三十萬東陸大軍兵發天拓的勝景,那是瀚州大陸上曾經和將要發生過的最偉大的戰爭啊。可是在那之前,如果十年前放任青陽的強大,一個無人可以遏制的龐大帝國將會在北陸出現,青陽人在七年前就會完全一統瀚州,此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遊牧人的鐵蹄,他們將東渡天拓海峽,奪取整個天下,毀滅所有關城,所有的繁華毀於一旦。你願意看到這一切嗎?」
  
  「我不過是一枚棋子,將青陽人崛起的時間推遲了二十年,讓白清羽有足夠的時間養成他的羽翼。」瀛台寂喃喃地說,「北陸的蠻族會失敗,但天下將保持住它的勃勃生機。這就是你所做,也要求我所做的一切嗎?」
  
  「在你父親那一代的手中,將手上的書燒掉取暖,將冠子上的飾物撕掉,重新做回到北陸人,但內心深處,難道不是依舊嚮往著繁華榮盛七竅玲瓏的東陸生活嗎?你會為此而行的。」古彌遠說。
  
  「其實我最早想要學的,不過是如何讓冰熒惑花開放的秘密。」瀛台寂苦笑了起來,「可是現在我該怎麼辦,背叛我所屬於的一切來追隨你嗎?你這個瘋子。」
  
  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我沒有告訴過你極笏算中還隱藏著的第七訣吧。在白衣道中,師父的力量,是由最出色的弟子來承接的,」後來古彌遠說,「哪一天你殺了我,你自然就得到了我的衣缽,得到了伏藏的真諦。」
  
  「我知道,」瀛台寂慢慢地說,他想起了那個早年的夢,「我早就知道了。」
  
  尾聲
  
  蒼狼十二年,瀛棘部攻陷北都,成為瀚州七大部族外,第一個入主瀚州天下的蠻族部落。那一年,瀛棘部改元神龜。
  
  那是瀛棘最強大最容光的時候,這樣的功績歷代先祖無人創下,我確實成了瀛棘建庭三百年來最偉大的王,但我又有什麼值得為自己快樂的呢。
  
  那一天,我看著白狼營的士兵正在城中到處奔突,他們的臉上全都煙熏火燎,彷彿惡魔一樣恐怖。他們在親手為自己的父親報仇,為自己苦難的童年報仇。他們的憤怒中帶著解脫的暢快,赤裸裸的暢快。他們殺死青陽的男人,搶奪青陽的女人,騎乘青陽腰背頎長的駿馬。屈辱和血淚要同樣用屈辱和血淚來償還。
  
  我看著一小隊騎兵從一條巷子裡揪出了十來名漢子,全都當場格殺了。在他們動手殺最後一名少年時,我迎面撞上了那孩子的目光。那一對眼睛晶瑩透亮,絲毫不像是少年人的目光,雖然那些夥伴在他面前像狗一樣被殺死,他卻毫無反應,那副眸子裡面彷彿蘊藏著如冰河般的沈靜和透徹。
  
  我揮手遙遙一拍,那名白狼營士兵的刀突然變成了堅硬的粉末,叮叮噹噹地掉落在地上。
  
  那名武士捏著凍傷的手驚懼地後退,他們同時在我面前跪伏下去。很多年以前,他們就不敢擡頭看我的臉了。
  
  「你叫什麼?」我問那名青陽少年,他渾身上下帶著傷,沾滿血跡,幾乎站不住身子,卻拚命靠著牆,撐住身體不倒下去。
  
  他瞬了瞬眼,冷淡地回答說:「呂戈?納戈爾轟加。」
  
  我身邊圍跪著的那些白狼營的武士全都悚然震驚。
  
  「你是青陽王呂貴觥的兒子?」我問。
  
  他的回答昂然而有力:「我是青陽和蠻舞的兒子。」
  
  「你是蠻舞雲螢的兒子。」我重複了一遍說,彷彿聽到了月光下馬蹄輕輕敲打,如鈴聲般輕快動人。
  
  我想起了古彌遠懶散而又憂鬱的笑容。不由得突然明白了這就是我的使命,元宗極笏算惟一傳承者的使命。歷史在一遍遍地重複。
  
  它需要這種重複。在重複中出生,在重複中死去,我們只是過路人。
  
  我的書記官長孫齡他們,他們只是記錄了千百年的歷史,卻始終沒有發現這其中的奧秘。
  
  我在瀛棘的上一代的身上,發現過我老師的影子嗎?他出現過嗎?他真的不認識也裡牙不突者嗎?
  
  命運,這個我為之抗爭了一輩子的敵人,我以為通過努力能將它殺死的東西,還是朝我露出了它的獰笑。
  
  我對他周圍的士兵喝道:「你們放了他。」
  
  那個少年,呂戈驚訝地朝我望了過來,他的目光如水一樣清澈。
  
  那是我的宿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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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08:46

第6節 天下有熊(6)
  
  
  我們佇馬靜聽。鐵狼王曾經約定,如果嬴了,就以舉火為號。但是大望山麓上靜悄悄的,只見茫茫大雪鋪滿北坡,卻見不到一點兒動靜。
  
  「大君,我們怎麼辦?」那些孩子們問。
  
  「長樂侯,你要我怎麼辦?」那蠻舞將軍也問。
  
  「你這幾千人馬,又能幹嘛?」我笑了一下,「你帶人佯攻青陽右翼吧,只要能牽制得住他們,就是頭功。」
  
  那人冷笑一聲:「這個好說——那麼你呢?」
  
  「我要去殺青陽王。」我說。
  
  一團團的白色霧氣在草原上倏忽來去,猶如一支支往來去如飛的白色騎兵。
  
  我二哥瀛台白勒住氣喘籲籲的馬,拍了拍馬脖子。馬倒騰著蹄子,汗出如漿。他指著薄霧籠罩的大望山對身後的武威衛說:「從這兒跑過去還要一個時辰,每個人都要竭盡全力,跑死也要趕到。」
  
  「得令!」那群筋疲力盡但卻腰背挺直的武威衛轟然答道。霧氣已逐漸淡了,雪倒逐漸地大了起來。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向前疾進,馬蹄聲在雪花寥落的空曠平原上傳了出去,八百騎只是龐大平原上糾鬥的十餘萬士兵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棋子啊。
  
  他們在雙魚、青鯽以南那一連串珍珠般的小丘遮蔽下向南疾馳,突然聽到隆隆的馬蹄聲在側方響起,阻隔在他們與大望山麓之間。
  
  瀛台白轉身喝道:「不要戀戰,殺過去就是。」
  
  八百武威衛同聲高喝,縱馬疾馳,飛速變陣成中心外凸的鋒線,就如一道鋒銳的明月刀,直朝霧氣中隱隱現出的人馬撲去。
  
  我二哥瀛台白奔在最前,他剛要舉起大矛,卻突然勒住馬,大聲喝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那柄大矛閃閃的矛尖下瞄著的人一身銀甲亮光閃閃,片片鐵葉甲上都可見白色的雲紋,卻掩不住身形的幼小,那人騎在一匹毛色潔白的幼年巨狼背上,赤蠻、大合薩、長孫齡隨伴左右,他看到的人不是我卻還能是誰?
  
  那會兒我扭頭看著這一支從背後的飛雪裡闖出來的騎兵,也是嚇了一跳。武威衛自瀛台白以下個個滿身是血,猙獰可恐。
  
  瀛台白皺著眉頭看著我身邊的簇擁著的騎兵,那些馬上騎著的都是些沒長開的孩子,刀刀槍槍的,看起來陣勢鬆散得不成樣子。
  
  「你的白狼營怎麼跑到這裡來啦,大營怎麼啦?」
  
  「大營?」我轉了轉眼珠,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猛見一道火光在遠遠的後面閃亮,隨後濃煙滾滾而上,大煙柱子隔著越來越淡的霧,數十里外都能看到。
  
  瀛台白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好啊,小六子,你把大營丟啦?我們瀛棘半年的輜重糧草,可都在其中呢。」
  
  「那又有什麼用?一天之內我們就全都要死了。」我火了起來,揮著鞭子指著前面給他看,「瀛台白,這是我的大旗,我一步也沒有後退——我們可沒約定不許往前走。」
  
  我生氣地大叫:「可我的鼓已經敲破了,你又在什麼地方?」
  
  瀛台白擡起臉來哈哈大笑:「算是我的錯。我救援不及,大君,你治我的罪吧。」
  
  「哦,」我斜睨著眼睛看他,這可是他第一次叫我大君呢。我心裡高興,再回頭看看他身後那些甲士,儘是滿身染血,更有些人看上去搖搖晃晃地,就要從馬背上掉下來似的。我露齒一笑:「赦你無罪了。你這是要去哪?」
  
  大望山北麓的血戰已經到了最後時刻。馳狼騎的主力終於被虎豹騎殺垮了,瀛棘人的四衛輕重騎兵也被追趕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缺乏防護的玉鈴衛更是被殺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百餘騎從虎豹騎的夾縫裡逃了出來。
  
  瀛棘人已經失去了章法,只是簇擁成左一個右一個的圓形小陣,抵擋著青陽虎豹騎潮水般的衝擊。青陽人和瀛棘人的陣地就如犬齒交錯,胡亂地扭結在一起。在那些咬牙廝殺的每一個人心裡,取勝的希望了無蹤跡,他們所要求的,不過是在死之前多揮出一刀,多濺出一點血,多殺上一個人而已。
  
  要不是長孫亦野帶領著自己標下的鷹揚衛和代領的豹韜衛及時趕到,瀛棘人就要徹底一敗塗地了。
  
  這八千長槍騎兵是瀛棘最後的預備隊了。長孫亦野長得十分清秀,和我的書記官長孫齡有一比,可他骨子裡透著股令人膽寒的殺氣,任何和他對上面的敵手都會對這一點刻骨銘心。他手下的鷹揚衛在瀛棘人中也算得上狠辣數一的重騎,又是生力軍,從桑蛇谷中並肩齊衝出來,登時抵擋住了一波又一波洶湧而來的所有攻擊,但他們的人數太少了,在此刻他們所能起的作用也只是支撐戰局,而不是勝利。
  
  督軍做戰的武銳將軍呂德也注意到了揮槍搏殺的長孫亦野,他抖了抖黑色鬥篷,對身邊的幾名護衛道:「跟我來,先殺了這小子。」十來騎黑色的虎豹騎一陣風似的隨著他刮了過去。長孫亦野眼見來者不善,深吸了一口氣,左手為軸,右手一順槍尾,藉著快馬前衝之力,一槍就搠了過去。
  
  鐵盔罩面的黑甲將軍不動聲色,直到長孫亦野的長槍閃閃的槍尖探到了胸前才揮劍橫格,他的手腕只動了不到兩寸的距離,長孫亦野卻覺得虎口上一熱,長槍遠遠地飛了出去,那一劍反震之力如此之大,竟然順著指腕臂肩直衝上身來,長孫亦野坐不住馬,從鞍子上翻身滾落在地。
  
  他躺在地上,還未擡起頭來,就看見衝過來的虎豹騎統領呂德手上重劍高高舉起。那柄長劍黑沈沈的,居然無鋒,劍未落下,厚重的劍風便壓得他呼吸一窒,長孫亦野避無可避,只得勉力舉起左胳膊一擋。
  
  霧已散去大半,透過薄薄的白霧和紛飛的初雪,我和瀛台白的軍隊已經隱約可看到那些數十里外的旌旗搖動,聽到那兒傳來的金鼓鳴聲了。
  
  我們看著鐵狼和青陽十萬人如細小的鐵豆般在山坡上翻翻滾滾地血戰。
  
  瀛台白注目山麓上:「他們馬上就要敗了,可我還要去努力最後一次。」
  
  「如果你要去,那我也去。」
  
  「我和你的約定早已失效了,你可以選擇回到北方去,你的母後還在那兒。」
  
  「我如果要跑,早就跑了。」我說。
  
  瀛台白看向我的目光裡透著古怪和懷疑。「你沒必要這麼做,」他說,「為瀛棘拚命,這種事交給我瀛台白就可以了。」
  
  「這可是我的瀛棘。」我大聲喊著說。
  
  那時候我們並騎奔跑著,我突然跳起來,兩腳踩在狼鞍上,那是我會的許多騎狼絕招之一。我站在搖搖擺擺的狼鞍上,就和他一樣高了,我一把扯下瀛台白左肩膀的黑色銅老虎。「我和你,就是武威裡的兄弟!」我說。那隻銅虎裝飾在我的肩甲上太大也太不協調了,於是我把它插在我的腰帶上。
  
  我的話很輕,可是瀛台白的笑聲卻如同穹海大潮,轟然捲過白雪皚皚的荒原。「好,我們是兄弟。我們本來就是兄弟!」
  
  我抓住他的肩膀,大聲說:「如果你死了,那我就和你一起死。」這麼說的時候,我的心裡一跳,但我拚命地把它壓了下去。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用大手把我按回到狼的鞍座上。他輕輕地對我的耳朵說:「沒有哪個國王是通過死而贏得勝利的,他們之所以最終贏得了帝國,是他讓敵人死了。」他看著我說:「你不能死。明白嗎?瀛台寂,所以你不能死。」
  
  他猛踢了座下的戰馬,那馬唏溜溜地一聲長嘶,竄到前面去了。
  
  「因為他往來於智慧和明亮的牙齒邊,光潔的花在他心頭開放,瘸子、瞎子和聾子如青鳥伴他左右……」大合薩讀的那一句話又在我耳朵邊響起。我知道我已經找到了瘸子和瞎子。只是聾子我還沒找到。
  
  整個大望山麓上的陣勢,正在以熊熊燃燒的青陽王寨為軸心轉動,轉成一個東西向的戰線。這根線就如同星盤上巨大的指針,緩緩轉動,只要它轉到了固定的位置,瀛棘所有殘存著的人和鬥志,就要毀滅在左右翼這六萬青陽大軍組成的漩渦裡了。
  
  鎮守青陽右翼的大將不是別人,正是大將軍鐵棘柯,他是青陽的三朝元老,領兵打戰經驗豐富,作風嚴謹。青陽在大望山口上佈陣,左右兩翼相距三十里,聯絡起來極為不便,而且人數眾多,變陣和移動都極難協調,更兼戰事突然而起,各軍都措手不及,大將軍鐵棘柯卻毫不慌亂,先是牢牢扼住青陽的右翼,穩住陣腳,再以一萬重騎來援中軍,自己卻仍然是帶著大軍按陣徐進,不散不亂。只要他帶兵趕到,縱然青陽人的左翼全毀,也能扭轉整個戰局。
  
  呂貴觥告急的命令也到了他這邊,他也只是皺了皺眉,道聲「知道了」,就揮手打發走傳令官。
  
  身邊副將問他何不快去救援,他回答說:「青陽逆風佈陣,地形不熟,已經失了天時地利,此刻左翼已受重創,我右翼再有失,豈有生返之望——如今大霧未散,情形不明,不是看清了瀛棘人果真將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擲地投入到對我左翼的攻擊,絕不能自己亂了陣腳。」
  
  他話音未了,山腳下卻果然有軍隊殺到。一名傳令官驚慌地跑來跪在他馬前報道:「蠻舞反了。前軍各部都反了,我們被……圍了。」
  
  眾人吃了一驚,登高而望,果然見一彪軍隊打著蠻舞的旗號,從北衝殺而至,直朝他們右翼陣前撲來。各副將剛要誇讚大將軍智計高明,卻見那名來報信的傳令官被他一腳踢在左肩上,登時滾了出去。
  
  大將軍鐵棘柯按劍喝道:「這不過是散兵騷擾而已。瀛棘大營已然被我拿下,眼看就要敗了,再有動搖軍心者,軍法從事!」
  
  「大將軍……」
  
  鐵棘柯喝道:「不必說了!他不來則罷,來了倒教我看清,來軍人數太少,不過是想拖住我們。傳令全軍左轉,全速馳援中軍!」
  
  鐵狼王的三百近衛狼牙和瀛棘一部還在死命地圍攻青陽人的大寨,而突破防衛的一部虎豹騎已經開始攻擊他們的後方了,青陽右翼鐵棘柯派來增援的一萬鐵騎也已趕到,反而將鐵狼王圍在核心,那一場好殺,將飄揚下來的每一片雪花都染得通紅。
  
  鐵狼王以他的狼騎圍成一圈,咬著牙頂著來自外面越來越激烈的打擊。他左手裡的盾牌已經成了一面篩子,身上蝟集的箭支總有數十支。狼騎兵臂膀相連,將一面面的盾牌摞在一起,建成一道臨時的堡壘,擁擠在一起的青陽重騎和虎豹騎,已經分不出隊型和陣勢,這兒的地形不適合重騎突奔,越來越厚的雪對鐵甲重騎來說也是可怕的敵人,但他們連續,一陣強似一陣的浪潮,兇猛地撲擊在狼騎建起來的脆弱堡壘上。堡壘下的狼騎是步步後退,套在他們脖子上的鐵絞索也就越抽越緊。
  
  鐵狼王那柄巨刀上鮮血奔湧而下,他左肘回收,右肩膀一抖,轉了小半個圈子,刀上嵌著的那名鐵甲武士就遠遠地飛了出去,砸在了另一名狂呼衝來的騎兵頭上,將他撞下馬去。
  
  我叔父鐵勒延陀此刻滿面是血,只剩下一雙眸子依舊明亮,他橫著刀冷眼掃看四周,只見當面的青陽鐵騎兵組成的軍陣如同翻騰的黑色怒潮,洶湧澎湃而來。鐵狼王卻看出了其中的不對,他凝目相望,猛見青陽人陣中心飛騰起一陣混亂的巨浪,隨即向兩側蔓延而出。
  
  那一簇騎兵就如一道雪亮銳芒,從翻騰的巨浪中縱馬躍出。當先一匹黑馬就如同踏著潰散的巨浪而出的黑龍,那匹黑駿馬高大俊朗,身上卻插了三五支羽箭,無數鮮血從軀體流淌而下,顯然是經歷過了連場生死大戰。
  
  那匹黑馬的主人,黑盔黑甲,從陣中衝出來時奪了十幾條槍,夾在胳膊下,此刻當作投矛,一支支地扔出去。青陽的重騎兵披甲厚度不及東陸的重騎,但披掛著由鐵環套扣綴合成的環鎖鎧,每環與另四個環相套扣,形如網鎖,重有三十斤,也堅韌異常,尋常羽箭都難以穿透而入,但那名黑甲武士隨手拋擲鐵槍,道道銳芒都是透背而過,如穿縞素。他瞬間殺開一條大道,帶著身後的騎兵衝了進來。
  
  「原來是你。我這裡用不著你幫忙。」他大聲說著,卻牽動了胸口上的傷,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掉下狼背。
  
  「別強逞了,你去殺你的青陽王吧,你背後的鐵甲重騎就交給我了。」瀛台白看見鐵狼王身上的血就如河水一般不停流淌,每跨出一步就在身後流出一道血印子,也不禁動容。
  
  我叔父鐵狼王回頭仔細清點,卻看見從青陽陣中衝出來的武威衛騎兵人數不多,大約也就只有五百多騎。
  
  「你的其他人馬在哪?」
  
  「什麼其他人?這裡就是我的武威衛了。」瀛台白答。
  
  鐵勒延陀臉色一變:「就這麼點人,你還能做什麼?」
  
  刀光從瀛台白瞇縫著的眼裡射出:「好啊,那就讓你看看,他們能做什麼!」
  
  鐵狼王指揮著部下在外圍頂住數倍於己的青陽重騎兵的攻擊時,內裡的左驂和著幾十名最精銳的狼牙武士,正不要命地向青陽王躲藏著的寨子攻去。寨子裡圍著的青陽近衛也知道到了最後關頭,箭如落雹而下,寨牆上伏著的數架床弩,更是每放一箭就能將三兩個人射倒,穿成一串倒在雪地裡。
  
  寨門處堆積的屍體壘成了小丘。黃鬍子的賀老六舉著盾牌,登上寨牆,卻被背後射來的一箭貫胸而過,摔了下來。左驂轉目四顧,四處都可見他的部下被如蝗的利箭射中,如同熟透掉落的果實一樣倒貫下地。不少人在往前衝卻是背後中箭倒地,青陽人正從四面八方掩殺而來,飛箭越過外圈掩護他們的狼騎頭頂,一支支地飛了進來。
  
  左驂紅了眼睛,搶了一面大盾,狂呼一聲:「殺青陽王!」縱狼對準了寨門直衝。他雖然撥擋開許多飛箭,臨奔到寨門前卻被一箭穿入膝蓋,登時委倒在地。猛聽得後面馬蹄聲響,卻是一匹矯健的花斑紋白馬直衝了過來。
  
  那馬奔行迅疾,快如閃電,卻還是當胸中了兩箭,它奮起精神衝至寨門前,揚起兩隻包鐵的前蹄像大山一樣壓下,厚如兒臂的柵欄木在這撞擊下也響起可怕的折裂聲。赤蠻從鞍上飛起,帶著全身重量狠撞在門上,只聽得嘎嚓一聲大響,寨門上一根大木倒折下來,向內倒去。那匹白馬哀鳴了一聲,倒在地上,紫羅蘭色的大眼還留戀地看著主人,赤蠻卻早扔了盾牌,揮舞長刀,從缺口跳了進去。他身後的數十人齊聲大呼,向裡突了進去。
  
  赤蠻突入青陽人的王寨中,立刻落入到一大片突兀刺目的鐵槍尖和刀鋒裡。他嗓子裡發出野獸一樣的咆哮,赤紅了的一雙眸子上只映出數十丈外粗如兒臂的黑皮桿子上飄揚的白色豹尾旗。
  
  在那些鋒利的槍尖就要落到身上的時候,赤蠻舉刀在胸前劃了個半圓,硬生生地架住了十來桿槍,卻有一桿鐵槍發得遲了,滑過他腹部的鐵甲,噌地紮入赤蠻腰側,鮮血頓時飆了出來。赤蠻卻仿若不覺,大喝一聲,膀子發力,將架在刀上的十來個人一齊向後推開,十多個人沈重的腳步如鐵篦子一樣在鬆軟的土地上劃過,跌跌撞撞地退開。赤蠻發狂一樣地咆哮,左手抓住刺入自己身體的槍柄,右手一刀如匹練,登時將那人的胳膊和槍柄同時削為兩段,更多的人和槍如一股黑潮朝他湧來,好似要靠人牆的蠻力將赤蠻推出缺口。
  
  幾乎王寨裡所有的人都在朝王旗湧去,卻只有呂貴觥在向後退卻,向後離開他的旗幟。他緊緊抓住自己腰上的刀柄,臉色煞白,細長的手指微微抖動。他一時間想要扯出刀來,不顧一切地殺上前去,以自己的威嚴和聲望激勵起青陽人的鬥志,將這些強盜趕出大寨,取得他的祖先也無法比擬的勝利;他一時間又只想遠遠逃開這充滿可怕的血腥味和垂死掙紮的血肉戰場,他懷疑身邊所有這些將士的忠實,他懷疑他們不肯為了他拚命搏殺,只有那些死了倒在地上的人才值得信任,但也許那些人是在逃跑的時候被砍死的呢……憤怒燃燒得他的眸子通紅,他捏著刀想,我要失敗了,我要失敗了,卻沒有人來救我,那麼好吧,我也不管了。
  
  赤蠻的背後又是一聲喊,一頭烏黑的巨狼從寨門上的破口裡硬擠了進來。它巨大無匹,長嘴裡呲出的利牙如噩夢一樣令人難忘,一身黑色的毛油光水滑,左耳朵上一塊白,後腿上還微微瘸著。還沒有落地,它就旋風般撲向青陽那些最勇悍士兵,如撕紙一樣撕扯開了他們身上的鐵甲,用他們的血肉和身軀填滿自己的牙床。
  
  驅趕開那些衛兵後,它撲在厚實的門上,像咬稭桿那樣咬斷了七八根碗口粗頂在寨門後的木桿,寨門轟然倒地。上百名紅了眼睛的剽悍漢子湧入,和青陽的近衛軍殺成一團,刀槍相互碰撞發出的轟鳴聲中,赤蠻已經衝到那根立在地上的旗桿前,就要揮刀朝砍下,就在那一刻,赤蠻背後突然有一道又凶又狠的刀光一展,就如同展開了一面白亮亮的大旗,朝赤蠻的後腦揮去。
  
  那名突然出現在赤蠻背後的黑甲大漢,動作奇快無聲,看上去像是一頭黑色的豹子。他不聲不吭地躲在人群裡,粗壯的手臂揮揚大刀,無聲也無風,只有斬馬大刀的寒光逼人。赤蠻雖然粗獷,卻彷彿腦後長眼般,一縱身朝前面的人堆裡跳了進去,那一道雪亮到透明的刀刃貼地疾飛,如影隨形地緊貼著赤蠻不放,一路上不論是遇到青陽人還是瀛棘人,都是一刀兩斷,速度卻絲毫不受阻礙。
  
  赤蠻只覺到背上冷颼颼的殺氣,幾乎要刺破鑌鐵甲。眼前卻突然冒出一名身形高大的青陽武士,雙手使著一柄大鐵劍,大喝一聲,直朝他頭上砸來。赤蠻縮起身子,整個人鑽入那大漢懷裡,藉著衝力翻了個身,他在空中旋轉身子,揚刀一擋,隨即快如閃電地橫掃出去。
  
  那名黑甲武士一刀將赤蠻踢向他的鐵甲衛士斬成兩段,刀光餘勢未消,在一篷漫天飛起的血雨裡,和赤蠻的刀交在一起,響起了一陣可怕的金鐵交鳴聲,飄零而下的雪花,竟然被這一刀給逼得四處飄散,雪亮的刀芒閃處,殘存的白霧都被驅散得乾乾淨淨。
  
  赤蠻硬接了這一刀後,刀子啪地一聲斷成兩截,上半截飛出十丈開外。他側身一滾,半跪而起,終於轉過身來面對這名黑甲武士了,那名黑甲武士的刀卻已經架在了赤蠻的脖子上。他們兩人剛才的爭鬥快如星丸跳躍,令人看不清他們的身影,此刻卻又突然都凝固不動,如同被人突然施了冰凍法術將他們凝結住了。
  
  赤蠻眨著眼睛,已經看出來這名黑甲武士正是在蠻舞原隨伴在呂貴觥身側的,他曾在圍獵中徒手殺死了一隻黑虎,隨後就被呂貴觥封為悍虎將軍。在蠻舞原,他就曾和赤蠻交過一刀,沒想到在這兒又見面了。
  
  赤蠻勉強咧嘴一笑,算是和他打了個招呼,腰側的傷口處鮮血如泉,順著身側流下灌滿了他的靴子。他們兩人對面相立,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紅霧與血腥味。那一聲響依舊在眾人耳朵裡迴響,只是他們相交的第一刀,這兩頭矯健的豹子中已經有一個傷在這一刀下了。
  
  呂德重劍揮下,猛地裡半路上又是一柄鐵矛探出,當地一聲居然將他的重劍擋住了,又是一位少年將軍從瀛棘人的陣中衝出,那少年衣甲破碎,雙手擎著一柄烏沈沈的長矛,牙齦裡儘是血,眼眶睜得幾乎要裂了開來,烏溜溜的一雙眼睛直瞪著呂德不放。
  
  呂德嘿了一聲,重劍翻轉,想要將賀拔原的長矛彈開,但他卻沒想到賀拔原神力驚人,那一劍一翻一撥,雖然將賀拔原震得胸口發悶,卻沒能將長矛格開,兩人登時糾纏在一起。
  
  長孫亦野趁機滾到一旁。「多謝了,賀拔兄弟。」他說著,隨手拉出身上的長刀。
  
  呂德身邊的虎豹騎衛士剛要衝上,卻被突然冒出來的數百騎衝散,卻是國氏兄妹帶著玉鈴衛殘存的騎兵衝了過來。國無啟一面跑,一面將手中鐵胎弓拉得滿滿的,倏地一箭射出。
  
  呂德長劍被賀拔原不要命地壓住,只得鬆手放劍,居然在空中將國無啟射出的那一箭抓在手裡,不料又是一箭射至,哧的一聲透胸而入,卻是國無雙隱在她哥哥身後射出的另一箭。
  
  副將趕上來扶住了他。「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呂德說,然後向後一倒,靠在了馬背上,「讓虎豹騎撤吧,給青陽留些骨血。」
  
  副將將重傷的呂德搬到自己馬上,轉身向南撤退了。
  
  青陽右翼的大隊鐵騎正在朝中軍源源湧來。鐵棘柯終於拿定主意,要以他的全部兵力來救援青陽王,兩萬鐵騎大軍如黑潮一樣湧動而來,密密麻麻,無法看到邊緣。
  
  「這就夠了,」瀛台白揚眉喝道,「弟兄們,再跟我去殺一場!」
  
  五百名武威衛齊聲高呼,一起驟馬衝了出去,就如同五百柄銳利的匕首,撕碎了籠罩在大地上的黑色漁網。瀛台白奔在當先,大矛起處,兩名千夫長登時倒撞下馬。他身後的五百武威衛如入無人之境,在鐵棘柯的重騎陣中撕開了十多道口子,在陣後一片空地上彙集,未等鐵棘柯調集重兵圍上,又再返身衝殺,一陣風似地殺回了鐵狼王的本陣,竟然折損不到十人。
  
  這些黑白交輝的武士來去如風,殺得青陽人傲視草原的鐵甲重騎面面相覷,居然一時不敢放馬上前。
  
  「這就是我的武威衛。怎麼樣?」我二哥瀛台白奔回鐵狼王身前,粗豪地大聲問道。
  
  我叔父鐵勒延陀雖然驕傲異常,也不得不點了點頭。他咬著牙,不知是喜是怒地看著瀛台白,點了點頭說:「好,今日一戰,武威衛足可重新立足於天下了。」
  
  他轉了轉頭,突然疑惑地又問:「你跑到了這裡,那麼瀛台寂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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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07:29

第5節 天下有熊(5)
  
  
  這片窄小的山麓上可見的是瀚州之上有史以來最激烈最驚心動魄的戰鬥。
  
  一邊是北荒僻野的傳奇狼兵,另一邊是悍勇聞名於天下的虎豹騎。兩方都是鐵鑄銅澆成的武士,兩方都知道這是決定各自部族生死命運的一戰,雙方就在半片大望山北麓上浴血搏殺,死死地糾纏在一起,誰也不肯後退半步。虎豹騎裝備精良,狼騎的熱血潑到虎豹騎的鐵甲上,竟然點滴不沾,都滾落到地上,星星點點地灑得到處都是;馳狼騎的裝備雖然粗陋,但士兵的狂悍之氣較青陽人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坐下的巨狼利齒更是能咬穿鐵甲,那些狼挨了刀傷後極度瘋狂,而一匹瘋狼抵得上十名最強悍的武士,只是吃虧在人數太少,又被攻了個促不及防,處在了劣勢中。只是短時間內雙方竟然膠著在一起,誰也無法撼動誰。
  
  我叔父鐵勒延陀領著三百餘近衛狼牙和赤蠻的金吾衛對青陽王呂貴觥猛追不捨。呂貴觥的近衛武士此時也是傷亡慘重,簇擁著青陽王和豹尾王旗向後退去,直退入到一處青陽的前衛兵寨中,強行閉上松木寨門,攀上寨牆就朝外面連珠介射起箭來。衝在前面的瀛棘騎兵都被射退下來。
  
  「殺青陽王!殺青陽王!」而那些狼牙騎瘋了似的跟著鐵勒延陀狂呼大喝,跳下狼來,就向寨牆上徒手攀爬上去,
  
  他們人人心中明白,此刻落在了青陽人算中,只有強行拿下青陽王的首級,才有可能勝下這一戰,否則,瀛棘便要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了。但他們不要命的猛攻,除了當先十餘人爬了上去外,缺口就迅即被填上,後面的人都被砍倒在地。鐵狼王見沒有趁手的工具,大寨急切間難以攻下,微一沈吟,卻感到地面正在隆隆顫抖,卻是青陽人右翼一萬重騎馳援而來。
  
  國屋山上,猛然又是幾長幾短的淒厲長嚎聲傳下。鐵狼王回頭看時,卻見左驂騎著匹灰狼匆匆趕到,一把拖住他的狼嚼子,鐵勒延陀瞪圓了眼睛:「是你,你來幹什麼?」
  
  「大王,」左驂氣急敗壞地喊道,「青陽的西路軍已經趕到了。我在國屋山上望見他們的旗號了!不出兩個時辰就能趕到,大王,快撤吧!」
  
  鐵狼王回頭看時,只見賀拔氏的千牛衛和馳狼騎已經被撕割得到處都是口子,鬍鬚雪白的賀拔氏老那顏帶著數百死士,要衝擊虎豹騎的中軍核心,卻身中十數箭,從馬鞍上掉落下,被亂馬踏為肉泥。虎豹騎如黑色的洪水,正在漫山遍野地朝前撲來。
  
  他垂下刀,四處看了看。狂風怒號,正在把白色的霧氣從大地上吹走,露出的潔白雪地上,燒著火紅的火焰和血。
  
  「已經敗了麼?」我叔父鐵狼王喃喃地道。
  
  瀛台白的武威衛披掛著血幕,從收攏的大風營間隙間硬生生地衝了過去。他們身後的雪原上,躺下了三千具屍體,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瀛棘人的。即便如此,我二哥瀛台白檢點左右,能戰的人剩下不到八百了。傲藐天下的大風營定然會被這一戰深深地刺痛,卻他們卻沒有糾纏這支小小騎隊尋仇的意願,他們領受的命令是形成一柄側彎的尖刀,掩襲瀛棘大營。
  
  武威衛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一刻讓他們得以喘息的寂靜,如同一柄可怕的利劍高懸在每個人的頭上。
  
  瀛棘大營那邊此刻悄無聲息,求救的鼓聲早已停了。他們跑出得太遠,看不到那桿瀛棘的旗幟是不是還飄蕩在大營上空了。
  
  「已經敗了麼?」我二哥瀛台白喃喃地道。
  
  「逃跑吧。」張方簡潔地說。他在馬上已經坐不直身子,血水如同瀑布一樣從他的頭頂滴落,但黑色的威字大旗依舊扛在他的肩膀上獵獵作響。
  
  「我是那種人嗎?」瀛台白暴跳如雷地喊,「那怕剩下我一個人,對付整個瀚州又如何?」
  
  「老大,你還想怎麼樣?」白黎謙苦笑著問,他只用一隻胳膊扶住大旗,將旗桿底端托在馬旁的旗托上,另一邊的肩膀卻綻著傷口,沈重得端不起來。
  
  「殺青陽王!」憤虢侯惡狠狠地回道。他咆哮如雷,鬍鬚向外戟張,如下巴上兜著一團火般。他朝大黑馬抽了一記鞭子,朝著大望山北麓的方向猛衝而去。
  
  羽人在鬆開手指的一瞬間,猛聽到背後風聲凜冽,一根粗有合抱的大木從門外直挺挺地飛了進來。那根巨木來得氣勢洶洶,挾帶巨大的力量,如果撞實了,身體纖弱的羽人定然會筋斷骨折。但那羽人像被風帶起來一樣,在間不容髮的剎那,輕飄飄地向上翻了個觔鬥,一足已經蹬在了大木上。
  
  一道光從巨木底下躥起,驟然大展,絢花了屋子裡人的眼睛,卻是赤蠻隨在巨木底下跟入了屋內。巨木猛然撞在木牆上,撞出一個大缺口,整棟卡宏都在劇烈抖動時,他已經人隨刀至,撲向了那名羽人殺手。長孫齡愣愣地擡頭看著,看見了半空中頭下腳上的羽人嘴角上的笑容。他飛在空中,輕飄飄的全不著力,手上的箭還未射出,但卻帶著應付自如的神情。長孫齡一愣,剛想叫赤蠻小心。赤蠻已經鼓足全力,又是一刀對空劈去,刀風推開空氣,帶著淩厲的咆哮,推得長孫齡擠在木牆上,叫不出聲來。
  
  光華在羽人的指間綻放,三箭連環,從空中向下飛灑出去。
  
  赤蠻的刀光一斂,想要將射向自己的一箭格開,那一箭來勢淒厲,啪的一聲在他刀刃上一彈,竟然穿過他的右肩,將赤蠻釘在了背後的牆上。另外兩箭更是哧哧兩聲,從大合薩和長孫齡的身上透胸而過。羽人三箭既出,收束成一團,從巨木撞出的牆洞裡穿出,倏地閃入空中,一眨眼就不見了。
  
  赤蠻一手拗斷箭翎,肩膀前移,已經從釘在牆上的箭桿裡抽了出來。
  
  一瓣已經破碎的花從大合薩懷裡掉了出來,一落在床上就冒出了青煙。
  
  「大合薩,長孫,你們怎樣?」赤蠻高聲喝道,大踏步走向前去,突然又懷疑地站住腳步,「我眼睛花了嗎,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突然換了位置?」
  
  長孫齡戰戰兢兢地從角落裡站起,剛才那一箭看上去明明穿他的胸膛而過,此刻卻是插在離他腦袋三尺的木牆上簌簌而抖。
  
  端坐在床上的大合薩也咳嗽了一聲,吐了口血。他背後三尺外的牆上也赫然插著一支箭。他說:「死是死不了,但那一箭射中我的分身,我難免也要受到點撞擊力。這七殺刺客在如許情形下,還能三箭射三人,當真是厲害得緊。」
  
  「是密羅系的幻術嗎?」赤蠻又問,「大合薩,他一踏入屋內,就入你術中了吧?」
  
  大合薩伸出兩根指頭,將燃燒的花瓣捏滅,只是微笑不答。
  
  赤蠻不滿他的態度,繼續追問:「那他為什麼能射中我?你看我的肩膀……」
  
  大合薩說:「你動作太大,用這麼大力量推開空氣,他怎麼能看不準你真實的位置呢?」
  
  赤蠻不依不饒地瞪著大合薩的小眼:「那到底是你救了我,還是我救了你?」
  
  長孫齡驚恐未定地向外看了看:「他還會再回來嗎?」
  
  赤蠻悻悻地活動了一下右肩說:「當然回不來了,他剛才也被我的刀勁所傷,他要能再回來,我還怎麼混。」
  
  長孫齡回頭看見合薩眼皮底下放出湛湛精光,不由得又叫了聲苦:「大合薩,你已經醒了?那霧氣怎麼辦?你還是快接著睡吧,不然大君要殺我咧。」
  
  「切,」大合薩惱火地看了看四周,說,「你們在這裡打得天翻地覆,牆也拆了,床也塌了,這會兒又說睡就讓我睡了?不成,睡不著了。」
  
  大合薩又歎了口氣說:「其實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霧氣散盡,大營不保,各路人馬都要陷入危機之中,我們還是快走吧。」
  
  「你是說走還是說逃?」赤蠻問。
  
  最後一輪弩箭如怒潮一樣,傾瀉到那些迎面奔來的白戎騎兵的身上,在如此近的距離上小孩也能做到箭不虛發。那些中箭的馬憤怒地人立而起,將馬背上的人拋到地上,它們向前摔倒,翻滾,將腿伸向天空。有將近三分之一的騎兵倒下了,餘下的二百名白戎騎兵衝至陣前,他們也看到了我們陣中的這些小孩,他們揮舞著彎刀狂野地嗬嗬叫著,五十步的距離不過是幾呼吸間就能達到。
  
  我最後能做的事做完了。「現在,」我把穿雲弩扔到地上,「你們跑吧。」
  
  我身後的那名百夫長猶豫了一下:「大君,那你呢?」「我?我改變主意了。」我一使勁,抽出背後的破狼,這把刀的刀形霸道無比,但由於名字的緣故,父親怕鐵狼王不自在,在北荒上都不用它。
  
  有人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拉了一下,雪妖向後一下坐在了雪窩裡。我彷彿被座大山壓住一般,動彈不得。
  
  「輪到老傢夥了。」賀拔蔑老輕輕地笑著說,他放開搭在我肩膀上的兩根指頭。
  
  我看到他一個一個地解下右手上的鹿皮手套的扣子。那只破舊的鹿皮手套重重包裹到他的手肘上,好像他的另一層皮膚。這一個老得路都走不動、始終在打瞌睡的老頭,突然彷彿變了一個人。他脫下了右手的手套後,也就脫下了一生都疲憊、瞌睡的外表。
  
  我看到他的外袍像被從身體裡面刮起的風吹著一樣,突然往外一鼓,將他整個人都撐開了,賀拔蔑老挺直了腰板,整個人陡然高了半尺,他那瘦瘦的右胳膊上肌肉轟然一聲鼓起,彷彿帶著一層朦朧的火光,一根根的血管膨脹起來,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臉上,隨後竟然彭的一聲,散開成一團繚繞的煙霧。在那團煙霧裡,他的血肉之臂已經看不清了,只有末端的手掌還模糊可見。
  
  他只是一個人站在那裡,那條胳膊上卻帶來了可怕的殺氣和壓迫感。白狼營的馬悲鳴著,哆嗦著,在他面前後退了一步又一步。那才是真正的賀拔蔑老啊。
  
  人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力量,賀拔蔑老是個魅,而且他必然受到了蠻族薩滿教中秘術的培制,大合薩在他年輕的時候就在他的胳膊裡下了符咒,這可以將這只魅一生之中慢慢修煉成的力量封閉在身體內,一旦爆發,那就是將數十年來的貫注其中的殺氣和精神全都施展出來——沒有哪個普通人可以抵擋住另一個人在數十年的時間裡積蓄起來的力量,他們更抵擋不住一隻魅積蓄起來的力量。
  
  賀拔蔑老自己坐下的馬也突然顫抖著跪倒在地,它哀鳴不止,尿水直流。賀拔蔑老輕笑一聲,跳下馬來,拔出那把赤蠻繳獲的「隨侯明月」,刀光映照在雪地上,讓我不由得瞇了瞇眼。賀拔蔑老單人獨刀,在漫天飄下的飛雪裡,迎著劈面而來的數百騎兵飛步撲去。他雖然徒步飛奔,速度卻快逾奔馬,一聲響裡,就撞進滾滾而來的突騎裡。
  
  他呆在我身邊那麼久,我竟然也都不知道他會如此可怕。他那在看不見的輕煙裡的胳膊伸出去,就如同穿越了另一時空,又威猛又不可思議,沒有那個血肉之軀能抵擋他的力量。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賀拔蔑老一刀遞出去,硬生生地將那些白戎輕騎連人帶馬都劈成兩段。
  
  刀子砍中骨頭時發出的聲響如此清脆可怕,而巨大的血光噴上天空的時候,卻發出哨子一樣清亮的聲音。賀拔蔑老就在這剛硬又清越婉轉的聲響裡,一路殺進白戎的騎陣中。他週身上下裹在一團紅光和血霧裡,每一道刀光碾轉,就有破碎的鐵甲和軀幹飛上半空。
  
  賀拔蔑老殺出了二十步,砍倒了四十餘人,每一刀都是連人帶馬斷為兩截。白戎剩下的不到二百人的輕騎不由得氣為之奪,那些活著的馬從脖子到尾巴梢都哆嗦,他們衝到離我的白狼營不過十步的地方,就開始猶豫地剎住腳步,賀拔蔑老再次兇猛地大喝,他的呼嘯如同獅子的迎風呼嘯。敵人開始掉轉頭向後就跑。
  
  賀拔蔑老橫刀直立,看著白戎人向後奔逃,不由得放聲大笑。他放下刀來撐著地,沒想到那柄刀受不了剛才斬馬的衝撞,這時候只是輕輕一壓,竟然嘣地一聲斷為兩截。賀拔蔑老提起刀看看,將它甩手一扔。他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這一輩子,還是今天殺得最痛快。」話音未了,突然從口中吐出一口血。
  
  「蔑老。」我不由得叫了一聲。
  
  他的胳膊如同煙霧一樣裊裊散去。他溢出了。
  
  他瞇縫上眼睛,轉身向我帶著歉意地一笑:「大君,老傢夥只能陪你到這了。」他凝在當地再也不動了。
  
  「蔑老!」我低聲歎了口氣,望見他身後逐漸散去的霧氣裡,卻有更多的騎兵出現了。他們人數比白戎的騎兵多得多,拉開成排,聳動的脊背上是另一排脊背,一排排的脊背彙集成海,傳遞來驟雨般的蹄聲。
  
  「賀拔蔑老,你殺完這拔人再死行不行啊?」我悲歎著說。那時候霧氣逐漸消淡,這距離上已經能看出了那一彪騎兵的旗號。那旗號卻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綠色豹紋旗,我不由得大張了嘴發起呆來——那是蠻舞的旗幟啊。
  
  我伸手到懷裡去掏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那是蠻舞雲罄送我的護身符。祖母綠的翡翠晶瑩剔透,豹子張口咬噬,將一隻海冬青叼在嘴裡。
  
  蠻舞騎兵出現於眼前,我真不應該奇怪的,蠻舞臣服於青陽之下,青陽討伐瀛棘,自然也會徵召他們的軍隊。
  
  霧氣就要散去。穿雲弩全都繃壞了。三百豹韜衛盡數死了,救命的絕招賀拔蔑老也死了。我們再也把守不住大營了。
  
  死在蠻舞人的手下,總比死在白戎人或者其他什麼鬼部落人的手上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我長歎一聲,閉上眼睛,卻突然聽到左右齊聲歡呼。我急睜眼,卻見蠻舞騎兵已經和白戎的逃兵撞上,卻聽到他們陣中一聲呼喝,手起刀落,一片白展展的刀光閃過,那數百名白戎騎兵登時被斬落馬下。
  
  我愣愣地看著對面,數千名蠻舞騎兵衝到我們陣前才慢慢收住腳步,當先一員貫甲大將馭馬直衝到我面前,他除下頭盔,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他就是那名始終充滿仇恨的青甲武士啊。呂貴觥殺死了他的愛人,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他冷冷地衝我拱了拱手:「長樂侯,別來無恙啊。」
  
  「我還好。」我說,腦子裡轉來轉去,卻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他說:「我奉大君密令,來與瀛棘為盟。」
  
  這怎麼可能?我想起我舅舅龐大的鬆軟肚子,不由得哈哈一笑。我舅舅蠻舞長青膽小畏縮,上次他們護送我到北荒來,瀛棘又殺了他數百人,雖然是我叔父做的,這筆帳畢竟該算在我們瀛棘頭上。我舅父怎麼可能冒死為了救助敵人,而與依舊強盛的青陽為敵呢?
  
  那青年葉護彷彿看出了我的疑慮,繼續冷冷地說:「蠻舞長青已然死了,現下我們蠻舞的大君是蠻舞雲罄。」
  
  「那個小女娃嗎?」我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我怎麼也想不到那個膽小愛哭的小丫頭,竟然也會是個部落之王了。她還記得我呢。我摸著懷裡的綠豹子,一時間呆住了。
  
  那青甲葉護皺了皺眉頭,左右看了看,又問:「我們可是來得遲了?」
  
  此時左翼和右翼都已聽不到喊殺的聲響。我們已經輸了嗎?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06:36

第4節 天下有熊(4)
  
  
  一切都如事先謀劃的那麼精確。青陽左翼的鐵索方陣剛剛後移。蓄勢已久的鐵狼王的狼騎如同鬼魅一樣發起了攻擊,他們把刀子夾在胳膊肘下,防止金屬的反光,狼的腳掌落在濕漉漉的草葉上又毫無聲息,青陽的鐵甲步兵們甚至來不及轉過他們的眼睛,直到鋒利的十隻爪鉤撲到他們身上的時候,才發現了這一瀛棘人最可怕的攻擊。
  
  最高明的劍客在極短的時間裡抓住了對手露出的惟一破綻時,絕不會手下留情。馳狼騎的第一擊就徹底摧毀了青陽人左翼的抵抗,它們夾雜著第一波卷落下的雪花,一陣風地越過山口高塬,從側翼橫衝入到青陽鐵甲步兵的陣列裡,在他們還沒來得及轉身的瞬間就劈砍下上千的頭顱,他們橫掃過威名赫赫的鐵索步兵陣,將那些創下無數功績和榮譽的勇士和戰將踏在狼爪下。
  
  在這樣的衝擊下,青陽人的雄厚左翼竟然毫無阻隔的能力。狼騎瞬間衝入青陽中軍,鐵狼王的大旗如同一團烈火直燒入到青陽六萬人大陣的核心中。
  
  馳狼騎快速向前撲進,但很快發現,他們每往前衝一步,就會更困難一點。他們開始遇到從整個部落中挑選出來的最精銳的騎士和武士,馳狼騎對之毫不懼怕,他們心中明白,自己遇到越勇武的青陽士兵,就說明他們離青陽人的王越近了。
  
  他們始終沒能看到傳說中青陽人最精銳的虎豹騎在哪裡,但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離那只搖曳的白豹尾越來越近了。
  
  鐵狼王騎在高大的馳狼上衝在最前面,他不經意地掃過青陽人左翼的陣地時,只覺得一股莫名的冷意從小腹中升了起來。他不明白那是什麼,那兒除了驚惶失措,正在拋下兵器逃散的鐵索兵外,只有呼嘯來去的濃霧。他甩了甩頭,現在擔心是沒有用的,於是轉頭狂暴地大呼:「殺青陽王!」帶著麾下馳狼騎中最凶悍的三百狼牙騎向前猛撲。
  
  在半里外的那片窪地邊緣的土坎上,以厚重的黑甲罩身的武銳將軍呂德也在看飄蕩在霧氣上的那只纖細的白色豹尾。豹尾被夾著雪花的風甩來甩去,來回飄蕩,似乎帶著身不由己的柔弱,但高大的旗桿就如一根將深深的根咬定巨岩的鐵樹,立定在地上紋絲不動。
  
  呂德是呂貴觥的族叔,多年來帶領虎豹騎為青陽四處征戰,戰功彪赫,雖然呂貴觥對庭中老將多半不滿,想方設法將他們替換下來,卻也知道呂德的位置無人能夠替代。此刻在那片窪地裡,靜靜等待著的虎豹騎們沈默不語,濕漉漉的霧氣打濕了他們的盔甲和兵器。他們披掛著黑色的冷鍛鋼甲,甲面堅滑光瑩,霧凝結出的水珠根本無法在上面停留,總是輕快地順著堅硬的甲面溜下去,但落下來的鬆軟的雪花,則開始在他們的頭盔和肩膀上、眉毛上堆積起來。雖然戰局變幻多端,他們堅守本位,一動不動。左翼那些突隱突現的灰色馳狼和咆哮的馳狼武士從霧氣裡竄出,兇猛地咬噬和撕裂自己的同胞時,從他們冷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變化,只能看到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在微弱地跳動。
  
  這確實是九州大陸上最可怕的勁敵。
  
  他們在等待搏殺獵物的最佳時機,能夠一擊搏殺的機會。
  
  呂貴觥接二連三地派出自己手下的伴當親隨,催促呂德將他的虎豹騎投入戰鬥,支援他的本陣。呂德卻立馬陣前,如石像般按兵不動,六千虎豹騎也同樣是矗立不動。呂貴觥最後派出的那名傳令官帶著青陽王的佩刀而來,下嚴令要呂德出擊。
  
  呂德只是搖了搖頭,不肯接令。那傳令官臉色扭曲,拔出佩刀喝道:「你是要反青陽王嗎?」他舉刀晃了一晃,就要朝呂德剁下。
  
  呂德眼也不擡,只是將裹著鐵護腕的胳膊一甩,已經將那人手中的刀子打飛。他快如閃電地伸出另一隻手,一伸一縮,已經一把扼住那傳令官的咽喉,將那張鐵青的臉拉到自己面前,鎮靜地對它說道:「回去轉告青陽王,打完這一戰,我的腦袋是你主人的,但是現在,我還要用它來為青陽效力。」
  
  我二哥瀛台白帶著他的武威衛奔雷一樣掠過霧幛籠罩下焦黑的草原。武威衛雖然人馬少,但既狡詐又勇武,如同靈狐一樣在數萬人馬糾纏著的平原中穿進插出。瀛台白黑甲黑馬,揮舞黑穗大矛,聲如霹靂,所過之處無人能夠阻擋。他們總是閃電一樣擊潰當面的軍陣,在各部聯軍的大隊軍馬圍攏過來的時候,又呼嘯著隱沒入白茫茫的霧氣中,留下驚惶的瀚州人傾聽遠去的蹄聲在耳畔迴響,那些蹄聲始終若即若離,神出鬼沒,讓他們擔心這些彷彿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蹄聲,隨時會在自己陣中最薄弱的地方突然爆發。
  
  武威衛在霧氣裡以蘆哨相互召喚,迴旋自如。他們殺散了一支瀾馬的小部隊,正要乘勝追擊下去,卻突然聽到了從瀛棘大營處傳來的隆隆鼓聲。
  
  「老大,」白黎謙吐出口中的蘆哨,對瀛台白說,「這是急喚鼓,大君在求救呢。」
  
  瀛台白凝目傾聽,一皺眉頭對老白喝道:「我答應過他,整軍向北退回,去救瀛棘大營。」
  
  緊緊跟隨在白黎謙身側的張方突然回頭喊了聲:「大人!」他聲音惶急,其他的人也同時聽到了順著風傳來的馬蹄聲,那些蹄聲輕快如風,急如驟雨,在一片緊似一片的小雪花裡捲了出來,絕非尋常的瀚州騎兵所能踏出的聲音。
  
  我二哥瀛台白的臉色一變,道:「這蹄聲,這蹄聲……是青陽大風營啊。他們居然已經把大風營調上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片刻工夫,這細雨怒濤一樣的蹄聲已從三面傳來,更有一路向武威衛的後面兜轉過去,顯然頃刻間就要將他們團團圍住。
  
  「我們被圍了。」白黎謙夾緊自己身下那匹浴滿鮮血的戰馬喝道。不用他提醒,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時如果轉身後退,那就是把自己的脊背和兩側交給大風的勁射啊。武威衛戰了兩日,已經人馬疲憊,如果被大風營從被後追上,是再危險不過的事情。
  
  瀛台白的怒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如同一盆融化的鐵水從他的頭上澆下。薄雪開始在地面上堆積。他攥緊手裡的長矛,縱聲喝道:「好啊,全軍掉轉馬頭,就讓我們來會會聞名天下的大風營!」
  
  武威衛剩下的騎兵收束起來,並成了一排黑白分明的鐵牆,每個人都是左手盾牌,右手長矛。他們靜默無聲,面南而站,只有馬尾巴輕輕地甩動,只有血和汗從他們的額頭和胳膊上無聲地流下,但每個只要還有力氣的人,就挺直身子,擡起頭顱,瞪大雙眼,毫無懼色地面對向那些飛速變大的紅色的盔纓如烈火般燃燒的大風營戰士。他們每個人都心裡明白,惟一能抓住的機會,就是迎頭衝上,只有拚命打垮面前的敵人,衝入這些以弓箭聞名天下的輕騎陣中混戰,才有戰勝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大合薩在床上睜了睜眼。長孫齡驚慌地問:「你怎麼醒了?」
  
  「噓,你聽。」合薩閉著眼睛說。
  
  長孫齡如一隻懷疑自己被獵人瞄上的野鴨般四處張望,他看了看扣緊的門窗,又懷疑地看了看大合薩:「我什麼也沒聽到。」
  
  「替我更衣吧,如果瀛棘的大合薩死了,那也要一身清白地去死。」
  
  門吱呀一聲,輕輕地打了開來,就像被風吹開的,但長孫齡兩手發顫,他知道風不可能把頂上了手臂粗門閂的木門吹開。
  
  兩扇門張到盡頭的時候,斷成兩截的門閂才嗒的一聲落在兩側的地上,一簇銳利的寒光伸了進來。死亡的銳氣彙集成一個個小小的亮點,三個亮點就是三支箭頭,筆直地瞄向大合薩的前胸。一團不似人的黑影倏地閃進來,如同漂浮在床前面半明半暗的風裡。他手上扣著弦,身上捲動著的是象徵著死亡的氣息。
  
  「我認識你。那一天,你殺了瀛台詢。」大合薩慢吞吞地說,對那名黑衣人手裡平端著的利箭視若無睹,「你是昆天王養的刺客?」
  
  來者全身罩在一件看不出什麼材質的白色輕甲下,頭臉都被黑巾包裹住,但從他的身材上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名羽人,只有羽人才會像風一樣輕盈地飄進來。
  
  大合薩認出了他,是因為他高傲的姿勢和那一天飛翔在太陽下的姿勢是一樣的。
  
  「不錯,我們是刺客。」他承認說,聲音低沈,帶著寧州人那種咬文嚼字的壞習慣和翹
  
  舌的口音,「可惜沒替大王辦成什麼事。昆天王功敗垂成,我的朋友們也都陸陸續續地死在鐵狼王手下。」他扯下了臉上的遮巾,那是一張臉型瘦長的臉,若非帶著痛苦而又極其疲憊的氣息,似乎穿越過太多的道路,因而對一切都不再留戀的話,那張臉會迷倒許多女人。
  
  他繼續說:「這都沒有什麼,可你們還殺了江瑤。我留了這條命在,就是要替她討還債務。」
  
  「江瑤是那個送你逃走的女術士嗎?」大合薩搖了搖頭,「確是可惜了。」
  
  「這和我們沒關係,」長孫齡縮在床角,用細細的聲音小聲地說,「你的朋友都不是我和合薩殺的。」他很奇怪大合薩還能和刺客一搭一搭地說下去,一點要逃跑的樣子都沒有。
  
  「與殺死她有關的人太多了,我無法一一殺盡。」羽人刺客有一雙細長上挑的眼,他耐心地轉頭看了看門外,那兒,霧氣如同破滅的夢,正在四處飄散。「這霧氣果然有古怪,」他微微笑了起來說,「就讓我借刀殺人,讓呂貴觥替昆天王將所有的仇一次都報了吧。」
  
  羽人弓上並排搭著三支鐵翎短箭,箭頭是扁平的三角形,帶著鋒利的倒鉤。這樣的短弓和箭,與蠻族人用的長弓大箭又有不同,只適合在極窄小的空間裡運用。在說這麼多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始終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胖乎乎的大合薩——從他踏入屋子開始,就沒有任何人可以拯救合薩的性命,但他還是奇怪,對面這個面目和睦、低眉垂眼的光頭,他說的話已經太多了。
  
  那一時刻,我還在巴巴地等待二哥的援軍。在瀛棘大營前的霧氣裡冒出來的騎兵雖然不多,卻全都是白戎的精銳。瀛台白親自領著人設畫在大營前密佈的陷馬溝極其刁鑽,雖然不深,卻很容易讓快馬的前蹄陷在裡面折斷腿骨,而且它們的位置連綿相環,快馬跳過了第一道溝就會正好落在第二道溝壑裡。白戎的騎兵被迫分割成小隊小心翼翼地慢跑前進,但無論他們的馬跑得再怎麼慢,這些凶狠的騎兵終歸還是要衝到我的王旗下。
  
  我的本陣中只有孤零零的二千五百白狼營孩兒軍和失去首領的三百豹韜衛,這些孩兒軍連戰刀都提不動,如果讓這些白戎的彎刀快馬衝入到我的白狼營陣中的話,只怕一個照面,白狼營就會一個活人也不剩了。赤蠻還沒有回來,他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呢。我斜著眼睛看了看畫在地上的那道白線,不由得吞了口口水。邊上一名端著「一點油」的小孩的手在發抖,我揚手抽了他一鞭子。「拿穩了再放,和射兔子沒有兩樣。」我喊道。雪妖伸長了脖子瘋狂地朝前長嗥。
  
  瀚州的弩箭營作戰時候通常會列成三排。第一排蹲下,第二排瞄準,第三排上弦,能時刻保持密集的箭雨,但我營中的弩手太少,陣型又疏鬆,只能讓有弩的人在陣前排成一列。
  
  「望山!望山!」二十五名百夫長在他們各自的隊伍前拚命地扯著嗓子喊著。我能聽到這些稚嫩高亢的嗓音透過潮濕的空氣傳來。我拍著緊張不安地雪妖的耳朵,希望它能安靜一點,它邁著碎步踱來踱去,簡直攪得我無法判斷出白戎人沖得多近了。
  
  「懸刀!」
  
  二十五名百夫長也同時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懸刀!」
  
  一排鐵翎弩箭沒入空中。少年弩手們射出了自己的第一箭。
  
  時間彷彿凝固在那些弩箭發出的嗖嗖聲裡,奔騰而來的騎兵馬蹄僵僵地伸出,似乎懸在半空中,良久不見反應。我甚至疑慮這一排箭放得太早,那些白戎的騎兵還沒跑到射程內呢。我還在這麼想著,隨即看到跑在前頭的那些騎兵雙手一揚,連人帶馬就跪倒在地,砸起一團黑泥來。
  
  齊射只是使這些久經戰陣的騎兵陣列稍稍一窒,雖然翻倒的戰馬、馬的嘶鳴聲和人的慘叫聲如同漣漪一樣向四面映射出去,但向前疾衝的馬蹄聲始終不絕於耳。
  
  「上弦!」不用那些聲音嘶啞的百夫長們催促,小孩們拚命地轉動那枚小小的曲柄。我兩手都是汗。陣後急促的鼓聲響個不停。瀛台白在哪裡呢?
  
  第二排箭。
  
  這一次倒下了更多的人和馬,但白戎的前鋒已經逼近了,我看得見他們的繃緊的嘴唇和唇上那一抹冷淡的笑意。
  
  一些小孩子的曲柄轉得太急,他們手忙腳亂,讓弩脫手滑落在地上。
  
  「鎮靜,鎮靜。」那些同樣年齡的百夫長們竭力安撫著手下,豆大的汗不斷從他們的額頭上滾了下來。
  
  鼓聲停了一瞬,讓我的心臟也是一窒,幾乎停止了跳動。我轉頭朝他們憤怒地喊:「繼續敲鼓,不要停!憤虢侯就要來了。」那些敲鼓的孩子們確實累壞了,但我絕不能讓他們停下。
  
  第三排箭。
  
  這是瀛台白答應讓我們射出的最後一排箭了。
  
  白戎騎兵扔下那些倒地的人馬,躍馬而出。他們的人數確實不多,這一番疾衝後,殺到陣前的也就不過千人而已。我看到他們眼睛裡的殺意如冰冷的海潮。他們一聲呼嘯,同時拔出了長刀,刀尖的凜凜寒意映照到了我們每個人的眼裡。
  
  三百名豹韜衛也同時伸手摘刀,他們是最後的防線了。不需要赤蠻在這兒發令,他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三百名瀛棘的少年戰士齊刷刷地驟馬向前衝去,去做那毫無希望的阻截。這三百人,只在衝過來的白戎騎兵線裡,捲起了一股小小的浪花,隨後就消匿不見了。
  
  白戎人擺脫了最後的糾拌,他們飛馳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白狼營裡的弩手們瘋狂地轉動曲柄,想要發射第四箭的時候,四面都傳來了可怕的崩裂聲,上百隻弩同時繃壞了。而刀影如山,正朝我們猛撲過來。雪花開始紛揚而下,那架勢不把這八百里的北荒莽原鋪蓋個嚴嚴實實絕不停下。
  
  我看到了這些最勇敢的孩子們眼睛裡害怕的神情,他們的腿肚子輕輕地哆嗦著,想要轉身後退了。就連一聲不吭的賀拔蔑老也驅著他的馬一步跳上前來,朝我伸出一隻手:「大君,快跳過來,我帶你走吧。」
  
  他們輕輕地哆嗦著,全都回過頭來看我。鼓聲早已經停了,我顧不上了,管他媽的呢。我咬著牙拉住雪妖的鐵韁繩,跳到他們前面,跳到那些弩手的前面,站到了最前面:「所有弩還沒有壞的人,站到前面來。」
  
  憤虢侯既然不照約定而來,我也可以不照約定就此逃走,不過在那之前,我還得為瀛棘再射一箭。這是想要證明我站在這裡,不是為了瀛台白,而是為了我自己的瀛棘。這真是些好孩子,他們還停在那兒看我,沒有轉身就走。我鎮靜地抽出了狼鞍子上瀛台白送給我的那把穿雲弩,指向了南方:「瀛棘的好孩兒們,再跟我放一箭,就放一箭。」
  
  我喊:「放完這一箭,如果他們還在往前衝,那我就和你們一起逃走好了。」
  
  馳狼騎的側翼衝殺徹底摧毀了青陽左翼的方陣,鐵索長槍的方陣一旦被打散,這些悍勇的士兵在快馬如風的騎兵面前就成了挨宰的羔羊。賀拔離和其餘的三衛瀛棘騎兵同時回軍砍殺。鐵勒延陀則帶著馳狼騎橫越陣前,直衝入到高樹著白狐尾王旗的青陽王核心軍陣中。
  
  鐵狼王舉刀大聲咆哮,已經看到了被數百名黑甲長槍的衛士簇擁著的呂貴觥,他大呼著撲了過去,突然間一道明亮的火光燒起,照頭撞來。鐵勒延陀帶狼猛低頭竄了出去,卻見身後的泥地上倏地騰起一道熊熊的火牆,橘黃色的火焰騰上半空,將億萬片落下的雪花瞬時化為水氣。他側頭一看,見到青陽人陣裡一名披著橘紅色輕甲的高瘦個子,眉骨如同刀刻般深,正從馬背上躍起飛在半空,雙手一張,大喝一聲:「鴣!」又是一道火牆從他的手中放出。鐵勒延陀騎著的那匹赤紅色長毛的巨狼夾緊尾巴,在丟棄滿死屍和兵器的黑泥地上東拐西竄,火焰長舌吞吐不定,一直追在他的腦後,轉眼在薄雪地上燒起十餘道火牆。
  
  從呂貴觥的衛士陣中擁出來十多名披掛著輕紅甲的術士,手上舞動一團團燃燒的烈火,落地就著,轉眼在洶湧而來的馳狼騎和青陽王中間樹起了一道厚厚的火牆。
  
  我叔父鐵狼王回頭大喊了一聲,這邊也是七八名大漢駕著狼衝了出來,其中一名漢子卻是上次在酒館中比箭作弊的亙白朮士。他大喝一聲,雙指一分,一陣疾風從他身後衝出,疾撞入火牆中,然後往兩側一卷,登時將那道火牆拉開一道缺口。
  
  說時遲,那時快,一團火球從缺口內疾射而出,轟隆一聲正中這人的身子,頓時連人帶狼都燒了起來,瞬間全身都被燒焦了。與此同時,後面拍馬趕到的國無啟也是一箭從火牆的缺口中射進,與那團火球交錯而過,唰的一聲射中那名高瘦術士的眉心,那人從馬上倒撞在地。國無雙帶著騎射玉鈴衛已經隨後殺到,亂箭從火牆中射入。
  
  我叔父鐵狼王手下那些徙人所學繁複龐雜,有用亙白風系的法術,有用印池水系的法術,還有人乾脆驅馳狼用鋒利的前爪刨起大堆泥土壓到火上,雖然不如青陽王帳下的郁非術士所學精純,卻都極其管用,三下兩下就亂七八糟地將那道火牆壓出了十來個缺口。青陽王的黑甲武士站在缺口處拚死抵抗,而咆哮的巨狼載著鐵塔一樣的武士一隻接一隻地衝了進去,壓迫著他們,讓他們步步後退。帶了弓箭的馳狼騎和玉鈴衛則尋了準頭,一個一個地將那些輕甲術士射倒。那些青陽最勇武的衛士們終於抵擋不住了,他們的眼裡泛起驚恐的光芒,身經百戰的鐵狼王熟知這樣的光芒,他知道再揮刀砍倒一個人,再往前衝進一步,再壓上一聲憤怒的咆哮,這些甲士就會徹底崩潰,失去任何獲取最後勝利的勇氣和信心。
  
  他舉刀狂呼,準備帶著所有的馳狼精銳從缺口中一擁而入,卻就在這一時刻,突然聽到了從側翼傳來的鐵勒部人的慘叫聲和狼的驚恐嗥叫聲。他閃電般地回頭,想起了全軍衝過開闊地時左側那幾片霧氣籠罩著的窪地,只有幾株高大的杉木露出了樹梢能讓人看到。那裡果然隱藏著敵人,終於發動了攻擊。
  
  鐵狼王面色變得蒼白,他垂下自己手中的長刀,跳上狼背仔細張望,只見一道道鐵流正從左側衝來,黑色的鐵甲在霧氣裡也發著黝黑的刺眼光芒,沒有號角聲也沒有鼓聲,他們已經步伐一致地發起了可怕的衝擊。
  
  一個人奮力刺出一槍時是他最危險的時候,同樣的,一支軍隊在即將得勝的一瞬間也是最脆弱的時刻。這支軍隊早就掩藏在了那兒,竟然隱忍到了最後的關頭,在馳狼騎最軟弱的時候,才發出了致命的一擊。
  
  「不愧是虎豹騎!」鐵勒延陀將刀子在手裡轉了一圈,低低地長歎了一聲。
  
  八千虎豹騎鐵甲洶湧,悄無聲息地衝了出來,馳狼騎側翼的數百玉鈴衛,甚至沒有在這道鐵潮中捲起一朵浪花,就被無聲地吞沒了。虎豹騎越過側翼,呂德騎著匹雪蹄烏騅,奔騰在虎豹騎排頭第一列裡,厚重的包頭鐵盔連他的面容全都擋住,他揮舞重劍,兇猛地橫劈豎砍,紅色的血泉就隨著黑色利刃劃動的方向噴濺上天空。他身後那些如狼似虎衝上的虎豹騎,用披著鐵甲的戰馬寬大的胸脯狠狠地撞在那些巨狼騎士的側腹上,把那些粗壯的武士撞下狼背。馳狼騎的側衛倉促組陣,朝飛馳而來的虎豹騎反撲上去,用身軀和飛濺的血花阻擋這股怒潮。
  
  「大王,怎麼辦?」黃鬍子的賀老六驚惶地抹了一把額頭上流下的不知是血還是汗,衝到鐵狼王身遭問。
  
  「怎麼辦?」鐵狼王凶狠的目光透過壓得低低的眉毛射出來,他左右一張,望見賀拔離爺孫已經帶著四衛瀛棘騎兵衝至此處接應,幾員統領都滿臉血汙地越出陣來跟在他身後,他們勒住筋疲力盡的馬,用探詢的目光問他,而他的呼喊聲如霹靂一聲,震得身邊的人都是耳根一炸,「拼了!」
  
  鐵勒延陀大聲呼喝道:「賀拔那顏,你協助馳狼騎阻擋住虎豹騎,拼到最後一人最後一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他再轉身向其他跟在身邊的人一招手,引狼掉刀,怒目猙獰地大喝:「其他人跟我來,殺青陽王!」
  
  「殺青陽王!」他身邊的狼牙騎跟著他低語。這低誦的聲音越來越大,起初如一道小溪,隨後變成低語的海洋,迴繞在整片草原上。
  
  「殺青陽王!」瀛棘人高呼著這四個字,最後這聲響匯聚成洶湧的濁流,朝青陽王所在的地方席捲而去。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2 20:43:31

第3節 天下有熊(3)
  
  
  這是第二次青瀛之戰中落下的第一支箭。
  
  幾乎是同時,他左手邊的濃霧裡響起了一連串牛角號。低沈的號角聲如同一陣浪潮,從左到右橫衝過他的縱隊。瀚州各部兵丁聽到了這陣突如其來的號角,都驚疑地站住了腳。
  
  連重治最快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的,他畢竟是名久經沙場的軍人,立刻抽著馬向前跑去,努力讓騎兵們恢復秩序,試圖使左翼的騎兵排成了戰線投入作戰。但左翼來自瀚州西南的三千騎兵亂成一團,根本沒聽到主將發出的是什麼號令。他們只是驚恐地轉頭左望,還沒來得及伸手拿起武器,就看到一排排堅硬的金屬牆壁推開濃霧衝了出來。
  
  只有訓練尚且算得上嚴整的白戎部的騎兵圍成了數個小圓陣和三角陣,在百夫長的號令下舉槍以待,但更多的部隊則束手無策地亂竄,將自己的隊列衝撞得更加淩亂。零散的箭雨對濃霧裡殺出的騎兵毫無阻礙的效果,那些黑白色的金屬鐵牆快如閃電,以令人恐懼的速度推進,如同猛獸咆哮著橫切入青陽人的縱隊,撞翻毫無防備的輕騎,折斷的刀和槍飛上天空,摔倒的人馬將泥土砸出坑來,如雷的蹄子聲隨後席捲而至,將所有這些驚慌的士兵們淹沒了。
  
  我和赤蠻站在瀛棘大營的門口,只看著眼前白茫茫的霧氣如潮水一樣湧來湧去,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很遙遠。而喊殺聲、兵刃碰撞聲、馬的嘶鳴聲,人的慘叫聲匯聚成另一片雜亂無邊的聲音潮水。我們聽著這喧囂的大浪追隨著狂野的馬蹄聲從左捲到右,又從右捲到左,往來了四次,隨後其他的嘈雜聲音都漸漸地小了下去,我們只聽到馬蹄聲彙集成的滾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如潮覆蓋滿了整片濃霧籠罩下的草原,朝我們所在的大營馳騁了過來。
  
  我緊緊扣住瀛台白給我的穿雲弩,手心裡都是汗。
  
  霧氣尚未消散。我們站在那兒聽到隨著颯颯的風而來的輕微又綿長的呻吟聲。一彪騎兵衝散霧氣,直衝了過來。
  
  我身前整排的滿臉稚氣的兵丁唰的一聲舉起了手中的弩。
  
  「住手!」赤蠻大聲喝道,舉著右手單騎朝前迎了過去。
  
  對面的騎兵從霧氣裡衝了出來,我看到了他們頭上黑白分明的旗幟。當先一人挺著長槍,槍頭上還掛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頭。血不斷地從他手中攥著的那桿丈八長的黑穗長槍滴下。他看了看我們列成的隊伍,朝我一擡刮得鐵青的下巴,嘿嘿一笑:「怎麼樣?」
  
  此刻離他那第一箭落下的時間還不到半個時辰。
  
  瀛台白跳下馬來,將韁繩扔在馬背上,朝我說道:「這一刀夠呂貴觥好好想一想的了。」
  
  張方也騎在他的黑馬上一蹶一蹶地過來,他用手抹了抹臉上的血,用教訓的口氣對我說:「你們擠得太密了,我手下兩百人就可以兜你兩翼,放馬一衝,你們一個也跑不掉。」
  
  赤蠻笑嘻嘻地把他拖到一邊去:「別胡扯了,老張,你們沒全殺光吧?也給我留幾個。」
  
  張方嘿嘿一笑,往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液,說:「也就殺了他們三四千吧。不過倒真未必輪得上你,那撥人就跟群流氓似的,只要痛擊跳出來挑頭的,其他人就會驚慌失措地後退。只要武威三陣不輸,這些孫子立馬就會倒轉屁股,與我們站在一邊。」
  
  老白的右耳朵還在流著血,他恍若不覺,興奮地揪住那匹大白馬,跟上來問:「老大,要不要往前壓上去,一直殺到大望山下。」
  
  「不要,」瀛台白想都不想地說,「全退回來。我們畢竟兵力太少,他前衛雖然大敗,並未傷筋動骨,一旦把敵人擠壓得太緊,反而容易僵持。」
  
  瀛台白的手一抖,將槍頭上刺著的那顆頭甩在了地上,一串血也隨之飛到了空中。他將長槍攬在胳膊裡,大聲喝道:「再打一戰,憑他們那個傻王的性子,青陽人就該動了。」
  
  我點了點頭,朝著濃霧籠罩的大望山望去,說:「希望鐵狼王也有好運氣。」
  
  第二次大戰來得比我們預料得要快得多也兇猛得多。
  
  連重治殺紅了眼,他連夜收拾起敗軍,割斷自己的頭髮,不等呂貴觥責問的檄文送到,就驅趕著部落聯軍朝瀛棘大營再次壓來,決意不勝就死在前線上。在督軍的青陽衛隊的威逼下,瀚州聯軍的騎兵線如接連而來的浪潮一浪接一浪地撞擊在武威衛和豹韜衛的防線上。
  
  赤蠻的豹韜衛人數雖少,卻來去如風,也盡抵擋得住我的左翼。
  
  武威衛更是在瀛台白的憤怒下席捲右翼,他的怒火如同一匹巨大的瀑布充斥四周,像洪水一樣打著漩渦朝前撲去,把前面的敵人淹沒。跟隨在他後面的是可怕的黑白雙色的洪流。這些年輕的武士們確然沒有損毀先輩的威名,他們攻如霹靂,守如大山,黑白分明的甲士成對地向前躍馬衝殺。憤虢侯的黑馬所到之處,如同龍捲風摧折斷那些朽敗的林木,將斷枝和碎葉拋撒到四方,沒有哪一員敵將當得住他的一擊。
  
  武威衛和豹韜衛如同兩根揚起的犄角,交互衝殺,死死地將萬餘瀚州聯軍擋在了白狼營射程之外。雖然這數萬人披掛著滿身的血,就在我的眼前糾纏在一起混戰,我的白狼營卻靜悄悄地立在原地,連一箭也沒放出去。瀛棘王的白犛牛大纛始終高高地飄揚在瀛棘大營前,如同任憑大海怒潮如何沖刷也不動搖的礁巖。
  
  那一戰前,瀛台白樹起一根指頭告誡我:「樹起你的大旗,讓它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把它猛拉向自己,這一動作如此突然,讓我猝不及防,一頭撞在他的胸甲上,撞得頭暈眼花。
  
  「記住了,」他那張猙獰的面孔就樹在我的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老六,你一步也不許後退。如果你後退了哪怕一步,所有這些人——」他用手劃了一個圓,將身後如標槍一樣挺立的武威衛,赤蠻的三百死士,那些站在我身旁的白狼營的孩子們都劃了進去,「這些瀛棘漢子,可就得全死在你手上。」
  
  「我明白了。」我左右看了看,跳下地去,拔出腰帶上的破狼,在離後三尺的地方畫了一根線,「這根線就是我的死亡線。只要我從這兒後退半步,無論什麼人,都可以殺我。」
  
  「嘿嘿,」瀛台白怪笑了一聲,看了看白狼營的小孩們,「只要你的旗不倒,他們又怎麼知道——瀛棘的大陣中心,就是我們最脆弱的地方呢?」白狼營的小孩們拉著馬站在原地發呆,他們把腿都站麻了。我們站的隊型極其疏散,按戰典規定,應該每三肘距離站一人一馬,但白狼營卻是每五肘一人一馬,再加密設旌旗,透過濃霧看時不像二千五百人的一衛軍,倒似一支雄健的萬人隊。兩翼靈活機動的豹韜、武威兩衛又如兩柄鋒利的彎刀,讓他們不敢貿然深入。
  
  我瞪圓了眼睛要求說:「渾六勒,如果我在這邊敲起急喚鼓來,無論你在哪裡,都得來救我。」
  
  「好!」憤虢侯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震得我臟腑一陣翻騰,「我們一言為定。」
  
  雪妖帶著點疑慮地低頭聞聞那根線,朝著天空又叫又咬。
  
  大合薩依然躺在卡宏裡鼾聲如雷,而霧氣也就如迴盪在大營的鼾聲般盤旋不去。
  
  「我在北荒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大的霧。」赤蠻說。
  
  「他睡多久,霧氣就會起多久,」我說,「大霧要是散了,我的王旗就算不退,又有個屁用。」
  
  各部的雜兵攻擊雖然貌似兇猛,但除了七曲和仟陽這樣與瀛棘有死仇的幾個部落外,其他各部的攻擊並非如他們的吶喊聲顯得那麼真心實意。這是瀛台白首戰的功勞,也是舞裳妃流水般送出去的金子的功勞。此外,那些縱橫的陷馬坑和佈滿尖頭木樁的溝壑,也使馬隊對中軍的衝擊舉步維艱。但所有這些終究無法與齊夷校尉連重治對呂貴觥的恐懼相提並論,他早晚要孤注一擲,對瀛棘大營發起全面的進攻。
  
  瀛棘與青陽前軍的糾鬥從下午打到夜裡,又從夜裡打到天明。朦朧的陽光透過搖曳的霧氣照亮四周的時候,我鼻尖一涼,北荒冬天裡的第一片雪花,已經悄然無聲地落了下來。
  
  就在那一瞬裡,我的心裡一動,不由喊出了聲:「赤蠻,快去看看大合薩。」
  
  赤蠻急急應了一聲,掉頭催馬,奔入瀛棘大營內。
  
  那時候霧氣再一動,彷彿變得稀薄起來,我看到了從飄蕩的霧氣裡正面衝出來的白戎騎兵。他們拉開成數道影影綽綽的黑線,飆風一樣掠過高高的黑草原野,朝白狼營的當面撲來。白戎是西北的遊牧部落,民風剽悍,以快馬和白戎彎刀而出名。他們的輕騎在瀚州七部中號稱精銳,曾獨霸西北高原兩百餘載,雖然最終向青陽俯首稱臣,但戰力之強,不減當年。
  
  連重治終於派出了這支騎兵,朝瀛棘中軍主帥的位置殺了過來。
  
  青陽連校尉的六部前驅和我們在霧氣中來回撕扯的時候。我叔父鐵狼王早已帶著四萬瀛棘精銳,靜悄悄地伏在了國屋山口的桑蛇谷裡。國屋山與大望山同屬彤雲山脈,相距不遠,地勢要比駐著青陽大寨的大望山口高出千餘尺,山頭總是縈繞在飄蕩的霧氣裡。山後亂石嶙峋,溝谷破碎,隱藏在茂密的亂樹雜草中,三條溝壑的出口正好搭在緩緩傾斜向陰羽原的大望山北麓上。這三道山谷又叫桑蛇谷,雖然溝中草木茂盛,但瀛棘的牧民們害怕迷路,都不敢讓自己的牛羊深入其中,其間最長的一條山谷彎彎曲曲延伸向前,如同高高昂起的蛇頭一樣甩了出去,谷口就是大望山口平緩起伏的山塬,只要一個衝鋒,就能殺入大望山北麓的核心。
  
  左驂和他的群狼對陰羽原周圍千里範圍內的地形就如自己家的後院般熟稔,這些天全仗他領路。群狼帶著瀛棘的騎兵們行走在桑蛇谷地,高草下掩蓋著若有若無的小道,低回曲折。他們七拐八繞,在青陽人十萬大軍的微小縫隙裡直插入到國屋山後。
  
  許多瀛棘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狼騎的潛伏行進。那些高大的狼聳著肩膀,矮著身子,掩藏在灰濛濛的樹叢中偷偷摸摸地行進,不發出一點聲息。它們在草葉下穿行,連草葉尖都不晃動一下。千牛衛的賀拔離祖孫想起第一次和鐵狼王見面,在溫泉河中其埋伏的情景,就不寒而慄。說到潛伏偷襲,瀚州之上的騎兵無出馳狼騎之右。
  
  低回的霧和黃草掩蓋著瀛棘騎兵的蹤跡,又正好是逆風,狼的氣味被風帶到了西面。他們在厚厚的秋草和灰黃的林子裡靜悄悄地藏了兩天一夜,不露點滴痕跡。
  
  在溝谷裡安設好馳狼騎和瀛棘騎兵後,左驂獨自帶著幾匹狼走入霧裡,他順著陡峭的只有狼能登上去的小道爬上國屋山頂,把狼的尖耳朵隱藏在長滿荊棘的巨石下,探頭俯瞰下去,只見青陽人的營帳在山下重重疊疊地向外延伸,上萬頂白色的牛皮營帳滿坑滿谷地填滿大望山下的四十里荒原,無邊無際,如同北荒的冬雪提前降臨。
  
  大霧對偷襲的大軍來說是極好的隱蔽,對偵察的斥候來說就是噩夢。左驂耐心地伏在山頂,眼睛銳利如刀,將霧氣中露出的青陽旗號和營寨一一銘記在心。
  
  雖然青陽這數年來日漸沒落,但其多年來稱雄瀚州,此刻霸氣仍在。左驂可見十萬人大小連環二十餘座營寨,連綿四十餘里,壁壘高聳,營帳森嚴。青陽人佔領了大望山口的南北兩麓,以東西向的山脊為防線,大寨面對北方,右手和背後有一條小河,那是龍牙河的一條支流。左驂辨認出了中央高樹著青陽王的白色旗幟的王營,左翼大風,右翼重騎,各營連環相扣,左右兩翼頂端相距近三十里,卻有幾處窪地隱藏在低處,始終被霧氣遮蓋著。左驂看著幾棵杉樹的樹梢挑在空中,卻怎麼也難見其下是否有軍隊蹤跡。
  
  左驂張望良久,卻看不出青陽人最精銳的虎豹騎隱藏在哪。其餘各軍也就罷了,虎豹騎的實力令任何人不可小覷。找不到他們駐馬何處,實在是瀛棘人的一大隱患,不禁讓他犯起幾分嘀咕。
  
  左驂還在那望著,突然見山下青陽軍營一陣騷動,小隊兵馬在營門裡進進出出,知道定然是青陽人前方和瀛台白已經接上戰了,不敢怠慢,急忙抱住一匹巨大的黃皮馳狼的脖子,匆匆畫就一幅草圖,掛在狼脖子上鐵鏈繫著的一個鐵筒裡,放手讓它竄下了山。
  
  我叔父鐵狼王收到左驂的圖譜,瞄了一眼後隨手轉給諸將傳閱,他自己將眼睛瞇成一線沈吟起來,很快下定了決心。那日下午,賀拔爺孫倆率領瀛棘四衛輕重騎兵,首先順著國屋山的最側旁的溝谷,前出到那道龍牙河支流的上遊,除右翼方面留有少數騎哨外,其餘人馬全都匿藏在谷口內,緊跟其後行動的是國無啟和國無雙兄妹的玉鈴衛左右散射騎、長孫亦野的鷹揚衛長槍騎,從中間的溝谷中向前摸進,鐵勒延陀將他的最精銳的馳狼騎放在了當中那條蛇頭一樣昂起的谷中。
  
  他的計劃簡單又有效,和瀛台白的的攻擊意圖極其相似,只要捱到青陽的金帳大軍一動,就發出訊號。賀拔氏的重騎和國氏的散射騎就會劃一道彎弧,從側後撲擊青陽人的左翼後方,青陽人的左翼哪怕往後動上一動,露出中軍的間隙,那便等於閃開了咽喉,鐵狼王的三千馳狼騎就會如雷霆一樣繞過青陽的左翼,劈在呂貴觥的臉上。長孫的長槍騎和代領的豹韜衛就是他們惟一的預備隊。
  
  那一夜對谷地裡隱藏著的四萬瀛棘人來說是最漫長最難捱的一夜,對於埋伏在山頂的左驂也是如此。山頂勁風凜冽,已經飄開了小雪,他皮厚肉粗,倒是不懼風寒,趴在狼肚子下在草窩裡捱過了心事重重的一夜,第二日天亮一睜眼,眼前卻是一片白茫茫的濃霧,左驂抖落身上的霜雪,焦急地待到山風將霧吹開,登時吃了一驚,原來青陽左翼的大風營已經空了,這一支銳旅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開拔,竟悄無聲息地躲過了左驂的耳朵。
  
  他的心裡又驚又喜,喜的是對於山谷裡埋伏著的瀛棘大軍來說,青陽左翼去了一大勁敵,驚的是大風營定然被呂貴觥悄悄派往前沿,鎮守瀛棘大營的瀛台白本來兵少,未必受得了這支瀚州數一數二的銳旅衝擊。兩大精銳都失了蹤跡,左驂也擔心不小,只是此刻箭在弦上,也顧不了那許多,他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呂貴觥的王旗。見王營中偵騎簷口落水般次第流出,周圍各營都可見一撥又一撥的騎兵步兵集結成隊列移動,但就是看不到青陽本陣的白色豹尾旗移動。
  
  突然之間,一聲清亮的號角震動了天際,左驂聽到數十面金鼓一聲接一聲地敲動,如同極遙遠的天邊緩緩滾來的雷聲,青陽人的金帳大軍一隊隊地開了出來,將踏動的塵埃甩上半空,順著風直捲到大望山以南去。
  
  「好。」左驂承認說,「老子看走眼了,瀛棘的那撥娃娃打得還不錯。」
  
  青陽的大軍在山口的緩坡上列開陣勢,氣勢浩大,猶如憑空多了一座移動的森林。只是他們人數眾多,不論是列陣還是展開都大耗時間。
  
  左驂目光銳利,從山頂瞇著眼睛望下去,甚至能看清那些騎兵身上黑鍛鋼甲的閃光,但依然是找不到虎豹騎的蹤影,這成了他心裡的一片死疙瘩。左驂拍了拍他的狼,對著它們的耳朵喃喃道:「這可真是糟糕的一天,灰眼,別東張西望啦,看得見他們的右翼嗎?金毛,你的眼睛一向最銳利的,他們的豹子在哪裡呢?」
  
  那些狼對著他氣餒地低嚎,舔著他的臉。
  
  看不見嗎?看不見?還是看不見他們的虎豹騎在哪裡嗎——好了,管不了這麼多了,」左驂陰沈著臉說,「給他們發信號,叫大軍上來吧。讓那些狼兄弟去收拾他們人吧。」
  
  賀拔、國氏和鐵狼王的各軍都同時聽到了從山上順風而下的淒厲狼嚎,一聲長接著一聲短,連續變換了幾個調門,但都長短有序。賀拔的四衛人馬靜悄悄地跳上馬背,然後順著谷口湧了出去,霧氣隨著他們跌宕的身子起伏,把他們遮蔽得嚴嚴實實。
  
  那四衛輕重騎兵是賀拔氏的千牛、金吾、紇單氏的白驍、白氏的領軍,各衛均是長刀騎,用的都是雙手長刀,只是戰馬上有無具裝鎧的區別。此刻這一萬六千人分成八支小隊,每隊兩千人,藉著濃霧的掩護,順著淺淺的小河直插入青陽人的後陣和大寨之間,隨後集體向左旋轉,朝青陽左翼的背後撲去。
  
  他們並不能完全隱匿蹤跡,馬蹄聲將他們的蹤跡順著山脊隆隆地傳遞到了青陽人的耳朵裡。偷襲青陽人可不像瀛台白襲擊連重治的前部雜兵那麼容易。雖然這一彪軍隊來得突然,但守衛青陽左翼的十二營鐵索步兵處變不驚,一聲號令下,鐵索兵齊刷刷地轉過身子。他們齊聲呼喝,樹起鐵盾,將刺蝟一樣的長矛樹起,朝向了後方瀛棘人來襲的方向。
  
  瀚州軍隊歷來都以來去如風的騎兵成名,一些精銳部隊甚至一人有好幾匹馬。蠻族人不以步兵為勝,縱然有像七曲那樣非得立在地上開弓的長弓手,也多備有自己的戰馬,只有在北都城修建起來後,各部入主北都的勢力都不得不考慮專職守城的純步兵部隊,起初以弓弩兵和長槍兵為主,後來才出現了以步兵武器為主的軍隊,其後青陽人又在守城步兵基礎上發展了野戰的鐵索步兵,作為大軍本陣的近衛。
  
  蠻族人以遊牧為生,性格多半不馴,難以控制,因而訓練協同一致性最重要的步兵方陣就很不容易;但青陽的長槍步兵依靠長槍和厚厚的牛皮盾牌,每陣都排列成嚴整的方陣向前進發,形成無法突破的盾牌長城,一旦發起進攻就不再後退。他們紀律嚴明,即便死了也不會丟下自己的盾牌,一營一營的步兵結成方陣向前推進的時候,就如鐵索連成的山嶽一般無法撼動,故名「鐵索」兵。
  
  巨箕山之戰中,青陽人曾經利用這樣的方陣,守住了千名高大如山的誇父對中軍本陣的突擊,雖然十二營鐵索兵傷亡殆盡,卻使那千名最精銳的誇父武士全都倒在衝入中軍陣中的路上,其戰力之雄悍可見一斑。
  
  賀拔氏的重騎兵發動了三波攻擊,直衝入到密密麻麻的長槍陣中,但勇武的賀拔人也難以撼動這樣的山陣,每次衝擊,不過是在青陽人的陣前丟下了數百具屍體而已。三輪沖罷,
  
  賀拔人銳氣已失,陣形也見鬆動。突然一陣梆子響,從巍巍國屋山的影子下又衝出一彪人馬來,向鐵索兵的側翼射出密集的箭雨,這是從桑蛇谷中路衝出來的玉鈴衛騎射,雖然只有四千人,但鐵索兵促不及防,外圍的士兵紛紛舉起皮盾防身。
  
  賀拔爺孫趁機組隊,回身再戰,他們八隊騎兵輪番前衝,每衝過一輪,在玉鈴衛射出的箭雨掩護下向後退卻。他們一次次地衝擊,但鐵索兵陣施給他們的重壓卻越來越大,將他們步步壓向大望山口的脊部,一直頂到了青陽人剛離開的左路營寨前面。
  
  呂貴觥性急,只想一戰成功,大軍盡皆出動,留下來看守左路營寨的只有一千多散兵,轉眼被虎狼一樣的瀛棘人殺盡。賀拔原帶著四千金吾衛突了進去,只見到好大一片密密麻麻的營帳,卻見眾多糧草輜重,都在其間。
  
  賀拔原喜上眉梢,縱聲大叫:「發財了。」他轉頭對自己的手下喝道,「給我燒。多點火把,都給我燒了。」
  
  青陽左翼的帶兵虎賁郎將見到那些瀛棘人流寇一樣四散衝進自己營中,須臾火頭四起,不由得大怒,不要命地擂起鼓來,向前發動攻擊。鐵索兵吶喊一聲,放平長槍,一個衝鋒,就將兩萬瀛棘人逼得轉身後退。
  
  然而鐵索兵的弱點正在於此,這樣的步兵方陣依靠極其密集的陣型行動,鐵索步兵行動的依據來自接觸和感覺,而在這一天裡,太多的白霧和太多血泊、扭曲的屍體所組成的海洋使他們的眼目口鼻渾渾噩噩,任何一個陣中的步兵都無法對形勢有什麼判斷,他們只能跟隨著眾人的腳步,機械地舉槍前進,把長槍的潮水洶湧地向前推去。一旦發起了衝鋒,他們就無法轉身也無法後退。他們越朝前行,山坡的坡度就越陡;而他們越將賀拔的騎兵擠向南方,自己防守的區域拉開的口子也就越大。但他們有進無退。
  
  沒有人能清楚地看出來,鐵索兵的紀律如今成了掘開他們自己墳墓的鋤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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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0:42:21

第2節 天下有熊(2)
  
  
  青陽的大軍,在那天傍晚相繼越過大望山口,將浩蕩的煙塵甩上半空。從瀛棘大營看過去,灰色的煙幕一直懸掛在天空中,直到天黑也沒有散開。
  
  瀛棘大營裡的士兵忍不住都去摸自己的兵刃,想像著即將到來的血戰,實際上青陽人即便是急行軍過來,到瀛棘大營也還有日半的路程。但那一夜瀛棘人都沒有睡覺,仰著頭等待天亮。夜裡青陽的前軍抵近了大營,在距離瀛棘大營只有半天路程的地方安下了營帳。
  
  晚上,我跟著大合薩從小丘陵上下來,倒在床上翻騰。青陽人在天明必定會發起攻擊,許多人同樣在等待。我可以演算出天亮以後的「其」,但它們不在我的掌控中,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去計算它們消磨時間,天就已經亮了。我聽到了陣陣軍號聲,從大望山方向悠悠地傳了下來,如同順坡而下浩浩蕩蕩的風。
  
  我聽到了旌鼓聲,那是瀛棘的鼓。我套上衣服,從卡宏裡跳了出來,一邊跳一邊穿上我的靴子。大合薩的呼嚕倒打得山響。七張寫滿鳥魚紋的青籐紙沙啦啦地在門楣上飛揚。楚葉緊緊地跟在我身邊。她拿定主意不再讓我離開她的視線了。
  
  昨夜還是星辰燦爛,淩晨時分卻是霧氣四合。漸漸濃厚起來的白霧,就和著大合薩的呼吸聲一張一卷,慢慢地佈滿在整片平原上了。我知道,陰羽原就在他的睡夢裡沈入濃霧中呢。
  
  「長孫,你好好看顧大合薩吧。要是教他醒了,我惟你是問。」我低聲對長孫齡說。
  
  「哦。」這孩子驚恐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他留在這裡起不了什麼作用,可又有誰能騰出手來幫忙呢。
  
  衛兵和賀拔蔑老已經從牆角站起來簇擁在我的左右,我看見瀛台白的人馬已經列成了隊,他們隱藏在白霧裡迷迷茫茫地看不清楚,但手上的兵刃和盔甲卻耀眼閃光。
  
  我驚訝地問:「是要出營攻擊了嗎?我們依據大營木牆,堅守就是了。」
  
  瀛台白哈哈大笑:「我瀛台白豈是龜縮防衛之人。傳我將令,擂鼓出營列陣!」
  
  我也只好回頭對賀拔蔑老喊:「快擂鼓,讓我的白狼營出來列陣。」
  
  營地外霧氣已然瀰漫起來了,只能依稀見到數百步外的人影,不見山也不見樹,只從濃厚的霧氣裡傳來陣陣沈悶的鼓聲和號角聲。
  
  「老白,這是什麼鼓,你聽出來了麼?」瀛台白微閉眼睛問。
  
  他們都在青陽的大軍中打過戰,對青陽的軍制和體例十分熟悉。
  
  「這是行軍鼓,分三路長驅直入,」白黎謙側耳聽了聽,說,「想來是知道我們兵少,怕我們跑路了,趕著來捉拿我們呢。」
  
  瀛台白回顧左右說:「他們的兵多過我們太多,要是我,我也會列縱隊急進。」
  
  從瀛棘大營到大望山,有一連串的小土丘,就如形勝歌裡所言:北南珍珠寶山。北山是有熊山,南面的珍珠就是這些一串串撒在荒野上的土丘。這些土丘靠東邊的以鳥為名,諸如鷓鴣丘、斑鳩丘等等,西邊的則以魚為名,諸如雙魚丘、青鯊丘等。那時候我們列陣營前,左邊就以大營前的鷓鴣丘為基點,右翼朝向閃閃的龍牙河。
  
  瀛棘人的戰鬥隊型是一個巨大的新月形,左翼為赤蠻的三百豹韜,右翼為瀛台白的武威衛,如同巨大的半圓圈的兩個尖端,伸向前方,拱衛兩翼。正中為我的白狼營,營中的瀛棘童子雖然年齡小,但交錯排列,拉開架勢,在霧氣中看著倒也似模似樣。霧氣被風扯來蕩去,我看到了身右瀛台白的隊伍,不禁嚇了一跳。
  
  一千武威衛隊形嚴整,如同一根根的石柱子立在白茫茫的原上。瀛台白的後面立著兩條大漢,一個是青年漢子白黎謙,他手持一面高達十八尺的大旗,黑底上一個鬥大的白色「武」字躍入眼中,另一側的粗豪大漢張方也抖出了一面旗幟,白色的底子上一個黑色的「威」字虎虎生威。大旗迎風招展,這兩大字便帶著肅殺之氣,順著風直撲到面上來。
  
  這就是武威衛的標誌。旗幟上還有黑白相互交扭在一起的兩個圓環,托起一輪明晃晃的太陽來。我能看懂那兩個字,可不明白這兩個圓環是什麼意思。
  
  我看到那一排排石頭般的武士陣列中,他們成對而立,就如左右而立的白黎謙和張方,若一人貫著黑甲白纓,另一人就必定是白甲黑纓。就連他們的馬也披著黑白對反的馬披,白馬黑披,黑馬白披。
  
  「你知道武威的含義麼?」瀛台白側著頭問我。他的肩甲上是一對金燦燦的銅虎徽記。他揚鞭指著身後的那可惕說:「武威就是安答,武威就是兄弟。這裡的任何一對武士,都向祖先和神靈發誓,在戰場上他們絕不獨自逃生,即便死也要死在一起。這就是武威。」
  
  「那你呢?」我向他左右看了看,沒有看到和他並馬站在一起的勇士。
  
  「我?」瀛台白高聲笑了起來,「當首領的人,注定要孤獨一生啊。」
  
  他眼望前方茫茫的霧氣,聽著青陽人的號聲一陣緊似一陣,說:「第一戰最關鍵,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這一戰務必要殺得他們夢裡也怕——即便再來撩拔我大營,也是三心二意,戰戰兢兢。」
  
  「哦?」我說。
  
  「將你的白狼和左翼的人馬收縮回來,列在瀛棘大營前,得我的命令前不得放箭。」
  
  我轉著眼珠,雖然不清楚有幾個部落參與了青陽討伐瀛棘的戰事,但前驅的部落聯盟雜兵加起來總有數萬人吧,瀛台白的武威衛不過千人。我不相信地瞪著他問:「那你們的武威衛要去哪?難不成你是要進攻嗎?」
  
  「後發制人可不是我的風格。」瀛台白低頭看我,他的臉色裡已經帶上了隱隱的怒氣,「我打的每一戰,第一箭都必由老子來射出。」
  
  瀛台白讓我將手下及赤蠻的三百兵以比尋常更疏散的距離排開陣勢,但那時候,我發現手下的兵都不自覺地靠得更緊密,他們近得胳膊肘都碰在了一起。
  
  我看得出這些剛能爬上馬鞍的孩子們都很緊張,但他們不害怕,他們平時也就在骯髒的巷子裡打得頭破血流,他們還從來沒經歷過真正的戰爭見過真正的死人呢。我不想強制驅使他們散開,反正在霧氣散去之前,敵人什麼也看不到。
  
  赤蠻的三百人垂著刀排列在我面前,更前面數排的白狼軍手裡緊攥著穿雲弩,大小新舊都不一樣,有些是直接從老兵那裡收繳來的,有些是新造的,許多人手上的弩新刨開木頭的氣味還沒有散去。身後的瀛棘大營裡,五百名工匠還在日夜加工,一捱新弩上完弦,調試完畢就送上來,弩上墨線依然,粘膠都未乾透。
  
  瀛台白的武威衛已經向右移動了。他們靜悄悄地離去,消失在霧氣裡。一千名黑白雙色的騎兵沿著柔順的草葉指的方向,折向南方。為求不發出任何響動,憤虢侯命令每人都在嘴裡叼上短刀,只是他們的行動雖然輕靈,還是驚動了一撥白沙鳥,那些鬧喳喳的東西一翅膀飛起來,朝南邊掠去。瀛台白的目光煩躁地跟隨著它們消逝在白霧裡。
  
  老白湊上前問:「怎麼辦,會被他們發現嗎?」他的聲音裡有幾分懊惱。
  
  「管不了那許多了,繼續前進。」瀛台白說。
  
  那時候青陽的齊夷校尉連重治帶領著聯盟的雜兵,約莫有兩萬多人,正在分列三路縱隊向北行進。
  
  連重治是個穩重踏實,但卻墨守成規的老將。即便多年以後,我也能從當年戰場上他的每一道命令和每一個舉動推算出他的思想脈絡。在敲響進軍鼓的一刻,這個灰白眸子的老傢夥一定騎在馬上想:這班吃了豹子膽的瀛棘混子當真是不要命了,六部大軍出動,還不是像壓雞蛋一樣將他們壓得粉碎。呂貴觥給他的命令是加緊前進接敵,更重要的是分兵一部,繞路北上,插入瀛棘大營與龍牙河之間,防止瀛棘人逃跑。
  
  他也聽到了清晨從北方的霧氣裡飄過來的鼓聲,說明瀛棘人並非坐以待斃。青陽軍既佔絕對優勢,他手下諸位牙門將都判斷瀛棘領軍大將可能會後撤避免會戰。他們擔心教瀛棘人就此溜走,於是抽打馬匹,心急火燎地催促各部雜兵向前趕路。霧氣飄蕩在草葉間,各路大軍亂紛紛地搶道而行。黑草的芳香在白色的濃霧中被魚貫而過的騎兵擠開,留下一道道濕漉漉的印子。
  
  青陽人確實發現了那群驚飛的鳥。他們沒有看到鳥的影子,但聽到了翅膀劃破空氣的嘈雜聲。
  
  「大人,像是有軍隊在行動。」副將上前說道,連重治點了點花白鬍鬚的下頜。一定是瀛棘人開始逃跑了,他想。如果沒兜成瀛棘的後路,被他們跑了,呂貴觥定然會大發雷霆。
  
  我猜想連重治每想起這位剛愎自用的新王,就覺得心煩意亂,背上冒涼氣。老青陽王呂易慳對自己的這位兒子始終不太放心,多年來管束嚴厲。呂貴觥一朝大權在握,登時將滿腹的戾氣都發了出來。他說是要一振舊朝萎靡不振的風氣,著手大改舊制,軍中多半換上自己的年輕伴當,凡是當年庭中受老王重用的老將軍和那顏們,要麼被排擠一邊,要麼被貶到遙遠荒僻的邊疆遠地去。
  
  連重治雖然當年不受老王重用,是從青陽的邊庭新提拔起來的校尉,但他一想起呂貴觥的目光,就覺得自己的帽子岌岌可危。從這位年輕新王的眼睛裡,他看出來一股可怕的憤怒,那是對反叛的瀛棘的惱恨。他剛剛繼位,只想勵精圖治,大有所為,卻有許多老傢夥總來擎肘,如今瀛棘又反,那不是和青陽作對,而是和他呂貴觥過不去。
  
  連重治在百里之外都能聽到大望山上呂貴觥咬得格格響的牙齒。這是呂貴觥登上王位後的第一戰,他自然將之視為樹信立威的一戰。要不然他也不會帶如此重兵出現在北荒地界。他所要的是證明給死去的父王和那些老臣看,這麼多年來,他們都錯了,他呂貴觥才是能讓青陽中興稱霸的賢君。連重治也在官場上打了半輩子的滾,此刻心裡明白,如果他堂堂齊夷校尉,帶著六部大軍,居然連小小的瀛棘都沒能收拾下,呂貴觥這些怒氣就要轉撒到他的頭上。
  
  連重治急令前衛加緊前進,各軍隨後跟上。各部的雜兵原本就難以協調一致,此刻軍令一下,各部搶道而行,擠成一堆。騎兵朝前一跑,後面跟著的綿長步兵隊列登時混亂起來,他們亂哄哄地往前跑著,濕漉漉的霧氣在他們的武器和鐵甲上凝結出水珠。連校尉只怕教瀛棘人跑了,也顧不上這些。六部騎兵在大霧裡不見頭尾,領先的是仟陽的兩部騎兵,在右縱隊的前面和側翼是瀾馬的輕騎,朔北的騎射兵作為後軍,另有十二部輕騎保護左翼,東西兩側只派出了極少的斥候,大霧遮天,這種鬼天氣,成隊的騎兵撒出去,只怕什麼也看不到。
  
  我二哥瀛台白那時候悄悄地掩藏在雙魚丘的後面,等著青陽前驅的接近。視力極好的人已經可以看到在地平線上蠕動著的那團臃腫灰影。人數極多,比他們所預料到的還要龐大。一些散亂開的黑線在灰影的邊緣慌慌張張地前進,那是看不出哪個部落的遊散輕騎。
  
  瀛台白仔細地尋找青陽將軍那帶著白纓的盔頂,尋找青陽人那總是外罩白甲的衛隊,但霧氣太厚,他沒能看到。
  
  雖然確定不會被青陽人看到,老白還是情不自禁地皺著眉頭,使勁伏在地上。他壓低聲音對瀛台白說:「聽腳步聲,至少有兩萬人以上。老大,我們怎麼辦?」
  
  憤虢侯回頭看到他的一千士兵們正低俯著身子,帶著馬又快又靜地前進,佔據了丘後利於衝擊的陣地。
  
  他對老白露出尖利的牙齒一笑,抽出一支響箭:「怎麼,你不相信自己的弟兄們嗎?回去,上馬,聽我號令。」
  
  白黎謙回到丘後的陣中,對張方吐了吐舌頭說:「奶奶的,敵人二十倍於我還敢出擊,想來也只有二公子才能做得出。」
  
  張方咧開大嘴:「使我服二公子的,不是他的出身,也不是他的勇武——就是他的膽大妄為對老子的胃口。」
  
  白黎謙搖了搖頭,還是半圈轉馬頭,將手裡那桿大旗舉了三次,一千名武威衛輕悄悄地躍上了馬背,抽出了武器。
  
  青陽大軍已經急行了半日,太陽該當到了天頂了,但連重治只見到霧氣席捲,遮掩了眼前的一切,讓連重治越走越覺得踩在了雲空裡,瀛棘大營應該就在眼前了,但卻看不見。他想:這些霧早該散了。他凝目四望,只看到四周青陽衛士晃動的潮濕的黑色頭盔,頂上高高的白色羽毛穿過霧氣在眼前不停晃動。蹄聲、羽毛、晃動、蹄聲、羽毛、晃動,這副景象如同不斷重複的片段閃回他的眼前,他的馬猛顛了一下,連重治驚訝地聽到了一聲箭頭劈開空氣的咆哮。他看到一支羽箭帶著呼哨橫穿過視野,走在頭前的一名頭盔上插著白羽的青陽甲士登時倒載下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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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0:31:57

                                                          第5章

第1節 天下有熊(1)
  
  
  萬頃星鬥散佈在南面墨色的天空上,被北荒的寒氣凍得如冰晶一樣潔白,黑得透明的天幕彷彿一敲就會粉碎,而大合薩的光頭就在這樣脆弱的幕布下晃動。他丟下滿屋子縈繞著香氣和辛辣氣息的花草和藥粉,也不再與神神叨叨的看不見的自然之靈對話,我二哥瀛台白幾次派人來咨詢他白天是否能起大霧,他都昏睡不起。
  
  北荒的白天能否起霧,如今成了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但大合薩卻對此不言不語,他白天昏睡,晚上卻溜出來看星星。我不知道他在那兒搖啊晃啊地,到底能看到什麼?
  
  我跟著他仰了兩天脖子,只覺得脖子僵硬兩肩疼痛。
  
  「你應該多學學巫蠱和毒藥,看你總和那些算籌混在一起,多浪費時間。」他彷彿知道我跟在他後面,搖晃著光頭如此說,彷彿我當大君真是可惜了呢。我懷疑上次在昆田王的宮殿裡,他說希望讓我當個小合薩的念頭未必不是真話,一逮著機會他就灌輸薩滿教的東西給我。
  
  「大合薩,」我把話題一帶而過,「大合薩,你每天在這裡都看出了什麼——天上的星星這麼多,你真的能透過它們參詳到千萬人的命運嗎?」
  
  「天地的智慧,多麼地讓人難以理解啊。」大合薩不出聲地笑著,張手一指南面天空下的那些燃燒著的篝火。篝火密密麻麻,如同天上的繁星真的散落到了黑暗廣袤的大地上。它們自大望山起,向兩側擴散,一點一點地融入因為遙遠而在視野裡升起的霧中。這些遮蓋了黑暗大地的點點星漢,正是來自青陽的十萬大軍營火。西路軍尚未趕到,青陽人的咄咄氣勢已然讓每一位北荒人心驚。
  
  「哪能有一個人一顆星呢——你看這些火光下就有多少人,天上哪有這麼多的星星呢?這麼多人的命運,不過控制在一個人的命星下而已。」
  
  「你是說呂貴觥吧?」我問。
  
  大合薩點了點頭:「呂貴觥的星命如果衰微了,他們的命運也就注定了。」
  
  我默默地看了一會天空:「那麼瀛棘的人呢?他們的命運又維繫在誰的身上呢?」
  
  瀛棘大營則靜靜地躺臥在黑暗裡,見不到一點火光,好像一頭死去的怪獸。我知道其中的許多卡宏裡空蕩蕩的沒有士兵。這頭怪獸的肚腹是空的。瀛棘大軍早在鐵狼王的帶領下離開了,這些沈默的卡宏裡如今只躺臥著三千多人。北半邊天上璀璨的寒星似乎比南面的星空少了許多,它們在空曠寂寥的空中更顯明亮,同時也更顯勢單力孤。他們的命運是維繫在鐵狼王的身上嗎?是維繫在瀛台白的身上嗎?還是維繫在我的身上呢?
  
  「大合薩,你擔心嗎?」我深深吸了口氣,被夜裡那空蕩蕩的冰冷刺疼了肺。
  
  「原來我是擔心的,」大合薩眼角微微上翹,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在他們圍繞在白梨城外面的時候,我擔心過;在他們踢翻蠻舞的宴席,拔刀怒視的時候,我擔心過;在他們把你困在昆田王那冰冷的大殿上的時候,我擔心過——可如今我已經老了。」他低下頭來坦誠地對我直視。
  
  「一個人害怕,是因為他總還有其他的選擇。不過如今……只有一條路擺放在面前,就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該操心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兩個人去做吧,」大合薩的手指指向的是寂寥的北天上兩顆爍爍發光的大星,貪狼和郁非。
  
  我注視著那兩顆大星,藍色的星星在向外噴吐著銳利的光芒,似乎帶著刺目的尖角,另一顆大星則喧張著紅色的憤怒氣息,如同火山口上縈繞的雲霧。它們遙遙而對,彷彿兩顆相互怒視的毒眼。大合薩說的,就是鐵狼王和瀛台白啊。
  
  「——在你的翅膀覆滿羽毛之前,古彌遠正在一個接一個地將這些強壯的人送到他們各自的對手面前。他實在是算計得太遠了。你有這樣令人害怕的老師……所以我不擔心。」大合薩似笑非笑地說。
  
  「我可不知道……」我低聲說,有點害怕地揪住雪妖背上聳立的毛。雪妖在傷心地嗥叫著,為了它的大群同伴的遠去。它們此刻應該被剽悍的馳狼騎兵們騎在胯下,星夜疾駛在繞往青陽人後方的狼道上吧。
  
  「它們的光芒正盛,可是貪狼的驕傲和郁非的憤怒,會讓它們變得脆弱……我不擔心,大君,一切都已經注定好啦。」大合薩含義隱晦地笑著,這位在西涼之敗後變得格外謹慎小心的大合薩,此刻已經說得夠多的了。
  
  「憤虢侯已經來問了三次了,明天會起霧嗎?」
  
  「天就要亮了,我要回去睡覺了。」大合薩說。
  
  「你就知道睡覺,」我不滿地說,「都是和賀拔蔑老學的吧?」
  
  他一手舉著白犛牛尾的旄杖,搖擺著往山下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找長孫齡拿幾張青籐紙來,再拿一枝硃砂筆,寫幾張帖子,寫什麼他知道,讓他將它們貼在我寢居的門楣上。」
  
  「最後,」他說,聲音已經渺不可聞,「不用擔心明天會不起霧,因為霧氣已經來了,我聽到了它的腳步聲。」
  
  我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因為我看到一團團的霧氣隨著大合薩的腳步已經開始流轉,它們簇擁著他的身子,把它包裹起來,然後向外發散,越來越濃厚,重重地籠罩在我們倆站立著的丘陵上。
  
  瀛棘的大軍是在前天夜裡靜悄悄地出發的。那一天夜裡也是霧氣靄靄,悶熱潮濕,在幽暗的瀛棘王卡宏裡,瀛棘的首領們圍繞著沙盤而立。沙盤高低起伏,高山大川歷歷在目,那些起伏的原野和高地、疏林、沼澤上擺放著象徵大軍的青陽白俑、各部雜色俑和瀛棘紅俑,每一俑為一千人,背塗圓圈的為騎軍,背塗黑線的是步兵,塗著黑色半月的則是弓箭手,這些象徵數十萬軍隊的陶俑在沙盤上混雜成交錯的巨大棋盤。一個塗成金色的陶俑格外引人注目,它安坐在大望山口正北麓,四周簇擁著密集的圓圈白俑。這個陶俑,正是那位率兵南來的青陽王呂貴觥。
  
  「呂貴觥年輕急躁,比西路青陽大軍行程提前了數日到達北荒,這可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啊。」鐵狼王說。
  
  眾人都點頭稱是,但這一陣的形勢依然讓每個人心頭如壓千鈞重石。所有能參戰的男子都拿起了刀箭,這四萬人,可是瀛棘最後的血本了。這塊石頭讓他們沈甸甸地說不出話來。
  
  鐵狼王皺著眉頭問:「如果前山王在,他會怎麼辦?」
  
  此刻瀛棘老將已經所剩無幾,只有賀拔那顏老成持重,堅忍雄毅。他當年為前山王的心腹戰將,曾統領最精銳的賀拔部大軍,東征西戰多年,實在是閱歷豐富的百戰之將。瀛棘部的少年將軍多半都唯其馬首是瞻,鐵勒延陀對他也頗為敬重。
  
  賀拔離捋了捋鬍須,沈吟著說:「大君當年用兵以正合,以奇勝。兵法上說,遇到強大的敵人,就應該遠其強而攻其弱,避其眾而擊其寡。青陽人既然分開了縫隙,那就該以少量兵守瀛棘的根本要地,全軍連夜西進,奔襲西路的後將軍呂正陽和呂顧阿四。」
  
  紇單乞說:「這話說得有理,呂正陽勞軍遠來,一路上又缺乏飲水,他們自以為離瀛棘大營尚遠,必然不做準備。我軍突然出現,攻他便有八成勝算。如果我們擊潰了青陽西路軍,便大有迴旋餘地,拖至冬天到來,呂貴觥便會知難而退了。」
  
  我叔父鐵狼王對著沙盤看了又看,他最後擡起頭來,帶著騰騰的殺氣。「殺呂正陽那個老朽有什麼用呢?呂貴觥即便退走,可元氣未傷,明年還可以再來。」他大聲道,「我鐵狼王不殺則已,要殺就殺青陽人的王。」
  
  賀拔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難。」
  
  左驂冷笑著說:「呂正陽為人多疑好猜忌,手下兵力駁雜,不足為患。只要一千疑兵,足以拖住他們。要殺青陽王,我可不覺得是難事。」
  
  鐵狼王橫掃了大家一眼,說:「北荒已進冬日,歷來此時節多有整日大霧瀰漫,對面人馬難辨。我們在瀛棘大營布下疑兵,引誘青陽精銳來攻,卻將大軍從狼道繞到他們側面,他要進攻,總會露出破綻,那時候我們就猛撲其咽喉——呂貴觥死了,呂正陽就算帶著十萬人趕來又有什麼用呢?」他揮起馬鞭重重地敲在沙盤上,用力太大,把那只塗成金色的陶俑都給敲碎了。
  
  賀拔離默然半晌,然後說:「出其不意,攻其要害,這是狼的戰術,符合大王的馳狼騎本色——只是以數萬之眾,深入敵腹,太過涉險了。青陽人兵力雄厚,未必能輕易撼動。」
  
  鐵勒延陀扶住刀柄,大踏步地在卡宏裡走來走去,大聲說:「我不是要『不輸』,而是要『贏』!不涉險怎麼能贏。」
  
  「我鐵勒怎麼會輸。」他昂著頭驕傲地說,「你們不要看青陽人兵多,他的大軍不過是群烏合之眾罷了,能戰的精兵不過一兩萬,又因多年征戰而疲憊不堪——我取呂貴觥項上人頭,易如反掌。」
  
  「此計有一大破綻呢。」一人在陰影裡突然開口說。
  
  「唔?」我叔父鐵勒延陀惱怒地轉頭看去,陰影裡的那人卻是長孫氏的年輕那顏長孫亦野。鐵狼王雖然生氣,長孫亦野卻面色平靜,敢直視他的雙眼。
  
  如今瀛棘部落中少年人佔據了多半高爵,他們雖然年輕,卻擔當了各氏的那顏,這在瀛棘建庭的三百年可是從未有過的。賀拔原、長孫亦野、國無啟、國無雙被並稱為瀛棘四傑,長孫多智,賀拔足勇,無啟沈著,無雙銳利。他們繼承各自父輩建立的功勳,但是不是真豪傑,還要等這一戰過後才能見分曉呢。
  
  鐵勒延陀瞇了瞇眼,嘿然道:「你說。」
  
  長孫亦野不緊不慢地道:「青陽人用兵,歷來以各部雜兵先上,青陽本部兵馬總要等上幾合再上,鐵狼王想要擊潰青陽本陣精銳,就要等它陣腳前移……」
  
  「關鍵就在於,」長孫亦野環顧了卡宏一圈,大聲說,「兩軍接戰後,誰能死守住我瀛棘大營?」
  
  卡宏中一片沈寂,這確然是支死亡的令箭。瀛棘主力既然南下,大營裡只有誘敵的疑兵,要抵禦住青陽人氣勢洶洶鋒芒正勁的撲擊,就如站立在洶湧撲騰而來的狂瀾面前一般。左驂嗤了一聲。「你們瀛棘人,」他慢條斯理地道,「自然頂不住。大營你們還能交給誰?交給我好了。」
  
  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就如鋼鈸在耳邊轟鳴。大合薩說得對,瀛台白的憤怒如同冬日裡燃燒起的火花,稍一撩撥就變成燎原大火。
  
  「防守大營這事別和我搶。」他低聲警告說,那聲音轟隆隆地在他的胸膛裡迴響。他就像一頭憤怒的被逼入牢籠的熊,瞪著火眼凶狠地四處張望。
  
  左驂冷笑了一聲。他的臉上多了一道斜貫額頭的紫色傷痕,這是與瀛台白那一戰留下的新疤,從那一天開始,在營地裡他就總是惡狠狠地歪頭看著瀛台白,彷彿要咬一口肉回來似的。
  
  我一時看不清鐵勒延陀眼睛裡的神情。他轉過頭來,注視著這個年輕人,似乎很冷淡地說:「留守大營,你的人不夠——讓左驂帶五百狼騎助你吧。」
  
  「用不著。」瀛台白咬著鐵一樣的腮幫子說。
  
  「那可不行,一千人絕計不夠。」鐵狼王猛地一揮手說。
  
  「還有我,我留下。」我說。
  
  他們都倒吸了一口氣,彷彿牙疼發作。其實我也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推了我一下,讓我說出了這句話。
  
  話一出口,我就滔滔不絕起來,彷彿我話裡的意思都是事先想好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後它總是對的。
  
  我說:「我雖然沒學過怎麼打戰,可也知道,兵力弱小,不能再分開啦。鐵狼王要咬呂貴觥的咽喉,那必然是我瀛棘的傾力一擊,到時候能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個人的力量——我的白狼營打不了野戰,跟著你們亂跑也沒用,躲在柵欄後面放放箭還可以——所以,我們留下來再合適不過了。」
  
  卡宏裡的人有點頭的有搖頭的,但他們都知道我說的是對的。其實還有一個絕好的理由,大家都心裡明白,不說出來:要引青陽人攻瀛棘大營,我站在那兒就是最好的誘餌。
  
  瀛棘的大人們看向我的目光是複雜又含混的,但那些少年郎們的目光則大不相同。赤蠻第一個喝道:「我留下。」
  
  長孫亦野也說:「大君,讓我的鷹揚衛留下。」就連國無啟兄妹倆也鬧著要留下來。
  
  鐵狼王大怒,喝道:「胡鬧什麼?」他的喝聲震得卡宏裡空氣一窒。
  
  「你們不相信我,還不相信憤虢侯嗎?我二哥自然會保護我的,是吧?」我擡頭問。
  
  「假使瀛棘最終戰敗了的話,你的命也會比這裡所有的人都長。」瀛台白冷冷地說。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肩頭上那枚金對豸的徽記,將它們拋在地上。「你們放心,」他的口氣依舊是冷冷的,「我要重建武威衛。這就是我的承諾,武威衛在,瀛棘王就在。」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平靜下來,比他平日裡那些話更少火星,但這句話卻讓一對黑白分明的旗幟在瀛棘人的心頭招展開了來。武威衛是瀛棘王的親兵護衛隊。它的旗幟獨不同於瀛棘金紅色的旗幟,而是黑白雙旗。武威衛建衛三百年來,從無敗績。即使在西涼關之戰,武威衛寧可全軍覆沒,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雖然如此,『武威衛不敗』這話早已深入瀛棘人心,成了他們心中可觸碰的神話。它已不僅僅是一支銳旅,而是一面旗幟。
  
  我母親舞裳妃重建瀛棘軍制,因為找不到足以服眾的統領,寧願就讓武威衛空缺。此刻卡宏裡瀛棘的少年和白髮將軍,一個個眼望向瀛台白寬厚的胸脯,他們看到的正是重建武威衛最合適的人選啊。
  
  鐵勒延陀皺了皺眉:「以少敵多,每個人都該全力以赴——北荒上豈有更危險和更安全的地方之分。就這樣吧,赤蠻,你跟了大君多年,帶三百豹韜衛留下護衛大君,傳令其餘各營造飯,夜半就出發,」他拍著刀鞘,「多言者軍法從事。」
  
  瀛棘的兵如同水從容器裡傾瀉而出,連夜鳥也沒驚動半隻,靜悄悄地融入到灰濛濛的南方的霧氣中,留下空了大半的大營。這幾日來,留下來的人馬誰都沒閒著,就在大營前的平闊草原上拚命埋設鹿角和陷阱。
  
  瀛棘大營前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我可看不出來有什麼機會能在這裡守上半天。瀛台白親自帶人指導挖設阻擋騎兵前行的溝壑。那些溝壑挖得很淺,如同彎彎曲曲的蛇爬過的痕跡,挖溝的人一離開,蛇一樣盤曲的坑道就被草遮蓋住了,幾乎看不出來。
  
  「只要在溝底都插上尖頭木樁,騎兵一衝,就會發現這些溝渠的可怕之處。」瀛台白一邊走一邊說。我和他並騎而行,只看見高高的黑草下面到處是起伏的肩膀和屁股。
  
  他突然掉過頭對我說:「老六,說實話吧,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我愣了一愣,回答說:「我懶得動唄。要輸都是輸,為什麼我還要在這麼冷的天跋涉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死呢。如果我是大君,我至少可以選擇死在自己的大營裡吧。」
  
  我二哥瀛台白哈哈地大笑了起來:「有點意思。」
  
  他拉轉馬頭,肩膀靠著肩膀,面對著面地俯下身子跟我說:「我恨你的母親,瀛台寂,是她奪去了我母親的地位。」他嘿嘿嘿地笑著,用他閃亮的獨眼瞅我,「你還記得嗎?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等你再長大一點……會有機會讓我們清算這一筆帳的——你難道不怕嗎?」我還沒想明白他古怪的笑究竟是什麼含義,他已經一用力,將我單手高高舉起在空中。雖然我此刻已經是瀛棘的王了,他卻依舊用小時候的方式把我舉起。
  
  他是神力驚人的憤虢侯,他要殺死我,就如殺死一隻白兔般容易。可我不害怕他。
  
  「我不怕。那時候你殺不了我,以後你就再也殺不了我了。」我懸在空中,腳底下是萬頃起伏的黑浪,如同大海的波濤一樣,從北滾向南方。
  
  他嘴角微微一翹:「我也想看看,他們選出來的王,是個什麼樣的人。好啊,就在這一戰裡讓我們好好看看吧。」
  
  我從他的獨眼裡讀出了一絲笑意,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是種我熟悉的味道。那是瀛台檀滅和鐵勒延陀在北荒相聚時散發出的情意,那是兄弟情分的氣息。他一鬆手,我轟的一聲落回到雪妖的背上。
  
  「跟我說說,你的兵,都能幹些啥?」
  
  「排隊,列陣,舉旗,隊列操練不比任何一衛差。」我不無得意地說,他們只是些小孩啊,能做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
  
  「對五歲的小孩來說夠了,對於打戰來說這可不夠,」瀛台白搖了搖頭,「既然上了戰場,就得學習殺人。你每殺一個人,就少一個對自己的威脅。」他一伸手從雪妖的背上抽出我的弓,伸出兩根指頭一扯,那張白柁木的弓嘣的一聲就斷成了兩截。
  
  他嘲笑著把斷弓扔了回來給我:「你們就用這樣的東西來打戰嗎?」他從馬背上扯下一個木製的弩給我看,「這是穿雲弩,又叫一點油,東陸的軍隊用得很多。雖然比不上雲中鐵弩的二十箭枝連射,但也是數一數二的兵之利器了。」
  
  他把那東西塞到我手裡,沈甸甸的墜手得緊。弩弓弩臂都很粗大,瞄準用的望山也很高,說明它的射程很遠,
  
  「上弦。」他說。
  
  我咬了牙,使勁去扳那根弦,只拉起數分,就怎麼也拉不動了。
  
  「戰場上的武器,和小孩子玩的玩具可不一樣。你以為能射個兔子,射個狐狸就能殺人了嗎?」瀛台白嘲笑說,「你們的弓連單層的牛皮都射不穿,怎麼能殺人?這弩能射一百五十步,雖然強硬,但鐵弦上有機括,」他用手指把弦撥到一根鉤牙上,隨後把銅製的望山拉下來讓我看一根曲柄。「轉,快。」他喝令道。
  
  我使出吃奶的勁使勁轉它,看著弓弦慢慢張開,啪的一聲扣在了兩根牙上,箭匣裡一支短矢咯地一聲彈到了射槽上,箭栝頂在兩牙之間的弦上。
  
  「還不壞。」他注視著我上弦的過程和時間,心裡計著數。「每三呼吸間可上一弩,一呼吸瞄準,一呼吸一射,也不能指望你們做得更好,差不多啦。誰負責督造軍械……把赤蠻叫來。」
  
  赤蠻趕了過來,皺著眉頭仔細看那件弩。「仿製可以,但弩機太精巧了,似乎是河絡的手筆。我們的鐵不多,弩機不能像它這樣做,如果改用木包鐵的,最多放三箭扳機就會有斷裂的危險。」
  
  瀛台白冷笑一聲,「你以為,就憑這些小屁孩,還有放第三箭的機會嗎?三天之內,趕製一千隻弩。箭不用太多,能弄出多少來就多少吧。」他森然道,「三天以後拿不出來,我可要唯你人頭是問。」
  
  赤蠻白了臉,張口說:「三天?這哪能作成一千支新弩?你乾脆現在就把我殺了吧。」
  
  瀛台白放開臉,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腦:「笨死了,誰叫你全作新的,收集齊其他兵丁用的弩,加裝上齒輪扳手就是了。快去,快去。」
  
  「是!」赤蠻大喝一聲,縱馬而去。
  
  瀛台白看著他的背影,又回頭看看我,歎了口氣說:「看你這小子如此年幼,又怎麼能讓這幾個人對你死心塌地?」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1 19:39:39

第10節 瀛台鐵勒(10)
  
  
  將作營裡鐵匠和函匠日夜不停地忙了起來,爐火、風箱、大錘,風車一樣碾轉出鋒利的刀槍和箭頭來,紡營裡也是縫製衣甲、打造旗幟,忙碌個不停。人人心中繃著根弦,他們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帶著決心又帶著絕望。
  
  攝政王卡宏的前庭裡,葉護和將軍們的面色比身上烏黑的鐵甲還要沈重,疲憊的傳令兵帶著火籤的羊皮卷跳上快馬絕塵而去。巨大的沙盤上擺放著幾百個拿刀拽戈的土俑,它們被分別漆上黑和白的顏色,鐵一樣的胳膊上下起伏,用長桿把它們在沙子上推來推去,但坐在沙盤旁的那些白鬍子將軍總是搖頭。
  
  後廳裡我母親也沒有空暇,她和大合薩一次次地長談,將一撥又一撥忠心的斡勃勒和能言善辯的人派了出去,馬背上帶著沈重的包裹。在高岡上能看到這些使者馬蹄留下的散開痕跡,連成一條斷續的細線通到瀚州各部,就連最遙遠最偏僻的西赫部也沒有放過。卡宏裡的男人們爭吵不休,誰也不肯後退半步,可我發現了這間屋子裡發生的事情才更重要。將要發生在那面巨大沙盤上的戰鬥不過是表面的東西,更多的較量是在那些牽扯到各部落金帳裡的蛛絲,它連接著緊張、忙亂、同盟、陰謀和刺客。
  
  我帶著好奇關注著這一切,沒有放過任何一點值得學習的機會。「戰」在元宗極笏算中已屬第五元宗訣,難以把握也最必須把握的算式。一次殺戮掉如此多的人就會被稱為英雄,而「戰」就是英雄和英雄之間的對撞,再沒有比戰爭更集中需要如此多人的智慧和勇氣、集中如此多洶湧放縱的精力、集中如此多殫精竭慮的陰謀詭計、集中如此多的欺瞞、謊言和騙術的行為了。
  
  我靜悄悄地在我叔父攝政王的屋子裡來回走動,他們爭論得厲害而忘掉了我的存在。上次帶回國剴之頭顱的成功,只是偶爾一次的行為,他們會驚訝——但總的來說,他們認為運氣和我老師的功勞各佔了一半。他們會認為上天選定了我當他們的王,但那之後,他們還是會將我視為無用的小孩。對於戰爭,怎麼調撥兵力,怎麼保障供給,怎麼防禦,怎麼進攻,怎麼是作戰線,怎麼是補給線,他們說起來都是一套一套的,我一個詞也聽不懂,於是只有乖乖地閉嘴。
  
  紇單乞——紇單部落的大將,他不打戰的時候,是我們瀛棘最好的獵手——情緒激動地揮著手說:「這裡地勢平坦,不是好……越過大望山,便無險可守……」
  
  「我們的馬太少……太少……」一名年輕將軍,我兄弟或者那些年輕葉戶中的一個,氣得臉都白了,「還要負擔如此漫長的線……」
  
  「……東營倒是更險要些,可惜後勤支撐不足,如果被切斷回龍牙河的路……」
  
  賀拔離突然問左驂:「青陽人進軍,能有幾條路來?」
  
  左驂性子野,整日裡跟著狼群跑來跑去,常常數十日不歸,再沒有比他對附近地理更熟的人了。他也毫不客氣,走上前去,拔刀就在沙盤上畫了起來。
  
  「從北都出發,該有兩條大道可以到北荒。一路是穿彤雲,過蠻舞,即可越大望山口,另一路從北都向北,從北荒的西邊來,這條路地勢平緩,也好走,但一路上水井少……青陽人太多了,他們走起來便有麻煩……此外尚有數條狼走的獵食小道,他們未必知道,就算知道,輜重也必定無法逾越,只是要防禦他們派騎兵偷襲。」
  
  「這個不妨事,小道上令狼騎逡巡守衛就是了,」鐵勒延陀摸著下頜上的鬍子,問,「老將軍有什麼妙計嗎?」
  
  賀拔離沈吟半晌:「妙計談不上,只是我們兵馬比他們少,硬拚肯定是不行的,不論他從哪一路來,我想先將老弱病殘集中起來,退過龍牙河。剩下來的都是騎兵,動輒來去千里,就可為我的優勢了。
  
  「你說得對,」鐵勒延陀跳起來說,「將這些罈罈罐罐挪走,我們就可以放手一戰。萬子惠,」他叫著萬氏的那顏,「這撤營的大小事宜就交給你了。」
  
  萬子惠皺著眉頭說:「……來不及建造卡宏了,嚴冬一到,這牛皮大帳肯定抵擋不住白茅風……」
  
  鐵勒延陀哈哈大笑,拍著萬子惠的肩膀說:「你以為這一戰能拖到白茅風起來的時候嗎?如果我們贏了,大可放馬南下,整個瀚北都是我們的了;如果我們輸了……」他不說下去,可屋子裡的人都籲了口氣,心中明白,這次要是輸了的話,瀛棘人也就不需要過冬的地方了。
  
  窮人的家當少,只是半個月後,準備撤往有熊山後的輜重和婦孺,就已經準備好了。浩蕩的人流彙集成隊,背負著他們所有的家當,叮噹叮噹地開始了他們新一輪的跋涉。大車隊裡混雜著慢騰騰的老牛和到處亂竄的羊群,在平坦的草原上如同一條彎曲的繩索,慢騰騰地退向北方。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了。
  
  「長樂,就請你隨妃子一起走吧。」鐵勒延陀和我說。我看見母親已經騎上馬了,在前面的路上回過頭來遙遙地望我。
  
  「開玩笑吧,」我仰著臉說,「我的白狼營練了這許久,等的就是這一天。」
  
  「白狼營?」鐵勒延陀騎在他的狼上,後仰著脖子,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我也跟著他笑,不過我可沒他覺得那麼好笑。我的兵是年輕了一些,可他們都是好小孩,他應該看看他們騎在馬背上列隊的模樣,精神極了。老實說,他們的馬我不太喜歡,我真希望他們都有白狼騎,那才是名副其實的白狼營呢。
  
  「再說,我是瀛棘的王。我要和我的大軍站在一起,絕不分離。」
  
  鐵勒延陀的眼角動了動,他不再笑話我了,也不再要求我隨舞裳妃退走。這幾個月來,他看向我的目光已經越來越嚴肅,越來越不像看一個小孩的目光了。他在遇到我或者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轉過頭對跟在後面的萬那顏說,「那顏大人,這些女人就都交給你了,護送他們過河,安定下來後速把人馬抽調出來。我這邊可急需你的人,少一個也不行。」
  
  「這個自然。」萬子惠說。
  
  我母親舞裳妃披著她的白披風高高地站在車轅上看我,她大概很奇怪我怎麼沒有跟過去吧。她的車仗很快被擁擠的隊伍給吞沒了,她那望得我心疼的眼波也就消失了。
  
  一個女人跳下大車。朝我跑來。那是楚葉呵。她終究捨不得離開我。
  
  忙亂的隊伍已經開始了渡河,雖然天氣已然冷了下來,但龍牙河尚未結凍,瀛棘人紮起了木筏擺渡,渡口狹小,要運的東西太多,木筏又少,那條糾結的繩索就在渡口處糾結膨大著扭曲了起來。我和鐵狼王帶著幾隊騎兵,立在河邊的高岡上遠遠看著。看見賀拔部的數百騎兵夾雜在數萬人的隊伍裡,力不從心地要把繩索重新理順。這時從遠遠的西邊,突然飄過來一股薄薄的奇怪雲煙。鐵狼王身邊那些久經戰陣的人,都是臉色一變。他們撥轉馬頭,朝向西方,靜靜地側耳傾聽。渡口傳來的人聲鼎沸,牛羊亂叫,他們全都聽而不聞,卻從這些可怕的嘈雜聲裡,聽到了另一種熟悉而又可怕聲響——它們細弱而又持續,如同遙遠的細雨落在沙地上,如同千里之外轟鳴的雷聲。那是大隊騎兵奔突的聲音啊。
  
  鐵狼王的臉如同鐵鑄一樣沒有表情,只是在喃喃地低語:「怎麼來得這麼快?」如雷的蹄聲壓在每個人心上,誰都沒有料到,青陽人會來得著麼快。他們人人心頭冰涼,此刻他們甚至調撥未定,這一戰不用打,就已經敗定了。
  
  鐵狼王立在高岡上,回頭大喝一聲:「左驂!」左驂本在隊中送幾名坐著大車北上的女人,他拉著小寧的手不知道說些什麼,聽到鐵狼王的這一聲長嘯,立刻扔下那些女人,狂奔向後面親兵牽著的馬,跳上他的大灰馬,匆匆掠過騎隊,朝西奔去,數百名灰濛濛的馳狼騎緊跟在他的馬後面。他們一邊狂奔,一邊忙亂地抽出刀來。
  
  高岡上吹起警號來。白色牛角號低沈的聲音連續短促的三聲,接連砸在地上,然後再在草原上遠遠傳蕩出去。
  
  遠處刮過來的這一隊騎兵已經變成一道越來越粗的黑線,隨後又散落成斷續的黑點,低頭一陣風地往這邊闖來。他們很快就看到了甲片的閃亮和馬脖子露出的點點刀光。他們人數不多,也就在千騎左右,但不需要動手,只要放馬往河邊這些混亂成一團的人群裡一衝,毫無反手之力的瀛棘人勢必大半要被擠到水裡去。我緊緊地咬著嘴唇,拉著我的小白狼擠在前頭裡看著。
  
  我已經可以看到那些奔來的騎兵緊抿的嘴唇,看到他們手裡晃動的長刀。那是蠻族漢子最喜歡的雙手長刀,刀長四尺八寸,又直又銳,只到最前頭的地方,才稍稍後彎成一道漂亮的弧線,就如獅子繃緊的後脖子。這支騎兵沒有旗號,遠遠看上去彷彿只有黑白兩色,馬蹄翻滾,如半天捲起了一股雲煙。當先一騎頂著黑色盔甲的騎士,奔行得極快,遠遠超出了他後面的大隊一箭之地。
  
  鐵狼王一聲不吭,卻把刀柄攥得緊緊的。此刻他只有寄希望於左驂和馳狼騎的勇武了。只要左驂的小隊狼騎能搶佔到西邊的高地,將來隊擋住,河邊的瀛棘人還有一線生機等到大營裡被警號驚動的瀛棘大軍趕到。
  
  左驂大聲呼喝,長刀在手中閃亮。他身後的隊伍奔跑中向兩側來開,形成了一條越來越寬的半圓形,弧圈朝前突著。他是要盡全力擋住來軍的路啊。左驂一馬當先,頂在了弧線的最頂端,他縱聲狂呼,朝為首的那名黑甲騎士撲去。
  
  我猜想那一刻許多人都在心裡替那名武士惋惜,就讓他試試左驂這匹狼的厲害吧。
  
  兩匹馬交錯而過只是極短的一瞬。我只看到一道黑光在兩團黑影中突然耀眼地閃爍了一下,鐵狼王握刀的手一緊,我四周的人也都是一愣。左驂就倒撞下馬去。左驂身後的馳狼騎吃這一驚,被那名單騎衝來的黑武士氣勢嚇住,隊形居然隱隱潰散了。
  
  黑衣武士吼聲如雷,騎著黑馬,黑頭盔,黑漆鐵甲,手持黑穗大槍,從起伏如波濤般的黑草中躍將出來,白燦燦的陽光映照在他的槍頭上閃閃發亮,就如星辰一般令人不可逼視。
  
  老那顏賀拔離突然間扔開手裡的馬韁,朝著天空哈哈大笑:「是二王子啊。」
  
  「是二王子回來了,是憤虢侯瀛台白回來了!」聽到他的叫聲,山上山下凝神觀望這一場戰鬥的瀛棘人都歡呼了起來,甚至壓過了如雷的馬蹄聲。
  
  那名黑甲武士在馬背上高高立起長槍,他身後的千騎立刻剎住腳步,登時如潮的馬蹄聲消隱得無影無蹤,只聽得到風捲過草原的呼嘯。黑甲武士也哈哈大笑,跳下馬來除去頭盔,不是我二哥瀛台白卻是誰。
  
  原來巨箕山一場血戰,他帶著手下二十八騎突出重圍,此時青陽人的十萬大軍被打得星流雲散,散佈在瀚西的戈壁高原上到處都是。憤虢侯一路東逃,居然又收攏了不少瀛棘的殘兵,最後彙集了近千人左右。
  
  依照憤虢侯的脾性,自然不可能再回青陽兵營去效力,只是雖然聽說瀛棘王庭已歸北荒,卻千里迢迢,路途遮斷。
  
  「我們沒有一個人認識到這裡的路,」瀛台白說,「帶著大隊人馬行軍又有諸多不便,我們在瀚西盤桓了好多年,今年開春的時候有個白衣人指點路徑。我們終於下定決心,就一路奔過來了。」
  
  聽到他提說有個白衣人。我不由得心中一跳,卻也不敢多問。
  
  終於,他的眼睛對上了鐵勒延陀的目光。
  
  鐵狼王已經默默地觀察這個年輕人許多時候了。他冷眼旁觀,自然看得出來瀛棘的老人和少年們眼望瀛台白的熱切,蓋過了對待歸來遊子的熱情。他自然也心中雪亮,瀛台和鐵勒間的隔閡深重。他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的像他的地方,也看到了他的威脅所在。
  
  他們目光相撞,那是猛獸對猛獸的凝視,相互間包含著敵意和尊重。
  
  「你就是鐵狼王?」瀛台白終於面對著鐵勒延陀問出了這句話,「我母親就是被你搶走的?」
  
  「他們是這麼和你說的嗎?」鐵勒延陀微微一笑。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發現,鐵勒延陀和瀛台白面對面地站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如此相像,他們兩人都是虯鬚滿面,高而突兀的鼻子氣息凶險,刀刻一樣的嘴唇下掩蓋著火熱的性格,只是他的眸子要比瀛台白來得更滄桑,更成熟。
  
  「你還記得雨琢妃子嗎?」我二哥瀛台白的話語裡帶上了一絲不祥的殺氣,他咬著牙說,「我母親是前山王的原配王妃,前山王出外征戰,三月未歸,你乘機奪走了她,前山王後來滅了鐵勒部將她搶回後,雨琢妃子生下了我。算下日期,該當是是在鐵勒營中懷的孕。前山王大怒,要殺掉嬰兒和夫人。我母親以瀛棘先祖之神為誓,辯白自己是清白的,大合薩也力保她的貞潔,還說懷胎十二個月方才出世,乃是吉兆。前山王終於不喜,將她的妃子之位廢掉。」
  
  鐵狼王半仰著頭,彷彿在聽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又彷彿在回憶著什麼,末了他點了點頭:「他們說的那個男孩原來是你。你長得可不像你的母親啊。」
  
  「我母親和我十餘年來在白梨城受盡屈辱,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還我母子一個清白。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瀛台白就像一個忍耐已久終於得到玩具的孩子般高興,只是那種笑容呈現在猛獸的臉上就顯得殘忍而可怕。
  
  「你想要現在算清楚這筆帳嗎?」鐵勒延陀哈哈大笑,「我只備了一桌菜,卻來了兩桌客,這頓飯可不好吃了。」
  
  瀛台白也高興地大笑起來,和鐵狼王一樣呲出雪白的牙齒,他說:「我也同樣是瀛棘的主人——聽說你們要和青陽打大戰,這樣的樂事,我瀛台白怎麼能錯過。我答應你,在攻破青陽前不會再提起此事。」
  
  鐵勒延陀聽了,哦了一聲,帶著點驚訝問:「誰告訴你的消息?難道消息已經洩露到千里之外去了麼?」
  
  「是那個告訴我們路途的白衣人說的。」
  
  鐵勒延陀低了頭喃喃地道:「是古彌遠嗎?真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面貌啊。」
  
  青陽王再遣使者來了,這一次來的使節配備的是千多人的鐵甲護衛騎兵。鐵狼王將其誘至北荒腹地,伏兵四起,將他們圍住皆盡殺了。青陽帶兵的將領臨死前掙紮著朝天上射出一支響箭,那箭附有星辰之術,直衝上雲霄,炸開成一道璀璨的綠光,十幾里外都能看到。
  
  大望山低處的紅柳樹叢裡撲簌簌地飛起幾隻信鳥,在低空裡盤旋起來。
  
  「那兒定然有間諜,大王,讓我帶一旗人去搜索吧。」左驂要求說。
  
  「不用了,消息終歸是要傳出去的。青陽人又不是傻子。」鐵狼王說,望著那幾隻白色的信鳥盤旋幾周後,朝南去了。
  
  瀛棘人在沈默中又等了兩個月。秋天已經到了最後的日子,萬物蕭殺,滿蒙白霜。初雪很快就要落下來了。
  
  探子傳來了消息。青陽人已經頒布了總動員令,清河的大風營及瀚西的虎豹騎盡數回調,
  
  以南海王、後將軍呂正陽、右賢王鐵顧阿四為左路軍,統帶各部精銳四萬人,自火雷原出,經朔方、天馬山,從西邊逼近陰羽原;青陽王呂貴觥自帶青陽大軍,麾下包括大風營、虎豹騎精銳,兵馬總數約在十萬以上,自北都出,經彤雲、蠻舞北上,浩浩蕩蕩而來。
  
  這一次,沒有讓我們等得太久,大望山口上,很快就發現了青陽人的遊騎兵,瀛棘人試探性地發起了一次小攻擊,他們很快就退了回去。瀛棘人心中都明白,這數百遊騎兵的後面,十四萬大軍正在星夜兼程地趕來。
  
  瀛棘和青陽,這蓄勢已久的一戰,終於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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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1 19:39:02

第9節 瀛台鐵勒(9)
  
  
  草原上空烏雲滾動,一排排地滾向西邊。赤蠻用胳膊肘頂了頂呼嚕聲大作的蔑老:「看到了嗎,好個不安生的傢夥,」他在黑暗中露出一口鋼一樣堅硬的白牙,「我就喜歡殺這樣的人。」
  
  那些天裡,我騎著我的白狼漫山遍野地亂跑。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匹小紅馬,不過這匹白狼可比紅馬神氣多了。厚厚的絨毛,細小的眼珠子,又聽話又機靈,當它跑過,輕輕地嗅那些戰馬的腿時,身經過百戰的戰馬也會情不自禁地打著哆嗦。我給它取名叫作雪妖。
  
  我忍不住想,如果雲罄在這兒,不知道她敢不敢騎我的雪妖。她雖然是女孩子,卻做事不肯輸給別人,我猜她哪怕是嚇得哭了,也一定會爬上狼背來和我坐在一起的。
  
  瀛棘的大營地裡如今也到處都是小孩。他們都是開春後出生的第一撥孩子。我比他們大了將近一歲。一萬多活下來的小孩中,有五千名是男孩,按二丁抽一的方式,就有二千五百人常備軍。看著他們舒展著細弱的胳膊在黑泥地上翻滾,瘦瘦的尚未脫離孩童體形的大肚子,我便下令此刻就發給他們刀槍弓箭,讓他們現在就開始學習怎麼去殺人。
  
  大人們倒是同意我的提議。他們也都已經看到了壓迫到陰羽原邊緣燃燒的烽火。只是誰也想不到,它會來得這麼快。
  
  大合薩說:「蠻族人六歲就可以騎馬,十二歲就可以上戰場了,現在讓大君帶著練練也好。」
  
  舞裳妃看著那些我選編出來的孩子稚嫩的臉,歎了口氣說:「這班孩子,都還沒有時間長大呀,他們就像白梨城一樣,還沒有時間長大就被拆毀了。」
  
  「習武殺人怎麼叫被拆毀,這是好事啊,」鐵勒延陀大聲說,「明兒就在營地東邊起個新營盤,定個名頭吧,我看叫……叫……」
  
  「叫白狼。」我揪著雪妖的耳朵大聲喊,雪妖也喜歡這個名字,它神氣地用兩條後腿站了起來,歐歐歐地叫個不停。
  
  鐵狼王響亮地大笑:「就叫白狼。」
  
  各營的貢賦銀錢都在緊急籌備中,拉送貢賦的大車朝著大營而來,一輛接著一輛絡繹不絕。離收備齊全總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呂廣利便整日裡在瀛棘大營裡跑來跑去,招惹是非。如今的瀛棘大營可和前幾年不同,裡頭混雜滿了鐵勒的手下,那些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兒,只怕沒人招惹他們。呂廣利卻不管這一套,帶著他手下十多名兵丁每日在營地裡竄走,見到好馬,便強行從馬廄裡牽走,說是折算到瀛棘每年應交的歲幣裡。此外這位呂大人還對女人特別感興趣,只要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落到他眼裡,也不管她是什麼人,就要上前猥褻一番。他感歎著說:「這裡有這麼多漂亮女人,比男人多多了。蘇暢在任上的時候可是填飽了肚子啊。」他手下那三百名押運兵丁上行下效,也跟著敲詐勒索,強買強拿,鬧得整座陰羽原是雞犬不寧。
  
  呂廣利這麼來去折騰,幾天工夫就在馳狼營裡記下了十來筆帳。我們都看到左驂黑著臉在大營裡走來走去。瀛棘的人都偷偷地說這小子命犯煞星,早晚要落到左驂手裡。
  
  千料萬料,卻沒料到那一日天剛正午,一騎突然自龍牙河畔的牧場飛奔而來,一路踢起滾滾塵土,就如同拖了一條黃煙尾巴。那馬奔到我的斡耳朵面前,猛地人立而住,馬上的人如一根彎曲的馬鞭彈下馬背,將一個血糊糊的人頭扔在台階前面。
  
  跳下馬來的人卻是赤蠻,他臉色平靜如往常,對著聞訊而出的我叔父鐵勒延陀和我母親舞裳妃說:「大王,王妃,我將呂廣利那小子殺了,前來聽候發落。」
  
  鐵狼王和王妃吃了一驚,看那頭時,只見右邊眇了一目,果然是呂廣利的人頭。舞裳妃定了定神,對赤蠻說:「你別急,細細講來。」
  
  原來那日上午,赤蠻的豹韜衛在河邊放馬。我們瀛棘的聖物四匹踏火馬也在其中,雖然氣候涼爽,幾匹馬悠閒自在,還是從鼻子裡往外噴著火焰和熱氣。
  
  他們家族世代為瀛棘養馬,愛馬如命,也確然都是馴馬的好手。赤蠻按著刀站在斜坡上,秋日的大風浩蕩而來,灌了他滿袍子。
  
  赤蠻在逗弄好不容易搞到的那匹馬。那皮花白馬有著天鵝一樣長的頭頸,優雅地彎著。赤蠻只輕輕吹了聲口哨,那馬從坡上直衝下來,耳朵豎起輕輕地抖動著,衝到赤蠻身邊時倏地停下,腿腳繃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
  
  還不等馬到,赤蠻就平著身子飛起,正好落到了馬背上,像狸貓一樣靈活。不等他催促,那匹馬四腿猛然發力衝刺,鬃毛和尾巴飛舞如旗幟,一陣風似的捲上平岡。他們繞著河邊疾駛了一圈,邁著能顛散普通騎馬者骨頭的大步。赤蠻跳下汗津津的馬,卻迎頭撞到了呂廣利的懷裡。
  
  赤蠻沒好氣地拉起馬韁,扔給身邊一個十五歲不到的小兵:「去,把它溜一溜,等汗沒了再讓它吃東西。」
  
  呂廣利撚著小鬍子,歪著嘴角看著赤蠻的馬。「是匹好馬呀。」他說。赤蠻沒理他。
  
  他在那兒轉著圈看了看,一眼就盯上了那幾匹神駿的踏火馬。
  
  「我在北都就聽過踏火馬的神奇,還以為是見者誇大其詞,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馬,我國太子新任王位,你們應該好好表示表示,就將這幾匹踏火馬送上去吧。」
  
  「什麼……送上北都?」赤蠻哈哈大笑起來,「不是我說叨,踏火馬乃瀛棘聖物,不可能送給外族。你死了這條心吧。」
  
  「呸,」呂廣利變了臉色,喝道,「你這奴隸也敢亂說話,青陽是老子,瀛棘是兒子。老子要兒子的東西,你們敢不雙手奉上嗎?我這次是非要不可。」
  
  「你!」赤蠻瞪圓了眼睛看他,緩了緩,忍了口氣說,「馬是草原人的性命,怎麼能說牽走就牽走。你要牽走,總得大君發話了才行。」
  
  呂廣利瞪起眼道:「好,不要踏火馬也行,那我就要你的馬。」不等赤蠻回話,他已經指令手下七八名伴當去拉馬了,他大聲呼喝道:「除了踏火馬,把這裡的幾匹馬都拉走。」
  
  赤蠻又忍了一口氣:「看在鐵狼王和大君面子上,我先不和你計較,這裡的馬,除了踏火馬,你看上哪一匹就拉走吧,可別碰我那一匹。」
  
  呂廣利掃了赤蠻一眼,顯露出一副潑皮相來:「別的馬都不要了,小的們,就拉那一匹花馬。」
  
  赤蠻大怒,一手便從腰裡拔出刀來,心想,即便將馬殺了,也不能讓這龜孫子帶走。
  
  呂廣利更加跳起腳來,剝開衣服,將胸膛湊到赤蠻面前大聲喝道:「怎麼,你敢殺我嗎?就你們瀛棘這些娘娘腔還敢殺老子不成。」
  
  赤蠻抽了抽嘴角,揀起刀來,一連砍了十幾刀,刀刀都劈在他臉上。
  
  赤蠻懶得說詳細,只是對鐵狼王和我母親說:「我見他囉嗦,一刀將他劈了,帶他首級過來報信。任憑主君發落,赤蠻不敢有半句怨言。」
  
  「其他人呢?」
  
  「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給我全殺了。」
  
  舞裳妃連連頓足:「怎麼能這樣?赤蠻,你好大的膽子。你要為了一匹馬,害了瀛棘嗎?」
  
  「不必說了。今天給了,明天又來,總有一天會要你給不起的東西。既然早晚要到那一天,又何必等呢?」赤蠻翹起頭,嘴角邊掛著不在乎的神情,「一命換一命,我也不虧了。」
  
  舞裳妃看了赤蠻良久,長歎了一口氣,隨後回頭對鐵勒說:「當今之計,只有立刻將赤蠻的人頭送到北都,還有一線生機。大王必須立刻下決斷了。」
  
  「不行!」我先叫了起來,「赤蠻是我的人,誰也不許動他!」
  
  「你倒挺護著崽子的。」鐵勒延陀嘿嘿一笑,一手摸上刀柄,突然大喝一聲:「赤蠻!」
  
  「在。」赤蠻毫不退縮地大聲答道。
  
  鐵勒延陀看了他半晌,眼光如針一樣刺得赤蠻渾身難受。他慢慢地說:「我三哥的眼光不錯,你是個人才,這次你殺得好!」
  
  「大王……」舞裳妃焦急地叫了出來。
  
  「別說了,」鐵勒延陀猛地擺了擺手,「我不會為了一個狗屁傢夥殺我自己人,那不是變得和我三哥一樣了嗎?」
  
  他轉身朝帳下傳令兵喝道:「傳令左驂、黃龍進來,立刻點起兵來。一不作,二不休,將青陽人全圍起來,就地殺了,一個人也不能放過了。
  
  他沈聲喝道:「給瀛棘的各位大人傳令,今天,就反了吧。」
  
  赤蠻大喜,從地上跳起來說:「我也去!」
  
  舞裳妃唉了一聲,不再多勸,扶著額頭退到後面去了。
  
  反了!
  
  這道命令像洪水一樣翻騰起來,淹沒了八百里的陰羽原。三萬名瀛棘騎兵上了馬,各營還出了一萬名弓箭手。四萬瀛棘大軍頃刻間整裝完畢。
  
  六年來壓抑在瀛棘每一個人心口的惡氣逐漸積壓成了一座沈默的火山,每一個人都知道它終歸要爆發,卻沒一個人知道將何時而來。
  
  為了等到這一天,有多少現在活著的人的丈夫、兄弟、父親還有兒女死在了前頭啊。那些死去的人都堅信,會有這麼一天,可以正正規規地拿起武器,為他們所遭受的一切討還公道。正是這樣的信念,讓瀛棘從如此可怕的困苦中活了下來啊。這一座用鮮血封閉的沈默火山,終於爆發了。
  
  左驂和赤蠻匆忙領命去了,緊急集合完畢,各帶所部,一聲吶喊衝了進去,青陽的兵丁都還在酒館裡快活,多數人尚未拿起刀子,腦袋已經被剁了下來。赤蠻頭臉上染滿鮮血,如同鬼魅一樣在營地裡往來馳騁,雷一般喝道:「搜仔細了,青陽人一個不留!」
  
  「這瘋子算如了願。」賀拔蔑老說,「鐵勒延陀可不是瀛棘王,他想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君,如果是你,會如何處置呢?」
  
  「如果蔑老你聽我的話,不把那匹馬給他,會有今天的事嗎?」我扔下這話,就由他愣愣地站在走廊上發呆,自己回屋裡睡覺去了。其實那會兒我也睡不著。賀拔問的問題拔開了我心裡的一個塞子,我還真不知道我會如何處理呢。那時候我在門外叫喊不讓鐵狼王殺赤蠻,只是本能反應——但如果是我在掌控瀛棘,那便會是如何決定呢?
  
  我迷茫起來,我多半還是會殺赤蠻的吧。多拖得一時,我便多了一成勝算。我殺赤蠻,是因為我除了他之外,還愛著楚葉、蔑老、大合薩、書記官,我還愛著長孫宏、國氏兄妹、賀拔那顏,我還愛著舞裳和鐵狼王啊。
  
  「一個也不教跑了。」豹韜衛和馳狼騎的騎兵在來回奔跑著,這一次鐵甲和刀槍的轟鳴讓瀛棘所有的人激動。他們不少人手裡的兵刃上都帶上了血跡,敵人的血。
  
  「封鎖路口!」帶隊的軍官大聲呼喝,「分一個百人隊到望山口去。」
  
  「有兩個商隊在此,一個是蠻舞來的,一個是瀾馬的。」
  
  「全都扣下了。」鐵狼王大聲喝道,「三個月內,陰羽原只許進不許出,連一隻鳥也不可以放出去了。」
  
  三個月的時間,是瀛棘所能爭取到的最後喘息了。殺了青陽使節的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最晚最晚,三個月後,初雪落下的天氣裡,青陽大軍的鐵蹄一定就會踏上瀛棘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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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1 19:38:20

第8節 瀛台鐵勒(8)
  
  
  八個月後,正是秋草芳淒之際,舞裳妃突然提議要鐵狼王和我去草原上狩獵。她說:「如今四境平服,倉廩充實,大君在大營裡窩了這麼多天,也該讓他騎著馬出去走動走動了。」
  
  「好啊,我還從來沒騎過雪妖出去射過鹿呢。」我欣然應諾。
  
  好多時日沒和我的伴當們一起嬉戲玩樂,我也覺得渾身發癢。赤蠻高興自然是不用說了,就連老打不起精神的賀拔蔑老也來了興趣,掙紮著整理出他的刀子和獵弓出來。
  
  「我要帶上長孫齡,我還要帶上楚葉。」我大聲宣佈說。他們臉上都有一些尷尬。按照蠻族習俗,我早該斷奶了,但我卻總也離不開我的奶媽。不過,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呢。
  
  第二日,圍獵的大軍出動,一路向西,行進的路線正是第一年裡我父兄走過的路,但那時候,他們每隊不過三百人,大部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僂著背的老人組成,如今我手下已經是上萬的雄兵,帶著長矛、套索、獵弓,精神氣勢百倍於當日了。快馬早向前飛馳而去,要溫泉河邊我三哥的騎兵在前接應,在溫泉河與龍牙河間圍出好大一個圍場出來。
  
  我們走了兩日,離我三位哥哥的營地不過剩下半日行程了,那時天色已晚,夜裡便宿下營來,我的大營離鐵狼王的營地有二里來地。當夜一點月光也無,只聽到巡夜的遊哨的坼子聲響,四野裡寂然無聲。楚葉已經哼著歌哄我入睡了,我卻突然從床上翻身而起,過了一會兒,只聽見三騎馬朝我的營帳奔來。
  
  蹄聲又輕又快,直趨帳前,隨後就聽到營帳外的說話聲,然後我三哥瀛台合突然急不可耐地跳進我的營帳,他身後還有我的另兩位哥哥。
  
  我剛想問他們怎麼到這來了,瀛台合卻低聲向我道:「大軍都已備好了,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動什麼手?」我驚訝地問。
  
  營帳又是一動,卻是賀拔蔑老和赤蠻走了進來,他們兩就住在我隔壁營帳裡,大概是聽到了馬蹄聲,不放心所以就過來了。
  
  瀛台合皺了皺眉,不說話了。
  
  我說:「這是我最好的伴當,我的事情都不瞞他們。」
  
  「好。」瀛台合臉色一沈,將一把套在刀鞘中的刀扔過來給我,那把刀又厚又凶狠,我認出來正是「破狼」,我三哥道:「不是你派人送過來給我的嗎?」
  
  我愣愣地拿住那把刀,想起了我母親拿走這把刀時的神色和眼睛,突然明白了。
  
  我大聲叫了起來:「不是。你們快跑。離開這。」
  
  我三哥瀛台合的臉唰的一下就變白了。我四哥瀛台彼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你在耍我們嗎?」瀛台樂不知所措地轉頭看看我又看看另兩位哥哥。
  
  「不是我。」我叫道。
  
  「不是你給我的傳書。」瀛台合咬著牙問道。
  
  「我沒有。」
  
  「去你媽的,你出賣了我們。」瀛台彼一把抽出刀來,指著我大聲罵了出來,「我早知道,你……」
  
  他的話被一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打斷了,足有上萬的騎兵,四面合圍而來,轉眼間已將獵營的四面八方都圍了。
  
  帳中的我們大驚,闖出去看時,只見四面被左驂的馳狼騎圍得水洩不通,四面的亮閃閃的刀子和長槍組成厚牆,當真是插翅也難飛出去。
  
  帶隊的正是鐵勒的心腹左驂,他一甩手,手下將幾十顆血糊糊的頭扔到了瀛台合的腳下。他大聲喝道:「瀛台合,你的軍隊已經敗了,還是束手就擒吧。」
  
  瀛台合不再看我,卻一伸手抽出長刀,低聲對兩個弟弟道:「殺出去。能搶到馬的就先走。」
  
  赤蠻大聲問道:「左統領,你這是什麼意思。」
  
  左驂騎在巨狼背上,大聲吼道:「三位王子夜遣大軍闖入王營,想要刺殺鐵狼王和舞裳妃,叛跡已露。攝政王有令,不肯投降,就把三個叛賊都當場格殺了。」
  
  瀛台合神色慘然,卻昂然而立,摸著刀道:「我們是瀛台檀滅的兒子,怎麼能跪在外人的腳下。」
  
  我向前跨了一步,大聲喝道:「不許殺。我才是瀛棘王……」
  
  瀛台彼大概已是怒極,他大喝道:「這當兒還裝什麼。」便是一刀朝我砍下。我側了側頭,肩膀一痛,已經被砍中。瀛台彼抽刀的時候,赤蠻和蔑老兩人也早抽出刀來,這時候一起衝上,雙刀同時架住瀛台彼的刀,這兩人力大,三刀相交,瀛台彼踉蹌了一下,向外摔了出去,赤蠻和賀拔蔑老已經一左一右護住了我。
  
  「有熊不死。」瀛台合大聲咆哮著,已經跳入了狼騎的漩渦。我想拉住他,卻被赤蠻和賀拔蔑老拖回了營帳中,楚葉也撲上來圍住了我,她看到我肩上的血跡時簡直要瘋了。
  
  外面的混亂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復歸安靜。
  
  第二天早上,陽光絢爛,金子一樣灑落在八百里北荒之上。高高的黑草隨風搖曳,遮蓋住了地上的血。
  
  我在呈給鐵狼王的木匣子裡看到了他們三人的人頭。
  
  我看著鐵狼王椅子背後母親的眼睛,她看向我的時候,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無人能及。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做這一切。已經有多少人為我死去了。
  
  你想的就是這個嗎?古彌遠的臉在黑暗中嚴厲無比。不要讓死去的人白死,你現在肩負著整個瀛棘,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你。
  
  鐵狼王對那幾顆頭並不在意,只是揮了揮手,讓衛士將它拿下,他說:「大君,請你吹號,召集所有瀛棘副統以上將軍,我有大事要說。」
  
  那條壓過了北荒內亂的消息來自南方——青陽王駕崩了。那一夜瀛棘人個個興奮難眠。呂易慳一生東征西討,點燃了一個接連一個的烽火,讓草原上沒有個安寧的時刻,他無數次地眼望東方,想要把不聽話的瀛棘滅除乾淨,如今他卻搶在所有活著的瀛棘人前面嚥下了氣。
  
  我輕輕一笑,摀住自己肩膀上的傷口:「這麼說,呂貴觥那傢夥當上了新的青陽王?」
  
  我想起了那位亮銀薄甲的青陽王子,有鷺鷥一樣長的脖子。我想起了他右手上站著的那只海東青,總是以尖銳的黃色眼珠子張望四方。他年歲已大,當了十多年的青陽世子,比我還遲了五個月當上草原的大君。
  
  我想起了那張陰森而脆弱的臉。在發現背叛的時候,那張充滿仇恨和嫉妒的面孔讓他像條毒蛇。他不敢直接面對威脅,卻會在背後擇人而噬。青陽落到了他的手裡,我們就都該小心了,但同時機會也就變大了。我看得出來,他擁有比他父親更大的野心和慾望,在機會面前,他會急不可耐地出手。呂易慳疑心重重,事必躬親,因而呂貴觥事事都被壓制在下,無法得到施展和鍛煉才幹的機會。
  
  青陽確實勢衰了,但它擁有龐大的軍隊和部落聯盟,我們和它比較依舊弱小得多。瀛棘人雖然高興,卻還是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只是這位新的青陽王,卻迫不及待地給我們帶來了麻煩。
  
  到了秋天的時候,青陽新王派遣的使者已到,卻是曾任後棣校尉的呂廣利。此人從巨箕山之戰中大難得脫,瞎了一隻眼,少了條胳膊,不能再打戰了,卻給他在北都疏通關係,任了個少府押運使,雖然名義上降了職,跑起來辛苦,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肥缺。
  
  雖然路途艱辛遙遠,官派卻要做足。少府押運使呂廣利一路行來,前頭一百旄騎開路,一百長槍騎隨持中軍,再一百騎殿後,鐵甲鏗然響徹一路,見了任何人都不給好臉子,似乎誰都欠他二百弔錢。他施施然帶著三百名騎兵進了陰羽原,大大咧咧地住進了鐵勒延陀騰出來的卡宏,在四處分派衛兵,倒如同他才是草原的王一樣。宴席上第一天,他就在座上指著我笑道:「你們瀛棘就選了這樣一個小孩當你們的王嗎,瀛台檀滅未免死得太早了些吧?」我一看這人的土狼臉,就知道這是個又貪心又愚笨的人。一個人笨而安其位,也就罷了;要是又笨又拚命地伸手管太多的話,那就是無藥可救的了。於是我找了個借口就退席了,他們也無法怪我失禮。呂廣利不知道,這就是小孩當王的好處。
  
  後來宴席上果然鬧出了大事,我聽說席上的烤全羊燒炙得過了一點,呂廣利呸地一聲就吐在了地上。
  
  座上陪客的所有貴族大臣都吃了一驚,停杯不飲,不知所措地看著席上主客。
  
  要知道按照草原習俗,在他人家中做客,吃到嘴裡的食物絕對不可再吐出來,那是對主人的大辱。如果碰到這樣的情況,按照上古草原法令,就該亂拳打死,屍體還不可走正門,必須在帳篷底下挖個洞拖出去才行。呂廣利雖然在北都住得久了,這等習俗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對席間眾人那愕然的神情視而不見,卻又叫又罵,非要喝令將廚子紇單牯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不可,直到後來鐵勒延陀親自求情,方才免了。
  
  酒至半酣,呂廣利紅著臉醉醺醺地站了起來,用他的單條胳膊舉起了杯酒,作勢敬了個羅圈圈,一口將它飲盡,然後抹了抹嘴道:「瀛棘北遷這麼多年來,青陽對你們可是照顧有加啊。雖然各地戰事吃緊,從來也沒有到貴部來囉嗦要人要糧……」
  
  「那是,」赤蠻低聲嘀咕了一句,他如今既成左右豹韜衛的正都統制,已有武士那可惕之爵,便有資格參加宴席了,「白梨城下你們一次就要完了,再來要也沒了。」
  
  「……如今青陽連年遇上大災,略感困頓。你們卻在青陽大君的庇護下偏安了這麼多年,風頭浪尖全躲過去了,」說到這裡,他那剩了只獨眼的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然後露出一點獰笑,「也該對父親的恩典多加回報才是。我這次來,一是宣承旨意,認了瀛台寂的王位;二來嘛,新王有令,今年貴部的貢賦要增加至二成……」
  
  此言一出,座中登時哄地一聲議論了起來。那顏和大臣各自對視一眼,都是大大吃驚。大庫吏是白氏的一名長老擔當的,他硬著頭皮說:「這數額太大了,庫中便是盡所有上繳,也負擔不住啊。」
  
  各營的那顏也都叫苦說:「今年春開得遲,牛羊的產仔大受影響,墾荒的糧食收上來的也極少,上繳貢賦以後,各營已經是艱難度日,突然增加這麼多份額,萬難徵集完畢。」
  
  「放屁!」呂廣利聽了這些話,跳起來用鞭子抽打各氏族那顏的肩膀,喝道,「別忘了當初是誰讓你們活下命來的。如今你們倒忘了這份恩情嗎?要不是你們貪汙挪用,如此微薄的貢賦怎麼又能交不上呢。」
  
  那些鬚眉皆白的老臣們都默然無聲地端坐在座上,承受了他的鞭子,怒火已經刻在他們滄桑的臉上了。
  
  抽了兩鞭子後,他氣籲籲地停下手來,似乎也知道不妥,卻還要藉著酒勁打個哈哈,對主位上說道:「攝政王,就算我替你好好管教這些奴才吧。我知道你也看不慣白梨城出來的這撥人,他們只知道吃飯喝酒,抽成抽稅,打起戰來都是撥軟骨頭,要不然西涼關、巨箕山又怎麼能一再而潰。」
  
  他這話提到了瀛棘人心中的痛,在座的瀛棘人個個面有怒色,一班武將已經將手放到了刀柄上,卻看著鐵勒延陀黑著臉低頭坐在上位,按捺自己的火氣一聲不吭。鐵狼王沒有發出火來,他們自然也就不敢說話。
  
  呂廣利扔了鞭子,道:「就這樣罷,半個月內貢品必須籌備完畢,不然就等著青陽十萬大軍前來催討吧。」他指著下面罵道:「大王發了怒,再將你們這班賤骨頭送到寒風谷去,給那些誇父當冬糧。」
  
  鐵狼王招呼了幾名侍女上去侍侯呂廣利喝酒,自己一聲不吭地退到後堂,立刻大聲咆哮了起來:「奶奶的,我現在才算信了三哥的話,這個王真不好當。要是照我的意思,早一刀把這龜孫子的人頭切下來,掛到旗桿上風乾了。」
  
  「噓,你輕點聲——」舞裳妃柔聲勸他說,「空口無憑,怎麼能說增加就增加呢?這未必是北都的意思。不過是押運的人多要一點,好回了北都彰顯自己能耐,二來也可藉機再伸手要賄賂罷了。」
  
  她後退一步,正色道:「大王,你準備好了嗎?」
  
  鐵狼王一愣:「準備什麼?」
  
  「和青陽開戰。」
  
  「現在開戰,不過三成勝算罷了……」鐵勒延陀沈吟了一下,可回頭想起外面坐著的青陽人,禁不住又火上心頭,暴跳如雷地吼著說,「可那條土狼太欺人了,我現在就出去宰了他!」
  
  「別求一時痛快,誤了大事。」舞裳妃扶住了他的肩膀,耐心地勸他坐下,「唉,我這身子……本來不想出去見客的……還是讓我去見見他,看看怎麼通融吧。」她換上正裝,梳洗打扮,然後出去見呂廣利。她雖然大著肚子,依舊是光彩照亮了整個卡宏大殿,瀛棘的長老和那顏就不用說了,就連鐵狼王手下那些最粗野的漢子都恭敬地低下頭去。
  
  呂廣利見了舞裳妃,眼睛就像貓見了腥一樣緊隨著不放。賀拔離咳嗽一聲,道:「這位是瀛棘攝政王的正妃。」他方才悻悻地退開,卻依舊腆著臉不住偷瞧。
  
  舞裳妃行畢禮,招手讓後面幾名斡勃勒擡上一個筐子,筐子沈重異常,塞滿瀛棘自己鑄的赤金馬蹄錁。
  
  「呂將軍遠道而來,瀛棘招待不周,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讓貴客笑話我們窮鄉僻國,沒見過世面了。」
  
  呂廣利伸手探進筐裡,揀起一粒赤金錁掂了兩掂,露出兩顆門齒一笑:「哈哈,哈哈,這次就看著王妃的面子上,擔著天大的干係,將你們的份額減免一些吧——我可不是為了錢……回了北都,還得幫你們在少府中上下打點,那可得耗費不少……這些禮物我也是無福消受啊。」
  
  「這個自然,」舞裳妃輕輕一笑,笑得呂廣利骨頭都軟了,「大人回去打點經營,一應費用都該由瀛棘來擔當……事情辦成,瀛棘自當再備重禮相謝。」
  
  呂廣利拿袖子抹了抹油嘴,眉開眼笑地道:「那就加緊督辦吧。」他踉蹌著捉住兩名侍女,醉醺醺地回去睡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0 22:08:41

第7節 瀛台鐵勒(7)
  
  
  這一來酒館�的人蓦然變色,轟隆一聲,走道兩側的人全站了起來。鐵勒的人雖然比箭作弊被捉住,但赤蠻當場殺人,卻是太過分了。
  
  坐在酒館西邊鐵勒的人群情聳動,那黃胡須變了臉色,拔出刀來,指著赤蠻就要撲上,卻看見那名灰衣人捂住咽喉掙紮著爬了起來。他一站起來,那支箭就掉落在地,只留下脖子上青紫一片,一道血柱流了下來,原來那支箭已經被赤蠻拗去了箭頭。
  
  黃胡須見同伴無事,呲了呲牙,收起刀來。只是他們本來就是強盜出身,蠻橫慣了,怎麽能咽下這口氣。他斜瞪著赤蠻,說:“你一箭脫靶,其他幾箭比起來再怎麽也是我贏了,把刀子拿來吧。”他大步走過來,伸手就要來拿我身上的破狼。
  
  一個粗壯的少年也跳出來,原來是賀拔原,他說:“餵,你們出老千還想拿彩頭啊,太不要臉了吧?”
  
  “嗬,出頭的人真不少啊,總不成要倚多為勝吧,”那黃胡須漢子邊走過來邊嚷道,“我們可沒說射箭不許別人幫忙,你們輸了就是輸了,啰啰嗦嗦地幹什麽?”
  
  赤蠻溫和地朝他笑笑:“靶子都沒了,誰贏誰輸不好說。不過你非要見個真章,我們還可以比刀子。”
  
  “別讓他們打起來,大君,”長孫齡輕輕扯了我的袖子一把,“攝政王嚴令,不許營中打架,會鬧出大事來的。”
  
  黃胡須已經冷笑了一聲,伸手按住破狼的刀鞘。
  
  “你說得對,不過,誰管得了那麽多呢。”我獰笑著說,猛地揮起銅酒杯,劈面砸在黃胡須的臉上,那家夥滿臉開花哎喲一聲蹲到了地上。
  
  他身後一名同伴嗷嗷叫著朝我撲了上來,卻被赤蠻拿著鐵胎弓橫向�砸在耳朵後面,將他整個人砸得向前飛了起來,撞在一張桌子上,壓得杯盞亂飛。
  
  鐵勒延陀的人一湧而上。這邊廂國氏兄妹也是大呼了一聲,衝了上去。長孫亦野回身招了招手,他的幾名伴當早就提好長凳,一起撲上。賀拔原更是一腳蹬在桌子上,飛在半空,朝人多處就跳了進去。在這邊喝酒的少年人多是各衛屬兵丁,見幾名統領都衝了上去,自然也不能落後,鼓噪一聲,就如潮水般湧了上去。
  
  大家都沒有抽刀子,揀起凳子椅子,拆下桌腿,便是隨手亂打。鐵勒的人都是江湖上熬出來的,下手又陰又狠,常常一個照面就讓對面熱血沸騰的小孩躺倒在地爬不起來,但瀛棘的少年勝在人多,三五個人招呼一個,就算倒在地上的人也是連撲帶咬,盡不落下風。
  
  長孫齡目瞪口呆。我卻哈哈大笑。“你是我的書記官,要記下我的話那就記吧,”我對他說,然後爬到桌子上大聲喊道,“打吧,都給我打他娘的。”
  
  赤蠻舍不得那張弓,將它倚在柱邊,搶了條板凳,一路砸了出去,當者辟易。那灰衣人剛剛捂住脖子緩過氣來,就被赤蠻趕到,一凳子扇在後背上,直撲到櫃台�面去了。赤蠻哈哈大笑,朝著正向門口逃出去的兩名狼兵追了過去,他扯著兩條凳腿,將凳子從背上甩起,掄了一個大弧圈,嗚的一聲自上而下揮去,眼看這一凳子要把那兩人同時砸中,卻突然有個灰影子自門口竄了進來,橫臂一闩,那條木凳子帶著風聲砸在他胳膊上,竟然嘣的一聲碎成數段。那影子左手擋住赤蠻這一擊,右手閃電般一拳搗向赤蠻裸著的上身,赤蠻一偏身子,合身撲上,一肘撞向那人胸口。兩人各不相讓,誰都不肯後退,都被對方重重地在胸前搗了一下,隨後肩膀又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這一撞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退,脊梁頂在門框兩旁,登時轟隆一聲,震得酒館屋頂木梁上的土簌簌而落。
  
  衆人見了這等威勢,都吃了一驚,不由得停下手來。
  
  兩人站定身子,赤蠻這才看出對面那人是馳狼騎的統領左骖。他的馳狼騎既為瀛棘近衛,也就負責大營的日常治安。此刻這兩人互相瞪視著,誰也不肯退讓。刀子在他們的鞘�同時喀嚓一聲響了一下。
  
  赤蠻扔下手�的凳子腿,呵呵一笑:“左將軍有這閑工夫來喝酒?”
  
  “我可不像都統這般輕松,還有工夫打架。”左骖冷冷地道,臉上那道爪痕抖動著,顯得更加猙獰可怕。
  
  赤蠻哈哈一笑,抱了抱拳說:“獻醜獻醜。”
  
  此刻地上躺滿了受傷的人,瀛棘的少年倒了七八個人,鐵勒的手下倒了的卻有十來個,眼見得這一戰是瀛棘的人贏了。
  
  赤蠻還是笑嘻嘻地,左骖臉上一點笑意也無,突然向後招了招手,身後登時湧進來十多名武士,衣甲鮮明,刀槍在身。左骖寒著臉說:“我奉攝政王之命,整肅營中秩序,你們當衆鬥毆,傷人壞物,說不得,只好將先動手的幾位帶回去問個清楚了。給我將門口堵住了,一個人也別放走!”
  
  他身後的武士轟然應了一聲。
  
  赤蠻站在門口不退。左骖的臉色變了變:“你要違抗王命嗎?”
  
  赤蠻興高采烈地退了一步,道:“不敢不敢,�邊請。”
  
  左骖大踏步走入酒館大廳內,他眯起眼掃了一圈,眼中的寒光像刀鋒一樣刺人,大廳內衆少年連忙抛下手�的凳子和家什,氣喘籲籲地站住了。他們個個聽說過這條狼的威名和狠辣作風,都禁不住感到一股寒氣從腳下升起。
  
  “誰第一個動手的?”左骖冷冷地問。聲音不大,卻不怒自威。
  
  國氏兄妹和長孫亦野都撇著嘴,站在一起不說話。場中沈寂無聲,無人開口。
  
  “誰第一個動手的?”左骖又問了一聲。
  
  這時地上動了動,爬起了一條漢子,卻是那個和赤蠻賭箭的黃胡須。他一只眼睛腫得老高,鼻子上淌下來的血把胸口的皮襖弄黑了一片。
  
  “賀老六,誰先動的手?”
  
  賀老六努力睜著一只眼,朝我們這張桌子指來。
  
  左骖那兩道冰冷的目光朝我們身上掃過來時,長孫齡臉色雪白,兩條腿抖了起來。
  
  國無雙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餵了一聲:“是你們這個什麽賀老六比箭作弊……”
  
  左骖橫了她一眼,她登時把下半句話吞了回去。
  
  那時候我還站在桌子上,赤蠻的鬥篷耷拉下來蓋住了我的頭。
  
  長孫亦野看了看赤蠻,赤蠻卻把頭歪在一旁,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賀拔原已經大聲喊了出來說:“別欺負小孩。我們都動了手啦,要罰就一起罰好了。”
  
  我終於忍不住咕唧一聲笑了出來。
  
  左骖明顯地一愣,他過來一把抛開我的鬥篷,看了看我,臉上浮起一片古怪的表情,如果不是那條橫越過半張臉的爪痕太過猙獰,我會以為他是在笑。
  
  那些瀛棘的少年們身體緊張地繃直了,左骖卻後退了一步,跪了下來。
  
  “馳狼騎統領左骖參見大君。”他高聲喝道,聲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大廳�的人全都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噼�啪啦跪倒了一片。
  
  “都起來吧。”我說。
  
  “大君。”左骖站起來後,不高興地看著我,“攝政王有令,不得在營中尋釁啓事,酗酒鬥毆,你卻在這�帶頭打架,未免太那個了吧……”
  
  “攝政王再大也是個王吧。”我凶猛地喝道,“長孫齡,你要記下瀛棘大君的命令,今後大夥兒奉旨打架,無過有功。不過誰都不許動刀子兵刃。這就是我的命令,他們要聽誰的都行,”我回過臉,高叫道:“赤蠻,我們回去。”
  
  回去的路上,赤蠻湊近我的耳朵說:“大君,你這條命令亂七八糟的,不過我喜歡。”
  
  那一天起,陰羽原上每天都有人打成一團。他們在街角,在馬廄和原野上打鬥,在哪兒都能聽到拳頭怒吼的聲音,鮮血流淌在了冰雪�。也不僅僅是瀛棘人和鐵勒人打,他們相互之間也打,只要出現了太嚴重的場面,左骖的人才會動手管一管。
  
  鐵狼王和舞裳妃都當我在胡鬧,對此付之一笑。他們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在某些地方對我讓一兩步也不當什麽。我希望瀛棘的孩子們慢慢地變野,變得嗜血,只有這樣,才能在這樣的世界�活下去;只有這樣,才能變凶猛,才能當猛獸,才能長大啊。
  
  我母親依舊沒有多少時間和我在一起,她甚至比我離開陰羽原前去蠻舞的時候更忙,從日出到日落都和各氏的那顔們在一起。我的幾位哥哥來大營的日子也越來越少。鐵勒延陀將各部的精兵都調撥到大營來,名義上是在我的手下,實際卻都歸攝政王手下節制。我的哥哥對此極度不滿,他們每次都是有事才過來,陰沈著臉,報完情況就走,絕不多停留片刻。這片看似安甯的草原下,新的暗流在湧動呵。
  
  許多個夜晚,我獨自坐在冰冷的瀛棘王卡宏�溫習老師教給我的功課。我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楚葉除外,我習慣了她悄無聲息地蹲坐在一旁陪我。不需要給我端茶或拿其他東西的時候,她就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就如同不存在的一股雲煙,或者如沒有生命的青銅燈盞。
  
  辰月教的力量來源是個謎。從大合薩那聽說。他們號稱從暗月中汲取力量,暗月之變的時候,就是他們發揮出的力量就達到頂峰。但古彌遠教給我的東西和暗月術法卻差異極大。這些思慮讓我陷入到迷離的亂陣當中。這是古彌遠從伏藏經中發現的力量,還是這就是辰月教的本來面目呢?
  
  星辰轉變,九星連珠,填盍印池,郁非亘白,它們擁有各自力量和不同的屬性,有的熾熱如火,有的溫婉如水,有的鐵面無情。它們的力量都是從何而來,又有什麽使這些完全不同的力量扭結在一起?既然起源相同,為什麽它們所擁有的力量卻有如此大的差異?
  
  極笏算就如同得了狂病的野馬拖帶著我在浩瀚銀漢中飛速穿奔,我感覺到它打開了宇宙間一扇又一扇的門,但更多的門又當著我的面重重合上。有一股我不可捉摸的力量在門的後面流竄,我好不容易打開這扇門的時候,它卻逃奔到數億萬�外宇宙另一端的其他門後面去了。隱藏在星辰的力量之後的,是什麽可怕的力量?找到了它,我就能控制住自己的命運了嗎?
  
  墨水從我的筆端一滴滴地滑落在鋪開的白絹上,然後在上面洇開,勾畫出了另一幅不可解釋的迷圖。
  
  我看著這幅圖想,有許多問題沒有老師我詳解不開,他卻說走就走了。這個反出辰月教的叛徒,這個白衣道的創始人,他那一塵不染的白袍子下又到底蘊藏著什麽秘密呢?
  
  那天晚上,我快步行走在一座密林�,四處都是黑色的直挺挺的樹幹,葉子已經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桠豎在黑色的天幕下,如同死去的鹿群。古彌遠的白袍子在暗夜�如同一個模糊的影子,稍不留神就會溜走。我快步追了上去,拼命地喊著:等等我,老師。那個白色的模糊影子卻越走越快,我拼命地追啊追,突然被一個東西絆倒了。我爬起來,低頭看著自己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劍,劍上一泓鮮血正在往下流淌。我老師卻突然出現在了我面前,他冷冰冰地問:你追上來幹什麽?你是要殺我嗎?
  
  他的嘴角淌著血,張開嘴,露出染滿鮮血的牙齒,哈哈大笑。長樂,你看出來結局了,你看到了,所有的老師都會死在學生的手下。這就是元宗極笏算的真相。老師和學生,都將成為敵人而不是朋友。他那可怖的笑容,冷冷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我,突然變成了一張女人的臉,那女人混合著舞裳妃和雲螢的相貌,光彩奪目,臉上卻沾滿了鮮血。
  
  我大叫了一聲,從噩夢中醒來。迷迷瞪瞪地看著四周地上攤滿了一地的算籌和撥珠,原來我剛才在演算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楚葉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別害怕,公子。我在這呢。”
  
  我喘了口氣,還坐在那�發愣,突然鼻端聞到一股細細的的珥子花香,蠻舞的公主都喜歡這種花。我只來得及輕輕地抖了一下,我的母親就推開門走了進來。她擺了擺手,屋子角�站著的楚葉就輕悄悄地不帶一絲聲音地退下了。
  
  她披著一件長及地面的黑色長毛裘皮,沒有一絲雜色,毫端都泛著微微的藍光。她比跟著我父親的時候要富貴多了,內�是一襲緞子面的滿繡白鳥崧草的青絲袍,衣袍華貴雍容,但掩飾不住微微膨脹起的肚子。她看我的神色帶著消抹不去的慵懶。
  
  “這屋子�真冷,”她說,一團團的白氣從她的嘴�呵了出來,“你不冷嗎?”
  
  “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單薄的單衣和光著的腳板,搖了搖頭。
  
  她在屋子�走了一圈,我看著她長長的裙裾拖過烏黑的地板。
  
  “你不想和我說些什麽嗎?”她溫柔地問。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長樂,”我母親轉過頭來,帶著點哀傷地看著我,“你比冰山還要冷冽。你是不是恨我?”
  
  我搖了搖頭,圓睜著眼睛看她,還是不作聲。
  
  “如果我在你身邊陪你長大,你是不是就不會用這麽陌生的眼睛看我?”她歎著氣說,“我真妒忌楚葉那奴仆呢。”
  
  月光從打開的門口泄露進來,在烏黑的光溜溜的木板地上泛起一片銀子般的光。瀛棘的王後蹲下身子,摸著我發燒的額頭:“長樂啊長樂,我的兒子,你會成為瀛棘最偉大的君王嗎?”
  
  我張了張嘴,輕輕地叫了出聲:“姆媽。”這聲音如同蚊子的聲音一樣細弱,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喊出這個詞。隨著這一聲喊,凍結的心湖冰層又開始折斷破裂了。我害怕極了,一股溫暖的東西在冰湖面下咆哮翻騰。別讓我害怕,別讓我痛苦啊。我在心�抗拒地呼喊著。
  
  她聽見了我的掙紮,她是個多麽聰明的女人啊。
  
  她凝視著我,那一雙能讓千萬人為之俯首的眼睛�蘊含著的巨大的悲哀:“大合薩,還有別的人,都說你將成為真正的君主,他們為此歡欣鼓舞,可只有我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啊——所有的男人都會為了成為偉大的君王而放棄一切,你父親就是為此而離開了我,如今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你已經變了,長樂,雖然我不常看到你,但我也看得出來,你變了,即便是和你從蠻舞歸來的最初幾個月相比,你也變多了。”
  
  我始終沒有注意過長幾上還有一面銅鏡,此刻我分明在那面鏡子�看到一張如冰晶鑄成、光潔透明但是蒼白的臉,那不是孩童的臉,我的眉心已經皺起了一道豎紋,看上去仿佛一副苦惱的樣子。
  
  我掉過頭看著她微微膨大的肚子:“鐵勒最終會殺掉我的是麽?”
  
  我的這句話像毒牙的刺一樣紮了她。我的目光讓她害怕了,我母親的臉色變得蒼白:“他不會的。我愛這個男人,就是因為他不會想要當王,不想為此忘掉人該有的東西。倒是你,長樂——你開始像你父親一樣無情了。”她笑出了聲來,“它們已經拿去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拿去你嗎?瀛棘需要你,那就把你拿走吧。”
  
  我含糊地喊了一聲,拖住了她的衣袍角,我撲進了她的懷�,把臉埋在她散發著香料和母親氣息的懷�,讓我最後一次快樂地哭吧。
  
  等我不好意思的擦幹眼淚的時候,她看到了挂在壁上的那把短刀破狼:“這是你父親的刀嗎?”
  
  “是的,是我三哥給我的。”
  
  她取下那把刀,摸了又摸,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剛認識你父親的時候,他腰上就挂著這柄刀。”
  
  “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吧。”我說,我不在乎這些殺人的東西,那一刻我只喜歡聽到她的聲音。
  
  那一天夜�,她抱著我輕輕地唱起了一支歌,那是楚葉常常唱給我聽的蠻舞的夜歌,它飄渺如月光灑下的薄紗,如沙子沙沙地撒進大海,如霧氣淅瀝地凝結在樹葉。那細細的聲音好像天籁一樣萦繞在我夢�。那是一個快樂的晚上,
  
  要不是後來門外又傳來沈重的腳步聲和馬兒不安的鼻息聲,我就會在我母親的懷�睡著。
  
  門啪的一聲被大力撞了一下,一個黑影和著股旋風卷了進來。這營地�除了鐵勒延陀,再沒有人敢如此地衝撞進來了。
  
  鐵狼王哈哈笑著,酒把他的腳步燒得虛浮。他的頭發從鐵盔下冒出來,亂蓬蓬地遮住發亮的眼睛。不知道什麽事情讓他如此高興,
  
  “舞裳,”他叫道,“你在這兒,我到處找你。”他騰騰騰地大步衝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了我母親。
  
  “噓,”我母親掙紮了一下,嗔道,“不要在這�……”
  
  “這有什麽關系,”鐵勒延陀哈哈笑著說,“長樂也是我的孩子啊……”他松開手,扶著我母親的肩膀說,“和我回去。”
  
  舞裳妃蹙了蹙眉頭,輕輕地把我放在了地上。在出門前,她回過頭來看我,那雙眼睛�還帶著如玉一樣晶瑩的水滴。
  
  “別不開心,別抱怨我搶走了你的母親,”鐵勒延陀衝我露出牙齒一笑,“阿鞠尼。我送了你一件禮物,就在門外邊。”他不管我母親的埋怨,一把抄起她扔上了他那匹巨大馳狼的狼背,大笑著跟著跳了上去,摟著她跑遠了。
  
  我走出門外,站在已經開始化的雪地�。拴馬樁上拴著一件活物,正在那兒轉來轉去地蹭著木頭。那是一只渾身白色長毛的精靈,白得如雪,沒有一點雜色,藍色的眼珠子深邃如月牙湖的湖水。它是雪地�的精靈,在雪地上來回走動的時候輕快得像一團影子,此刻它只有條大狗那麽大,它跑近來,用濕潤潤的黑鼻子拱我的手。
  
  鐵狼王將一匹一歲的小白狼送給了我。它雖然幼小,跑起來卻快若旋風,而且它從不害怕,不論是雷震熊咆,還是刀光劍影。在後來的二十年�,它如同最忠實的衛兵,始終陪伴在我左右。
  
  古彌遠和我說過,武士以刀劍為武器,文士以刀筆為武器,術士以心靈為武器,而我們必須以細微的萬物萬相為武器,放箭的人瞄準的時候偏了一絲,不過是一箭將靶子邊上的人洞穿腦門,武士殺錯人,不過是多殺一人,殺十人的區別,而我們如果看錯了一個微小差異,殺的卻是千萬人。
  
  很快就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把他的這句話牢牢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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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0 22:07:50

第6節 瀛台鐵勒(6)
  
  
  在我呆在古彌遠屋子�的時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從攝政王的卡宏�頒了出去。我母親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擁有打理政務的天分,在我父親當王的年份�,她還尚未完全發揮出,此刻鐵勒延陀頂著攝政王、大單於的帽子,卻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務所有的權力都交在她的手�——他自己一門心思地去訓練他的狼兵,去與周邊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將大批精良軍器從千�之外拖回陰羽原。這個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這個女人重新調撥了起來。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軍制,將所有可以上陣的男丁重按舊制分撥成了八衛,每衛又再分左右衛,它們分別是左右重騎豹韬衛、左右短刀騎鷹揚衛、左右長刀騎金吾衛、左右輕騎射玉鈴衛、左右短槍千牛衛、左右長槍白骁衛和左右長槍領軍衛,只有武威衛暫且空缺。瀛棘的武威衛名頭響亮,在瀚州擁有百戰不敗的名頭。舞裳妃擔心以現在瀛棘的實力去拼湊這支鐵旅,反倒損壞了瀛棘武威衛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輕騎,分管偵查探哨事宜,這三騎分別為羽騎、突騎、雕騎。雖然三騎八衛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額頗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經隱隱而現。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還多了一支馳狼騎,充作瀛棘大營的近衛隊。
  
  赤蠻調任左右豹韬衛的正都統制,豹韬衛本是瀛棘的野戰重騎,此刻缺乏裝備,只能勉強湊成支四百人的騎隊。赤蠻忙了許多,見我的時候也就少了。
  
  瀛棘雖然尚且弱小,卻人人知道剛從覆族的危險中爬了出來,四周強鄰虎視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們已經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這六年來,瀛棘戰戰兢兢地踏在布滿深淵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終於,瀛棘人握緊了長矛,心�頭燃燒著報仇的願望。
  
  那時候,我母親替我配置的書記官日複一日地將柬報、卷宗、帳簿、人事任命、公報、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長幾上,一些卷宗放過一日後,就會又移回到攝政王的卡宏�去,另一些卷宗則長留在我的房間�,它們越堆越多,最後漫過了我的長幾,滾落到地上,在那�積累了厚厚的塵灰。
  
  我的書記官是老長孫鴻盧的孫子長孫齡。他比我要大上6歲,卻長得瘦小文靜,一張蒼白的臉,眉毛又細又黑,倒像個女孩,整天趴在那�寫呀寫的,手指被墨塗得烏黑,也不知道抄些什麽東西。
  
  赤蠻終於騰騰地邁著大步進來找我,他挎著把長刀,氣色好得不行。
  
  滿懷敬畏地看著堆滿長幾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這麽多字呀?當了王果然不一樣啊。”
  
  他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卷紙打開了看,那是一份大庫送來的每季糧草庫存禀文。他皺著眉頭認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著嘴讀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麽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張紙上怎麽能塗出這麽多墨塊塊啊。”
  
  他哈哈大笑,把那卷東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麽會要看這些東西呢,當了大君,就應該學習騎馬射箭,打架喝酒,這才是個大王的樣子呀。”
  
  “我沒看這些東西。”我說,當然也沒告訴他,不是因為想著喝酒打架才不看它們的。
  
  我的腦子�那時候已經被另一種思想的潮水漲滿了。它們在瘋狂流動。同樣的,這些紙堆�充滿了各類訊息,它們在滿是塵土的空氣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呢?鐵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實的東西呈送給我呢?我不是真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訓練我們的頭腦直接看到真相,但我還做不到。
  
  “那你還等什麽,”赤蠻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
  
  “噓,別嚷嚷,”我說,“這還有人呢。”
  
  “把他們殺掉滅口。”赤蠻斬釘截鐵地說,還揮掌一落,在空氣�做了個手勢。
  
  長孫齡驚惶地擡了一下頭。
  
  “別怕,他嚇唬你的呢。”我笑了起來,我挺喜歡這個面色蒼白、有一雙少女一樣溫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書記官,“要不,陪我們一塊出去玩吧。”
  
  “真的可以嗎?”長孫齡再次驚惶地擡了擡頭。
  
  “放心吧,不告訴你爺爺。我是大君啊,誰要告訴了你爺爺,我就殺他的頭。”我大聲地說。
  
  長孫齡羞澀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說。
  
  赤蠻把我罩在他那件大鬥篷的後面,讓我貼在他的後背上,把我偷偷帶出了斡耳朵。我在他鬥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衛斡耳朵的金吾衛,他們的肩膀上裝飾著明晃晃的金對豸,手提長矛和銅鑲邊的長圓盾。他們又年輕又有精神,可是他們如同睜眼的瞎子,看不到赤蠻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塊。
  
  長孫齡提著他的長袍角撲哧撲哧地跟在後面。赤蠻雖然跛著條腿,卻走得像陣風一樣讓他跟不上。
  
  赤蠻告誡我說:“早該出來玩了,看你老不動彈,身上比冰還要涼。”
  
  我嘻嘻一笑,從他的背上溜了下來,問他:“你眼睛怎麽青了一塊?”
  
  赤蠻臉上一紅,揉了揉額頭,嘟囔著說:“沒什麽,我想把那柄刀子贏回來,和賀拔蔑老打了個賭,空手打架,看是誰贏……”
  
  “你贏了嗎?”
  
  赤蠻嘿嘿一笑,臉色尴尬地岔開話題不答。我哈哈大笑。那個整天睡覺的老頭,他隱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難以琢磨。在我看來,赤蠻已經是我見過的最勇武的人了,除了瀛台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沒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還會在那個老頭手下吃癟。“這老家夥,滑溜得緊,抓不著……”赤蠻悻悻地說,“滑不留手……”
  
  赤蠻帶著我和長孫齡來到一家粗野簡陋的官營酒館——瀛棘大營這五年來新增添了不少建築,而酒館無疑是其中最需要的一棟,它不但提供了消磨時間的場所,也是瀛棘的小夥子們學會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地方。龐大的屋頂成尖角斜向�相交,下面缭繞著煙草、麥酒和酸臭的馬汗氣味。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下稍微晃一晃,露出一張被酒漲紅的臉,然後又低下去,掩藏在嘈雜的腐敗的黑暗和絮絮低語當中。
  
  擁擠在這兒的顧客除了瀛棘的年輕人,就是鐵勒延陀手下那些滿身狼騷味的野漢子,他們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陣營。如果東頭坐上了瀛棘部的小夥,那就不可能在這邊的空桌子邊看到鐵勒的人,哪怕屋子西頭早已擠得坐不下人了——這兩群人界限分明,絕不混雜,相互之間被兩排桌子間的一條寬走道——一條冰冷的河流隔開。
  
  我不認識這�面的人,他們看向我的目光也表明了並不認識我——赤蠻用鬥篷連頭帶腦地將我裹起來,又在我臉上重重地抹了兩把,我聞到一股泥土味——他一定把我的臉塗得看不出模樣了。此刻我坐在這兒,看上去就像個窮人家的小孩,被父親喝醉後甩在了一邊沒人看管。我驚訝地發現擠在酒館�這樣的小孩不少,除了編到各營去的半大小夥子,還有許多在北荒出生成長起來的小鬼頭。他們的目光,帶著冰雪的寒氣和淩厲,帶著過早介入世事的無情和勇氣。
  
  赤蠻自誇說:“我像你這麽大年齡的時候,早就在白梨城的各家酒館�混了。”
  
  白梨城的酒館當然比這�美多了,赤蠻大談特談白梨城的酒館�跳舞的舞娘露出漂亮柔軟的肚皮,瞎了眼睛卻氣度非凡的彈琴的吟唱老者,館子後面一排隱秘的房間,�面藏著城�最勾魂的蠻族女人和東陸女人,據說還有一個甯州的女羽人,赤蠻越說越細,甚至說到那些房間�藏著給客人助興用的藥酒和用香細細熏過的鋪滿錦緞的大床,說得長孫齡紅了臉。
  
  “可惜我那時候太小,沒能進去親眼看看……”赤蠻說,背後響起了一陣轟然喊聲,把他的話打斷了。
  
  我好奇地從鬥篷�探出鼻子看,原來是一堆少年人圍在一起。白色的頭盔一晃,卻有兩個少年穿著一色的亮銀鱗甲,數千的鐵葉片塗著金脊,打造精良,顯得既精神又漂亮。我認出來那是國剀之的一對孫子,國無啓和國無雙兄妹倆。
  
  那天晚上天太黑,他們又頂著盔甲,我倒沒看出來年齡稍小的那位卻是個女的。
  
  此刻他們圍在那�,原來是在比箭。
  
  在兩排座位間的走道,一只髒兮兮的木靶子懸挂在櫃台後面盡頭的木頭柱子上,靶子很小,也就碗口粗細,上面順著年輪歪扭扭地畫了幾個圈,當心用丹朱塗了個葡萄大小的靶心。這靶子看上去用得很久了,布滿了箭痕,連帶柱子上都紮滿了密密麻麻的眼子。一位少年正踮著腳,從靶子上往下拔箭,他肩甲上的對鹘吞口,說明他是玉鈴衛的軍官。玉鈴衛屬風營輕裝騎兵,對於馬術及箭術、套索術一向要求頗高。這少年兩箭都插在圓心�,一箭稍偏,算是極不錯的成績。
  
  待他退到一邊,國無啓拉弓搭箭,微閉一眼,瞄向靶子,啪啪啪接連三箭,那三箭挨得緊緊地插在紅心�,一點縫隙都沒有,確然是好箭術。
  
  衆少年交口誇贊,卻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西邊馳狼騎的座位上傳來:“這算什麽箭法,上了戰場,怕是連殺條狗都夠不著。”
  
  國無雙氣得臉色煞白,喝道:“坐在那邊的哥們,說什麽風涼話,你要不服氣,那就出來比試比試。”
  
  那邊桌子上倏地站起了一個高大的漢子,面容幹瘦,上唇一左一右留著兩撇幹枯的黃胡子,胸前背後披挂著巨大的鐵環一圈圈地咬合成的鏈子甲,在鐵甲下面,他像鐵勒延陀的其他屬下一樣套著件破舊的皮襖坎肩,油膩膩地看不出皮襖的本色來。
  
  這人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一雙手大得出奇,指關節一個個地突兀出來,就像老樹幹上的瘤節。他傲慢地擡著下巴看著兄妹倆說:“比就比,不過不能沒有彩頭啊。”
  
  “好啊?那你想賭什麽?”國無啓也臉色發白,但還是按住妹妹的肩膀,口氣平緩地問道。
  
  那人骨碌碌地轉著眼珠看他們,一臉壞笑地說:“你們兩個的這身漂亮衣服我看著不順眼,你們要是輸了,就一人塗一泡馬糞在自己盔甲上吧。”鐵勒那邊的人聽了皆盡哄堂大笑。瀛棘這邊的人也全都停下送到嘴邊的酒杯,更有幾個和國氏兄妹相熟的人跳起來走到走道處。
  
  國無雙狠狠地咬著下唇:“你要輸了呢?”
  
  那人拉長語調,誇張地半旋了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身後的夥伴:“我也能輸,不能吧……我要輸了,就把馬糞塗自個屁股上。”那些粗豪的漢子瘋狂地大笑起來。
  
  國無雙受不了這個氣,大喝一聲:“好。我先射,今天就要讓你屁股上挂著馬糞到處走走。”操起一張硬弓就要放箭。
  
  國無啓卻向後拖了她一把:“讓我來。”
  
  國無雙雖然惱怒,但也心知她箭術不及哥哥,此刻心浮氣躁,更是射箭的大忌,於是便退到一邊。
  
  那漢子又說:“這麽近射了不算數,我們退到那頭的牆邊去比。”
  
  國無啓瞪了他一眼,挾起弓登登登地走到走道盡頭的牆下。站在那兒往櫃台後看,箭靶子小得只是一個模糊的白點。國無啓將弓拉得滿滿地,稍瞄了瞄,只聽得一聲呼嘯脫弦而出,那箭笃的一聲,釘在了靶子上,卻是偏了紅心有半分遠。那邊的漢子齊齊地喝了一聲倒彩。
  
  國無啓臉上一紅,又是一箭射出,沒想到這一箭偏得更遠,險些便落在靶子外面,挨著那木靶子的邊,插在上面。
  
  他妹妹急道:“怎麽回事,哥,你小心些。”
  
  國無啓也有些慌了神,他深吸了口氣,在箭壺�挑了支尾羽幹淨的長箭,瞄了又瞄,直到十足把握的時候,才放了弓弦。這一箭卻去得離譜,飛到靶前突然一偏,歪出去有一尺左右,奪地一聲深深地紮進了柱子�。鐵勒的漢子登時發出哄堂倒彩,那黃胡須漢子得意洋洋地向四周抱拳作揖,倒像是已經贏了似的。
  
  國無啓愣愣地提著弓發呆。國無雙氣得拼命跺腳:“你們笑什麽,你還沒射呢。誰知道你會不會三箭脫靶。”
  
  那漢子裝腔坐視地一仰脖子,喝了口酒,然後抹了抹胡子。“唉,唉,”無雙喝道,“你快點行不行。”
  
  黃胡須漢子一臉淫笑地說:“怎麽,這位姑娘急著給自己衣服上抹屎麽?”他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突然拉弓急射,啪啪啪連放三箭——要說起來,這漢子箭術也非極高,那三支箭呈品字形穿在靶子上,無一落在紅心�——但就此已然是贏了國無啓。
  
  黃胡須漢子扔了弓,道:“怎麽說?兩位是要大大方方認罰呢,還是要當著這麽多人耍賴?”
  
  國無啓面如死灰,國無雙的臉漲得通紅,卻都是說不出話來。
  
  那邊性急的漢子已經找鏟子鏟馬糞去了。我在桌子下面踢了赤蠻一腳。“餵,別急嘛,”赤蠻把手�的酒搶著一口喝完,這才抹著嘴跳了起來,“我和你們再比一次。”
  
  “喝,又來一個不怕死的。”黃胡須漢子抹了抹胡須,瞪著三角眼喝道,“你想怎麽比?”
  
  “我如果贏了,這兩人的前帳一比勾銷,你還得在屁股上再塗上糞,在營�轉上三圈。”
  
  黃胡須轉了轉眼珠:“呵,這位爺好大的口氣,你要是輸了呢?”
  
  赤蠻笑嘻嘻地說:“如果輸了,我把這堆糞全吞下去。”
  
  黃胡須聽得他口氣大,也不著急答應,沈吟半晌,眼珠一錯,卻看到我腰帶上露出來的那把“破狼”的刀鞘,破狼的刀鞘雖然黑沈沈的不起眼,但它的形體大小自然帶著難馴的氣質。鐵勒延陀手下這撥狼兵個個都是老江湖,十來年在刀尖浪口上錘煉出來,一雙眼毒得跟老鷹似的,立馬看上了這把刀。只聽得他冷笑道:“赤蠻大人,我識得你,吃馬糞那是笑話,你銜比我高,要真輸了,撒丫子往外一跑,我區區一個百夫長,難不成還能上門逼你吃糞——那不是討打嗎?”
  
  國無雙跳著腳喊:“你莫非是怕了吧?”國無啓又拖了她一把。
  
  赤蠻朝她搖了搖手,笑眯眯地轉過頭朝黃胡須說:“這箭是非比不可——你說怎麽辦吧。”
  
  “這麽著吧,你要輸了,這把刀子可得歸我。”那漢子終於吐露真意。
  
  “呸,”我喝道,“你想得倒挺美。”
  
  赤蠻吃吃地笑了起來,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別擔心:“你還蠻識貨。好,就這麽說定了。三箭太少,我們比五箭吧。”
  
  “好啊,隨便你。”黃胡須懶懶地說,他毫不擔心,居然是一副必勝的模樣,“我先來。”彎腰從箭壺�抓了五支箭,扯開弓就射,沒想到他太過托大,第一箭壞了尾羽,沒射中靶子,卻斜斜地穿過走道,差點沒射中櫃台後斟酒的一名斡勃勒,然後笃地一聲沒入柱子中。這一次是輪到瀛棘人這邊轟然叫好。
  
  黃胡須喃喃咒罵,打點起精神,連放了四箭。笑聲消散了,瀛棘的少年們紛紛皺起眉頭。黃胡須這一次卻射得比上一次賭賽時還好,除了頭一箭脫靶之外,其他各箭卻都離靶心很近,有三箭落在了紅心�。
  
  赤蠻瘸著腿走上前去,在豎在牆邊上的一排弓中挑了挑,拿起一張弓來拉了拉,然後搖了搖頭:“都太軟了,不趁手。”
  
  “用我的弓吧。”一個個頭和赤蠻幾乎一般高的少年,不動聲色地在邊上看了許久,突然站起身來,從肩膀上解下一張弓,遞到赤蠻手�。嘴唇微抿,冷靜異常,我斜眼看了一眼,那少年嘴角如刀,神色如鐵鑄般沈靜,不是長孫亦野卻是誰。
  
  赤蠻接過他的弓,手上不由一沈,那張弓黑黝黝的,在暗影�發著幽光,兩頭弓梢上纏繞著銀線。“是我爺爺留下的。”長孫亦野說。
  
  赤蠻端起弓來,扯了扯弓弦,所有人都聽到弓弦張開時如同刀鋒拖過清水的聲響。赤蠻滿意地大喊了一聲,甩去外衣,露出一身龍精虎猛的肌肉,他平端起弓,又大喝一聲,將弓扯得滿滿的,唰地放了一箭,那一箭劈開空氣,去勢勁疾,朝靶子飛去,快到靶心的時候卻突然往側�一偏,在齊齊一聲驚呼�啪地釘在了靶子邊緣處。
  
  赤蠻皺了皺眉,再拈起一箭,又是張弓一箭,這一箭力道極大,喀地一聲,穿透了箭靶,釘在了後面的木頭柱子上。靶子上啪地響了一聲,一道裂紋順著箭頭穿過的地方,從上到下竄了下來。只是這一箭雖然力大,卻照樣偏了,離紅心有三分之遠,將將落在邊上。
  
  和我坐在一起的長孫齡咦了一聲,說道不對。
  
  “你也看出來了。”我咧開嘴說。
  
  “我沒看出來怎麽回事,不過,”長孫齡又紅了紅臉,“不過我想堂�又沒有風,這箭怎麽會突然偏開呢。”
  
  “你看那個穿灰衣服的人。”我低聲和他說。黃胡須剛剛站起來的那張桌子離靶子很近,尚且有三五個人坐在那兒,同夥中有一人穿著破爛的灰衣,蓬亂的頭發遮蓋著滿臉苦相,只露出一個彎鈎般的鼻子。他低著頭,似乎對比試毫無興趣,只是用手指無意識地彈著面前那只杯子的邊緣。
  
  “是那人在搗鬼嗎?”
  
  我點了點頭,剛才赤蠻放第二箭的時候我可看得清楚,那人一直低著頭,卻微微屈起食中二指,在箭呼嘯飛近靶子的時候,他就令人難以察覺地輕輕一彈。
  
  “那人是個亘白系的術士,”我低聲在長孫齡耳邊說,“他用氣柱打在箭杆上,就能把箭打偏。剛才國無啓那三箭定然也是他做的手腳,只是赤蠻弓硬勁足,他便不能將它彈得太遠。”
  
  “那怎麽辦?要告訴赤蠻嗎?”
  
  “才不管他呢。”我說。
  
  “可他賭的是你的刀子啊。”
  
  “他要輸了,我就把他的頭砍了。”我歪了歪頭說。
  
  “餵,怎麽樣,”黃胡須嘲笑道,“你再射也是輸了。”
  
  赤蠻垂下手,歪著頭想了想,突然大喝道:“胡說!”那一嗓子震得大廳�嗡嗡作響,他突然一拉弓,在上面同時搭上三支箭。赤蠻瞪起一雙虎眼,肩膀上的肌肉全都鼓了出來,直拉得弓弦嘣嘣直響。唰的一聲,三箭快如流星,一箭接一箭疾飛而去。
  
  我緊盯著那灰衣人,見他鼓起左右雙手,作勢要彈向箭靶,卻猛然間瞪大雙眼,眼中盡是恐懼神色。赤蠻那三箭中的第一箭風聲勁疾,穿越人群和根根木柱,竟然是直朝他的咽喉奔去。灰衣人大駭,指頭一彈,同時兩道風柱向箭上撞去,情急之下卻打了個空。那箭倏地一聲,正中他的咽喉,將他整個人向後抛到了地上。
  
  衆人驚駭之中,另兩支箭喀喀兩聲,直穿過大廳走道,已經射中靶子,又是透木而過。那靶子本已有了裂紋,此刻受不了如此重擊,啪地一聲嘣成三四塊,掉落在地,只剩下三支狼牙長箭插在木柱子上,箭羽還在空中擺動。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9 20:15:11

第5節 瀛台鐵勒(5)
    
  我兩仗皆勝,第三件事已無懸念,它考較的實際上是忠實於新王的大合薩的法力和新王的運氣。
  
  黎明前的黑暗�,白茅風怒號,我們在這樣的夜�在有熊山下祭拜完先祖的靈魂,只有在他們的見證下,才能完成瀛棘王的登基大典。大合薩將代替族人去聽取神靈和祖先的啓迪。過去在白梨城的時候,曆代瀛棘王要確認世子身份的時候,都要通過大合薩到祖先的廟宇去祭拜靜祈,他會有許多年的時間去尋找天之墜石,在登基日那一天,站在上面將大纛交給瀛棘王。神聖的墜石�蘊藏著星辰的力量,它的力量大小就象征著這一位瀛棘王國運的昌盛與否。
  
  通常繼承王位的人定下來後,瀛棘大合薩會在新王登基前的漫長年歲�去尋找這塊石頭,可如今全族被遷到北荒之地,家當全都丟了,我又是倉促決定登基的,大合薩就必須獨力在極短的時間�找到墜石了。
  
  每地都存在星辰力量聚集的地方,大合薩總是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去嘗試與巨大的妖靈溝通,得到它們的庇護和力量。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大合薩的力量就會消失和軟弱。此時大合薩剛剛歸來北荒不到一個月,他的力量是否足以與墜石呼應,令人擔憂。
  
  拜完山後,大合薩獨自一人,赤身走入黑暗中。正常人在這樣的氣溫下,一刻鍾就會斃命,被凍成堅硬的冰柱,但大合薩卻在烏黑的有熊山上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後才歸來。他的光頭和皮膚上也挂滿白霜,他的表情虛弱卻神采奕奕。這本身已是神迹存在的一部分。他高高地舉起了一只手,彎曲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一塊梭形的白石。那就是我的墜石了。
  
  瀛棘人一起歡呼了起來。“是的,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祖先和山神的聲音。”大合薩把石頭貼在我的胸膛上,用催眠般的魔力在我耳邊低語:“你聽到山上傳來的咆哮和力量了嗎?它是你的,它是屬於你的了。”
  
  賀拔離和七個那顔合力將我的旗幟在斡耳朵前高高樹起。旗杆是赤蠻親自帶著十來個人,從遙遠的大望山南麓找到的冷杉木,巨大的樹幹有六丈多高。它高高聳立而起,開始在風中飄揚的時候,金子一樣的陽光正好越過大望山的山尖,灑在了金冠豸的旗子上面。
  
  蒼狼是我的年號。
  
  在那天晚上看見那只對月長嗥的寂狼時,我就有了用這個年號的念頭。
  
  它被寫在淡黃的天蠶絲錦上,由大合薩在斡耳朵�大聲公布的時候,我的兄弟們都以為這是鐵狼王的意見,他們的臉上露出幾分悻悻的神色。我坐在那張楠木的大椅上看到了這些不加掩飾的表情,但我懶得說明真相——就算我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高踞在我身後的鐵狼王也不想解釋——他用不著解釋。
  
  那一年剩下的八個月,是陰羽原上難得的平靜日子。瀛棘的子孫們終於在有熊山下彙集一處了,雖然依舊是各懷異心,但還是能遵循外表上的相敬如賓默契。他們確實累了,需要一段時間喘息,同時舔養自己的傷口。
  
  唯一值得悲傷的,是老師古彌遠離開了。
  
  我問他說:“老師不肯留下來幫我嗎?我能當上大君,一半是運氣一半是老師的功勞,你如果走了,部落�的人怎麽還會服我呢?”
  
  “你是個很乖很稱職的大君,可我在這兒本來呆不久長,”古彌遠笑著說,“許多人在找我,如果他們知道我在這兒,會來找瀛棘的麻煩,那豈非違了幫你的初衷。”
  
  我問:“你是說那些辰……”
  
  古彌遠用眼神制止了我後面的話。辰月的名頭確乎不是所有人愛聽到的東西。
  
  “你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安慰我說,“阿鞠尼,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自己小心吧。”
  
  “老師,還有什麽可以告訴我的嗎?”我緊緊地拉住他的手問。
  
  “當真正的王,讓每一個人害怕。”他說。
  
  古彌遠將鐵狼王送的金珠銀兩都謝絕不要,和他突兀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一樣,不過是一人一馬,一劍一影而已。臨走前,他撫摩著我的額頂,對我說:“別擔心,你需要的時候,我會再來的。”從他的手上,我感覺到他的半心半意。如果他也是將心湖冰封了的人,又怎麽能特別地眷顧我呢。
  
  我知道他早晚要走,八個月前我登基的那一天,他就流露出了這個迹象。
  
  那一天,在外面的曠野�,我的子民們開始敲擊自己的盾牌呼喊。�頭掩藏有猶疑的雜音,但很快被淹沒了。我的兄弟、我的那顔們和我那顔的孫子們,他們都在注視著我,目光各不相同,但都帶有相同的憂悒神色。我四處也沒看到我老師古彌遠。
  
  那天晚上的瀛棘大宴比我經曆過的蠻舞大宴要簡陋得多,不同的是如今我在最尊榮的位子上就坐。我臉上的鞭痕已經長好,我想,不知道那個頭發烏黑脖子柔軟的小女孩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瀛棘的五萬多人都聚集起來的群體會顯得如此龐大,遵循著大合薩的腳步走出來的那片空闊大場容不下這許多人,於是他們如同流沙一樣流淌到卡宏的方正院子�,流淌到卡宏和卡宏之間的縫隙�。我看到他們頭上騰騰的熱氣,甚至蓋過了營地外刮著的白茅風。這些粗壯的在蠻荒的草原上成長出來的新一代瀛棘漢子痛飲著粗陋的黑麥酒,像真正的草原遊牧人一樣用刀子切割羊肉,敞開胸懷面對寒風。他們在下面竊竊私語,他們望向王座上這個小孩的眼神是好奇和複雜的。我才不管這些呢。他們穿著形形色色的破敗衣裳,看上去就像破爛的獸皮擰成的繩索鋪滿了地面,但這是被惡劣的北荒鍛煉出來的五萬虎狼,我知道他們絕不害怕死亡——他們會害怕我嗎?
  
  這五萬人的目光�,我仿佛行走在一片寂寞的曠野�,四野雪白。大合薩緊緊跟著我,一個晚上都是他告訴我該幹什麽,該喝什麽,該說什麽。他的臉上有一種喝醉了的神氣,醺得他腳步不穩,但他依舊旋風一樣衝動。這可真奇怪,這個以智慧聞名的老頭莫非被這些拜伏在腳下的密密麻麻的人潮衝昏了頭腦?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被這股旋風夾帶著前進,木偶一樣僵硬的動作仿效他的示範,卻擡頭望向背後那所黝黑的卡宏中坐著的兩個人。他們隱藏在陰影�,讓下面拜伏的人看不清楚,但他們才是瀛棘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王者。
  
  赤蠻把一匹雄壯的白馬牽到一道土坎前,那匹馬走到前頭,似乎聞到了死亡的味道,長嘶一聲,人立而起。赤蠻就在那一瞬間�將刀子插進了白馬的脖頸�,他用的力如此之大,整個小臂都伸進了傷口中。他的眼睛�閃爍著瘋狂的亮光。
  
  他們連續將三匹馬和三只羊殺死在那道事先挖開的土坎前,然後,我在這殘留著血的氣息的土地上,面對有熊山灑下馬奶子酒。一定是喝醉了的大合薩抓住我的手,開始吟唱著古老的頌歌,那一刻有人發誓聽到了山上傳來熊的咆哮和毛發抖動的聲音。篝火仿佛也凍結了一瞬間,人們端著酒杯的手停頓在了空中。
  
  我看到鐵勒延陀的笑有幾分不安。這幾分不安如同小蟲子一樣鑽進我的肚子�,趴在那�蟄伏下來。
  
  天色微微透明的時候,一些喝多了的人開始橫七豎八地倒下,宴席終於顯露出快要結束的迹象,我溜下那座龐大而冰冷的寶座,逃到了我老師住的房間�。
  
  我的老師古彌遠那時候坐在門下的陰影�。他的臉在門外漏進來的篝火輝映下是多麽蒼白啊。卡宏�只有一點青白的燭光,在冰冷的空氣中左右飄搖。
  
  我察覺到一絲落寞的氣息,老師的心也有解凍的時候啊,在某個時刻,他也會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嗎?我正在成熟,正在向上爬,哪怕這兒是滿布危險溝壑的月牙湖的冰面,但我還是在照著他的設想一步步地走向權力的巅峰。他為什麽要難過呢。
  
  “為了一個很遠很遠的人。”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突然微笑著對我說。
  
  他的過去是一個謎。據他的說法,那個人不僅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且那件事也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卻始終覺得他所說的那個人很近很近。也許就在眼前。
  
  “我是想起了小時候啊。”古彌遠承認說,他突然問我,“阿鞠尼,如果哪一天,我也成為了你的敵人,你會怎麽做?”
  
  燭光抖動著橫滾,突然一晃,又扭動著向上彈跳起來。這團火的精靈就如被風卷動的旗角,如果要推算出它下一瞬倒向何方,就會耗費一生的精力和時間。古彌遠沒有看我,他凝視著那一團隨時可能被風吹滅的星星之火,似乎真的在測算燭光的方向。他的臉在燭光下顯得軟弱和疲憊,我突然意識到如果要動手的話,只有此刻,是的,就是在此刻才有機會。
  
  我沒有轉頭,只是偷眼瞥了瞥桌子下面,那�的牆壁上靠著把蠻族人常用的長馬刀,如果一伸手抓住刀柄……我可以用赤蠻教我的刀法,橫切古彌遠的下腹,快速,狠辣地一抖刀尖,就可以割開一道極深的致命的傷口;我還可以翻腕,斜劈開他彎著的大腿,自下而上地撩開臍下三寸到胸骨的地方,讓他的鮮血和內髒噴濺到五尺之外的地上……可我的胳膊太弱小了,這些刀術都需要手腕的力量和腰背的爆發力。我才六歲啊。我懷念起赤蠻那強壯的肌肉虬結的胳膊來。而古彌遠看著發呆的我微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每一步盤算。
  
  他只是展現了這麽一瞬的軟弱,很快他就冷靜下來,恢複成那個無可挑剔、無可戰勝的人了。
  
  “如果你不是六歲,你會抓起它來嗎?”他毫不客氣地問。
  
  我茫然想了一會,回答說:“要是再過兩年,再過兩年我就會。”
  
  “兩年後,我還真不敢這樣坐著面對你了,”古彌遠沈思著說,“時候到了,今夜我要教你元宗極笏算。”
  
  從他的語調�聽不到一絲抖動的痕迹。我的心卻猛地緊縮了一下,我想起了在我叔父的大殿上,四周盤繞著的無數密密麻麻的蜘蛛絲上的微弱光點,它們鋪天蓋地而來,充滿了視野和心靈。那只是元宗極笏算的初始模式。
  
  元宗極笏,包含了笃信、查微、讀心、雍容、元宗、極笏六種心訣。古彌遠說:“這六算是走向全知全覺的橋梁。萬物相生相克,相制相侮,你抓住了源頭,自然就能推排出結果。有差別的結論來自於預測者的自身。任何一絲微妙的情緒搖擺都可能影響他,將他帶領向錯誤的巷道。如果沒有及時察覺,死亡通常也就在那一刻來臨。”
  
  “讀心?真的有這樣的東西嗎?”我困惑地問。
  
  “當然沒有,沒有讀心術這種東西,”古彌遠搖了搖頭,“但萬物相關相連,你臉上和手上的微小表情和動作,就出賣了自己的想法。你以查微訣收羅這些細節,就可以探知他們的心思了,甚至能知道他們自己都不清楚的內心深處渴求的東西。”
  
  “他們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呢?”
  
  “這不是很正常嗎?比如說,”古彌遠以一種悲憫的神情望著我,“阿鞠尼,你心�想的,其實是學如何可以讓冰熒惑花盛開的神通啊,你自己可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低聲說。
  
  “在我眼�,沒有一個完整的人,小阿鞠尼,我將他們分解成了無數的碎片,嘴角,眼尖,鼻子,手指,下巴,皺紋,拼裝起來後,就是一個透明的,完全被看穿的人。”
  
  一個晚上學會六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古彌遠卻不管這些,他將所有該記憶的天文地理風水潮流氣候種種真實幻象如洪水一般朝我壓過來。我只覺得耳朵�萦萦繞繞,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聲音。這聲音如有魔力的溪流,潺潺不息,細而不絕。
  
  “理解不了的地方,你就先記著;記不住的地方,你就只管用心聽著。總有一天,你會把它們都想起來,都明白過來的。”
  
  那一天晚上,就在隔壁的卡宏�,坐著我叔父攝政王鐵勒延陀,他也沒有睡著,而是歪著頭,既像在傾聽又像在等待什麽。
  
  外面一匹快馬驟來,馬還沒有停穩,背上的人已經偏腿跳下鞍,急匆匆地走入殿中。在他耳邊低聲說:“有人在大望以西見到天驅指環現身了。王瞎子帶著一個十人隊追了上去,結果一個也沒回來。
  
  鐵勒延陀的臉色變都沒有變,他只是簡單地說:“知道了,下次別再叫人追了。”
  
  左骖應了一聲,轉身要走,鐵勒延陀卻突然加了一句:“你也不要去追。”
  
  鐵勒延陀愣愣地仰頭看著屋頂。關於這個神秘武士團體的傳說,已經沈寂了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依舊沒有人知道這些山嶽一樣沈默的武士,他們的古老信仰究竟是什麽,他們要為了什麽而搏殺。許多人都以為他們應該死,而且已經死絕了,但也有許多人認為能夠和天驅的武士交手是無上的榮譽。他看到了左骖轉過臉去時興奮地咬緊了的牙,所以才加上了那一句叮囑。
  
  但是鐵狼王自己也不甚明白,這些武士們為什麽要嚴守自己的秘密?他們又要為了一個什麽樣虛幻的理想而抛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鐵勒延陀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他探手到自己的懷�,用兩根指頭捏住一枚鐵青色的指環,讓它在指尖上團團地轉了起來。
  
  白天靜悄悄地溜過,然後又是一個夜晚,一個白天……我不知道在老師的屋子�坐了多久,只知道古彌遠在蠟燭燒盡的時候又換上一支新的。他點上一支又一支,直到燭淚流滿桌子。赤蠻探頭探腦地來看過幾次,都被趕跑了。楚葉會靜悄悄地送上食物和羊奶。不論我在做什麽,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是在認真記憶還是茫然發呆,古彌遠都在平和地吟頌,就如一條潺潺的細流從我的一只耳朵衝蕩進去,在我腦子�回一個漩,然後又從另一只耳朵�衝出來,我睡著了,似乎也在夢中順著這條溪流慢慢上溯,去尋找它的源頭……我記不住這麽多東西,我的腦袋要爆炸了。我呻吟著說,使勁抱住腦袋跪了下來。
  
  突然眼前一黑。蠟燭哧的一聲滅了。古彌遠沒有點亮新的蠟燭。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住了口。突然沒有了萦繞在耳邊的說話聲,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我頭重腳輕地走了兩步,搖了搖頭,想確認腦子沒有因為被塞了太多東西而壞掉。古彌遠在黑暗�說:“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見見他們吧。”
  
  在傍晚的微光�,我的三個兄弟並肩騎在馬上,他們背對著光站著。
  
  “你登上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台合歪著頭看我,神色複雜。“我不服氣,我可真不服氣呀。”他說。他的馬瞪著滿是血絲的白眼球,掉過頭來啃他的膝蓋,瀛台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愛著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們瀛棘的血脈就危險了……”他含義隱晦地朝卡宏後面揮了揮手。我知道他在說什麽,他是在說我的母親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們分開,她希望我們相互仇視,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說。
  
  “阿鞠尼。”他扶著馬鞍,滾鞍下馬,從腰帶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裝在一把紅鹿皮的刀鞘�,鞘上嵌著一顆血紅色的翡翠。我認得這把刀,刀名破狼,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開鋒,實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撫摩著刀鞘,一副舍不得的樣子:“這是父親留給我的佩刀,我把它轉交給你,你好自為知吧。”
  
  他們三人一起撥轉馬頭,跟隨他們而去的是千多名賀拔部的族人,鐵狼王要他回溫泉河重建別營。一團銅色的厚重烏雲低低地壓在他們跑過去的方向上,突然間又在大風的卷動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狀的亂絮,四下�片片飛揚。我看見三支迎著夕陽揚起的鞭子。他們挨得緊緊的,他們是兄弟呀。夕陽熔金,在他們挨在一起晃動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團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們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團模糊的金光�面,卻突然發現離他們那麽遙遠——他們和我的關系即疏遠又親近,我既相信他們,又不相信他們。
  
  這就是命運嗎?我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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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1-6-8 20:06:56

第4節 瀛台鐵勒(4)
  
  
  孤零零的一彎月鉤之下,大地如同一道白幕在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升起,在這片非白即黑的景象上,一團突兀的黑色影子矗立在東邊的天空上,那便是鐵襠山的側影。鐵襠山狀如磨盤,東側是推把,西側是磨嘴,便是這兩路有通途可上,其餘各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西側的磨嘴上有一條野羊群踩出來的小道,順著溝蜿蜒而上,兩邊都是高起來的陡壑。小道又滑又陡,山的陰影落在道中間,如一把刀子將這條溝乾淨利落地一切兩半。
  
  三匹馬頂著風從黑影裡冒了出來,在陡峭的路上低著頭艱難地挪動著。當先馬上坐著的是一名腰背挺直的將軍,頭盔兩側的包頰圍攏來,將他臉頰的下半部都擋住了,一簇花白的鬍鬚從盔下鑽出,撒落在胸口,馬鞍上的長槍在月光下顫悠悠地晃動,一支插滿箭的箭壺掛在鞍後。他背後的一騎雖然個子矮小,卻顯得很精幹,倒提著面盾牌,他手裡拖著後面那匹馬的韁繩。那匹馬上坐了名孩子,圍著厚厚的裘皮大衣,整個人都淹沒在毛皮裡。這個淹沒在毛皮裡的小孩就是我,只有長孫宏和他的孫子跟隨著我。
  
  我們登上半山,都沒有遇到任何哨探,積雪將馬蹄聲都吸了去,鐵襠山上毫無聲息,似乎無人察覺我們的到來。但國剴之如果是朽笨無能的老傢夥,我就不用費這麼大勁到這兒來了。
  
  一直被兩面溝壁收束得緊緊的小道突然放寬了,山壁向兩側的黑暗伸展出去,就像一道土圍子,在山脊上包出一處方圓二十來丈低窪的盆地,在坳口的盡端,一段連綿的矮坎擋住了通往山頂的視線。
  
  我拉了拉馬韁,三匹馬正好停在了低窪地的中心。「就是這裡了。」我擡頭看了看,低聲說。
  
  長孫宏反手從鞍上摘下他的長槍,瞇著眼看了看四周,讚道:「是個埋骨頭的好地方。」他話音未落,轟的一聲,一道火光突然劃開黑夜,在天空中劃了一條弧線,掉落在我們腳前。我被火光刺痛了眼睛,那支火把在雪地裡彈了一下,就在那兒蓬蓬地燃燒著。
  
  馬受了驚,豎著耳朵往後跳了起來,因為被我們勒緊韁繩,它們在原地打起轉來。又是蓬蓬蓬的幾聲,四面都不停有人將點燃的松明火把投了過來,在我們周邊圍成了一個火圈,燙得雪地哧哧作響。我們三人三馬暴露在明晃晃的火光下,而光輪之外,除了一些急速挪動的人影外,我們什麼都看不見。
  
  長孫亦野以極快地速度摘弓搭弦,瞄向外圍那些土圍子上影影綽綽的人影。
  
  唰的一箭穿越暗空而來,射在我們腳前的雪地上,箭尾上的翎毛在寒冷的空氣中簌簌而抖。
  
  這是警告性的一箭。
  
  「放下你的弓。」我朝長孫亦野喝道。
  
  火光下,我看到這位少年把弓弦拉得緊緊的,牙也咬得緊緊的。一滴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那一滴汗裡映滿了四周的火光和殺戮氣息。老師說,在戰場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證其他人按你的話去做,不多也不少。我一鞭子抽到長孫亦野的手上,又喊了一句:「放下弓!」
  
  他轉過頭來,惱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收起了弓。
  
  我朝向長孫宏:「把槍插在地上。下馬。我們空手走到前面去。」
  
  我說得大義凜然,可要不是長孫亦野拉了一把,下馬的時候我就會在雪地裡摔個嘴啃泥。長孫宏一頭走一頭將頭盔扯了下來扔在雪地裡。我們在火圈前站了下來,空著雙手,被火照得明晃晃的。
  
  「那顏,你來喊。」我說。長孫宏重重地哼了一聲,他還在生著氣呢。他將手攏在嘴邊,高聲喊了起來:「國剴之,長樂侯在此,速來拜見——」他的嗓門確實夠大,回聲轟隆隆地順著冰冷的山脊傳了上去。我們等了良久卻一聲回應也無。
  
  「國剴之,你他娘的不是怕了我們三個吧?」長孫宏拍著胸脯大聲吼道,「你要是怕了,就躲在後面好了……」
  
  我沒讓他這麼喊,可我也沒讓他別這麼喊。如果,能把國剴之激出來,那我就不和老長孫計較了。我這麼想。
  
  我們在火把的光亮晃動中,拚命地睜大眼睛向外面看去,沒看到任何動靜也沒有聽到回答,卻聽到山坎後面一支大軍正在調動,洪流一般繞到我們後面去了。他們既是去查看我們身後是否有瀛棘大軍,也把我們的後路封住。
  
  長孫宏冷笑了一聲:「國剴之……我們要真帶了人來,你這幾百號人頂個鬼用。」他嗓門雖大,這句話卻給山坎上密集如驟雨的馬蹄聲響蓋住了。我們擡頭看時,火光晃動中的黑暗邊緣裡,正好能看到一支百來人的騎隊越過土坎當頭衝了下來,他們在月光下俯衝下來,馬蹄翻滾如雷。火光映襯下看得清楚,這是昆天王的吉蛇營剩下的鐵甲重騎,紅色的胸纓在閃光的胸甲上燃燒,雪亮的刀光在暗重紛雜的影子裡閃動。他們居高臨下,對準空地中央我們三個人,直衝了過來。
  
  這一隊鐵騎俯衝下來,收勢不住,必定要將我們三人踏為肉泥。長孫亦野輕輕地啊了一聲,微微一動,忍不住想回去拾起自己的長槍。長孫宏卻暴喝了一聲:「都站著別動!」這老將軍雖然暴躁,卻能把握住戰場上的瞬息變化,他冷哼一聲,眼睛瞬也不瞬地迎著這一隊飛奔而下的鐵騎,卻是拉著我們兩人一動不動。
  
  眼前一暗,當先兩匹黑馬已將火把踏滅,馬噴出來的氣息打在我們的臉上。眼看狂奔下來的馬就要把我們踩成肉泥,我害怕得要死。老師可沒告訴過我要帶拒馬木來。
  
  當先兩匹並在一起奔馳的騎者卻突然帶馬向兩邊一閃,我看到馬拚命扭著脖子時頸上張揚扭動的肌肉。他們在馬背上側著身子,彷彿要摔倒似的。後面的騎兵嘩啦啦地向兩側分開,馬蹄錯亂,在周圍跑成了一個大圓,把我們三人圈在其中。他們輕快地滴溜溜地跑著,圈子越擠越小,緊緊地壓迫。在這些交錯的怒目甲士間,我們不禁背靠背地貼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搞的什麼花樣?」長孫宏轉著頭喝道,「國剴之,你再不出來,我可要罵娘了。」
  
  圍著我們的騎兵裡突出三騎來,當先一人身披玄鐵甲,也是空著雙手,只在腰上挎著把腰刀,正是國氏的老將軍國剴之。後面那兩員年輕小將,卻是他的兩個孫兒,雖然面目清秀,卻滿帶著凜然殺氣,令人不敢小覷。兩人一般高低,一樣裝束,長得也是一模一樣。只是前面的那人手上提著把明晃晃的大陌刀,眉宇間更多一份英武,後面一個背上插著雙刀,銀甲鏗然,精神抖擻。如今瀛棘剩下的不是滿頭白髮的老將,就是孫兒輩的少年豪傑啦。
  
  國剴之現了身,死對頭長孫宏這會兒卻不說話了,只是圓睜著雙眼,怒視著對面的騎者,圈子裡除了地上火把嗶剝的燃燒聲外,只聽得到馬的粗重的喘息聲。
  
  國剴之斜瞪著眼看了我們三人半晌,卻先開了口:「長孫宏,你該不是來勸降的吧?如果是來耍嘴皮的——」他使勁一拉韁繩,閃開一個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條路,「那就帶人快滾下山,別汙了我的刀。」
  
  「呸,」長孫宏揚頭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帶著本部一千精兵來勸降,看你從是不從。」
  
  「公子寂?」國剴之將頭轉了過來,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連胳膊都打不了彎,只要一擡頭,帽子就會滑下來遮住我的眼睛。不過他還是把我認出來了。
  
  「長樂侯,我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國剴之輕蔑地衝我擡了擡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啊?」
  
  「我是來詔告你的罪過的。」我大聲說。登時四下裡響起一片紛亂。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著臉對國剴之說:「瀛棘大軍此刻橫陳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討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幾千人。國大人,你放任瀛棘這幾千精壯子弟死去,讓瀛棘的母親為你們的困擾悲哭——這該當何罪呢?」
  
  國剴之一愣,這話夠他想上一陣子的了。他收起臉上的輕慢之色,帶著琢磨的神色讓馬繞著我走了半圈。
  
  「這是瀛棘部諸位大人的口氣嗎?」他用探究的口氣兇猛地問,「他們為什麼讓你這樣一個孩子來說這話,難道他們怕來送死嗎?」
  
  「放你娘的屁……」長孫宏說。
  
  「我猜他們是覺得我這樣一個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國剴之,」我說,「你的罪就是糊塗。」
  
  「胡說,我糊什麼塗?」國剴之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鐵甲片片相撞。他指著長孫宏說:「長孫氏仰仗大族權勢,處處對我壓制。我國氏上下千人,寧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馬韁,夾緊了馬,那馬直立而起,國剴之縱聲喝道:「明日大夥兒一起死在這山上便是了。」
  
  他身邊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擊盾牌,在轟然巨響中齊聲大喝:「寧死不能受辱!」
  
  我用我的童聲盡全力叫道:「我帶長孫氏那顏前來,便是要你們解決了這糊塗之罪。國剴之,我問你,若有外敵,你可願意為瀛棘部的長孫氏而死?」
  
  「什麼?讓我為了長孫的人去死?」國剴之長笑一聲,「長孫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嗎,若有機會殺他媽的幾個人,我倒是不會放棄,老夫的手早癢癢了。」
  
  我點了點頭,轉頭問長孫宏:「長孫大人,你可願意為國氏而死?」
  
  長孫氏的那顏斜目瞪著國剴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無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過這匹夫若要殺我,總也得耗上點力氣。」
  
  冷颼颼的風從山梢上一掠而過,縱然我穿著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們之間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間裡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腿輕輕地哆嗦了起來。成敗的瞬間就在此時了。於是我讓自己冷笑起來:「兩位大人豪氣不減當年——好,你們殺吧。你們這就動手吧。」
  
  他們兩人本已劍拔弩張,卻沒料到我這麼說。長孫宏眉毛一挑,國剴之嘴角一動,都轉過頭來看我。
  
  我咬住顫抖的嘴唇,大聲說:「動手之前,你們一定要先殺了我。我好去見我父親,告訴他瀛棘如今已經沒有真正的英雄了。」
  
  國剴之咬著鬍子,斜眼歪瞪著長孫宏:「公子有什麼話就直說了吧。」
  
  我對國剴之說:「大人為了自己之私仇,讓自己的家族滅亡,還落個逆反的名聲。好。」
  
  我對長孫宏說:「大人為了自己的私名,讓瀛棘的流血沃野,落個氣量狹窄的名頭。好。」
  
  我大聲對他們兩個說:「此刻我瀛棘元氣未復,四處都是強敵,滅族與否只在呼吸之間,你們卻在這裡爭當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親忍辱負重,為了瀛棘死在這北荒裡,我大哥為了瀛棘離家多年,最終死在踏入家門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殤州,屍骨無存……如今你們卻要讓我父親白白死去,要讓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涼關敗後,瀛棘被送往瀚州戍邊的,有八萬人,他們是心甘情願地前往的嗎?從白梨城遷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萬人,他們是心甘情願餓死的嗎?你們此刻內鬥,便是要讓瀛棘這十三萬人全都白白死去。」
  
  一名六歲的孩童站在雪地裡,微微顫抖,朝著兩名老人,朝著數百名鐵甲的武士,朝著無邊無際的北荒的風和月喊出了這些話。這就是我老師設想的場面嗎?可他們無動於衷。他失敗了吧。我瘋狂地喊著,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你們……他媽的……我如果有刀,我也會先砍了你們兩個的……」
  
  武士都不知所措地勒著馬,看著他們的首領。
  
  我最後呸了一口,對他們說:「我鄙視你們,大人們。」
  
  長孫宏愣愣地看著我一口氣喊完這一大段話,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蓬鬍鬚朝著天空抖動不休。
  
  「哈哈,」他大笑著說,「我白活了七十年,連個六歲的娃娃都還比不上啊。」
  
  他扭頭對自己的孫子說:「孫兒,往後長孫部不可有絲毫尋仇尋釁之想,否則你死了我也不認你這個孫兒。」
  
  還沒等長孫亦野有什麼反應,長孫宏右手閃電般掣出鞘裡的刀,手腕轉動,雪亮的刀光自後向前一閃,長孫宏那顆碩大的頭啪的一聲滾落在地。無頭的長孫氏那顏卻兀自在雪地裡站立不倒。這一下血光突現,誰都意料不到,周圍圍成大圈的數百人馬悚然而動,一齊往後退了一步。
  
  長孫亦野臉色煞白,卻沒有一點憤怒的神色,他咬著嘴唇,跪下來向爺爺的屍體磕了個頭,上前捧起了頭,雙手高高舉起獻到國剴之的馬前,又跪了下去。
  
  我擦了擦臉上的淚,低聲說:「國大人降我,成全你英雄的名聲。」
  
  「這是大君的兒子呀。」國剴之朝我凝視片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掉頭對左右兩騎道:「我死之後,你即刻帶領全部人馬下山,投歸瀛棘大營,今後惟公子寂之命是從。凡我氏中,有敢與長孫氏再起爭端者,就拿我的配刀親自殺了。」
  
  那兩員小將一起驚恐地喊了一聲:「爺爺?!」
  
  國剴之望著馬前捧著血淋淋頭顱的長孫宏的孫子,慨然歎了口氣道:「我再活著,還是個人嗎?」
  
  他回過頭來衝我道:「公子,我這兩個不成器的孫兒就交給你了。」
  
  他身邊的兩人茫然顧我,國剴之已然抽出佩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
  
  我低下頭去躲避噴出來的血。我的手在發抖嗎?我看見自己雪白的袖子上濺了一滴血,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
  
  長孫宏的孫子和國剴之的孫子都在看我。他們咬住嘴唇,目光裡充滿悲痛和火熱的光。我知道他們痛苦,但這些痛苦和瀛棘整個部族的痛苦比較起來是微不足道的。他們也深切地明白這一點。
  
  英雄都將老去,年輕的人將會崛起。這些年少的將軍懷著和我一樣的夢想。那些成排站著的鐵甲騎兵也多半年輕,年輕的瀛棘正在慢慢地長大。只是他們缺乏長大的時間,像白梨城一樣,不等成熟,就會直接被強大有力的命運拖帶著奔進成年人的漩渦裡,去殺去愛。他們都在看著我,和剛剛看我的目光已經不一樣了,我知道。我若讓他們去殺,他們就會去殺。
  
  可還要殺多少人,才能讓瀛棘活下去?
  
  我騎上自己的馬,回首看鐵襠山下展開的瀚州冰原。萬里江山都在月光下騰蕩起伏。一匹寂寞的孤狼在遠處的雪原上痛苦地嗥叫。我深深地感到,一個人的力量是多麼的薄弱啊。一個聲音在心底裡說,可是你必須承擔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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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1-6-8 20:06:05

第3節 瀛台鐵勒(3)
  
  
  那一天晚上,我們兄弟終於在鐵狼王的金帳中見到了舞裳妃子。五年來她光潔的臉上已經增添了些許皺紋,雖然神態疲憊,卻依舊像我記憶中的那麼雍容華貴,儀容不可仰視。
  
  鐵狼王依舊是上陣的一身戎甲裝束,只是在外面披了件銀貂皮的大氅。他和舞裳妃並肩坐在上首,和這位蠻舞草原上養育出來的端麗的女人坐在一起,他似乎也沈穩了許多,原先那副草莽野性的習氣一掃而空,儼然一副王者的模樣。
  
  他身後的兩排剽悍的衛士個個衣甲鮮明。他們手持烏漆長矛,腰裡懸著長刀和弓箭,背上倒背著三稜鐵骨朵,每人的腰裡還別著短彎刀,這是鐵狼王手下最精銳的勇士,被叫為「狼牙」,一貫都由左驂親自帶領。
  
  瀛棘部的那顏和各親貴大將,在帳中分坐兩側,每個人都正襟危坐,緊繃的臉如木頭一樣毫無表情。大合薩坐在代表尊貴的紅牙床上,書記官伏臥在底下。這正是瀛棘最高級別的金帳議事大會,這五年來,瀛棘休養生息,全族男丁能戰者皆為兵,不過得八千人而已。隨昆天王而去三千餘人,四千人隨瀛台王子西駐溫泉河,傷亡近半,只剩兩千人馬來投鐵勒延陀,如今會兵一處,加上鐵狼騎,不過共有六千餘人。這點兵力良莠不齊,尚且敵不上草原上一個小部族,要再內鬥,便是再也消耗不起了。籠罩在北荒上的陰霾能否驅散就看這一遭了。
  
  「快意侯,你想說什麼,就說吧。」舞裳妃用手撫著自己的額頭,看著瀛台合疲倦地說。
  
  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聲,跳了起來,大聲道:「這個男人姓的是『鐵勒』,怎麼能當我瀛棘的主人呢。」
  
  「你不服氣嗎?」左驂陰森森地問道,他一發火,臉上的傷疤就皺縮起來,看上去猙獰可恐。他伸手扶住自己的刀把,帳篷中空氣登時凝固起來。
  
  舞裳妃歎了口氣,說:「瀛棘王親口承諾要回復到草原的傳統,各位大人都是親耳聽到的。長孫鴻盧,你說呢。」
  
  那名精瘦的老頭在燈下擡起頭來,搖晃著滿頭白髮道:「草原習俗乃是幼子守竈。」
  
  瀛台合等三人又都轉過臉來狠狠地看我,似乎早知道我是他們的敵人。
  
  瀛台合狠狠地吞了一口氣,說:「我瀛棘如今勢力衰微,四周狼虎相伺,長樂侯那麼小,怎麼能擔當這樣的重任。」
  
  我在肚子裡一聲冷笑,舞裳妃子可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啊。
  
  「幼子主政,總好過大家自相殘殺,這可絕不是你父王期望看到的事啊,」舞裳妃皺了皺眉,說,「長樂年紀尚幼,就由我和他叔父鐵狼王暫且攝政,待他成年了再還政於他。」
  
  「等他成年了,還有我們瀛棘一脈的立足之地嗎?」瀛台合豁了出去,大聲喊了出來。
  
  左驂又是冷哼一聲,鐵狼王坐在那兒,卻是皺著眉頭一聲不發。「那快意侯說吧,該當怎麼辦呢?」舞裳妃問。
  
  瀛台合氣惱地咬著牙道:「瀛棘王登基前,歷來要先辦好三件大事,那便是馴服踏火馬,尋覓墜石,為瀛棘立下大功一件。」
  
  踏火馬已經在我們瀛棘部手中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了,傳自今日,也不過四匹而已。相傳它們來自於瀚北極寒之地,是眾馬的祖先。這些神馬全身赤紅如火炭,始終在一片煙霧和火焰中跳騰,沒人看得清它們的面孔,只有被天命選中的瀛棘王、或是最勇武的戰士才能駕禦它們。這些馬性子暴烈,發起怒來,比猛獸還要可怕,被這樣的馬踢上一腳,就會被燒成一根兀立的焦炭。
  
  舞裳妃子臉上登時一寒,說:「阿鞠尼只有六歲,你要弟弟去馴服這樣的烈馬,是指望他死嗎!?」
  
  火光下只能見瀛台合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卻不回應。
  
  「各位大人怎麼說?」
  
  長孫鴻盧翻查他藏著的數百本灰黃破舊的羊皮紙卷,說:「從錄記來看,凡三百四十五年六月,共計七千三百八十一卷的筆錄,記錄了瀛棘二十三位君主的一生事宜,凡未騎過踏火馬的大君,都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得到過好下場。」
  
  舞裳妃子聽了這話,還待要說,我又忍不住漏了嘴說:「讓我試試吧。」
  
  舞裳妃氣惱地轉過身看我,鐵狼王卻露出了笑容「小孩兒家有骨氣,就讓他試試吧。」
  
  當下各人出帳,圍成一大圈。兩名葉護各牽出一匹馬來,鐵狼王指著營寨外遠遠一塊高大的冰坨子道:「誰先跑到那兒,再跑回來的,就算贏了。」
  
  那塊冰砣子又瘦又高,就像根柱子,在龍牙河以北,離大帳約有兩里地,站在帳門前也就是隱約可見。
  
  兩匹馬一色的黑色卷毛,高有八尺,如同一條黑龍,腳下繚繞著一團團的火焰,呼吸間不斷噴出灼熱的白色氣體。它們翻著白眼看我,露出了整齊的白牙。我害怕起來。
  
  這時候,賀拔那顏已將自己的銀柄馬鞭子遞給了瀛台合,又拿了一付厚厚的鹿皮手套給他。赤蠻剛要把他的鞭子遞給我,鐵狼王喊道:「用我的。」他將自己那根打狼用的又長又粗的皮鞭子扔了過來。
  
  兩名葉護將烈馬牽到金帳前的空場上,就放開了手,兩匹踏火馬開始打著響鼻,在空場上兜起圈子,它們那碩大的蹄子落在雪地上,立刻將那裡的積雪化盡,在那帶起了燎人的熱氣,它們那可怕的目光看到誰臉上的時候,誰就忍不住後退一步。
  
  鐵狼王大喊一聲:「走吧。」
  
  我三哥瀛台合咬了咬牙,提起鞭子,瞅準一匹踏火馬,飛身而上。那馬登時憤怒地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隨即又猛地前傾,後腿連續猛踢,大團的火焰隨著它的蹄子甩上半空。好個瀛台合,像影子一樣緊貼在馬背上一動不動,他幾次伸手去夠馬韁——那馬韁是用岡斯山冷鐵鍛造的,質如寒冰,雖然燒上許久也不會變熱。他連拉了兩次,卻沒能抓住馬韁繩,還差點晃下馬背去。踏火馬使勁地咬著嚼子,瘋一樣地搖晃。瀛台合一手緊緊地抓住火焰一樣飄揚的鬃毛,騰出一隻手來猛抽馬屁股。
  
  踏火馬擰著脖子,歪歪斜斜地跑了幾步,瀛台合在瀛台家兄弟的歡聲裡,拉住馬韁,他把嚼子勒得緊緊的,兩條腿也越夾越緊,但是那馬還是憤怒地咆哮嘶叫著,騰騰的烈焰從馬頭上和馬屁股上燒起。瀛台合猛踢它的肚子,那匹馬開始快步跑了起來。
  
  他掉頭朝那棵冰柱子飛馳而去。
  
  鐵狼王掉頭對著我道:「瀛台寂,你還在愣什麼?」
  
  我那時候早呆在那了,看著瀛台合騎的那匹馬如此兇惡,我如果走過去,那匹馬一定會吃了我的。
  
  「語言就是一種巫術,當你掌握更多的語言的時候,你就得到了更多的力量,」古彌遠說,「其實動物的語言是最簡單的了。」
  
  馬的語言也同樣簡單。我扔掉手裡的鞭子,朝它慢慢地走了過去,它側過頭來,用凶狠的眼白瞪著我的,不斷用蹄子刨著腳下的土,從鼻子和口中噴出大朵帶著煙的火焰,但是它突然站住了,豎起耳朵傾聽,彷彿聽到了漂亮光滑的小馬駒的叫聲。
  
  那柔和的聲音來自我的嘴,我輕輕地彈著手指,對馬說著它的語言,他們聽不到我說什麼,因為大部分的音頻是人的耳朵所無法聽到的。它安靜了下來,搖了搖頭,走到我身前跪下,把碩大的頭放在我的膝前,那時候它身上的火氣已經消退了,變涼了。
  
  我翻身上馬,認準馬鐙,伸手順順當當地抓住了它的嚼子。周圍的人都極安靜地看著我做這一切。
  
  踏火馬騰身而起,長嘶一聲,朝瀛台合追去。他跑在我的前面很遠,此刻已經跳入了龍牙河,厚厚的冰立刻在他騎著的馬蹄下炸裂開來,冰面沸騰著,在他的馬蹄後面啪啪作響,然後裂開成一塊塊漂浮的冰塊。
  
  我的馬不用催促,就跑得極快,它的馬蹄彷彿在那些厚厚的積雪上一掠而過,我的身後籠罩在一大團的白霧裡。瀛台合扭頭看了看我,突然勒著馬在冰面上橫著跑了起來,他的背後烈焰翻滾,整段整段原本凍著的河道都被他騎著的踏火馬給化開了。
  
  我不得不讓我的馬順著河道向上遊奔去,要繞到很遠的上頭,從那些冰還厚的地方跑過去,而瀛台合遙遙領先,眨眼之間,他已經觸碰到了那根冰柱子,然後掉頭風一樣掠過我的身邊。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的馬跑得並不安穩,還在一邊跑一邊不服氣地蹶著蹄子。我三哥的騎術真的是高過我呢,如果是我在那樣顛簸的馬背上一定會摔下來的。
  
  我拍著坐下的踏火馬,它明白我的心思,向前直伸著脖子,使出全身的力量跑著,風從我的耳朵邊呼呼掠過,但回程過河的時候,我們卻要繞更遠的路了。眼見著瀛台合的背影在我前面晃動,就要衝進空場,我是無論如何也追他不上了。
  
  我三哥眼看著就要跑到金帳前,卻突然哎呀大叫一聲,從馬背掉了下去。原來他用強力壓服踏火馬奔跑,暴怒也讓神馬身上的熱量迸發而出,他雙手雖然戴著厚手套,最終還是被馬鼻子裡噴出的灼人熱氣燒傷。瀛台合堅持了許久,卻在快到終點的時候摔了下來。那馬拖著空鞍一陣風似地掠入空場中。瀛台合呻吟了幾聲,爬不起來,卻有十幾名瀛棘人趕緊上前將他扶起。
  
  我的踏火馬在其後奔回場中,在鐵狼王面前唰地一聲立定。四面圍著的大人們寂然無聲,鐵狼王卻哈哈大笑,舞裳妃臉上也是笑容一放:「瀛台合,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嗎?」
  
  瀛台合將受傷的手夾在胳膊下,咬牙道:「這不算,我的馬是比六弟的馬先回來的。」
  
  舞裳妃陰著臉,點了點頭,說:「你還是不服,這事就不好辦了。」
  
  「我說的三件大事,找到墜石是大合薩的事情,但歷代瀛棘王都要有大功於朝,方能從大合薩手中接過大纛,否則便是名不正言不順。六弟手無寸功,要成為這瀛棘之王,我心中不服。」
  
  舞裳妃搖了搖頭,歎氣說:「你這可是胡鬧了。瀛台寂雖然馴服了踏火馬,已經做了六歲的孩童作不了的事,但他畢竟年幼,連長刀都提不動,難道你要他上陣殺敵,手刃大將,方才放心將這王位交給他嗎?」
  
  一直坐在一旁沒有說話的古彌遠咳嗽了一聲。大廳裡的火光輕輕地一跳。古彌遠說:「我本是外人,瀛棘事務不該插嘴,但瀛台合的話也未嘗沒有道理。要做著瀛棘王,自然要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方是正理。我看眼下就有一件功績等著去立,不如就以之為題,讓幾位王子都來做一做如何?」
  
  舞裳妃側過頭來看看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她之所以對瀛台合步步容忍,也知道三王子精明強幹,多年來事事親力親為,大有乃父遺風,頗得部中親貴大將的支持,雖然此刻能強壓眾人同意,但周圍的那顏和將軍們未必真會服氣我這名小娃娃做瀛棘王。
  
  她知道古彌遠是我的老師,既然他如此說,自然該向著我才是,只盼他能說出什麼收服人心的道理來,於是點了點頭。
  
  瀛台合也知道此刻勢必不能後退,咬了咬牙說:「好,就是這樣。」
  
  舞裳妃微微一笑,說:「還請古先生明示。」
  
  古彌遠點了點頭,微笑著說:「國剴之。」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
  
  「明日一早,誰能取他人頭回來,損傷又最小,那便是瀛棘王,各位以為如何?」
  
  此語一出,人人愕然。他們自然知道國剴之奉昆天王命守護行軍大營,聞聽昆天王兵敗,已棄營逃往鐵襠山,手下聚集了國氏本部的三千餘人馬,距此只有七十里。但國剴之本是三朝老將,身經百戰,智計百出,在瀛棘眾將中號稱「老弦」,身邊有兵數千,困獸猶鬥,此刻鐵勒全軍突上,未必能一夜間將其擒下,要取他人頭回來,當真是談何容易。
  
  舞裳妃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古先生說笑了。」
  
  古彌遠正色說:「軍中無戲言。」
  
  長孫鴻盧坐在角落裡落筆如飛,他也擡起頭來對舞裳妃說:「墨跡落到了紙上了。」
  
  老那顏賀拔離突然點了點頭,一聲長笑:「好啊,就當是考較幾位王子的題目,讓他們說說看又不打緊。」
  
  瀛台合猛然咬了咬牙,昂然說:「昆田新敗,能有什麼士氣,我只需要三千兵馬,趁夜由東西掩殺上去,立取國剴之人頭回來。」
  
  賀拔那顏點了點頭,說:「鐵襠山南北險峻,只有東西有路可上,三王子兩面合擊,當有勝算。」
  
  瀛台彼也臉色鐵青,他捏著拳頭說:「給我長孫本部即可,不殺了國剴之,我就不回來了。」
  
  長孫部的那顏長孫宏大喜,跳起來說:「四王子信得過我,我願率部前往。」
  
  瀛台樂低著頭說:「我……他以前待我挺好,我可不去殺他。」
  
  賀拔那顏讚道:「五王子宅心仁厚,也是對的。」
  
  帳中大將此刻都側頭過來看我。
  
  我不由得看了看我老師,他微笑著看我,鼓勵說:「你只要把你想的說出來就好了。」
  
  「是啊,但說無妨。」賀拔離也笑瞇瞇地對我說。
  
  我低了頭說:「我不想帶兵去打他。每一刀下去,流的都是我瀛棘的血啊,我瀛棘已經就剩下這麼多人了,還是不要再打了吧。」
  
  賀拔那顏點了點頭:「那你說怎麼辦,也是和五王子一樣,就此放他而逃嗎?」
  
  我擡起頭來看了看四周,看見所有瀛棘的人都在看我。也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一股火氣湧上我的心口,我大聲說:「瀛棘七姓,要是在我手裡少了國氏,那還叫什麼瀛棘王。要降服國剴之,我只需要長孫宏大人一人,借他走一趟即可。」
  
  帳篷裡的人們聽了這話都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聲幾乎要把帳篷衝破。
  
  長孫宏幾分好笑又有幾分惱怒地問:「長樂侯是在消遣我嗎?」
  
  「在昆天王的營中,我就聽說國剴之是因為與長孫部的人不合,方才投到了我叔父一邊去,他三代為我瀛棘重臣,怎麼能有反心,不過是形勢不明,選錯了人而已,如今瀛棘大局已定,只要長孫大人願意跟我走一趟,除去他的疑慮,國大人定然會帶本部來降。」
  
  長孫宏聽了我的話,臉上一紅,粗聲說:「國剴之為人婆婆媽媽,小雞肚腸,我可不相信……就他媽的白白害死兩個人而已。」
  
  「長孫大人是不願意陪我去送死嗎?」我問。
  
  長孫宏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下巴上的白鬍子一根根地翹了起來。他如雷一般喝道:「如果長樂侯願往,我跟著大人前去——老子願意把這一腔子血,噴在國剴之的前襟上。」
  
  「我跟著你一起去。」他的孫子長孫亦野,一位少年將軍從地上半跪而起。他冷靜的口氣和長孫宏火暴火燃的性子大相逕庭,雖然年少,倒比他爺爺看上去更成熟。帳篷裡已經沒有人在笑了。他們都沈默下來,眼睛在火把的光下閃著一點一點的光。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7 10:59:25

第2節 瀛台鐵勒(2)
  
  
  被惡狼驅趕著的風鷂子轟隆隆地敗退下來,正和昆天王本陣追上去的輕騎和弓箭手們亂哄哄地撞在了一起。幾千人馬擁擠在雪窩裡,亂成一團。沒等瀛台寒回收拾好他的軍隊,又是一排箭在空中閃著光芒,帶著可怕的利嘯穿入他的陣中。一名持戟衛士就在他的眼前被射中咽喉,大睜著雙眼,想呼號又叫不出來。他抓撓著自己的脖子,直墜下馬,昆天王拉起馬頭從那具蠕動的軀體上跳了過去,他已然驚慌失措,但被寒冷凍凝似的頭腦還是告訴他,這一排急射,箭道平直,不是由弓,而是由十字弩在極近的距離射出來的。
  
  虎弓手們跳下馬來,倚在汗津津的馬背上向外還擊,但他們張皇四顧,只看到兩側坡地上明晃晃的雪團在飛起又落下,埋伏在其下的弩手們冒個小頭就又消失了。虎弓手歷來以遠射成名,這一次卻優勢盡失,他們從自己的馬背上轉著圈子摔落在地,胳膊上還把著賴以成名的鐵胎弓。
  
  我五叔父昆天王大睜雙眼,只看到短直的矢跡撕開漫天的飛雪,密密麻麻地織滿了視野,就如同呼嘯的雨點。他坐下的馬驚惶地倒騰著蹄子,團團亂轉,不知該跑向何方。大合薩曾經和他說過:雪中夾雨,大不吉也。此刻他終於明白,雪裡的雨,指的是什麼了。
  
  一名衛兵撲過來挽著他的馬韁,喊道:「大王,風鷂子已經敗了,我們完了,快撤吧!」
  
  「胡說!」昆天王勃然大怒,一刀將那名衛士砍為兩段,他提著刀轉著圈子瘋狂地四下裡看,「鐵勒的狼騎不已經被打得一敗再敗了嗎?他哪來的這許多賊兵?」
  
  他身邊的衛士都低下頭去,不敢和他燃燒的眼睛對上。
  
  「大王,你看後面,後面……」他身邊的衛士又驚慌地一起喊了出來。
  
  在他們的來路上,一面白犛牛尾大纛高高樹起,如同一聲嘹亮的號角,在山丘頂部飄揚。已經衝入他的亂軍中的馳狼騎爆出了一聲欣喜的咆哮。
  
  「那不是瀛棘王的大纛嗎?」我五叔父瀛台寒回愣愣地想。在最後時刻,他倒冷靜了下來,垂下手中尚在滴血的刀,冷笑一聲:「這麼說,瀛台檀滅的幾個兒子,居然和鐵勒延陀聯起手來了。」
  
  旗號飛揚中,瀛棘王的三個兒子,帶領著賀拔部和長孫部的大軍,順著風越過了山丘頂端,一聲不吭地朝他的後路撲來。
  
  一切都結束了啊。瀛台寒回放聲大笑,覺得時間如同白茫茫的大風,掠過他身邊,掠過北荒白色的莽原,順著龍牙河一掠而下,無數如此的時間之風就組成了歷史的大河。只是這條河流中,已經沒有了他瀛台寒回的名字。他哈哈地笑著說,一切都結束了啊。
  
  我五叔父想起了小時候看到的白梨城,他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城市時驚歎它的柔美和靜謐,他看到了霧靄和月光靜靜地在城樓上飄蕩,鋪在街道上的大青石是濕潤潤的,邊上流淌著清澈的溪水。護送他回來的扶風勇士身上還帶著干了的血跡,他們滿身疲憊地扶著跛馬的脖子,呼出的氣裡依舊帶著腥甜,他卻在搖晃的馬背上看到溝渠裡的水上飄灑著點點的桃花瓣。他的兄弟們自由自在地在這些流水和花園裡遊戲,而他卻遠在黃沙滿天的扶風草原受盡煎熬,一事無成地歸來。
  
  他從來就沒想過去遙遠的扶風當王,他真正喜歡的,其實是那座臥在月亮下的半月城啊。
  
  沒有人問過他想要什麼,他也正因為得不到而想要佔有它。他花費了那麼大的心血,那麼大的代價,都是為了得到那座精緻、脆弱、像霧和月光一樣美麗而朦朧的城池啊。這個懵懂的心願在他遇見了一位白衣服的年輕人後,如春天的野草籐枝在他心裡瘋狂滋生。那個白衣服的年輕人,在教給他如何在局勢交錯盤雜的瀛棘得勢的方法後,卻突然間消失無蹤了。那沒有關係,他瀛台寒回已經看清楚了自己腳下的路。
  
  半月城已經不復存在了。如今他身處這座荒蕪的冰原上,為什麼他還要費勁心機地想要篡取它呢?瀛台寒回扶住自己的額頭,這個執著的念頭就像一把鈍刀刺入他的腦中。他掙紮著舉起手中的刀,咧開嘴哈哈地笑了出聲。我想不出來,我想不出來。如果我贏了,還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嗎?
  
  我五叔父看著兩名白鬍子那顏立馬丘頂,舉刀大呼,上千的輕騎越過他們的身影,如同一陣風變得越來越大,越過已經被踩得亂糟糟的雪地,突入他的後陣中,砍瓜切菜一般砍殺毫無防護的弓箭手隊中。
  
  他看著鐵勒延陀的狼騎兵結成了一支支小隊,就如同一堵堵銅壁鐵牆,在雪野間來回掃蕩,將殘餘的重騎兵破碎的屍體踏在腳下。
  
  他看著埋伏在兩側山崖上的弩手放完那些死亡的翎箭,一起收弩抽刀,翻身上馬,合著轟轟的鼓聲衝殺了下來。
  
  他睜大白茫茫的雙眼麻木地看著這一切。鐵勒延陀和瀛棘的聯軍,就如同鐵砧和鐵錘,將他合在中央,他已經無處可逃啦。
  
  虎弓手達喀眼見身邊的夥伴一個個死在眼前,扔了手中的鐵弓,扭頭要逃,卻被雪地裡衝過來一騎迎面截住,馬上一員小將冷冷地道:「還記得我嗎?」達喀張皇地擡起頭來,一抹鋒刃倏地在他眼眶中變得巨大無比。
  
  我三哥瀛台合一刀切開了那名粗笨的七曲虎弓的咽喉,看著他大張著眼睛,摀住黑血噴湧而出的脖子,一跤跌在雪地上。他帶馬前衝,身後跟著賀拔部的精兵,一陣風似的穿過跑得亂糟糟的七曲弓兵中,如同一把梳子篦入蓬亂的羊毛中。這撥賀拔部的精兵背上都背著水滴狀的騎兵旁牌,使用長有六尺的陌刀,揮舞起來,如同一團白光,交錯而過的人馬全都被那團白光碾成碎片。
  
  瀛台合正殺得高興,突然噹的一聲,長刀與一人的兵刃相撞,瀛台合只覺刀身震動不已,嗡嗡之聲遠遠地傳了出去。他擡眼一看,原來已與帶著弓兵從兩側山崖上衝下來的赤蠻撞在了一起。
  
  赤蠻嘴角一翹,手腕一轉,將瀛台合的刀彈了回去,扯著嗓子喊道:「快意侯許久不見,刀術精進不少啊。」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聲,摸了摸酸痛的右臂膀,也不招呼,策馬斜向裡又衝了出去。
  
  此時鐵勒延陀的大旗如同紅色的怒火,被風捲著衝了過來,昆天王的中軍尚且有數百長戟武士,密密地圍成一圈,樹起的長戟如林,但狼騎就如同刀子切入豆腐,毫無阻隔地插入其中。只一轉眼的工夫,昆天王的帥旗依然插在雪地裡招展,但周旁已再沒有站著的兵丁了。狼騎兵們圍繞成了一個大圈,他們呼哧呼哧地喘氣,鮮血一點點地從他們的身上和兵刃上滴落,在雪地上滴成了一個嚴整的圓。
  
  鐵勒延陀趕著他的巨狼小步跑來時,看見圓心裡立著我五叔父瀛台寒回。他已經除去了頭盔,雙手駐著長劍站在旗下,彷彿一座凝固不動的冰雕。他的眉弓突兀得厲害,似乎被什麼不可承受的重負壓彎了,但還算鎮靜自若。見到鐵勒延陀過來,他慘然一笑道:「老四,你騙我騙得好苦啊。」
  
  「我若不示弱,你又怎麼會野心勃勃,要一口氣吞下我們兩家,檀滅家的那三個小孩又怎麼能投到我這邊來呢?」鐵勒延陀倒是坦然。他騰地跳下狼鞍,發現自己正踩在一具衛士的屍體上,他踢了踢那人甲上的銅蛇徽記,說:「蛇總是妄圖吞象,寒回,這可不愧為你的徽記啊。」
  
  「老五,投降吧。」他停了停,扯下自己的手套,光著手捏住自己那柄環首刀發燙的刀柄,站在昆天王的對面問,「怎麼樣,你拋下兵器,我放你一條生路。」
  
  昆天王的鬍鬚頭髮上沾滿了雪末,看上去只是一瞬間就變成了老人。他茫然地逡睃著身前,許多地方人們還在殊死搏鬥著,而另一些地方,人們則已經開始從還在相互砍殺的戰士腳底下往外拖那些重傷和垂死的人,他的騎兵騎在筋疲力盡的馬背上,士兵們憂傷的背影矗立在戰場邊緣。一條血紅色的赤蚺從他肩甲的縫隙中遊了出來,隨即又被刺骨的寒風凍得縮了回去。瀛台寒回擡起臉,咧著嘴朝他一笑:「我所有的兒子都死了。」
  
  鐵勒延陀站在那兒等著他。「我知道。」他不動聲色地回答。
  
  「我所有的家人都離我而去了,」我五叔父昆天王說,「我已經付出了一切,為什麼,我還沒坐上這個王位呢?一切,你懂嗎?一切。我怎麼能降呢?」
  
  他怒瞪著碧熒熒的雙眼,猛揮劍朝我四叔父鐵勒延陀撲來。鐵狼王甚至沒有揮動他的大刀,只是稍稍後退了一步,他身邊的馳狼騎士十數刀並出,登時將昆天王劈倒在地。瀛台寒回倒在地上大聲呻吟,他血流滿身,卻還是掙紮著爬起,幾名狼騎舉刀作勢,昆天王卻伸出一隻血手,搖搖晃晃地道:「我降了,老四。我沒做錯什麼,我不該死,我不該死呵。」他那雙垂死的眼睛裡放出求生的光芒來。鐵勒延陀望著掙紮的兄弟,歎了口氣。昆天王的手裡一鬆,掉下一支用舊了的木鑿刀來,只有離他最近的鐵勒延陀才聽到了那張顫抖的嘴唇裡吐出的最後一個破碎的詞。「真冷啊。」他說。
  
  那天傍晚,夕陽穿透厚厚的雲層,形成千萬道赤紅的光柱,斜照在茫茫雪原上。赤蠻很遲才回來,他騎著匹背上有花斑紋的白馬,那馬的脖子長如天鵝,漂亮極了。他臉上笑嘻嘻的,身上的血已經洗乾淨了,不過我聞得出它們存在過的淡淡的刺鼻氣息。
  
  「殺人就這麼開心嗎?」我問他。
  
  「為什麼不開心?」他反問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殺人不過就像殺蛇一樣,是做善事,」赤蠻說,「別去管為什麼,只管揮起刀子就是了。老實說,殺牲口和牛羊的話,要不是餓了,我才不會動手,可是人就殺得越多越好,人不是什麼好東西,至少比狼壞,把他們留著沒準出什麼事呢。」
  
  「那你幹嗎不行行善,拿把刀照自己脖子上來一下?」賀拔蔑老在我身後咕噥著伸了個懶腰,他今天在鐵勒延陀的臨時營地裡陪了我一天。
  
  「我為什麼要死?我活得有滋味著呢,」赤蠻恬不知恥地將一把套著綠鯊魚皮的長彎刀展示給我看,「看我今天得的一把好刀。」
  
  賀拔篾老將刀子接過去,抽出鞘用指頭在亮如秋水的刀刃上一彈,登時清嘯滿野。那刀的刀刃彎成一道漂亮的半月形,刀背上還有赤金鑲嵌成的銘文「隨侯明月」。刀光映襯下,我突然發現他的右手上套著副鹿皮手套,一直套到肘部。我沒注意過他以前是不是這樣的,不過他總把手窩在袖管裡睡覺,我還真想不起來了。
  
  「是把不錯的刀呢。」他說,卡啷一聲將刀回了鞘。
  
  赤蠻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知道是他是要我兌現上次的承諾,但我這會兒正因為憋了一天而不痛快。
  
  「賀拔,你陪了我一天,功勞最大,這把刀你就留下了吧。」
  
  賀拔瞇縫著小眼,斜了赤蠻一眼,哈哈一笑,不客氣地將刀子連鞘揣到了腰上。
  
  「還有什麼?」
  
  赤蠻舔了舔嘴唇,苦著臉拍了拍鞍子:「再就是這匹馬了,這馬多好,蹄骨細圓,能跑遠路,鞍子也精緻……」
  
  我沒等他說完,揮了揮手:「……賀拔,把它收了吧。」
  
  賀拔蔑老看了看赤蠻,笑著咬了咬自己的鬍子:「公子,這馬怕我。還是算了吧。」
  
  我斜乜了賀拔一眼,馬都怕賀拔蔑老。他是一名好騎手,但馬就是害怕他,只要他一走近馬群,那些馬就拿圓溜溜的眼睛膽怯地看他。他揚起乾癟的手來,它們的背就會像掠過一陣風一樣哆嗦起來。
  
  赤蠻抽了馬屁股一鞭子,向隊伍後面跑去。刀和馬是草原人最看重的東西,好歹留下一樣來,他幸福地咧著嘴笑呢。
  
  旌旗高樹,號角長鳴,得勝的部隊正在回營,他們疲憊的臉如同僵硬的樹皮,身上血跡斑斑,但卻從心裡頭發出喜悅的光。隊伍裡有許多馱馬拉著戰利品。
  
  「來見過你的兄弟吧。」古彌遠說,他的話音裡並沒有多少歡娛的意思。
  
  我看見幾匹馬正迎著我們的隊伍小步跑過來,鞍上端坐著幾位少年將軍,明亮的盔甲反著夕陽的光映照在雪地上,馬背抖動的時候,就把他們周圍的地面都晃得搖動起來。我三哥瀛台合有著白淨的臉,英挺的鼻子和一雙抿得緊緊的不肯認輸的嘴唇,他已經十九歲了,威儀卻如同統領一方的霸主一樣赫赫;我四哥瀛台彼有一雙烏黑的眼珠,看人的目光已經帶著難以撼動的威嚴,有著方下巴和淩厲的目光,他長得最像我的父親;我五哥瀛台樂年歲尚小,個子不高但很結實,他斜背著張鐵胎弓,馬鞍上橫掛著一柄烏沈沈的長槍,縱馬馳騁的模樣就如一位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和我的身體裡流淌共同的血脈,我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將來的影子。
  
  他們的馬走得不緊不慢,圍繞成一個弧形外突的半個圈子。我看到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站在路旁,用好奇又帶著點冷漠的目光看我,沒有上來迎接我的意思。
  
  「他們不是在溫泉河邊上駐著嗎,而且他們和鐵狼王相互憎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是二十天前的事了,」古彌遠說,他總是對他不在場的事瞭如指掌,彷彿親見,「就在你踏上北荒的那天晚上,昆天王在東野與鐵勒對峙,卻親率大軍,繞過瀛棘大營偷襲了你兄弟在溫泉河邊的別營,將那裡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他這一戰行險奔襲,孤軍遠入後方,你叔父當真是個用兵的高手呢。」
  
  古彌遠撚著下巴上的短鬍子微笑著看他們:「你兄弟吃了大虧,又失了立腳的基礎,不得不投奔鐵狼王這邊來啦。」
  
  「老師,你是說,打了勝戰未必是好事,是吧?」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馬鞍,我的馬脖子一伸一伸地走得正帶勁呢,「不過他們這會兒,多痛苦啊。」
  
  有仇不報從來都不是草原上的規矩,縱然此後大仇得報,這一刻與殺父仇人合作的恥辱,必然在此後一生中咬嚙著他們的靈魂。他們會想辦法洗雪這種恥辱的。我希望他們不要這麼想。
  
  「喂!」他們中終於有人喊了出來。一人驅馬上前,對我說:「嘿,你不是那個冬天的時候走掉的小不點嗎?」
  
  「那女人的兒子。」另一人撇了撇嘴角說。
  
  「你回來做什麼?」為首的瀛台合直言問道,「回來認你的仇人做父親嗎?」
  
  「我來見我的母親。」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
  
  我三哥瀛台合突然讓他的馬往前走了幾步,他的棕紅馬不聽話地甩著脖子。他俯身在我耳邊低語:「聽著,你有機會殺死他們,殺死舞裳和鐵勒,你有機會。否則,」他咬著牙,用細細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否則……早晚有一天,我們要白刃相向,以血為北荒之主的見證。」
  
  我大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他們,閃閃的光映照在我們的臉上,那是青色刀刃的反光。他們仇恨舞裳妃子比仇恨鐵勒延陀更甚,他們認定是這個女人背叛了瀛棘王,她的背叛比之鐵勒的入侵更加不可饒恕。我看著我的兄弟們青光灼灼的眼睛,知道血脈之河轟鳴著流淌到此,便向左右分岔而下,它們洶湧澎湃,粘稠迴旋,相互吸引,相互渴望要碰撞在一起,但再也沒有什麼能讓它們合流了。
  
  但是他們眼睛裡的殺氣,並不僅僅是對待我的,他們相互仇視,相互疏遠,只是他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罷了。我發現了這一點,便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我們兄弟四人,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聚首在殺父仇人的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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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7 10:58:34

                                                          第4章

第1節 瀛台鐵勒(1)
  
  
  朔風如鐵,橫掠過北冥冰川,在漭漭雪原上刮出千萬道白印子,八百里黑草洶湧的荒原被白雪充塞滿所有間隙,只有黑色的龍牙河水還懷著映照星辰的回憶在冰下粘滯地流動。
  
  北荒看起來冷漠而充滿死亡氣息,讓居住在此的百姓一無所有。沒有在這裡熬過寒冬的人,都無法想像得出在這片死亡和荒涼的冰冷軀殼下,隱藏著多麼濃烈多麼茁壯的勃勃生機。在開春的時候,這些生命就會像爆炸一樣從厚冰下湧出來。為了爭奪這片希望之地,有什麼是這些一無所有的百姓們不能拋棄的呢?「這可不是決戰的好日子。」鐵勒延陀大聲喊叫的時候,白茫茫的風就灌進他的嘴裡。
  
  風雪迎面撲來,他坐下那匹毛色金紅的巨狼已經被雪花蓋滿全身,看上去臃腫了一倍不止。他身後牆一樣排列著二千匹巨狼騎士,委委蛇蛇地排列在一線低矮山丘的頂端,都被迎面而來的風吹得擡不起頭。只有那些在冰雪中長大的巨狼對這些風毫不在意。它們擡著鼻子,嗅著順風而來的敵人的氣息,蹦跳著,低嗥著,空咬著它們的利齒,迫不及待地要一嘗那些新鮮的血液。
  
  「對敵人來說也是如此。」古彌遠微笑著說,他坐下的白馬拳卷的毛在寒風中抖動,它哆嗦著,痛苦地倒著蹄子,眼角上半結著冰殼。
  
  我四叔父鐵勒延陀用手搭著涼棚,在風中翹首而望。不用說,他是在等待。
  
  那時候展現在他的眼前的是一片低低起伏的雪野,一條條淺谷和一道道鋸齒狀的土崖都被厚雪覆蓋,天地混同一色,人們會忽略掉自己身處的高寒冰原地勢的破碎。
  
  鐵狼王靜靜地等待著。
  
  三里地之外那座丘陵的頂端,一條隱約的黑線正在逼近,當黑線越過丘陵頂端的時候,就擴充成了一片閃爍金屬光澤的黑色水面。人數比狼騎兵要多出足足五倍。
  
  昆天王親率大軍追逐著這支狼騎已經有幾天幾夜了,他們銜尾緊追,一刻也不放鬆。
  
  敵人順風而來,脊樑被風推著前進,越過山丘後,又往前擴展了有一里多地。佔據了小山的背風面後,大軍一停下,前排士卒當即翻身下馬,列陣而待。最前排的士兵相距狼騎只有一里多地,從這兒看去,隱約能看到陣列中一點點凝凍的白色的臉,隱沒在風刮起的白霧中。
  
  鐵勒延陀瞇縫起眼睛,歎著氣說:「古先生你說得沒錯,寒回還是搞老一套,他將自己的重甲騎兵都當寶貝放在後面了——等會我們衝鋒,那些七曲弓箭手可是些大麻煩呢。」
  
  「這不是正合你的意嗎?」古彌遠歪著頭說。
  
  「是啊,是啊,」鐵勒延陀的臉上掛上一副殘忍的笑,「他們這輩子也會忘不了,一條被追入絕地的狼會怎麼樣地反噬。」
  
  他側後一名同樣騎在狼上的大漢陰著嗓子補充著說:「我們已經一連退了二百里,再也沒地方可退了——再退就要退出陰羽原了。」這條大漢裹著副鑌鐵兩擋鎧,肩頭上咬住鐵披膊的,是一張呲牙咬嚙的銅狼臉,而他的臉上則是一道猙獰的疤橫跨鼻樑和右臉。這傢夥不是別人,正是鐵勒延舵手下的猛將左驂。
  
  「好,那我就先回了,」古彌遠撥轉馬頭,「呀,這天可真凍得受不住了,你們忙吧,晚上我在營中恭迎大駕。」
  
  他們看著他拍馬施施然向後跑開。他的白馬翹著尾巴,不緊不慢地跑著,向他們身後更遠處的丘陵深處跑去。那兒山丘的後面是他們臨時紮的營寨。
  
  看著古彌遠的馬走遠,左驂掉頭問鐵勒延陀:「老大,這傢夥到底什麼來路?」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傢夥才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死敵,」我四叔父鐵勒延陀心不在焉地看著跑遠的馬,他的思緒在四散的寒氣裡流轉。
  
  「拿我的盾牌來。」他甩甩頭,擡眼望著對面的洶湧敵陣,想在裡面尋找昆天王的大旗,但什麼也沒發現。他的盾牌上用硃筆繪著匹人立的巨狼。他將那匹巨狼豎在前胸,一手拔出那柄長有五尺的環首刀,用蓋過風聲的嗓門喝令道:「擂鼓!」
  
  低沈的鼓聲滾向遠方。六架牛皮銅鼓架在六匹狼的背上,由六名旄騎擂動。除了五百人後隊留守。其他的巨狼列成一線橫陣,第一排馳狼騎將長矛夾在胳膊下,身後兩排狼騎則抽出了閃著青光的長馬刀。狼背上的騎兵們放開狼嘴裡的鐵鏈,他們齊齊發了一聲喊,跟著鐵勒延陀縱狼向前。左驂緊跟鐵勒延陀,左手樹起一面紅色大旗,大旗被風抖得筆直,金冠豸的徽記在旗幟上閃亮。六千隻腳爪騰起的漫天雪霧瞬間被犀利北風捲起,甩在他們身後。
  
  在這樣的鬆軟的雪地裡,馬蹄會深陷入雪,但負重數百斤的馳狼卻奔突快捷,再沒有別的動物能像它們這樣在雪地裡奔行自如了。昆天王起初與狼兵交戰,往往未等己方佈陣完畢,鐵勒的狼兵就已席捲而至。吃了幾次虧後,昆天王學得乖了,一旦交戰,便令前排騎兵下馬並排將盾牌樹起,不論鐵勒的狼騎兵如何挑逗也要嚴守本陣,後排的七曲弓兵則彎弓齊射,他的部屬中有六千從七曲借來的虎弓手,使用的虎弓比瀛棘或鐵勒的黃腹弓都要及遠。他的兵力本來強於鐵勒部,而鐵狼王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騎兵無論何時發起衝鋒,都會落在迎面呼嘯而來的箭雨裡,戰爭的天平就此逐漸向昆天王一側傾斜了。
  
  雪地在狼群紛亂的腳爪踐踏下發出呻吟。他們端平長矛,盡可能地把身子趴在狼背上。馳狼們把四條腿蜷縮成一團,然後舒展成直線,在雪地上一跨就是幾丈遠。
  
  第一支羽箭嗖的一聲,從他們頭頂上掠過,劈開凍結的空氣發出彷彿水晶破裂的聲音。隨後,那些呼嘯聲開始像扇子一樣,在他們頭頂上鋪撒開來。被射中的人脖子一扭,從鞍座上飛了出去,滾倒在白花花的雪地上,被後面湧過的刀刃一樣的狼爪踐踏著。
  
  此刻馳狼騎逆風衝擊,與七曲的虎弓更是無法抗衡,鐵狼王和馳狼騎乾脆把弓都收了起來,只是拿著獸面長盾護住頭臉,低著頭猛衝。半里多地一掠而過。衝擊中心的精銳狼騎逐漸突前,而兩翼的狼騎稍稍落後,並往中央收束,變成了一個鐵三角的箭頭,鋒芒直指昆天王大軍的中心。
  
  「直取中軍便是了,」鐵勒延陀回頭高喊道,「別管那些小嘍囉。」
  
  兩千部下以一陣狼的長嗥回答他。他們勒狼衝近,鐵勒延陀一狼當先,猛見那些昆田軍的盾牌前白森森地樹著人字型的尖木樁,高有四尺,半埋在雪中,一根根削尖的頭正朝向狼騎們衝鋒的方向。鐵勒延陀怒罵了一聲。
  
  一位大個子七曲弓箭手跪下一條腿,幾乎是頂著他射出了一箭,那支箭擦過鐵勒延陀的臉,緊隨在他身後的左驂右手一甩,將長矛投了出去。他刺得太猛,矛頭穿通那個跳起來的七曲虎弓手之後,矛桿又穿進去了一半,擦入了後面另一名士兵的肚子。
  
  在飛濺開來的鮮血裡,鐵勒延陀猛拉鐵鏈,使勁磕了磕狼肩,腳下的巨狼一跳而過那些鹿角障礙,落在一大堆滑溜溜的盾牌上。借助著這一跳的衝力和狼騎的重量,鐵勒延陀硬生生地在那些密集的步兵中壓開了一個缺口。
  
  鐵狼王憤怒地咆哮著,用盾牌磕開攢刺來的長槍,右手揮舞大刀。四十斤重的厚背環首刀在被血光浸透的空氣裡劃出了一道又一道漂亮的大弧線,人馬的骨骼和槍桿一同斷折在他的刀下。他的狼瘋狂地左右撕咬,十柄利刃在它的前爪上閃著銀子般的光芒,它衝過的地方就留下一條血鋪開的路。
  
  左驂舉著旗跟在鐵勒延陀後面也是一躍而過那些鹿角,尚未落地,他就一腳蹬在一名昆田長槍手的臉上,傳來一聲清晰的骨頭斷折聲,在空中他從鞍上抽出長刀,刀光一閃,那顆血葫蘆般的頭登時被一股血柱衝著飛上半天。在他身後的兩千匹狼洶湧而來。有十來匹馳狼在尖銳的鹿角上劃破肚皮,這些垂死的狂怒畜生掙紮著向前爬去,用利牙咬在光滑的銅皮盾牌上,咬在那些依舊站立著的人的腳脛骨上,更多的狼則從這些屍體上跳了過去,用它們通紅的眼睛和嗜血的狂熱把看到的一切點燃。
  
  亂軍之中,猛地裡一隻帶鏈鐵錘橫掃而出,錘頭上密佈鋒利的開刃尖刺,朝鐵狼王的側腦上猛揮而去,藉著鐵鏈的掃蕩,風聲猛銳,凶狠異常。使用鏈錘的人受手臂力量的限制,在民風剽悍的北陸也難得一見,這一枚鏈錘卻大如胡瓜,帶著白展展的尖刺,沈重險惡,非比尋常。這一擊的時機拿捏得也是恰到好處,其時鐵勒延陀的盾牌在前,大刀橫掠在外,剛將一將從馬上劈下,這人本來伏在鐵狼王背後一堆死屍中裝死,此刻突起發難,竄上一匹無主馬的馬鞍,居高臨下,右手一揚,那枚鏈錘就帶股風聲筆直地奔敵人首腦的要害而去。這種風格不是軍旅中人擅用,倒像隱忍伏藏以求一擊成功的刺客。
  
  鐵勒延陀心中一驚,他知道昆天王豢養著眾多刺客,只是沒料到他會在軍中也埋伏下這等人。
  
  說時遲,那時快,鐵勒延陀鬆脫了左手盾牌,坐下的狼閃電般矮身橫竄,鐵狼王將將從橫掃過來的鏈錘底下鑽了過去,他頸上跳動的血脈,離錘上的尖齒劃過的距離只有幾分的距離。鐵勒延陀從那人的馬頭右邊竄到了左邊,二人錯馬而過,鐵勒倏地瞥見一張滿是疙瘩死人一樣的臉。不等那刺客收回鏈錘,鐵勒延陀猛踢狼腹,那狼竄起在半空,鐵狼王大喝一聲,擰腰半側,一刀斜劈,從那人的右肩膀劈到左胯下,餘勢未盡,把馬鞍也劈裂開來。
  
  那人丟了兵器,鮮血狂噴,從馬上分成兩邊滑落,坐下匹馬衝出十來丈方才倒地,馬背上的巨大傷口裡衝出來柱子般粗的血泉。這正是鐵狼王殺死瀛台檀滅的那一招鐮斬,卻是藉著狼跳在半空中的力量完成的。要不是人狼合一,也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兩人交馬只是一招,死生之勢差之毫釐,結局卻迥然兩判。
  
  如同從血雨中鑽出來般,鐵勒延陀揮舞大刀,一邊尋找主帥的旗號,一邊如雷似的喊道:「老五出來,出來,與我決一死戰!」他的狼在敵軍擁擠成的人牆中旋轉著身子,白亮亮的利爪飛舞,把盔甲與人的碎片甩上天空。
  
  它的肩膀上安裝的帶刺肩甲可以把人戳為肉醬,比帶刺的肩甲可怕的是它那鋒利如彎刀的十隻前趾,比爪子可怕的是它那能咬斷鐵槍頭的白森森的牙齒,比牙齒可怕的是馳狼的瘋狂眼睛和魔怪一樣的面孔,面孔上的毛被血濡濕後,如同給它套上了一個血的面具。這個血面具能讓最堅韌的士兵害怕驚恐得舉不起自己的武器。
  
  「老五,此刻投降,放你一條生路!」鐵勒延陀在陣中叫囂著。他的狼騎兵跟隨在他的身後,撕扯著昆天王的陣形。昆天王聽了他的喊話只是啞然失笑,他不敢樹自己的旗號,但是東營兵仗著人多,一排排地跳下馬,樹起了高高的盾牌。
  
  被巨狼和不要命地衝殺進來的騎兵殺得喪魂落魄的七曲弓箭手退到了後面,下馬的步兵們湧上前來排列成一堵堅固的金屬牆,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前後有四五層,用盾牌搭成厚重的鐵牆擠了過來,長矛從盾牌的間隙裡伸出,如同龜殼下藏著的帶刺豪豬,與凶狠的狼騎殊死搏鬥。雪花飛揚而下,有落下來的雪片尚未著地就被沾染成了鮮紅。
  
  他們鏖戰了有小半個時辰。我四叔父鐵勒延陀的馳狼騎雖然勇猛,但在我五叔父的士兵密集防守下始終攻入不深,密集的長槍和盾牌讓他的狼衝不進去,只有在最中心的區域,他與自己的近衛騎兵如鍥子一樣撕開了一道口子,等他衝到近前,猛地發現前面又是一排鹿角,緊緊地護住中軍要害,昆天王將自己的本陣保護得如同鐵桶一般牢固。
  
  鐵勒延陀皺皺眉頭,跟著他衝到這一線的狼兵不多,也就百來人,其他大部分狼騎都陷入到左右翼的苦鬥之中。他招了招手,左驂過來護住了他,鐵勒延陀跳上狼背,揚臉四顧,不見瀛台寒回的旗號,卻只見昆天王的橫陣兩側雪塵揚動。
  
  我五叔父昆天王放出了他的重騎兵,開始兩側包抄了。鐵勒延陀看見一位少年將軍揮著長槍騎在匹白鼻子的鐵青馬上衝在最前,那是瀛台寒回的二兒子公子青。向另一路包抄的,是白氏的騎兵,由昆天王手下的老將白菏帶領。
  
  昆天王的重騎兵是按照扶風騎兵編製的,他們的馬身上套著簡化了的具裝鎧,通常只以皮甲護住馬頸和當胸,卻不裝身甲和搭後,雖然較之真正的重鎧騎兵防護不足,卻奔行迅疾,符合蠻族人用兵的特點,通常被稱為「風鷂子」。
  
  鐵狼王雖然勇悍,也知道要是被兜了後路,他的兩千狼騎就會被老五的步兵重甲和風鷂子活活擠死。他長歎一聲,終於舉刀下了撤退令。
  
  始終緊跟在他後面的左驂揮動旗號,做出後撤的信號,他套著的厚甲上已然密密麻麻地紮滿了箭,血糊滿身,也不知道是敵人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鐵勒延陀衝鋒的時候帶了六名吹號手,此刻他聽到只剩下四支牛角號還在吹響。低沈的號角在充滿垂死呼號的人群上空迴盪,如同在水面上遠遠地傳播出去。
  
  所有聽到了號聲的馳狼騎都扯著嗓子痛苦地嚎叫了起來。見了血的馳狼很難控制,狼騎兵們必須用鐵棒或者刀把狠命地敲它們的腦袋,才能拉轉它們的脖子。他們丟下受傷和死去的同伴,向回跳過鹿角,原本緊密的隊伍如今分成了一截一截的,每個人都側趴在狼背上,用騎兵旁牌護著自己和狼背,向剛剛跑來的方向逃竄。
  
  七曲人從死亡的深淵中浮了上來,他們喘上一口氣,讓箭支又開始呼嘯著從天而落了。狼騎兵盡量護住自己的坐騎,但狼臀部太大,通常無法遮掩周全,好在那兒肉粗,紮上三兩支箭也不會死,只會讓這些狼逃得更快。
  
  兩千風鷂子分為左右兩翼,風一般從兩側裹了上去。公子青用鞭子抽著自己那匹鐵青色的健馬,看著亂七八糟撤退的馳狼騎,興奮得臉都紅了,他不停地催促身旁的人說:「快追,快追,這次不許讓他們逃了。」
  
  一千餘騎的馳狼騎們低著頭猛竄,跑成一條拖得長長的梭形,它們的大部隊堪堪從昆天王的重騎兵兩臂合圍中衝出,尾巴上卻有百餘騎馳狼騎被昆天王的重騎掐斷,當即被這些金屬的洪流淹沒了。
  
  「誰都不許退,一定要追上去。」公子青立在馬鐙上,向左右喊道,他的槍尖上已經見了紅,一溜兒血順著鐵槍頭的兩條稜往下滴著。一名副將趕上來拉著他的馬韁說:「公子還是小心,未見中軍旗號,我們等等看。」
  
  「放手!我今天要替大哥報仇。」公子青喝道,翻起槍頭狠狠地砸下,副將胳膊上淌著血鬆開了馬韁。兩千重騎兵彙集一路後,風鷂子如風般在狼騎後面緊緊咬上。
  
  在昆天王護衛嚴密的本陣上,我五叔父瀛台寒回登高瞭望,只見背對著他們的馳狼騎這裡一撥,那裡一撥,只顧低頭奔逃,隊形已然散亂。他回頭道:「樹旗,擂鼓。畢此一役,徹底將瀛棘大事了了。」
  
  他摸著懷裡的鑿刀,瞇著眼低聲道:「我要安安穩穩地坐上那張瀛棘的王椅。」
  
  他身旁兩側如林的長戟波濤一樣晃動起來,高聲的回應如山谷回音順著陣列向兩側飄去,陣中的步兵和弓兵翻身上馬,不等鹿角完全拉開,就結隊跟隨著風鷂子的蹄印追了下去。
  
  鐵勒延陀和他的馳狼騎們滴答著鮮血,旋風般退了二里多地,跑上原先列隊的矮丘,在停留在此的五百人接應下,才收束住隊伍。
  
  「列陣,重新列陣。」鐵勒延陀舉刀喝道,用他那匹巨狼的胸膛撞擊著他的戰士,把他們排列成排。左驂擎著旗衝上山岡,把扛著的旗往地上一插,衝他喊道:「老大,箭。」
  
  鐵勒低頭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的肩頭上插著一支箭。他一刀將箭翎削去,就不再看還在流血的傷口:「老五真是隻老狐狸,追了我三四天,還帶著鹿角行軍,當真是讓人佩服得緊。」
  
  左驂勒住他的狼,回頭看時,喊了聲:「來得好快,媽的,你家老五終於把他的旗樹起來了。」
  
  他們話音未落,當先的兩千風鷂子銜尾一陣風似地衝入鐵勒的狼陣中,只是一個照面,黑甲的狼騎和棕紅皮甲的昆田重騎兵如同熟透的果實噼裡啪啦地砸落在雪地裡。鐵勒的狼騎立足不住,又一次掉頭捨命狂奔。這一奔一逃,馳狼的驚人耐力便顯示了出來,眨眼之間就把昆天王的風鷂子又甩開一段距離。那些馬跑得氣喘籲籲,肋間的肌肉大幅漲縮著,跟在後面的昆田輕騎和七曲的弓兵則被拉開了更遠的距離。
  
  公子青一馬當先,跑在風鷂子的最前面。他高高地立在馬鐙上,舉槍大呼:「擒鐵狼王者,封世襲侯。」眼前那些狼騎兵的灰色背影晃來晃去,突然像河流遇到山崖一樣,分成兩條支流從容地流了開去,露出了雪地上樹著的一排排籬笆。
  
  他剛吃了一驚,就聽到了空中傳來的羽箭的可怕呼嘯聲,一排又是一排。他身邊十來匹馬當即帶著背上的騎兵翻倒在地,更多的箭還在朝他們撲來。他想要掉轉馬頭,鐵青馬卻長嘶一聲,被射斷了腿。它一頭紮進雪裡,雪一直沒到耳朵根。公子青遠遠地摔了出去,他聽到自己的鎖骨發出可怕的一聲脆響,他掙紮著擡起臉來,向後面伸出一隻手,喊道:「白將軍……」突然唰地一聲,一支四稜的鐵箭頭帶著血絲,從他後腦穿了出來,將他釘在了雪地上。
  
  三陣齊射過後,籬笆後的弓箭手突然停止了放箭。白菏驚恐地看到分向兩邊跑出去的狼騎兵擁擁擠擠地掉轉方向,發出了一聲狂野的呼喊,青色的刀光浮動在那一大片聳動的灰毛上,朝他們重新撲了過來。不用等他再發令了,風鷂子的上千隻馬蹄亂紛紛地踩踏著地上的雪,掉轉方向,朝後面跑去。可是這會兒馬匹已經跑得太累了,它們喘著粗氣,汗津津的馬背上滾落下一團團黃色的泡沫。它們再也跑不動了。狼群如同飛速掠過地面的雲的陰影,貼著地面悄無聲息地追了上來。
  
  鐵狼王的馳狼騎們彷彿這才把自己的戰鬥力全都釋放出來,他們扔掉盾牌,揮舞大刀,像收割燕麥一樣把筋疲力盡的重騎兵們砍倒在地。白菏拚命地趕馬,只覺得自己耳朵裡那原本沈甸甸響徹潮濕荒野的兩千騎馬蹄聲越來越稀疏,越來越遙遠,他只來得及在眼角瞥見一溜刀光,後脖頸上一涼,就倒撞下馬,一隻腳還拖在鐙裡,被驚馬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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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5 23:26:34

第10節 北荒之亂(10)
  
  那一夜已經過了大半夜,他猛然間從熟睡中驚醒,似乎聽到外面風聲裡還混雜著火焰奔騰的聲音。他匆忙穿衣跳出卡宏,只見深藍色的天幕如同一個深淵,星鬥燦爛如冰凍的寶石,瀛棘王拄著劍立在門口的廣場上,面色沈重如石像。一匹深黑皮毛的踏火馬如一條火龍在他身邊騰躍。
  
  該來的事情終歸要來,誰也阻擋不住。鐵狼王可不是退縮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氣,朝他三哥走了過去。瀛棘王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剛剛從自己的卡宏裡出來。他背朝著鐵狼王卻說:「天氣太冷,你要小心著涼。」
  
  鐵勒延陀看不慣我父親說話的方式,他雖然心虛,還是跳騰著大聲喝問道:「好,既然如此,你要殺我嗎?」
  
  我父親瀛棘王極平靜地道:「我不殺你,我要殺左驂。你讓開一條路,這事我就當沒有發生過。」他猛地一拍背後那匹踏火馬的屁股,神駿的黑馬人立而起,向前疾馳而去。鐵狼王愣了一愣,只覺眼前一亮,營地裡一座卡宏突然冒出火來,轉眼被熊熊大火圍在其中。原來那踏火馬奔近卡宏,倏地人立而起,兩隻碩大的鐵蹄踢在卡宏之上,那卡宏就如同一捆乾柴,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鐵勒延陀看出那座卡宏正是左驂的相好住的地方,此刻厚木頭做的門在來自內部的可怕力量震撼下抖動著,只是門外面卻被一輛滿載木柴的大車堵了個嚴實。左驂被堵在裡面了。火借風勢,燒得劈啪作響,連覆蓋著厚泥的屋頂都冒起了煙,可想而知燒得多麼厲害。此時雖然嘈雜聲驚人,卻沒有人出來救火,其他幾名伴當也不見蹤跡,看來瀛棘王早設下陷阱,立意要將左驂燒死在其中。
  
  我叔父鐵狼王啞著嗓子問:「你要拿你老婆做交易嗎?」
  
  「鐵勒,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也在,這和今晚的事沒關係。」他的臉在黑夜裡如磐石般沈靜,看不清他的目光。鐵勒延陀他媽的就恨他這副模樣。他在黑夜裡頭忙來忙去,一心就想著瀛棘的活路,卻將自己心中萬丈波瀾全壓了下去,這讓他不像個活人。
  
  那天夜裡,我父親瀛棘王如果是為了舞裳妃要去殺他,我叔父鐵勒畢竟做了虧心事,沒準就心驚膽戰,一心奪路而逃;但我父親卻犯了個大錯,他自以為是賣給兄弟人情,做了天大的容忍,不料卻惹惱了驕傲的鐵狼王。
  
  「放屁!回頭再和你說這事。」此時火光更大,那扇門的搖動也越發緊急,鐵狼王看事態緊急,拔腿就要朝那座著火的卡宏奔去,卻被我父親瀛棘王擋在身前。
  
  「你讓開,」我叔父鐵狼王立住腳步,一手緩緩拔出長刀,他瞪視著兄長的目光令人膽寒,「狼在出獵的時候,絕不會丟下受傷的同伴,哪怕死了,也要把它的屍體拖回巢去。左驂是我的兄弟,我不會看著他死的。」
  
  「我也是,」瀛棘王怒喊道,他也唰的一聲抽出長劍,眼睛裡有紅紅的一點,像是燃燒的血,「如果左驂的死能換來瀛棘,那他就值得一死——」他兜頭一劍,已經朝自己兄弟砍下。他的巨劍鼓起的風洶湧澎湃,彷彿怒吼的潮水要將頑固的海礁拍碎。
  
  鐵勒一個反身,橫刀一立,正好貼著他的身子擋住那柄巨劍,兩人相互較著勁,臉貼著臉,額頭碰著額頭。刀劍撞擊發出的巨響和振動就如同浪濤激昂的天拓海峽,橫亙在他們中間。
  
  「鐵勒,聽你三哥一句話。」我父親瀛棘王咬著牙喊道。
  
  「我不聽!」我叔父鐵勒延陀大聲喝道,手腕上用勁,將瀛棘王崩出十來步,又朝燃燒著的卡宏奔去。他天生神力驚人,又在苦寒的北荒磨礪了許多年我父親不是他的對手。
  
  瀛棘王突然扣住手指,在嘴裡打了個呼哨,那匹踏火馬揚頸奮蹄,斜刺裡奔回,兩條前腿在鐵勒延陀面前眼花繚亂地飛舞,灼人的火光騰起數尺高,就連我叔父鐵勒延陀也不得不停步閃避。
  
  這一閃我父親瀛棘王已經追了上來,巨劍橫揮,平平地一記長斬,劈向我叔父鐵勒延陀的左踝。他們兩個翻翻滾滾地纏鬥,就如同天地混沌未開時,兩大巨神間的搏鬥。他們之間互相揮擊沈重的兵刃時心中並沒有仇怨,只是天性的不同,行路軌跡的不同,終究將他們推到了命運的交鋒點上。
  
  我父親瀛棘王不是鐵狼王的對手,但他並不求勝,一心封堵我叔父的出口。他的巨劍漆黑如夜色,只在劍刃處可以看到兩道亮銀般跳躍的光芒。他一劍又一劍地劈掛而下,如同在鐵狼王身邊織下一張密密麻麻的羅網,將他重重地纏繞在其間。鐵狼王越鬥越是著急,越鬥越是心焦:「你再不罷手,我就要動殺著了。」
  
  我父親瀛棘王一貫沈穩如山,能沈得住氣,絕不動搖。那天夜裡,他卻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雙手顫抖不止,翻湧的火焰從他滾燙的心中流出,他知道自己不想殺傷了眼前的人,但在砍殺中,卻帶著幾分瘋狂。他也說不清楚這是真為了左驂對鐵勒惱火,還是為了卡宏裡的那個女人。原野上傳來嗚嗚的狼嘯聲。
  
  「你要是不想讓我殺他,那就殺我吧。」瀛棘王在揮劍的間隙喊,左一劍右一劍,唰唰兩聲從我叔父耳旁擦過。
  
  卡宏燒起來的火勢越來越大,猛地裡轟隆一聲響,屋頂大梁掉了下去,帶著億萬火星的紅光如一條巨龍般騰上了半空,眼見屋子裡的人性命千鈞一髮。我叔父鐵狼王大聲咆哮,只覺得一股風從腦門上直貫下來。他大喝一聲,飛起在半空中,在空中全力擰身出刀,這一刀叫為「鐮斬」——狼被逼入絕路的時候,會跳起來決死一撲——這一刀下去,已使出全勁,不留後招。長刀的末端就如同虎尾一樣,在空氣中帶出尖利的哨音。
  
  我叔父的大刀如同切開天地的利芒,要劈開整座暗黑的陰羽原的混沌,要斬斷籠罩在自己和兄弟之間的痛苦;我父親橫劍阻擋,他舉著巨劍,似乎要保護這座草原上的所有秩序,要守衛整個部族的穩定。這一刀和這一劍,注定是要相交的。
  
  只聽得嚓的一聲輕響,如同快船劃開水面的哨音,鐵狼王只覺得身上一輕,整個人彈起三尺多高,從那個糾葛不放的蠶繭中脫了出來。
  
  我叔父鐵勒延陀顧不上想那麼多,剛要奔過去拖開堵在門前的大車,卻聽得轟隆一聲,那扇厚門四分五裂,一匹毛色純黑的巨狼渾身冒火,衝了出來,便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左驂出來的時候,身上還冒著煙,皮毛燒爛了不少。幸虧屋子裡有個大水缸,他跳在裡頭打了個滾,才沒變成烤全狼。鐵狼王見左驂自己脫困而出,便回頭看瀛棘王,只見他用劍撐著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沒看到地上有血。我叔父知道那一刀已經斬開他的胸膛,雖然血液瞬間就被極寒給凍住了,但他必定是活不成了。
  
  我母親舞裳妃光著腳從卡宏裡奔了出來,身上只披著一件皮裘,挨得極近地低首看我父親瀛棘王。她目光裡的神色讓鐵勒延陀只覺得悲從中來,不由得放聲長嘯。大營裡的人,這才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帶著驚惶的神色看著眼前的一切。
  
  講述這個故事到這裡的時候,鐵勒延陀流露出了一點不自在的神情。
  
  「你想知道他最後說的話嗎?」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大腿,自己手心裡都是汗。「想。」我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後又補充了一句,「要聽真話。」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你這個娃兒有意思。」
  
  那一天晚上,鐵狼王過去扶起自己的兄長,他的半身已經凍得硬了,嘴裡掙紮著說:「其實,我未必真想殺左驂,可是看到你從卡宏裡出來,我就想一定要殺……一定要殺……」
  
  「我知道……」鐵狼王朝他吼著說。
  
  我母親舞裳妃抱著他流出淚來,瀛棘王卻一眼也不看她,他繼續對鐵狼王說:「我既然死了,你可繼承瀛棘王之位。先殺我幾個兒子,再殺昆天王,不然瀛棘四分五裂就要垮在我們手裡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人就都白死了。」
  
  「有熊不……」他深吸了一口氣,鐵狼王看見他的眼神渙散開來,知道他就要死了,他還是掙紮著說了出來,「有熊不死。」
  
  「你父親為了瀛棘要被我殺,也是為了瀛棘要殺我……」講這麼一段故事,似乎讓鐵狼王很累的樣子。他又停了下來,喘了幾口粗氣,「喂,小孩,你說,我們兩個人,誰做得對?」
  
  我不願意掃他的興,而且,我也確實分辨不清,只好低聲咕噥著說:「你和我父親……都對。」
  
  鐵勒延陀哈哈一笑,一甩頭,好像要把那個月夜裡發生的故事全都甩掉。他大聲問我:「我鐵勒延陀辦事,才不管它誰對誰錯,只要順著我的心意去做就是了——想騎狼嗎?」
  
  他猛地打了個呼哨。我聞到撲鼻而來的一股臭氣,鐵鏈子噹啷啷地響。我們不知不覺已走到栓馬樁邊上了。那匹狼全身長毛烏黑如墨,銅一樣堅固的頭邊歪呲著白牙,輕快如同一團噩夢。猛烈地朝我們衝了過來,拉得鐵鏈子一陣嘎嘣嘎嘣地響。
  
  「它會吃人嗎?」我怯生生地問。
  
  「難說,」鐵勒延陀回答說,「它們能餓上七天。七天以後,就只好把主人吃掉,或者主人把它吃掉。反正只能活一個。」他大喝了一聲,宛如狼嗥,那條大狼老老實實地趴了下來,把下巴擱在雪地上,只剩下一雙眼睛還在凶狠地向上翻著。我看著巨狼那雙斜瞪著的邪惡的黃沈沈眼珠子,心裡頭直發毛。它的瞳孔裡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兩個小小的我。我不想在殺死我父親的人面前做出膽小的樣子,於是咬著牙小心地拍了拍它的耳朵,我還沒學會和大狼交談的方法,它微閉上眼,似乎很舒服的模樣。
  
  「好,上來吧。」鐵勒一把提起我,扔在了狼鞍子上,翻身也跳了上來。巨狼咆哮了起來,白沫從它的嘴裡噴吐出來,滴落在地面上。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們把它惹怒了,它會掉轉頭來把我們兩個都咬死,但它實際上表露出來的是興奮,它使勁咬著嘴裡的鐵鏈和嚼子,四隻爪子在雪地上拋著土。
  
  「狗東西,跑吧。」鐵狼王喝道,猛地抽了一鞭子,這一鞭子如果抽在馬背上,會把馬脊樑抽斷,但那條金烏色毛皮的巨狼只是抖了抖背毛,彎曲起後腿,嗖的一聲竄了出去。它的速度快如幻影,我甚至看不清周圍移動的人影。我戰戰兢兢地抓緊它那高聳的背毛,看著雪地從它的肚皮下飛快掠過。因為它是貼著草皮飛奔的,這就讓它的速度看上去快了很多。
  
  狼跑起來是一躥一躥的,騎在它背上也就顛簸得厲害,如同大浪中一刻不停顛簸的小船,比騎馬難受多了。我抱緊狼的脖頸,感受到皮下聳動的肌肉。鐵勒延陀抽打它的屁股,我們飛奔過薄霧籠罩的原野,飛奔過厚雪覆蓋的丘陵,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喘不過氣來。
  
  「這樣讓你高興嗎?」他俯下巨大的身子問。「是的。」我叫了一聲,寒冷的風灌進我的嘴裡,把我全身都凍硬了。
  
  這裡沒有刀鋒一樣銳利的山頭,但站在高處,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青陽人的軍隊,正在垂頭喪氣地往南撤。
  
  「青陽已經沒落了,不然不會甘願空手而歸的。」鐵勒延陀靜靜地說。
  
  我們沈默地矗立在山頂上,低垂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拖到了下面溝壑起伏的雪原上。一個巨大而可怕的陰影。
  
  我默默地看著那影子漸漸長長,籠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追上了那些青陽人,他們感受到了它的壓力,跑得更快了。
  
  我緊揪住巨狼脖子上的毛,看著鐵狼王的影子,他的影子裡混雜著我父親瀛棘王的氣息,我彷彿在這對兄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命運。痛苦掙紮的人,一輩子都會過得不快樂,最後甚至會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只在意自己感受的人,快意人生,縱然死了也自由自在。
  
  付出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我們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已經快過了從北方呼嘯而下的風,高過了從每一片草葉上翻騰而起的白霧,茫茫的原野在我腳下如同白色的大海,北荒的氣息在我胸口翻騰。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
  
  我看著白雪皚皚的丘陵在腳下飛速掠過,心中已然選定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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